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梅瑞迪斯是个好妈妈?”从她的口气听得出,她觉得我在暗示她不是一个好妈妈。
“她是个好妈妈,”我说。小红球滚到了沙发底下,我趴在地上把它取出来。莉莉并不知情地还在冲着另一面墙壁摇尾巴。
“什么意思?我是说她是个好妈妈。没有别的意思。她是个好妈妈,你也是个好妈妈。每个人都是好妈妈。”
“不觉得很棒吗?”
“不是每个人。”气氛有点尴尬,我俩都清楚,她的妈妈算不上好妈妈。年少时我们都会追着妈妈说东道西,然后等着妈妈的安抚,不知道我妈妈小时候是不是也这样。脑中浮现出我俩在一个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的圆形跑道上奔跑的场景。“你遛狗的时候都会打电话给我。差不多每天这个时候。但最近都没有打电话来。”
“怀孕吗?”
我望着莉莉四下嗅找小红球,尽管我已经把球放在她的面前。“最近我们没有散步。”
“你听说梅瑞迪斯的事了吗?”
“为什么?”
“我还好,妈妈。只是有点忙。”这句不算说谎。
章鱼抬头看着我,咧嘴一笑。“对啊,为什么?”他重复道。
妈妈叹了口气。“你一直没消息。我问问你还好吗。”
我攥紧拳头倒退几步,打算揍他。“你离我远点。”
莉莉期待地冲着我,我于是把小红球放到她的脚边。“你打来做什么?”说完我立即意识到我问得很鲁莽。
“什么?”我妈说。
“你应该住到乡下来。他们从来不到郊区来。”
“不是你,不是你。”我向她保证。我前所未有地渴望杀死章鱼。
“有人在我门口传道。耶和华见证会的。”这回我妈满意了一点,尽管我不可能有勇气对耶和华见证人说出你是个白痴的话。传言说,我们的王子殿下,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会时不时在我的街区里串门,讨论信仰。我不可能朝王子殿下大吼大叫。
“泰德,你旁边还有别人?”
我知道她不会买账,闪烁其词只会更碍事。
“莉莉瞎了,妈妈。”
“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的。”
“什么?”
“你在跟谁说话?”
“她看不见了。”我的解释很多余,说得好像她听不懂似的。
“不是。”
“怎么会?”
“我是不是打来得不是时候?”我妈妈在电话那头问。
我瞪着章鱼。我该怎么说?“她只是,年纪大了。”
我忍不住了。“你就是个白痴!”然后,我转向电话,“你好?”
章鱼抬头看我,翻了个白眼。“妈的。”
手机正躲在沙发的抱枕底下偷听我们的对话,我正要接起电话,只听章鱼说道:“基本上大部分章鱼都是荣格党。”
我一拳砸在咖啡桌的那沓杂志上,一本《悦旅》和一本《娱乐周刊》掉到了地上。“她年纪大了,我真的不忍心提到她。我们现在也不像以前那样经常散步了。”
电话响了,能听到铃声却找不到在哪里。“你居然知道他,这才是问题所在。”
“我觉得你应该回家来。”
“金牛座啊。”章鱼耸肩道。
“不。妈妈。我没事。”
“我知道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是谁!”终于明白我跟珍妮解释谁是赫尔曼·罗夏的时候有多么可恶了。“我跟他是同一天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蹦出最后一句,为什么会接章鱼的话,总之就是那么脱口而出了。
“不是因为……”妈妈的声音低了下来,我和莉莉静静地听完了后面的话,“梅瑞迪斯一家下个月会回来;我们也好久没见你了。你应该考虑回趟家。”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他主张……”
我没有直接答应她,但告诉她我会考虑的。挂了电话,我都记不起上一次回家是什么时候了。以前,每年夏天我和杰弗里都会去缅因州度假。我们一起去海边吃大龙虾和炸蛤蚌,我和我妈划着皮船,杰弗里则在岸边看书。夜里我们会一起坐在我妈妈的露台喝桃红葡萄酒。这样的日子现在想起来觉得恍如隔世。
“弗洛伊德?”
可我妈最近一次来看我又是什么时候呢?记得跟杰弗里分手后不久,我妈就来了,一起过了个平常的周末。简直不像她平时的作风。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意抹去了这段记忆,还是它随着那段灰暗时期一起消逝了。但我妈在电话里讲的最后一句话犹在耳边:“我知道你不会觉得我在担心你,但我真的很担心。”
“她控制不了自己了。弗洛伊德的理论。”
我的视线扫过莉莉,看到章鱼正嘲笑我。他还在笑话莉莉在我腿上发情的事。“荣格党。你就是个杂种。”我怒道。
小狗的叹息声。
“我们只是在聊天啊。”
莉莉挣扎了三次,然后叹了口气扑倒在我的膝头。
“没人跟你聊天。你自己在聊,我在计划杀掉你。”
“没跟你说话。”我尽量轻蔑地说道,暗暗希望他再次进入休眠状态。
章鱼咯咯笑了。“计划进行得怎么样了?”
章鱼睁开一只眼睛说:“好尴尬的场面。”
“把我的狗还给我!”
莉莉摇摇头,耳朵也随之晃荡,舌头舔着嘴唇。“什么算怎么回事?”莉莉跟我一样困惑。
小红球滚进了餐厅,莉莉头顶着章鱼,慢慢地跟了过去。我开始琢磨章鱼到底想要什么,脑中浮现出了弗洛伊德的各种理论,自由联想、移情之爱、力比多(身体快感),直到我想起了俄狄浦斯情结。
“那算怎么回事?”我问。
但他为什么会觉得莉莉一时兴起的性欲是源自对异性父母的依赖呢,而这种性欲竟然强到要直接上我的脚?那我妈打来的电话又算什么呢——我是那么需要她的关怀——偏偏还挑了我跟章鱼讨论的当口?巧合?我的身体重又陷入沙发。只能说是因为莉莉看不见了。俄狄浦斯刺瞎了自己;而章鱼弄瞎了莉莉。
“莉莉。不行!你是女孩!”梅瑞迪斯听到这句话恐怕会杀了我。为什么女孩——见鬼——女人们就不能采取性主动?我不得不把我妹妹的声音从脑海中抹去,一边把莉莉从我腿上扯开。我处在一个很难把她拉开的角度,只好用双手捧着她的胸部猛拉。最终莉莉的前爪终于像黏搭链似的从我身上离开了,我把她重新抱到膝盖上。
我也被某种东西蒙蔽住了吗?那个我看不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她用前爪把我的腿抱得更紧了,全身卖力地扭动着。
我必须加速改变。
我!在!上!你!的!腿!
