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他,心里掂量着应该怎么说,最后觉得照实说就是最好的办法。“因为我觉得我应该找个更好的。”
“为什么?”说完他自嘲地笑了,“提问是我的职业病。”
“好!棒!”
“没关系,”我说,“我提的分手。”
我看着四周的人,想着是不是有人在跟我玩整人游戏。我好像看到了变成人形的章鱼混迹在五张桌子以外的地方,一边喝着冰拿铁一边用他的一条触手向我致意。但章鱼已经死了,我很清楚这一点。我不觉得这是整人游戏——面前的这个人确实是千真万确的。
“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问的话。”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知道自己要分手了?”他问。
我顿了顿。
“那时候加州正在进行同性婚姻合法化的投票,他提到了结婚。我没法想象这辈子就这样一直跟他待在一起,甚至想投一票反对票。就是为了避免在家里提起这个尴尬的话题,我竟然可以不顾所有加州同志的基本公民权。”
“怎么会分手的?”
拜伦笑了。
“六年。”
“大概就是那个时候,我知道应该结束了。”我把手放在他的小臂上。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有点唐突,虽然我没有很扭捏——我大概真的想碰触他的皮肤。他的皮肤很光滑,深棕色,像夏天的感觉——有点熟悉,温暖又舒服。在“渔洋思考”上航行的头几天,我的皮肤就有这种感觉,那时候它还没有被海盐侵蚀,没有烤焦也没有蜕皮。“三年之后,我们彻底分手了。”我往后靠在椅背上,带点顽皮地笑了。恋爱都是复杂的,有时候不太可能跟外人解释得清楚。“我竟然跟你说了这些。”
“你跟前男友在一起多久?”
“是!的!你!在!全!心!全!意!地!生!活!”
我看着他的脸,他应该已经试过无数次类似这样的……约会,但他并没有气馁,真是令人佩服。
第三次。我确定这一切不是梦。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头。“我好像没有。”然后补充了一句乐观的“目前还没有”。
就是你了。
我愣了一下,想到了莉莉,虽然我知道他说的是恋爱关系。我答了“爱过”,因为就算没有莉莉,这个答案也是成立的。为了掩饰自己的痛苦,我甚至试着追问他:“你呢?”
这一次我的心跳停顿了一秒钟。我低头看着他的小臂,我的手还在那里,而他也没有任何要退缩的意思。
“你爱过谁吗?”拜伦问。
周围的一切——红色的胶木桌面,粉红色的酸奶,蓝色的天空,市集里绿色的蔬菜——这些斑斓的颜色仿佛太阳从云朵后面探出的凝视目光。我正在全心全意地生活。
他喜欢小狗。
“坦然面对一切。”拜伦补充道,他举起酸奶杯当作祝酒。
他是新奥尔良人,以前在拉斯维加斯的电视台做新闻记者。他的一头卷发在风中飘动,看上去就是个诗人,完全不像电视新闻记者,至少我没见过这样的新闻记者。他跟我一样做舅舅了。他跟妈妈的关系比跟爸爸好。惠特尼·休斯顿的去世让他很伤心。
我收回了放在他臂上的手,然后立即开始怀念他手上的温度,他的温度。坦然面对一切。我应该再把手放回去。它就想待在那里。这是莉莉教我的。活在当下。跟着自己的心走。
眼前的这个人无疑是天赐的礼物。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有一会儿没说话了。“你知道章鱼有三颗心脏吗?”话一出口,我便意识到自己很像《甜心先生》的那个孩子。“你知道人的脑袋重八磅吗?”我希望我的问题不至于讨人厌。
我们人手一杯酸奶,面对面坐下。八月里吃酸奶确实比咖啡来得妙。他点了原味,我的是石榴味。他看上去跟照片里一模一样,但又很不一样。他的动作和笑容比静态照片上的更帅。我们直接跳过初次约会的寒暄环节,我开始讲自己的故事,尽管讲得还不错,但我还是尽量告诫自己不要多说了。
“不知道。”拜伦的眼睛好奇地闪了一下——至少我希望是出于好奇,但假如不是的话,我也已经管不住嘴了。
“好极了。”
“是真的。有一个是系统心脏,就跟人类左心室的功能差不多,输送血液到全身。另外两个小一点的心脏,长在鳃旁边,功能类似我们的右心室,负责把血液再循环回去。”
“改冻酸奶你没问题吧?”
