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手伸进毯子,放在莉莉的胸口上。那里还是暖的,只是没有起伏了。我把手一直放在那里,想作最后的确认。但一段时间过后,我也不得不承认她的心跳确实没有了。
那么多眼泪。我从来没有哭得那么狠过。
我垂下头,只顾抽泣,似乎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我的思绪从心绪中抽离开来,展开独立思考。它开始考虑我究竟应该在这里待多久,别人才既不会觉得我无情,也不会觉得我古怪。它还叫我记住此时的每个细节,便于日后归档。我于是照做。
莉莉的嘴边伸出一丁点儿舌头。那么粉,那么静,那么死。
时钟。
我抱着双膝坐在地上,哭得前俯后仰。
白墙。
“噢,老天,请你原谅我。”
毛毯。
时间流走。我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我知道自己是跟莉莉待在一个房间里,这也是我唯一记得的事情了。我吻了吻她的鼻头。
冰冷的空椅子和转凳。
我根本没有意识到她们是何时离开的。
金属台。
“我很遗憾。”她把手放在我肩上,同时朝她的助手示意。“你慢慢待着,不着急。”
这么硬的地板。
莉莉走了。
这么硬的我的脸。
过了十几秒,兽医把听诊器拿开了。她已无须多言。
莉莉。她的舌头。
我抬头恳切地望着兽医。给我打针吧。也给我来一针毒药。至少把我的心跳也中止了。随便什么药。只要让它停下就好。
章鱼。
我挤出最后一句耳语:“她会照顾你的。”
章鱼!我看着他躺在那儿,八条触手无力地垂下来,那颗愚蠢的脑袋上露出来一只眼睛,眼球往上翻。
哦,太他妈崩溃了。
你自找的。你本来可以走掉,但你偏不。希望你在地狱里腐烂。
“你妈妈的名字叫女巫粕。”我在后面轻轻地摸着她的耳朵,以前这样的轻抚总能让她镇定下来。“去找她吧。”
已经没必要把这些话说出口了。他听不见我了。
所有小狗都会去天堂。
章鱼也死了。
兽医把听诊器放到莉莉胸口,听她的心跳声。
我用毯子遮住莉莉的额头,盖住章鱼,这样就只剩下了我和她,跟以前一样。
小红球。
“我会永远爱你。今后的每一天。哪怕死后,也爱着你。”
那么多眼睛雨。
我看了她最后一眼,然后把莉莉完全盖起来。我花了一分钟站起身来,但走出房间的时候,我没有再回头,直接关上了身后的房门。
更多的眼睛雨。
下午一点
狂躁的吻。
我在车里坐了很久,不知道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最后,我拿起电话打给了特伦特。
温柔的吻。
“莉莉死了。”
海上的冒险。
“到我家来。我这就从公司出来。”
“渔洋思考”。
我不知道怎么开车去的特伦特家。有一次,在大学里,我开车从缅因州回波士顿的家,路上偏头痛犯了,到家的时候,我都不记得是怎么回来的了。这次驾车就跟那时候一样。但这次不是头痛,是心痛。
互相依偎。
特伦特在大门口等我,他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我们都哭了,我说了声“药片”而他早已准备好了。我把一粒安定放到舌头下面,让它慢慢融化,然后蹲下来抚摸薇西。亲爱的,亲爱的薇西。她想跟我玩,但我做不到。
打盹儿。
我把之前送给特伦特当作生日礼物的俄罗斯伏特加拿出来,喝了两小杯。当时我们在“红药”餐厅一起开了这瓶伏特加,那是一间新越南式餐馆,我们选那里是因为《洛杉矶时报》说它是洛杉矶餐饮业的“坏男孩”,这个说法很快就传开了,何况它的名字里还有个“药”。我不知道伏特加和安定哪个先起了作用,但我肺里的重量慢慢减轻了,我又可以呼吸了。
追松鼠。
特伦特问了我整个过程,我事无巨细地告诉了他一遍,但其实并没有多少内容。薇西来蹭我的脚后跟,但我头已经晕了,没法把咀嚼绳扔出去跟她玩了。我倒在特伦特的沙发上,他开了电视坐下一起看,还没看清电视内容,我就睡着了。
小狗公园。
下午两点
散步。
海水在“渔洋思考”的周围轻轻地翻滚着,带着催眠的节奏感。我们渴望回家,但我还是暂时关掉了引擎,停下来感受四周的静和广阔的美。晴空无云,蓝天与海水彼此映照,空气柔软,东面照来的阳光在我们面前铺出一条回家的黄金小道。周身一片寂静,只有海浪拍打船身的声音传来。船停下之后,章鱼开始缓缓下沉,船体摆脱了些许负担开始上升,感觉我们正在驶入天堂。假如不是天堂,至少也是电影《油脂》里,桑迪和丹尼离开吕德尔高中时飞奔而去的地方。
圣诞节。
莉莉在我身旁。
手术。
看到她,我很惊讶,然后就开始哭了。章鱼已经死了,她看起来就跟以前一样,跟她年轻时候一样——她的动作很轻盈,我双手捧起她的脑袋,抓着她的耳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喔,我的宝贝”。
瘫痪。
“怎么了?”莉莉困惑地问。
鸡肉饭。
我说出此刻能想起来的唯一一句话。“你在这儿。”
眼睛雨。
我把她放到甲板上,然后一起走去船头,靠着栏杆望着大海。
笑声。
“好美。”
开车兜风。
“是的。”莉莉应道。
豆腐火鸡。
莉莉的后爪立在地上,前爪趴到船沿上,想看得更远一点。她的尾巴跟水面一起和谐地摇摆着,她体内的节拍器调到了缓慢的挡位,我又一次记起了幸福的感觉。
感恩节。
我倒退几步,想把一切尽收眼底。如果可以让时间暂停并永远活在那一刻,我希望就是现在。
一起吃过的蛋筒冰激凌。
一阵微风从东南面吹来,莉莉的耳朵竖在风中,好像起飞中的机翼。
萨迪、苏菲和苏小菲。
“你看到了什么,猴子?”