6
“莉莉,快停下来。”
排在我前面的男人身上,绘有我至今为止看到过的最酷的文身。他的一条胳膊上露出葛饰北斋式的日式波纹,可以想象它们一直延伸到肩膀的样子;另一条胳膊的前臂上是一只前所未见的老虎,虎身如蛇般蜿蜒自手肘到手腕。那样子很难形容,不是亲眼所见不会真正明白。
莉莉午睡醒来,打着哈欠伸着懒腰,踉跄地打算从我膝盖上下去。我把她轻轻放到脚边的地板上。她看起来有点情绪,我正要把她放回家庭基地(“家庭基地!”),让她的方向感归位,这时候,她忽然扑到我的腿上,一个劲地推搡起来。我还是头一回碰到这种事——也许以前发生过一两次,但都是在她小的时候,那时候她是只狂躁的小狗,这样的动作看起来只是尽情享受生活而已,并不具有性意味。但这一次,她的动作无疑出自于生殖欲望。
“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5
男人微笑地转过身来。如果我有任何文身的可能,无疑只会出自这个男人的文身师之手。即便此刻,他只是超市里排在我前面的一个普通男人,篮子里也净是些大豆素香肠、芒果、打火机油和精酿啤酒之类的玩意儿。
我们都在改变。
“芒果我打算烤一烤吃。”他道,笑容有点别扭。
我坐下来,细细观赏着此刻有那么一点轻佻的傻乎乎的她。这大概是我们的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我感到赏心悦目。
“不,不,不,”我结结巴巴道,“谁帮你刺的墨?”不知道这么问有没有让我听起来酷一点,还是更加无厘头了。
章鱼大笑,而我仍然很生气。但看到莉莉如此龙腾虎跃,我也不禁开心起来。活力并没有离她远去。她仍然是快乐的、愉悦的、天真的、奇妙的她。
“你想文身是吗?你一定要见见卡尔,他很有自己一套哲学。”
最终,她的牙齿刺穿了那条不幸的鲨鱼,它的尾巴开始缓缓漏气,等到气漏得差不多了,莉莉猛扑上去,给它致命一击。她跳在了鲨鱼的两个把手中间,她的重量加速了猎物的泄气,鲨鱼那张笑得很诡异的血盆大脸渐渐扭曲。我忽然意识到,对莉莉来说,充气鲨鱼的气味并不等于安全套。它们闻起来跟崭新的小红球一样。它们闻起来是冒险和有趣的味道。
一套什么哲学?这大概是一个很自然的追问,但我只是淡淡地说:“谢了,伙计。”他给了我卡尔的工作室名字,然后我一边想象着他光着身子的样子,一边静静地结账。
鲨鱼打在了莉莉的鼻子上,她误以为我的话是对她说的。她跳起来,转着圈跑来跑去,不时地撞到充气鲨鱼们。她咬住了其中一条鲨鱼的尾鳍,叼着它来回摇晃,仿佛一个摔跤选手在狠揍他那不堪一击的对手。其他的鲨鱼成了她疯跑的缓冲垫,她可以带着她的斗志尽情奔跑,而我也不必担心她会不小心一头栽进火炉里。被章鱼弄瞎以来,这还是头一回,她那么自得其乐,而我也不用残忍地把她拉回现实。
我还是不清楚他所说的哲学是什么意思——整套的哲学?精美的处理?疼痛的控制?我有点糊涂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文身的念头怎么就出现了,更不明白我怎么会想要文身。但我就这么决定了。于是我听了烤芒果男人的建议,打了电话预约,就这么过来了。此刻,我正在街边硕大而华美的玻璃窗前停车,却又害怕得不敢走出车外。
我低头看看鲨鱼们,它们一个个都瘫坐在我的脚边。“我也可以命令这条鲨鱼的,先生!”简直怀疑这也是凯特·布兰切特的台词。我朝鲨鱼们大吼道:“捉住他!”我指着章鱼,但丝毫没有动静。我气急败坏地抄起其中一条鲨鱼朝章鱼摔去,再次咆哮道:“捉住他!”
我自己也不知道要来这个文身工作室干吗,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要让一个陌生人替自己决定文点什么。自从莉莉被章鱼的墨汁弄瞎了眼睛,我开始沉溺于自己也被墨汁喷射的幻想之中,这样我跟莉莉也算是同步了。可以说是同情,或和谐,也可以说是我想组成一个这样的同盟会,成员只有我和莉莉,章鱼被牢牢排除在外。以前我就考虑过文身,但始终没找到契机。这次不一样。我感觉自己更像是一个战时需要文身的士兵,渴望效忠某个团体或国家而接受改变自己身体的仪式。此刻,我只需要“通过仪式”,虽然我没有在为某个国家打仗,也不隶属于任何一个团体——我只有一个战友——在这场战役中。我想过把莉莉的出生日期文在身上,也许再加上我们相遇的日子——我陷入爱河的那天,但手臂上文一串数字很容易让人想起另一种战争文身——战犯的标记。或许有一天那会成为劫后余生者的光荣象征,但这场战争一眼望不到头,也不知道有没有这种机会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准时来到了工作室,跟很有一套哲学的卡尔一起坐了下来。即将加入莉莉的同盟会,我激动得有点晕眩,甚至十分期待文身针带来的痛苦。
“我们章鱼的嗅觉器官长在触手底部,很难不闻到啊。”
期待着拥有一个真正的男人标记。
“你还闻了它们?”我质疑道。
我深深地呼吸了几次,收起紧张的神经,下车走进卡尔的店里。大厅里是暴风巨浪般的墨绿色,与之搭配的黑色做旧皮革家具,散发出醉人的动物气息。墙上是各种文身的照片,我想象着照片里的人在这里文身的样子。此外,这里没有任何文身模板图。我觉得自己来对了地方,这里不像是那种会让我看上去更接近底层人民的小店。一位接待员把我领到天鹅绒幕帘的后面,她看起来像是年轻温柔版的詹尼安·吉劳法罗。我和巫师有个约会。希望他不会觉得我太贪婪,因为我即将讨要智力、心意和勇气。希望他不是个只想榨取这座微型绿宝石城池和我的钱包的占卜师。
“噢。我和莉莉有一次开了你的秘密抽屉。我试穿了一下。”我低头看着莉莉,不明白她怎么会变成他的间接共犯。她怎么可以跟这个怪物一伙儿。但她现在又瞎又天真又善良,很容易被他操控。而此刻,像是为了强调这种新的现实一样,莉莉正怔怔地望着虚空。“顺便告诉你,盒子里有九个,我用了八个,所以……”
卡尔身上文过的地方可能比没有文过的还要多,墨色不坏,与其说是文上去的,不如说看上去更像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某种让人安心的气质,我顿时消除了疑虑。他长得很俊美,年纪稍许有点大,鬓角微白。他是美国人?但更像加拿大人、因纽特人或爱斯基摩人。他用握手和拥抱打断了我的猜想。
“你怎么知道安全套的味道?”
“因纽特语里没有表示你好的词语,”他道,“我们打招呼都用握手和拥抱。”
章鱼摇了摇头。他不敢相信我竟然天真到这个地步。“它们的味道像安全套。”
“拥抱很棒。”至少我明白了刚才这个拥抱的意思。
喋喋不休的赞同声不再响起,这一次它们集体沉默了。事实上,有一条都翻倒了。看上去并不凶猛。它的充气口,很不幸地,正朝着上面。“你怎么知道?”
卡尔示意我坐下。这一天相当漫长,我们聊了聊人生、大自然、人际关系——短暂的和长久的。我挑了他身上我觉得最有趣的文身问他,他告诉我背后的故事。他显然知道我在拖延,但他看起来毫不介意。
“这不是游泳玩具,这是鲨鱼。货真价实的鲨鱼!没错吧,伙计们?”
“你最喜欢文身哪一点?”相当外行的问题,大概是三年级小学生为了某个学校项目来采访时才会问的问题。虽然我也不知道哪间学校会启动一个文身艺术家的项目。大概只有特许学校吧,或者蒙台梭利教育学校。
“开玩笑的,先生,”章鱼说着,把触手放回莉莉的头上,“游泳玩具看起来不错。”
“它们是永恒的。”卡尔答道。
他用两条触手遮住眼睛。我咬紧嘴唇看着这一切。他会心脏病发作吗?他会吓死吗?他会像卡通片里那样瞪大双眼合不拢嘴吗?