“你怎么会想到这个?”
我没有先松开手,但应该差不多是跟他同时。这是个进步。珍妮会为我感到骄傲的。我看着他的眼睛,希望它们是棕色的,跟莉莉的一样,但他的眼睛是深蓝色的,宛如“渔洋思考”四周平静的大海。
我笑了。第一次约会就说这些大概真的很奇怪,但我就这么说了出来。我看着八月迷人的天空,只有几条喷射飞机的尾巴和一朵腊肠犬形状的云飘在地平线上。我并不相信命运,也不相信有天使,不相信一见钟情,不相信我们的爱人正从天堂里俯瞰着我们。但太阳如此温暖,微风如此清凉,约会又如此完美,这个下午是那么醉人,莉莉的声音就这样从温柔的风中传来。
我笑了,过了一分钟开口道:“再好不过的事了。”
伤!心!一!个!月!足!够!了!
“希望不是什么坏事。”
我不同意莉莉的说法——一个月远远不够。但对小狗来说,一个月就是七个月,两百多天。但这些其实都不重要,对她来说,我只伤心一天都算太多。我拿起勺子在酸奶碟底上刮来刮去,心里默念着拜伦的诗句。“怎如这条狗,是最可信赖的朋友, 主人还家,第一个趋前迎候; 挺身卫主,与主人心心相印。”勺子伴着诗歌的节奏发出一串刮擦声,残留的石榴酸奶聚到了一起。
“不。是的。挺好的。只是……”我回想着刚才他的话,和他说话的口气,他的热情填补了这一个月以来的某种缺席。“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我刚刚失去了一个重要的朋友。”我吃光了最后几口酸奶,放下勺子,专心看着拜伦。“我说不清楚。我感觉她今天就在这里。跟我们在一起。你,我,她——三颗心。就像一只章鱼。”我耸耸肩。
他一定是觉得我抱得太紧了,因为他问我:“你还好吗?”
如果我是他,大概已经跑了。这么诡异的话题。我应该会头也不回地跑回家,跳到床上吃上一加仑冰激凌,然后把我的资料从所有申请过的约会网站上删除。
我不想冒昧,但我已经张开双臂去拥抱他了,而他也迎了上来。刚才他站在那儿的身影给我带来的精神上的拥抱此刻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拥抱。
或许是因为这一切有点突然。或许是因为这诡异里透着真实。或许这个男人命中注定就是来跟我相遇的。拜伦站起来,朝我伸出手。
拜伦笑了,轻轻地用拳头打了我一下。“是!啊!我!们!终!于!见!面!了!”
“一起散步吧,你可以慢慢告诉我她的事。”
“就是你了。”这话脱口而出,我只能把语气调整得尽量像是在开玩笑,免得吓到他。我觉得自己处理得还不错,但就我在海上的经验来看,有时候大船只能慢慢调头。
鞋带轻轻地被解开了。
然后他漫不经心地抬起头,用一只脚抵了一下墙,往我的方向走过来。我们四目相接,他笑着认出了我,友好的脸上带着点释然,忽然间,我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
我花了一分钟决定要不要去,然后站起来,扔掉了酸奶碟子,把手放在他柔软温暖的手里。没有尴尬的摸索,我们的手如同磁铁和金属一样,直接紧握在了一起,好像从来没有分开过一样。现在,我们又碰触着对方了。
就是你了。
“我们可以在前头买点喝的带走。”我提议道。
我不太明白这句话,这几个字,它们较之周围的一切而言太过深沉。农夫市集、星巴克、冻酸奶店,还有地点不明的初次见面的困惑。或许它们是为了表达此刻他给我带来的巨大的愉悦,好似夏日里在我头顶爆炸的水球。我的膝盖不再弯曲,我的心不再涣散,我沉浸在一个宛如安定药片给予的温暖拥抱里。当然,我没有吃安定。莉莉离开以后,我就没有再吃过安定。而此刻这种温暖的拥抱感,让我觉得跟眼前这个人待在一起很安全,这个拜伦也许是个诗人,但我只想阻止这一切。这个——不管这种感觉是什么——都不可能是真实的感觉,不能沉浸在自己的妄想世界里了。这个男人只是在摊位上卖巨型茄子而已。但我来不及去担心自己的感受,或者我该不该在那儿,或者该不该穿黄裤子了,因为在我看了他两三秒之后,他也认出了我。完美的三秒钟,我体会到了久未谋面的宁静。