海边的奔跑。
莉莉面朝大海。在我们和海平线之间,似乎一切都是柔软的,我们仿佛飞在空中,而不是漂在海上。
我们一起度过的第一个夜晚。
“一切。”她答道。
现!在!这!里!是!我!的!家!了!
“我们现在要回家了。回到我们的生活里。你有什么感觉?”
它轻轻地解开了我的鞋带。
莉莉没有说话,呆呆地看着阳光在海面上的倒影。我等了一会儿,她还是没有开口。
小狗农场。
“小狗?”
我看着兽医把注射器插入导管,推进了第二针。那些冒险往事涌上心头。
莉莉似乎朝我点了点头,但还是没有回答我,我有点奇怪。我的问题虚弱地飘荡在空中,像一句没有得到回应的“我爱你”。她是不是还没有准备好回到我们的生活里?回到我们相伴的日常里?她是不是已经知道,岸上有不愉快的事情在等着我们?
了。
忽然,小红球从天上掉下来,重重地掉在了甲板上。莉莉和我都吓得跳了起来。小红球弹起一个弧线,掉到了离我们更近的甲板上。它一弹一跳往船尾的方向去了,莉莉跑上去,在它蹦出船身掉下海之前咬住了它。她骄傲地一路小跑回船头,在我脚边玩了起来。
以。
现在我知道了,她为什么会分神——只要察觉到小红球在附近,她就不理会我的话了。我稍微放心了一点,看着她玩耍的身影,觉得日子正在慢慢回复往昔。这一刻相当完美,宁静与活力,美好与和谐,孤独和陪伴。小红球在“渔洋思考”的甲板上滚来滚去,莉莉轻松地追逐着它,我的心从未如此平静。
可。
但好景不长。
“可以了。”我能感觉到这三个字从我的舌尖吐了出去。
我眼角的余光瞥见天边的一团火,好似彗星般,疾速朝我们飞来。
撕掉邦迪。快点。只有这个办法。
“什么……”彗星更近了,我不知说什么才好。
周四是我和莉莉讨论那些可爱的男孩们的日子。我看着导管上的胶布和绷带。
第二个小红球重重地掉到甲板上,回弹得比我们都高。莉莉转身看着它起起落落,有点不知所措。她看着已经踩在脚下的那只小红球,又看了看滚到船尾的第二只小红球。
今天是周四。
我看到了莉莉脸上的困惑。紧接着,第三第四只小红球来了。一片阴影笼罩了我们的船,抬头望去,空中有上百只小红球一起遮住了太阳。它们如雨点般疯狂地掉落下来,船上一阵喧闹。我和莉莉都僵住了,十分害怕。也许这是莉莉梦想中的场景,但现实却恐怖至极。
为什么会这样?
我们爬到甲板最上面,但小红球们来得太快了,莉莉很快就在一堆橡胶附近不见了。而掉进水里的小红球则激起凶猛的浪花,直喷到我的脸上。我绝望地擦拭着眼里的海水,小红球不断在我的胸口堆积起来,我被紧紧埋在其中,无法呼吸。能记起来的最后一件事,是我在尖叫着“莉莉!”,然后黑暗就吞噬了我们。
哦,天哪,我到底干了些什么?
