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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翻译大赛二等奖

久寻发来邮件,说她已怀孕三月。

夏季过后,京中急剧转凉。

怀孕。三月。我惊惧、恐慌、悔痛。我一生无法原谅自己的,就是当初在京都的所为,我竟可以那样,给她一只纸信封。

我试图与罗懿平培养感情。她温良和顺,无可挑剔。我与她相处,感觉与任何一个普通人相处无有区别。有一次我们在保利剧院看戏,先是她拿出相机拍摄,后来礼貌性地陪我,问我若干常识,之后埋头发短信。我说,如果不想看我们先回吧。她连忙摇头,不,很好,我要和你一起看的。她听得很用力,令我不忍。而又悲哀。若身边是那丫头,她一定意兴飞扬,咭咭低语了吧。

平日,罗懿平父母常叫我过去吃饭。他们不需要我插手做任何事,我只消坐在客厅沙发上,拿遥控器跳台,喝罗懿平泡的茶。

是否觉得可笑,我竟还有这样的奢望。

罗懿平妈妈拿相册出来,笑道:“看平平小时候的照片,特逗。”说着目示罗懿平坐到我身边陪我一起翻相册。

大部分婚姻都是“过日子”,而有一种,则是“生活”。

有一张黑白照,圆脸女孩儿梳马尾辫,立在学校花台上,手里别别扭扭捏张某某比赛一等奖的证书。

至于婚姻,我向来没有幻想。父母做了几十年夫妻,没有丝毫感情,最终还是分开。父亲拼搏大半生挣下如此家业又能怎样,无非更照见晚景凄清。

“小时候我可胖了,眼睛也特小。”她微微不好意思。

没了久寻,我以为自己一生不可能再爱。可是她却突然出现。我曾以为她会需要我,却发现事实上,是我更需要她。

如果陆青野对我这样说,我一定当即打趣,你现在也不瘦,眼睛也不大。不禁莞尔。

是不是那一时心动,想给予她力量与依靠?

“你笑什么?”

蒙马特大教堂外,她那么谨慎、惶然,甚至连走进去的力量都没有。

“啊,没有。”我指着一张小照片,“这是你满月吧?”

我曾以为自己或许能帮上她什么,让她不要哭泣,不要迷惘,不要那么艰苦打工,她应该轻松愉悦地学习,她应当像普通孩子那样姿态优容。

她脸一红:“可不是。嗯……送给你吧。我就这一张满月照。”

好像是从她背诵《踏歌词四首》开始,从她随我去巴黎开始,从她与我狡狯耍赖开始。我一直想帮助她,但却真切地发现,在命运面前,她和久寻一样,比我强悍。

“那……弄丢了怎么办。”

但是,我真正爱上她。

罗懿平妈妈刚好端菜出来:“嘿,熙明你送张满月照给平平不就成了嘛。”

“但是。”我收住了下面的话。

“那我得回去找找。”

“结婚了好。早该收心。像我,现在安稳充实。”

“这俩孩子,吃饭啦。”罗懿平妈妈招呼,“快来,尝尝适不适口,有几道菜可是平平亲手做的。”

我沉默片刻:“其实我大概快结婚了。”

“明天平平又要去送人家份子。”罗懿平妈妈给我夹菜,“她一大学同学,生孩子了。”

“看看,你们男人。”

“可别说,她同学里大半儿结婚生孩子了。”罗懿平爸爸也这样说。

“我不能,我也有父母。这是我自私。”

罗懿平不好意思:“爸,妈!”

我能想象她在那边冷笑:“凭什么?以她资质与努力,定有光明前途,好过普通人。凭什么要听你的,到你这边来?她父母这样,你就不能到南边去工作?”