“但现在有激光手术可以去掉文身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
卡尔耸耸肩。“还是会留疤的。像鬼魂一样。”他似乎一眼可以看透我。
一切就绪,我飞快地吹了一声口哨叫醒莉莉。她抬起头,晃了晃耳朵又停下来,视线直接穿过了鲨鱼,十分平静。她看不见他们。章鱼却放声尖叫起来。
“但最终我们都会死的,肉体也会腐烂的。”
我踮着脚尖走进房间,每次拿两条鲨鱼进去,把它们统统放在莉莉的床上,这样章鱼醒来就会马上看到它们。场面很可怕。想象一觉醒来颤栗着看到血盆大口的鲨鱼们,它们的嘴一直张到耳朵……好吧,不是耳朵。内耳……什么……淋巴。无所谓,我说不上来,但看官应该可以想象。我真心希望章鱼会直接吓死。
卡尔朝我坚定地笑了笑。笑容让人很不安,至少我很不安。
我不禁有点怀疑自己。
“我猜,人也会留下鬼魂的。”
“好!”
“你有点害怕吧。第一次文身害怕很正常。”
“不吃小狗。”
我应该没有跟他说过这是我第一次文身,而且今天穿得相当严实,他也不可能从我身上看出来我没有文身,但他就是知道了。“我很害怕,但不是怕针刺或怕痛,也不是担心自己会后悔。”
“不吃小狗!”
“那你在害怕什么?”
“小狗。”
“我害怕的是,我在回忆一个还没有过世的伙伴。我害怕我会放弃战斗,害怕我会投降。”我能听到珍妮的声音在告诉我直接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我继续说道,“害怕死亡,我猜。而且,大概还是头一次,我害怕自己的死亡了。”
“章鱼!”
“死亡是个很特别的对手,因为它从来没输过。”
“是的!”
卡尔打了一个嗝,随即又耸耸肩,好像在说不用在意。“如果真是时候到了,投降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当然!”
“有道理。”我颇感安慰,虽然不确定卡尔这话里有没有挖苦的成分。
“是的!”
“不是吗?”卡尔问。我不觉得他缺少幽默感,但此刻他十分严肃。我紧张地笑了,是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卡尔打开抽屉,拿出一张宝丽来相片递给我。
“是的!”
“这是什么?”
“不要吃小狗!”我用力地不停拍手,再次集中他们的注意力。有一条鲨鱼甚至用鳍捂起了他的内耳朵。等他们安静下来,我说:“不要吃小狗。这就是我要说的。你们可以吃章鱼,但我相信你们不会动我的小狗。明白了吗?”
“最近完成的一个文身。一般我不喜欢文句子,对艺术家来说没什么挑战性。但这个我很喜欢,我们还选了很好玩的做法。”
右边的鲨鱼开始他的代表发言。“没问题,我们可以吃点狗肉。”喋喋不休的赞同声响起。
我看着相片里的男人,他的胸前潦草地写着“死亡是一场很大的冒险”。
“伙计们!”
我立即想到出处。“彼得·潘。”
“狗?”他们大喊道,又开始相互讨论起来。“犬。”“杂种狗?”“狗!”
“J. M. 巴里,”卡尔纠正道,“彼得·潘可不是真人。”
“好。现在,听好了。章鱼黏在一只小狗身上。”
“不是吗?我一直觉得彼得·潘已经去世了。死神并不会对孩子们格外施恩。”
鲨鱼们做出类似鞠躬的动作。“这儿,”其中一条说,“在我们的头上。”所有的鲨鱼都冲我鞠躬,我顿时信心大增。随即,我在塑料把手的旁边看到这些所谓的内耳孔。
卡尔眉毛一抬。“你比我想的还要忧郁。”
“在哪儿?”
“我以前不是这样的。”我正在转变中。
“我们有内耳淋巴。”坐在我对面的鲨鱼道,“它们跟耳朵一样。”
“死亡是什么?是光合作用的产物吗,还是化学合成或自我平衡的结果?”卡尔的语调有着诗人的节奏,“是最后一次心跳吗?是最后一次细胞生长吗?是最后一次呼吸吗?”
“事情是这样的。现在,这很重要,听好了。”我环顾它们,想看看鲨鱼有没有耳朵,但它们似乎并没有,至少我没看见,“你们有耳朵吗?”
“也许这些都是吧。”
“没问题,我们可以吃点章鱼。”
他确实有一套自己的哲学。
“伙计们,伙计们,伙计们!你们派一个代表说话。”我环视着,看看它们会选谁做代表。是坐在我右手边的这位。
“我们并不清楚,对吧?可能它就是一个引爆点,当生命确定要消失的时候就引爆了。”
“章鱼?”另一条鲨鱼问,然后它们全部开始交头接耳,完全听不清在说什么。
“如果是这样的话,死亡不就是一次出生吗?”
“我们现在是一伙的,我和你们,”我告诉鲨鱼们,“通常我们是敌对的,但今天我们要一起捉章鱼。”
“或者一个胎儿,甚至。”
在房子地下的小储藏室里,我找到了一只房东的旧打气筒,花了点工夫摸索了使用方法,然后给剩下的鲨鱼们打了气。大功告成后,我把它们排成一个半圆形,然后坐在这些凶猛的新朋友面前,仿佛大家在举行《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古老下午茶派对。“没地方了!没地方了!”其中一条鲨鱼大喊,它同时扮演着疯帽匠和三月兔。无疑,他是错的。这里有的是地方,我们可是坐在一个空院子里。
“你最喜欢文身的那个点,事实上是不存在的。”我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很不好意思自己这么直言相告。
“喔,常有的事。”我撒谎道,蹲下来拿塑料袋把剩下的部分从她体内拉出来,俨然魔术师在玩一个恶心又神奇的方巾把戏。
“永恒?”
我转身发现莉莉蹲了下来,一只橘色的猩猩手,然后是胳膊,如同一次反向的肠镜似的从她体内伸出来。
“并没有什么永恒。如果我们都要经过那个引爆点的话。”
“天啊,你的小狗怎么啦?”
“永恒是一个相对的概念。”
回到家的时候莉莉在睡觉,于是我决定把鲨鱼拿去院子里吹气。大热天里吹鲨鱼一点也不轻松,我吹了一个,又吹了半个,便感觉脑袋轻飘飘的,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全部完成,而且急需坐下来。我望着鲨鱼们,一条神采奕奕,另一条耷拉着瘫倒在地,像是中风了一般。我忽然想到,莉莉小的时候很喜欢这些玩具。她很喜欢把玩具弄坏,除了小红球其他玩具都被她玩坏了。她小的时候,我爸爸的妻子给过她一只猩猩布偶,那只猩猩长着橘色的大胳膊。有一天我发现其中一条手臂没了,翻遍屋子都找不到。直到第二天,我牵着她跟一个朋友出门散步,那只胳膊才戏剧性地出现了。
我笑了。“那么,永恒究竟是什么呢?”
跑了四家游泳用品店,我才找到了自己满意的充气鲨鱼。尽管它们跟想象中的不太一样,但我还是一口气买了六只。鲨鱼的背鳍两边各有一个扶手——估计是为了方便孩子们骑在上面。它们张开的嘴巴本应露出大尖牙,现在被统一涂成了红色,好像涂了唇膏一般(如果鲨鱼以前真的有嘴唇的话)。当然,它们的大小正合适,对于小朋友来说大概算得上完美。
卡尔也笑了。我的莽撞他都看在眼里。“我们别在兔子洞里下那么深了。”
4
“很难。”但他说得对,这事讨论起来会没日没夜。我看着卡尔。一切没有那么糟糕。
一场海啸即将来临。
“如果一辈子都在考虑怎么逃脱死亡,就没有时间去拥抱生命了。”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手掌很温暖,“我只想跟你说,别害怕。”
我看着袋子里的饼干,四分五裂地躺在地毯上。
卡尔是对的。我受够了战战兢兢的生活。跟章鱼一样来点墨汁,是我变形记的最后一步了。
要打倒敌人,就要变成敌人。
“另外,”卡尔道,“我有个更好的主意。”
这很可能是个老掉牙的比喻,但这会儿却不容置疑:
“是什么?”
