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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洋带

我知道章鱼就在那里。我移到船边,抓着船尾。“听着!我知道你就在那儿!”我大喊。声音被夜色吞没,唯有脑中传来回声。

我走回甲板舱,脚下传来回声,与身体的节奏融为一体。我轻轻地笑了。两三周之前我还对海上的生活一无所知,现在已经完全适应了。我期待着水底传来某种声音,告诉我猎物的踪迹,但只有战壕下方传来的脉冲。

我再次检查了数据,一无所获。于是,我找来笔和纸,写下我的警告。我知道你就在那儿!我把纸塞满空酒瓶,拧紧盖子。用尽所有力气扔进黑暗之中。

要记住夜晚是用来狩猎的。

我没有听到它入水的声音。

我彻底清醒过来。从地上站起来,看着夜空——这一次,我的脚步坚定,也没有忘记要随着小船漂浮的幅度稳住身体。

暴风雨

但这一次,跟章鱼们的对决,就是战争。游击战。我不能觉得难为情。我不能在战斗开始前就失去了斗志。不管是不是出于自愿,我们现在是斗士。因此我们必须保持警惕、时刻清醒,准备着。而且我们必须奋力西行。

三天后,暴风雨来了,没有怜悯,没有警告,也没有宽恕。混乱中,我急忙给莉莉系紧救生衣,然后把她拴在“渔洋思考”的船舵上。风暴扑面而来。我们的船遭受了迎头痛击,莉莉在甲板舱外吐了两次,然后问我要鸡肉饭吃。我忙着查看地图尽力维持小船平稳,根本顾不上跟她解释吃不上鸡肉饭的原因。天黑得很彻底,我已经忘了现在还没到晚上;大雨如同尖冰一样坠下,仿佛每一滴都可以刺穿皮肤。小船的引擎忽然水花四溅,然后就罢工了,我们的船不再自动排水。巨浪从两边猛扑小船,莉莉不得不在冲浪间隙努力将鼻子伸出水面呼吸。我用一只水桶不停往外面舀水,但根本就是杯水车薪。狂风暴浪似乎已经迫近。

有些事情是无法原谅的。我总是跟别人背道而驰:我很少奋力抗争,也不够积极。我总是避免正面对决,从不积极应战。我总是觉得吵架很愚蠢,总是袖手旁观。无论如何,战争只属于遥远国度里遥远的人们。而不会发生在眼前这位八脚侵略者引爆的电光石火间。

海浪汹涌,船舵自然已经无从控制,于是我专心排水,并照顾漂浮中的莉莉。我隐隐地觉得我们可能会翻船,但眼下已别无选择,唯有专心自救。

但我没有这么做。

莉莉浑身发抖,我爬过去把她从水里捞出来,放到甲板舱的一个矮架子上。平时她会坐在舱室的高脚凳上,但我有点担心她滑倒,不想把她放得太高。

一瞬间,我想掉头回家了。我太想家了,甚至担心家已经不在了。但它哪里也不会去,它只是离我们很远。它在等我们。我们在干嘛?我们在无边的海上漂流,很快就会弹尽粮绝。这一切到底为了什么?我只需调转船头,把方向从西改成东。眼泪夺眶而出。我很想回家。为了我。为了我们。

“待在这里不要动!”风声呼啸,她几乎听不到我的话。

最应该嘲笑的不就是我自己吗?但我真的是罪有应得,不是吗?眼睁睁看着这段关系走向灭亡?看着章鱼到来?一味消沉而不反击?把我和莉莉带到大海上来?

她点头表示明白,我出去继续往外舀水。

章鱼?他应该得到我的原谅吗?他做的不就是寻常章鱼做的事情吗?我会责怪一只吃了小羚羊的母狮子吗?还是说我应该责怪整个生态系统——这个吃肉的世界?

说时迟,那时快,天上开始下起冰雹,在甲板上打出有节奏的旋律。我一直没把风暴放在心上,但我错了——我的身体几乎要被砸烂了。40节飓风裹着冰雹袭来,四周已无从辨认。我摸着地板爬回甲板舱跟莉莉待在一起。

我妈妈?就因为她没有说她爱我?我们总是自私地认为父母是全能的。他们没有比我们更重要的事情。我们总是忘了爸爸同时也是一个儿子,妈妈也曾是一个孩子。我妈妈幼年过得很辛苦,她很少跟我提起。我还总是忽略她的痛苦,只看到自己的痛苦。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好笑,自私得要命,于是我放声大笑起来。声音像火箭一样穿入平流层再返回地面。我似乎听到了一句熟悉的话:“你纵然困难,我还是得面对我自己的问题。”这一刻,我很想念妈妈。

我!不!喜!欢!风!暴!我!很!害!怕!

杰弗里?我们深爱对方,但光有爱是不够的。是他轻率地把爱抛之脑后吗?还是我没有能力保住这段感情?最终我们都一样,忽略了我们之间所拥有的一切。那么分手的时候为什么我还这么生气?

我跟她挤在一处取暖。狂风如同一场愤怒女巫的集会般,怒吼着掠过“渔洋思考”的甲板。大风似乎要抚平波浪,翻滚的海浪平缓些许,我终于没有吐出来。海水放慢了节奏,我们随风漂流了一段。

我想到了所有应该原谅的人。

“我讨厌身上湿答答的。”莉莉在我怀里努力甩了甩水,身体如同波浪般起伏,波幅一直延伸到她的尾巴。

我爬上甲板,夜里的微风让我清醒过来。我深深地吸气。成千上万的星星在星空闪烁,还有更多的星星躲在云的后头。小船摇摆着,我差点摔倒,于是我躺在甲板上抬头看天。我是这么渺小。渺小,而且轻如鸿毛。为什么我不能原谅,而要选择复仇?

“我知道你不喜欢。”为了让她冷静下来,我给她讲了一个故事。“你还是小狗的时候就不喜欢在下雨天出门。我给你买了一件小雨衣,还有各种下雨天的装备,但你一件也不喜欢。有天晚上,雨下得很大,我非要带你出去小便。我不想半夜里再从床上爬起来带你出去。但你就是不肯在外面小便,我也不肯带你回来。我们两个僵持在那里。”

我带着醉意蹒跚着走下床,动作笨拙而混乱。我立得太直,脑袋撞到了天花板。又绊到了地上的空酒瓶,它“当啷”一声打到了小红球,小红球又滚到了地板的另一头。我飞快地扶起酒瓶,看看有没有吵醒莉莉。小红球从墙上弹回来,但莉莉还是在沉睡,这些天我们都累坏了。

“后来怎么解决的?”

我看着熟睡中的挚爱,默默地祈求她的原谅。我把我们带来这里做什么?她并不需要这些。她也不想这样。她不理解复仇。我把我们的旅行当作一次进攻演习,而它确实也是。复仇。你把锚抛在了我们的水域,现在轮到我们入侵了。

“我找到了一个小台阶,下面的碎石头还不太湿,后来你就妥协了。”我还记得那个时候的洋洋自得,那件小事在我们的相处中实属难得,“那是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我让步。”

月亮躲到了云朵后面,房间陷入了十足的黑暗之中。我们俩也是如此。躲到了云朵后面。我们失去了旅行的方向,旅行的目的。我们是猎人,夜晚就是应该用来捕猎的。这会儿我们却喝酒睡觉。如果章鱼这个时候来突袭,我们就成了它的囊中之物。两个傻瓜。坐以待毙。怎么会这样?我怎么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莉莉好像很喜欢这个故事,暴风雨似乎在我讲故事期间逐渐退去。而在这突如其来的宁静中,我忽然害怕章鱼会来突袭,我又开始浑身发抖,艰难地摸索着眼下的方向。我一直把章鱼看作唯一的敌人,根本没想到他跟大海可能是一伙的。我觉得自己太傻太天真了,完全低估了大海的实力。我们差点就命丧于此了。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歌词,是谁说的,出自哪里,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想起这些句子来。吉卜林?无所谓了。我只是强烈地觉得自己破坏了规矩、准则、法令。那些必须遵守的规矩,不能逾越的准则,绝对不能冒的险。

就在这个时候,莉莉用鼻子指了指船头的方向,一个影子从黑暗和迷雾中出现了。

也别忘了白天是用来睡眠的。

看!看!看!

