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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林深时见鹿

这个过程无比漫长,绝不止两小时二十五分钟。

他仿佛重新经历了一次失去她的惊心动魄,此刻才得以把人找回。

惜光疲惫地睁着眼睛,头发被汗水浸湿了,却发现面前靠近的丈夫同样狼狈,他掌心湿漉漉的,一手冷汗。

他满脑子在想,惜光惜光惜光……然后冲了进去,没有看护士手中的宝宝,也没有说话,弯腰蹲在床头,握着惜光的手。

她问:“延树,你不喜欢我们的宝宝吗?”

温遇云“砰”的一声栽倒下来,没撑稳,差点折了自己的手。所有人脸上出现如释重负的表情,唯有顾延树连笑都不会了。

“喜欢。”

他觉得眼前的墙和紧闭的门像一道幻影,却猛然听见里面传来了婴儿的啼哭。

“那你为什么不看看他呢?”

顾延树像被倏然浇上一桶冰水,霎时冷静下来,太阳穴却依旧突突地疼。

“我想先看看你。”

宋渝生担心他的状态,一直关注着他,眼疾手快地把人拖住:“里面是无菌产房!再说了,你贸然进去会影响孕妇的!”

惜光生了个男宝宝,刚生出来全身红通通、皱巴巴。

熬到中午十二点还差一刻钟时,雕塑般站着的顾延树突然有了动作,他急匆匆朝产房走去。

陆婉凉说当年顾延树刚生出来也是这个样,长开了就漂亮了。

明晃晃的太阳挂在树梢头,日影在窗台移动。

顾延树看了看柔软的小被子里熟睡的小小一团,心想我也有这么丑的时候?他不太相信,低头,轻柔无比地亲了亲宝宝的脸颊。

温遇云这个干妈等得快要疯了,何况顾延树是人亲爹。

他说:“这是替妈妈亲你的。”

温遇云甚至在医院走廊上倒立起来,宋渝生无奈:“你这又是干什么?”温遇云说:“我得找点事情做,不然得疯了。”

旁边床上惜光已经累得睡着了,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放松地陷在被子里。她梦见有个球从她肚子里滚出来,醒来时发现床铺上空空的。

顾司令拄着拐杖,还走来走去团团转。虽然关系缓和了,却一向与儿子儿媳不太亲近的陆婉凉也变得像个寻常的慈母,面带忧色。

顾延树说:“被护士抱去洗澡了。”

仿佛里面有万座金山,世上最珍贵的宝藏,不能够挪开眼。

惜光心里一松,发现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俩,外面的天已经暗下来。

顾延树贴靠在墙上,对外界的一切置若罔闻,谁跟他说话他都听不见,紧绷着神经,盯着那扇门。

身体的余痛还未消散,她像根木桩被钉在床上,不敢随意挪动,怕不经意牵动了哪根神经。她眨着眼睛,觉得自己花九个月取了一次经,现在终于修成正果了。

外面的人束手无策。

“对了,还没取名字。”惜光说。

里面却没见有动静。

“你来取。”

温遇云、宋渝生,已经宅在家中万年不出世的陆婉凉,甚至顾家的老司令也被惊动了。

“那我得好好想一想。”

两个小时过去,能赶到的人都赶到了。

后面几天,惜光在床上翻字典度过,翻着翻着,觉得连字典都不够她用,托顾延树搬来了《诗经》《楚辞》。

惜光牙齿打战,想揪头发,想撕自己衣服,她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控制住自己,却忍不住哗哗哗泪崩。

温遇云最闲,除了每天去宋渝生办公室视察,还多了一项活动,去看干儿子,刮风下雨打雷都不能阻挡她的步伐。

送惜光进产房之前,顾延树说:“我就在外面,不过几米的距离,别怕。”

她给惜光带的是《山海经》,被惜光拒绝了:“我可不能让我儿子变成个小妖怪。”

“不要再笑了,惜光,你再笑我……”他心疼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温遇云抱着小宝宝笑:“可不就是个磨人的小妖怪嘛。”

顾延树抱着她,手掌遮住她的半张脸。

名字是在惜光出院那天想好的,顾延树接她回家时绕开了市内拥挤的车道,选择了一条偏远僻静的马路。

她脸色苍白,却努力在笑,想伪装得更坚强。

他们经过一片繁茂的森林,午后阳光充裕,被层层的绿叶过滤,变成空气中一片深深浅浅的浮尘。

惜光所有的感官都被疼痛占领,她却极坚强,想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看着顾延树的眼珠子太过用力,像在瞪他。

宝宝窝在惜光怀里睡觉,微微张着嘴巴。

顾延树闭了闭眼睛,说:“就这一个,以后咱们就不生了。”这种情形,对谁都是煎熬。

他还不知道,在这一刻,他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他的妈妈默默在心里想好了“顾居森”三个字。

前面司机听得无语,觉得这孕妇未免太任性了。

至于为什么是居森呢,惜光不说。每次被人问起,她就哈哈笑着含糊过去,说哎呀今天天好蓝呀。

方才来的路上,惜光满头大汗,扯出一个虚虚的笑:“延树,咱们能不生了吗?我之前以为没这么疼的啊……”她假装打起了退堂鼓。

今天天气好蓝呀,阳光也灿烂。

顾延树在产房外焦心等待时,感觉到时间一点一点从身体上碾过,

聚树成森,长居我心。

惜光嚷嚷着肚子疼,被以最快的速度送去了医院。

5.

4.

