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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死去的“楚青宵”

“你说公主这到底是怎么了?原来用病做借口来掩饰公主失踪的消息,这一回来,倒居然真的病了……”

殿外有两个守夜的宫女低头交耳说着什么,忽然叹了口气。

“谁知道呢,不过公主不是离不得那颗珠子吗?听说公主的珠子丢了……虽然说起来玄乎,但公主这呆症,说不定真和那个有关。”

樽前花月薄,寒镜影绰绰。

草丛里的小虫跳远了些,叫声渐轻。

(三)

殿门紧闭,霁月一个人坐在窗前,身子不自觉前后摇晃,看上去僵硬而麻木。

千万不要怪他。

月上三更,有一个黑影从角落里闪了出来。

若是她晓得,他希望她不要怪他。

那人黑衣铁面,脚步很轻,半点儿动静都没有,径直来到霁月面前。

只是可惜,他也再守不住了。

呆滞地转了转眼珠,霁月以缓慢到不正常的速度望向来人。

李轻河没有食言,这颗珠子他没有弄丢。

只见来人从她的梳妆柜里翻出一个东西,他的动作熟练,没有找寻的意思,仿佛对这里的一切了如指掌,随手便能取出自己想要的东西。

朦胧之际,他睁开了眼睛,透过薄薄水光望向天际,随后颤颤抬手,握住系在脖子上的那颗珠子。

来人凑近她,低声问:“你知道这是哪儿来的吗?”

李轻河想不明白,他的脑子和四肢都被冻僵了,不许他想明白。

那是一块腰牌,拇指大小,上面刻着三个字——楚青宵。

他的运气是什么时候用完的?

透过它,她仿佛回到了哪个夜晚。那个夜晚并不美好,甚至可以说是十分惊险,可她微微笑了,时间的罅隙便如同当时青石板中间极窄的那条缝儿,她的目光穿过缝隙,看见了自己想见的人。

当了这么多年杀手,死里逃生那么多场,李轻河一直以为自己是天佑之人来着。

但来人很快打断她:“你见过这东西?”

他唯一清楚的是,当自己被丢到水流湍急的河流里,几近麻木的身体感觉到了几分刺骨的寒意。冬至时节,水道还没结冰,可水里真冷啊。

霁月努力理解他的意思,奈何大脑一片空白,半点儿有用的都思索不出。

李轻河乱七八糟想了许多,他对时间的概念越来越淡薄,只大概知道,后来霁月被那些人带走,村民们围观了他许久,又在一群黑衣人追至此处的时候散开。而发生这些事情用了多久,他一点儿也不清楚。

最终,她茫然摇头。

他们怕是要谋反。

来人稍稍放心:“这是我的,还给我。”

从祭天到如今,事情一桩一件接连不断,那些人的目的越来越清晰。

霁月点头。

后来,李轻河每每想到那日同伴们打斗时通红却麻木的眼睛,也会有些后怕。这不是什么意外,也不像普通任务,那些人根本没想让他们活着离开,也正因如此,他们才会派人追杀他。

将腰牌收好,黑衣人转身便走。

只有李轻河心眼多些,进了安排任务的集合地,他忍了整整两日,没有碰一口那儿的吃食。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然而,霁月开口,喃喃念叨着:“可这腰牌,那个人,人不是死了吗?”

这是一件极奇怪的事情,只不过杀手大多都是亡命之徒,不大会去考虑这些异常。

那人骤然停步。

将所有信息串在一起,李轻河嗅出了阴谋的味道。按理说,像那样需要多人才能完成的“大买卖”,雇主雇人总爱雇同一组织的、不爱雇他们这些散人。可那次任务的雇主偏从各地找了散人,且许以重金。

他半侧回脸:“什么?”