我会如她所愿告诉她的;我不能再浪费时间跟她争论了。真希望这宝贵的一小时能用来干点别的。我正在把所有的时间花在一件事情上,那就是让愤怒在我的茧里生根发芽。
卡尔拉开抽屉,拿出速写本和炭笔,一起放到了工作台上。“我们画画吧。”
她伸手拿牌,视线并未从我脸上移开。我们始终坚定地瞪着对方。
我笑了起来,小时候收到一盒全新的64色绘而乐蜡笔那会儿,我也这样毫无顾忌地露齿大笑过。我还记得自己是多么喜欢画画,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就不画了。我在写作,大概是因为这个。我用词语作画。而此时看到了卡尔的速写本和炭笔,我才意识到,写作和画画并不一样。
珍妮出人意料地冷静。“我们何不再看一遍牌?这次你要老实回答问题,然后我们或许可以从中看出你的情绪走向和反应倾向。”
词语,属于我的炭笔,我用它们跟卡尔描述我的想法。他边听边画着模棱两可的线条,偶尔停下来用拇指擦出一些阴影,或用手背轻擦纸面。
我想起在特伦特家后院的镜子里看到的两个我。我想伸手再拿一块饼干,但很快又缩了回来。我转而用力握紧袋子,拿拳头把剩下的饼干砸碎,然后全部扔在了地上。
他听着我的话,不时点头,从不打断我。待我说完,他瞪大双眼看着他的画。慢慢地,他把速写本翻过面来给我看。
“冷静地看,”珍妮继续道,“茧未必就意味着圈套。它同样可以代表成长、代表转折、代表变化。”
我的心跳瞬间停止。又再次跳动。
我耸耸肩。我知道眼下自己面临的问题,但又找不到任何满意的答案。用爱感化?用精油疗法?用祈祷?
“没错。”我说。
“有没有什么医学以外的办法?”
一幅完美的画面,细节生动,还带着因纽特式的美。前所未有。我的恐惧消失了。我的皮肤刺痛,仿佛几千下细密的针刺正在袭来。
我指指第一张牌,它仍在那堆牌的最上面。“我必须选择,而且是立即选择。但我根本没有选择余地,没有一个医疗方案可以选。每过一个钟头我就更恨自己一点,恨自己为什么这么无能,这么没用,被章鱼结的茧裹得这么牢。”
我又活过来了。
“莉莉?谁把她弄瞎了?”
卡尔拿起文身枪,举到眼镜的高度。他跟我一样兴奋。他眨眨眼,然后像是准备好似的眯起眼睛。“我们开始吧?”
“他把她弄瞎了。”我脱口而出。我其实想说,我当然很焦虑,我当然很愤怒,但一开口,那句话就自己冒了出来。
7
珍妮咬了一口饼干,把剩下的半块放在膝头。“这些不错啊。”她把弄乱的牌收起来按顺序理好,“罗夏测验被很多人诟病过,但它还是一个很不错的焦虑风向标。”她双眼直视我,“还有愤怒。”
我的手指在接听键上盘旋良久,独独忘了按下去。现在,电话打出去了,我重新考虑起“拨号”一词。拨号。我们为什么还在用它?现在谁还用带拨盘的电话呢?临近午夜,我筋疲力尽,没准还有点精神错乱,我不确定。Dial【12】. 我第一反应是保洁用品而不是打电话。或者说,它有点不祥的感觉。Die-all.【13】电话那端传来的铃声柔和而舒缓,不紧不慢地继续着。应该有人设置一些电话号码,让大家可以半夜打过去听听铃声的那种号码,没有人会接听,但电话那一头确实有着一位愿意的人。Ring. 现在,这个词也变得很诡异。它怎么能同时代表铃声和年轮呢?拨号,铃声,拨号,铃声,拨号,铃声。正当“你好?”从电话那头传来的时候,我迅速地挂断了电话。
“喔,珍妮。你我都知道这是伪科学。”
好吧,该死的。我已经把他吵醒了,他可能正在生气是谁这么半夜里开玩笑,于是我立即又打了过去。这回他也立即接了起来。
她瞪了我一会,接着表情缓和下来,她伸手进袋子,拿了一块褐色的巧克力片出来。“搞什么鬼。”
“嘿。”特伦特道。
珍妮很不喜欢我自作聪明的样子,于是我打开纸袋问她:“来块饼干吗?”
“嘿。”
“我直说吧。”我拿起剩下的卡片。“这是章鱼在空中扭动。这是章鱼离开莉莉的时候被我拿电棍烧了它脑袋。这是两个叮当小仙女在亲吻。”我停顿了一会儿,把卡片拿近又看了看,但很肯定,卡片上就是这么回事。这回轮到我做了一个心理标记。因为剩下的卡片都是彩色的了。“那张是章鱼在海里偷袭它的猎物。那张是珊瑚暗礁,我觉得章鱼就住在那里。还有那张是两只海马举着埃菲尔铁塔。”我把牌放回桌上,“我可能漏了一张。”
沉默良久。
珍妮叹了口气。
“现在几点了?”他还没完全醒过来。他正在给自己的时间轴定位。
“有些人。”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昆虫学家吧,大概。”
我理理思绪问道:“我是不是疯了?”
珍妮沮丧地放下便笺,身子前倾,双手拖着下巴,钢笔在她的脸上留下一个小蓝点。“是哪些人呢?”
“嗯?稍等。”
“我看到的就是蟑螂。”我停下来吃了口饼干继续道,“有些人是把蟑螂当作陆地上的章鱼的。”
我听到他下了床,应该是为了不吵醒马特。我坐在自己的床上,莉莉紧挨着我的胳肢窝。她像太阳般散发温暖,只要她觉得舒服,我就打算这么一动不动地待下去。我俩被我身上的汗黏在了一起。我想到了黏胶,想到她此刻惬意地拴在我身上。特伦特来到了另外一间屋子,我能听到他身后吱吱的关门声。
“我只是确认一下。”珍妮说道。
“好了。”
“你不应该问我这种引导性问题,你在预判结果。”
“我想知道我是不是疯了。我不是说我变傻了,或者出格了。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荒唐?”
“不是章鱼?”
一阵空白。
“蟑螂。”
“我不觉得。你觉得呢?”
“试试这张。”她给我第三张卡片,上面还是有很多红点。
轮到我无言以对了。
我拒绝回答问题,只是耸耸肩,轻轻拂去饼干上多余的肉桂粉。衬衣没能幸免,我顿时同情起坎迪·克劳利来。珍妮正在往便笺上写着什么,大概她在考虑要不要追问我。不过就算她开口,我也不会说什么。
“有时候。”
珍妮微微噘起嘴唇。“血从哪里流出来?”
“好吧,我不觉得你疯了。”
这回不用研究。我直接看出来了。“还是章鱼。他有四只触手在滴血。”
“真的有一只章鱼,你知道的。”
“我们再看第二张。”珍妮给了我一张跟第一张很像的卡片,但多了四个红点。“你看到了什么?”
