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火车在月台停靠,车门打开,乘客们鱼贯而出。我就在站台上张望,盯着她所在的车厢出口。
蓦然看到一个细长的身影,背包极鼓,手中还有很大行李,马尾束着,围巾散开。
我静静在原地,隔着人山人海望她,有一瞬怔住,惊觉自己又爱了她一层,爱她于万人之中绝然独立的静气,爱她不谙世事般懵懂天然的稚气。
她还没有看见我,只是左右顾盼,憨态可掬。我大步过去,抱住她。
她双臂紧紧攀着我,踮起足,一味把头埋在我怀里。
“我来了。”喃喃。
“嗯。”
“哎呀,当心小偷。”她赶快挣开我,低头照看行李,确认无误后,长吁一口气,拍拍箱子和书包,“熙明,我把全部家当都带来了。”
“嗯。”我口讷如此,只知微笑。
像爬了很久的险山,终于看见面前小桥流水,知道可以筑园小憩,彼此都松了一口气。迈出这一步,等得太久,走了太多弯路。
所以我们备感珍惜,一路上我紧紧握着她的手,她也一直把身体攲在我怀中。京中冬夜寒冷,她神情慵懒恬静,我问她吃什么,她说先去住处,要看一看我为她暂租的房子。那房子六十多平米,地段不坏,难得住宅区有大片树林,我知道她会喜欢。她来之前我已将房子简单布置过,床单是老供销社里买来的花棉布,按她的吩咐,洗过一遍熨干。
她里里外外看房子,对阳台最为满意,说楼下的是蔷薇枝,来年春天会有满树花开。
我们还是出去吃了拉面。她吃完了自己的一碗又把我碗里的肉全部搛走。
“我要回去睡了,明天还要面试。”她说。辞去上海那份工作之前,她联系了北京一所语言培训中心。
我清楚她为我作的牺牲。
现在第一件事是买房。尽管她反复强调租住房子轻便节俭,等积蓄多了再买房不迟。而我总以不能给她安居之所而愧疚。
我们未尝没有思量,以后有了房子,辟一间最大的书房,安满一排一排接天接地的书橱,要樱桃实木,木纹好看,木质清香,只要薄薄涂一层清漆。
阳台上需种植许多花木,侍弄玩赏,抱一卷草木图谱比对参照。
但我还是考虑得简单了些。
原先打算等她工作稳定后先将她带到祖母面前。我自信她会得到祖母的宠爱。接着介绍给母亲、姑姑、同族兄弟姐妹,最后再告诉父亲。
之前我已一次次忤逆了他父亲。拒绝他安排的工作,拒绝他安排的婚姻。
他必然会以最冷漠的方式对待青野,所以我必须让自己强大。有一日我的羽翼丰满到可以庇护我所爱的人,那么他也无法作出任何反驳。
从前我以为和一个不爱的人也可以成为夫妻,譬如罗懿平。那时只想给家人交代一桩婚姻,但现在却变得贪心。爱的本质原本就是贪婪。
但现在父亲却知道了青野。我佩服他旺盛的精力与绝对的自信,他找到我,面无表情:“我决不让一个家世不清白的女人进门。”
我以沉默表达坚硬的反感。我恨他的刚愎与无情。
然而我又衷心期望与青野的爱情得到家人的祝福。
对于这件事,我不会有任何妥协,也不会给自己留任何退路。父母不相爱,父亲多年来把寂寞留给母亲,这样的婚姻即便可以长久稳定,在我看来也没有任何意义。
青野见我面有倦色,只是安慰:“我事先已经预料这些可见的困难。你不要气馁,我不会放弃。”
偶尔看她接电话,蓦然惊起,走到窗台边喁喁低语。我听得懂几句,那是她的陆桥方言,她在跟母亲通话。她告诉母亲近况很好,并劝她按时服药。收线后她转过头笑:“我们现在很像私奔。真怕哪一天被家人五花大绑抓走。”她令我深深愧疚。我拥抱她,手上在用力。我没有一句许诺,我们都不需任何一句许诺。
她工作尚无着落,京城人才过剩,她仅本科毕业,况所长与专业不符。倒是她叫我宽心,笑:“没事儿,我在上海都能找到工作,在北京也一样。”
北京恶寒天气很快令她感冒,我下班后直奔她那里,命她吃药。她裹紧被子蜷在床头,平日的桀骜不见了,只是惊惶,像未长成的小女孩。我心疼之至,自责在心中不知怎样说出口,她懒懒吃了一口粥又睡下了。我抚她额,滚烫。
她无论如何不肯去医院。我沉下脸抱她走。是我第一次抱起她,她轻轻小小就在我怀里,脸烧得滚烫还有气力冲我皱皱鼻子,笑得很调皮。
“对不起,我病了。”
“不许说对不起。”
“你该回家了吧。”
“我陪你。”
“我不挂水,开了药就回来,你该早点回去,不然他们会担心。”
“你就别多想,听医生的,安心养病。”
“熙明。”
“怎么了?”