下午三点
我没有准备好。
特伦特拍拍我的肩膀,我看看他,没有窒息的感觉,眼前只有我的朋友,有一秒钟我感觉不错,但思绪很快闪回,仿佛很多只手同时在挤压我的脑袋。
“等等!”我喊道。
“你在尖叫。”他说。
“你准备好的时候告诉我,我会注射第二针。”
“是吗?”是的。
我们慢慢地把她放回桌上,她慢慢睡着了。
“是的。”
她颤颤巍巍地醒着。
电视机还开着,特伦特开始看《胜利之光》,我最喜欢的连续剧。他是得州人,又喜欢橄榄球,我就花了好几年说服他看这个剧。我是缅因州人,而且我讨厌橄榄球,但我也很喜欢这个剧。剧集很棒,刚才的药效还没过去,一部分的我似乎去了西部的得州——但只有一小部分。我仍被巨大的痛苦压在特伦特的沙发上翻不了身。
她眨了一次眼睛,也许是两次。
第一季的最后,四分卫杰森·史翠特下场后,泰勒教练发表了他那首场标志性的个人演讲。他说生命脆弱,我们都会受伤,某个时刻,我们都会倒下。“我们都会倒下。”
几秒钟过去,似乎没有反应。但很快,药物在她的体内穿梭开来,她的瞳孔放大,然后眼皮低垂下去。
我从来没打过橄榄球,也没有参加过别的团体比赛运动。我从来没有听过中场休息的鼓励,也没有在休息室里跟队友互相鼓励要扭转局势。但听完泰勒教练的讲话,我努力站起身来。我四十二岁。生命才过去一半,但我的队友已经走了。我从未如此觉得这场演讲如此贴切过。
麻醉很快起效了。
他继续道,我们拥有的一切都可能失去,即便是我们最重要的东西。一旦失去,考验我们的时刻就到了。
好好睡吧,我又美又好的小狗。
我被他的演讲彻底俘虏了,尽管这些话以前都听过,尽管家里还有蓝光的版本,我还是仿佛第一次听到这些话一般。这种痛苦在考验着我们。我正处在这种痛苦之中,最爱的东西被夺走了,我审视着我的内心,看到了一个我一点也不喜欢的自己:一个破碎又孤独的人。我想起所有跟莉莉一起度过的时光——讨论男孩们,大富翁,电影,比萨之夜——不知道其中有多少是我臆想出来的。小狗并不吃比萨,也不会玩大富翁。我其实都知道,但这一切还是那么真实。这其中到底有多少是我为了掩饰自己的孤独,精心造出的幻境呢?有多少是为了肯定我自己在现实生活里的尝试呢——治疗,约会——肯定它们并不只是尝试而已?
“好了。我要开始注射第一针了。麻醉。她会很快睡着的。”
有些地方,有些时候,我似乎已经中止了真正的生活。我不再真心实意地去生活了,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完成了所有正确的事情。我有莉莉,有杰弗里,有一个家。
我朝兽医点点头。
然后,一切都没了。
助手握着她的后腿,我握着她的前腿。
我不知道为什么生活会变得一片空白,为什么章鱼会来,为什么最后每个人都离我而去。
莉莉的头垂了下去,我再次亲吻了她。
下午四点
“我们一起经历过那么多冒险。我热爱其中的每一个。”
特伦特点了比萨,送来的时候我试着吃了,但一口咬下去便开始反胃,我觉得我要吐了,我努力克服着,想把它咽下去。红辣椒、番茄、橄榄和芝士,混着胆汁在喉咙里升腾,每样东西吃着都很恶心。但我还是继续吃。每咬下一口,胃里就传来一阵刺痛,有那么欣慰的一瞬间,那种刺痛甚至超过了我的心痛。面前的咖啡桌上有三个派菲酒园的空酒瓶,但我不记得喝过。我看了看特伦特,我猜他看到我能吃东西很高兴。至少他的高兴肯定不是因为一个服药过量的醉鬼躺在他的沙发上(如果一片安定、两杯伏特加和三瓶派菲酒可以算过量的话)。
我捧起莉莉的脸亲吻起来。
“比萨好吃吗?”他问。
但那会是怎样一种生活?
我朝他举起一片比萨,好像要祝酒一般。
我们还来得及逃跑。我们还可以离开这里。我们还可以选择活着。
我为什么不跑掉?为什么抱起莉莉带她回家?如果我带她跑了,我们现在就会一起坐在家里了。这是我脑中挥之不去的问题。为、什、么、我、不、跑?
莉莉仍在作着最后的努力,想要站起来,而我已经放弃了。
薇西坐在特伦特面前,眼神期盼而又饥渴,我又忘了小狗到底吃不吃比萨。
没有凯特·布兰切特。没有回音。她不能再呼风唤雨了,先生。
“不知道轮到薇西的时候我会怎么办。”特伦特道。我知道他提起这个是因为他正在体会我的痛苦,还把自己置身在将来要面对的痛苦里,想要试着理解一二。再加上眼下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悲痛不可避免。我很感激他,真的。但现在还没有轮到薇西。她就在跟前。完好无损。他还有马特,我又有什么呢?
沉默。
上天并不公平。但我不希望他失去薇西,也不希望他失去马特。我热爱我的朋友,我希望他每件事都开开心心的。我只是觉得现实未免残酷。但并不期待上天把痛苦平均分配给每一个人,或者更公平些。上天并不公平。事实如此而已。世界就是这样运转的。没有谁在支配我们,或一视同仁地给我们发放幸福。
“要起风了。”我提醒她。
我们一起经历过那么多冒险。我热爱其中的每一个。
莉莉在“噗噗噗”地深呼吸。
经历过。
“嗨,猴子。嗨,小老鼠。”
过去式。
我蹲在莉莉面前,我们面对面。
在莉莉抬不起眼皮的时候,她知道自己正在死去吗?她知道所有的冒险都结束了吗?还是说她觉得沉睡能带来一次完美的休息?好让她养足精神开始新的冒险?她是期待还是恐惧?还是说她其实什么也没有看见?
兽医把莉莉放到桌上。她身上还裹着我的毯子。她的脚露在外面。我能看到那根导管,用塑料胶布固定在她腿上。
我想到了卡尔,摸了摸我手臂上的文身。死亡是一场很大的冒险。但那不是真的。生命是真正的冒险。呼风唤雨是一场真正的冒险。我没有想起演伊丽莎白女王一世的凯特·布兰切特,而是记起了演威廉·华莱士的梅尔·吉布森。每个人都会死,但不是每个人都真正活过。然后是梅尔·吉布森在电影《赎金》里的话:“把我的儿子还给我!”
