袁毅在电话里气得不行:“早听我的,哪还用这么累?”
回到家躺在床上,真的是累得动都不能动。
“还好了。工作也得善始善终嘛。”
那段时间,我是个实实在在的苦力。安排订好的办公家具入场,办理电话线、网线的移机,跑工商局更新地址,找房东签字,车轱辘一样地跑。公司搬的那天又用了一整天,抠门老板只找了一家搬家公司,拉走了大件儿物品。小东西都交给了我们,也是一场战役。
“离职了就来我这儿休息个半年吧,别上班了。”
新办公室装修完毕,又晾了大概半个月,公司就搬了过去。
“再说吧。”
也许有些事情,真的是需要隐藏的。像没有绝对干净的水,也没有绝对无瑕的感情。一切皆有杂质,一切都在发光。
“听话。”
我们分别塑造出一个短期的最好的自己,扮演、猜测,倾心倾力。
“听的。”
一起吃饭的时候,气氛还是有点尴尬,我们都有点小心翼翼。可就是在这还没有磨到彼此舒服的爱的最初,日后我再想来,才是最好的时光。
“你就是说得好听。”
他这才笑开了,无奈地揉揉我的头发,又把我推开:“饿死了,吃饭。”
“我唱得也好听。”
我的头往他的腋下又拱了拱:“袁老师,我记得回家的路。”
感觉我对哄他这种事儿已经驾轻就熟了。嗯,有进步。
“哼。”他终于笑了,却有些嗤之以鼻。
公司搬好后的第二天上午,包括方总在内的老板的朋友,送来了很多大盆的绿植。我帮忙去搬,安排搁放,奔波辛苦了多日的高跟鞋终于不堪重负了。
“我和他之间,是需要说谢谢的关系。和你不是。”
当时是在老板的办公室,我一个趔趄跪倒,头磕在了花盆上。倒是没觉得多疼,只是糗坏了。鞋跟断了一半,脑门上立刻起了个包。
“嗯。”
安徽人有句经常说的玩笑话:“你脑子有包啊。”
“我刚来安徽的时候,租的房子条件很差,他便买了这个给我。我跟他说了谢谢了。”
这下好了,我算是入乡随俗了。
“你想说就说,不想说我们就不说。”他把小票揉了揉,投进了垃圾桶。
我龇牙咧嘴地刚从地上爬起来,就听见刚送完亲友团的老板冷冷的声音:“谁让你做这些事情的?出去!”
“没有啊,我也答应过你要坦诚。”
“老板,我一直做的都是这些事情啊。”我郁闷地一瘸一拐地回到座位上。
水龙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关上了,我的头往他怀里拱了拱。他终于叹一口气,嘴唇落在了我的额头:“我说过过去的事情我不问了,但没有做到,对不起。”
片刻后,老板站在办公大厅里发脾气:“今天是个挺高兴的日子,我们公司搬家了。办公场地更大,小许还给大家申请了沙发休息区,咖啡茶包零食泡面都可以随取,大家工作起来更舒适。但我今天很不高兴。你们这么多男同胞,看见活儿装作没看见是吗?花盆那么重,你们眼看着让一个女孩子搬?非要我指派给你们谁,才知道做是吗?这只是一件很小的事儿,但我看到的是你们的态度。如果真的这么没眼力见儿,遇事不积极主动,只耕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混工资,那你干脆辞职走人算了。我这儿不养大爷!”
所以,在可以的时候总要用力一点,也贪婪一点。我想把这亲密永远占有下去。
我目瞪口呆,还没见过老板发这么大的脾气。男同事们一拥而上,抢着去干活了。
水流声中,是时间任性的滴答。总有一天,我们会回归一个人的孤寂。在世上躺在没有陪伴的床上,或在地下躺在没有陪伴的棺木里。
下班回到家,袁毅竟然也在。钥匙虽然给他配了一把,不过这还是他第一次没打招呼就突然出现在我家里。我看到他的第一个动作竟是捂脸。简直是不打自招。
我们和他们在日复一日地相爱,也在日复一日地告别。
解释后,他果然黑脸:“之前跟你说过的话还记得吗?我努力工作是希望我喜欢的人能舒服一点。你不舒服的话,我也就不舒服了。明白吗?”
