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下学期,小信使从保安室那儿拿回来的属于我们的信越来越少了。渐渐地,没有人再特意去那里拿信。
高二之后我就很少再见过周志清,听说他每天连课间时间也不放过,真的是抓住了每一分钟努力。他的成绩稳定,还拿过年级第一。
五一之前的一个中午,晓春风风火火地跑回班里,扔给我一个包裹:“许佳慧,你的包裹都在保安室放了半个月了,也不去拿。快打开看看是什么?”
模拟考试越发地多了,杨婷的成绩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她看起来很疲惫。不那么好的时候,她又很焦灼。
包裹很重,好像是书。拆开来看,竟然是几本已经装订好的影印版笔记。一张信纸上写着几个字:我表妹去年高考之前的笔记。
我和杨婷除了放学回家的路上走过那五分钟的校园路程,基本很少再碰面。彭兰阿姨帮她请了理化的家教,还从各地搜集回各种真题。她偶尔也会头疼,但一直在坚持她的“挺住意味着一切”。
笔记的扉页有“唐薇,2001年”的字眼。唐薇,是文科班偶像一样的存在。她参加新概念作文获奖,参加高考的成绩是全省第九名。出榜那天,学校大门的红色条幅上写着她的名字。可这个寄笔记的人是谁?信纸上没有落款,隐约,我想到了他。
真是让一班的文科女生们都震惊了。
高一暑假之后,我再也没有和袁毅见过面。除了从小黑的信里了解过他的一些情况,之后他在我的世界里便像一朵飘在空中的柳絮,被时间的风吹远。
晓春因为要走美术艺考路线,所以几个月都在外地参加集训。绾绾和赤峰笔友联系也渐少,有一次她收到他寄过来的一个盒子,里面是一个吹饱了气的心形气球,旁边放了一张字条:“这里面有我的呼吸。”
我偶尔会梦见他。醒来时也会怅惘一会儿。经过操场时会看几眼踢球的少年。袁包子点过的包子,成了我的固定早餐。
那年,七中于我们来说更像是一个锁起来的训练场。学校和老师并不严苛,但大家似乎都不愿意放过自己。
但,仅此而已。
他真是太感性了,并且情绪饱满,非常真诚,恨不得把每个学生捉住,用力地推一把。
一个人从你的生命里鲜衣怒马地经过,总会留下点什么让你改变,并让你的改变成为习惯。
班主任张老师在每周的激励班会上总会用这样的开场白:“台上十分钟,台下十年功。亲爱的同学们,到了你们尽情发挥的时候了。”
杨婷说过几次他的回信,他曾告诉她,他有女朋友了,让她好好学习。我还记得杨婷说起时声音中有浅浅的失落。她说:“看来,我只能把他当哥哥了。”
“不对。”我听见我妈这么说话就很生气。不过我原谅她了,她就是吃醋嘛,看不惯我和我爸这么“恩爱”。
“当哥哥也好啊,总比当陌生人要好得多了。”还记得我当时这样安慰她。
“老许啊,”我妈果然看不下去了,“你不能这样教育孩子你知道吗?她考不上是没关系,考不上就去打工啊。现在十八九岁打工的小姑娘多了去了。去广东那边的工厂,流水线,每天往毛绒玩具上贴眼睛。多好的活儿啊,让她干这个就行。然后她再和厂里的小青年谈个恋爱,早早生几个孩子,我们也早当外公外婆啊。多好的事儿啊。许佳慧,你说对吧?”
笔记让大家如获至宝,张老师把装订好的笔记重新拆开,拿去复印,人手一份。我被奉为功臣。
“不要有压力啊,高考虽然重要,但身心健康更重要。考不上也没关系,爸爸养着你。”我爸真是深情款款啊。
然后,那个七月终于到来了。
“没,没。”我连忙摆手。
依稀记得父母送我去考场的路上,妈妈忽然改了口风:“考不上也没关系啊,你爸说了他养你。”也依稀记得每考完一场出来,爸爸妈妈还站在那里,手里拿着水、面包和折扇。我明白那种心情,就像教练员站在拳击比赛的现场,看自己的选手出拳,只能虔诚祈祷,却无法帮他使劲儿。
那天电视里播一个新闻,一个女孩因为不堪高考压力跳楼。我爸忧心忡忡地看完新闻,又忧心忡忡地看着我,小心翼翼地问:“我姑娘没什么压力吧?”