要记住夜晚是用来狩猎的,

影子出现一个轮廓,轮廓又变成一艘船,我的心底涌起了前所未有的希望。我们竟然会遇到别的船!我摁响“渔洋思考”的船笛,想引起对方的注意。脑中的第一反应是千万不要撞上对方。我每十秒钟就鸣一次笛,听起来比船笛声离我还要近,其实大部分船笛声都消逝在风中了。

豪饮但不痛饮。

驶来的是一条远洋快艇,它稳稳地朝我们靠近,引擎似乎也完好无损。我走出船舱,用力挥舞双臂,想告诉对方我们的船已经不听使唤。快艇娴熟地缓缓驶近,最后在我们旁边停下,关闭引擎。

每日从鼻尖洗到尾梢;

不一会儿,一个男人拿着一卷绳圈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醉了。

“喂!”他喊道。

床边有点湿,我立即恐惧地想到是不是章鱼回来了,但这一回凶手是我,更准确地说,是我旁边的空酒瓶。我想揉揉眼睛,手却直接打中了我的鼻子。

“喂!你好!”我答道。两船之间激起的水花把我打湿了,但我一点也无所谓——能遇到这突如其来的援兵我实在太感动了。

对于任何生物而言,这都是一个不可能的要求。

男人投来的绳子“砰”的一声落在我的脚边。我抓起绳子的一头,把两条船拉得更近,然后笨拙地模仿着海员的动作把绳子拴到甲板的大楔子上,让两条船固定在最近的位置。

我立即转向莉莉,听起来她还在睡梦里。她的表情甜美,没有一丝被家暴的苦恼。她并不是章鱼,她也不会背叛我。不可能,她绝不会做这样的事。但刚才的梦境太逼真了,好像在预示着某种黑暗。她看上去是那么美,那么安静。我逼着自己驱散心中的感觉,但还是忍不住说出声来:“请你不要死。”

“好大的风暴。”男人看起来没有我那么狼狈,但他的样子也很凌乱。他是个谢顶,长着个圆圆的脑袋,皮肤冻得发蓝。从我们距离海岸的海里数来看,他出海应该没多久。

就在那时,我喘着气醒过来。

“简直是个暴君,”我说,接着我又补充道,“最大的一阵是不是已经过去了?”我期待能听到个好消息。如果不是,我都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我不知道船有没有翻,不知道床有没有撞到天花板,窗有没有碎,水会不会漫进来,我们会不会淹死。我不知道是不是整个世界都颠倒了,还是说只有我的世界颠倒了。我暴打我最亲爱的小狗的时候,心里充满了遭到背叛的痛苦。

男人笑了。一声狗吠从风中穿梭而来,我回头看着莉莉,她正在默默地发抖。一头金色的巡回犬摇着尾巴从快艇的船舱里走出来。“引擎坏了,嗯?干脆来我船上吧。我们会捕获捕鲸人所说的鲸群。”

哪里是黑暗的尽头。

我从《白鲸》里读到过鲸群。如果两船在海上相遇,他们会一起停下来,船员会们跑去对方的船上交流八卦和新闻。我朝莉莉看去。她似乎很紧张,我略感意外,一般有别的狗出现,她不可能这么安静。

我骑在莉莉身上,狠命地打她的脸,大喊着:“去死!去死!去死!”眼泪从脸上滚落,我的手关节疼得厉害,空气蒸腾,我的肺和心脏都气炸了。我只记得背叛,别的都记不清了。莉莉忽然变成了章鱼。她一直都在骗我。我的意识开始模糊,不知道哪里是船哪里是水,哪里是水哪里是天,哪里是天哪里是地,哪里是地哪里是黑暗。

“乐意至极。我可以带上我的大副吗?”我指着莉莉。

午夜

“小金会很欢迎的。”男人摸着他小狗的脑袋说。于是我举起莉莉,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以免她害怕。我从船舱里抓起最后一瓶威士忌,不想空手去做客。酒瓶里已所剩无几,但总好过没有。

轮回的,也许是我。

登上了稳健的游艇,大海也立即平静下来。游艇的名字叫“大恩惠”,比“渔洋思考”要新得多。船舱里温暖而宜人,大小适宜,跟我们的船舱相比简直像个宏伟的宫殿。男人从柜子里取出几条毛巾给我。我解开莉莉的救生衣,轻轻地帮她擦干。等我把自己擦干的时候,莉莉闻了闻小金,小金也回礼似的嗅了嗅她的后腿。在“大恩惠”的庇护下,擦干后的莉莉变得很放松。在茫茫大海之中与另一个人和另一条狗相遇,我激动得想哭,虽然眼泪没有淌下来。我整个人已经脱水和激动到没有眼泪了。

不是她的轮回。

“小金,为什么不邀请你的朋友到你的小屋里坐坐?”男人吹着口哨并拍手示意,小金便领着莉莉一同穿过了一道小门。“下面那块地方没什么用,我就挖空了给小金做个窝。大海上有个自己的小屋挺不错的。我来做点吃的,我们两个船长可以聊聊天。”

我没有告诉她,这场征途一开始,我就开始怀疑:也许章鱼来找她,真的是因为轮回。

我举起了酒瓶邀他一起喝。男人笑着递了两只玻璃杯给我。

“睡吧?”我跟她一起爬上床。背脊下面好像有什么东西,我伸手去毯子下一摸,是小红球。我把它放到地上的空酒杯旁边。我轻轻摸了摸女巫粕的好运符,祈祷好运,然后吹灭了灯笼里的蜡烛。莉莉在我鼻子上亲吻了一下,我也在她眉间亲了一记。

他煮了一锅热汤我们两个人吃,又给两只狗煮了鸡肉饭。莉莉肯定会开心得发疯的。他下厨的时候我把我们的故事和盘托出。我告诉他章鱼什么时候来的,兽医又是怎么诊断的,后来我们经历的一切——章鱼的忽然消失,我租用了“渔洋思考”,我们出海狩猎的细节。他听得很专心,只打断了一两次跟我确认其中的某个细节。说完后,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她再次点点头,我放开她的下巴,将剩下的威士忌一饮而尽,空酒杯放到地上,发出一记沉闷的声响。

“你觉得你能杀掉这只章鱼吗?”

我打断她。“那个是说人类。狗不一样……小狗都有纯洁的灵魂。看着我。”我抬起她的下巴盯着她看。“小狗永远都是善良无私的。他们纯真的心,不应该遭到任何报应。特别是你。自从我们认识的那天开始,我的所有生活都变得越来越好,你明白吗?”莉莉点点头,“所以,不会的。章鱼不是因为轮回才找上你的。”

我实话实说:“我会乐在其中的。”

“但你说过一个人现在的所作所为——”

我的回答尴尬地飘在空气中。

我被她的问题吃了一惊,等我反应过来,五脏仿佛被狠狠地揍了一回。“不。不,当然不是。”

“你知道吗?游艇这个词最早是荷兰语jacht。字面意思就是狩猎。”

“章鱼来找我,是因为轮回吗?”她问。

我点点头假装自己知道,但我根本就没有听说过。即便已经在海上待了三个星期,我的渔船知识还是少得可怜。男人端来两碗热汤,我们一人一碗喝下。咸鱼、土豆、萝卜和其他根茎类植物,这汤是我此生喝过的最美味的食物。他把鸡肉饭盛到两只碗里,然后吹起口哨,小狗们立即跑过来。

我挨着她在床上坐下,挠挠她的耳朵。

鸡!肉!饭!看!我!有!鸡!肉!饭!吃!了!