他顿了一下。“我知道。”
“总之,你应该看看他的资料。”我从纸袋里拿出另一块饼干。这次是肉桂饼干。算不上最爱,但此刻倒真的想来上一块。
“他在要她的命。”
珍妮看看我,在便笺上草草记了点东西。也许我知道这事比我在卡片上看到的东西更能说明问题。也许她只是记了腹膜炎,提醒自己晚点去查。当然,她应该知道腹膜炎是什么意思,但珍妮这样的名字,真的很容易让人觉得很蠢。
特伦特不知是叹气还是打了个哈欠。“这个我也知道。”
“喔。他以前很红。比布拉德·皮特还要红。有一次写报告的时候,我查了他的资料,发现他37岁就死了。得了腹膜炎。”
我们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特伦特是唯一一个可以一起在电话里沉默的朋友。但我忽然觉得半夜里把他从床上拖起来很不好——离开他自己的床,还有他的男朋友和他那只健健康康的狗——跟这么孤独的我说话。而我趟在自己的床上,身边是我病怏怏的狗。
珍妮把第一张卡片放回桌上,重新往后靠在椅背上。“我知道他是谁。”
我想起了莉莉刚跟我同居了一年半的时候。那是十一月,那一年的狮子座流星雨盛况空前,据说错过的话就要等到2098年或者2131年——总之是个我和莉莉都望尘莫及的年份。于是半夜里我叫醒了她,带着我们的枕头和毛毯去了院子里的草坪上。我让她挨着我躺下,我们仰望着天空里划过的火光,也许她永远不会理解我们离开温暖惬意的床而躺在又冷又硬的地上的无聊消遣。我觉得她不会理解流星雨的神奇之处。
“发明这个测验的人。”我想让她放松下来。或者扭转一下气氛。
特伦特又开口了,毕竟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也不知道如果是薇西,我会怎么办。我没法想象。”
“什么?”她问。
但你早晚也会失去薇西的,我差点脱口而出。而我的世界里已经没有了如果。
“你知道赫尔曼·罗夏以前很红吗?”
我想到了卡尔和引爆点,死亡所不可避免的那一点。他说得对吗?我们会失去所有重要的东西,所有重要的东西也会离开我们。这就是生命的本质,注定如此。但我不会跟特伦特说这些,没必要深更半夜把他从床上叫起来打击他。
珍妮疑惑地看着我,想知道我是不是在耍她。从她的表情看得出来,她想问我是不是在开玩笑。我只想气氛轻松一点。
“我想象过。”
我把咬着的饼干拿下来。“那么大部分人都错了。那就是章鱼。这是一个俯视角度。如果你从上面往下看,章鱼就长这样。我大部分时间都这样看它,因为它在腊肠犬的头顶上,腊肠犬的腿都很短。”
“现在呢?”
珍妮把卡片拿回去自己也看了看。“大部分人会说是蝙蝠,或者蝴蝶。”
“现在已经不是一个想象了。”
我研究了卡片,基本上就是一摊墨迹,但是把卡片反过来后,我终于看明白了。“是章鱼。”我咬着饼干说道,饼干屑掉了出来。有个在白宫工作的朋友有一次告诉我,记者坎迪·克劳利每次都把饼干屑吃得胸前都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这个,理论上我应该感觉自己是个火烧眉毛的记者,正在努力报道自己的所见所闻。
“你见了那个文身师了吗?”
我也不会得到什么。我答。
“卡尔。他叫卡尔。”
测验一下你又不会损失什么。他说。
“你喜欢他吗?”
我把手上的饼干咬在嘴里,拍掉手上的饼干屑,拿起卡片,往左边转了一圈,又往右边转了一圈。我有点不确定今天这位是老珍妮还是新珍妮,便决定随缘。脑中那位厉害的治疗师在鼓励我参加测验。
“喜欢。”
珍妮笑了,把卡片放到桌上,手势很巧妙,像是007电影里即将签牌的庄家。但珍妮没有签牌,她直接把最上面的一张卡片递给我。“直接开始吧。”
“他帅吗?”
我明白自己现在的自言自语就是封闭世界综合征的典型,我也意识到对面的珍妮明白这一点,但我没法管住自己的嘴。“你真的不能再封闭自己了。”
“很帅。”
珍妮把身体往前挪了挪,想做一个无辜的手势打消我的顾虑,但不小心失去了平衡,整个身姿看起来更像是向我屈服了。“我觉得这个测验会很有趣的。”
“然后呢?”
“就因为我给你看了一张照片!”
“你会知道的。回头给你看。”
“我不是这个意思。”
莉莉又往我身上钻了钻,以前她只有蹭鼻子的时候才会那么做。与此同时,她头上的章鱼正对着我——只露出了一小点,但我害怕了。我恨我自己,到现在我还在怕他。
“你就是这个意思。”
“我不能想象失去薇西。”
“我没有说这个。”
“现在不用考虑这个。”到时候我一定会陪在他身边。
“比如说我的小狗头上有个章鱼之类的?这种思维失调?”
“你打来是想问我是不是觉得你发疯了?”
“它可以帮我了解你的情绪走向、思考过程、内部矛盾,看看你有没有潜在的思维失调……”
“是的。”孤寂使人衰弱,我只想逃开这种孤寂。
“没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现在做。”
“我觉得你得大干一仗。你得把握生命,振作起来。颠覆这个世界。别再玩章鱼把戏了。”他体内的费利斯·布依勒在说话。这些年他身上的布依勒逐渐沙哑,但我很喜欢他又冒出来的这一刻。“你想知道我怎么想?我觉得你还不够疯狂。”
“以前做过这个测验吗?”
挂了电话,我又盯着电话看了一会儿,有时候我不敢相信这个小机器真的能把声音传过来,还能跟你聊天,尽管对方未必会完全明白你的意思。我觉得自己比拿起电话前还要孤独。尽管我并不孤独。我不再孤独了。我能感觉到体内的愤怒在喷涌,正要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爆发出来,好像有一台机器正在打印我的超声波扫描记录一样。
该死的,珍妮。我又咬了一口饼干,然后边吃边说:“墨迹测验。”
我把睡梦中的莉莉轻轻抱起来,从亚麻橱柜里拿了一条毯子,然后走到屋子外面。我用一只手尽力把毯子铺在草地上。今晚没有流星雨可看,于是我找来了院子里的古董灯泡,拉下了它们的开关。以前我只有在烧烤和开派对的时候才会用到它,每次打开它,我的院子就会变得跟假期手册上一样——虚幻的人们和无忧无虑的日子。我们就这样躺在毯子上,看着这些灯泡。
“所以你知道咯?”
“我们在干吗?”莉莉打了个哈欠,又往我身上钻了钻。夜里的空气温暖而寂静。
“有人不知道吗?”
“我们在留下一个回忆。”
“你知道罗夏测验吗?”
“为什么?”
珍妮点点头,但不打算就此放弃。卡片的大小和形状让我想起了小时候跟梅瑞迪斯一起玩的卡片。那时候我很喜欢玩梅瑞迪斯的玩具,尤其是她的毛绒玩具和手工玩具。有一年圣诞节她收到了一套制作手指布偶的工具,然后慷慨地送给了我。真希望现在手上有一个,我也在脑海里给珍妮设计了一个。
我不能告诉她为什么。答案就是我需要它。如果我的计划失败了,或者莉莉不在了,我需要这个回忆。
“我不喜欢新花样。”眼下一点也不想——尤其是跟珍妮一起。
“因为有时候留下回忆是很美好的事。你有没有最喜欢的回忆?”