小森七个月大时,唐素带着金毛五十来了A城。

多年以后,却能清晰地回想起前一晚的月光,那个月光似的吻。

她本来到死都不愿意挪窝了,要她离开南遥更是难上加难,却经不住惜光在电话那头可怜兮兮的央求声:“外婆你不想看宝宝吗?过来吧?我每天一个人待在家里好无聊啊……”

她脑袋昏沉地度过了那一天,完成了那个仪式,不太记得当场的盛况,当时的心情。

每天守在家里办公的顾延树沉默了;

后来温遇云彻底醉了,第二天她被人叫醒,温家人以为新娘子落跑,慌慌张张地找她,差点闹得鸡飞狗跳。

每天过来逗宝宝的干妈温遇云沉默了;

“我会对你很好很好。”像在回应,像在承诺,像在庄严宣誓。

每天过来找人,顺带蹭饭的宋渝生沉默了。

有一个声音却在重复她说的话。

惜光不好意思地朝他们笑一笑,比了个嘘的手势,继续拿着电话跟唐素诉苦:“外婆你再不过来的话,我要得产后抑郁症了……”

她下意识地说:“阿生,我会对你很好很好……”

顾延树旁听完,觉得今晚有必要跟她好好沟通一下。

她察觉到自己在流眼泪,却晕晕的,不明白为什么会哭。

三天后,唐素携大包小包出现在门外,脚边一只跛腿的金毛尾巴摇得可欢,兴许是嗅到了惜光的气息。

纠缠不息。

顾延树开门把人请进来,说惜光和小森都在午睡。

曾经的温遇云酒量好,如今却大不如从前。她喝得醉醺醺的,意识不知还剩几分清明,她亲吻时像品尝一颗得之不易的糖果,轻柔地舔,一点一点,不肯放开。

唐素打量一身家居服的顾延树:“那你呢?你没午睡?”

两人席地而坐,靠在一起,几乎是顺其自然地,他们开始亲吻。

顾延树拿毛巾替金毛擦干净爪子,笑笑说:“得有一个人醒着,外婆您喝水吗?”

他甚至陪她喝了一点。

唐素摆摆手不用他招待,自己寻着厨房去了,颇为欣慰,心想这位倒是有了一个做父亲的样子。

可是他却没有。

惜光怀孕那段时间,为了方便她行动,顾延树把卧室搬到了楼下。唐素开门进去,床上一大一小睡得酣然。

明天还要早起,还有很多要忙的事情,宋渝生本应该阻止她。

惜光一只手搭在宝宝的小毯子上,宝宝的拳头握住她的一根手指。

连心口都变得一片火辣。

空气里有股奶香味。

温遇云已经起身选了瓶酒过来,拉开厚厚的窗帘,月光漫满外面的整个阳台。她许久没有放纵地喝过酒,拔开瓶塞,直接灌了一口,喝完愣了愣,好像太久没有尝过这种肆意的滋味。

唐素走近时,惜光自然地醒过来,伸了个懒腰,迷迷糊糊地问:“外婆?你真的来啦!”

宋渝生无语。

唐素哪能不来呢,在她心里,她的丫头也还是个孩子。

“阿生,我们来喝酒吧?”

她担心她的孩子照顾不好另外一个更小的孩子。

可是当这个盛大的仪式来临,她却忍不住忐忑又兴奋。

惜光以为从此在家会过上太上皇的潇洒日子,实际上有些偏差。大家纵容她好吃懒做,但不允许她躺着不动,比小森活动得还少。

温遇云滚了滚,滚回宋渝生身上,心跳得厉害。其实她理应没什么好紧张的,两人已经如夫妻般相处,只缺一个仪式。

怀孕期间增重,卸货后她的肚子瘪下去,往电子秤上一站,没有重多少。

宋渝生说:“小疯子。”

唐素担心她身体太虚,每天给她安排锻炼时间,散步、瑜伽、舒展筋骨。但惜光觉得累,宁愿翻《新华字典》和《山海经》。

“啊啊啊啊啊,我和阿生明天要结婚啦——”

唐素跟顾延树商量:“她这样下去不行,待会儿我吓吓她,你在旁边别拆我台。”

温遇云提起自己毛衣外套的领口,乌龟似的把脑袋缩了进去。

顾延树说:“外婆您悠着点。”

宋渝生笑:“我知道。”

晚饭营养餐,色香味俱全,连惜光都被养得胃口挑剔起来。她挑挑拣拣大半碗饭下肚,再喝下一大口牛奶。

“我和你,明天就要结婚了。”

唐素见时机差不多了,说:“走吧,搞锻炼去。”

“嗯。”

惜光拒绝。

很久之后他们才分开,温遇云平复了下呼吸:“阿生,明天我们就结婚了。”

唐素说:“你别以为你不长胖,照这样下去,等小森两岁大,你就得两百斤。”

宋渝生却吻了下去,勾勒着微凉的柔软的唇。

惜光惊得一抖。

她摊开双手投降:“开个玩笑。”

唐素再接再厉:“到时候我回南遥了,儿子嫌弃你,小顾都懒得看你一眼了。”

温遇云笑自己怎么忘了这回事,宋渝生的必杀技,一招内卸人下巴,杀伤力百分之百。虽然他不再记得以前种种,这项技能却成了本能一般的存在。

惜光转头看顾延树,怀疑地问:“延树你会吗?”

“在你打断我的腿之前,是不是要先考虑考虑自己的下巴?”

顾延树端坐,专心致志地喝茶,唐素的话在耳边响起,他神色冷淡十分认真:“会。”

桃花眼里有温雅又挑衅的笑意,宋渝生的右手极具危险性地停留在她光洁的下巴上,温凉的指腹轻轻摩挲。

惜光大受打击,有些闷闷不乐,换上衣服跟唐素出门遛弯了。

宋渝生长臂一揽,一个动作,两人的位置顿时翻天覆地,温遇云被压倒在地毯上。

最高兴的是金毛,它自己咬着牵引绳给惜光,开心地吐着舌头。

温遇云张牙舞爪,露出狰狞面目:“你要是敢,我就打断你的腿。”

惜光被快乐感染,郁闷的情绪一扫而光,初秋温凉的风从脸上拂过,无比温柔。

宋渝生笑:“不敢。”

两人一狗回来时发现院子里停了两辆车,有人来找顾延树谈公事。他在书房,旁边放着一个与他气质极不相符的粉蓝色小摇篮。

“哈!”温遇云轻笑一声,坐过去,脸庞凑近,屏幕里的光映在她眼睛里,“这时候整理什么思绪,该不会是明天婚礼上想落跑吧?”

惜光听见大人刻意压低的说话声,她敲门进去,发现小森在一片严肃的气氛中欢快地咬着自己的手指头,不由得觉得好笑。

“整理思绪。”

她从摇篮里把宝宝抱出来,回房间睡觉。

“那你还放电影?”

