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南舟一言不发地抱住她,哑声说:“惜光,我们在一起吧?”
“南舟,你……怎么了?”惜光困惑不解,“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惜光一觉睡得迷糊,脑子不清明,偏生在感情方面又迟钝,不解地问:“我们现在不是在一起吗?”
“是南舟啊,你干嘛不出声?”惜光说着就要松开手,却被骆南舟重新握紧了。
“我的意思是说——像恋人那样的,一辈子在一起,结婚,建立家庭……”
面前忽然多了一道呼吸,有什么靠过来,离她很近。她起先以为是小金毛,“五十,你过来……”她伸手去捞,捉住的却是修长的手臂。
骆南舟还没有说完,惜光猛地挣开他的手臂,不小从床铺上滚下去。骆南舟没料到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一时愣住,又慌张地去抱她起来,却被惜光躲开。
后来惜光是被饿醒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双手四处摸了摸,发现是自己的床。
动静引来了五十,它看见惜光摔在地上,不安地叫着。
骆南舟看着,空洞的心,仿佛渐渐被填满。
这么一跌,惜光却彻底清醒了。
惜光费力地抱着金毛,让它别乱动,不要突然冲出去恶作剧地吓到客人。一人一狗正襟危坐地靠在书架前的地毯上,过了一会儿,都开始打瞌睡。
惜光觉得,自己和南舟是很相像的两个人。
门外已经是夏天的阳光,被几棵樟树遮挡了大部分,透进屋内也还算清凉。几个背着书包的学生进来,风铃声清脆,叮叮当当地响。
骆南舟失去了相依为命的骆北溪,而她也找不回曾经的顾延树。她和他都丢了这辈子很重要的东西,到现在,活得有些寂寥,不如年过半百的老人。
骆南舟悄悄从柜台下的抽屉里拿出相机,对准了他们,拍下相片。骆南舟这些天已经偷偷拍了许多,只是没让惜光发现。时间不紧不慢地过去,惜光陪他留在H市,似乎能这样安然地度过一生。
骆南舟拿出所有积蓄,在这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开了一家名叫“天南地北”的书店,每天对不同的人微笑和问候,这样度日。而她休了学,失明之后,她伤心痛苦的时间要比常人短,连当时治疗的医生都夸她心态好。
五十把前爪搭在惜光的膝盖上,像是邀功。惜光奖励它,“今晚我拜托南舟熬大骨头汤给你喝。”
看上去,一切似乎都在慢慢变好。但遮掩得很好的伤口,却在慢慢溃烂,疼的时候只有自己才知道。
骆南舟满意地笑:“看来用不着我教了。”
他们只是同样这么冷的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取暖而已。
没有人指挥五十,让它这样做,但它却无师自通。仿佛知晓自己的主人看不见,想要照顾她。
大梦初醒,还有一个人在身边。
她说这话的时候,五十替她叼来了一只拖鞋,放在她脚边。然后又扑哧扑哧地跑回去,一颠一颠地,再搬运另外一只。
但惜光却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骆南舟想把五十训练成导盲犬,但这要实践起来恐怕会很困难。惜光却不在意,“五十已经很好了,它不需要为我做这么多。它只要肯乖乖陪着我,不把花瓶打碎,我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饭菜被端上桌,给五十的骨头汤也没有忘记,骆南舟先给惜光盛了海带和排骨,碗里直冒热气。汤汁清淡,上面浮着一层油花。
“是,女王大人。”
惜光对他说谢谢,然后埋头吃得满头大汗。
“你可以闭嘴了。”
骆南舟刚想让她慢点,惜光就支了一声,长大嘴呼气,“烫到舌头了!”样子跟五十真的很像,骆南舟忍不住笑。
骆南舟说:“可是它刚刚好像叫了两声,不止一声。”
尴尬的气氛却因此缓解了不少。
惜光得意地对骆南舟说:“你看吧,它自己也很喜欢呢。”
一顿饭吃完,惜光帮南舟收拾了碗筷,还泡了两杯茶。她看不见,怕溢出来,杯子里只倒了一半多的水量。电视机停在电影频道,在播放一部英国的喜剧片子,不时有笑声从里面爆出。
“汪汪!”