女人回来了,这一次还带着一个助手。助手带着淡淡的微笑,竭力想让我感觉到善意。
吃完比萨,我无精打采地再次躺下,模糊地意识到特伦特拿走了我的盘子,这样薇西就不会来吃我剩下的比萨边了。比萨骨头,我爸爸这么叫它们。
时间流逝了。
骨头。
时间停止了。
剩下。
我的心已经够碎了。
尘归尘。
但我不需要砸醉什么。
土归土。
我把胳膊砸在金属检查台上,想要砸碎什么东西。剧痛回传到我的肩膀上,感觉好多了。于是我又砸了一次。
我试着专心回到“渔洋思考”,回到莉莉身边,把她从小红球的流星雨中救出来。这一次我会更加拼命去找她,救她。我会紧紧抓住她,然后一起跑开。我们是在四面环海的船上,其实也无处可逃。但这并不重要。这一次我们会跑开。
我需要一点痛苦。身体上的痛苦。
睡神降临,但我没有梦到莉莉。
我独自待在房间里,这个时候我发觉自己可以站起来了。我走了三小圈,就像莉莉平时入睡前那样。但我没有躺下睡觉,我举起拳头打在我的大腿上。
下午五点
她再次来抱莉莉,这回我松手了。她答应会很快回来。
“这些是什么?”特伦特手里拿着些小册子。
“我们现在要找根血管接导管,接下来就会顺利些。”
“不知道。”我坐起来,靠在靠垫上。我从没见过它们。这些小册子。房间隐约在旋转,电视机里还播放着《胜利之光》,这一次我不需要提醒自己发生了什么事,醒来的那一刻我就反应过来了。
女人来抱莉莉,但我没有松手。
特伦特翻了翻,说了一声“哦”,就把它们放在了咖啡桌上。
“两针。”我说。
“什么?”
“我会给莉莉做个局部麻醉,在她腿上接入一根小导管,方便我们之后进行静脉注射。注射一共两针。第一针会让她失去意识。她会睡着,但还活着。会给你一点时间跟她道别。然后等你准备好了,我们会注射第二针,她的心跳会停止。一旦我们注射了第二针,一般30秒左右就会起效。”
“没什么。你晚点自己看吧。”
“安乐死的流程是什么?”我其实并不想知道答案。
我伸手去拿,身上的腹肌好似过度运动一般酸楚,但我已经记不得上次去健身房是什么时候了。几个星期以前吧。等我翻起小册子,马上就后悔了。宠物太平间,宠物火葬场,宠物墓地。映入眼帘的词语给我来了场突然袭击。体面入殓;个性火葬;骨灰盒选择;丧亲心理咨询;高级装备;关怀护理。每句话都扎在我的心上。
我被淹没了。
特伦特过来把它们拿走了。
“渔洋思考”翻船了。
“你从哪里找来的这些?”我问——我质问。
我沉到了水底。
“本来就在桌上。”
我的眼睛模糊了。
应该是我离开宠物医院之前,有人放到我手里的,但我完全想不起来了。我是一路握着它们开车到这里来的吗?也想不起来了。
她重复道:“这是一个很慈悲的决定。”
“我把它们跟这封信放在一起。”
我点头,头好似有一百磅重,还发出了声音。痛苦、感谢、赞成。
“还有封信?”
不会有明天了。
“你可以晚点再看。不用现在看。”
不会有奇迹了。
亲爱的先生:
“你作了一个很慈悲的决定。”
我们彻底移除了章鱼。你的小狗平安无事。请尽快前来接她。她很期待看到你!
医生双手捧起莉莉的脑袋,然后捂住她的耳朵。
您亲爱的,
一阵恐慌的幻觉袭来。我清楚地感觉到了。对的决定。错的决定。愉快的回忆。悲哀的现实。好。坏。起。伏。赢。输。生。死。
宠物医院,
“她发作了几次,很可怕。我觉得她已经痴呆了。今天早上她看着我的样子就好像她已经走了。”我尽力地挤出这些话,然后不得不进入正题,艰难地蹦出后面的句子,“我希望你能帮助她。希望你能帮助她,治好她。我想听到你告诉我一切都会好的。把这一切都摆平。但是,总之,如果你没办法的话,如果你没法创造一个奇迹,我想听你告诉我,我的决定是对的。”
“信上说了什么。”我没有发问,而是用命令的语气请他读给我听。我不想晚点看,我现在就要知道,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她的另一只手小心地摸了摸肿块,然后慢慢把让莉莉的脑袋再次搁到我的腿上。
特伦特叹了口气。他拆开一折三的信,从头看到尾。“关于莉莉遗体的处理办法,请您在下周一之前决定。”然后他给我读了各个选项。如果我选了个体火葬,我可以买一个骨灰盒,把她带回家。如果我选了群葬,他们会帮我处理骨灰。还有些别的打包服务。其中一个还包括了“珍稀黏土爪印纪念品”。
“是的。肿瘤夺走了她的视力,和其他一切。”
这一切都在挑战我的信仰。我不相信上帝,也不相信来生。我相信你活着和你死了。我相信死亡通向永恒的虚无。我相信每具身体都只是一个躯壳。我相信莉莉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已经没有任何决定是关于莉莉的了,因为莉莉根本就不在了。我只需要觉得她的躯壳。
“她看不见了是吗?”