顾延树习惯性看一眼时间,叮嘱说:“早点睡。”

宋渝生讶异她的突然出现,勾唇笑了笑,拿开抱枕,挪出一个位置。他看了看进度条:“放了快半小时,我其实也没有看进去多少。”

惜光点点头,帮他们把门带上了。

温遇云推门进来,感叹道:“宋医生好兴致,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忘陶冶情操。”

两个小时后,院子里的汽车灰溜溜地开走,顾延树放下手头的文件,冲了个澡进卧室,小的睡着了,大的还睁着眼。

温遇云悄悄溜回去时,宋渝生坐在房间里看老电影,不知从哪里找到的资源,画质很渣,还有杂音。

惜光听见动静坐起来,接过毛巾帮他擦头发。顾延树放松地依偎在她身上,弓起背脊,额头抵在她肩窝里。

按老一辈的说法,前一晚新人最好不要见面。但温遇云从来不管这个,她要去找宋渝生时,九头牛也拉不住。

双手还未环上去,她却突然躺下往被子里一滚,毛巾也撒手扔了。

那晚她住在了温家。

“不给抱。”

而令她印象最深刻的,却是婚礼的前一晚,她记得那时夜幕中高挂的玉盘似的月亮,空气里飘散的栀子花香和隐约的香樟味道。

顾延树:“……”

多年以后温遇云回想起那一天,遥远得如同旧历上标记的一个泛黄的点。

惜光费力地卷被子,卷成一个大胖子,埋头在里面:“本人已经两百斤了,希望顾先生说到做到,看都别看我一眼。”

宋渝生和温遇云赶在这之前一个月,办了酒。他们订婚从简,到结婚时,双方家长都说不能再随便了。

顾延树哑然,原来在这儿等着他呢。

惜光的预产期在八月份,夏末秋初。

小姑娘还挺记仇。

还有每次混在一群学弟学妹当中行动,总觉得怪异,分明她比他们都要大上好几岁,却被他们当作了同龄人,她实在有压力。

他拾起毛巾去了浴室,浴室里传来轻微的嗡嗡的响声。惜光探出头,对顾先生云淡风轻的反应有些失望。

她不能让两个人一起丢脸。

她动了动,发觉行动很困难,自己已经裹成了蚕蛹。果然,一孕傻三年吗,惜光在心里骂自己。

她开玩笑说这样也好,免得肚子里装着个宝宝还被老师点名批评。

关于“一孕傻三年”的说法,其实是从唐素口中得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肚子渐渐微凸起来。来年春天,惜光本该顺利进入大二下学期,她却再次休学了,回家当米虫。

一起在家看电视时,惜光抱着小森坐中间,她看看左手边的唐素,再看看右手边的顾延树,呵呵笑。金毛盯着屏幕里的红烧肉流着口水着急,不明白惜光在乐什么,唐素点评说不得了了,一孕傻三年。

那一段胃口奇差的日子过去之后,她没有太过难受的反应。

唐素跟顾延树在屋檐下下棋,庭院里树静风止,棋盘上战况激烈,两人不分伯仲。惜光观战了半天,说让我也来一局。唐素退位让她上,惜光接手之后,马走田,隔山打车,两军交战的场面乱得一塌糊涂。唐素没眼看了,说一孕傻三年。

虽然惜光担心自己容易情绪化,给身边的人打好了预防针,但她忧心的并未发生。肚子里的宝宝出乎意料地安分,没有乱折腾人。

最后顾延树弃帅,宁愿乌江自刎,他把他的虞姬从沙发上抱起来,说媳妇你赢了,到点回房间午睡了。

3.

惜光被说多了,也开始自我怀疑智商问题。

他亲了亲她:“一定都让着你。”

顾延树吹干头发走出来,惜光停止乱七八糟的思考,又重新把头缩进去,闭眼,假睡。

淅沥的雨催人入眠。

顾延树看着面前滚到了床沿边的花卷,笑了笑:“惜光,不闷吗?”

顾延树见她这副没底气的样子,笑了,哄她睡觉,不紧不慢的节奏拍拍她的背脊。

花卷不说话。

她好像还没有动过手。

顾延树帮她翻了个身,再翻了个身,禁锢解除了,他掀开被子躺进去。惜光再要侧身,被抓住了肩膀。

她想了想,不太确定地糯糯地说:“应该……应该不会打人吧?再不好,也不至于到那种程度,你别担心。”

两人面对面。

这问题把惜光难住了,她以往脾气差的时候,一般中午会发狠多吃两碗饭,做笔记格外用力,墨迹渗透纸背,喝水时气呼呼的,重重把杯子搁在茶几上,或者擦地刷马桶,以此来发泄。

惜光说:“不准看我。”

顾延树挑眉:“能有多不好?”

顾延树笑,默默无声地凝视妻子的眼睛。

两人坐在床上聊天,惜光心里打着小算盘,起了个头:“听说孕妇会脾气不好。我要是脾气不好了,你多让着我点。”

惜光被那样炙热的目光盯得脸庞发烫:“不是说了不看吗!再看要收钱了!”

暖黄的光,宁静的秋夜。

顾延树说:“钱包在桌上,明天自己拿。”

顾延树说:“好。”却依旧我行我素。

惜光没辙了,闹了一阵,有点累,想想明天还有各种锻炼,心更累。她是个善良的姑娘,睡前不忘三省吾身,省着省着,察觉到自己的不足。

顾延树送惜光到卫生间门口,惜光汗颜:“延树,我刚怀孕而已,肚子都还不明显,又不是临产,不用这么……慎重。”

她问:“我是不是无理取闹了?”

几乎在她醒来的那一秒,他就已经察觉,伸手扶她起来。

顾延树起身看了看小床上的小森,熄了一盏灯,重新躺回她身边。

晚上又是频繁起夜,惜光睁开眼睛时,发现顾延树没有睡着,他坐在床头看一本厚厚的经济学理论书。

“没有,咱们说好了的,怎样都让着你。”

额头相抵,顾延树说:“那我们一起缓一缓。”

惜光听了满意,于是安心睡觉。

惜光假笑,扬起嘴唇:“我一直没缓过来。”

6.

顾延树轻轻捏了捏她脸颊:“你都紧张得面瘫了,孕妇要保持心情愉快舒畅,来笑一个。”

小森在周岁宴上收到很多份礼物,其中有一份看上去极其普通却又极其特别的礼物,来自H市的一家书店,落款南舟。

惜光如同遇到知音,赶紧说:“延树,我也很紧张。”从食堂挂掉唐素的电话开始。

当晚惜光打电话过去,跟骆南舟道谢,小森趴在她膝上捣乱,咿咿呀呀地叫。

顾延树点头:“紧张。”毕竟,是头一回要当爹。

“宝宝,叫叔叔。”惜光逗他。小森还发不出“shu”这个音,噘嘴看妈妈,玻璃珠子似的眼睛清澈又明亮。

惜光继续采访:“请问你紧张吗?”