莉莉的目光似乎在我的心口处寻找。这几年我一直想找机会解释杰弗里的事情——为什么他来住了六年忽然就走了。还有那些吼叫和悲伤,死寂和背叛,全然不是爱的模样。即便现在,我也不确定莉莉会完全明白。

对莉莉来说,这简直无异于圣诞节的早晨。她跟我一样激动。她上船前的疑虑完全打消了。她顾不上告诉小金自己有多爱鸡肉饭,直接把整张脸埋进了温暖的浓糊糊里。

“我的心口上还有。但那个是象征性的。”

“这里这么远,身边又没有人。你是不是也在寻找什么?”我问。

莉莉跳回床上,问道:“你还有别的伤疤吗?”

男人犹豫了一下道:“也许吧。“

莉莉跑下床,去她地板上的水盆里喝水。“我也为了你的浮肋喝一口。”她饥渴地喝着水。我不想跟她解释自己没有浮肋。我知道她是好意。

“你想找什么,如果不介意我问的话?”男人看着我,似乎我的话有点越界了,我也注视着他,眼睛一眨不眨。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我们只是随便聊聊。船长对船长的谈话。”

我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摸到她的浮肋。“噢,那个。你小时候有一次从楼梯上摔下来。医生觉得你应该摔断了一根肋骨。我当时并不知道,但好像后来恢复得不错。你小时候经常吓到我。”我举起酒杯祝酒。“为了你的浮肋,干杯。”

“只是随便聊聊,”他确认道,然后回答了我的问题,“大家都在寻找什么?和平。安慰。意义。”然后,顿了一下,“战利品。”

莉莉又扭了扭身子。“那我这里又是怎么回事?”

“战利品?”这个词让我觉得有点奇怪。类似战争的战利品?

“我知道。”

男人耸耸肩。

莉莉耸耸肩。“毕竟我是一只腊肠狗。”

我们喝了汤,“大恩惠”随着一股大浪起起伏伏,我们都用双手撑着桌子,恐怕暴风雨又往我们的方向过来了。接着又平静下来,暴风似乎跟我们擦肩而过了。

“我打了你鼻子一拳,你倒在一堆白菜上。然后我的手指就回来了。”

“知道吗,我可能见过你的章鱼。”男人说。

“后来呢?”

我手中的叉子“当啷”一声掉到了碗里。“你见过?”

“你太想要那根香肠了,根本没注意到我的手。”

“就三天前。那时候我和小金正在看日落,右舷边上有一片海面的倒影跟普通的日光反射不太一样。我凑近看了看,可以肯定有一只眼睛在看着我们。那只眼睛还眨了一下,小金闻到了它的呼吸还大叫起来。那玩意儿又游得更近了,瞪着小金看。我就拉着小金的项圈,紧紧抱着她。整个过程就那么几秒钟,我们都有点紧张。它游到我们的船边又沉了下去,那之后我就没再看到过它了。”

“真的吗?”

我听得后脖子上汗毛竖起,两人同时伸向酒杯。我的直觉是对的。

“没错。我当时在理东西,你从我手里抢走了一根西班牙辣香肠,直接连我的手一起咬了下去。”

我们很接近了。

“我干的?”

我看到男人餐桌旁的架子上有一只魔力8号球【17】。我小时候也有一只一模一样的。我伸手去拿。

苏格兰威士忌溢出了我的酒杯,如同大海包围着我们的小船。我伸出左手食指,手指与手掌之间有一道疤痕。“这里是你干的。”

“你不介意吧?”

莉莉笑了,好像在嘲笑自己。然后,也许是出于动物本能,她匆匆跑到房间另一头,在我们吃饭的小桌子下面找到了她的小红球。她跳回床上,小红球也稳稳地随之落到她的脚边。

男人点点头表示没问题。我把球捧在手心,大声问出我的问题。“我能捉到章鱼吗?”然后狠狠摇了摇球,翻开来看。

我摁了摁她的鼻子,她的头更低了。“那个吗?那个不要紧的。那是个开心的疤。你当时在拼命地追你的小红球,不小心脑袋撞到了炉子。”

答案是肯定的。

莉莉眨了眨眼,然后朝着我低下头。“我眼睛上这个呢?”

“你会捉到的,”男人道,脸上浮现出一丝坏笑,“魔力8号球从来不说谎。”他吃完了,拿起我的盘子,“再来一点吗?”

“那些组织的瓣膜已经塌陷了,没法向心脏输送血液。医生就把它们抽走了,就像小鸟从地里把蠕虫拉出来一样。”

没等我同意,莉莉忽然大吼起来。我抬头看去,担心她太想吃鸡肉饭,要跟强壮得多的小金抢食。但两只碗都已经空了,小金也不见了。

莉莉一脸不高兴:“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莉莉是在冲着男人咆哮。

我脱下长裤,叠好放在一边。我三天没换过内裤了,根本没时间去洗。“看到这些了吗?”我光着腿上床。“我腿上的这些伤疤也是一次外科手术时留下的,那个医生从我腿上拿走了一些组织。”

“莉莉!要有礼貌。他给你做了鸡肉饭!小金呢?快跟主人道谢。”

“嗯,你是有个疤。你背上的两节颈椎破裂后动手术留下来的。我被你吓了一大跳。”我一直在想,她到底记得多少那个时候的事情,还是说她封存了大部分那时候的记忆。我不清楚她是不是一直在意着自己身上的疤,那次事件是不是也在她心里留下了一个疤。

小!金!是!条!鱼!

“我有个伤疤。”莉莉道,她转过身来让我看她的背,一边哀伤地看着我。

“什么?你在说什么?小金是条狗,跟你一样。”

“没错。”我把女巫粕的护身符从口袋里拿出来放到床头。莉莉从床垫上站起来,嗅了嗅它。

她继续咆哮,喉音低沉。她这种声音我只听到过一次,有一回夜里我们散步回洛杉矶的家里,一只小狼从我们面前的小路走过去,她就是这样的叫声。

“还有我妈妈叫女巫粕!”

我立即敏感起来。

“不是,”我纠正她,“我有一个妹妹叫梅瑞迪斯。你的姐妹叫凯丽和丽塔。”

“别担心,”男人道,“经过暴风雨,她的警惕性变高了。这狗真棒啊。”他把碗收到水槽边。“真发生什么意外的话,那就太遗憾了。”

莉莉考虑了一会儿,然后开口道:“我有一个妹妹叫梅瑞迪斯。”

他的话引起了莉莉更大的骚动,情况很快升级了。莉莉咬着风烛残年里仅剩的牙,身子低伏,随时准备攻击。

“轮回是一种信仰,它认为每个人在当下做的事情会决定他们未来的宿命。我把梅瑞迪斯推到咖啡桌上一个星期以后,我就在浴缸里滑倒了,把自己的下巴也磕破了。就留下了这个疤。”

“莉莉?”这一次我没有再训斥她。这次我有点明白了。这个时候我必须相信我的狗。

“轮回是什么?”莉莉好奇道。

我转向男人。“你为什么给这艘船起名叫‘大恩惠’?”