这些都吓不到我。
兽医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手电筒,对着莉莉的眼睛上照。没有任何反应。
还是说我害怕了吗?
“那是章——”我开口道,很快便打住了。够了。“那是她的肿瘤。”
我不需要莉莉的遗体来记住她。
“莉莉头上的是什么?”她把三根手指放在莉莉下巴上,轻轻地抬起她的头观察。
我不需要一个骨灰盒来告诉自己她有多好。
女人从检查台下取出一张凳子,转到我们身边坐下。
我不需要一个珍稀黏土爪印纪念品来提醒我生命有多么脆弱,多么昙花一现,多么短暂。
我狠掐自己的手指。“这是莉莉。”
还是说我很需要呢?我需要它们来表达我对她的爱吗?我可以忍受吗,从今往后的年月里,不知道她的遗体在哪里?
“哪一只小狗?”她问。
关掉所有的钟,切断电话;给狗一块浓汁的骨头。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士走了进来。她的笑容温暖,但不过分殷勤。她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句诗顿时击中了我。
门开了。
莉莉的身体正在某个冷冻室里,挨着别的不幸的小狗们的身体。他们把它们保存起来,好制作珍稀黏土爪印纪念品。
一只手摸上了球形门把手。
特伦特把小册子和我的钥匙一起放到了餐厅的桌上。
脚步声又来了。然后中止。
我确实不用现在就看。
我想跑,但我的双脚像是陷入了水泥地里一样紧紧贴着地面,我的下半身已然瘫痪,如同上次来这家医院时的莉莉一样。
晚上九点
时钟上的分针又嘀嗒作响。然后又过了几分钟。
手机响了,是杰弗里,我不想接。我坐进车里之前给他发了条短信:“莉莉走了。我一直陪着她。我现在不想谈这件事,但我觉得你应该知道这件事。”然后又发了一条短信:“谢谢你成为她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虎豹小霸王》里的布奇,《冷手卢克》里的卢克,《朱门巧妇》里的布雷克。”
我现在不想谈这件事。
脚步声远去了。
我的电话在响。
门外传来脚步声。求求你别进来。求求你走开,让我们待在这里。求求你再也不要回来。
是杰弗里。
“我想跟你说。”我背过身去,不让眼泪掉在莉莉身上,“我觉得没有人比年轻时候的保罗·纽曼更帅了。”
我抓紧方向盘,专心看着面前的路。我回想起我们的交往,我明白地对他说过:“这些事情,如果你做了,我会很伤心。”然后他还是做了。我现在不想谈这件事。谈着这件事会让我很伤心。所以换作你是杰弗里,你会怎么做呢?你会打电话来讨论这件事。
我的声音哽咽了。
就在我决定不跟他说话,让电话转到语音信箱的时候(他知道我从来不听语音留言),我的手指却背叛了我,接起了电话。
答:小狗的叹息声。
“嗨。”
问:你最喜欢的声音是什么?
“嗨。”我很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听上去熟悉又陌生。“你在开车?”
莉莉叹了口气。
“回家。从特伦特家出来。”
“今天我们聊老派风格怎么样:年轻时候的保罗·纽曼或保罗·麦卡特尼?”
“我觉得你最好不要一个人开车回家。”
莉莉抬起一条眉毛,身上其他的地方则纹丝不动。
我们分手以后,车上新装了蓝牙音箱。他的声音从立体声音箱里传出来,弥漫在我的周围。听上去……有点丧气。我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道:“谢谢你。”然后说,“你在哪儿?”
“今天是周四,豆豆。周四我们讨论男孩们。”
“我在家。”
周四我和莉莉会讨论那些可爱的男孩们。
我笑了。
周围很安静。周四中午无大事。
“有什么好笑?”
墙上的钟没有秒针,我听着它,感觉已经过了三分钟,但分针只走了一下。
有什么好笑?“我都不知道现在你的家在哪里。”我怎么会不知道他住在哪里?我都能想象出他的生活用品,都是我们以前一起用过的。但我没法想象那些东西出现别的任何一个地方。
我抱着莉莉坐在唯一一张椅子上。椅子冷冰冰的。
“你想要,那个,地址吗?”