骆南舟调小了电视机的声音,坐在惜光的身边,听见她说:“南舟,我要走了。”
惜光说:“我问问它喜不喜欢这个名字。来,小金毛,你要是也觉得我取的名字好,就叫一声。”
终于来了……
骆南舟听了忍俊不禁,“你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逻辑?”
骆南舟想的是,这一刻,终究还是来了。惜光说,她要走了。
“差点忘了,还没给你取名字呢!”惜光想了想,说:“要不就叫‘五十’吧?我很喜欢《梁山伯与祝英台》里面那个叫四九的书童,你还小,以后长大了体型估计会很大,就叫‘五十’好了。”
他像是一个被判死刑的囚徒,等到了毙命的枪声。像冬夜里在雪地上跋涉的旅人,手里的最后一根火柴燃成灰烬。像漂流到荒岛上的孤独患者,看着唯一的木筏被海浪冲远。从一个人,再次回归到一个人的宿命。
金毛蹭蹭她的掌心,舔了舔,淡黄色的尾巴摇了又摇。
“你要回南遥吗?”
只是惜光看不见它着模样,帮它挠挠背,安抚地说:“没关系,我养你,咱们一起作个好不好?”
“嗯,外婆还在那里,我应该回那里去。”
金毛听了,难过地耷拉着脑袋,又小心地偷看惜光。
“什么时候走?”
和骆南舟一起带着它去宠物医院做了检查,洗干净了全身。兽医说没有太大的毛病,但是跛腿的毛病是天生的,治不了。
“……就明天吧。”
惜光决定收养这条小金毛。
“五十呢,你要带它一起走吗?”
小金毛似乎也听懂了这番话,委屈地呜咽两声,可怜巴巴地表示不满。像是被骆南舟的两句话伤了心,往惜光脚步挪了挪。
惜光脚上一热,软乎的大尾巴已经覆上来,蹭着她的小腿。惜光无声地笑了笑:“我想带上它。”
骆南舟说:“我前几天好像见过这个小家伙一次,在垃圾桶里找吃的,它的一条腿有点跛,可能是被主人遗弃了的。”
但你却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骆南舟想。
“会不会是附近人家走丢了的?”惜光问。
“惜光,你知道世界上最孤独的鲸鱼叫什么吗?”骆南舟问。
“嗯,就是身上有点儿脏,好像很久没有洗过澡了,毛发发黄,有点营养不良。”骆南舟摸了摸金毛的脑袋,它哼哼两声,头垂得更低了。
惜光想了想,说:“是不是52赫兹?我小时候看过一个外国作家创作的儿童绘本,里面好像提到过。”
“咦!”惜光问:“是条金毛吗?”
“正常须鲸唱歌的频率是15至40赫兹,只有它的歌声是52赫兹。”
“惜光……”骆南舟及时地回来了,看见在檐下缩成一团的狗狗,“哪里来的小金毛?”