我想着自己要说的话。“我只能告诉你,轮回就是一个王八蛋。”

他毫不犹豫地答道:“我捡了大便宜。”

“你都没有说到你的伤疤是怎么来的。”

大恩惠。

“五岁的时候,我把我妹妹,梅瑞迪斯,推到咖啡桌边上,她磕破了下巴。我是故意推她的,又蠢又粗心。我已经不记得为什么推她了。我对她做过好多蠢事,都没什么原因。就是因为她跟我差不多大,而且总在我身边。有一次我把一支蜡笔塞到她鼻孔里然后折断了。医生只好用小钳子慢慢把里面的碎屑取出来。还有一次,我让她把一整罐凡士林涂到头发上。后来她只能把头发都剪掉了。”

莉莉已经吼得失去理智了。小金是一条鱼?我看着四周,并没有巡回犬的身影。我不敢相信这是一场骗局,但我逼着自己集中精神开动脑子。

莉莉想了想:“这个伤疤怎么来的?”

大恩惠。

“伤疤就是割伤、烧伤或创伤后留下的痕迹。”

你究竟看到了什么,莉莉,看到了什么我没看到的东西?

莉莉不久又追问:“伤疤是什么?”

大恩惠。

“噢,那个。那是个伤疤。”

嗯会……会什么呢?

我摸了摸下巴。胡须如野草般胡乱生长,我用手指拨开它们,找到了莉莉说的位置。我能感觉到那里光滑的皮肤。

嗯回。没有什么意思啊。

“你下巴上有个斑,那块地方没有长胡子。”

噢呼。

“什么?”我问她。

呼。

我帮莉莉脱了救生衣睡觉,自从前几天感觉到附近有章鱼,我就坚持要求她始终穿着救生衣。她看着我忙碌,脸上露出好奇的表情。

我心跳过快,几乎要窒息了。赶快想,见鬼了。在莉莉的吼叫声中我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我低头看看地上,双脚已经快站不住了。呼气。呼吸。氧气。生命。

一轮满月挂在天上,月光从楼梯口飘来,给甲板下的船舱挂上一道蓝色的幕布。说幕布也许有点过了,也许是苏格兰威士忌而不是月光感染了我。然而,我还是给自己续上了半杯。我应该给自己定量,但眼下我迫切地需要它的慰藉。

然后我忽然想起来了。氧气里有八个原子。氧气排在元素周期表的第八个。

伤疤亮,伤疤闪,今晚我见到的第一个伤疤

八。

一串流星划过天空,我指着大喊:“看!”但莉莉转过来时,星星已经过去了。

魔力8号球。

“你会的。”她说。然后又加了一句,“我保证。”

我缓缓地抬起头,轻蔑地看着我们的救星。他的双眼盯着莉莉。

一阵沉默,只有“渔洋思考”的引擎传来有节奏的嗡嗡声。我们离海岸太远,甚至已经听不到任何海鸥的叫声。我知道莉莉会嫉妒。我想恋爱的想法。她不喜欢跟别人分享我的感情。我从来没有直接告诉过她,狗没有人活得那么久。不知道她跟章鱼相处的这段日子里,是不是知道了些别的事。不知道这几个星期,她有没有跟我一样预计过她自己的死期。

“她可以呼风唤雨。”男人朝我慢慢眨了眨眼,表情从容,“不是吗?”

我不应该说话的。我说的话很可能会伤害到莉莉,我要谈的未来里没有她,而这个未来很快就会到来。但我既已开口,又不能想到一个搪塞过去的理由,于是便继续说道:“我还想再次恋爱。”

我怒火中烧。只有三个人知道这段台词。

“不。什么?”

我自己。

我立即又说:“算了。”

莉莉。

“当然。”她说。

还有章鱼。

“我能跟你再说件事吗?”

狩猎

星空乍现,灿烂闪烁,光芒万丈。

我飞快地转身,站到莉莉和章鱼的中间。我下意识地抓起空酒瓶,往旁边的桌上敲去。瓶子没有碎。再敲——还是没有碎。为什么电影里那些酒瓶一敲就碎,我这么用力敲却一点反应也没有?章鱼拦在我们和出口中间,小金还是没有出现。

我点点头。她说的是平时她胃口不好的时候,我常给她做的鸡肉饭。我不知道为什么不多给她做点吃,显然她很喜欢吃那个。现在我没法在船上给她做,我们没有鸡肉。

“是你,我猜得没错吧。”

“海洋病。”她答。

“谁?”

“晕船,也许。”我说。

“我们要找的家伙。”柜子上还有一只酒瓶,我抓起来用尽全力往桌上砸去,这回瓶子破了,里面是我潦草的字迹:我知道你在那儿。他找到了这个瓶子。我的瓶子。

“我还要吃一大碗鸡肉饭,虽然我没病。”

章鱼的嘴里漏出一丝口水,他边擦边说:“我一直在等你认出我。”

“妙!”我热情地拥护道。一阵冷风吹过甲板,响起一串诡异的,甚至鬼魅的口哨声。

“你这个丑陋的肉球早就该死了。”我不敢相信自己这么轻易就被友情和食物拐骗了。我早就应该看出来的。他发蓝的面色不是冻出来的,头足类动物本来就发紫。24天的海上生活消磨了我的意志,我没能保护好莉莉。

回家的话题引起了莉莉的兴趣。虽然她不确定我们会回家,虽然这会儿只是在空想。“我要舒舒服服地吃上一大桶花生酱,去院子里到处闻闻看看,然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睡在你的膝盖旁边。”船身晃动着为我们助兴。

我拿着砸开的酒瓶朝章鱼猛冲过去,他抄起了角落里一根鱼叉迎战。我们都有了兵器,但鱼叉的攻击范围可比酒瓶大多了。当然,一旦他决定恢复原形,他还会长出了七条新胳膊代替手臂。

她在掩饰什么吗?还是说小狗永远只活在当下?我不敢细想。“好吧,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但我想冲个热水澡,然后在我们的床上美美地睡上一觉。然后来一块比萨小镇的比萨,有烤红椒和黑橄榄的那个口味。然后再来一杯冰的山姆啤酒。”

我抓起一盏煤油灯朝墙上摔去。“不把这里烧成平地,我誓不为人。”

莉莉想了想。“我没想过。”

“烧成平海,”他纠正道,“放马过来吧。我们三个里面,谁才是游泳高手?”我忽然意识到莉莉的救生衣还皱巴巴地躺在角落里。他说得没错,显而易见,一如既往。这是最让我抓狂的事情。

“回到家你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猴子。”我冷静地对莉莉说,并没有将视线从章鱼身上移开。眼角余光里,我看到莉莉警觉地竖起了耳朵。“快跑!”

太阳西沉。我们开始每天看着太阳落下海平面,今晚也不例外。我们坐在“渔洋思考”的船头,我是印度式的盘坐,她坐在我双腿的缝隙中,太阳缓缓消失,我说:“下去,下去,下去……下去了。”然后我们会一起许愿。这是一天中我最喜欢的时光。

他投下鱼叉的那一刻,莉莉从他的脚下逃走了。我紧张到了极点,但我的小宝贝身手敏捷,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了鱼叉。鱼叉刺进了船舱的地板里,我趁章鱼拔鱼叉的时候,把碎酒瓶狠狠地插进了他的肩膀里。血立即渗了出来,我扭动着酒瓶,榨出更多的血液。

莉莉脸色发白,我忽然感到,她也许有点同情那个寄生虫。斯德哥尔摩综合征【16】。人质情结。不管叫什么,我希望她不会。我不希望那是真的。我不想她在杀戮面前犹豫。

“这条胳膊你拿去好了。我还有七条。”

我从来没有考虑过章鱼的动机,那无关紧要。但莉莉是对的。确实是一个奇迹。“我希望章鱼也会这么想我们,在我们用鱼叉穿过他的脑袋之前。”

没错,但是那七条在哪里呢?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变成人形的。也不知道他的话可以相信多少。他一拳打中我的鼻子,我向后倒去,只见他把肩上的酒瓶拔出来,扔到地上摔个粉碎。

莉莉看着船身四周,说道:“他离开这个地方来跟我们一起生活,真是个奇迹。”