那位同事便将我们引入了一间检查室,告诉我们医生很快会到。走的时候她带上了门,把我们隔绝在里面。
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邀请我去他家,我忽然有点慌了。“不用。我在开车。”
她跟她的同事耳语了几句。
沉默。
我们穿过推拉门走进了宠物医院。前台的女士似乎还是之前的那位,她问我有什么可以效劳(她没有问我们能不能等),我结结巴巴道:“我之前打过电话来。”她点点头,把手放在一位路过的同事肩上。
“她是个好姑娘。”
中午
又一段长长的沉默。
静止了。
“最好的。”我赞同道。
没有生命了。
我经过了威尼兰、文图拉和兰克辛的入口,然后我们再次开口说话。
冻住了。
“我们之间怎么了?”杰弗里问。
小红球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要不要现在说出实话?除此之外,我也没有别的打算。“你不够忠诚。”
地板上放着她空空的小床。小床上是她的爪纹毯子。水槽边上能晒到太阳,她最喜欢在那儿躺着。我们有一个放茶壶和锅子的架子,小红球经常滚到架子下面去,她总是趴下去捡球然后就卡住了,只剩下两条后腿和一条摇晃的尾巴在外面。她有一只树脂早餐盘,一张偶尔用来午睡的备用小床。有一扇柜门里面是垃圾桶,如果她觉得我扔掉了什么好吃的,就会用爪子拍打那扇柜门。她还有一抽屉玩具,想玩的时候她就会用期待的眼神一直望着那个抽屉。还有背脊手术后的康复期里,围了她十二个星期的围栏。她小时候的玩具都放在一个金属罐子里,她吃饭的小碗放在地板上,每两天会加满一次。她会一直守着后门,只要有人靠近,她就发出德国牧羊犬般的吼叫声。还有一个搅拌器,她生日的时候我会拿它来打面糊,自制生日饼干。还有一个火炉,她看不见的时候总是撞上去。还有一个角落,只要她的痴呆症犯了,她就会站起来,朝那个地方狂吠。
杰弗里咽了咽口水。
我没有穿平时出门的衣服,但我根本无所谓。我把莉莉包在毯子里,预备着她可能再次失禁。我们站在厨房里,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意识到了,这是她最后一次看到这个地方。如果她知道,如果她明白,她大概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大不了。没办法忍受这一切。这是她十二岁多的生命里度过了十年的地方。
“你从来没有全情投入过。”他的语气里没有愤怒和报复。我们只是在互道事实。
上午十一点
环球影城主题乐园的烟花在空中绽放,烟花的尾巴纷纷掉落在高速公路上,我们现在的谈话也仿佛是当初大吵后的灰烬。
你会怎么继续?
“我知道。”确实是我的问题。
你会怎么呼吸?
又一阵沉默。
你会怎么行住坐卧?
“有一段时间我们还是很开心的。”杰弗里说。
但如果今天就是末日呢?如果末日就在这一个小时呢?
“我也这么觉得。”
有一次和珍妮聊起过,尽管我们都知道自己会死,但还是努力地活着。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反正最后一切都会消亡,每天早早地起床又有什么用?还是说,正是不可避免的死亡鼓舞了生的勇气?让我们在一切还来得及的时候竭尽所能?正因为知道今天不是末日,我们才奋勇向前?
我把车往右转,准备从高地出口下去,我跟杰弗里说我得挂了。
“好姑娘。”我说。
“保重,泰德。”听他的口气,我知道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说话了。
莉莉舔完了我手指上的花生酱,转回罐子里继续舔。吃完了,她低下脑袋,舌头发出活跃又潮湿的声音。最后那声音也停止了。
“你也是,杰弗里。”直呼其名的感觉有点奇怪——不熟的朋友之间才会这么做。我的手指盘旋着,顿了那么一刹那,然后挂断了电话。泰德和杰弗里。我们又是陌生人了。
十二年半之前的事了。
我打开车顶窗,扭开收音机,电台里正在播放西蒙和加芬克尔的《塞西莉亚》,但塞西莉亚听起来太像莉莉了,我换了台,想听点别的,听点没有意义的东西,听点我听不出来的东西,听听生活的愤怒。
她的舌尖碰到了花生酱,但她太虚弱了,没吃几口就停下来了。最爱的花生酱啊。我用手指蘸了一点给她吃。回想起她小时候在我手上舔舐的光景,那么柔软又那么粗鲁。她总是反复地舔着我的手指,好像那上面有无穷无尽的食物一样,每次我都不得不像处理崩溃的电脑系统一样重启她。
回家,停车,多么平常的事,我几乎以为这一天的事情没有发生过。我不知道我在特伦特家干吗,也不知道杰弗里为什么打电话来。莉莉好好的。她在等我,在厨房里的小床上睡觉。等我开门进去,她要花一分钟才会站起来。这几年她是一只很失职的看门狗。但她一定会醒来。在我进门的时候就会醒来。
“你可以随便吃。全部吃完也没关系。”
只要我坐在车里,这一切就是真的。
莉莉没有反对,于是我慢慢起身,把她抱到柜子上,我去取花生酱,再一起坐到厨房的桌上。我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这一罐几乎还没吃过,我把罐子放到她鼻子下面。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最终嗅出了花生、糖和油一起组成的甜美气息。她缓缓地抬起头,缓缓地在空中舔着,我也缓缓地把罐子移到她的下巴下面,好让她和她的奖品来个亲密接触。
要是我开门回家,这一切就不是真的。
“我知道!”我强忍住泪水,“花生酱。花生酱怎么样?”我依稀记得在“渔洋思考”上问过她回家想做的第一件事。她回答了花生酱。“你的最爱。”
只要我坐在车里,这一切就是真的。
仿佛千斤重物压在我的肺上,我几乎没法呼吸。然后,氧气伴着刺痛一起进入体内。
我心里很清楚,等我鼓起勇气回家的时候,我会站在黑暗中,不愿开灯,不愿意做任何让幻想破灭的事情。最后,等黑暗彻底包围我的时候,我会轻轻地叫她。
“随便什么。你说。”
“莉莉?”
