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他还活着,她愿意为此付出代价,哪怕用自己的生命来相抵。这种执念,是喜欢吗?是爱吗?还是胜过于这些感情之外的存在?
她曾想,只要宋渝生还活着。
温遇云也不禁问自己。
她甚至已经很少、很少再想起顾延树这个人,她疯了一般追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一年,太禧楼的火,烧得她满心荒凉,满世界只剩一个宋渝生。
她冷眼看着佟沐怒不可遏,所有的质问都好像被抵挡在心墙之外,不能撼动她半分。夜色辽阔,容纳万物,连脸上的情绪也可以很好地被隐藏起来。
温遇云静静地想,如果不是佟沐提起顾延树的名字,她都快忘记了,自己曾经苦恋顾姓少年的事实。
她平静地告诉佟沐:“你尽管骂……”
她说:“温遇云,难道你不觉得问心有愧吗?你把宋渝生当成你什么人了?那顾延树呢,你爱慕了那么久的男人,真的说放下就放下了吗?”
过于冷淡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一丝起伏,却像在粗糙的砂纸上滤了一遍,掺杂了细小的、锋利的沙砾,说不出的喑哑:“你反对没用,宋夫人反对也没用,所有人反对都没有用……我是赖在他身边不会走的。”
她用最泼辣的劲、最强劲的唾沫,想要淹死那棵梅树下猖狂恣肆的短发女子。
她说:“温遇云就是这样没皮没脸,活到现在定了性,没办法改了,以前就被宋渝生惯成这样了。要我改也行,让宋渝生亲自来,这才叫善始善终。”
她想着,一定要在支撑不住晕倒之前,把温遇云斗下去,让温遇云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佟沐辩不过,睁大眼睛看着宋渝生从温遇云身后的小石子道上走过来,越来越近,深色的衣服跟阑珊的树影融为一体。
佟沐世面见得多,却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女孩,火气噌噌地往上涨,头眩晕得更加厉害。
然后,止住了脚步。
佟沐骂温遇云,骂人的气到不行,胸腔里憋着一口气不上不下,被骂的人却轻轻笑起来,又涩又沉又难听的笑声。
佟沐想,这大概是天赐的时机,她卑鄙一点,当着宋渝生的面揭穿温遇云又算得了什么。
佟沐翘起的嘴角透着嘲讽的弧度:“你过去是如何对待他的?曾经E大最让人羡慕的‘铁三角’,人人都知道是你、宋渝生、顾延树,却少有人知道,你其实暗恋顾延树,而宋渝生……苦恋你。他陪在你身边那些年,你瞧不上他,耗尽了他的喜欢。而现在他忘记了以前的一切,你却又来穷追不舍。从斯泽到A城,苦苦纠缠,还有比你更贱的人吗?”
她看着温遇云,一点一点请君入瓮:“我还有一些话要问你。在斯泽时,你穷成那样,四处洗盘子送牛奶,混到要露宿街头了,是装可怜对吧?好让宋渝生收留无家可归的你……你分明是年少成名,在国内国外都办过个人摄影展的,随便挑几幅作品挂在网上买,都能赚一笔。还有,我看你曾经的那些外出摄影的经历,在哥斯达黎加的热带雨林里都能生存下去,怎么会在斯泽惨到那种地步?先是跟他做邻居,慢慢成了朋友,到最后都同居了……”
耳边的声音还在继续:“……现在的宋渝生忘记了当年的那场大火,也忘记了过去,他不再记得温遇云。这是好事,不是吗?”
单薄嶙峋的梅树硌得背生疼,温遇云却动也没动,她点了一下头,又点了一下头,供认不讳:“对,你说得对。”
看来做了不少功课,查到了不少东西。
她没有什么好辩解的,佟沐所说的都是事实。
佟沐戳她的旧伤疤,精准、狠厉,且不留情面。
佟沐又气又笑:“他忘记了你曾经是他深爱的人,却以朋友的身份重新入侵他的生活,温遇云,你到底想干什么?”
温遇云手指尖颤了颤,她本以为自己会不为所动,但情绪有时候不受控制,人不可能总是能让理性占上风。
“到底想干什么?”温遇云喃喃。
风似潮汐涌来,无尽的梅蕊在风中战栗,好似在半空中拍打出了雪白的浪花。
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是本能地想要靠近那个叫宋渝生的人,可全世界好像都要阻拦她。
她早已经失去了,这份机缘。
她看出了佟沐眼中隐晦的笑容,敏感地察觉到背后的那道目光,僵硬地回头,看见宋渝生站在不远处,离自己很近。
在宋家人眼里,每个健康善良的好姑娘都有嫁给宋渝生的机缘,唯独温遇云不可以。
她的心口沉闷地疼着,听见自己的声音像寒春里的牛毛细雨一样飘下来,故作平静地对宋渝生说:“你也在啊……”
佟沐像是想到什么,甜美的笑意中显露出恶意:“也对,宋家就算把全A城的女孩子都考虑进去,这其中也不会有你。当年害得宋渝生差点葬身火海的人,宋夫人怎么还会肯让她当自己的儿媳妇?”