骆南舟在和一个编辑沟通书出版的问题,停下手头的事情,期待着手机那头的动静。

“想放假,想什么都不管了,想陪着鹿惜光。”

小森在鼓励下,依旧执着于抓着惜光的耳垂:“妈妈妈妈妈……”

“那么此时此刻,顾先生,你有什么想法?”

口齿含混不清,急促地念出一连串,节奏都是混乱的。

“我家惜光要生宝宝了,能不高兴吗?”

无比稚嫩柔软的童音,听得骆南舟笑起来。

“就这么高兴吗?”

他们是幼时的玩伴,在艰难时彼此扶持着走过一段路的朋友,后来成为一份牵挂。如今他们不必再问对方过得好不好,心里有了那么明确的答案。

他动作轻缓,仿佛她是一件易碎品。他深深低头,埋在她肩上呼哧呼哧笑起来,毫不掩饰的开心情绪,难得一见。

老来回忆时,白发苍苍,惜光觉得自己得到的已经足够多。小时候她过得并不如意,后来慢慢发现,那些不如意已经以另一种方式偿还。她得到的远远多于她失去的。

他伸手抱了抱惜光,感慨:“我们惜光有宝宝了。”

论爱情,她有顾延树,从小小稚子到耄耋垂暮,一生一世一双人,始终不曾改变过。

顾延树的视线从薄薄的纸张上扫过,移开,望向惜光。惊喜、怔然、被压抑的激动、不敢置信,交织在一起,目光复杂。

论亲情,她有唐素,最豁达最洒脱的老太太,给她不求回报的爱,教她处事的道理,让南遥成为她永远的避风港。

她说完凝神屏息看着他,观察起他的反应。

论友情,她有骆南舟、温遇云、宋渝生等人,不计较得失,没有翻脸与伤害,形同于另外一种亲人存在,倾心相待。

“不用了,不用了。”惜光怔怔地摇头,索性把包里的检查报告拿出来给顾延树,“你自己看吧。”

惜光还想到一个人,郁随。

顾延树忽然联想起她最近的种种反常,以为她身体不适,那几分逗弄的心思烟消云散,紧张地走过来:“是不是哪里又不舒服?我帮你预约了医生,明天你三四节没课,我带你过去检查一下。”

郁随对她并非不是真心,即便有过伤害,也不能否认的倾心相待。

惜光紧绷的脸笑了:“不是。”

三十二层公寓的囚禁,郁随把刀尖对准自己胸口的狠绝,太禧楼内听到的枪声……没有人比郁随对自己更残忍。

顾延树耐心等她说下去,但她支支吾吾,他猜测:“被叫家长了?需要我去学校?”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惜光梦里出现的场景都与郁随相关,她蜷缩在地上,海藻般的长发被汗水和泪水浸湿,一缕一缕,如蛇般纠缠她的颈脖。

“那个……”惜光顿了顿,不太知道该怎么说。

她笑着哭泣说,惜光,你要一直一直记得啊,有一个叫郁随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

顾延树抬头,用眼神询问。

她害怕,她不过离开人世短短数年,就被所有人遗忘了。

惜光憋不住了,叫他的名字:“延树——”

惜光去给郁随扫墓时,发现那条通往墓碑的狭长小路始终存在,没有被两旁的荒草覆盖。

时间过去五分钟不到。

这或许说明,有人定期过来打理。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只有笔尖唰唰签文件的声音。顾延树一目十行,专注于眼下,端端正正,似一尊玉雕。

惜光这样想着,打算下山时路遇冤家,谢家二少。

顾延树直觉她有事,又难得见她正经,存了逗她的心思,便不问。

休闲款衬衫,长风衣,头发向后梳起,露出精致的额头和眼睛,风流倜傥的模样。他这样一身打扮和气质,出现在荒芜的墓地里,不太搭。

秘书习惯了惜光温温的笑容,被此刻她脸上严肃的神情弄得心情忐忑,给她端了一杯热牛奶,十分小心地把门带上。

惜光想,一直一直都会记得郁随的,并非只有她。

下午惜光上完课去找顾延树,正襟危坐,模样好似前来谈案子的合作商。

她明知故问:“你怎么来这里了?”

温遇云答应了惜光保密,暂时先把嘴封严。

谢非年极嚣张,狭长的眼角一挑,笑容邪肆:“这块地都是我开辟出来的,当初她也是我安葬的,难不成我还不能来了?”

医生和蔼地说:“已经快七周了。”

谢非年最近过得不太顺心。

两个小时后结果出来,温遇云还在笑,惜光则是有点发蒙。她揉揉肚子,问医生:“里面真的有个宝宝吗?”俨然不太敢相信。

他和顾延树、宋渝生这一伙人是在比较中长大的。你看看谁家那谁谁谁,是长辈们长挂在嘴边的话。

温遇云说:“我看准没错。”说着说着,她脸上的笑容好像要长着翅膀飞起来,“我和阿生要有干儿子了。”

如今宋渝生结婚了,顾延树连儿子都有了,他还是个光棍,他一个落后分子,难免被念叨。

惜光说:“你别神经兮兮的。”

谢爷爷揪着他的耳朵说:“你就不能跟顾家的小子学一学?”

两人一道去医院,排队等候检查时,温遇云比惜光还紧张,猛盯着她肚子看,小心翼翼的目光,好像那里已经怀揣着一个宝宝。

谢非年非常不屑:“跟他学?学什么?一妻奴,没出息!”

温遇云在家捧着电脑修图,被惜光叫了过去。

谢爷爷说:“你倒是有出息,老光棍。”又戳他心口,“半夜饿醒了,还得自己可怜巴巴去厨房煮碗面,难怪你妈说你厨艺变好了,都是被自己练出来的……”

她第一反应是给顾延树打电话,但是忍了忍,打算自己先去医院,等确定了再告诉他。如果只是一场乌龙,就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谢非年被他爷爷说老,还无法反驳,怄了好大一口气,都要被气炸了。

通话结束,惜光从唐素告知的重磅消息里久久回不过神。

谢爷爷说:“你就不能好好谈场恋爱结婚生子吗,你那么多女朋友,就没一个真感情的?”