考试结束的那个下午,校园里一片狂欢。不断地有人把课本和习题册撕碎从楼上丢下来。雪片一样飘落的书页碎片,像一场美丽又残酷的缅怀。不断地有人尖叫,有人唱歌,也有人哭泣。
高三刚一开学,就有理科班的几个同学因为压力过大而转到了文科班。也不断传来有同学出现神经衰弱的症状:头疼,注意力无法集中,失眠,消化不良。神经衰弱一时间成为父母心中的大敌。特别是我爸,但凡我看书看得晚一点,都会来敲门关灯,碎碎念:“可别学傻了啊。”
“哇,总算完了。好与不好再说吧,大不了再战一年。”这是我参加完高考后的想法。
在文科班虽然感觉不到压力,但没有压力的好时光总是过得太快。高二一年倏忽而过,很快,我们就迎来了高三。
“我是不会再战了,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我又不会吃不上饭。”土豪吴晓春总是有恃无恐。
我是渐渐才说服自己的,我于袁毅来说,只是一个他朦胧喜欢过的女孩子。淡淡地喜欢过,然后错过。我于他来说的生命意义,其实很浅,很浅。
而杨婷下了考场,不着一言,回到家就倒在床上睡到第二天傍晚。
她讲述的时候,我真的就像在听一个遥远的故事。
现在想想,在打那场仗之前的所有努力、沉醉、无奈、煎熬还有希冀,就是我们的热血和青春。无论我什么时候想起,都会觉得那是我最好的年华。是我最无知,最癫狂,最努力,最具创造力,最期待明天,最相信自己能长出翅膀的时光。
杨婷和周志清一班,晚自习放学的时候,我会等在教学楼的拐角,和她一起回家。她似乎快乐了一点,她说她在给袁毅写信,他还寄了学习资料给她。她说她一定要努力也考到北京去,然后……
回到家后,我爸就把我抱住了:“我姑娘终于解放了。这段时间受苦了,看这小脸瘦得。这个暑假,我得把你喂胖十斤。”
晓春、我、绾绾,很快又变成三人行,经常一起嬉笑打闹,跑到校外去吃饭。
这是亲爹吗?这可是个以瘦为美的年代啊。
晓春在高二下学期的时候转到了文科班,依然是坐在我的后排。能熬过半年听天书的日子,我对她刮目相看。
同学聚会,出去狂欢,当然畅通无阻。我洗了头发,穿了件黄色的连衣裙,戴好耳钉,甚至还偷偷地喷了点儿我妈妈的香水在手腕,然后出了门。
偶尔我会想象他一个人背着书包去上自习的样子。在陌生的硕大的校园,他会寂寞吗?我之前还真的不知道其实他是个很努力的人。
聚会约在一个露天的烧烤店,班上的同学来了一大半。女孩子们个个打扮一新,展现了她们隐藏太久的美丽。每个人都那么好看,笑得那么纯真。我们第一次喝了啤酒,是庆祝也是纪念。
小黑的信也会捎带提到袁毅的消息。A大课业繁重,他竟然还像高中时那样,每天早起去自习,晚上也自习。
烧烤店老板得知我们刚高考结束时,还大方地送了好多菜。
信我拿去给晓春看了,她看完就骂:“这个神经病,别搭理他。从小就是个啰唆鬼。”
高考之前和高考之后,就像熬过了严冬,走到了暖春。终于去掉厚重的习题册重衫,可以只带梦想和初衷轻装上阵。
倒是收到过几次小黑的信。小黑去了南方的一所大学,啰里啰唆地说了很多他在学校的所见所闻。还有让我好好拽着吴晓春,千万别让她一个不小心和谁谈了恋爱,影响发育。
“许佳慧,小黑出事儿了!”吴晓春接了一个电话后就激动地喊我。
小信使每天带回来的信,从来没有一封是他写给我的。
“怎么了?”