宋渝生是受妈妈差遣,出来找佟沐的,碰见她们在说话,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本来想要回避,却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便站在那里忘了挪步。
“放心吧,我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她连正厅都没能进去,只好站在外边,托人送上一份贺礼,聊表心意。
“佟沐不认识路,一直没回大厅,我出来找她的。”他如实说,方才两人的那些对话,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不显波澜的脸上,一贯的温润神色,什么情绪也叫人瞧不出。
“我不算。”温遇云一只脚屈起,鞋底蹬在树干上,头顶垂下来的两根细长枝丫晃了晃。
他还是那个不辨喜怒总给人温情假面的少年,温热潮湿的呼吸里,带着点若有似无的茶香,被风送到鼻尖,干净的、温和的气息。
“你也……”
温遇云不由得走神地想,宋家大宴宾客,恐怕只有他一人坐在酒席上喝茶了。
“或许,她是把你当她儿媳妇了。”温遇云道出了佟沐心中所想的,她掂了掂手掌心的绿萼梅,“你猜得没错,阿姨现在正给阿生物色女朋友,恭喜你——入选了。”
她想到这里,蓦然就笑了,却又说不出的苦涩,指了指佟沐说:“你现在找到人了,我先走了。”
“宋夫人亲自派人给我送的请柬,让我今晚,一定到场。”佟沐侧脸垂眸,笑了笑,“之前我跟她从来没有过交集,她却亲自请我这个晚辈,或许……”
她朝他挥了挥手,说再见。
温遇云一身休闲装,与佟沐相比,倒不像是特地来祝寿的。她索性靠着梅树:“是有点好奇,不如你说来听听。”
宋医生,明天见啊。
“宋家当家主母的寿宴,我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为什么会来,你难道一点都不好奇?”
宋渝生下意识地想要出声留人,天好像开始下雨了,想让她进屋坐坐,却迟迟没有开口。只是一个犹豫的念头掠过,她就已经走开了老远。
温遇云停下脚步:“好奇什么?”
宋渝生还是追了上去,喊住温遇云,让她等等,进屋给她拿了一把伞。
“你不好奇吗?”佟沐却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打开了话匣子。
“你进去吧,不用十八相送了。”温遇云在铁门前跟他告别。
温遇云对于佟沐出现在这里多少有些诧异,但又与她还没熟到聊天叙旧的份上,只是打个招呼就准备擦身过去。
宋渝生不放心地叮嘱:“早点回家,不要在外面逗留。”
温遇云从凉亭后面走过来时,便显得避无可避,两人只得撞上,迎面相逢。
“阿生,”她憋了许久的话,如鲠在喉,源源不断的不安从心底往上涌,“佟沐说的那些话,你都听到了吗?”
此时绝大部分客人都在大厅的席上,热闹的后院此时便空旷下来,只有在冷夜中摇曳的花与叶。
“你希望我听到吗?”他问她。
她说想出来看风景,便有人给她指路,说后院的风景最好。沿着那条小径向前,浮动的梅香渐渐浓郁,像头顶轻盈明亮的月光将人包围。宋家养了一片盛景在自己家中,连佟沐都不禁觉得,未免太奢侈了。
“那你相信吗?”
外面虽然冷,空气比里面流通,带着寒意的风反倒让她觉得清醒。
你相信吗?相信她说的“我曾经是你最爱的人”……
佟沐强忍住呕吐的感觉,抓着包,赶紧从席上离开。
零星的雨点从沉重的夜色中掉落,温遇云的额头上被溅了没有温度的水滴,她几乎要以为是自己额头上冒出的涔涔冷汗。
连之前总是笑容满面安慰她的主治医师也开始紧皱眉头,说情况不容乐观,比他预料中的要糟糕一些。
她的胸膛长年累月被插着一把匕首,刃不见血,伤口却被越剜越大,时不时往里扎一寸,让她疼一下。
上次在斯泽晕倒之后,她的身体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下去,如同细沙砌的城堡一般。
“你相信吗?曾经我们不只是朋友……当年你以为我在大火里,才冲了进去,你因此而受伤,失去记忆。所以你妈妈那么讨厌我,所以你被送去了法国,所以我曾一度以为……你已经不在了。”
身边都是些陌生人,说不上话。佟沐看面前的菜肴虽然诱人,但她丝毫没有胃口,透析过后的后遗症让她一直在发低烧,伴随着一阵一阵的头疼。
“那我们——是恋人吗?”宋渝生问。
“他或许有事,没关系的,我自己坐会儿就成。”佟沐笑得乖巧又懂事,跟医院闹脾气的完全不是一个人。
“不是。”
宋妈妈也说:“阿生刚刚还在,这会儿跑哪儿去了?你等等,我让人去找他,叫他过来陪你。”
“不只是朋友,却不算恋人,那是什么?”他原本坦荡无尘的眼睛里,露出很深的、让人探究不清的情绪。
寿宴她也是偷着来的,赴完约,还得争取早点回去。当然,要是能见到宋渝生就再好不过。这样想着,佟沐的目光在大厅里扫了一圈,不见宋渝生的人影。
“我不知道。”温遇云说。
佟沐比较委婉地说:“身体有点不舒服,前几天都耗在医院里挂点滴了。”
我不知道我们这算什么。
她一伸手,手背在灯光下暴露无遗,青灰的血管上扎着一排小孔。宋妈妈看到,一阵心疼:“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
今时今日,我像一个罪人一样站在你面前,每次连称呼,都要在心里斟酌好几遍再开口。