之后,类似的消息越传越多,有依据的、没依据的,个个都不吉利,大街小巷人心惶惶,霁月公主病重的这一桩也在这时传了出来。

霁月痴痴对他笑:“那个东西,我……我是从泥潭边上捡到的,那个泥潭,里面沉了个人……那个人掉的,东西是那个人掉的……”

事实上,当霁月去到小木屋的第二天,他便借着买东西到集市里打听了前一日的意外,市井里喜欢传花边,越事大越不嫌事大,他当时便知道了自己先前接的是一桩怎样不寻常的任务。那些人要刺杀的真是皇家,还是王爷,还是在祭天这样重要的时候。

面具人虚了虚眼睛。

从开始到现在,他并非对霁月的身份毫无察觉。

“既然已经成了个傻子,就该有点傻子的自觉,有些话说了是会死人的。”他的声音阴冷,“霁月公主,你想死,还是想活着?”

至此,李轻河松了口气,心知自己将会如何不论,至少她是安全了的。

像是被他吓着了,霁月缩了缩脖子,眼神惊慌,四处乱瞟。不久,她竟直接蹿上了床,将被子兜头盖脸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连鞋子都没脱。

而李轻河强撑着观察那些人面上神色,只见领头那位蹲下身子看了会儿,确认什么之后,飞快退远一步。即便此时的霁月是昏迷着的,他也立马换了恭敬的态度,低着眼睛,对身边人打暗号似的点了点头。

面具人冷哼一声,似是不屑。

而这一队才刚刚到这儿就听见有村民报案,当下便赶了过来,将不远处的李轻河忽略得彻彻底底,那队官兵来到这儿之后,立刻围住霁月。

面具人转身,身形一闪消失在了宫殿之外。

说来也巧,霁月公主无故失踪,恰好与冬至祭天的事故和石碑上刻着改朝换代的谣言碰在一起,流言不止、民心不稳,这时候自然不能再出什么岔子。于是,宫中只能说霁月公主身体不适,暗中派出兵马寻找,着重调查每个身份不明的适龄女子。

腰牌的主人已经死了?

他们的腰牌是皇城的。

呵,那又如何?那不过是一个“楚青宵”而已。黑衣面具,马尾高束,手持长鞭。面具人看了一眼手里的腰牌,只要有它在,谁都可以是楚青宵。

李轻河见多识广,一眼就看出他们不是当地小兵。

而最开始那个真正的楚青宵,早在不知道多少年前就死了。可笑这些人毫不知情,还以为待在朝廷里的,真是那个上将军。

李轻河呼吸虚弱,咬牙死撑,不敢轻易昏睡。像是没一会儿又像是已经过了很久,一群官兵模样的走了过来。

(四)

现在正值破晓,离这儿不远处就是村镇,有起得早的村民走了出来,只是看他们状况异常,迟疑着不敢上前,几个几个聚在一起,最后去报了官。

流光逝水,春去秋来,四年转眼便过了。

李轻河倒在地上,整个人像是被灌了铅,一根手指都再动不了。他一阵眩晕,眼前骤然成了漆黑一片,过了许久终于看见几道重影。

梁国七十七年,边境关口。

霁月的身上裹着棉被,当她从棉被里滚落出来、半亮不亮的天光打在她的脸上时,李轻河转头看她,那张脸除了被烟灰熏着的痕迹有些明显之外,居然连稍大一些的伤口都没几道。

夜凉如霜,寒气沉沉,沙土地上结了一层薄冰。火光从布帘子中间的细缝里透出来,光色被地上的冰层反了反,闪动几下,又被来的人踩碎。

到了最后,他两腿一软,跪倒在路边,终于跑不动了。

李轻河掀开门帘,里边的汉子们朝他望来,举起酒杯:“哟,总督统到得晚了,罚酒罚酒!”

李轻河边跑边喘,肺部被冷空气刺得发疼,喉咙干得厉害,意识也一点一点被抽离了似的。他什么都想不到了,只是机械性地在跑,没命似的跑。

他浑不在意,几步过来,接过酒杯就往嘴里倒。

可他浑然不觉,从小木屋到这里,背着昏厥过去的霁月步履不停跑到了现在。

“好!”

