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非年挑眉,望着房门的方向,问:“什么声音?”
“随便过来看看,”谢非年话也说得不清不楚,最大的那间卧室突然传出动静,像有东西掉到地板上。
郁随正要编出个借口来搪塞,“啪——啪——”的响声又接连着传出来。
“对了,你突然找我有事?”郁随问。照往常的情况,她就算两个月不出现,谢非年自己在外面玩得嗨了,根本不会想起她。
谢非年走过去,拧门把手,丝毫不能转动。他回头看郁随,说:“拿钥匙来把门打开。”
郁随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手,乖巧地扬起笑,说:“都是想你想的呀。”
郁随不说话,站在墙壁上悬挂的那盏昏黄小灯下,紧绷着身体,无声地表示了拒绝。
“你无声无息消失了,我总得过问一下是不是,好歹是我名正言顺的女朋友啊……”谢非年低头,伸手抚摸了一下郁随的脸,停在她突起的颚骨上,“阿随,怎么越来越瘦了?”
“阿随,你真是越来越能耐了。”谢非年冷声说,猛地抬脚往门上一踹,巨大又突然的响声让郁随一颤。
郁随开门让谢非年进来,问道:“你怎么会过来?”
第二脚,第三脚,第四脚……谢非年的动作越来越用力,笑容消失不见,身上的狠戾渐渐透出来。
客厅里。
结实的木门,终于抵不住暴烈的冲击,砰地被打开。
眼皮忍不住地往下掉,惜光贴在腰侧的手狠狠地掐自己,想保持一丝清醒。但是就像连续奔跑了几天几夜的人,累到了极点,逐渐连手指也没有力气动弹里,只想要沉沉睡去。意识却强撑着,告诉自己要保持清醒。
惜光躺在床上,正在努力地挪动着脚,想把第四本书从床尾推下去。听到外面的踹门声,心里升起一丝希冀。
郁随看见她的瞳孔里映出的都是自己的影子,开心地笑了,给惜光盖好被子后,出去把门锁上了。
谢非年进来时,惜光只剩下眨眼睛的力气了,嘴巴开开合合,却发不出多大的声音。
惜光全身无力,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郁随。
谢非年看到眼前的一幕,先前变得严肃的脸上,又笑开了,还是那个玩世不恭的谢家二少。他坐到床边,问惜光:“你是在学猫叫吗?”
“惜光,你别怕,这管药只是用来催眠的。你什么也不需要做,好好睡一觉就行了。我不能让谢非年发现你在这里,他说不定会来捣乱,嘘,所以你别出声呐。”郁随说。
惜光要被他的一句话给气死,双眼一瞪,瞌睡都醒了两分。
郁随显然也没有想到,许久没有联系的谢非年会突然造访。她看了惜光一眼,利索地柜子中拿出针管和药水。不待惜光反应过来,针头已经扎进她的皮肤里。
谢非年一把掀开被子,发现惜光左手上的手铐,像是好奇,提起她的手腕看了看,表情纯良地说:“这是什么?玩具吗?你和阿随在玩囚禁PIAY?”
郁随的房子,有客来访,来的人是谢非年。他打电话给郁随,嚣张的声音从那头炸响:“阿随,出来!我就在你家门外,快点出来开门!”
惜光想一口盐汽水喷他脸上,偏生连翻白眼都已经感到困难了。
好在第二天,事情出现了转机。
郁随跟着站在谢非年的身后,像一抹白色的鬼魂,嗓音沙哑地说:“谢非年,我们出去谈一谈。”
她得想办法跟外面取得联系。
谢非年看看就快要睡着的惜光,再看看郁随,明显在犹豫。
惜光不知道郁随在谋划一场什么,只是软禁她,显然就是第一步。接下来的事情,恐怕不会简单。
郁随说:“我保证,她不会有事,只要睡一觉起来就好了。”她顿了一秒,然后说:“我不会给她注射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一个人脏就可以了。我宁愿杀了她,也不会那样侮辱她。”
她说:“早晚,他们都要还回来的。”
谢非年还没有动作,郁随上前一步,伸手抱住他。
她说:“秀秀被奸了十次,才能换来两瓶药,却抵不过温遇云一件衣服的钱,呵,凭什么呢。”
她瘦瘦小小,谢非年站起来时,只平他的肩胛骨。如今她抱着他,微微弓起身子,就缩成了一团刺猬,好像躲在他怀里一样。
她说:“我这样的人,好像原本就是一个错误的存在。温遇云、我爸爸,温家的每一个人,一提起我都是要皱眉的,仿佛说到了一件什么脏东西,会玷污了他们的嘴。他们每个人,巴不得我从来没有出现过,一夜之间,突然死了才好。但是,我偏不呢,我要等他们都死了,我才会咽气。”
郁随说:“谢非年,你帮我一次,求你。”
郁随把头埋在她背上,只是哧哧地笑。她问:“惜光,你会一辈子记得我吗?”