“伯母您好,我是佟沐,祝您生日快乐。”她把手中小巧精致的礼盒送上前,里面装着一块她精心挑选的和田玉。
装作若无其事地叫你宋医生,觉得生疏,可你本来就不记得我了;叫你宋渝生,觉得生硬,和最平常的陌生人没有区别;叫你阿生,好像你还是我最亲密的人,喊一声,你要是应了,我就觉得又心酸又欢喜。
宋家宾朋满座,佟沐被带到一个穿缠枝莲旗袍的妇人面前,细看那双灵动的眉目,和宋渝生有几分像,佟沐顿时明白过来这妇人的身份。
我不知道,原来温遇云有一天也会这么卑微。
她一进门,就有宋妈妈特地安排的人接应,领她去会客的正厅。
我不知道,这算什么。但我知道,你是我视若生命的人。
佟沐有一种丑媳妇见公婆的错觉,格外谨慎,脸上一直挂着得体的微笑。
“遇云……”宋渝生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其实没有那么复杂。”
后来转念一想,她与宋渝生的照片在网上已经传开了,宋妈妈或许是想借这次机会见一见小儿子的绯闻女友。
他看着安静站在他面前,却焦灼如同困兽的短发女孩,在斯泽时曾有过无数个怅然若失的瞬间,想抓住什么却又徒劳的瞬间,一直像灰蒙蒙遮盖在面前不散的水雾,现在渐渐被擦拭干净。
佟沐手上的那一封请柬很特殊,是宋妈妈差人费了一番周折才送到她手上的。她收到时受宠若惊,不明白今晚的寿星为什么大费周章邀请自己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他终于明白,他因忘记一个人,而惴惴不能安宁。
她也朝他礼貌地问好,再跟谢诺道过别,就往里走了。
只因这个人,是他深爱的女孩。
谢诺管他叫二哥,那他就是谢非年,佟沐心里有了计较。她偶尔也听做生意的父母感慨时,说起过这个人的名字,总归是个不好惹的角色。
他说,遇云,其实没有那么复杂。
佟沐听见这道带着凉意的声音,回以目光,也默默地打量起面前高大的男人。容貌出众,天生的主角相貌。
“我大概能猜得到了,过去的我单恋你,而你心有所属,所以我们没能成为恋人。”
却还是瞒不住谢非年,他朝她心不在焉地点头致意:“外面风太大了,你身体不好,还是赶紧进去坐吧。”
宋渝生撑开手中的伞,倾斜过去,遮挡在温遇云的头顶。
佟沐今天穿着素雅,不同于往日的活泼。她刚从医院逃出来,面色雪一般白,化了妆,樱花粉的腮红扑在脸颊上染出淡淡的红晕,看上去气色好了不少。
他的嗓音近在咫尺,好像雨轻飘飘地落在黑色的伞面上,摩挲出的细响:“你不喜欢我,这不是罪过,你不必愧疚。遇云,喜欢与不喜欢一个人,从来没有对错之分。”
谢诺攀上哥哥的手臂,回头看见佟沐还不远不近地站在后方,这才想起给谢非年介绍:“她叫佟沐,大家都是混娱乐圈的,虽然之前没有来往,但好歹认识。我看她在路边问宋家怎么走,就顺带载了她一程。怎么样,二哥,这姑娘漂亮吧?”
他甚至笑了一笑:“或许,是曾经的宋渝生不够优秀啊,又或者,是我不够努力……没有优秀到让你喜欢我的程度。”
“那我罪过就大了。”
他轻描淡写的包容和宽慰,那些死死束缚住温遇云的困境好像不复存在。他修长干净的手指握着伞柄,为她挡风遮雨。
他对真正在意的人脾气会收敛许多,原本也就没有生气,此时便显得很好说话:“再等你半小时也没关系,就是外面冷,你二哥差点被冻死了。”
没有对过去的介怀,却有了对漫漫未来的期待。
谢非年抬手看腕表:“不久。”
他想,没关系,一生这么长,我还有机会变成更优秀、更好,让你非我不可。
谢诺踩着细脚高跟,飞奔到谢非年面前,一秒也不再耽搁,立马负荆请罪:“二哥,路口堵车了,就迟了点,没让你等很久吧?”
用第二次生命,喜欢上了同一个人。
两人弯腰从保姆车里钻出来,起初谢非年还以为佟沐是谢诺的新助理。但他眼睛毒,再看这姑娘第二眼,那一身打扮,就知道她也是同来吃酒的客人。
非你不可的,其实是我。
跟着谢诺一起到的,还有佟沐。
4.
说谢非年是妹控,绝对不是空穴来风。
宋妈妈这年的生日也过得不太顺遂,她透过那方玻璃,眺望到铁门外的一男一女,闹心得很。小儿子又被温家的狐狸精缠住了,怎么就不消停呢?
谢非年在门口的柏树下多站了十分钟,竟没有打电话过去催,也没有不耐烦地转身回屋直接走掉。
方才收到温遇云的礼物,她就不太高兴了,精巧的礼盒放到一边,没再多看第二眼。心说还好没见到人,那丫头还算个识趣的小辈,悄悄送完礼就回去了。
但女孩子口中所说的时间,往往存在时间差。
结果,还是跟阿生撞上。
谢诺在电话里欺骗谢非年说,二哥,你出来接我,我过一分钟就到宋家门口了。
宋妈妈目光在大厅里找了一圈,不见佟沐回来,分明是让阿生出去找她的,人却半路被温遇云拐走了。
3.
宋妈妈暗暗叹气。
九琼山旁边的地也要荒了,野草及膝,找不到来去的路了。
宋渝生进屋时,同样没有发现佟沐的身影。好好的一个人,说不见就不见了。
再耽搁下去,说不定顾家就要添小娃娃了,诺诺可能要嫁人了,宋、温都修成正果了,A城的房价又要涨了,桥山公园里的老铁树都开花了。
管家和招待也在帮忙四处找人。
总该,给他条活路,让他凑合着过完这辈子。
佟沐生着病,刚才又吹了冷风,恐怕还淋了几滴雨,叫人担心。宋渝生想到这里,开始担心又歉疚。
漂亮的、温柔的、活泼的、安静的、善解人意的、古灵精怪的,要哪样的没有,总该有能看对眼的,相互合适的。
电话拨过去,响了许久才被接听。
他想啊,A城那么大,姑娘那么多。
宋渝生问佟沐:“你在哪儿?”