莉莉点点头,她的下巴笨重地摔在我的膝头。
沉默。
“你大概想吃鸡肉饭吧,是不是,豆豆?好吧,鸡肉饭是生病时候吃的,但你现在没病,你很健康。你只是有点痛,没关系,痛苦很快会过去的。你现在想吃什么就吃什么。随便什么要求都可以。”
等待我的无疑是沉默。
莉莉努力睁开一只眼睛,表情十分痛苦。过了一小会儿,她微微地舔舔自己的腮帮。
我走下了车。
“你想吃什么,小老鼠?随便什么都可以。”
晚上十一点
电话那头的女士问我们什么时候会到,我努力地挤出“今天”二字。我挨着莉莉坐在地板上,把她轻轻地抱到我的膝盖上。
冰柜里有一个伏特加空酒瓶,我不知道它怎么会在那里,也不知道里面的酒到哪里去了。我把它扔进回收桶里。然后我从柜子里取出了没开过的伏特加,从冰箱里拿出喝剩的啤酒,把它们一股脑儿全倒进了下水道。然后我开始进入严峻的正题——把莉莉的床移出视野,收到橱里。我拿起她的爪印毛毯,贴着脸,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把它叠整齐,放到要洗的衣服上面。我从地板上拿起她吃东西和喝水的碗,没有洗,直接倒空放进了一个抽屉里。她的碗底下还藏着一粒滚落的狗粮。
上午十点
未尽的事业。
我按着胸口,强迫自己说出来。“安乐死。”
我的床还是乱的。中间有一堆毛巾,是昨晚莉莉睡觉的地方。我掀开毛巾,看到床单上有一只空的垃圾袋。我不记得什么时候把它放在那里过,或者为什么要放在那里。床垫没有湿掉,但我还是把它翻了个面,然后换上了干净的新床单。
电话那一头疑惑地问:“安什么?”
我正在一点一点消除这一天的痕迹。
“我想咨询一下安……”
我冲了个热水澡,在花洒下面站了很久。我知道自己正在把莉莉从身上洗掉,冲走我们最后接触过的体感。我关掉了冷水开关,直到被热水烫伤到站不住了,才又重新打开冷水,回到正常温度。
我咬着舌头,它终于可以说话了。
从浴室出来,我忘了擦干身体,就直接站在了敞开的窗边。在七月厚重的空气中,我望着漆黑的院子。明天是星期五——去珍妮那里治疗的日子。我会怎么跟她说这些呢?
我的语言不见了。
星期五是我们玩大富翁的日子。
我试着开口了两次,每次我的声音都半途中断。
我在地板上找到几条短裤,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然后打开电视机。我低头看看我的腿,它们趴成外八字,给莉莉留出一个位置——她总是跑过来,转三圈然后睡在那里,她的下巴会靠在我的膝盖上。现在我就这样坐着。以前我不是这么坐的。现在我就这样坐着。莉莉完全改变了我。
我吸气。呼气。再一次。
提早开始悲痛到底有什么意义。我打算这么问珍妮。如果这样做可以减轻我现在的痛苦——控制它,让它慢慢稀释掉——可是完全失败了。我从几个星期前就开始哀悼她,为什么今天的生离死别还是那么痛苦?
奇迹不见了。
一共有两针。
我的童年不见了。
我想回到两针中间的那个时刻。第一针打完以后,她不再痛苦了,只是飘在一团平静的睡眠云朵上。在第二针之前,她的心跳还在,她的胸口还在起起伏伏,粉红色的小舌尖还安稳地卷在她紧闭的下巴里。
我的奶奶不见了。
午夜降临,我只想凝固时间。明天会是莉莉缺席的第一天。而我是多么不想面对这一切。
发票在我的手汗里已经握成了一个湿淋淋的球。我想起了小时候奶奶教我的小把戏,把皱巴巴的包装纸卷成吸管状,然后滴上一滴水,然后看着它像一个蠕虫一样膨胀和挣扎。基本上,我手中这张发票再加上手汗也能玩这个小把戏了。基本上。
章鱼趁我不在的时候来了。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怪我自己,但忽然我克服了这个自责,把怒气转到了莉莉身上。她以前总是冲着邮差大吼,朝着风大吼,朝着每辆路过的汽车大吼。她总是飞奔到前门吓唬潜在的坏人,她总是傻乎乎地保持警惕,她吼起来跟巨型犬没有两样。我回家的时候她总是马上冲到门口。夜里看不见的时候她总是起劲帮忙。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变老了。她上了岁数,听不清了,变懒了或者只是身体不如从前了。不管什么原因,她放松了警惕。她不能再保护我们了。
“我的狗。她长了一个肿瘤。”我没有说章鱼。“在她脑子上。她经常发作,在吃药,但医生不打算给她做手术。我们已经决定了不动手术。我觉得她好像得了痴呆症。她不能站起来了。我觉得她已经走了。已经完蛋了。”
章鱼就是这个时候来的。
我吸气。呼气。
就是她的错。
“有什么事可以为您效劳?”
