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温遇云终于有了醉意的时候,温家却已经翻了天。
反正,也没有办法得到真正喜欢的那个人。
温家的老司令被送进手术室里抢救,不知是生是死。惜光跟着温遇云一起赶去医院,路上才听说温爷爷去年被检查出了癌症晚期,这一年一直在医院治疗。
但是世上有那么多形同虚设的婚姻,有那么多貌合神离的夫妻,再多自己这一桩,又有什么所谓。
惜光忽而明白了温遇云这么快答应结婚的另一个原因,她想让老爷子安心。
温遇云看着惜光,眼神中透着羡慕。这个姑娘,她似乎受再大的伤,经历再多的磨难,内心还是保留着太多美好而温暖的东西,她还固执而天真地认为,结婚的前提必须是相爱。
可惜世间有太多事不由人,温遇云却没能看到温爷爷的最后一眼。抢救室中推出的床铺上,已经蒙了一层白布。
惜光说:“你既然不喜欢对方,为什么要答应这场婚礼?”
温家的亲戚众多,围堵了过道,惜光这个外人被挤到了旁边。她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温遇云嘶哑压抑的哭声,回荡在医院的走廊上,惊心动魄。
温遇云却比她无所谓,仰头倒在沙发上,没心没肺地说:“他姓谭,比我大了十来岁,准确地来说,好像……是大十二岁吧。我妈挑选的人,我去见过一面,相貌一般,身高一般,人品估计也一般,但是家世不一般。我嫁过去,也算得上为温家做贡献了,我妈每天乐得跟喇叭花一样,搓麻将的时候手气都好了,我他妈真是功德无量……”
惜光想上前去安慰温遇云,才走一步,不知被谁用手肘推了一下,往后踉跄退了好几步,还是没站稳,撞到旁边一间病房虚掩的门,摔了进去。
惜光犹豫着问起准新郎,她有种嫁女儿的心态,不放心温遇云的这个决定。
里面也不知有没有人,安静得没有任何声响,像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哪能啊,这家伙估计用大骨头都引不走,五十,你说是不是?”温遇云帮它顺毛,喝了两瓶,眼中仍然一片清明,“弄得我都想养一条了……”
鼻尖飘来一阵清浅的花香,熟悉的气味,惜光一时想不起以前在谁的家中也闻到过。蓦然出神,忘记从地上起来。
惜光笑:“你跟我家金毛说什么呢?可别想拐走它。”
金毛焦急地咬住她的衣角往上提,十分难过地叫出声。惜光赶忙去抚摸他的头和背脊,出声道:“我没事,我没事,不要紧的,不小心摔了一跤而已,五十不用担心……”
温遇云扯了扯五十的耳朵,对它说:“小家伙,你真是好样的,竟然这么护主。这种精神以后也要继续保持啊,要一直这样保护她。”
病床柔软干净的被褥下,有一只削瘦苍白的手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五十跟在惜光身边寸步不离,酒吧的老板本来说不能够带宠物进来,但看温遇云的脸色,又不敢阻拦。
惜光却全然不知,牵着金毛走进病房,小心地把门关上。
如今老友重逢,她想再回这里醉一场。
惜光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温遇云失踪了。
这家酒吧,是温遇云两年里不敢踏足的领域。她身边没有了宋渝生,没有了顾延树,连惜光,也离她万里之遥。她常常开车路过街口,远远看见那块招牌,心就会揪起来。物是人非是何种境况,她领略过这滋味,并且惧怕这滋味。
因为温爷爷去世,婚礼往后推迟了一段时间。但在葬礼过后的第二天清晨,她就不知去向,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温遇云领惜光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7号渡口。
前一天晚上,惜光还陪她守在灵堂前,她一直靠在惜光的肩膀上闭眼小憩,整个人沉寂下来,安静得像一个不会说话哑巴。
“惜光,我觉得已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了……”
她身上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灰败。如果惜光能够看得见,一定会被她荒芜的神情吓到,满堂的灯火映照,她如槁木死灰般,仿佛生命走到了尽头。这几年时光短暂,她失去了太多东西,太多人,时至如今,心灰意冷。
温遇云突然哽咽,难以开口说话。当年惜光跟随骆南舟去H市之前,给她发过一封邮件报平安,并没有说眼睛失明的事情。之后便是杳无音讯,她把婚礼的请柬寄到南遥,只是抱着侥幸的心理,没有想到惜光真的能收到,并且赶过来。
温母派了大批人马找她,也没有结果。
惜光好奇地询问:“遇云,你的头发还是白色的吗?”