“我给你添了麻烦。”
“你再这样说我真的生气了。”
“生气了会怎样?”
“生气了就不给你买书,不给你买好吃的,天天刮你鼻子。”
她喃喃着很快睡去。连日奔波,加上心事隐忍,她累得不轻。我更多一层歉疚。想起久寻说,以青野资质与努力,定有光明前途,好过普通人。我作出这样决定,对青野来说是好还是不好?
那晚从医院输液回来,她一直攥着我的手:“你快回家啊,你妈妈肯定担心死了。”
“我今天陪你。”
“我才不要呢。”她嘴上虽这样说,手却把我攥得更紧。
“熙明,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
“记得,腌笃鲜。”
“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
“你呢?”
“我也不知道。我一直怀疑你把我当成久寻。因为你老说我跟她像。我有时候真嫉妒她。”
“青野,好些没有?”
“你回忆我们以前的事给我听吧。虽然相处时间那么短,却总感觉发生了很多事。”
从此,我惯出她一个习惯,老是要听我回忆从前。奇怪的是那些事情翻来覆去说也不觉得厌烦。
不久之后一天,下班时在稻香村买了杏仁饼和核桃糕之类的点心回去看她。开门时她笑眯眯盯着我。
“明天我要上班了。”
“在哪里?”我很高兴。
“有个日语培训学校,规模不大,工资却还可以。看我以前的简历,知道我教过书,就同意收我了。”
“太好了,我们该好好庆祝。上班的地方远吗?”
“在东城区,刚看了地图,坐公交只要一个小时就能到。”
“还是远了。以后我常来接送。”
“我们上班又不顺路,何必绕那么大弯子,省了汽油钱我们买好吃的。你放心,我迷路就找警察叔叔。”
我笑:“今天我们出去吃。你以前说过想吃烤鸭。”
“我煮了鱼!”她叫道,“快来快来,这顿烤鸭留到下次!”
我这才闻见屋子里暖融融的香气,她把我揿在椅子上,径自端来饭菜。鲫鱼煮汤,山药炒肉,只两个菜已很令人满足,甚至有一种浅淡难以言明的感伤。
屋子里暖气很足,她很陶醉:“我们那里冬天特别湿冷,有暖气真好。”
我突然想起今年年初在庙会给她做的面人儿,虽然颜色褪了,而神情还在。她接过来看,惊喜地叫了一声,深深微笑,放下碗筷命我等一等,闪到屋里去。
门开时,她便垂首过来,素白交领上襦,下系着十二幅的淡灰绿雪纺纱裙,面颊飞红,俏净如狐。她确然只是寻常样貌,而微微眯着的清水细眼却真令我着了迷。我有一阵昏眩,思维成了空白,闻不见任何声音,看不见任何颜色,唯有她,小小的,静静的,向我走过来。
我们几乎是同时拥在了一起。
所以事后她总是跟我斗嘴:“是你先抱的我。”
我笑,故意道:“好像是你吧?”
她不依饶:“是你,是你,你赖皮死了!”
我贴过去,用从未有的无赖神色说:“就是我,怎么样?”
她一默,一羞,微微仄了半边脸,我以为她生气了,谁想她仰头朗声笑:“就是你,才好。”
歇下来的时候,她枕在我怀里。我根本不敢相信她能在我肩上臂上噬出那么绵密深重的齿痕。
她长长叹了一声。
想起吴纬说过,他唯一动心的女孩子,竹笋,卞竹生,第一夜的时候只一味哭泣,一面抓着他一面喊痛,他也心疼得快死过去。
而青野一直没有流泪。那一刻我没有任何迟疑,她也没有,只是用力盯着我,杏子样的眼眸蕴了笑意,声音又仿佛是喟叹般,脖颈微微一侧,仿佛是花枝垂去。
她隐忍,静默,微笑,典丽如玉人,任由我。
我再难自抑,将她抚我颊的手握在掌内,宽长的白袖缓然褪下,褪到她肘畔,略停,直滑而去。
我看定她,她眼里到底浮出蒙蒙一层,反是我无措,听她说:“以后无论怎样,都要在一起。”
我将她散开的额发拢在耳后:“一定在一起。”
她突然起来,赤足到窗台前:“落雪了。”
街灯照亮纷扬的雪片,天色灰茫,汹汹袭来的大风吹得窗扉嗡嗡响,树木摇摆,四野渺渺。
好像是儿时,不管有多大风暴,只要在家,在父母身边,便觉心安。我几时又得了这样福气。
第二天起来雪已经停了。因为是周末,外出逛街的人不少。她说要去超市,想来还是我们第一次一起去超市。
我们都不喜欢净菜,后来还是去了农贸市场。我看她在摊前说着她前鼻音略重的普通话挑拣蔬菜,面上一直有笑意。
回去以后我做菜,她帮忙递油盐酱醋,我不要她忙,她就听话,坐在暖气片旁的地板上看书。那是她当初带来的家当,很多的书。我们都喜欢买书,虽然已有所克制,但一不小心还是会搬回一堆,总是疑心我们两人以后会开个家庭图书馆。
冬至那天和我把老姐钱斯人约到便宜坊吃烤鸭。
老姐比小,却毫不客气喊他妹夫,我也笑嘻嘻叫他随我喊老姐。他说:“拄拐杖的孙子,睡摇篮的爷爷,守着辈分规矩是应该的。”一连声老姐喊得钱斯人连连叫停:“折寿折寿!”