“我觉得今天我们可以来点新花样。”
莉莉想了想。“我所有的回忆都是我最喜欢的回忆。”
“这是什么?”我不明所以地盯着珍妮手中的一堆大卡片。
我有点吃惊。“不好的回忆也是吗?”
我可不想分给珍妮吃。
“狗不会留着不好的回忆。”我有点嫉妒地摸了摸她柔软的胸脯。真是不可思议的活法啊。
我把手伸进纸袋里,一共六块饼干和三张纸巾。我拿出一块M&M饼干咬了一口。饼干还带着面包店的烤箱温度,吃起来热乎乎的,也可能是因为刚才一直放在车里的仪表盘上。没所谓了,我只知道如果非要在那间黄油监狱里度过这个周五下午,我得吃点饼干,吃很多饼干。
“你小的时候我们也这样玩过。一起下了床,带着毯子来草地上躺着看星星。”
3
“那些是星星吗?”莉莉抬头看着闪烁的灯泡,但即使灯泡她也看不见,我觉得她只是隐约分辨着光源。
我变成章鱼了。
“是的,”我撒谎道,“它们的光走了亿万年才走到我们身边,是不是很神奇?”
我变得更粗犷、更刻薄、更野蛮了。
莉莉赞同,因为她是那么小,她只是一只小狗,对她来说,即便是很小的事情,即便是她看不见的事情,都是很神奇的。
我在变成我自己都不认识的人。
“我们待上一会儿就回去。”
我拿着我们的杯子直奔厨房。泳池边上的地板热得发烫,我只得飞奔过去。迈步进入室内之前,我看见自己的身影出现在光滑的玻璃门上,我愣在原地,倒吸了一口冷气。脚底几近烧伤,但我毫不在意。这个阳光灿烂、午后小酌的下午,我的身影却如此恍惚而慌乱。尽管玻璃门上叠影重重,我还是清楚地看到自己可怖的脸庞和凌乱的表情。我往斜后方退了一步。现在门上的倒影变成了两个。我的四肢变成四只手加四条腿。是八肢。
莉莉想了想。“没关系,这样挺好的。”
“算了。我去拿酒。”
“看到你喜欢星星我很开心,我们可以在这里躺很久。”我顿了一下,然后说出我的计划,至少我已经有主意了。特伦特帮我确信了这一点。“我们很快要走了,我也不知道会不会回来。”
“害怕是害怕。”特伦特摇摇头,朝虚空中晃了晃手臂。他很怕蜜蜂,经常挥手驱赶它们,即便没看到蜜蜂的时候。
“我们要走了?去哪儿?”
“不是送礼。是对付他。章鱼害怕鲨鱼。”
我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我希望她相信我,跟我一起离开这个她记忆里唯一的家。
特伦特坐起来,捡起墨镜戴回脸上。他看着我。“你想买回来做礼物?”
也许你还不够疯狂。
“给章鱼。”
“我们要开始一场很大的冒险。”
“你要它们干吗?”
死亡。死亡是一场很大的冒险。但不是这一次。不是这场冒险。最大的冒险,我们的冒险,是跟生命作斗争。
“不光是牙齿,还有喷水孔。”
我把手放在文身上面的塑料绷带上。我其实只需要绑几个小时,但我觉得多绑一会儿也无所谓。我能看到绷带下面的八条触手正在蠢蠢欲动。
“涂上牙齿呢?”
我受够了等待。受够了一直被这个没有脊梁骨的入侵者牵着鼻子走。我不会再陪他玩游戏了。特伦特是对的。我还不够疯狂。
我仔细考虑了一下,觉得海豚应该没用。海豚不可能吓退章鱼。“我需要恐吓效果。必须是鲨鱼。”
不够。还。
特伦特想了一分钟。“他们有……海豚。”
这一切该结束了。我能感觉到体内的某种变化正在冲击着我——我的神经、我的五脏、我的血管。
“充气鲨鱼。”
我的变形记快要成功了。
“鲨鱼?”
8
“你觉得他们会有鲨鱼卖吗?”
我开车去了唐人街,交通不算太坏。以前汉宫大酒楼还没关门的时候,我常来这里吃中式点心,还能偶遇不少社会名流。我慢慢驶过街道,想从一排排店铺里找到鱼市。车流在细窄的小路上龟速前进,但没有一个人在按喇叭。百老汇街和北春街的两旁店铺林立,但所有的招牌都是用中文写的(除了一间酒窖),很难分辨谁是谁。于是我停好车,步行寻找目的地。
“我在文图拉买的。”他翻身仰天躺着,“你不是去拿酒了吗?”
洛杉矶的唐人街没有纽约和旧金山的唐人街那么挤(也没有那么多中国人)。工作日的下午来这里逛街相当悠闲,四周弥漫着异国情调。我造访的第一家鱼市并没有什么异国情调,只有一堆缅因州龙虾和珍宝蟹。我想问问他们仓库里有没有什么存货,但又担心他们把非法捕捞的濒危海胆或毒河豚鱼之类的拿出来,我可不想见到那些。我还没有那么疯狂。
“你的泳池玩具。你从哪儿买的?”
我又去了百老汇街上的第二家鱼市,这里显然更符合我的胃口。店里鲜有观光客,多是华裔。一眼望去,店里货架的碎冰上,并没有我想要的东西。我随即问了店里的鱼贩,他长着一张和善而消瘦的脸庞。
特伦特伸了个懒腰。他转过头去,脸上的墨镜被碰掉了。
“我在找章鱼。”
“你的泳池玩具是在哪儿买的?”
这张和善而消瘦的脸庞看起来很困惑。我试着跟他解释,我并不是要他卖给我什么东方小魔鬼之类的,类似电影《小精灵》里的害人精。但我也不知道章鱼的中文怎么说,于是我举起了八根手指,把手转了个向扭动起来。
草地的尽头,小狗薇西正在拍打一只充气沙滩球。她穿着醒目的黄色救生衣,小狗特制版的。一般你不会把英国斗牛犬和游泳联系到一起,她看着有点格格不入——好像你在沙滩上忽然碰到了温斯顿·丘吉尔一样。我转过头,看到她正把沙滩球拍进水池里。她沮丧地看着球渐渐飘远,她伸着舌头喘着气,焦急地期盼着沙滩球能飘回自己身边。球没有飘回来,幸好。不然她用牙齿去咬沙滩球的话,球就报废了。
“啊,章鱼。”
海伦·凯勒是怎么遇到她丈夫的呢?在一次看不见的约会上,为什么海伦·凯勒的腿湿了呢?她的狗也看不见。
他带我走到货架最后一排,五六只章鱼一动不动地躺在冰块上。它们的尸体看起来并不怎么吓人。
得知莉莉看不见了,狗先生并不奇怪,虽然他和他同事没办法让她重见光明。我们依旧前路渺茫。他叫我在房间里设置一个“家庭基地”。一旦莉莉失去方向,我就把她带到那里,每次都朝着同一个方向,然后大声说:“家庭基地!”有点像一个重启装置,让她重新导航。这么做让我每每觉得愚蠢至极(马可!波罗!),但似乎真的很有效,莉莉也很满意。慢慢地,我们就解决了方向问题。
“嗯——”我做出一副有特殊需求的样子仔细看了看。“有没有大一点的?”我把双手撑开强调说。
我们不得不调整日常生活,但我们都尽力调整自己。她能记住整个屋子的格局,但有时候也会在走廊上错走几步。我们的处境让我想到了一个海伦·凯勒的老笑话:怎么惩罚海伦·凯勒?把家具的摆放位置重新排一遍。
鱼贩食指一竖,示意我等等,自己走进了冷库。这里的空调没日没夜地工作着,店内充斥着机器运转的哼哼声。窗户上的玻璃纸已经泛黄,仿佛给周围的每样东西都笼上了一层阴郁的幕布。几只苍蝇在门口嗡嗡作响,但它们似乎对鱼不感兴趣。我觉得它们可能是讨厌冰块。一位中国老妇人正在看蚝油。我们四目相交,我微微一笑,她看上去很不解。
我转身看他,他还没完全清醒过来。“我来,很快。”我的身体粘在躺椅上不想动弹,太阳好极了。我整个人几乎松弛下来,几个星期来最轻松的一天。莉莉也会喜欢的,这样温暖的下午,柔软的草地,芬芳而静谧的院子。但自从章鱼取走她的视力以来,我完全不敢让她走近水边,随便走走也很可能会掉进水池里。
鱼贩拿来一只大个头章鱼,正合我意。我点点头,他笑了,把章鱼用蜡纸抱起来递给我。这时候我又说:“我还要一样东西。”
“再来点酒?”特伦特迷迷糊糊的声音逐渐消失在四周的背景声之中。
鱼贩期待地看着我,我冲他身后的东西点点头。他指了指对虾,我摇摇头。
我撑上岸,慢慢睁开眼睛,看着特伦特的泳池里这片蓝色的水波。我向特伦特望去,他趴在一旁,太阳眼镜歪在他的脸上,分不清是睡着还是醒着。我伸手在躺椅下面唯一的一团阴影里找酒杯,但那里只有一瓶防晒霜。等我终于摸到了酒杯,里面空空如也。
“那个。”
灼热的阳光分外刺眼,但我越是闭紧双眼,汗液和热量就越紧贴眼皮。我揉了揉眼睛,然后放松眼睑,眼前是一片万花筒般的色彩。电视机雪花、涡旋纹花呢、尾随彗星的炽热尾巴、钻石反光、龙卷风、暴力、冷静——闭着眼睛,这些画面纷至沓来。不知道这是不是莉莉现在的感受,不知道她能不能感觉到光线,不知道她的世界里是不是仍有颜色和图案。还是只有黑暗,眼睛被章鱼的墨汁完全涂黑?
