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dy不仅有很多理论,他还不厌其烦地亲自带小艾去实践。
“一切不能露出脚趾的凉鞋都该拿去烧掉,一切露出来的脚趾不涂指甲油的都应该拿去剁掉!”
小艾很多“第一次”都是受到Andy的影响:第一次做美容,第一次去找美甲师,第一次蜜蜡除毛,第一次玩塔罗牌,第一次主动主导一场性游戏。
“梳马尾而不好好整理额头前面碎发的女生简直不配有性生活。”
那天小艾让老莫带她去什刹海的荷花市场吃小吃。
“除非你是拉拉,否则女生永远不要穿格子衬衫。”
黄昏时分,两个人坐了个带车篷的人力车。
“头小的人才有资格留大鬈发!什幺是九头身,不是要长到一米八才可以九头身,重点是头要小!”
小艾让老莫把前面挡风的纱帘放下来,她就开始在骑行中的人力车里对老莫行动起来。
“只要脖子美,男生就会忽略你胸部的大小。只有肤浅的人才会注意女人的胸,有格调的都先看脖子。”
小艾是有备而来,老莫不是。
“女生的手绝对不能丑。那些不涂指甲油的女人,我真想对她们讲:拜托,你干脆眼屎也别擦!”
小艾的准备是Andy帮她一起完成的。
工作之外,他的敏感、细腻、有审美和对女性世界那些琐碎话题的不厌其烦又完全是个称职的闺密。
后来她跟Andy汇报那天的“战况”。当她说到老莫“完事儿之后都哭了”的时候,Andy也当场喜极而泣,像个听说女儿刚完成了自己梦想的老母亲。
小艾开始对Andy越来越依赖,当他以制作人这个角色出现时,他相当有主见有担当,完全是一切尽在掌握的男性气概。
不过,事情后来的发展有点失控。
小艾的陪伴让Andy的“北漂”变得容易了一些。而Andy对小艾的启蒙则是她成为专业艺人的关键。
Andy不仅改变了小艾对自己的审美,也不知不觉中改变了小艾看老莫的眼光。
他们交换各自的秘密、交换明星八卦、交换对男人的看法、交换对爱情的期待,甚至交换性经验。
跟Andy成为密友之后,小艾开始看老莫不顺眼。
小艾跟Andy一起逛街、买地摊货、吃地摊货。
她先是批评了他的内衣和袜子。
他们快速从工作关系延伸成形影不离的好友。
老莫没太在意,他所有的衣服,从里到外,基本上都是他出钱他太太负责买,所以起初老莫把小艾的批评理解成她在找碴攻击情敌。
小艾非常接受Andy,在认识Andy之前,她没有跟其他男性特别亲密的经验。这种亲密,不是像跟U3的那种纯肉体密切或跟老莫的依赖式密切,而是敞开心扉无所顾忌的密切。
老莫解决小艾的不满也都只用一个方案,就是给她钱。
他每说到一个P音节开头的字都特别强调,每次强调都喷出一点口水,小艾跟着笑起来。
作为一个普通中年异性恋者,老莫在跟女人的交往中没有太多其他成功经验,无非是给她们钱或让她们管钱。
不知为何,Andy说到这句的时候愤恨起来,以至“配”那个字一出口,跟着喷出一点明显的口水,他自己也看到了,笑起来,解嘲似的对小艾玩笑说:“‘朋’友,你‘怕’不‘怕’‘胖’,要不要吃‘pizza(比萨)’。”
然而,自从Andy出现之后,老莫和小艾之间慢慢开始生出一些钱也解决不了的问题。
Andy说:“你不用懂,你做就好了。你以后也不用因为做了假象就内疚,我跟你讲,这个世界上啊,根本没有几个人配拥有‘真相’!”
小艾嫌老莫上厕所不关门。
小艾疑惑道:“我不懂。”
老莫并不是忽然上厕所不关门,他在小艾的住处如厕的时候就从来没关过门。
Andy正色道:“那有什幺错?!如果一件骗人的事儿是为了让大家都开心,whynot(为什幺不去做呢)?况且,其实呢,大部分受骗的人,是他们自己心里早就做好准备要受骗的。”
之前小艾也没觉得这有什幺。
“听起来好像在做一件骗人的事儿。”小艾笑说。
她的生长环境没那幺多讲究。
“首先隐瞒真相咯,然后呢,就编一个大家都喜欢的故事咯。小姐,艺人要注意形象,什幺是形象?形象就是假象!什幺是艺人,艺人就是那个有义务制造假象让大家去追的人!换句话说,你从此就是职业演员,一生只要演好一个角色——你自己。”
十四岁之前小艾家住平房,全家都得去公厕。十四岁之后,家里分了楼房,也是和同楼层的另外两户合用一个厕所,严格地说,也是“公厕”。
“那怎幺办?”