我一面吃,一面沉重起来。饭后罗懿平为我削橙子,小声道:“你也别太把他们的话放心上。长辈嘛,总归是这样的。”

我冲撞起来:“谁说不可能……她就要毕业,我让她来北京工作。”

“我知道。”

她在msn上说:“那个女孩的确好。也是奇怪,偏偏好女孩儿都给你遇见。你不要隐瞒,我知道你的心思。但是你们差距太大,你们在一起几乎不可能。”

十月黄金周,学校安排教师秋游,最开始说去欧洲,后来说去莫斯科,而后说去上海,最后说,得,不如就在咱们香山啊植物园溜达溜达。

时过境迁,我还是必须承认,久寻即是那个能够一语点中我内心的人。

那位黄老师很不满,拢着双手说:“每年春游秋游,说要去欧洲啊新马泰,结果哪都没去!大学老师说到底还不如中学老师,人家中学老师雷打不动,一年两游哇!而且要是哪一年高考中考成绩出色,暑假寒假都得游!暑假到东南亚避暑寒假到南半球过夏天,真是……”

我只觉内心满满。

我喝水呛了一口:“是吗?那可够舒坦的,而且,还奢侈。”

天明之后我即返沪,她也要回静冈。

黄老师咳嗽一声:“那个,反正高中老师待遇就是比大学老师高。高中学生多畏惧老师啊,一个一个毕恭毕敬的,教师节还争先送礼物,过春节也要上贡呢。大学老师呢?拼命上课还没人听,学生要看你不顺眼不选你课你就得下课,这世道哇!”

青野,我在家乡没有亲眷。从兹而始,就将你视为家乡人,很好。

“嗯……”

青野,你来,有没有感到肚子里的孩子在动?嗯,我已经怀孕。以后孩子生下来,你帮着起个名字怎么样?我很期待,因为这个孩子生下来,该过去的就真正过去了,人生从此折转,新天新地,真期待。

黄老师闪了个眼神儿:“嘿,再怎么着,集体秋游不去白不去嘛。你和罗老师一定要去的吧?……嗬,瞧我这问的。你们哪,还是该过二人世界的……”

呀,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青野,你看人世多巧合,任何意外也不为过。你的风貌为人我很喜欢,这是天性相近,即便没有,我们萍水相逢,也还是能遇到一处,立即相识。

懿平却笑道:“我要一起去嘛。”我知道她另一层意思——女人都乐于将自己的男友公诸于众,一来表明自己正当幸福恋爱,二来让男人死心塌地,大家都已经知道我们的关系,你的种种行为将受到舆论约束。

青野,年轻很好。现在想起固然有痛悔,怨恨,更多的却还是感念。人世风景渐荒凉,无法十全十美,我当初不知道,现在明白也不算迟。

我无法推脱。

我们离开茶楼,宿在大学校的旅馆。香港学生精熟国语粤语英文,他们的校服真好看,他们待人接物出人意料地朴厚热情。窗子外面热带植物枝叶摩挲,无比丰饶。我和久寻竟能坐在一处清谈到凌晨。

她显然很兴奋,提前好几天就去商场超市买秋游的零食水果:“我好多年都没有集体去香山了。”

她握着茶盅笑:“的眼光的确不错。就是我看到你,也想起自己二十岁初的光景。”

到了秋游那一天,我们包车出去,路上有些挤,是个大晴天。懿平和我坐在一起,我问她晕不晕车,要不要坐着靠窗。她说没事儿,微笑望我一眼。

我点头:“无比荣幸。”

这辆车上只有她一个西语系的教师,其他都是东亚语系的,而且有很多年轻人,聚在一起简直闹炸了。最开始有人提议说用不同语言说“我爱你”,有个教韩语的女老师翻翻眼皮说这有啥难的,读书那会儿就会七八种了。又有人说那用不同语言唱歌吧。一时间日语、越南语、阿拉伯语、缅甸语、唧唧喳喳,黄老师笑:“哎哟,你们哪,比那些小学生还热闹!”