他疑惑地再次转身,终于明白我想买他的切肉刀。现在他摇着头,那表情说不上厌恶,但也差不多了。他一脸坚决。这场景跟《小精灵》像极了,我几乎能听到他说,“你对小魔怪做的事,就像你们对待所有大自然的恩赐一样混账。你什么都不懂!”但我听到的不是“小魔怪”,而是“章鱼”。我不知道章鱼是不是一种恩赐,如果是,我坚决要求退货。
2
我固执地又指了指,一边从钱包里取出一小沓20元美金。他看看钱,犹豫了一会儿,接着我如愿以偿得到了那把刀。
还有人类。
回到家,莉莉正在她的床上坐着,她没有睡觉,正凝视着火炉的方向。她没有注意到我回来了,但章鱼注意到了。我走进厨房,把钥匙“当啷”一声放在桌上,腋下夹着的纸袋发出沙沙声。我把纸袋放在水槽边的大砧板上,然后把砧板和纸袋一起端到桌上,在章鱼的视野范围内放下。我瞥了一眼莉莉,确保他正看着我。
鲨鱼。
他确实在看。
因为章鱼有两个天敌。
我笨手笨脚地去解包装袋上的绳子。绳结不是我的强项,但这一次主要是为了戏剧效果,这样我就能请出新买的切肉刀,直接在袋子底部砰的一记切断绳子。我能感觉到刀刃嵌进了砧板里。我有点舍不得这块好砧板,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我只能随它去了。
没错,鲨鱼。的确,这里没有鲨鱼。但我确实有理由振作起来。
反正我们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这一次我没有把我想的说出来。这一次我把手里的牌贴紧胸膛。这些焦虑的日子里挑灯夜读的成果,我不会再泄露给他一个字了。这一次我要领先一步。
“袋子里是什么?”章鱼问。成功了。我勾起了他的兴趣。
章鱼笑了。“哈哈,是的。鲨鱼。”他环顾厨房,“这里可没有鲨鱼。”
“喔,你会知道的。”
我手足无措,但仅有的一点理智让我清醒起来。“知道吗?章鱼是有天敌的。”
我小心翼翼地松开捆绳,纸袋发出嘈杂窸窣的声音。最后一层还没打开,章鱼的腥味就扑面而来。莉莉也很快闻到了,她回过神来,一路闻着味儿朝我跑过来,一直撞到我的小腿上。她这部弹力豪华轿车把我们的宴会主宾送了过来,干得不错。
我终于明白,莉莉永远看不见了。章鱼轻轻松松地取走了她的视力,因为他无聊了,因为他做得到。她最后一次看我的脸,看这个世界,她的世界。她现在是一只盲狗了。
“这里面到底是什么?”章鱼道。
“而且,我也从来没有把墨汁喷在别人脑袋里过。”他吐了口气,嘴唇随之微微颤动,表示自己真的很无辜。
“你想知道吗?”我咬着牙咧嘴一笑。
我背过脸去,捂住嘴巴以免自己痛苦地尖叫出声来。
我打开最后一层纸,抓着死章鱼的脑袋举起来。墨汁从它的触手滴落到地板上。
“好吧,我收回我的话。你确实快变成行家了。”
“哇哦!”章鱼叫道,一边用一条胳膊挡住了眼睛,“这是那个什么吗?”
“但你还在这里!”我急得几乎要扯光自己的头发。
“是的。”
“我不知道,因为一般它还没褪色我就跑远了。”
“你太残暴了!”章鱼并没有讽刺我的意思。
“为什么不知道?为什么你不知道?一般是多久褪色?”
“是的。”我又说。
章鱼耸耸肩。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因为章鱼根本就没有肩膀,但他就那么做了——耸了耸肩。“不知道。”听上去他是真的不知道。
“噢,天哪,这股味道。这是谁?”
“墨汁多久会褪色?她什么时候才能恢复视力?”
我不知道它的名字,我也没想过要去问问鱼贩它有没有名字。我看着章鱼的尸体,软弱而暗淡,一团淡紫色,好像一朵衰败的紫罗兰。它的身上只剩颜色,甚至看不出它曾经活过的痕迹。
章鱼有点惊讶,可能还有点钦佩,但他很快掩饰道:“很好。”
“鸢尾。”我答道。我低头看着莉莉,她正饥渴地舔着地板上的章鱼汁。我常用花儿起名字。
我们瞪着对方,我知道我们谁也不会让步,他也清楚,于是我自问自答,“因为有时候你会无聊。”
“噢,伙计。我有个阿姨就叫鸢尾。”
章鱼转了转眼珠:“你不是章鱼行家嘛。”
我于是恶向胆边生,好似莎士比亚笔下的巫婆。“你应该没有这位阿姨了。”
“如果她不是你的天敌,你也没有打算逃跑,那你为什么要喷墨汁?”