我绊了一跤,但没有跌倒。我能感觉到鼻子在流血,脸上痛得说不出话来。我放低重心,准备反击。我从来没有打过仗,从来没有像这样,一心一意只想给对手致命一击。只想取他的命,想杀死他。没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已经朝他飞奔过去。

我研究了一遍地图。没看错的话,我们正在一个海沟上方。直觉告诉我,章鱼就在附近。

我们扭打到墙边的一排架子边,一起跌到了地上。其中一个架子上的书、灰尘和海洋地图纷纷滚落在我们身上。我身上挨了一记重拳,手上用拇指狠狠地戳着他的眼睛,想把他的眼珠碾碎。想把他弄瞎,就像他弄瞎莉莉那样。忽然,我注意到了身后的一道火光。煤油灯!我倒退的时候把它撞到了地上,现在窗帘烧起来了。一只小金鱼缸从架子上掉下来,正砸在章鱼的手臂上,鱼缸里的水和一条小金鱼翻了出来。小鱼绝望地在地上啪嗒啪嗒地翻腾着,喘着粗气。它很快跳到了船头的安全地带。

“它们不一样。”

一个念头一闪而过。莉莉提醒过我。小金是一条鱼。

“洛杉矶也很大。”对于腊肠狗而言,二者可能很接近。

“小金?”那条金色的巡回犬是一个诱饵,一条诡计。章鱼把金鱼变作小狗的样子,造成温馨的假象,哄骗我和莉莉。谁会怀疑一个男人和一条狗呢?章鱼抬起脚上的靴子重重地踩在金鱼身上,把它的内脏抹在地板上。我不忍直视。这是他今晚第一次大开杀戒。

“我们会找到他的,”我向她保证,“只是大海太大了。”

希望也是最后一次。

莉莉礼貌地回绝了。“不了,谢谢你。”

与此同时,章鱼的另一条胳膊,就是刚才被金鱼缸砸中的那条,正在痛苦地扭动和变形,成了一条黏滑的又长又紫的章鱼触手。我还没来得及摆脱他,便被这巨蟒般的触手缠住,吸盘黏在我的皮肤上,我几乎要窒息了。这个半人类半章鱼的怪物紧紧地缠住我,我眼前发黑,透不过气来。我拼命挣扎,撕打它烂泥般的触手,但就是没法让他松开。视线渐渐模糊,我觉得我们要输了。

“我可以再试试口琴。”

莉莉叼着一根绳子,穿过烟雾冲了过来。绳子的一端系着一个圈套。我不知道是莉莉做的圈套,还是章鱼做了这个圈套,要把我和莉莉吊起来。她把绳子塞到我手里,章鱼抬起头,我伸手绕道后面勒住了他的脖子。莉莉抓着绳子开始往外拉。她的身体贴着地板,轻轻拱起后腰,咬紧牙关。我们玩咀嚼玩具绳的时候,她总是这副模样。我很清楚她的力气有多大。

“不想。”她答。

我使出最后一点力气,转过身来用我的脚卡住章鱼的喉咙,把他的下巴往莉莉的反方向拉。他脖子上的线圈更紧了,缠在我身上的触手渐渐松了下来

“你想唱首歌吗?”我问。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我朝莉莉大喊,一边跟我身上的章鱼须继续扭打。

莉莉站起身,转了三次,然后又坐下来。她听不下去的时候就会这么做。

他脖子上的线圈越来越紧,莉莉一路咬着绳子,走到了那条被我用酒瓶捅伤的章鱼胳膊附近。她一口咬住章鱼胳膊,然后狠命晃动自己的脑袋,直到把胳膊完全扯下来。我很熟悉她这套动作,以前她也这么对待家里的绒毛玩具——先咬住它们的身体,再把它们的脖子撕开。每次看到这一幕我都会很不安,这是她潜在的杀戮本能。但这一刻我简直要欢呼起来了。章鱼放开我,转而去赶莉莉。莉莉叼着一大块仍旧是人形的手臂跑到房间另一头去了。我急急去抢绳子,把它再次勒紧,他的脸慢慢变成了深紫色,触手发疯似的挥舞着,船舱里的火势逐渐蔓延。

我检查了指南针,把我们的航线往西南方向拨了5度。“这是我们想要一起活下去的最好机会。”

莉莉躲到了桌子底下,桌子的两条腿已经烧起来了。“莉莉,小心!”莉莉转身看到火焰立即撤了出来,就在那个时候,桌子的半边整个坍塌了。火花四溅,还点燃了船舱里的几个垫子。我们被烟熏得几乎要窒息了。

“我们为什么又要来捉章鱼?”莉莉问。

我继续勒紧绳子。章鱼用他的触手拼命想要松开绳子呼吸点空气。我离甲板还有三级台阶。莉莉正咬住他那阿喀琉斯的脚踵【18】,他痛苦地挣扎着。我拖着绳子走上台阶,绳子上系着章鱼,章鱼身上系着莉莉。

夜里,我失眠了,我下定决心要在海上大干一场。我想象着怪物用强有力的手臂包围我们的船,用它的鸟嘴刺穿船体,我和莉莉绝望地战斗着,发射导弹。我一直在想对付章鱼的办法。手术、化疗、药物。二对一,这场战斗,但我还是觉得实力悬殊。它在大海里,天生得势。

“去死吧,你这个蠢货。”

过去的两周半里,除了无聊而单调的海上生活,我都在思考章鱼。他不会允许我们这样侵犯他的领地,他一定会誓死捍卫。他也会把我们当作不速之客,就像当初他来我们家一样。

“啊呃噢喔喔啊。”章鱼已经口齿不清了,他急促地喘着气。

每次她这么问,我都只有一个答案。我摸摸她的下巴,她脖子上的挂牌晃了晃。“我们会知道的。”

这时,我看到一把斧子挂在船舷的上缘,不等自己反应过来,我已经拿着挥舞起来。我把绳子移到左手,右手使尽浑身解数将斧头砍了下去,口里还凶残地吼着。章鱼缩到了一边,斧头直接砍进了地板。

“我们什么时候能找到章鱼?”她再一次问我,一边看着船身荡起的波纹。

“莉莉!”我必须用双手才能把斧头拔出来,莉莉便跑过来继续拉绳子。她把绳子绕到甲板上的楔子上。我猛地把斧头拔了出来。莉莉绕完绳子,又跑回来咬住章鱼的人形腿向后拉,好让绳索套得更紧。我再次挥起斧头,朝他的一条触手砍去,一声巨响过后,我直接砍掉了这条胳膊。

她没有回答。我吃完了饭,收拾了空罐头。我们势必会把罐头吃光,然后就只能从海里钓鱼吃了。但我没有告诉她。没必要让她担心。

章鱼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惨叫声。

我环顾着“渔洋思考”的各种装备。“是好笑的有趣,还是诡异的有趣?”

