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在锁孔里一转,他已开门出来,一怔,一静,疾风骤雨般抓紧我:“你去了哪里,我一直在等你。”
那么,又为何要出走呢?我兀自破涕,招来计程车,我要回家。
我摸着他的额,他握住我的手,我们都没有话。我感觉他在用力。他向来口讷,他的沉默暗含太多汹涌。我心疼,我悔疚,我只愿变得更小,缩到他心里去。屋子里没开灯。黑暗里我闻见香烟的气味。我所知的熙明极少吸烟。我想起他因焦急无奈而点烟的神情,用力把头埋到他怀里,从这一刻起,决定坚忍到底。
我再也挪不开步子。我怕。我怕沉堕、怕平庸、怕无爱的婚姻。
他说:“我以为找不到你了。”
若我此刻折返南归,大概会工作稳定,为着结婚去跟一个男人交往,不久成家,生子。而熙明亦曾经微笑,以后要很大的书房。阳台上种花。我们的孩子要会古琴,会昆曲,要热爱自然。男孩儿要气宇非凡,女孩儿要精灵可爱,他们从小就该穿汉服。我们要为他们做成童礼,成人礼,教他们念诵经典,教他们善良,教他们宽容,教他们热爱。
“我也以为我对你来说并不是十分重要。”
将来的路是不容易走的。
“我想起上次眼睛受伤,你连夜看我。你接我回上海,你煮吃的给我。我们整夜说话。”他不把我松开,“你不要生气。我也不舍得让你出去念书。无论你做什么都好。”
但偏有迟疑。我滞留在原地,拔不开步子。我恨自己。我竟然在迁延,在等待,在期望有一个台阶,像小时候默默跑回家闻见饭菜香和墙纸气味一样。
“熙明,我现在没有工作了。”
街灯亮了,璀璨耀目的广告灯箱伴着下班晚归的车群。我迷路了。我应当在路边招一辆计程车说,师傅,到火车站。
“我已经知道。我们可以再找。或者你愿不愿意考我的学校。”
可每一次还会主动回去,闻见厨房的饭菜香,闻见旧墙纸微微霉湿的气味,沉溺到掉眼泪。
“熙明,我们双方的家长都不会认同我们。”
小时候被爸爸教训,以为受了天大的委屈,背着书包在街上走,满脑子都是离家出走的打算。
“我们一定要努力。他们最终会祝福我们。我真的爱你。”
我心一下子揪起来。就这样要离开吗?熙明,原谅我,的确是我没有了勇气。我原本以为可以靠你更近。可是原先那沉堕失落的感觉又回来了。无论我想多么快地奔跑,都会被一种强大的力量推回。我年岁越大,资质越劣,只有日益憔悴,失去你从前所知的灵气。我一惊,在街边买了冰冷的咖啡,喝一口,定定神,真的决计离开。
“我也爱你。”
若我没有记错,熙明此时应该下了最后一节日本古代文学课,正走在去地铁站的路上。他会打我电话。既然打不通,他会着急,会担心,会最快赶到我的住处,开门,而我已经不在。
我咕咕笑起来,与他十指相扣。
暮气沉沉。
京中日渐转暖,护城河冰雪融化,新萌嫩叶的垂柳之下是汤汤春水。我指给青野看,有人在河边钓鱼,那钓竿儿分明是海杆,打开来比河面都宽长。
我抱紧胳膊,漫无目的行走,周围好热闹。人人脸上都有期盼。只是我在冷笑,在自嘲,在恍惚。
“观渔不语真厨子啊。”我道。
现在返回还不晚。再回去和赵瞳做同事,再回去独居水煮,再回去寂寞孤老。
青野笑个不停,累了就伏在我怀里,拿脑袋没头没脑蹭我,永远长不大的样子。而她郑重时又端然静气,我在心中暗许她是贤妻。
我已没有再多时光供作折损。对于感情,我还是幻想太多,期冀太多。
现在她全心准备考研。她告诉我自己原本要偷偷准备,考上了给我惊喜。
有无后悔当时进京的决定?我用力想一想,还是没有。哪怕昙花一现,这份感情于我也已经圆满。
“那考不上呢?”