且等烽烟静四陲,败军高奏凯歌回。【14】
“没必要,我在这儿挺好的。”他狡猾地笑笑。莉莉侧卧在床上。睡觉大概也是眼下她最好的选择。但我仍希望她没有妥协,希望她继续冲锋,全速前进,把头直直地撞向厨房的墙壁,把不可一世的章鱼直接撞死。
我把纸袋放到一边,把死章鱼扔到了砧板上。那团湿湿的肉“啪嗒”一声着陆。我把嵌入砧板的刀拔出来,开始狠命地斩其中一条章鱼须,一下子就切下三英寸来。
“你为什么不从她头上爬下来,然后看看自己能活多久?”我头一次觉得莉莉的追踪技能有了用武之地,她捕猎的本事,她的德国血统。真希望她能一把抓住章鱼,把他黏糊糊的肉体挤出墨汁来。
章鱼尖叫起来。
“啊,我不觉得现在自己遇到了天敌。”章鱼答道。他遗憾地摇摇头,莉莉习惯性地左右转转,然后躺下来。
美即丑恶丑即美,翱翔毒雾妖云里。
莉莉喝完水,拖着步子回她的床上,我差点就对着章鱼大喊“我跟你说话你居然敢走开”,后来才想起来他只是莉莉头上的乘客,而我确实希望莉莉走动一下帮助她自己定位。莉莉很清楚她的床和水碗之间的方位关系,准确无误地回到了床上。
我把切下来的章鱼须扔给莉莉,仍是一记湿湿的啪嗒声,莉莉立即找到了它,一口吞下。
“你睡觉的时候我可没歇着,我研究了所有可以杀死你的办法。”我也许不该说这些,明显是勉强迎战。查资料的时候莉莉一般都趴在我腿上,我猜其实章鱼也都知道。
“住手!住手!住手!你疯了吗?”
章鱼摇了摇头,莉莉跟着轻轻地晃了晃身子,但她很快稳住了。“噢,所以现在我们俩之间,你是章鱼行家了?”
我想起了我的新口头禅。“还没疯够!”我再次拔出切肉刀用力一挥,从另一条章鱼须上切下几英寸来。
“你喷墨汁不就是为了逃走吗?逃避天敌的时候,用墨汁把水染黑。”
“啊啊啊啊!”章鱼恐惧地从喉头发出颤音。我又把切下来的章鱼段扔给莉莉,她看起来跟我一样满足。
“不打算。”莉莉继续喝水,他接着说,“为什么?”
“不好意思,你觉得很烦吗?”我问章鱼,假假地关心他。
“你不打算现在走吗,章鱼?”
“废话,我当然烦了!哦,老天。我都可以从她的头骨里舔到那味儿了。”章鱼的脸变绿了,“我觉得我要吐了。”
“找到了。”她说着,把爪子从水坑里挪出来,然后饥渴地舔着碗里剩下的水。
我毫不理会它。“你该庆幸这位只是你阿姨。”
我慢慢引导她走到门口,转入厨房的喝水的地方。一不留神,她直接踩进了碗里,水溅到了碗边上和她的脚上。
切肉刀。剁。扔给莉莉。
“我的水呢?”莉莉问。
“你什么意思?”
莉莉退回来,调整方向,又走了几步,再次撞到墙上,但这回离厨房门更近了。
我拿着刀蹲下来,看着章鱼的眼睛。莉莉十分配合地继续在地板上舔墨汁。她的脑袋前倾着,我和章鱼正好可以面对面,直视对方,短兵相接。
“喔!别紧张,猴子。”
我把刀举到离他一英寸的地方。
我想象自己抓起他的胳膊,绕紧他的脖子,勒到他窒息,像《星球大战》里莱娅公主对赫特人贾巴做的那样,直到他的舌头瘫软到外,断了气为止。但我没有那么做。我把莉莉放到地上,继续轻抚她的背,让我俩都平静下来。过了一阵,她准备动身,朝前走了三步,直接撞到了墙上。
“你最好老实一点,章鱼。今晚就走。要么你今晚就走,要么我会租一条船,而且我发誓,我一定会把你心爱的同类一网打尽。”章鱼抬眼看我,好像在说我不敢这么做的。“然后我回到这里,把他们碎尸万段,喂给我的小狗吃,让你尝尝它们恶臭的尸体。”
“你找对了地方。”章鱼道。
为了狠狠警告他,我站起身来继续挥刀。
真想狠狠揍他一顿,直接一拳打在他下巴上,但莉莉现在已经够受的了。于是我转而在离开章鱼远远的地方,亲了亲她的脖子。
砰!
“噢,嘿,她啊。没错,我觉得这事是我干的。”他恍然大悟的样子真是欠揍。
“你妈!”我扔了一片章鱼给莉莉,她在半空中接住。
“你还奇怪为什么要怪你。”
砰!
“墨汁喷出来她本来就会变瞎啊。”最恼火的是,我已经气疯了,章鱼只是从容不迫地对答如流。
另一片。“你爸!”这一片掉到了地上,莉莉很快找到了它。
“她看不见了!”
砰!
“哎哟!”他伸出一只触手揉了揉刚才受伤的位置。“我喷了墨汁出来。你满意了吧?”
“你哥!”
之前我一直忍着没有揍他,但看着莉莉痛苦不堪,我动手挥了他一拳。狠狠地。揍完我立即后悔了,但莉莉还是没在意。
“我没有哥哥!”
“对她?”
我大声咆哮。
“你干了什么!”
砰!
章鱼很生气。“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个家里现在有种新趋势?不管什么事都要怪到我头上。”
“你姐!”
我盯着章鱼。“你干了什么?”
“住手!”
漫长的沉默。“什么也看不见了。”
“你有太太吗?我有的是时间!怎么样,莉莉——你喜欢这个游戏吗?”
我吓坏了。“看不见什么?”我开了灯,希望她能好点。
喜!欢!吃!得!太!开!心!了!再!给!莉!莉!来!点!咸!咸!的!肉!谢!谢!
“我看不见了。”她说。
“好,好,好!我心悦诚服。”
莉莉把头转向顶灯,从顶灯转向餐厅,又从餐厅转向卧室。
“你这就走吗?”我在他面前狠狠挥舞着切肉刀。
“古比鱼,你刚才怎么了?”
“你说的是今晚走。”章鱼一如既往地狡猾。
我们呆呆地看着对方,好像恐怖片里有人忽然开始说鬼话,整个房间瞬间安静了。莉莉的脑袋仿佛随时都会像猫头鹰一样翻转过来,吐出晚餐喝的豌豆汤来。但我知道她没有被鬼怪附体——只有一个怪,一个黏糊糊的八脚蠢货。我把她抱起来,紧贴在胸前,好让她缓和下来,但她往左一扭,又往右一扭,差点从我的怀里掉下去。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在我怀里不住地发抖。
我说了吗?我不记得了。我不知道这种狂躁和残暴是不是悲伤的一种自然表现。我这么做是自然还是离谱?
搞什么……
我盯着章鱼,卷起我的衬衫袖管。
这!个!美!洲!驼!沙!滩!球!七!议!会!砂!锅!菜!南!极!洲!睡!衣!
“什么?”他问。
她不为所动,似乎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继续朝着那个可恶的角落大吼大叫,好像那里正有大部队压境。我要上前捉她,被她打断了。
我慢慢卷起袖管,露出我的文身来。八条章鱼的触手从我的二头肌蔓延开来,我能感觉到章鱼瞪大了眼镜。我继续卷袖管,展示卡尔的杰作。袖管一直卷到肩头,我的文身全貌出现了:一只腊肠狗得意地站在一只章鱼的头顶上。
“呆鹅?呆鹅!小猫鼬!你在看什么?”
“再见吧,你这个浑蛋。”
夜深了,通常这个时候我会满屋子找莉莉,然后把她赶上床去睡觉。今晚不用找,只听她在走廊上持续地咆哮着。我走过去,看到她正盯着卧室和浴室之间的一个角落,防备似的蹲伏着,后背上的毛根根挺立,看上去又震惊又沮丧。
我弯下腰,确保章鱼能听清楚我的话,然后我再度挥刀,整个砧板顿时碎成两片。
1
“现在我才是章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