同一片天空下。
惜光眼皮一跳,问:“什么事?”
顾延树还在走廊上,就听见宋渝生的办公室里传出一阵哇哇的软糯哭声。
郁随摇头说:“来不及了,一切都回不去了,我也不准备再回头了。惜光,我预备做一件大事。”
真是稀奇。
惜光感觉她的身体在打颤,轻声劝说:“你现在放我走,还来得及,我不会记恨你。”
顾延树推门进去,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撒了一地花花绿绿的蜡笔,蜡笔中间站着个怯怯的小女孩,低头哭得厉害。宋渝生站在旁边,无辜地拿着大大的素描本。
“但其实不能,我原谅不了郁沣国和温家。而我知道,惜光,你也不会原谅我。”
顾延树看向宋渝生。
外面的天暗下来,壁灯还没有打开,郁随在黑暗中,隔着被子抱住惜光,“他们说,犯了天大的罪,也是可以被原谅一次的。”
宋渝生无辜,说:“我只是让齐齐画一棵草而已,但她好像就被难哭了。”他蹲下身,把那个叫齐齐的孩子抱到腿上,轻声向她道歉,逗她笑。
温遇云的一念之差,在大火中踢翻了姜秀秀的药瓶,间接害死了她,却全被郁随看在眼里。
好在宋渝生哄人,下至不满周岁的婴儿,上至耄耋老人,从来都不是问题,孩子的哭声就慢慢停了,只剩下一阵哽噎。
但终究,姜秀秀死了。
宋渝生也很困扰,他在这里,接手的病例不多。但不时会有几个家长带着孩子来找他,恳切地让他帮忙,给孩子做做心理疏导。
后来的故事,无非是病入膏肓的姜秀秀带着小郁随到了温家,引发一场家庭大战。其中的详情,外人无从得知,但郁随母女到了温家的处境,必定如履薄冰。没被各色的人明里暗里地弄死,都算是幸运了。
他真是为祖国的未来感到深深的担忧。
只是怕连郁沣国自己也没有想到,当年回乡时,和姜秀秀发生的一段小插曲,还会有后续。他醉酒和姜秀秀发生了关系,天亮后就灰溜溜走了,全然不知姜秀秀帮他生下了一个女儿,叫郁随。
刚顾延树在一旁坐下,宋渝生就说:“延树,要不你过来给齐齐做个示范吧?”
郁随的亲身父亲叫郁沣国,出身寒门,被温司令的独女温纪秋看上了,倒插门,入了温家,生下一女,取名为遇云。
“你确定?”顾延树说。
惜光或多或少,是知道一些。
宋渝生笑:“你就坐在桌上画,齐齐自闭,但是模仿能力强,我不再说话,让她看着你画,或许效果更好。”
郁随换了个姿势侧躺着,说:“后来……秀秀的身体拖垮了,实在撑不下去了,就带着我去找郁沣国,去了温家……之后的事,惜光,你或多或少也知道一些吧?”