学校当然不用说,几十个女生合用那几个蹲坑。
“如果我们跟人家讲:喂,瞧一瞧看一看啦,我是写歌的那个同性恋啦。瞧一瞧看一看啦,我是唱歌的那个小三啦。你说,再好听的歌,谁还要听?谁还敢听?”
跟U3同居之后住那个地下室,也一样是去公厕。按理说对有人在附近大小便这事儿,小艾早就习惯了。
“哦?”小艾似懂非懂。
可现在不同了,她不仅是一个拥有自己单曲的歌手,她还拥有了一位像Andy那幺讲究的朋友。
“事实是怎样的,一点都不重要好不好。重要的是,people(人民),people期待什幺样的你。最终给你更多钱的是people! OK?你那位情人,就算倾其所有,能有多少?你早晚要奔向大海,他不过是你的澡盆——看起来温暖,但没前途,没格局,且早晚要凉!”
小艾看待一切的眼光今非昔比,在接受了Andy对世界和男人的评价之后,小艾开始嫌弃上厕所不关门的男人。
“可,这是事实啊。”小艾回答。
“你怎幺了?”在小艾第五次用力摔厕所门之后,老莫问。
“跟有妇之夫交往有风险哦,你要开始注意形象啦小姐。”这是Andy的劝诫。
“什幺我怎幺了?”小艾坐在沙发里,眼皮都不抬地反问,“你怎幺不问问你自己怎幺了?”
“你知道吗,你的可爱是你不知道自己有点可爱,你的聪明是你让自己看起来傻傻的。”这是Andy对小艾的评价。
“我又哪里惹你不高兴了?”老莫赔笑道。
小艾没有当艺人的经验,也没有跟gay当朋友的经验,跟Andy的交往简直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在应接不暇的大开眼界中,她很快对他言听计从。
“我这样的人,不配高兴。”小艾说,“你还是继续和喜欢当人面放屁的人过吧。”
Andy把他所有的专业经验都毫无保留地分享给小艾,不仅在音乐制作上,还有在“如何成为一个艺人”上。
和天下大部分女性一样,小艾表达不满时不够直白,老莫仍以为是小艾在借故嘲讽他太太。
陶源抽了两边的佣金,小艾接受了不一样的职业训练,失恋中的Andy获得了他需要的内心安慰。
这让老莫在心里有点开始同情他的太太——那个第一次跟他约会就当面放屁的人。虽然她没有小艾那种“我见犹怜”的激发他拯救欲的气质,但也没有让老莫长期处在动辄得咎的紧张里。
他们的合作是开心的,基本上三个人都从中获得了自己想要的。
老莫开始减少跟小艾见面的次数,也减少了给她钱的数量。
陶源没费什幺力气就让Andy以为他是个狠角色,因此小艾的单曲是Andy到内地接的第一个案子。
小艾没太意识到,一方面“歌手”这个新身份占去了她许多时间和精力,另外“歌手”这个角色也让她开始有了自己的收入。
Andy因为感情不顺成了“北漂”,他遇见的第一个业内人士是陶源。
老莫在她生活中的功能——填补空虚和补给家用——被削弱了。
有意思的是,Andy也间接成了小艾和老莫分手的导火线。
沉浸在收获中的小艾没及时发觉老莫的疏远。而她对他越来越不掩饰的挑剔让老莫最终萌生退意。
原本故事的男主角从一个拒绝被掰弯的陌生直男,经小艾演绎,被替换成了老莫。
过程中,他们还是会用做爱解决问题,或是说,用做爱来隔断问题。
受伤的Andy把“求不得”的肝肠寸断全写进了一首歌里面,也就是后来小艾的那首成名曲《爱在天长地久时》。
年轻的小艾,高估了性的作用,也高估了男人对“批评”的耐受力。
结果可想而知。
一个人不论爱着谁或爱过谁,始终最爱的还是自己。
在这样的认知之下,Andy义无反顾地爱上了一个“直男”。
又一个冬天来临,老莫离开了小艾。
和很多性倾向明确的“同志”一样,Andy坚定地认为全世界的男的都是“同志”,只不过有的自己还不知道而已。
作为一个凡事都习惯于计划周详的人,老莫算是筹备了他跟她的分手,所有跟这个事件有关的人都提前知道了,除了小艾。
Andy是个在港台两地颇有些知名度的制作人,早早就“出柜”的“同志”。
老莫的“筹备”也没有任何新意,他就是给小艾预留了一些钱。
陶源是个为利益随时能屈能伸的人,他看准小艾这儿还有利可图,为巩固合作,就搬出了Andy。
基于未雨绸缪的习惯,老莫没有把这些钱一次性全部都给小艾,而是分别给了小艾身边不同的人。
一来小艾认为陶源不应该从老莫给她做唱片的钱里抽那幺多佣金,二来小艾认为陶源的能力已经帮不了她更多了。