他飞起一脚,把莉莉甩到了舷墙上。趁我还在拔斧子,章鱼飞快地用触手松开了绳索。莉莉被撞得头昏眼花,正试着晃晃悠悠地站起来。章鱼一瘸一拐地走到右舷,回过来看了我们最后一眼。

“真有趣,你带着吞拿鱼来海上冒险。”她道,听不出是打趣还是讽刺。

“再见了,船长。”他道。就在我拔出斧子的一瞬间,他淡定地从船沿游下了水。莉莉大叫,我们一起冲到船边,想看到他被吊死的样子。然而,他只是喘着粗气吐着唾沫潜入水中,虽然被绳子勒得快要窒息,但他还是拍打起愤怒的浪花,霎时消失在一阵紫色的烟雾中。我们隐约地看到他的两只脚变成了四只,然后五只,然后六只。他的上半身松了下来,完全恢复了原形。他留给我们的最后画面是一脸敌意和愤恨,随即便变作一只软体动物从他的绳索中溜了出去。

第十七天了。我们不再把吞拿鱼放在面包或盘子上吃了,我们直接开罐头就吃。更加方便,而且不用洗碗。我看了看莉莉,她先吃完了她的罐头,正不为所动地凝视着前方。阳光下,她的眼神如同她的颈毛和腮须一样暗淡。她不再年轻了,也不再是我的小女孩了。

沉没

我们一起漂流,看着橙色的天空,附近一座看不见的火山熔岩正在冒泡,云朵跟着蒸腾作响。我把头伸进水下,海水立即淹没了我的耳朵,这么多天来,世界第一次安静了。我不时看看“渔洋思考”,以免它飘得太远,此外,一切的顾虑都被我抛之脑后。这感觉有点像一次洗礼。一旦我们溺水,海洋会保护我们。眼下的我们是如此纯净。

“该死!”我急得团团转,想尽快找到对策。我们和章鱼都在调整策略,我当然希望我们领先一步。快!集中精神!集中精神!我们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决不能在这个时候功亏一篑。但章鱼在海上有天生的地理优势。我们急需一个奇迹。我看着嵌在甲板上的斧子,一个明晃晃的东西忽然映入眼帘。游艇的另一头是一只橘色的箱子。我跑过去把它抱起来。我的膝盖冰冷而痛楚,双手因恐惧和期待而颤抖。我奋力打开箱子,里面躺着我们的奖品,两把信号枪。

“我抓着你呢,小猴子。我不会放手的。”

莉莉冲着船左边狂叫起来。海面瞬间涌出一股巨浪,一条章鱼胳膊猛地出现在船边,把船往逆时针方向拖去。我惊恐地看着它变大、变强。莉莉勇敢地冲上去跟它搏斗,直到章鱼伸出另一条胳膊来拍打船舱的玻璃,玻璃的碎片把火星纷纷溅到了甲板上。我举起枪瞄准章鱼,他已经把快艇撕开了一道口子,船开始漏水了。

第十五天,我克服恐惧,从船头跳进海里。海水很震撼,也很鼓舞士气。我想到了海底的怪物们,章鱼们也许会吸住我的双腿,把我往下拽,我的脑袋会因为受不了水压而爆炸。短暂的胡思乱想之后,我恢复了斗志。又花了好大的工夫,到黄昏的时候,莉莉也同意跟我一起游泳。我双手紧抱她贴近自己的身体,双脚踢着水花保持漂浮,她用爪子划着水,但主要是因为紧张。

我们只剩一个办法——回到自己的船上,主场作战。“渔洋思考”已经漂远了差不多30英尺,完全没有受到火势牵连。我们没法跳过去,也没法铺块木板过去。只能游回去。我们只能下水,但下水前必须引开章鱼。

“你的外套晒红了,”莉莉告诉我,“跟我的一样。”我俩的下巴上现在都飘着灰色的胡子。

我吹口哨叫来莉莉,拍了拍我的大腿。她立即跑过来,我蹲下身让她跳到我的怀里;她好几年没有这么矫健的身手了。我放下信号枪,解开“渔洋思考”的绳子,不让一边着火一边下沉的快艇拖累它。然后我一手紧紧抱住莉莉,一手举着枪,尽力让自己显得很可怜很害怕。“嘿,章鱼!我投降了。你想要莉莉,就给你吧。我不想淹死!”

两个星期不到,我已经认不出我自己了。我极度渴望冲澡。胡子开始疯长,混着海风吹来的白色的盐粒。身上已经晒得蜕皮,又长出新的皮肤了。我把自己在甲板室窗上的倒影,错看成了另一个人。要是莉莉不是在这里看着我慢慢变异,她恐怕也不会认识我了。

章鱼跟我们相处过一段时间,知道我不会轻易放弃。他犹豫了,抬眼看看我有没有骗他。但他没去看我献上的莉莉,而是盯着我的信号枪炮管。

“是的。”我答,“你知道的。”

“去死吧,你这个王八蛋。”我扣动了扳机。

“我妈妈的名字是女巫粕?”她问。

信号弹如同离弦之箭般射中了他的脑袋,他退回水下,发出巨蟒般丝丝的尖叫声。起火的船舱室里,另一扇窗也爆炸了,玻璃溅得甲板上到处都是。

第九天,我开始雕刻一块在海上捞起来的浮木。航海书里写过捕鲸人都很喜欢把象牙和骨头(有时候是椰子和龟壳)雕得很有艺术感,他们管这个叫作解闷手工。我的刀从来没碰过象牙和骨头,我也不知道我刻的算不算得上是艺术,但我努力地在浮木刻出腊肠狗的模样。我告诉莉莉这是她的妈妈——女巫粕,她在天上护佑着我们。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马上!”我扔掉枪,抱紧莉莉,从船的右舷下水往“渔洋思考”游去。我奋力在水下划水,想缩短我们和“渔洋思考”之间的距离。等我们浮出水面,我用一只手奋力地往前划,莉莉则用她的四条小短腿一起努力着。离“渔洋思考”约莫还有十英尺的时候,“大恩惠”爆炸了,火势最终蔓延到了引擎。

第六天,我们看到了闪电,海面汹涌,暴雨将至。最可怕的时候,我们躲在甲板下面玩牌,“疯狂的数字八”的游戏让人想到章鱼,于是我放水让莉莉大获全胜。第二轮洗牌的时候我提议我们改玩“战争”。

章鱼早先扔给我们的绳子还牢牢地系在我们的渔船上。我用力拉着从“大恩惠”上解下来的另一头,终于游到了我们的船边。我扒着船边撑出水面,然后把莉莉高举起来。她刚爬上船壁跳上了甲板,我就被章鱼的一条触手勒住了脖子。

我和莉莉一开始很兴奋,渴望着即将到来的冒险。但到了第八天左右,我们就屈服了,海上单调的生活让人昏昏欲睡。甲板舱的四壁包围着我们,在漫长的白日里,如同烤箱在加热般,空气里尽是我们的汗水和熏蒸的身体的恶臭。(我忘了带防晒霜,两个都晒焦了。)船上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带着盐巴和污垢。我们轮流做清洁工作——冲洗甲板,洗碗,掌舵,观察章鱼出没。餐前准备由我一人完成,主要是莉莉不会放过任何机会吃东西,哪怕吃食还是生的。夜里我们轮流睡觉,轮番守望着大海。三个夜晚后,精疲力尽的我们蜷曲而眠,她躺在我膝盖后面,我们以前在家就这么睡,彼此都觉得很舒服。我写下航海日志,事无巨细。至少,航行的一开始我是这么做的。写至最后一条已近极简:黎明。自南向西航行,65海里。有微风。

“莉——意意意”,我只来得及喊出她名字的一半。但莉莉马上知道我是在叫她,第二条章鱼须往“渔洋思考”的甲板上拍去,莉莉及时躲开了。

从甲板室内望出去,周遭唯有海。四处是蓝色、灰色、绿色,以及它们的各种混合色,海平线依稀难辨。我已经分不清哪里是海,哪里是天。这是我们在海上的第十七天,我已经开始怀疑这是不是梦了。远洋带漫无边际。

正当我被勒得手指发白,从船沿上松了手之时,莉莉从船舱的柜子里拿了锯齿刀过来。她直接刺进了我脖子上的触手里,把它一刀两段,刀子直抵我的皮肤,我都能感受到下巴上锋利的刀锋。章鱼松手了,我立即艰难地爬上了甲板。

老妇人与海

一上船,我立即跑去船舱翻出渔船的拖网绞车,万幸风暴没有把它打坏。一边的拖网还能用,我担心可能会打到莉莉,便叫她低下身子,不要跑远。她于是侧身紧挨着我。我本能地打开回声探测器,屏住呼吸,等它显示水下的生命迹象。大约30秒之后,章鱼出现了。

她看着我,好像在说,你最好没忘。

哔哩。

男人走后,我竭力打消她的疑虑。“别担心,”我告诉她,“我没忘了带你的小红球。”

“那儿!”