突然没有勇气继续了。
“离开啊。”她眉一扬,咬着嘴唇笑。
连熙明的父亲也找了我。言语简洁:“陆小姐,你前程远大,目光还是要长远。”很简单,快跟熙明分手吧。
“来来,你再说一遍。”我故作怒色。她伸手挠我痒痒:“不说啦不说啦,我根本不可能离开。”
我还没有告诉熙明,原先那家语言培训中心已将我辞退。
我们偶有争吵,但很快又会和好。她皱着鼻子:“你比我大,应当让着我。”我笑:“你比我小,应当听我话。”
这年春节在家,打了许多腹稿跟母亲谈起熙明,她只说一句,为人不可痴心妄想。你们两个根本不可能。
我是幸福的。
这是我第一次出走。熙明上班后,我怔怔收拾了一书包东西,关掉手机,糊里糊涂朝街上走。天气还非常寒冷,嘴角因为上火突然起了水泡。
我带她去看望祖父母。一路上她紧张得晕头转向,一会儿说汉语一会儿说英语一会儿说日语一会儿说法语,来来去去重复一句“好紧张啊,到底该怎么办呢”,我哭笑不得:“好在你只会四门语言,要不我被你烦死。”
“我知道,谢谢你。”她说,“我困了,你去上班吧。”
不想她马上换作陆桥方言,温温柔柔重复了一遍,笑道:“五门语言了吧?”
“没事儿了。”她笑。她刚刚到来,很是劳累。我心疼道:“厨房的汤给你温着,你记得吃。”
坏丫头。
“不难过了吗?”
而真正来到祖父母跟前时,她又端庄起来。祖母一直微笑,她坐在祖母下首拿小钳子夹白果,轻言细语说,每天取六七粒白果,拿冰糖水炖了吃,很养生呢。
她第一次推开我的臂膊:“我要静一静,熙明。”
祖母喜悦:“真是不错。”
“真是胡说。”我拥抱她,“快别哭了。是我不好,事先没跟你商量,还以为能给你惊喜。”
我在一旁立着,知道她这点恰到好处地妥帖与用心。祖母后来留饭,姑姑和母亲也来,女眷们大多宽容,即便对青野原先有揣度和警惕,还是为她的温静天然所喜。尤其是母亲,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听到她说家乡话——过去她回老家,亲眷寥寥,彼此招呼也没有。她的嘉兴话和青野的陆桥话很相近。吴地方言大多相通,差别也仅在细微处,至少我是细辨不来。
她却流下泪:“熙明,你是否在嫌弃我。熙明,你跟我在一起是否觉得委屈。”
回去的路上青野还在紧张:“我今天出错了吗?”
我连忙劝:“不去就不去,听你的。”
“你很好。”我由衷赞叹,端详她,忍不住亲她额头,何时变得这样轻佻?大概是情之所至。
她冷笑:“就现在这样已经很好。我不要去日本。”
我和青野商量,要一起去陆桥。
我一怔:“青野,我只想让你高兴。”
初时她非常忐忑,一会说妈妈定然很生气,一会说陆桥凋敝,旧家冷清,不能招待客人。
“不行。”她倔起来,“我不要你擅作主张。如果你嫌弃我的学历,大可不必费此周章。你身边出色女子数不胜数。”
我故意拉下脸:“我是客人吗?”
我说:“你放心,你家中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会照顾妥当。”
她一拧身,垂目轻笑:“你是我官人。”
等青野到北京,去静冈大学读书的事已办得差不多。剩下来的只需她提供个人资料。她十分错愕,而后断然拒绝:“不,我不能出去。”
四月,熙明被安排去北海道一带作方言研究,为期三月。大概是上次吴方言与日语比较的调查论文写得不错,此后凡与方言调查有关的任务都会给他。
“不是这么简单。不过我也希望她出去读书。她应该有这样的经历。”
所以他暂时不能和我去陆桥了。我嘴上很高兴,以为可以缓冲一段时间,不必那么着急面对妈妈。但心中却又惆怅,心想早一时让他见到我的亲人才好。
“你父亲计较她的家世学历,等她从日本读书回来,总该接受了吧。”
而就在这天,久寻来信说,她又要回上海开会,为期一周。她说,要把千里带过来。
“我也是这样想。”
我很惊喜,问她有没有空回青绵,那年你不是说,想回青绵,要我相陪。
“让她来日本念书怎么样?你那里,我这里,可以互相联系名额。”
她很快有答复,说如此甚好,她正也是这样的打算。
“两个人很好。就是还有很多头绪没理清。”
事前想到即要和久寻见面,一起返乡,总是有无数的感念和激动,直教人辗转难眠,而待我收拾行装回到上海,在外国语大学校园内见到久寻时,喊了她的名字,彼此牵住手,心也静了。
“你和青野怎么样?”我们有时也说起这个。
我们先吃饭,她有几位很好的朋友,有的是国内的大学教师,有的同是在日本工作的先生,都有翩然儒雅之风。我随着久寻,不太敢说话的意思,听见久寻含笑介绍:“这是我的妹妹。”
久寻在msn上说她终于在静冈大学谋得职位,从此就和西川先生做同事了。我当然为她高兴。
他们于是纷纷点头。
四月是日本学校开学的时候。每年此时都有许多中国留学生赴日读书。
久寻向一位日本老师道:“还记得吧?”