水乳交融过又相濡以沫过的爱人。
“嗯。以后我会小心的。”我主动抱了过去。
可以在他面前完全裸露缺陷软弱的互相理解的朋友。
坏了的鞋子,被他扔进了垃圾桶。他要拉我买新的,被我拒绝了:“马上就走了,买了还得带着。”
流着同样的血液有血液关系的父母孩子。
他笑了:“我就喜欢你说马上就走了。哎呀,是我的女人了。”
世间有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但能拥抱和分享的,大概只有那么寥寥几个人。
过年前半个月,和同事分别交接了工作,终于办好了离职。
我抱着他,死皮赖脸。这样无须压抑没有躲闪的亲密,来之不易,太过珍贵。
临走前,在老板的办公室聊了会儿天。
我开始害怕,只好一只手抱住了他,把头放在了他的胸膛前。他穿一件薄羊毛衫,柔软温暖,脸蹭上去有稍微的刺痛感。再柔软的东西,也有它的刺。要承接这柔软,就得承接这刺痛感。
“许佳慧,你做事情呢,主动性责任心道德感都在。但你思维受限,胆小,没有大局观,也不太会为自己争取。你现在也就毕业一年多,你再找工作,就还是把自己当一个完全的职场新人。记住,职场新人是不怕犯错的,错了也会有人理解。所以,别怕,做你想做的工作。积累、抓住机遇,然后争取属于自己的那部分机会和成绩。懂吗?”老板一口语重心长的老干部语气。
水哗哗地流着,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我想着如何解释,张张口,抬头却看到他原本还带着笑意的嘴角已经凝固,眉头也蹙了起来。
“嗯。我明白了。”我点头哈腰。
“烫着了吗?”他连忙过来抓着我的手,打开水龙头,让冷水冲我已经发红的手背。
“说句你爱听的吧。”老板笑笑说,“我这个人,不太容易相信别人,你是为数不多的我信任的那几个人之一。”
碗摔进了电饭煲里,我啊了一声,莫名有点心虚。
“真的吗?”这话让我吃惊。
他并没有气势汹汹,甚至嘴角还带着笑意,只是我当时正在盛饭,被他吓了一跳。一勺子新煮好的米饭,直接倒在了手上。
“虽然,你做的事情都是小事,但你主动性强,肯学,也不浮躁,我很欣赏。分红很快会打你账上的。”
一分钟后,他站在了我的面前:“为什么刷卡小票上写的是陈尽欢的名字?”
“谢谢老板。”
“床头柜下面的抽屉里。”我回答他。
“别喊老板了。以后也不是你老板了,喊我老胡就行。”
“空调的保修单在哪里?”听见袁毅在卧室里喊。
“谢谢老胡!”
味道还不错。我尝了一口。
“有些话,可能你自己经历了才能消化掉。今天我就好为人师了一次,以后有什么事儿,给我打电话。”
牛肉在砂锅里咕嘟咕嘟地翻滚,幸福的感觉似乎也在咕嘟咕嘟。
“好的老胡。”
砂锅里的汤应该炖得差不多了,我跳下床跑去厨房先尝尝鲜。
“走吧走吧。”老胡朝我摆摆手,我朝外走去。走到门口,又回身,朝他鞠了一躬。之后,再也没有一个人,在职场上对我说出这样的话。遇见老胡,是我的幸运。
看他实在是热心肠,我只好由他去了。
没有什么好带走的东西,我就这样和我的第一份工作告了别。晚上和大家最后一次聚餐,我多喝了一杯。不想坐车,也拒绝了小海的陪伴,就那么一个人微醺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一步又一步,像是最后一次丈量我与这个城市的缘分。
“住几天也想让你舒服一点。说不定要加氟利昂了,我找一下电话。”
再见了,小伙伴。心里一直默默地说。
“懒得修了,过不多久就不住这儿了。”我实在是懒。
一个人走在深冬没有了树影婆娑的路上,还是舍不得。就算即将要奔赴的目的地是那样有诱惑力,还是得承认,这世间所有的得到都是以失去为代价的。
“空调怎么不修一修?”