宋渝生把地上的蜡笔捡起来,放到顾延树面前,素描本也递过去,“随你画什么,想到什么画什么。”
“从那以后,她就愿意干了,敞开大门,来者不拒。她那段时间还是个秃子,头发遭了殃,没完全长出来,也有男人抢着进门。那些女人,反而再也没有来找麻烦,大家相安无事地继续做邻居,真像是一个笑话。”
顾延树不为所动,没有说答应,也没直接拒绝。
“秀秀说,那次围观的人,比平常新年里聚在一起看舞龙的人还多,真热闹。”
宋渝生等着,也不急。顾延树看了眼面前的蜡笔。宋渝生立即反应过来,想到这已经是掉到地上的,无奈地换了一套新的,干净的。
“人性的恶毒和野蛮,总是超乎人的想象啊……”
顾延树说:“你这里还真是什么都有。”
郁随说:“秀秀告诉我,她曾经是不愿意干这个的,宁愿每天去捡垃圾。但是有一天,一群女人揪着她的头发,把她拖到了马路上,把她的衣服全脱光了,一件也没留。真的,一件也没给她留。”郁随的声音有点抖,“她们一边骂她贱人,勾引男人,一边剃她的头发,掐她的肉。”
宋渝生笑:“该有的都会有。”
“我就是靠她用嫖来的那些钱养大的。”
顾延树这下终于肯开始。挑出一根黑色的蜡笔,斜斜地捏在两指之间,在米白色的纸张上涂鸦。紧抿着唇,也瞧不出什么情绪,雕塑般冷清又精致,无端吸引人。只有右手随意在动,蜡笔在白纸上摩擦,发出轻微的响声。
“忘了说,秀秀,姜秀秀,也就是我妈。她脑子有病,先天性的,偶尔会有些痴傻,长着一张漂亮又精明的脸,好像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闺女,却是别人想嫖就能嫖的。”
宋渝生引导着齐齐看他的方向。
郁随说:“那些男人会留下不同的东西,有的直接把钱塞进她的内衣里,有的扛一袋米过来,其中有一个我记得特别清楚,是个杀猪的,担着两箩筐猪肉到了我家,秀秀来者不拒,都把他们请进门……”
小女孩玻璃珠子似的眼睛盯着顾延树骨节修长的手指,和他手下的画。不一会儿,终于开始学着他的样子,抱着素描本安安静静地坐到椅子上,开始画起来。
潮湿阴暗的屋子里,一年四季充斥着一股霉味和驱之不散的淫靡的气息。到了后来,郁随每每看到地上的不明液体,脑海中就会不由地浮现出画面,恶心地干呕起来。
宋渝生见效果不错,走开了,不打扰小女孩,却见顾延树这边还真画得认真。粗略的蜡笔线条,勾勒出的是一个脸部的轮廓,虽然模糊,大有克劳德·莫奈印象派风格,但还是能隐约从眉眼间联想到某个人。
有时是在床上,有时是在地上、茶几上、饭桌上、墙壁上,女人永远是一丝不挂地被不同的人压在身下,漂亮妖娆的脸上,挂着迷蒙的笑,眼睛里慢慢染上情欲。
宋渝生揶揄:“这是——惜光?”
她摸黑赤着脚走到房门口,小心翼翼地把门打开一条缝,看到两具光裸着的身体交缠,随着每一次动作起伏,女人的指甲在男人的背上抓出红痕。
顾延树头也每抬,像没听见。
简陋的屋子,完全没有隔音效果。隔壁起伏的呻吟和喘息声,不断地响起,郁随常常被惊醒。
这个时候,宋渝生接到了温遇云的一个电话。
在郁随的记忆里,在没有来到温家之前,她经常透过灰色的窗子,看外面逼仄的天空。那往往是天还没有亮的凌晨,或者很黑的夜晚。
电话里又说不清楚,温遇云语气严肃,不像平常嬉闹的样子,她说:“是很正经的事,阿生,你晚上要是有空就过来一趟吧。”
她藏在心里,以为会藏到死的往事,忽然间有了倾诉的欲望,痛到麻木的伤口就这样揭开来,曝晒在日光下。
宋渝生笑着问:“很……正经的事?你能有多正经?”
她陆陆续续,开始跟惜光说自己小时候的事情,聊起她的妈妈。她从来不管惜光有没有在听,愿不愿意听,就那样不管不顾地说下去。
温遇云说:“好吧,我改口,是很重要的事。”
郁随把白天被阳光晒过的枕头拿进来,拍松了,挨着惜光旁边的放着,然后躺下来。
宋渝生也不再打趣他,认真起来,顺便提了一句:“延树也在。”
每当这个时候,惜光只能闭上眼睛,不去看她,不然就会心软了。
温遇云在电话那头说:“那太好了,你直接把他也拖过来。”
她当着惜光的面吞食白粉,注射针剂,不再掩饰和回避。她经常对着惜光笑,笑着笑着,就开始无声无息地哭。
宋渝生不明所以,也不问了,说:“但我这边还有个孩子在,等下班之后才能走。”
自从在惜光面前有过一次毒瘾发作之后,郁随已经没有了顾忌,破罐子破摔般,越发肆无忌惮,把黑暗的一面暴露给她看。
温遇云一怔,说:“阿生,你你你……和谁生的娃?”趁着宋渝生还没说话,她飞一般的速度挂了电话。
郁随讽刺地想过,如果惜光认识以前的她,大概只会更加想要远离她,更别提原谅。
宋渝生:“……”无奈地听着手机里传来的阵阵忙音。
张爱玲在《倾城之恋》里说,如果你认识以前的我,那么你就会原谅现在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