我真的很充实,也很快乐。可我真的,也没忘记那个人。
“他到大学之后没好好上过课,每天打游戏,这学期挂科太多,被学校劝退了!”
我还写了个剧本,找班里的帅哥和美女演。虽然小话剧的最终实施效果不太理想,但我好歹过了一次自编自导话剧的瘾。
“什么?怎么会这样?”我放下啤酒罐,差点不相信我的耳朵。
在文科班,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朝气。那一年,我每天都像打了鸡血一样,在人群中让自己变得激昂。像是失败的“心如止水”之后的另一个极端。我说服班主任张老师让我们去视听教室(七中没有音乐课和美术课,视听教室基本很少开放给学生)听音乐,每周两节的作文课其中一节用来作为音乐欣赏课。听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化蝶比翼、俞伯牙和钟子期的高山流水。
“现在他爸妈都知道了,他从家里逃出来了,身无分文,向我求救。”
绾绾是小个子女孩,皮肤白,眼睛鼻子嘴巴都小小的,一笑很可爱。她性格很好,偶尔犯二。比如,她买来的小说,全部在扉页上写上“书毁人亡”。有点爱书如命的傻气。
“你身上有钱吗?”我问。
两人相约要考到同一所大学去。他的信纸总是折成一颗心的样子。被绾绾分享过来的信的内容里,我看到在每一封信的尾巴上,男孩都画着又别扭又丑的“一箭双心”。
“唉,你跟我先去见他吧。钱不是事儿啊,他被劝退了,难道再参加一次高考吗?”晓春焦急地跳脚了。
与我同桌的小信使名叫朱绾绾。她在看《中学生阅读》的时候,参加了一个笔友会,交上了一个在内蒙古赤峰市的笔友。那人是个高我们一届的男孩子,很瘦,也很帅。男生的照片被绾绾放在文具盒里,一打开就能看到他酷酷的笑脸。
“走吧走吧,我们快去。”我站了起来。
每天都有男生站在门口喊女孩子,喊到了,两人就站在走廊里说话。说的什么并不重要,但是各自脸上露出的羞涩,很是动人。传达室百分之八十的信都是写给文科班的女孩子们的,每天课间操时间,小信使总能带回来厚厚的一沓分发。
在公园里,我们看到了穿着拖鞋和大裤衩的小黑坐在长椅上。那一刻的他看起来真的很落魄。
你可以想象一到下课,女孩子们围坐一起,拿着小镜子一边照,一边叽叽喳喳的场面吗?
晓春一看到他,上去就打:“你怎么这么蠢?这么蠢!”
七中的每个年级十二个班,文科只设了两个班。高一的语文老师张老师,做了我们的班主任。班上六十个人,四十个女孩子,个个出挑有个性,班里几乎变成了“美女聚集地”。刚开学时,甚至有别的班的学生在课间到我们班观赏美女。
小黑跳起来躲,躲不过:“别骂我了行吗?我需要的是安慰!”
除了我,杨婷、晓春和周志清都选的理科。虽然晓春肯定是为了追随“心”的脚步,才去的理科班。但我可以确定,不消多久,她就会很乖地回到我的身边。
“安慰?”晓春继续打,“现在需要安慰的是楚叔叔吧,你个败家孩子!”
终于等到了文理分科的这一天。
“别打了,别打了!”我去拉,“停下来!”可根本拉不住。晓春果然是有她哥陈浩南之风,动作行云流水,左一下天马流星拳,右一掌庐山升龙霸。
——刘慈欣
我站在他们旁边,本来喝了酒就晕头转向,场面又实在是混乱,当晓春的一招绝命连环腿扫向小黑的时候,小黑灵巧地闪身一躲,那脚眼看就要踹向我鼻梁的时候,一只手,把我拉开了。
再沉下去也能显得平静些。
大约是在还没有抬头看到来人是谁的那个当下,我的心就怦怦乱跳了。
就像一个溺水者拼命升上水面吸口气,
我知道是他,我没有想到任何别的人,我知道就是他。
岁月是个撕书人
他,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