她殷殷看我:“我多年不敢回老家,觉得无趣,寂寥,想以后有一天,我回去的时候,你陪我壮胆。”

整个过程懿平一直微笑在我身边,偶尔剥一粒薄荷糖给我。又把整条薄荷糖传给车里的老师。

“这个人。”她静静微笑,脸色静如寒玉,“倒像我多么对不起他。”恰逢莲蓉包上来,她转过话题,“这莲香楼处处浮着掌故,就是一份点心也比别处多些沉吟。上次过来,朋友说从前梁羽生喜欢在这里设局下棋。”

“瞧他们俩,幸福死了。”

“咳,他老是一脸幽怨。”我小心翼翼挑开,“好像还长期失眠。”

“都说同行是冤家,我看这两个同行凑在一起倒很甜蜜。”

她展颜:“他一定说我不少坏话。”

“嘿,宋老师,你们新房买在哪啊?到时候婚礼可别忘了叫咱们!”

“这个也讲过。”我低头笑,“那时候我还颇不满,嫉妒你真有钱。”

“哎哎,我要做伴娘!”一个教泰语的女老师叫道,“懿平,我可现在就跟你说定了啊。”

“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她接口,“我好久不听戏。我上次来香港,还是几年前,一个人跑到越南缅甸走一趟,路过香港看朋友。”

懿平尴尬:“嗯,这个,知道了……”说着目光转到我身上来。我正色咳道:“不着急。”

“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我笑。

黄老师慢条斯理:“嗬,这可真是皇帝不急那啥啥急啊。”

当晚她请我在莲香楼吃茶。叉烧饭,糯米鸡,莲蓉包,果然妙品。楼外街市扰攘,人如置身梦境,恍然,原来这就是香港——久寻笑道:“我未尝不惊叹机缘巧合,看我们原本毫不相干,年纪也差了七八岁,却能坐在这里喝茶,还一同认得一个男人,追溯到从前,我们的缘分比那男人深得多。我们竟是共饮一河之水长大。”

跟她一起来的还有十岁出头的儿子——她是晚婚典型,中年得子,疼得什么似的。本次秋游要求是“不许带家属”,她笑:“我遵守规则不带我老公,但儿子——儿子可以带的嘛。又没说‘不许带儿子’。”

光阴漫漫,我们像旧识一般,不动声色,静默片刻。

我们这车人到植物园时,前一车的老师已经到了,卖票窗口队伍很长,情侣特别多。我准备去帮大家排队,一个年轻老师笑呵呵跑过来:“都买啦,大家拿票进去吧!”

嗬,二十年多年前的陈久寻,抓起石子扔陆大夫家的狼狗——

说着又看着懿平:“我以为你没来,原来你跑到东亚语系去了。”

她眼波潋滟,说不出的欢喜:“我五六岁时淋巴结发炎,奶奶带我坐船到陆桥找陆大夫,陆大夫给我把脉开药,一共七服,每天早晚各煎一次。我也记得那条大狼狗,我还朝它扔石子。”

我看见懿平脸一红。那老师身材笔挺,笑嘻嘻露出两排洁白牙齿,把票分给我们又离开了。懿平小声解释:“是法语系的龚老师。”

她一高兴换了青绵方言,和陆桥方言相似,我们熟稔起来:“当然晓得,那个老头养了好大一条狼狗,种满院子草药。”

植物园里有几样应时花卉开得很好。虽然游园规则上写明不许放风筝搭帐篷,一眼望去安营扎寨的依然比比皆是。女老师们举着小数码到处拍,有人喊,宋老师,罗老师,帮你们俩合影吧?

她却惊讶:“你老家是陆桥?我小时候就去过陆桥!陆桥那条河还在吗?顺水走反正可以到青绵。陆桥有个陆大夫专治小儿淋巴结发炎,你晓得吗?”