旁边两个老太太笑得不能自已,唐素摸着金毛的头说:“你们两个还能说上话了。”

谢非年不好意思:“爷爷你快别这么说,我这么专情,哪有很多女朋友啊?”

“汪汪——”

“琳达、丽莎、爱比、安吉拉……”谢爷爷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数,“还有什么来着,我忘了,就不能好好取个中文名吗?”

“最近减肥成功吗?再没长肉了吧?”

谢非年哈哈大笑,也不气了,哄老头子说:“行,改天给您老带回来一中文名的,土生土长的。”

“汪——”

谢非年过得不顺心时,最爱找人麻烦,好让人跟他一样不顺心。

“五十,五十,你想我吗?”

今天跟惜光狭路相逢,他一笑,惜光知道大事不妙,却学着顾延树一般不显山不露水,情绪收敛自如,镇定地微笑:“我得赶紧回去了,你刚来,我把地方腾给你了。”

“汪——”

她说完跑得比兔子还快。

惜光笑了起来:“是五十吗?”

谢非年在身后得意地大喊:“鹿惜光,今天到你家蹭晚饭!记得多加一副碗筷,我要看我家干儿子!”

当初惜光跟着顾延树回A城生活了一段时间后,把金毛送去了南遥,给唐素做伴。

惜光撇嘴,谁要当你干儿子,你会把小森带坏的!不欢迎!

大概因为放的外音,金毛闻风而来,虽然腿有点跛,但速度飞快,摇着尾巴冲着唐素的手机汪汪叫了几声。

惜光一溜烟儿跑得没了影。

唐素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老太太精神抖擞:“我可能要抱孙孙了!”

谢非年喊完,山谷空荡,只剩下他和脚边一座孤零零的碑。

惜光也差点被口水噎住了:“可能会生一个?”

他没有表情地怔了怔,半晌,食指和中指点了下额头,不正经地敬了个礼:“报告阿随,老子要去谈恋爱了。”

唐素和秦婶嗑着瓜子,差点被噎住,两个过来人相互看了看,一致有了猜测。唐素说:“暂时死不了,可能会生一个,赶紧让小顾陪你去趟医院吧,别一个人瞎想了。”

今天来就是为了说这个事。

惜光面如菜色,唉声叹气:“想睡觉,觉得累,吃不下饭。可能要死了。”

报告完毕,他走了。

唐素紧张地问:“什么病啊?去医院看了没有?有没有吃药?”

满山寂静的风,满天柔软的层云。

她给远在南遥的唐素打电话:“外婆,我好像病了。”

7.

她坐在食堂发呆,综合最近的种种状况,得出一个结论——她觉得自己很有可能生病了。

温遇云最近绞尽脑汁要替干儿子和一只狗拍照。

端到手上,看着盘子里一层腻腻的油,她下不了口。

她替小森量身定做了十来套衣服,各种风格都有,呆萌的、酷炫的、搞怪的、帅晕人的,折腾小森摆各种造型,还要五十在一旁配合出境。

食堂阿姨拿着大铁勺,斜着眼睛看了看她。惜光艰难得好像上刀山,手一伸,点了个红烧茄子。

小森颤颤巍巍地扶着桌子躲避,十分不配合,温遇云拿玩具哄了半天也没有成功。

早餐喝粥,惜光没有胃口,瞒着顾延树偷偷倒掉了三分之二。中午吃学校食堂,在一排窗口前走来走去,没有合心意的,味蕾变得分外挑剔。

惜光骄傲地说:“我家宝宝是经得起诱惑的!”

惜光折腾了这么久,身上温度都散了,蹭着他的体温又慢慢暖和起来,接下来终于一觉睡到天亮。

温遇云鄙视她,跟她做思想工作:“你不想帮宝宝拍点有趣的照片留作纪念吗?他现在就酷酷的,长大之后指不定跟顾延树一个德行,高冷出天际,到时候你想拍都没机会了。”

顾延树摇头,把灯光调亮了一度,重新把人抱回怀里,掖好被角。

惜光一经怂恿,觉得有道理,立马改变阵营,从站在一旁看戏的变成台上打杂的。她凑过去抱小森:“宝宝……”

再回来时顾延树也醒了,惜光说:“我大概水喝多了。”又问,“我是不是吵到你了?”

小森比较喜欢黏妈妈,更喜欢捏她软软的肉肉的耳垂,听见召唤,扑进她怀里。

下半夜睡得不安稳,这样连续了几次。

惜光快速给他换上造型奇特的新衣服,温遇云那边在给金毛套马甲,金毛也不太听话,惜光喊了一声:“五十……”

外间的小夜灯散发着萤火似的光,微微透进来,她小心掀开被子下床,靠着那点儿光源摸去了卫生间。

金毛乖了。

除了嗜睡、易累,惜光惊觉身体的第三大变化,是起夜频繁。

温遇云羡慕:“嘿,我说你这家庭地位可真够高的,大的小的全听你的。”

顾延树反省了下自身,才下结论:“我好像并没有虐待你。”低头时,身上的小妻子抱着他的胳膊眯着眼,又快睡着了。

惜光自豪:“那当然,我是我们家的太上皇!”

惜光声音里泛着浓浓的倦意:“老师一照着课件念经,我就开始控制不住眼皮往下掉……而且,真的很累啊……”

一小孩一大金毛,被惜光和温遇云摆弄了半天,温遇云举着相机咔嚓咔嚓地拍照。

“你是小学生吗鹿惜光?越活越回去了。”

拍到下午,小森终于不耐烦了,白白的小拳头揪住惜光的衣服,埋头呼呼大睡。

他笑了笑,觉得每天的日子都如此精彩。

温遇云惊讶地看着惜光说:“你发现没有?”

“上课睡觉。”

“发现什么?”

顾延树问:“为什么被批评?”

“小森居然不哭!他困了烦了,居然还能忍着不哭,这么大的小孩子是不会控制情绪的。”

惜光抬头看他的表情,没有敷衍和开玩笑的意思,心安了些。

惜光又自豪:“这说明他很乖。”

“嗯。”

温遇云默然,现在随便说一句,惜光都觉得是在夸她儿子,她儿子就是天下第一NO.1。

“真的吗?”