沿着小路逃到河边,李轻河满身狼狈,头发被血黏成一股一股挡在额前,遮住了半张脸,露出的部分不是被烟熏得漆黑就是挂着血痕,眼白布满了血丝,身上也大大小小遍布伤口。他伤得最严重的是后颈到背部的一截,那儿血肉模糊,是为她挡住倒塌的衣柜时砸伤的。

“爽快!”

(二)

“来来来,再喝一杯!”

他当机立断:“追!”

众人再度哄闹起来。

这李轻河的命也真是够大的。

这是个军营。

说不清是天机还是碰巧,“楚青宵”握紧手中长鞭。

“喝,再喝一杯!”

却也就是这时,山外卷起狂风猎猎,刮到这儿,风声如雷轰得他们耳朵生疼,薄土碎石被卷到空中,直往人身上脸上拍。外边的人被风沙迷了眼睛,狠眨几下,再睁开,看见的是被破开的大门和里边空无一人的房间。

帐篷里边,汉子们围着一个火炉推杯换盏,他们满脸的沧桑,胡子拉碴,半点儿不讲究。而被围在最中间的,是一个干净精瘦的年轻人。

这样的火势,即便是大象都该烧成灰了,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可他们要的不是理所应当,要的是一个亲眼确定、百分百的结局。

举着酒碗,李轻河挨着火炉坐在地上,背脊挺得笔直,单薄衣着下是一副铮铮铁骨,原本清秀的脸上留了一道极长的疤痕,从左边眉骨一直划到嘴角附近,脖子上还有烧伤的疤至今未退。

他们守在屋外,等着一个结果。

“行啊!喝!”他举碗和汉子们碰上,碗里的酒水半洒出来,“喝之前可说好了,今儿个谁先趴下,谁就是孙子!”

望着眼前被火焰吞没的木屋,面具人面无表情。这样当然不地道,但对付下九流的人就该用下三烂的招儿,这很正常。

李轻河的声音略显嘶哑,如在地上拖行的枯木一样。

但人终究是人,是人就会死,也能够被杀死。

军中兄弟大概都听说过,他的嗓子毁在了一场火灾里。又或者说,如果不是当年兄弟们把这个因家中失火而到河边取水,却不慎坠入河中差点儿溺亡的人给捞回来,他整个人都要毁在那场火灾里。

要杀他并不容易。

他是倒霉,但也命大。

李轻河做了许多年的杀手,生生死死里走了这么多趟,在执行什么任务的时候需要做什么事情,他比谁都清楚。

至少活了下来,还凭着一身本事在军中活得挺好。

这分明是已经死去的“楚青宵”。

“嘿嘿,我说总督统。”最靠边的汉子咧嘴一笑,“我李老黑这辈子啊,就看不上那些个嘴上没毛的青瓜蛋子,年轻、不懂事、鲁莽!”他大概喝高了,“我说一句话,您别往心里去……嗝儿,当年啊,我……”

外边的人黑衣窄袖,马尾高束,戴着铁质面具,鬼魂一样站在同样身着黑衣的几个人身前。如果霁月和李轻河看见这人,他们大抵会吃惊。

他的身子倒了倒。

门窗不知何时被钉死,滚滚黑烟从缝隙中透了进来,火光灼灼烧在门口,偶尔有火星迸入,便舔上地上灯油燃成新的一簇。霎时,屋外燃成一片火海,而屋内的情势也不容乐观。

“我说哪儿了?”李老黑摸着脑袋想了半天,“不管了!总之,我服您!”

李轻河一顿:“糟了!”

此时的李轻河早不是当初那个少年杀手,经历了风霜坎坷,他一步一个脚印从小兵走上来,叱咤沙场、杀敌无数,现下的李轻河身上竟隐隐透出睥睨天下的威势感来。

正说到这儿,外边有了动静。

浑不在意地笑笑,李轻河再度举碗:“废什么话,喝!”

“不烧也留不住了。”李轻河忽然想到了什么,“只是有些奇怪,他们做事向来谨慎,这次为什么却只派了一个人过来……”

真不明白他这几年是经历了些什么,不过一句劝酒的话,听上去都像是带着豪情,都像是发了军令,一下子就点燃人心。

霁月一惊:“你是要烧了这屋子?”