懿平看一眼我,即刻作出判断,笑答,才不拍!我们都不喜欢照相。

“北方人喜欢把江南混为一谈。”我答,“我家在陆桥镇,和青绵镇都不在一个市。”

很懂得察言观色。

我惭愧,不知怎样回答。她又一笑:“他还说,我们是同乡。”

午间小憩,他们在一株向阳的老树下坐了开始野餐。懿平提出几大包从华堂超市买的零食,大家热闹了,一时要面包、要果酱、要酱牛肉、要盐水花生,懿平任劳任怨招待,忙了一圈问我:“要不要矿泉水?”

她款款笑道:“我也听他讲起你,他说我们有相像之处。”

我指指手边的水瓶:“有的。”

她穿一身玄色长裙,长发直垂,鬓角松松,眉目细净——并没有说得那样美丽不可方物。但确实气质端凝,嘴角一勾笑意里藏着淡漠与不羁。

她挨着我坐下来,展开面包口袋取出一块,小心涂了果酱,以每口三块指甲盖儿大小的速度吃。吃了一会儿她忽然抬眼笑:“你怎么老看我?”

我战战兢兢:“是的。一年前我从口中了解你,一年里我追看你博客,看由你做年代考证的日本电影。”

“啊,没有。”我低头喝水。

一切来得太顺利,我反而踌躇。散会后缓缓蹩过去,被她一眼认出,喊我:“是陆青野?”

“熙明?”

他回答:“你散会后就去找她,我已经跟她说过。”

“什么事?”

过一会儿问他:“你曾说要介绍我们认识,你看现在?”

“没有,我就是喊喊你。”她迟疑了一小会儿,欠身靠在我胳膊上。我没有推却,身体却奇怪地僵着。

我脸一红,原来他早知道。

当日傍晚返回,大家集体聚着吃火锅,懿平精神不大好,我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微笑说没事儿。我说要是不舒服的话我先送你回去。她连忙摇头说不不,大家难得聚得这么齐。我又看了她一眼,真的没事儿?我觉着你眼神有点飘。她嘴角扬了扬,真的没事儿,快去坐吧。

那边很快回复:“知道的。祝贺你获奖。”

席上懿平照顾得很周到,她熟悉我的口味,也能为我挡开轮番敬酒,同事难免取笑:“瞧人家把老公护得滴水不漏的,谁也别想欺负。”

我心中难耐激动,抓出手机就告诉:“我见到了陈久寻,在香港。”

饭后有人意犹未尽,说去迪吧,又说去看夜场电影,还有说去钱柜K歌。我概无兴趣,只想回去。懿平说,我们还是先走吧。我说,先送你回去。

“嗬,当然。”那女生笑道,“她年纪轻轻就拿到筑波大学语言学博士学位,翻译了许多书稿。这次她也来当评奖嘉宾,据说是因为她新写了一本书。”

地铁站等车,她稍微靠在我身上,我原本想挽紧她,却又觉得这个动作太生硬。

“嗯,陈久寻,你听说过没有?”

“你别送我啦,我们不顺路。”她说,“反正我家离地铁站很近。”

“谁?”

“一个人没事儿吗?”

“对不起。”我解释,“我在看一个人。”

“没事儿。”车来了,她整理衣衫上去,回头朝我摆摆手,“今天累了吧?早点休息。”

礼堂灯光太明亮,台上背景的盆花太鲜艳,反倒叫我看不清她。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周围人对我左顾右盼的姿态颇费解。

“你也是,到家告诉我一声。”

而意外之中另有一层。在香港中文大学领罢奖,蓦然发现台上席位中有一个名字:陈久寻。我几乎要叫出声音,就是她吗,是他反复在我面前说,如何如何的她吗。

我们坐相反线路各自回家,我一转眼,忽然记不起懿平的样子。手机屏幕闪动。是短信:“我已经到家,晚安。”

九月,我与桂信都有意外惊喜。先是她捧回韩素音青年翻译大赛二等奖,后是我接到通知,说得了华人作文竞赛散文组优秀奖。最初参赛,也只是垂涎那不菲的奖金。现在虽然是优秀奖,却凭空有机会去一趟香港,也算抚慰这黯淡无华的日月。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