经过了一个天桥。很多地摊在夜晚的天桥上摆开,像是一个小小的江湖。
“没事了,大部分时间都在公司呢。”
摊主大多是年轻人,卖一些小饰品、袜子、手机壳、进口烟、毛绒玩具之类的东西。他们笑闹打趣,也抢客较劲。
“那我不在怎么办,过几天就更冷了。”他握着我的脚搓了搓。
不自觉地驻足发怔。想起那个愤恨又原谅过,也许一生都不会再有联系的人。几乎不易察觉的缅怀,发生在一个又一个相似的背影里。
“你又多了一项新功能,人肉热水袋。”他的男友力不断攀升,我感觉自己赚到了。
和晓春打电话,我们都刻意地避开了与陈尽欢有关的话题。有几次晓春欲言又止,我以为是要说他,便没有追问下去。
怕不专心,就脚对头地躺着。我的脚有些凉,他就抱住放在了他自己的肚皮上。没有腹肌的男人,肚皮又软又温暖,倒是舒适。
不知道,他现在是还困在瓶颈里,抑或是已经到了另一个瓶底。
空调坏了,没办法制热。那个周末是个雨天,袁毅刚好在,我们便没有出门。厨房里砂锅炖着东西,我们一起窝在床上看书,遇到好段落,就读给对方听。
收拾出来的东西,能扔的都扔了,竟还是装了满满两个皮箱。袁毅到了最忙的时候,虽然很想来接我,但实在抽不出时间。
天渐渐冷起来,安徽的冬天,有阳光的日子很容易过,但如果下雨,还是很冷。
我安慰他说我自己坐火车去就行,他便啰里啰唆地发了好长一条短信过来,一、二、三、四、五地列好。连带上手帕纸、不要吃陌生人的东西,都写进去了。
他倒也很能接受这个神圣的称号,每次都满意地点头:“嗯,乖,听话,回头奖励你一朵大红花。”
我简直要笑哭。我难道才三岁吗?在后来的相处中,我才渐渐明白,我在袁毅面前,就是他的小女孩。而当他不在身边的时候,我才是许佳慧。
好多次,都干脆对他点头哈腰了:“是,袁老师。我知道了,袁老师。您说得对,袁老师。”
坐上火车了,一种微妙的投奔感,让我兴奋也不安。对错无暇顾及,甚至连父母都没有告诉,我就这样为自己做了主,去开启另一个人生篇章。
“你今天已经喝了两杯咖啡了。”
被袁毅接到家已经很晚了。也不管不顾什么身上的火车味儿了,行李一扔,两个人就抱着呼呼睡下了。
“衣服不挂起来会皱的。
能枕着爱人的肩头这样无欲无求地安睡过去,大概就叫尘埃落定吧。
“杯子用过一次就要刷的。
第二天袁毅去上班,我喂女朋友,打开电脑投了简历,然后就仔仔细细地收拾房子。
因为生活习惯的拖后腿,我也一直处在被再教育和再改造的状态。
其实房间很整洁,但我还是想通过每一件小东西,去了解它背后所记录的袁毅的生活轨迹。电脑桌下的柜子里,放着好几个用坏的键盘。抽屉里的票夹,放着几年来的车票机票。书架上放着几本专业书和几张蓝光碟,可以想象,他这几年,娱乐消遣应该少得可怜。在书架下方的箱子里,我看到了他曾经送我的那台白色SONY笔记本。
有洁癖。用完的毛巾我随手一搭,再看到的时候绝对是平平整整的四角对齐的。我平时不熨衣服,他竟然连内裤都要熨一遍。
拿出来擦干净打开,还是原来的桌面,还有猫咪头像的鼠标箭头、他的大头程序。
有强迫症。有一次我们都出门了,他却非要回去。理由是,吃完饭老干妈的瓶盖没有盖上。给我死拽着才没再跑一趟。若是一起去超市,总有一两分钟要站在那儿整理柜台。
回忆起曾经每天写那些问题的答案时,内心的甜蜜和思念。现在的我们做什么、吃什么、想念,都可以面对面地告诉对方。
出汗了一定要我闻他的腋窝,说这是男人的味道,是回家的路。
原来,我想要的,真的是整个宇宙都在助力帮我实现。
相处,住在一起的日子,让袁毅在不知不觉间走下了我心中的神坛。
几天后,就放假了,我们开车回家。把女朋友送去了宠物店寄养,袁毅买了好多东西,后备厢塞得满满的,连后座儿都没法坐人了。
总之都不用工作的时候,就是形影不离的。
“干吗买这么多啊?”我问。
在安徽的话,就去看看电影,爬爬山。在上海的话,就随便逛逛,然后去看他踢球。
“要见家长了,礼物丰盛一些不好吗?”他终于塞好了东西,关上了后车门。
我和袁毅又开始了一段异地的日子。当然,不像大学时那么难熬。因为有了动车比较快,他跑安徽又比较多,所以,隔几天就能见上面,还算比较舒服。
“这么快就见家长?”
——保罗·柯艾略
他打开车门,把我推进去:“我觉得还是见吧,早点定下来,家里人也安心。别怕,我们不是罗密欧与朱丽叶,也不是梁山伯与祝英台。”
如果你碰到的是用纯净物质制成的东西,它将永远不会腐朽,而你总有一天会回来。如果你碰到的仅仅是像行星爆炸那样一闪而逝的东西,那么返回的时候你将两手空空。不过你毕竟还是见到了爆炸时的光芒,仅凭这一点也值了。
“能说点好听的吗?”
若你专制,我便依顺
“我是说,谁也砍不掉我拉着你的手。”他笑着为我系好了安全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