等头上的大哥明年结婚了,家里的长辈就会催得更紧了,恨不得把A城所有端庄贤惠门庭匹配的姑娘领到他面前。
佟沐却像没听到他焦急的询问,握着冰冷的手机,自顾自地说话:“病友,认识你的人都说,宋渝生是温润翩翩少年郎,好脾气、好耐心,对谁都好得不得了。
思考顾延树的话,如若碰到有意思的,娶一个回家——是好主意。
“他们说错了,好脾气、好耐心,那些只是对待陌生人的客套和面具……你对真正上心的人,才会纵容和宽宥,你不是将谁都放在心上的。”
在这个并不寂寥的冷夜里,谢非年忽然生出了点羡慕的情绪。
正如对待温遇云,即便在梅花林里听到那样一番话后,心存疑虑,却像出于本能一样追出去。
谢非年也算一路看着他们走过来的,两人至今没有散,能修成正果,堪称奇迹。
这种本能,叫佟沐这个旁观者绝望。
连被拉长的影子都重叠在一起,成双成对。
佟沐在电话那头哭得很厉害,眼泪拼命地流,这一刻比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浑身插满管子,更让人觉得煎熬。
顾延树已经揽着惜光往院里走了,两人还在说话。惜光仰起脸,嘴上在笑着,顾延树低垂着头,偏向她,很自然的迁就。
“沐沐,”宋渝生望了一眼越下越大的雨,“不管怎么样,你先找一个地方避雨,不能待在外面。”
让谢非年出来接自己的谢诺还没有到。
佟沐的思维跟他完全不在同一个频道,两人各说各话。
顾延树望向谢非年,幽深的眸色。他淡淡地接过话茬:“你要是觉得有意思,赶紧自己娶一个回家,我家顾夫人就不劳烦你招待了。”
“她明明对你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为什么你却可以轻易原谅呢?”
“虽然你跟延树是新婚夫妻,但天天在一起也是容易腻的。你得时不时出去散散心,走动走动,才能让他时刻惦记你。”他这话说得非常恶劣,具有挑拨的嫌疑。
宋渝生在后院的梅树下搜寻人影,黑夜和雨,还有茂密繁盛的梅树林,加剧了找人的难度。
“鹿惜光,你白在顾延树身边待了这么久,没变成狐狸,还是只绵羊。”趁惜光还没伸爪子挠过来,谢非年适可而止,换了个话题,“我妈最近中邪,喜欢上做南瓜饼,做了一冰箱没人吃。她说是千里马没有遇上伯乐,正愁着呢,你要是有空去我家坐坐,一定好吃好喝地招待你。”
“她根本不懂得珍惜你啊!”佟沐像喝得烂醉的人,喋喋不休地说,“她根本不值得你付出……”
惜光道行不深,比谢非年差了不止一星半点,脸红地瞪他,却苦于没有杀伤力。
宋渝生的脚步稍微一滞,空气里的浮尘和雨丝在手电筒的长束光芒中无处遁形。
谢非年还要作妖,不依不饶地问她:“现在见面,是不是得改口叫你一声顾夫人了?”
“沐沐,”他正色道,“很多事情,是无法计较得失的,也不讲道理。”
她往顾延树身后躲了躲,有些凉的手指搭在他手背上,被顾延树顺势扣住,塞进温暖的大衣口袋。
“你又重新爱上她了……是吗?”
“干吗?”惜光底气不足,故作凶巴巴的。
“是。”
偏偏谢非年就爱欺负她,小时候养成的恶习轻易改不了,他凑过去,故意拖长了声音阴阳怪气地喊她:“鹿惜光——”
持久的沉默,手机里顷刻间只剩沙沙的雨声。
粽子惜光探出头,露出眼睛,一脸兴高采烈,突然看见旁边还站着一个谢非年,心里又警惕起来。
宋渝生在墙角的一棵绿萼梅下找到了佟沐,她整个人已经湿透,处于半昏厥的状态,还保持在通话状态的手机掉在旁边的地上。
顾延树上前两步拉开车门,手上的披肩朝车里的人裹了上去,像裹粽子,一把包住。
宋渝生快速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把人抱起,立即送去医院。
两人可有可无地聊了几句,前方平稳地驶过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面前。
佟沐太冷了,窝在他这个温暖源里,又恢复了一点神志,皱巴着一张脸委屈地抱怨:“病友,我好疼啊……”
谢非年无声地笑了笑:“是上一辈老得快,他们老了,我们总得快点顶上来。”
宋渝生低头安慰她,紧跟过来的管家替他们打着伞。
“昨天听几位叔伯提起,说这后半年你升得很快。”顾延树像是无意间说了一句。
宋渝生说:“会好的,不要担心,会好的,沐沐。”
顾延树手里拿着藕灰色的羊毛披肩,却不是替自己准备的。他们穿过雕花镂空的铁门,外面夜色辽阔,都有各自要等的人。
佟沐哭着摇头。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俩约出去干架。”谢非年边走边穿上外套,开着玩笑。
“你把身体养好,等配型找到合适的肾源,就能接受手术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台阶,两道颀长的、被灯光覆盖的身影。
佟沐的手指死死揪住他衬衫的衣角,痉挛般颤抖,如做垂死挣扎。
过了十来分钟,顾延树起身去接人。谢非年也接了一个电话,跟着出了大厅。
“陪我最后一次吧……
他们这几个人,毕竟是同一个大院里长大的。
“我现在本来应该待在法国的医院里,你难道不好奇我为什么会突然回国吗……爸爸说,这个春节,要回来祭祖祈福,带我回老家,祈祷我赶紧好起来……
传言谢家和顾家的小辈不太合,近几年,往来不多。但如果真不合,以谢非年乖戾的脾气,现在这样的大好时机,怎么会轻易放过。
“病友,陪我回一趟老家吧,只此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外人始终看不透,没想到出了名难缠的谢非年,这样就肯罢手。
5.