茫茫人海,她想藏起来,谁也找不到她。
温遇云去汽车站接惜光,看着面前盲眼的姑娘,心酸无以复加。
惜光回南遥之前,耽搁一天,去了一趟墓地。
这两年里,她和以前的朋友几乎都切断了联系。如今花费一番功夫,才重新联系上温遇云,温遇云在电话里把惜光一顿臭骂。惜光却庆幸着,她还会这样朝她吼,毫不留情地说狠话。
郁随中枪后坠楼身亡的事,当年的新闻大肆报道,由于牵扯到了温家,后来慢慢被压制下去,封锁了消息。惜光连郁随葬在哪里都不知道,直到前几天,温遇云告诉她地址,是离九琼山不远的偏僻地界。
在婚礼举行的前两天,惜光带上五十,奔赴A城。
惜光跟着守门的人,才找到郁随的墓碑。
“这个月的农历二十二号。”唐素说。
那段动荡不安的往事已经落幕,郁随曾经说,惜光,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的。
“婚礼举行的时间呢?”惜光问。
但是她猜错了。
不是惜光不相信爱情,她只是隐隐觉得,这不像是温遇云的爱情。
时光冲刷记忆里的痕迹,打磨往事锋利的棱角,惜光现在对着冷寂的碑,心中空荡,也激不起一丝的恨意。
惜光很难相信,在宋渝生去世后的两年里,温遇云能够找到一个喜欢的人谈恋爱,然后到了要结婚的地步。连惜光这个旁观者都一度觉得,被宋渝生喜欢过的女生,恐怕以后不容易有看得上眼的人了。
“阿随,这两年里我会经常梦到一些以前发生过的事情。睁着眼睛醒过来的时候,眼前一片黑,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你们是不是都还在身边。我总要花好长的时间才能接受眼前的这个现实……”
“遇云吗?”惜光反复问了一遍,久久回不过神来。再问了一遍新郎的名字,是个她从没有听说过的陌生人。
“无论我抱有怎么样的情感,希不希望你出现在我眼前,你都已经不在了。遇云也走了,不知什么时候会回来,或许一直都不会回来,没有人知道她在哪里,温爷爷死后,她对温家已经没有了牵挂。渝生生死成谜,几乎所有人都笃定他死于那场大火,只有我们几个还抱着一丝希望在等。谢非年听说是去了外省的县城,准备从政,先在外面打磨几年,从基层坐起,也不知道他是闹着玩儿还是认真的。而延树……在法国,归期不定。好像只是在一瞬间,一切都改变了……”
唐素抬了抬老花眼镜,借着光线,凝神说:“这上面写的,新娘的名字叫温遇云。”
这么多长猝不及防的分别,究竟是何时开始的?
惜光满心惊愕,“谁的婚礼?”
她没有回过神来,他们已经遍体鳞伤,各自散落在天涯。
“好像是张请柬啊……”唐素说,解开长形卡片上的橙红丝带,看完内容后补充说:“还是张婚礼请柬。”
在回南遥的汽车上,一路颠簸。惜光拿出手机,打开了温遇云留给她的一段录音,把耳机塞上。
惜光心里好奇,点头说:“您看吧。”
温遇云那晚嘱咐过她,无论如何,一定要等到回南遥的路上才能听。惜光当时不明所以,但也点头答应了。
唐素见惜光回来,进屋拿了个信封,说:“是从A城寄过来的,我帮你拆了看看?”