“不介意我喝冰红茶吧?”拜伦问,“我不怎么喝酒。”
就是你了。
简直完美。“没问题。”
我穿过洛杉矶著名的农夫市集(其实更像一条户外美食街),现在我迟到了几分钟,附近游人如织,我还是有点不确定去哪里碰头。低头的时候,我忽然发现自己穿着一条黄色的裤子。黄色的裤子。开玩笑吧?有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裤脚卷起,上身搭配海军polo衫,看起来好像刚从自家游艇上下来的花花公子。我简直想取消约会,至少推迟了一会儿,好让我回家换身衣服,但我懒得这么做,毕竟这个约会主要是为了让自己分心。等我走到市集的最后一个货摊时(摊子上都是圆滚滚的大茄子),我看到他斜靠在墙上,而我体内的某处说着,就是你了。
拜伦笑了。他的眼睛仍然透着蓝色,这一次,接近天空的颜色。有着一条腊肠犬云朵的天空。我想起那天在“渔洋思考”上一起看着壮美的日落,我不好意思地跟莉莉说过我想再次恋爱。当时我被深深的负罪感折磨着,那些话暗示着莉莉死后的事情。我也记得她那简短的回答。
活着,我猜。呼吸。基本上我还是会重蹈覆辙。脑海中预演着接下来的事,并等着付诸行动。
“你会的。”莉莉说。
我的约会对象名叫拜伦,这或许是种暗示。他也许会明白我和我的痛。他也许会出口成章,没有陈词滥调,只有真情实感。但我一边往远处那家离酸奶店更近的星巴克走去,一边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们开始散步。
今天我有点不安,莉莉走了一个月了,没想到这一天到来的时候我已经有点麻木了。我出来赴约也许只是想让自己分心。他很上照,邮件往来也很愉快,但我其实是迷上了他的名字——拜伦。诗人的名字。最近我一直在读拜伦的诗。他有一条纽芬兰犬,给它取名“水手长”,后来他为它写了他著名的《纽芬兰犬墓碑题诗》。“在此处近旁贮有一物之遗体:它有美质而无虚荣,有威力而无骄慢,有胆量而无残暴,有人的一切美德,而无其罪戾。”【19】水手长,感觉上,很像莉莉。
我开始讲。
至今为止,我做得还不赖。我听了妈妈的话回了趟家,跟梅瑞迪斯一起,我们一起在缅因州的夏日里偷闲。我不需要刻意说话或挤出笑容。回家之后,我把自己的日程排得满满的——工作,健身(我一直在跑步——跑去哪里?从哪里跑来?),跟朋友见面。还有,约会。我约会了好几次,都只见了一次就没有下文了——我提不起兴趣(约会都在下午,每个约会,那样就不用喝酒了)。当然我并非全然振作,孤独的夜晚,可怕的噩梦,但我还是挺过来了,勇往直前。重返现实似乎很危险——毕竟我已经离开太久了。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乡下的一个农场,当时她才十二周大。她很温柔也很善良,那个女主人管她叫‘小矮子’。她的爸爸叫凯撒,妈妈叫女巫粕。”
莉莉走了一个月了。
拜伦高兴地捏了两下我的手。
停车下来,我才发现附近有两家星巴克,不知道约的是哪一家。三点还差两分钟,没时间了,我暗暗希望是约在了离我近的那家,虽然远的那家看上去更适合初次约会。至少我们可以坐在户外。这里怎么会有两家星巴克?因为其中一家开在巴诺书店的里面。星巴克书店。我很快发了条短信给他,他回问“改吃冻酸奶怎么样?”的时候,我正在同时往两家店张望。于是我回了“当然”,然后直接去了远的那家星巴克,因为那里离酸奶店更近,虽然现在的约会地形好像更加复杂了。
我开始讲莉莉的故事。
八月
我!的!故!事!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