果不其然,一声过后立刻有人响应。

李轻河顿了顿:“随便去哪儿,这里已经不安全了。”他进屋找出灯油,洒在木屋里边,“我认识这把刀,大概也知道那个人是哪儿来的,这件事没这么容易了结。”

“对,废话那么多……喝!”

“走?去哪儿?”

“来啊,满上!”

打斗中,有血点溅在李轻河的脸上,他细细擦去才转向霁月:“这儿待不了了,我们走。”

“喝!”

几乎是刚刚解决,霁月便迎上来:“你怎么样?”

又过了几轮,帐篷里的汉子们东倒西歪,终于都睡过去。

黑夜里,李轻河眼如寒星,寸劲之下直直将对方刀具断成两截,转身剑柄一点,前边那截刀刃便没入黑衣人脖颈,伴着一声钝响,黑衣人双目圆睁地摔倒在地上,血汩汩流出,在他身边积了一小摊,空气里满是血腥味。

而李轻河却只是微有醉意,站起来时,依然是身形稳健、步履轻快的。扫视一圈之后,他浅浅笑了。

那黑衣人被袖箭巨大的冲力震得虎口一麻,刚回过神就看见对方的软剑缠上他的长刀。

掀开门帘,外边的冷风刀子一样刮在他的脸上,可他望着月亮,眼睛里溢出了柔情。

李轻河的反应远比霁月想得更快,在她声音落下之前,他便已经掷出暗器,那银色袖箭与长刀碰出很脆的一声。与此同时,李轻河将霁月送到后方树下,随即抽出腰间缠着的软剑,脚尖一点便迎上去——

李轻河坐在外边,身边卧着一把长枪。

“小心!”

这把枪他用了三年,每个晚上,他都要拿布擦擦它。

可还没跑几步,霁月便看见屋内有黑影跃起,刀光凌空斩下,正对着李轻河!

可今日不同。

他没有回答她,只是盯着门档,继而转身蹲下,用手探了探从左数来的第七块地砖。也不晓得是探到了什么,李轻河的瞳孔霎时放大,接着,他来不及解释,一把拽起霁月便往外跑。

唯独今日,他不理长枪,只是坐在那儿,读一卷圣旨。

霁月不明所以,眨眨眼问他:“怎么不进去?”

前日,又一场大战告捷,此战凶险异常,没人想过他们能赢、能守住这个关口。因此,他们得到许多封赏,尤其是领兵的总督统李轻河,更是接到皇上召他回皇城册封官爵的旨意。

心底的人真真切切站在身边,李轻河转头就能看见她的笑颜。大概是一路走来终于有了踏实的感觉,李轻河定了定神,正准备开门,然而,忽地,他被冷风一吹,停在了门前。

按理说,作为军中首领,他是不该走的。

步过野竹林,有风吹过,带出草木沙沙的声音。

可近来战事渐稳渐平,敌国刚刚败北,还需休养生息,算起来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乱子。况且,他从来这儿的第一天就是为了回去。

他不需要它们伤人,只需要它们给自己提个醒,在关键时候保他一条命罢了。

这儿地处偏远,皇城的消息很少传来,但每每传来都是大事。

事实上,他在这一路布置过许多不起眼的小机关,不是猎户所布杀伤力巨大的陷阱,反而无声无息,消失了也叫人察觉不到。那些小细节,除了他没有任何人会在意,而他要的也正是如此。

而那些大事里,最让他记挂的一桩,便是霁月公主患了呆症。

故而,向来谨慎的李轻河,生平第一次忽略掉了路上的异常。

李轻河从衣领里拽出那颗珠子握在掌心。他有许多事情都不清楚,但他总觉得,她的心智出现问题,和这个东西有关。

李轻河原以为,等再回到小屋,自己便也回到了一个人,没想过她竟跟他回来了。或许是被这份惊喜冲晕了头脑,在回来的路上,他的眼里满满当当全是她。

他终于有机会把它还给她了。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