“据说1989年美国海军设立的水底探测器在监听敌军潜艇时捕捉到它的声音,之后的十几年里,科学家多次录下它的歌声,却没有听见过任何其他鲸类对它的回应……”
惜光的手在空气中挥了两下,没有抓住任何东西。她缓慢地蹲下来,手突然被毛茸茸的尾巴扫了一下。
“它每天游行四十多千米,每年都在北太平洋中迁徙,但始终孤独……”
惜光迟疑地站起来,脑中冒出一个想法,沿着柜台走过去,门上又响了一下。
骆南舟说完,无声地把头向后仰了一仰,时间被放慢拖长,耳朵里莫名有滴答、滴答的声音,像安装在心室里的炸弹,进入倒计时,沉默窒息地等待最后一秒钟。
门口传来奇怪的声音,像肉团撞到了上面。
惜光几乎以为他睡着了。
陆续听过几则关于顾氏的新闻,他们进军国外市场,发展得很好,宣布了那位年轻上任的boss在法国做出的不菲业绩。而国内的公司,依旧由上一任董事长陆婉凉坐镇。顾延树尽管不曾露面,出现在人前,但惜光知道,他大概过得很好。
“那我送你走好了。”骆南舟呼出一口气,飘忽的尾音。
待在这里,做一个安逸的瞎子。
“什么?”惜光没听清楚。
她什么都不去想,什么也不敢想。
“我明天送你去汽车站。”骆南舟准确地复述了一遍。
缓慢的节奏,舒缓的歌声,静静地流淌。手指跟随着音乐,一下一下弹在桌面上,只是她看不见,从窗口照进来的阳光也在她的指尖跳跃,投下斑驳的影。到了后面,她也轻轻哼出声音来。
他没有说过一句挽留的话,似乎知道,即便挽留,面前的这个人也不会留下来。他只是认真而热切地望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悲伤却无法掩饰,喃喃自语:“惜光,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和你分开了。”
惜光坐在柜台前的木椅子上,摸索着打开收音机,调到音乐电台,里面在唱民谣,好像是马頔的歌,但是她怎么也想不起歌名了。
那头52赫兹的鲸鱼,现在是否还孤独地活在海里呢?或者已经永远沉睡在海底了?
骆南舟无奈地出了门。
在惜光睡着了后的这个夜晚,骆南舟一如既往地在房间里写书。
惜光冲他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你赶紧去吧,我又不是小孩子,不会丢的,也没人来拐骗。”
他的笔下,有另一个世界。他写战国硝烟中的绝代英雄,写民国里的优伶戏子,写迟暮的倾世美人,写晨光里凋谢的最后一枝花,写冰雪覆盖坦荡如砥的平原,写在荒无人烟的戈壁里徘徊踱步的三眼怪……
“现在时间还太早,应该没什么客人来,我先去买风铃,你待在店里别乱跑哦。”骆南舟说。
写各种荒诞的,匪夷所思的故事。
“下次我会叫上你一起的,不用担心啦。”惜光保证道,但又忍不住小声嘀咕着:“其实这条街我都混熟了……”
等到了黎明,他口渴出去喝水,凝望窗口那盏夜灯下颓败的花枝,体会不到川端康成所说的“凌晨四点钟,看到海棠花未眠”,是何种美丽光景。
话里有无可奈何的味道,却并听不出责怪。
他也没有那种心境。
骆南舟抬头看了看门口,考虑确实应该挂上一串,这样有人进来了,风铃一响,惜光就能知道,也不会突然被吓到。转头就看见金黄色的灿烂的花,“惜光,你又偷偷溜出去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他的心在骆北溪离开的那个黄昏,一起化成了没有余温的灰烬。
“南舟,我觉得还差一串风铃唉……”惜光想了想说。
天很快就会亮了,隔壁的那扇房门会打开,那个浅笑着的女孩会拎着行礼走出来,带着她的小狗,从这个地方离开。再相见,不知道会是哪一天,哪一个人群熙攘的街头。
书店旁边就是花铺,惜光来来回回走了很多次,已经熟稔,不担心会摔倒,趁着骆南舟在忙着整理书架上的书,独自出去买了一束向日葵回来,插在柜台上的瓶子里。
以后书店柜前的木椅,会空出来一张。去街角买烤红薯,也不需要两人份了。不会再因为陪着她去内衣店和买卫生用品而尴尬。整理书架的时候,透过一排排书的缝隙,偷看不到那张微笑的脸庞。
H市的一条小街上,有一家书店安安静静地开张了。
这样想着,他在黑暗中扬起脸,对着空气说:“小北,真寂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