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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蔬果花草

我以为自己可以。

我凝神,禁止自己再想到她。

一碗糖南瓜羹甜美细腻,北地难见此物。还是她,曾告诉我,在她小时候,家里庭院种有蔬果花草。秋天南瓜成熟,母亲就在院中刨南瓜皮,非常用力。南瓜切开,去子,放入锅中蒸烂,和糯米搅拌,捏做南瓜饼。加几粒桂花香气更盛。

她爱吃樱桃。

席散后鬼子们意犹未尽。但谈判之事不可妥协。中方继续周旋,坚持原方案不动摇。鬼子领导总算沉吟不决。有戏。我在一边玩味众人表情,感觉又紧张又碌碌。时近黄昏,结果犹悬而未决,我都沉不住气了,恨恨想不同意罢了,换处地儿合作也不坏。眼瞥见父亲稳如泰山,又觉惭愧。谈判如战争,商场如战场,果然。上海这边请的翻译是个年轻女孩儿,直发、套裙、笑容可掬,相当专业。我眼观鼻鼻观心,耗着吧。

“对不起。”我以银勺挖开豆腐布丁,若无其事。布丁上缀着血珠一样的樱桃。

后来父亲对我总结,有时候,对决巅峰比的就是耐力与镇定。谁冷静到最后就是赢家。

父亲见我走神。

这句话他说过几次。自小我就被他教育,不可轻易流露感情,不可轻易动摇。不可让对方窥探你的内心。要以坚冰包裹自身。

“熙明?”

是这样吗。然而对于当时的我来说,不流露情感无非是逞强,口讷。

有一年夏休,她简装出行,买了张东京去新德里的机票,中途转机上海,拨我电话,笑嘻嘻对我说江南方言,软糯糯极动听。我根本听不懂,只隐约记得一句“我欢喜侬”,当时懵住,对方已收线。直到日后看侯孝贤的沪语电影《海上花》,刹那电光石火,情绪凝滞。一周后她从印度回来,人瘦一圈,皮肤愈皎白,前前后后分小礼物给同学,我在一旁,唯独不赠我。转身时她却突然走来,周遭无人,直直吻我,在我耳边低声清晰道,我很想念你。

若当初我不逞强,不口讷,是否可以将她留住。

我翻译,说到“印度”一词,心蓦然“咯噔”一声。

那场谈判最后以鬼子让步而告终。我们的人不动声色,只微笑说,今晚包船游黄浦江吧。

一位上海叔叔介绍,这家素菜馆的主人是一对笃信佛教的夫妇,他们游历东南亚各国,在印度学会正宗素菜的烹饪之法,回上海后就开了这家餐馆,所得利润全部捐给佛教协会。

宾主尽欢,我无心情。江风细细,两岸辉煌。鬼子们纷纷取出数码咔嚓咔嚓。无论如何,他们面对幽寂江水与灰蓝夜空,神态还是谦恭谨慎的。

都说日本中年男人趣味诡异,偏好Loli,这话丝毫不假。几位日本客人目光齐刷刷地投到那女孩儿身上,除却赞许,似乎还别有深意。恰好有菜上来,女孩儿不卑不亢,用日语略作介绍,我听见她解释“腌笃鲜”是“产自江浙一带特别惹人乡愁的特制美味竹笋”,不由一笑,真是聪明。日本客人兴致大起,有一位甚至问她姓名。她笑而不语,望向我,我一怔,不由自主开口:“在中国,陌生男性询问少女姓名仿佛不太礼貌。”日本客人即刻收敛,正色道歉。正巧有个略年长的服务生过来侍汤,女孩儿以中日双语各道“用餐愉快”便退到帘子后,诸鬼子方将注意力转移到一桌色味俱佳的素食上。

因为我们的天空如此辽远苍茫。

果然是被东洋文化浸淫的上海,想起初到浦东机场,报时语言中竟有日语,首都机场都没有。如今连这小餐馆也卧虎藏龙。我看一眼那快嘴服务生,瘦削清爽,浅草色交领右衽统一制服,一截手腕露在宽袖外,怀里抱着菜单。

谈判顺利,上海这边留大家多玩几日。出于礼貌,我们迁延一天。父亲不许我单独行动,命我同去。金茂大厦、东方明珠,我们这些外乡人走马观花。那日天晴,能见度高,据说从金茂大厦的望远镜中可以见到伦敦、纽约、东京。日本客人投币观看,很有兴趣,他们也叫我看,我凑近过去,只一片茫茫。

标准的东京音。

谁说能看见伦敦、纽约、东京?

有个日本人尝一筷子山药泥,赞了句“おいしいたべもの”(美味),又大有兴味地问是什么做的。我正要解释说“山药”,却听旁边有个清澈的声音:“やまのいもですね。”(是山药啊。)

其实也不需看这么远。我只要看到一个毗邻上海的水乡市镇,叫做青绵。那是她的家乡。每一次她提起青绵,眼神都会含满温柔。

午餐在枣树林素菜馆,地方清静,店堂朗阔,阁楼上别有洞天,盆栽东南亚植物葱茏茂盛至不真实,路过时我悄悄掐了片叶子,绿汁儿,是活的。来人都是谈判双方领导,没叫翻译,我临时充数,尽量做到信雅达,气氛还算融洽。桌上几样冷盘已安置。我一向不喜欢寺庙的素食,好端端做成荤菜样子还调成鱼肉之味,十足的意淫。既然食素便要清心寡欲,要么就大鱼大肉来个爽快。小时候随父亲到香山卧佛寺禅房喝茶,父亲教我下围棋,寺里呈上素点——所谓素肠素鸡一类,父亲说做得不错,我一看心中大恶,那时候还不会运用“意淫”一词评价。不过这家素菜却很清爽,干干净净的豆腐布丁、山药泥、红枣莲子汤。

“最好的是暮春,所有的栀子都开了,香得快死过去。”久寻说。

我关电脑,无奈尾随。

陈久寻。我不可遏止地想念她。

“人家在楼下等。”父亲面无表情。

曾经有一部言情电视剧,在台北的女人爱上乌镇的男人。两人相隔千里。女人做了个梦,梦见造一座高塔,爬上去,就能看到乌镇,以及她的男人。

“一定要去?”我对抵沪之后的商业谈判毫无兴趣。父亲正与上海方面同做一个工程,谈判方是日本某材料株式会。鬼子的狡狯精明,我早在日本念书的六年里已充分领教。若非父亲强制命令我来旁听见习,我肯定不会丢开手头工作跑到这儿看谈判。

“因为地球是圆的!”那可爱的女人说。

“吃饭了。”

停。不要再想。

父亲敲门。

日光刺目,眼球酸痛。

上海五月的阳光极好。宾馆窗户合叶铁锈斑斑,拧开时颇费力气,沾一手红褐色锈迹。外白渡桥就在视野里,桥下流水缓缓,有航船。我们下榻的上海饭店历史要追溯到殖民地时期,灰墙斑驳,是都会的传奇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