过了两秒,谢非年就收了手:“行吧,那就不喝,我自己干了。”
佟沐的老家在U市。
两人目光相对,一个冷淡清冽,一个撇着嘴笑得邪气。
宋渝生上高中时,有一年暑假参加夏令营,地点就定在U市的西莲地质公园。过去他对这座城市的印象,一度停留在喀斯特地貌上。大面积分布的孤峰,还有黑漆寂静的溶洞中相对生长的石笋和石钟乳。
被顾延树截了和,一把扣下:“他喝不了。”
时间好像过去很多年,曾经的这段记忆也已经从他的脑海中清空。
他站起来,执意要给宋渝生倒满酒。
这次跟佟沐过来,是在春节,天气一直不怎么好,阴雨连绵。同行的还有佟父,中年发福、大腹便便,典型的成功人士的形象。
几年基层磨炼,又经历了一些人事,曾经的谢家小霸王一度变得内敛不少,在外人看来简直脱胎换骨。今天被宋家大厅里温热的暖气一吹,就着微醺的酒意,被打回原形。
佟沐休养了一段时间,在去U市的路上又恢复了精神劲。
他的视线落在宋渝生面前的杯子上,挑着眼角,懒洋洋地开口:“阿生,你怎么一个人搞特殊?”
她走在父亲和心爱的男人中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一会儿跟宋渝生介绍当地的风景,一会儿说自己想吃U市特色的小食。
大家心知肚明,谁也不会多事敬他酒,但偏生有好事者,比如谢非年。
其实哪里还记得这么多呢。
才康复的病人,自然是沾不了酒的。
当年移民去法国时,她还是背着小书包扎羊角辫的年纪,十多年过去,脑海中有关故乡的影像已然模糊不清。为了有话聊,不冷场,还得靠着在网上百度来的信息死撑。
他连表面功夫都无须做。宋家对外宣传,他当年从火海中死里逃生,被好心人救了,在国外休养,近来才渐渐康复。
连佟父都诧异,女儿记性怎么这么好,连他都不太记得了的小街小巷,她居然张口就能喊出名字。
只有宋渝生给自己倒的是茶。
佟家的老宅子在一条深巷里。
他们这桌人都是已经到寿星面前敬过了酒的,推杯换盏间,不可避免地喝了不少。只是一个个面上沉静,抑或是端着笑,没显露一点儿醉意,丝毫看不出端倪。
佟父提前几天跟老邻舍联系,让人进去打扫过。屋里干净整洁,除了外观陈旧一点,仿佛还是当年离开时的模样。只是整体的采光效果不太好,灰蒙蒙的天色,下着雨,呼吸间隐约有股阴冷潮湿的霉味。
“过会儿就到。”顾延树避重就轻地回答,大庭广众之下不好拆小妻子的台,说她正在找资料复习功课,为开学后一门功课的补考做准备,学到忘我,耽搁了时间。
佟沐住的还是自己的小房间,宋渝生就在隔壁。
宋渝生走过去,拉开顾延树左边的座位,眼睛在周围望了一圈,问:“惜光呢?”
老房子隔音效果差,她晚上坐在床头,贴着墙壁讲话,那边听得一清二楚。
“那好,我叫二哥过来给你说一段相声,他练了好久了。”
佟沐睡不着时,就喊宋渝生的名字,一通胡扯,随便说点什么。宋渝生无奈,她却乐此不疲。
“阿生,你去那桌。”宋妈妈只让宋渝生陪了自己一会儿,就给他重新指明了去路。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宋渝生照样早起跑步,绕着巷子跑几个来回。
虽属孙子辈,落座的几人年纪都不大,但格外引人注目。顾家的顾延树、谢家的谢非年,还有下面各家的几位长孙,都在。
U市的生活节奏向来不快,马路上行走的人,都是不紧不慢的步子。
有一桌的客人很特殊。
街边不少卖早餐的小摊,他买了三人份的豆浆油条和粥回去。佟沐因为身体不舒服的缘故,也早早起来了,搬着竹椅坐在屋檐下。
宴席摆在前后两个大厅里,从菜式到摆设,都是很中式的做派。大家各自按照辈分凑成一桌,各有各的圈子。
佟父昨晚去见老朋友,喝了酒,酩酊大醉,现在还躺在屋内鼾声震天。
宋妈妈挽着宋渝生从楼梯上走下来,一身素色的凤仙领香云纱旗袍,古典雅致,上面绣满了青花缠枝的纹路。宋渝生为了衬托寿星,黑色外套里穿了件雅白的复古对襟衬衫。
空气里泛着凉意和水汽。
开席前几分钟,宾客也陆续到齐了。
佟沐裹着毯子喝粥,胃口差,吃不太下,把圆圆的吸管咬成扁扁的,跟闹着玩一样。
还有他打出去的电话,也无人接听。
宋渝生不愠不怒地说了她两句,她又立马老实了。跟小孩子似的,偏要人在一旁管着。
宋渝生看了一眼手机上发出去的短信,温遇云迟迟没有回复。
宋渝生安静吃早餐,她也要找些话来说,好像跟他少聊一句,都是损失。
这次寿宴,除了寿星,各家最感兴趣、最好奇的,其实也就是他——死而复生的宋家幺子。特地安排他出来露面,也等同于宋家正式往外宣布,他回来了。
下午去墓地时,竟然还出了太阳。
几个哥哥照顾他,便不要他去接待谁,到时只需陪在母亲身边走个过场。
宋渝生帮忙拎着香烛、三牲和酒,他是不相干的外姓人,佟家父女俩在坟前祭拜时,他就站在小路尽头的一棵青松下等。
已经有赴宴的客人在梅林赏梅,灯光下一团团影子,宋渝生放眼望去,没有几张是认识的面孔。
等他们拜完了,仪式结束,才走过去。
经过后廊的楼梯,望见后院大片的绿萼梅,掩映的花叶在风中像碎雪一样浮动,葳蕤繁茂,堪称一大盛景。