我的确想念她。她的形容,她的语笑,她的调皮,她的温静,还有她的……缱绻。
看来他们从前做过同学。对方点头:“宋君啊,当然记得。”
在书市看到一套《百花诗笺谱》,想来青野会喜欢,连忙买下。期间与她短信,她还在陆桥。
久寻展颜,别有一种深情之意:“青野是他的未婚妻。”
正月里藤泽七重来北京出差。她和张淼纹一直有来往,所以现在不需要我全程作陪。
久寻一直抱着千里,小人儿长得非常结实,看来是他福井的奶奶看护有功。一桌的大人都围着孩子看,千里不哭不闹,喂过粥后就抿咂着小嘴巴睡了。
在日本读书时我就开始尝试积蓄。毕业后将所得资金投入小额股票自行周转,算上工作以来的所得,虽然离一次性买房还有相当的距离,但如果短期贷款的话也就基本没有问题。
吃过这一餐饭,晚上还有一顿,在回转寿司餐厅。这次来的也是久寻的朋友,坐在高脚凳上,灯光暗寂,很有酒池肉林之感。
当然凡事不能操之过急。缓过父亲这边的矛盾,所有的事需得步步筹算。只要他不强逼我相亲娶妇,我们的关系也不至太过僵硬。
当天晚上,我们在吴淞码头坐船去青绵。
我一笑。心想祖母一定也会喜欢青野。
舱内旅客不多,客船铺席也不干净,隐隐渗了江水湿气,我们一直不睡,笑说这是“夜航船”,多好意境,并不易得。
便听见祖母说:“熙明,我现在真想看你娶妻生子。”周围没有人在,祖母笑,“孙辈中你脾气最硬,也最静默。我很喜欢。”
千里熟睡,小儿梦境单纯酣甜,叫大人羡慕。久寻侧在床边,笑说当年父母凑足一笔钱送她去日本,自己不愿意走,那年十七岁。
我也微笑。
父母刚刚吵完架,母亲本来蜷在被子里,突然掀开被子坐起来,眼泡浮肿,指着她说,我们拼死拼活送你出去,以后还指望你有出息,让我们沾光!
祖母说:“最初下棋,还是我教你。”
送她去机场,父母一路上都在吵。别人看得很奇怪,我只把头勾着,觉得烦闷、耻辱、不舍。母亲后来突然哭起来,头发蓬乱,紧紧扯着她的胳膊,她惊煞了,居然一把甩开。那时只觉得母亲颓丧邋遢,怎么知道母亲这哭泣中的失意与痛楚。
祖父忽地笑道:“我下了一辈子的棋,就没记得赢过她。”
那家中介公司把她送到大阪念语言学校。带去的钱在第一个星期就花光。日本和国内大大不同。她本来没有多少日语基础,最初打工吃尽苦头。后来终于使生活正常继续,过了语言关,申请了大学,加入网上翻译小组,有了些许积蓄。但家里又出了事。父亲下落不明,母亲远嫁,根本不管有她这个女儿。最初也哭,也绝望,后来渐渐明白,或许是父母早知道有今天,才尽快把她送走,从此江河山海,所有造化都凭自己。
他们是真正的佳偶,传统婚姻的起始由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却因一种庄重沉静的态度而磨炼出憨朴的灵犀。我曾听祖母说起年轻时祖父向我们的军队提供药品,途中哨卡遍布,十分危险。我听得惊心,他们却谈笑盈盈,祖父还在回忆彼时余叔岩拜师的种种逸闻,祖母点头应和,他们的世界愈老愈清明,惊涛骇浪过去,天地静寂,花醉人酣。
她笑起来,眼里掠过一丝阴霾,又隐去了。
饭后两位老人落子对弈,这也是长寿妙诀。
时已深夜,江船驶在水上,从窗口看去只剩下一片茫茫无极,幽黑的,深邃的,叫人蓦然惊觉自己的渺小与虚无。
“年纪越大越该活动,不然一停就停了。”祖母微笑。
清晨,我们到达江岸码头。又转小客船去青绵。
祖父母年近九旬,气色还极好,生活能自理,虽有保姆照顾,却还不愿歇下,真是子孙莫大福分。
这一下在宽展的河道里行走,天朗气清,夹岸榴花照眼,迤逦得一湾碧水十分磊落。久寻说,这河水与长江相通,最初青绵多旱涝灾害,于是当地居民开河筑坝,从此青绵风调雨顺,全借于此。河边多是绵延的田野,偶尔看见一些简陋的平房,屋顶盖着草毡,门墙颓圮,篱笆外攀着藤蔓,鸟雀往来,别是一种喧闹。
祖母愈发笑道:“真是不得了,以前没觉得你嘴这么甜。”
她有些恍惚,轻声说,这是不是近乡情更怯?我不敢再近了。
父亲纯孝,一面为祖母盛汤一面答应:“是。妈您也该对我严厉。我老到满头白苍苍,还是您的儿子。”
但客船舱顶上依旧突突突喷着烟,船板上有四乡八里聚来的村人。他们去青绵,有的卖蔬菜,有的卖树苗,有的卖布匹。这样的村镇贸易往来现时已不多见。我和久寻母子显然也是异客。
祖母笑对父亲:“你怎么还对熙明这样严厉,他已经是大人。”
船驶入一片苇滩,碧青的芦苇已经被拔得很高。岸上多了桑田,农舍也渐渐密集。桑林的碧绿是不同于其他植物的碧绿,那种绿新鲜蓬勃,细嫩饱满,又风神摇曳,果然是陌上桑的桑,沾染了古诗的静美。
家庭聚会氛围热烈,独我闷闷。
我说:“要是他也跟我们一起来多好!”