当妈的都这样。

顾延树拍了拍她:“还没有过这种经历,体验一下也不错。”

当干妈的也这样。温遇云哈哈笑,我干儿子小小年纪,不形于色,以后是个要干大事的人。

惜光抱住他,有点委屈:“我今天又被老师批评了。延树,万一哪天你要是被通知去学校,会不会觉得很丢脸?”

看了看时间,快到宋渝生下班的点。温遇云从顾家转战医院,虽说她是一个闲人,但她跑来跑去,油然生出一种自己四处奔波,非常忙碌的错觉。

惜光晚上倒在沙发里垂头丧气,顾延树过来探她的额头:“哪儿不舒服?”

宣仁医院的门卫熟络地跟她打招呼:“又来找宋医生啊?”

班主任的课上,惜光连续三次被砸粉笔头后,班主任说:“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别再让我叫家长。”

她挎着相机两步跃上台阶,朝人挥挥手:“我来接宋医生回家——”

她只要坐着不动,就想闭着眼睛躺一躺,谁也别吵她。

她一路兴冲冲,心情好的缘故,长腿走路生风。扣着一顶黑色鸭舌帽在头上,利落的短发长长了些,有几缕恣意地搭在眼睛上。

惜光说:“我晚上也睡,但白天还困。”

她敲了敲办公室的门,里面没有人答应。

大家又问:“你晚上干什么去了?没睡觉吗?”

“阿生,你不在吗?”

惜光摇头:“我就是困。”

温遇云推门进去,宋渝生的外套还挂在衣架上,办公桌上的东西也还没收拾,看来只是临时有事走开了。

惜光明显感觉到身边过来嘘寒问暖的人比往日增多了一些,大家问她:“你是不是生病了?”

温遇云走过去霸占了主座,舒展地向后仰了仰,目光却敏感地捕捉到了面前木桌上惹眼的一抹粉红色。

从此关于惜光老公身份的猜测,终于停止,终于没有再衍生出其他奇葩的版本。

那是一个粉红色的信封,用一张麦兜的贴画封住了口,上面字迹也稚嫩,写着——送给我的男神。

E大校园里的传说,多年以来被封为骨灰级男神的顾延树。

温遇云的嘴角缓慢地扯出一个上扬的弧度,很好。

上次在西巍馆的采访之后,经同行的几位同学回来大喇叭一播报,大家都知道了惜光神秘的另一半究竟是谁。

这是她第十二次在宋渝生的办公桌上发现类似于玫瑰花、情书、爱心折纸之类的物件,忍无可忍,她等不到宋渝生回来,直接打了电话。

好几次因为在课堂上趴着睡觉,被老师点名。她无精打采地站起来,又无精打采地坐下去。

那头传来舒缓的钢琴声,温遇云一愣,忘记自己要说什么,问道:“你在哪儿?”

惜光最近变得十分嗜睡。

宋渝生说:“法国的一位朋友来A城旅游了,顺带过来找我,我带他去了医院对面的咖啡厅。”

2.

温遇云沉默了两秒,拧眉,迟疑地问:“又是……烂桃花?”

前方的助理认真开车,目不后视,耳不乱闻,默念一百遍《地藏十轮经》:“安忍不动,犹如大地。安忍不动,犹如大地。安忍不动,犹如大地……”

宋渝生似乎笑了一下:“男的,而且是我以前在法国的主治医师之一。”

窗外风景如潮水退去,在余光里模糊成一片光影。

“哦。”温遇云脸有点僵,视线下滑,又看到桌上的粉色,不由得脱口而出,“你为什么比读书的时候还受欢迎?”

低沉的笑声从唇齿间溢出。

宋渝生不明所以,还不知道桌上又冒出来一封信,顺口接道:“或许是因为更有魅力了?”

她含糊地说:“我真的会咬人。”

温遇云忧心不已,抠着椅背上的线,叹气:“宋医生,你这样让我很为难,很紧张,很有危机感。”

是可忍孰不可忍,她索性双臂环过去,迎向前抱住他,唇贴合在一起。顾延树顺势搂住她的腰,享受这个吻。

宋渝生爽朗地大笑,他的眼睛微眯起来,脸上生动的表情带着感染力,能轻易蛊惑人心。

“我不是兔子。”惜光嘀咕。她退无可退,被桎梏在方寸之地,贴近的衬衫上有她熟悉的味道,像大雪初霁后的阳光和清冽的风混合在一起,淡而撩人。

身旁走过的服务生不由自主地投以目光注视,年轻的男人身上还穿着一件白大褂,他一手支在桌面上,拿着手机,对那头的人说:“你不用紧张,宋医生心里只有你。”

“想试一下把你逼急会怎样,看是不是能咬人?”

不相干的旁人听着那语调,莫名脸热。

顾延树放下枯燥的文件,俯身逼近,惜光仰靠在椅背上,结巴道:“你……你干吗?”

温遇云静了静,气顺了些。

她肯定地点头。

她左右动一动,把头靠在椅背上,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姑且相信你,那我先回家了。”

顾延树目光中透着怀疑:“真没什么不敢的?”

宋渝生说:“等等,你表现这么好,我请你喝咖啡。”

惜光讪讪地笑,十分无奈:“谁叫他们逼我,逼急了,我可没什么不敢的。”

他挂掉电话,对面的男人拿上外套已经准备离开了,年过半百的老医生临走前说:“宋,如果你想恢复记忆,或许可以试一试我刚才的提议,催眠疗法有将近52%的可能帮你恢复。”

从西巍馆离开,惜光跟顾延树一起上了车。他想起那个问题忍俊不禁:“鹿惜光,你还真是敢问。”

“也就是一半多的可能。”宋渝生摇了摇头,“不用了,我过得很好,对过去的一切并不强求。”

他们看彼此时的目光,还有手上匹配的戒指,默默无声地彰显着这个事实——他们是夫妻。

有个人对他说,如果你一直没有过去,那就让我成为你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低低的、含笑的声音。

那个人现在出现在他的视线当中,扣着帽子步履生风,她有最不羁的眼睛和炙热的灵魂,曾在异国的黎明替他扫雪,伴他度过每一个晨昏。

众人脸上的神情变幻莫测,老教授想把丢脸的学生揪回来,大家都等着这位顾先生翻脸走人,却听见他反问惜光:“你说呢,顾太太。”

这个人,如今是他的妻子。即便脑海里关于她的记忆已经全部清空为零,还是忍不住怦然心动。

这是什么鬼问题?