跟他们在一起真好。
直接用手抓鸭子,蘸酱滴到下巴上,嘴巴吃得油汪汪,都不担心,自有宠爱。
饭后随老姐去曲社聚会。听了一个北师的女孩子唱《书馆·解三酲》。
下午被他拉去见吴纬。最常听他提及的人就是吴纬,他们的交情大概就是我和桂信的交情。
我见他的朋友难免战战兢兢,出门时问了他几遍,这样穿妥当吗?我要是等会儿不知道说什么好怎么办?他笑,你只把他当自己人便是。
后来又去他的学校。在办公室,有人问及我是谁,他只淡淡一笑:“我未婚妻。”
我为这三个字心跳不已,便也一脸木然,微笑应对。回去的路上一直在他耳边念叨,未婚妻,未婚妻未婚妻未婚妻。
而又突然收住,只把头靠在他怀里,像地铁站所有恩爱的情侣一样。我不想给他任何压力。这三个字太沉,我自己都未必能担当。
他转身揽住我,坚决而又温和地说,难道不是吗?
我用力点头,暗中抓紧他的衣袖,列车过来时刮起的风好冷。他挡住寒意,将我护在怀中。青野,你何曾有这样的恩宠。我真怕,唯恐有半分惊动。
跟桂信在msn上碰见时,我把考研的打算告诉她。她问:“怎么不告诉熙明,他可以帮你找足够的资料。”
“我给自己一年时间,如果做不到,就走。如果事先告诉他,他必然压力更大。”
“女人要懂得自私。我看你也太为他着想。”
“不,我更是为自己着想。”我喝了口水,定神写道,“我会竭尽全力。”
新工作比上海那份要忙。学校新老师很多,都很卖力,一种稍不留神就会排挤出局的势态。上课的第一天,时间漫长得令人不可置信。暖气太燥热,我有些口干舌燥,学生太恹恹,教室后面还有督课的老师。我中途讲了两个江户时代的笑话调节气氛,但教室还是很沉闷。课后督课老师说,他们都是准备出国或者准备应试的学生,你那种讲法是给大学生上课,闲篇太多。以前你在上海也这么讲吗?要改,要注意。我一怔,蓦然想起从前听赵瞳在对面教室唱阿依努族民歌,真是恍如隔世。
下班后我径直去书店,对照考研大纲去买熙明学校研究生入学考试所需教材。我刚进门就有人凑过来,同学,您考哪个大学哪个专业啊?我这有光碟资料,绝对内部绝对一流。我本能警觉起来,那中年男人笑:“咳,别这么盯我,我可是专业户,服务考研大军多少年了,见得事儿多着哪,没准儿我还能帮您参谋参谋。”我不答理,径自朝里面走,逡巡一圈晕头转向,专业书也只找到两本。不料那人还在,拢手笑眯眯看着我:“怎么,要不要帮忙?绝对优惠。”我就把书单递给他,他看了一眼就说:“哟,这个专业报考的人可不少。”我不语,他倒利索,很快把书找齐,还赠送了一张某某考研培训中心的政治复习光碟。我抱着这叠书坐地铁回去,风很大,冷得出奇,人却有了着落,仿佛久时踩在云端,终于走到地上。
春节前我和老姐一起回家。送我,买了很多年货。帮我们把东西放到车上,又嘱咐了很多,一点没有富人家公子的坏脾气。末了他拿手帕抹去小桌台上的尘埃,把为我准备的零食放上去。我微笑着看他,看他顺手帮人接递行李、抱过孩子,心中涌起骄傲。我深深爱着这个男人,爱他的冷峻与智慧,爱他的善良与平易。车站真是令人惆怅辗转的地方,我死死攀着他的脖子不放,看得老姐一直坏笑。
火车即要离站。他在车窗之下挥手。我并未经历许多别离。当年祖父母去世,灵车开出陆桥镇,我都没有太过哀恸,只觉生离死别实为常理。出去念书,与家不远,每次告别父母也没有牵恋,因为知道自己毕竟要长大离开。然而这一次,却懂得了《折柳阳关》的那一节,李益封官上任,与妻子灞桥话别,一句“怕奏阳关曲”的幽怨,不是情侣相别的“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而是夫妻之间“眼中人去,镜里鸾孤”。
我探身出窗外,想握一握他的手。
他过来抓住我:“快进去坐好,注意安全。”
老姐说:“春节过后你又不是不来了,快别这样。”
我的眼泪突然涌上来,流了满脸。
火车缓缓加速,车窗紧闭。这人山人海之中只有他一人是我亲的。回过神时,只能听到车轮咬合铁轨有节奏的撞击声,看见窗外铺展无垠的华北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