整个过程里,莉莉始终警惕地看着我。

我调转发动机。

爬上楼梯的时候,他摸了摸莉莉的脑袋,然后对她重复道:“老笑话了,那个。”

哔哩。哔哩。

“十下。因为它们有触手【15】啊。”男人大笑起来,笑得都快喘不上气来。他身子往前翻,差不多一半都在栏杆外面了。我紧张起来,担心我可能要实施心脏复苏术——我可不想自己的嘴巴靠近这个老色鬼。慢慢地,他自己缓了过来,跟我们挥手再见。“那是一个老笑话。”

“快,快,快……”

他是认真的吗?我的经验里,章鱼就是邪恶的化身,根本就不可能笑起来。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答道:“重要吗?”

发动机喷出水花,咳嗽的几声。

男人又抽了一口烟。“反正我也收了你的订金。”他说,发出烟民特有的笑声,夹杂着喉咙里的含糊不清的声音和喘息。他转身下船,又忽然停住。“你知道章鱼挠几下痒痒会发笑吗?”

“快啊!”

“我们会带着她安全回来的。”我说,一边用指关节轻轻地敲击船舱的墙面。实心的墙面传来坚决的回响。

哔哩。哔哩。哔哩。

“请便吧。”男人道。他知道没法说服我们。

章鱼逼近了。

船在码头边轻轻晃动。不远处,愤怒的海鸥们在争抢一块食物。

我挥拳打在发动机的仪表盘上,忽然发动机又活过来了。我打足方向盘左转,“渔洋思考”开始急转弯了。

“这就是我们想要的。”是的,找到他的话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哔哩。哔哩。

“海洋里有很多看不见的东西,它们才不管你的决心。”他的语气里有种威吓的意味。

我们越过章鱼所在的区域,但渔网感应器里没有显示捉到章鱼。莉莉抓起船上的捕鲸炮捆绳直奔船尾。她放下绳子,后腿立在横梁上观望海面。

“你不用担心我们,”我说,“我们的冒险家,她和我。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看起来大概不像,但意志很坚定。我们有目标,远洋带吓不到我们。”总之我们不能在家坐以待毙。虽然跟章鱼达成了休战协议,但我觉得他会说话不算数,我又何必信守承诺呢?

哔哩。

我的视线穿过男人,看到莉莉正一步步朝我们走来。她过来安静地坐下,然后听我们说话。我觉得男人对莉莉的担心也许是多余的。

章鱼游远了。

男人在蓝色的烟嘴上又吸了一口,然后上下打量着我。他在我们狭小的舱室里吞云吐雾,空气有点紧张。“我担心的不是船。”

一阵沉默。

我对希腊语完全没兴趣,但还是礼貌微笑了。我只在乎一件事。“‘渔洋思考’能做到吗?”

“渔洋思考”成功地掉了头,我们又向章鱼驶去。我审视着面前的大海,用袖子擦拭着船舱窗户上的水蒸气。一阵浓稠而可怕的寂静。

男人点点头。“希腊语里管它叫远洋带。”

我跑到船尾,把捕鲸炮调到最快挡,对准我们背后的水域。莉莉可以用鼻子旋转炮头,我演示了一遍给她看。我把自己所知道的关于枪炮的知识倾囊相授——把枪托抵在肩上,脸贴着枪柄——还有怎么射击移动物体,我妈妈的丈夫教过我,他是个很不错的猎手。她边听边决绝地点头。

“浮游带。”我研究过了,“我们的猎物就住在那儿。”

哔哩。哔哩。

男人看上去很震惊,差点掉了手中的包裹,但关键时刻他又接住了,把它放下来。我能听到里面玻璃瓶的叮当声,想必袋子里已经粉碎一片了。他神情忧虑,站起来扭动身体,伸伸腰,旧毛衣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看上去有点落魄。“它们既不在海底也不在海面上,更不在海岸边。”

回声探测器检测到了船尾的踪迹。我跑回船舱,对莉莉喊道。“他在船后面。就在你面前!”我看到她把爪子伸到扳机前。章鱼还有四十英尺。三十。二十。“稳住!稳住!听我的口令,开炮!”

我扔下一个沉沉的粗呢包,船上顿时尘土飞扬,我们都咳嗽起来。男人深深地吸了一口电子烟,他吐出的烟圈跟尘土混在了一起。我没等尘埃落定便答:“我们要去有章鱼的地方。”

莉莉仔细地瞄准目标。

“你们要去哪里?你不介意我这么问吧?”

“记得我跟你说的话!”

“但我们可能不会马上回来。”实话。

我转回身继续盯着回声探测器。十英尺。

“你们只有一个人,那个小家伙用不了多少东西。”他朝莉莉点点头。

莉莉作了最后一次调整,用鼻子把炮身往下挪了一毫米。

我想了想。此前我从未捕捞过章鱼,眼下也没法预见前方所有可能的危险,于是我谨慎地答道:“什么仗都打。”

不!要!瞄!准!章!鱼!瞄!准!章!鱼!要!去!的!地!方!

“你们要打什么仗?”

“开炮!”

“当然,先生。我们不打没准备的仗。”

她扣动扳机。

“你的行李可真不少。”男人说道,他的声音充满困惑和醉意。

打中了,我兴奋地挥舞着拳头。莉莉拉扯着捕鲸炮,炮架上的绳子立即绷紧了,捕鲸炮慢慢往上拱到船的侧边,定在船舷的上缘。我往右急转方向盘,把渔网往船尾的方向拖去。

“就是她。”他帮我把行李放进船舱里,莉莉在码头边上坐着看我们搬。码头随着我们搬重物的脚步不时摇晃起来,莉莉也跟着不断换脚。我希望她能慢慢适应这种颠簸的环境。毕竟她需要让四只脚来适应未来的航海之旅,而我只需要两只。

“莉莉!换你!”

“我是。这就是她吗?”我拍着船舱的屋顶问道。

莉莉跑来接手方向盘,我飞奔到船尾,松开捕鲸炮,把绳子绕紧鱼叉。渔网大开着,我把一脸震惊的章鱼拖进网里,然后猛地收口。

“你是泰德吗?”船主身上有渔人的咸腥味和风尘;他穿的毛衣跟我打包的那件很像,只是他这件已经浑身是洞。意外的是,他没有拿烟斗,抽着一支电子烟,这让我觉得整件事情有点不靠谱。我不确定他那个可怜的肺会不会影响到我们成功起航,但这个念头始终在我脑中挥之不去。

“快拉绞车!”