他的眼睛记得她,视线不由自主地看向她。

刹那寂静。

他的耳朵记得她,在人群里能敏锐地捕捉到她的声音。

她低头看着扶住自己的那双干净修长的手,温暖有力,莹莹玉色,一时急了:“顾先生,请问你爱你的妻子吗?”

他的嗅觉记得她,她靠近时身上有他熟悉的味道。

惜光满脑子空白。她想不出那些意义深刻的大问题,能想出的,都已经被别人领先问了。

他用生命记住她,分离之后灵魂依然纠缠不息,夜夜归来。

她没有防备差点摔倒,顾延树伸手扶住她。

阳光投影在落地窗上折射出彩色的光晕。

猝不及防,惜光被推到了顾延树跟前。

宋渝生看着温遇云正穿过黑白的斑马线,越过稀疏的行人,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

教授大概偏心这个大智若愚的小弟子,机会就摆在眼前,于是推了她一把:“你还有想问的问题赶紧问,趁着人还没走。”

8.

惜光一脸无辜呵呵笑。

小森一岁半时,唐素回南遥了,把五十留下来陪着惜光和小森。她最记挂的还是那个老地方,出来太久,总归得回去。

挤到了采访的同学后方,教授也在,看惜光的眼神似乎在说:“你还真是不死心。”

小森三岁时,宋渝生和温遇云有了第一个孩子,是个小公主,十分爱笑,眼睛睁开之后和她爸爸神似。

那边惜光也收起了录音笔,在人群里跳起来瞧了一眼,见顾延树还在,她就从人堆里钻了过去。

小森四岁时,被带着周游世界,身边的大人教会他看更阔的天地,懵懂地明白一些道理,逐渐成长起来。

几个问题问完,女生与他攀谈:“听说顾先生也是从E大毕业的,是高出我们几届的学长……”

小森五岁那年的冬天,天寒地冻,唐素去世。

助理却明白,只因他今天心情好。

没有什么比看着一个孩子长大和一个老人逝世,更能清楚地感觉到时光的流逝。

似乎他平常不易近人的一面,只是表象。明亮的灯光下,精致深邃的眉目透出一丝春风般的温和,不那么冰冷,也不那么倨傲。

那一年秋末,唐素身体变差,顾延树和惜光带着小森回到南遥,打算待在这边陪她一起过新年。

惜光采访奶奶时,两个女生拦住了顾延树的去路,亮出E大的学生证。身边的助理本打算替他回绝掉采访,顾延树却站定,给出了几分钟的时间。

唐素头发全白,再也寻不到一根黑发,她却懒得再动手。等天气好了,惜光搬着椅子让她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帮她染头发。

惜光有苦难言:“我光明正大。”

药水有一股气味,惜光问:“味道重吗?”她拿捏不准兑水的比例。

老教授说:“你们一群还没嫁人的小姑娘,能不能踏踏实实读点书?别有事没事瞎想。鹿惜光,你说说,从入场到现在,你都偷看人家多少眼了?”

唐素说:“闻不太出来了。”

惜光急了:“我不想采访奶奶,我也想采访第一排的精英人士。”

惜光心里一酸,拿着木梳给她把药水一点点梳上去。小森正是好奇心重的时候,蹲坐在小板凳上一丝不苟地看着她们。

惜光默默看了眼顾延树的位置,第一排,从左边数,第三个。那人在人群里好像会发光,安静坐着,平白惹来了觊觎。

他跑回屋内,问顾延树:“爸爸,为什么妈妈不开心呢?”

“不行,那个我要去采访。”旁边起了争议。

顾延树朝院子里看了一眼说:“妈妈没有不开心。只是太姥姥老了,你妈妈舍不得她老。”

“喂,左边数第三个,归我啦。”有女生悄悄说。

“不能不老吗?”

立马有人发现了亮点。

“不能。”顾延树把小森抱到膝上,神情温和地耐心告诉他,“人都会一点一点变老的,就像小森一点一点在长大。”

同学们的目光如同雷达探测,扫描前排的几位精英人士,哪个面善些,哪个看上去最好说话,哪个凶神恶煞。

“长大了就变老了吗?”

惜光没挨批评,提着的一颗心放下,才放到一半,又听到教授说:“待会儿你去采访那个奶奶。还有坐在第一排的那几个人,你们每人去拦一个,把刚才提的问题都问一遍。胆子大点,就说你们是E大新闻专业的学生,他们就算不配合,顶多直接拒绝,又不会拿你们怎么样。”

“长大到某一天就开始渐渐变老了。”

同学们谨记。

顾延树在他的手掌心画了一道拱形的弧线,从一个点开始,逐渐往上走,那是人在长大,到达顶峰的一个点后,逐渐下滑,那是衰老的过程。

老教授听了,看看她,眼睛里有一丝赞赏,转头跟另外几人说:“别光盯着台上,台上太中规中矩了,除了数据和图表,没有新意。除了台上,还有更多值得注意的细节和地方。”

“你和妈妈也会变老吗?”所有小孩都担忧这个问题。

惜光盖上空空的笔记本,说:“我注意到会议进行到快四十分钟时,保安人员搀扶着一位奶奶进来了,在前排的过道上给她添了一张椅子,奶奶一直在旁听。”

“会。”顾延树说,“但那个时候小森已经长大了,所以不用害怕。”

最后一个轮到惜光。

小小的孩子埋首在爸爸的怀抱中,很少见的依赖突然爆发,久久不愿意起来。他嘟着嘴说:“那还是慢一点吧。”

学生们点头,把刚才做的笔记念出来,公民代表呼吁慈善事业法律体系的建构,几家企业盘点了他们过去曾举行过的公益活动,实施的现状和未来前景。

惜光也想,再慢一点吧。

教授问学生:“你们今天有什么收获吗?”