他转身进客厅,两鬓灰发显示他不可阻挡的老态。这一年他虽然已放下不少工作配合医生治疗保养,但身体还是不健朗。
久寻笑:“以后还有那么长的辰光。”千里大概是经了一路辗转,小人儿累了,嘴一撇开始哭。久寻轻轻拍打他,一面喃喃:“千里你看,那是桑林,那是桃树,那是油菜,那是垂柳——”
他停一停:“没有用。我现在只要看你的答案。”
千里就止住哭,睁着好大一双眼睛,扑闪着双睫,张望周遭暮春之景。
我感到疲倦:“对不起。”
我与久寻互望而笑。
“即便她能在北京安顿,那将来怎么照顾她的父母?两地婚姻,门不当户不对,后患无穷。”他摆手,“我真为你头疼。一会儿藤泽七重一会儿罗懿平一会儿陆青野,到头来一无所有。你难道这辈子也不想成家立业了吗?”
我们坐在船边,眼前过去的景象一程一程,又陌生又亲近。
“她很努力,也很出色。她无非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我们在一起很好。”
想起当初那个夏天,父亲判决书下来,我冲到空调打得很足的商场内,迎着落地镜用汉、英、日、法四种语言重复:
“笑话。”他显然在生气,“这个人还远不如上次的罗懿平。她是外地人,在北京做这么半死不活的工作,又不是正式教师,什么都没有保障,还有那样的家庭。你难道要我跟那样的人做亲家?你连对方的家世背景都没有弄清,居然就想到婚姻。”
“陆青野,没有什么可以把你击倒。”
“对不起。”我说,“我已经有自己的计划。如果你可以宽容看待,我们都能够享受温馨的家庭生活。”
“陆青野,你的人生刚刚开始。”
这话恶毒,父亲半天不响,目光终于变得暴戾:“你让我失望了这么多年。”
不由微笑,又感觉眼中湿润,心中升起一种庄严。于是这一刻也没有了惊怕与惶然。
我说:“难道你要让我重蹈你和妈妈的覆辙?”
我絮絮记录如上语句,是为年老时翻开来看,可以记得这一切的微妙过往。
父亲说:“你姜叔叔家的女儿现在也没有成家。你们两个在一起很合适。”
多少流水过去,却又如桐阴委羽般寂静,暂忘了今夕何夕。我曾以为自己多艰难、多委屈、多跌宕、多隐忍,现在看来,满目的光阴朗朗,世情原也没有我想象的那般复杂恐怖。再想一想,前面还有太多曲折,譬如考研,读书,譬如要与缔结婚姻,要得到宋家人的认同,要让我的父母安心满意,又譬如婚嫁、妊娠、诞育。桂信也将完成学业,她是留在美国,还是回到上海?还有钱斯人,她会留在研究所继续做她的植物考古吗?无论我们当初是多么不驯的小姑娘,昂着头将天下的一切统统否定,却终究要收起这棱角,低眉婉顺,落到尘世里去。
父亲与我谈话,因为陆青野。
我们的书写一直不会停下。
连堂妹毓明都做了妈妈。小孩儿抱在怀里挣扎,一会儿要吃奶一会儿要睡觉。乔尼和艾伦大了一岁,更加调皮,坐在地毯上玩电子游戏,全世界的小孩儿都喜欢电子游戏。
是为双生抄。
是春节,在祖父母的家里,其他亲人在客厅包饺子。我田纳西的叔叔问:“熙明怎么还没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