佟父朝小辈挥手,让他们俩先下山。后来佟沐回头看,发现头发花白的男人又重新跪了下去,嘴里絮絮叨叨听不清在说什么,但她大概能猜到。
宋渝生在楼上房间里跟寿星聊了一阵,才出去透气。
走回去时的后半程,佟沐不太舒服,宋渝生背了她一路。
宋家人丁兴旺,五个孩子这次全回来给母亲贺寿,各司其职。一贯受父母疼爱的幺子宋渝生领到的任务就是陪一陪母上大人,逗她开怀,让她把眼角的皱纹都笑成一朵花。
她攀着他的脖子,脑袋枕在他肩上,难过地说:“爸爸刚刚当着我的面,有些话没好意思在坟前说,他现在一定在老祖宗面前认错。
天黑下来时,陆续有拜访的人上门,车一辆一辆泊在大院里。人群喧嚣,屋里屋外慢慢就热闹起来。
“他走了这么多年才回来,如果不是这次我生病,病得越来越严重,他一定还不会回来……大伯一直提醒他,做人忘本,是会被怪罪的。他在这片土地上长大,长大后却将这片土地抛弃,每年都因为生意上的事情把回乡的行程无限耽搁,活得像没有根的浮萍……
尽管如此,当晚赴宴的客人也绝不会少。顾、温两家的厨子头一天就过去帮忙准备了,上上下下忙得不可开交。
“而我一直很想回来……在法国生活的时候,什么都是放纵的,不认真读书,也不认真生活,稀里糊涂地出道,吊儿郎当地接代言、拍广告,特别浮躁……
宋妈妈的生日低调,宴席就办在家中。
“直到我遇见你。”
2.
“病友,你还记得吗?咱们俩在医院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我坐在花坛上玩手机,你坐在轮椅上看书,周围都是些金发碧眼的鬼佬,我一抬头看见你……”我一抬头看见你,觉得阳光灼目,以为自己眼花了,墨黑头发桃花眼,才知道一见钟情并不都是骗人的。
“好好吃饭,这次算你勉强过关。”
后来慢慢相处,她越发喜欢去找他,待在他身边。
顾延树说:“你除了这招,还会点别的吗?”
宋渝生身上有种让人沉静平和的气场,让那些浮躁通通褪去,她如同冬去春来脱掉厚重沉闷的袄子,换了轻便的新装。经常在他的病房里,一赖就是一整天。
她听闻便抱住他,不撒手,在他怀里埋头闷了十秒:“延树,还不成吗?”
那是唯一一段佟沐不讨厌医院的日子。
顾延树被她将了一军,微微挑眉:“鹿惜光,你真是出息。”
昨晚还下过雨的路上很滑,宋渝生背着个人,小心盯着脚下的路。
惜光想了想,站起来,倾过身去一口亲在他脸颊上,十分响亮。她眉眼笑弯了,仿佛带着粼粼的水光:“老规矩,您看这样行吗?”
不知道他有没有将那些叫人动容的话,听到心里去,有没有一丝触动。只是他没有回应,也无法回应。
意思再明显不过,他在做饭的事情上吃了亏,惜光也应该在其他方面有所表示才对。
佟沐有些心灰意冷。
“但你知道,”顾延树话锋一转,“凡事都讲究付出和回报。”
她挖空心思讲两个人的相识,却好像只有自己一个人陷在情景里。
她朝他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多谢上级体谅。”
她沉沉地呼出一口气:“我知道,你只把我当朋友,又见我病着,就施舍了几分同情。你放心,我说过了这是最后一次,以后我不会再劳烦你了,我说话算话……”
惜光近日被繁重的课业和艰巨的单词任务压弯了腰,一听这话,头顶乌云散了,阳光明媚。
身后遥遥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动静,佟父点燃了大串的鞭炮。
他低头拌面,嘴上却不经意勾起一个弧:“只要你听话,一三五我主厨,二四六我继续,星期天带你下馆子。毕竟你还在读书,很辛苦。”
墓地寂静,那响声震天动地,在山谷中回荡,久久不散,彻底湮没了佟沐说话时的尾音。
顾延树坐姿笔直,回望她的目光里有了纵容。
6.
“你怎么不提醒我呢?”她无辜地看着顾延树,非常没有诚意地笑,“今天该你休息的,这样一来,这就成我占你便宜了。”
U市晚上最热闹的地方在南街。
惜光迅速在餐桌前坐好,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惊呼:“是周五!”
温遇云在南街最后一家酒吧闲坐的时候,遇到了周鸢。
“那你看看,今天周几?”顾延树端着两盘面出来。
她坐在吧台前,却没有喝酒,彩灯在脸上映出几道色彩斑驳的痕迹。身边有人落座,她抬了下眼,也不见有多惊讶,只说:“巧了,这也能遇到。”
惜光振振有词:“一三五我主厨,二四六你做饭,星期天点外卖,这不是我们的婚后协议吗?”
“哪能这么巧。”周鸢眨着狭长的眼睛,带着不自知的撩人,舞池里多少人朝这边看,他却目不转睛盯着温遇云,“我看见你今早在INS上更新的风景照,认出来是U市的龙吟洞,刚好我在隔壁市拍东西,就过来找你了。”
顾延树推她出厨房:“你不干活,捣乱倒是挺行的。”
“你找我干什么?”温遇云纳闷。
惜光心虚:“我饿了。”
“我给了你名片,你一个电话也没给我打,只能我主动了。”
一滴油星子溅出来,差点蹦到她脸上,顾延树揽住她的腰往后一拉:“鹿惜光!”声音里暗含警告。
“周先生,”温遇云无奈,“你还是没回答我第一个问题,我是问你——找我什么事?”