应该怪她。
但又没错。
但也许是章鱼诱骗她屈服了。他那么狡猾。他是有备而来的。他不约而至。毕竟,章鱼可是伪装大师。
我的舌头打结了。“我可以等。”我隐约意识到这句话有点不妥。
我都不知道该对谁生气了。
“感谢您的等待。”
我为什么会觉得我们可以永远生活在一起?莉莉从来没有承诺过。小狗的寿命本来就跟人不一样。我原本就是知道这点。但我一直以为我们会在完美的一天之后分别。那一天我们会玩得很尽兴,一起在海边,一起睡午觉,一起散步,一起追松鼠。
电话里没有传来等待的音乐。只有一阵刺耳嘈杂的嗡嗡声。可能是我耳朵里的血液,它们正从肿大的毛细血管里涌进耳朵的血管里。
我的身体困了,它开始跟脑海中的思绪打架。我的眼皮沉重,但意识还是不想睡觉,但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需要睡眠。非常需要。大概我很害怕回到“渔洋思考”上去,因为故事的结果并非如我所愿,这艘船不会把我们载回家里。
我等得越久,一切就越不真实,我就能逃避越久。是的,我能等。让我一直这么等下去吧。我可以一直活在这段真空里,在你们的电话线路上露营扎寨。好过我说出这通电话的目的,好过我如今的处境。
我最终抑制了昏睡的欲望,在屋子里毫无头绪地漫步,看到灯就关上。
“我可以等。”
等我走到厨房,小红球正在油布地板上盯着我看,我的眼睛再次降雨。我趴下来伸手去够它,它不可思议地黏在地板上,好像插进石头里的刀。我费了很长时间才拿起来,但就像亚瑟王一样,我还是做到了,然后我把它跟她的食物一起收进了抽屉。
我对照着发票又看着我的手机。我拨的不是非紧急号码吗?没错。
我关掉了厨房的灯。
“动物外科和急救中心。请问是紧急事件,还是可以稍等?”一位女士的声音。很友善。
她活了十二岁半,换算成狗生是87岁。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厨房角落,莉莉躺在她的床上,家庭基地,半小时前我把她放在那里,她就再也没有动过了。我回到卧室,关上门,又捏着发票过了五分钟。我的手机还在床头充电,我拿起来,拨了非紧急的电话号码。这个决定可能是错的,但我没法让自己拨另一个号码。两个号码都写得很潦草。
我今年四十二岁,狗生294岁。
档案柜的三分之一处,D字母的文件夹下面,放着有关莉莉的所有纸质文件。美国养狗学会的血统认证书,狂犬病疫苗接种书,还有第一次带她回家的时候给她买的各种宠物用品的发票——她到来前一天就给她准备好的小碗和小床,第一次一起吃饭时候的小餐垫,上面写着个“汪”,还有她不喜欢躺的板条箱。档案袋最后面,我找到了要找的东西。她做颈椎手术时候的文件。我不能再回到狗先生那里。我必须竖起最后一道防线,找到上一次我觉得莉莉可能会死的时候照顾她的人。我取出一张六千美元的发票。我真的花掉过六千美元?一切恍如隔世。发票上记着两个号码,一个写着紧急,一个写着非紧急。我把发票紧紧握了好一会儿,它中间的部分变得又皱又湿,我完全拿不定注意到底应该拨哪个号码。
我们一起待了十二年,狗生84年。
上午九点
那是一辈子的时间,虽然狗生是如此短暂。
我已经作了决定。我不会再对章鱼低声下气了。
关键不是你的心如何去爱,而是你如何被爱。
她开始喘气。
一共有两针。打完第二针她的心跳会停止。
我把莉莉抱在怀里。她连抬头的力气也没有了。我轻声地说了几句“我爱你”,然后把她放到地板上,期待着她能站起来,振作起来继续迎战。只见她双腿一弯,重重地倒在地上,凝视着不远处的角落。
晚安,我亲爱的小狗。
我知道他已经完全控制了莉莉。躺在我身边呼吸着稀薄空气的爱狗只剩下了一个躯壳。可以说,她已经魂不附体了。
晚安,猴子。
“我!为!什!么!要!走!我!在!这!里!很!好!”
晚安,呆鹅。
“你离开吧,离开吧,离开吧。”我恳求道。这时我头一次乞求他的怜悯。也许我能唤醒他内在的某种正义感和公正感。让他明白莉莉是多么善良多么无辜,他真的选错了狗。但章鱼只是咯咯地笑。
晚安,小老鼠。
我们的运气原来只是昙花一现,我的胃沉了下去。我觉得自己好像要生病了,但我记不起来上一顿吃了什么,甚至已经不知道什么是食物,什么是饥饿,什么是真实。我不知道小狗能不能当大副,能不能发射捕鲸枪,也不清楚章鱼能不能幻化人形再变回去。我不知道我们是生是死,明明是我们击败了章鱼,为什么他又出现在我们的床上。章鱼开口道:“早上好。”这时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失去了判断力。
晚安,豆豆。
一夜无眠,又过了许久,我们逐渐睡去。醒来之后,我发现整张床已经被莉莉弄脏了,她正在吃力地呼吸着,我立即反应过来,今天就是我们的末日了。我低头看看莉莉,章鱼回来了,他比我记忆中的更庞大更吓人,像是随时准备把我和莉莉一起带走。分不清是房间在转,还是我的脑袋在转,总之,晕眩让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房间里没有旅行归来的包裹,脸上没有乱乱的胡子,我的身上看不出任何暴晒的痕迹,手上也没有任何老茧、疤痕和骨折的迹象。而海上的经历对我来说是那么真切,充满那么多回忆的细节——我们赢了章鱼的凯旋而归、跟他的殊死搏斗、归途中的宁静甜美、我们在太平洋上的同舟共济,我的兴奋劲还没过去。但,章鱼还是回来了。
晚安,莉莉。
早上八点
你被狠狠地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