耳朵里响起熟悉的声音。
打开院门,唐素正坐在树下和秦婶唠叨,只听见瓜子嗑得脆响。隔壁家兴许是在熏腊肉,风一吹,味道全散到这边来了,五十伸长了脖子,在空气中嗅嗅,样子把人都逗笑了。
“惜光,等你听到这段话时,我已经不告而别,离开了A城。外面夜色正浓,等到天亮,我就准备要出发了,我不知道要去哪里,但向你保证,一定会平安。阿生说,活着是一件很需要勇气的事,他祈祷我一生顺遂,快乐无忧。我恐怕做不到快乐无忧了,但我大概还能继续苟且偷生,找到办法活下去……”
至于称谓问题,也不知是怎么形成的。左邻右舍历来管唐素叫“唐老师”,到了惜光这里,理所应当地喊成了“小唐老师”。渐渐连班上的孩子也都跟着改口,远远看见她,张嘴就是“小唐老师好”。
中间停顿许久,温遇云没有出声,惜光仿佛在面对面耐心地等待。
于是就硬着头皮走进学校,走上讲台,一直待到现在。
“……还有一件事,我终于决定要告诉你。两年前,延树没有出国,他出了车祸,至今昏迷不醒……”
惜光打了个哆嗦,不敢反抗。
惜光猛然一震,握着录音笔的手微微颤抖,耳朵里的声音还在继续。
只是惜光的眼睛看不见,是个问题。但唐素又说了,你去给低年级的上课,每天教十个拼音和五个汉字,这你还驾驭不了?你要是这都做不到,就去田里种地。
“顾家为了稳住人心,放出的都是假消息。惜光,我不知道这样告诉你,是不是太过残忍,毕竟谁也不知道,他会在哪一天醒过来,他是否还能醒过来……”
南遥当地的小学,师资力量原本就薄弱,很少有外面的老师进来。唐素和十来任校长,都是老交情,她说惜光是她徒弟,要去学校教教书,人家乐意得很。
惜光下意识地捂住嘴,忍不住失声痛哭。
但老太太用自己的实力证明了,所言非虚。
藏在编织袋里的五十偷偷探出脑袋来,无措地望着悲伤欲绝的主人,抱着尾巴缩成一团,也难过起来。
惜光起先以为这只是句玩笑话。
前方的车座上的小孩子拍着手掌,兴奋地大叫:“下雪了,下雪了!”
她当时对未来感到茫然,答不上话来。二十出头的年纪,却对生活没有了希冀和期许。唐素是个左倾激进分子,看不得孩子这样颓唐,大手一挥,“你就接我的班,去学校教书算了!你语文还不错吧?就教语文好了。”
这场大雪悄然而至。惜光下了车,戴上帽子,牵着五十失魂落魄地往家走。脸上尽是细碎冰凉的触感,冷得有点疼,连呼吸也透着寒意。手里的盲杖打在地上,跌跌撞撞,熟悉的街道口,她差点走错两次。
两年前,她孑然一身带着五十回到南遥,唐素认真地问她今后打算干什么。
好不容易到了自家的院里,进了屋,唐素不知去哪家约棋了,没有半点动静,只听见风吹雪花的声音。
惜光教了一年多的书,南遥当地的一些学生的声音她已经记住了,也能对应地叫出他们的名字来,一一回应。
惜光准备回自己房间拿条大毯子来,给五十擦干,脚下却绊到什么,往前面一栽。
金毛走在前头开路,惜光握着牵引绳,跟在它身后。一路人上碰到几个孩子,都和惜光打招呼:“小唐老师好……”
黑暗中有人扶住她,但力道却不够,不知怎么没扶稳,给她垫了底。两人叠罗汉一样,一块儿跌到地上。
“走了,五十,咱们回家吧。”
惜光一动也不敢动。
狗狗的自尊心很强。或许又因为被抛弃过,很害怕惜光也会因此不要它。
缓了两秒,想撑着地面站起来,借一把力。却触到底下这人冰凉的手臂,大冬天的,他身上只有单薄的衣料,像凝了霜。
它听了,那天伤心难过了好久,晚饭也不吃。惜光只好给它炸了小排骨,再拌着米粒,才哄得它吃下去。有了这件事,连唐素都不敢再说五十是个跛腿了。
“对不起,对不起……”惜光慢半拍地跟他道歉,终于扶着门框站稳。
唐素还笑话过五十,说惜光捡回来一个小跛子。
那人一言不发,悄然沉默。
“都说了你要慢点儿跑,也不知道急什么。”惜光安抚它。
外面的冷风从门口涌进来,一两片绯凉的晶莹雪花落到了鼻翼和唇间,些微的痒。惜光抓着自己的衣角,嶙峋的骨节紧绷起来,张了张口,如有感应般,万分艰难地问:“是……延树吗?”
金毛对小昆虫的兴趣也瞬间被扫空了,回头朝着自家主人的方向飞奔而去,就是步子不太稳。冲到惜光面前,还差点摔一跤,哀怨地“哼哼”两声,委屈地撒娇。
太过熟悉的怀抱,在梦中拥抱过很多次的人,她熟悉他如同熟悉自己掌心的纹路。
“五十……”惜光站在小道上叫了一声。
如果是相逢,即便看不见,她怎么会认不出他?
一只金毛犬盯着停在树叶尖山的小蜻蜓,带着点好奇,小心地走过去,耳朵敏感地竖起来,身后的尾巴一下下地摇晃着。
惜光心中悲怆,空茫地眨着眼睛,犹如跌入了混沌的梦境之中。直到听到一个哽咽的声音,“嗯,是我。”
两年后。南遥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