时光却一刻也不等人,渐渐在往冬天走。

她如同考试进行时,答不出题,被巡视的监考老师盯着的那种窘迫。

这一年初雪降临得格外早,惜光一大早起来看窗外,银装素裹,屋檐下挂着冰凌。断断续续,下了三天之后,院里的积雪已经厚厚一层。

惜光心虚地坐直了,察觉到那道恨铁不成钢的目光,脸上火辣。

小森牵着金毛在雪地上跑,来来回回按脚印,乐此不疲。唐素说让他们慢点,喊到最后,索性随他们去,看着他们闹。

恰逢台上的发言结束,老教授偏头,左侧的学生列好了关键词和心存怀疑的问题,可见很用心。再偏头,右侧的惜光还没来得及把手机收起来,笔记本上除了时间地点,只有两个涂鸦。

小森回头喊一声:“太姥姥——”

惜光无声笑咧了嘴,回复他:“果然——格外精彩。”

她就打起精神响亮地应一声。

惜光的手机收到来自他的消息:“今天的活动如何?”

晚上围着炉子吃火锅,她还给小森夹了几筷子菜,说:“我瞧着小家伙觉得他又长高了。”

有人好奇他在看什么,跟着回望,只看到西巍馆内后墙上临摹的唐代簪花仕女图,以为他对画作感兴趣。

唐素是在一天夜里悄无声息睡过去的,没有经历多大的挣扎与痛苦,像做了一场美梦,陷在梦里没有再醒过来。

中途顾延树有一次回头,他的视线从后排的角落扫过,然后定格在那一点,又平静地移开。

惜光伤心,却没有想象中的难以承受。

从惜光这个角度看顾延树,是条长长的对角线,她只能远远捕捉到一张熟悉的侧脸。像被层云遮住的晓月,于缝隙间透出淡淡的光芒。

她哭过发泄一场之后,觉得或许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她写完抬头,发现旁边的教授在认真听台上的人发言,并没有再关注她,顿时放松了许多。她的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前排。

灵堂里许多人来吊唁,老太太在南遥人缘太好,谁都认识她,如今都来送她。惜光穿白色丧服跪在灵前,香烛慢慢燃烧。

惜光惭愧,也低着记了几个字——11月16日,星期四,晴转多云。

夜深时,邻舍都离开了,顾延树拉她起来,倒了热水过来,拧干毛巾替她擦干净脸和手。

身边响起一声咳嗽,老教授瞪了惜光一眼。惜光反应过来,发现除了自己,其他同学纷纷掏出了小本子和笔在做笔记。

“去睡会儿,我来守着。”顾延树说。

惜光脸上忽然泛红。

惜光摇摇头,靠在他肩上。

沉静清俊的脸上,浮现出一点生动的表情,非常招人。

雪落在屋檐瓦砾上,有细碎宁静的声响。

九点钟惜光跟教授和其余几位同学集合。九点四十分,惜光在西巍馆内看到了嘉宾席上的顾延树,目光相对时,那厮还朝她笑了笑。

惜光看装在相框里的人,爽朗豪迈的笑脸,最终化作灰烬,葬在南遥这片土地上,这也叫归宿。

惜光哼哼,权当他是安慰,当时并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从南遥回A城后的春节,惜光闷声不吭地感冒了,恰巧赶上顾延树要出差飞澳洲。不知他怎么压缩了行程,硬是提前谈下了案子,把十天时间对折成一半,第五天清晨就赶回来了。

顾延树拉她起来:“我保证,今天会格外精彩。”

惜光那点儿小毛病泡两袋冲剂早好了,他却整个人瘦了一圈。

惜光蹭了蹭他掌心,哀号:“我不想去啊,那种活动很无聊的。”

惜光惊讶地望着他,把人拉去沙发上躺着休息,自己去了厨房。

“猜的。”顾延树看了眼墙上的钟,摸摸她的头,“你九点在校门口集合,现在还不起?”

她厨艺本来就一般,又好久没下厨,十分生疏,熬个滋补的汤还得临时上网请教。iPad搁在一旁播放教学视频,她准备食材,时不时按键暂停,手忙脚乱。

“你怎么知道?”

小森在楼上的书房找一本画册,惜光说帮他放在书架的底下一层了,却没见踪影。他搬过一张椅子,爬上去,在书架上面几层翻了翻。

顾延树问:“地址是在西巍馆?”

最后找到了抽屉里,发现一样东西。

惜光跟顾延树说起这件事时,顾延树正在单手扣袖扣,她从被子里钻出来,半跪在床上帮他一把。

小森知道,他爸爸有个很珍贵的吊坠,木头雕刻的,小小的麋鹿的造型。他以前只偶然间见过一次。

惜光不懂这次挑选人的标准是什么,但是其中一个名额落到了她头上,她就得跟着老师出去见世面了。

这一次,他认真又小心地看了又看。

两天后,学委在微信上通知惜光,她被选中了,下星期四上午九点在北校门口等教授,一起出发。

串起坠子的红绳已经发白,木头也早已经失去光泽,却被小心地放在丝绒盒子里。这个盒子估计要比吊坠贵一百倍不止。

惜光一哆嗦,也积极了一回,去找学委报名了。

小森想不明白,却隐约知道,它被珍惜,自有被珍惜的价值和意义。

老教授说完,刻意看了惜光一眼。

他曾一度以为,这块小吊坠是他家最值钱的东西。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铃响,老教授一边收拾教案课本,一边说:“过几天有个大型慈善公益活动的采访,我手上有五个入场名额,感兴趣的同学可以先去学委那里报名。”

画册没有找到,他下楼,还在楼梯上就听见厨房一阵噼里啪啦,油锅爆炒的动静。再有一勺水急匆匆淹进去,惜光那架势,好像一个消防员在灭火。

之后星期五的几堂课,惜光被点名的概率大大提升,上起课来提心吊胆,完全不敢开小差,甚至没给顾延树发消息。

锅里直冒烟。

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对所教的四个班里最后一个踩点交作业的鹿惜光同学,从此留下了比较深刻的印象。

顾延树大概看不下去了,从沙发上起身往厨房走,亲自指导,亲自动手。惜光受教,在旁边学着,尾巴一样跟在身后。

老教授当着她的面,随手翻了翻她的作业,脸上神情严肃,看不出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分明是一个捣乱,一个无奈。

惜光在会场外等到了老教授,按时上交了小论文,暂时逃脱一劫。

一片人间烟火气中,他们渐渐靠在一起亲吻。

1.

小森悄悄捂住了眼睛。

聚树成森,长居我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