惜光见他最后把面倒进锅翻炒,淋上一遍虾油,马上就要装盘了。她逮住时机跳进去,想先试个味。
周鸢抿了一口酒,说:“为了特地过来告诉你,你也是有人追的。”
顾延树把捣碎的咸蛋黄充分炒匀,加入胡萝卜丁和豌豆翻炒,视线继续关注着手下:“我说可以就可以,你听我的就好。”
“什么意思?”温遇云对外人向来没有什么耐心,“把话说清楚。”
惜光疑问:“这也可以?”
周鸢侧着头,一条腿屈起,他沉着眼,像在犹豫怎么开口,又像在思考,然后从口袋里把手机掏出来,手指随便划了两下,递到温遇云面前。
这边忙不过来,他腾出一眼的时间给惜光,安慰她:“E大那边我出了双倍学费,又捐了半座图书馆,你不用有心理负担。我乐意让你浪费。”
那是一条娱乐新闻的页面。
虾肉刚下沸水锅,顾延树放了少许盐,再把胡萝卜和豌豆过水煮。
“佟沐遭神秘男友劈腿,谁是第三者?”
跪坐在地毯上正在预习功课的某人,被不留情面地嘲笑了,又被几道深度报道的策划题给难住,笔往桌子上一扔,跑去厨房门口:“延树,遇云耻笑我大学没念完,婚后再复读,浪费了国家资源……”
加粗的标题下是一组配图,宋渝生和温遇云在斯泽时跑步的照片。两人一同从屋内出来,身上穿着同款不同色的运动服,举止也很亲密,引人遐想。
洗漱之后,温遇云坐在飘窗上打电话:“我回国了,什么时候有空去找你……听说你不争气,都结婚了,还被押着去学校继续完成学业,这事是真是假呀?”
前一阵佟沐和宋渝生之间的绯闻还没消停,如今又多出一个温遇云,好戏不停。
在路边拦到的士,去了一家宾馆。
网站小编看图说话,编造了一个非常有噱头的狗血爱情故事。
鹿惜光拥有的东西很少,她活得简单而坚韧,那些热闹、喧嚣、拥簇从未出现在她生命里。她从一开始,就只有唯一的一个顾延树,从未放手过,撑过那些艰难的时光,到现在,顾延树还在她身边。
无疑,佟沐成了被劈腿的那个。
她想起惜光,那是和她截然相反的两种命运。
温遇云低头看了一会儿,看完漫不经心地笑了,把手机还给周鸢。
她曾经拥有过很多东西,后来被命运抽丝剥茧,一件件化成齑粉,能够握住的越来越少。走到现在,连宋渝生也失去。
“编得不错。”
她拉着行李箱,沿着沉暗的路灯和树影,一步步往山下走。
周鸢逆着光的脸上布满阴霾:“你没去佟沐的微博下看,全是骂你的,别人那么诽谤你,你不生气?”
以前因为郁随,她对那个家避之不及。后来郁随不在了,爷爷去世了,仅有的牵挂和不舍被斩断,再没什么可以绊住她。她置家族联姻于不顾,一走了之,家中的长辈提及她,不过是一个自私自利的纨绔子弟、不肖子孙。
“生气有什么用?”温遇云的承受能力这几年被锻炼得越发强大,“以前读书的时候,从幼儿园开始到上大学,看不惯我的小朋友凑一起都能开十几桌麻将了。”
她估计赶不上家里的晚饭,也没有几个人看见她会真正高兴。
“网络舆论很可怕。”周鸢不太赞同她这种乐观,“你看过高圆圆和赵又廷的定情之作《搜索》吗?”
宋渝生不知道,她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了。
温遇云点头:“高圆圆主演都市白领叶蓝秋因为在公交车上拒绝给老人让座,引发巨大的舆论轰动,导致了后面一系列的变故,叶蓝秋都被逼得快崩溃了……”
她走得很慢,等车拐弯朝宋家去了,看不见之后,她也拐了个道,拖着行李箱朝另外一个方向走了。
周鸢说:“你都既然知道,就应该……”
温遇云下车,朝宋渝生挥了挥手,然后向院门走去。
“周先生,”温遇云倏然侧着身体靠近他,狐疑的目光在他身上扫描,“我有时候不得不怀疑——在斯泽时,第一次见面就把我骂得狗血淋头的人,是不是你。当初的气魄哪儿去了?像你这样的艺术家不应该无所畏惧吗?”
脑袋昏昏沉沉,也就是借着这股刚醒来的迷糊劲,她才能放任现在的自己这样肆无忌惮。
她笑得戏谑又讽刺:“你胆子就这么小?”
温遇云模棱两可地“嗯”了一声。
周鸢浅色的瞳孔里压抑着情绪:“关心则乱。”
“回去吧,天都快黑了,正好赶得上家里的晚饭。”宋渝生任凭她靠着,把帽子拿过来给她,“我就先不进去了,过两天再来拜访叔叔阿姨。你突然回来,他们看见你,应该会很高兴。”
温遇云倒宁愿他像拍片子时那样不给她面子,高高在上的气势,两人互相不待见,好过现在这样不尴不尬。
温遇云犯懒,丝毫不想动弹,撑着宋渝生的腰侧直起身,半跪着趴在他肩膀上醒瞌睡。
“总归还是要谢谢你,特地为了这点事跑过来。”温遇云拿起搁在吧台上的鸭舌帽,准备离开,对周鸢挥了下手,“下次请你吃饭。”
车缓缓停在温家的大院子前,宋渝生在温遇云头上挠了两下。
“下次是什么时候?”周鸢拉住她。
“遇云,得醒了,你到家了。”
“嗬,跟你客气客气,你还较真了?”