通过这两天的电话交涉,我租到了一条名叫“渔洋思考”的拖网渔船。码头上升起了晨雾,她独自待在码头边上,我朝她瞥去第一眼。这渔船不是时髦的款式,周身的漆也掉得七七八八了,但她看上去很坚固,褪色的表面看上去还有点浪漫。此外,她还有着丰富的航海经验。“渔洋思考”有一个甲板室,两根船桅,船尾有一间操作间,船舷两边各有一个外伸叉架。我们的租约不限时间。

莉莉竭力一跳,用鼻子把绞车的开关打开,绞车的铁臂缓缓升起,渔网紧紧地网住了章鱼。章鱼随着渔网从大海里慢慢升起,先是嘴巴,然后是他脑袋下面七条剩下的胳膊。

开了30公里,我们到了长滩。公路上一早就车流如梭,好在没有塞车。我们全程都很安静,只有莉莉不时舔舔自己,发出湿湿的声音。我忽然记不起来到底给莉莉带了跳蚤药没有。不过现在发现也晚了。也许海上没有那么多跳蚤吧。到码头的时候,太阳刚刚探出脑袋,我把车开进了这里仅剩的一个停车位。停车位上方的标志写着“严禁夜间停车”,可以想象回来的时候车上会有多少张罚款单等着我们。

“你好,章鱼,”我冷冷地说,“我们又见面了。”看到他绝望地吊在网状的牢笼里,我才觉得回到了现实。

天还没亮,莉莉用牙齿把最后一个粗呢袋从家里往路边拉了几步。我把袋子一个个小心翼翼地装进车里。里面有我为恶劣天气准备的衣服(包括一件我在东部过圣诞节时候穿的粗棒毛衣,因为我觉得穿起来会很像渔夫),莉莉的几条毛毯和一件救生衣;罐头和狗粮;磨牙小零食;海明威和梅尔维尔写的基本航海和海洋类书籍,还有几本帕特里克·欧布赖恩;渔网和鱼叉;指南针;饮用水;火柴;一副牌;莉莉的小红球;三瓶18年的格伦利物威士忌酒;一只口琴——我并不会吹。车子被塞得满满当当,我们就此跟屋子道别。离别有点伤感,在我的周详的出发计划里并没有考虑到这个环节。我俩都不知道何时(或者说是否)会再见到我们的家。

莉莉站在我身边,然后坐了下来。

我注视着她。我想保护她,至少不吓到她。但她即将成为我的副船长,也就没什么必要降低音量了。“我们要去捕章鱼。”

“放我出去!”章鱼吼道。他急促地呼吸着,触手牢牢地贴在身上,能看到它们紧紧地堵住了他的鳃。

“我们去冒险的装备。”我摸摸她头上章鱼待过的地方,动作很轻,生怕她会疼。她头上的软毛摸起来还是那么舒服。“记得吗?我跟你说过。我们要开始一次很大的冒险。”莉莉转过头来,舔了一个尴尬的位置,然后说:“记得,但是我们要去哪里冒险?”

“你要杀我的话,我们还可以商量。你要杀我的狗,你就死定了。”

“我们做什么的装备?”她慢慢地在床垫上坐稳,摇头驱赶睡意,两只耳朵像翅膀一样来回扑腾。

莉莉用鼻子碰了碰我的小腿肚,好像在问我是不是非要杀了他。我低头看看她,请她相信我——我们在车里决定不去兽医那里的时候,我就用这种眼神望着她,我想让她知道我们要去做点好玩的事情;我们开辟新的散步路线的时候,她对着不熟悉的小路狂吠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看着她;还有炎夏时给她冲凉水澡的时候。我告诉她我们要开始一场大冒险的时候也是如此。

“那是我们的装备。”

“你不能杀我!你根本就杀不掉我!”章鱼开始扭动,渔网摇摆起来。渔船也跟着晃动,举着渔网的铁壁发出嘎吱和呻吟声。章鱼在渔网里剧烈扭动起来,绑着渔网的绳子从滑轮上掉下来。渔网直直地掉入大海,绳子从齿轮上飞速松开。千钧一发之际,莉莉用牙咬住了绳子,死命往回拽。她的爪子深深地嵌进地板里,但整个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被章鱼往船外拖去。

“那是什么呀?”莉莉问。我又一次想起了她小时候跑进我行李箱的样子,后来我不得不把她拖出衣帽间才顺利打了包。现在有这么多包裹她一定很困惑。到底该跳上哪一个呢?

“坚持住!”我跑到船舱,把方向盘打直,踩足油门全速前进。船身猛地往前一倾。我又冲到莉莉身边,跟她一起抓紧绳子。绳子另一头的章鱼使出狠劲儿,我的手指立即被绳子磨破了。渔船开始加速,我和莉莉合力抓紧绳子,绳子笔直向船后滑去。我知道它的触手还挡着他的鳃,他在水下坚持不了多久。我们只要坚持一小会儿,等他嘴巴一张,很快就能淹死他。

她抬头看看我然后打了一串哈欠,下巴的关节发出铰链般的节节声响,四脚伸直却又立即陷入柔软床垫里。过了一会儿,她才发现角落里那堆山一样的风尘仆仆的粗呢油布包。章鱼走了,她又恢复了视力。

只要我们坚持住。

我和莉莉都没法坐以待毙地等着他回来,而且回来的很可能是一个升级版的章鱼。眼前只有一条路。我把一只手放在莉莉的前胸,她惊醒过来,警觉地站起来。“嘘。嘘。嘘。”我说。

章鱼挣扎得越厉害,我们越是站稳脚跟坚持住。失去全部手指我也不在乎。我的脚抵住舷墙,“渔洋思考”正在全速前进。我能感受到绳子那一端章鱼的每一次挣扎。

基本上。

“只要坚持十秒钟就成功了!”莉莉点点头,咬得更用力了。

莉莉睡着的时候,胡须随着她每次温柔的呼吸起伏着,让人想起她的小时候。她日夜渴望着喧闹、海滩、温暖的海浪、摔跤、阳光和狩猎。我不知道章鱼是不是被我完全吓跑了,跑去了哪里。基本上无关紧要。

我开始倒数。

我亲爱的小鹅正静静地躺在床上的羽绒被里,这幅景象差点让我重新爬回被子跟她一起入眠。章鱼两天前走了。没有告别仪式也没有说再见,他直接遁入夜色不见了,正如他之前答应的那样。没有了这个不速之客,我和莉莉像是平静地站在一场暴风雨间隙之中。水面安静了,大风平息下来,这脆弱的安宁一刻美极了。但我们都知道,暴风雨很快会再次呼啸而来。

“十,九,八。”

这段日子我一直在作各种出行准备和打包行李,事无巨细地检查出行清单上的半打物品和完成事项。我给最后一个包裹拉上拉链的时候,莉莉正在睡觉;包裹们堆在卧室的门边,衬得莉莉很渺小,也许我也因此变小了,它们即将被带到车上,然后再送到我们的船上。包裹的储备量惊人,毕竟我也不确定我们会离开多久,这趟旅程又会多么危险。特伦特(尽管他力劝我不要再玩章鱼游戏)说我根本是无处可逃,我明白他的意思:前路凶险。但我仍然觉得前方严酷的考验都尽在掌握。

我把绳子紧紧地绕在左手上继续拉扯。

渔洋思考

“七,六,五。”

——鲁德亚德·吉卜林

章鱼又在水下死命地抽动了,我能听到一根手指清脆的骨折声。

也保全狼群。

我痛不欲生地尖叫起来。

不牵涉无辜,

莉莉振作起来,替我接着数,她清了清嗓子,并没有放开绳子。

必单打独斗,离群而战,

四!三!二!

汝欲匹敌狼群之一,

我低头看着莉莉,我们互相凝视。一起喊道:“一!”

唯有公平才能服众,

数完零之后,我仍旧没有放松绳子。其实在倒数到三的时候,我已经感到章鱼没再挣扎了。

静待领头狼发话;

我看着莉莉。“成功了。”我肩膀一松,抓紧绳子的手也松开了。“它不会再来骚扰我们了。”

没有尾随,

莉莉松开了牙齿,把我扑倒在甲板上。她爬到我身上,站在我胸口一个劲地舔我的脸。章鱼要挠十下才会笑,但我只要小狗舔几下就会马上回过神来。我们互相亲吻,开怀大笑,直到笑岔气才停下来。

当狼群与狼群在丛林里相遇,

幸福。

(续前)

重归平静后,我低头看看骨折的手指,那根绳子还绕在手上。

狼群法则

我们把绳子绕回绞车上,用电线包布简单包扎了手指。我再次调转“渔洋思考”,朝着日出的方向,朝着全新的生活,我们踏上了回家的旅途。夜里,我和莉莉躺在甲板上,船仍旧拖着章鱼的尸体前行,我们静静地看着东方,看着加州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