安全的、温和的、熟悉的,容易让人贪恋的气息。
“你刚才自己说的!”
她以为自己不会睡着,困了本就是找的借口,却慢慢酝酿出了睡意。她的脸颊几乎贴在他烟灰色的衬衣上,若有似无地传来属于他的皮肤的温热感,像被大团柔软的棉花淹没。
“我随便说说而已啊,”温遇云翻出一边的口袋给他看,“我没钱……”
车里安静得过分。
周鸢认真道:“我请,时间你定。”
温遇云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似乎怕惊扰到什么。
抓住的那只手还是没有松开。
从衣领中露出来一截细长白皙的颈脖,线条单薄,像画纸上细细勾勒出来的两笔。宋渝生几乎没有犹豫和思考,轻托起她的头,枕在自己膝上。
温遇云帽檐一掀,不耐烦道:“还有什么?一并说了。”
宋渝生把车窗彻底给关了,不让凉风灌进来。见她终于消停了,拨了拨她散下来遮住眼睛的碎发。
周鸢沉默。
脑袋不太舒服地蹭了一下,半折起手臂,把脸趴在上面。
这么高大的混血帅哥目露哀愁,温遇云不太自然,手上使劲一甩,就挣脱了他的桎梏。
她整个人缩上座椅,翻了身,谁也不想理了,顽劣的一面又暴露无遗。
周鸢不太甘心:“宋渝生真有那么好?”
温遇云用力踢腿蹭掉了鞋子,鞋子飞出去,差点砸到前面的方向盘上,吓得司机一个激灵。
“那还用你说?”温遇云理所当然,自豪的口吻。
宋渝生难得见她这副样子,觉得有趣,偏生要不留情地拆穿她:“飞机上都睡了一路了,竟然还困。”
“你非得倒贴他,给自己惹一身骚吗?”
温遇云心里泛着酸,哼了一声,又烦躁地把帽子盖下来,挡住脸:“我困了,先睡会儿,把我送到温家门口再叫醒我。”
温遇云揪住周鸢考究的领结,一拳砸向他的下巴。
宋渝生看完把手机还给她,笑了笑评论说:“写得很精彩。”
周鸢敏捷地闪开,两人忽然之间过起招。周鸢身高和体格占尽优势,但还是连着被逼退了几步,被温遇云抵在墙上。
A城这一阵的天气要比斯泽好,暖和不少。温遇云取下鸭舌帽,车窗放下一点,阳光就落在她脸上。
“假洋鬼子,你再管我和阿生的事试试……”
许多人都在YY他和佟沐之间的故事,尤其粉丝写的那几篇煽情的文章,配上之前抓拍到佟沐拥抱宋渝生的图片,也不怪人脑洞大开。
周鸢略显狼狈,却倔强着不服输:“你又能怎么样?”
大约又忌惮宋家的背景,言语间含糊其辞,没指名道姓地指向宋渝生。
“咱们下次就别吃饭了,道馆见,不把你打趴下,算我输。”
“我看微博下面的评论,有几个人已经隐约猜出了你的身份。”
舞池里喧嚣,没人发现这边的动静,只有一个酒保和调酒师望着这边目瞪口呆,看着压低了帽檐的姑娘。
温遇云关注着宋渝生的表情。
温遇云沿着南街走出来,街边不少揽客的人。她双手插着口袋,想着要不要告诉宋渝生自己现在也在U市。
“在斯泽旅游的那几个小姑娘回国了,她们把Facebook上的照片发到了微博上,还写了几篇博客,投稿给了佟沐在国内的官方后援团,现在已经掀起轩然大波了……”
她本来就是尾随他过来的。
温遇云大概也觉得一个人刷起来无聊,索性把手机伸到他面前,给他看。
刚才被周鸢那么一闹,心里还憋着气,也没坐公交车,独自沿着马路跑回宾馆。
温遇云从刚开始就没说几句话,靠在椅背上,低着头玩手机。宋渝生只一瞥,就看到了微博的界面。
半路上接到惜光的电话,温遇云气喘吁吁地“喂”了一声。
终于一路有惊无险地上了车。
“你在干吗呢?”惜光听出了那头声音不太对劲。
宋家的司机穿越重重包围圈找到自家的小少爷,凭借一身肌肉带他们硬闯出去。宋渝生怕温遇云走散,往后拉了她一把,把她拖到了自己身边。
“跑步呢。”温遇云说。
宋渝生平白受了这么多祝福,只好全都以“你们认错人了”来收尾。
“你可总算开机了。”坐在E大图书馆回炉重造的鹿惜光同学操碎了心,“你怎么总联系不上人?回国了还闹失踪……”
“一定要幸福哦!”
“哎呀,我错了。”温遇云服服帖帖地认错,“怎么了?找我有事?”
“你能帮我签个名吗?我是佟佟的粉丝,祝你们百年好合哦!”
惜光翻了两页《辞典》,斟酌着小心地问:“遇云,你看到网上的那些新闻了吗?就是……就是你跟阿生被人偷拍了,还……”
几个像是还在上学的孩子兴高采烈地跑到他前面来递本子和笔。
温遇云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在A城机场被人认出来,大大出乎宋渝生的意料。
“看到了。”
1.
惜光听她的口气无异常,似乎没有太放在心上,也不禁松了一口气。她刚才上网看到,发现有些网友的言论太过偏激了。
一生这么长,让你非我不可。
“我一点事都没有,你就不用担心了,管好自己,认真读书,千万不要读第三次大学知道了吗?”
喜欢上了同一个人。
惜光自动铅笔芯一顿,硬生生折断了。
用第二次生命,
“乌鸦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