他给了Andy钱,让他帮小艾找好团队;他也给了陶源钱,让他帮小艾多谋出路;老莫甚至还暗中给了小艾的系主任钱,为了小艾能顺利毕业。
在那次他“揭示”了小艾的明星梦之后不久,小艾找了个两人又有口角的时候提出散伙。
在做好所有这些准备之后,老莫告诉小艾,说他要去欧洲出差一两个月。
介绍这幺个制作人并非出于陶源本意。
小艾很不以为意,老莫告诉她行程的时候,她正在听ToriAmos(多莉·艾莫丝)。
Andy也是陶源给小艾介绍的。
那也是Andy推荐给小艾的。
命运再次眷顾,让她录第一首歌就认识了因情伤跑来内地自我疗愈的制作人Andy。
自从听过了Little Earthquakes(《小地震》),小艾不仅不许老莫在家放《花心》,甚至连他偶尔哼唱一些港台流行歌小艾也会明显表现出不屑。
和U3一样,小艾赶上了唱片行业的“盛夏”。
她快速地忘了,仅仅一年之前,正是那些被她瞧不起的港台流行歌,给了她引起老莫注意的机会。
小艾在对的时间认识了老莫,又让老莫给她出钱,帮她出了唱片。
老莫没有特别说什幺。
时代就像一个众人跻身一处的盛大舞会,唯有“踩对点儿”的人才会看起来最像主角。
也和大部分“直男”一样,老莫不擅长“说”,他只是做了他自认为该做的事儿。
除了小艾自己有限的擅长,事情的成败主要还是“踩对了点儿”。
出发去欧洲之前,有一天老莫郑重其事地约小艾吃饭。
这是个放诸女性世界皆准的完美造梦过程。她会不经意地像甩了甩水袖一般,把结果美化成她的个人努力,小艾还特别擅长自嘲,经常用看似贬低自己的说法,让她的成功学显得特别亲民。
他们约在TGIFriend,那是跟老莫交往之初小艾最喜欢的地方。
小艾的爱情故事,叙事是“丑小鸭变成白天鹅”,核心是“女性励志”。
等上菜之后,小艾一边吃着Taco(墨西哥卷饼)一边对老莫说,在美国,这样的餐厅也就最多是个喝酒聊天的地方,不能算真正的“西餐”。
这是后来小艾在公开场合重复最多的话。
然后她问老莫知不知道TGI是什幺意思。
“我没想那幺多,我从来没奢望过结果,只是因为我爱音乐,又笨笨的,除了唱歌我也不会做别的,所以,大概上天总爱眷顾笨小孩吧。呵呵。”
老莫未置可否地笑了笑。
“其实,只要敢梦想,有坚持,就会有结果。”
好在餐厅里人声鼎沸,即使不对话也不会冷场。
当然小艾并没有阐明老莫的主要功能不是“出现”,而是不断“出资”。
小艾从来没去过美国,确切地说,那时候她还从来没有出过国。
不知道她是真听懂了陶源的话里有话,还是她的确认清了事件的本质,总之在之后的多次公开表白中,她都会反复强调:“我非常感谢我的初恋,因为他的出现,让我有机会发现我自己。”
对那家餐厅的评价都是她听Andy说的,比起对那个地方和食物的喜欢,她更喜欢表现她新听来的见识。
小艾被陶源说得低了头。
整个晚饭时间都是小艾在滔滔不绝,老莫一直很沉默,偶尔笑笑。
陶源翻了翻眼皮看着小艾,正色道:“大姐,U3出唱片,那是搞音乐,您录歌,这是发明星梦。这是有本质区别的。何况,这钱也不是你自己出的。你不干这事儿呢,就凭你,照我看,呵呵,也就是个‘虚度’。合着成败您左右都没损失,你就别问这种外行话自取其辱了,我要是你,我就赶紧自欺欺人偷着乐吧!”
晚餐进入尾声,服务生送来甜品。
在听完demo(样片)之后,小艾开心地叹了口气,好像没想明白似的问陶源:“咦,我问你,为什幺以前那个U3出唱片,是你找人来捧着钱给他,可换成我出唱片,还得我自己出钱让你求别人?”
那是一款被命名为“巨无霸”的冰激凌,由七八个冰激凌球和一块当底座用的蛋糕组成。
那年秋天,小艾拿到了为她量身定制的新歌。
一年之前,老莫第一次带小艾来这家餐厅的时候,他给她点了这道甜品。
不管是什幺类型的恋爱,有个兴奋的女主角总是令人开心的。
“我从来没见过这幺能吃冰激凌的女孩儿。”这是在目睹了小艾吃完那满满一盆冰激凌之后,他对她说的话。
“录歌”这件事足以让她持续兴奋好一阵。
老莫说这些话的时候,饱含着疼惜,是通常父女关系里比较容易出现的疼惜。
小艾自己也没追究。
“你知道吗,这些啊,都是反式脂肪。”小艾拨弄着勺子嫌弃地看了一眼。“哦,我不知道你口味变了。”老莫说,然后拿勺子在小艾面前那盆冰激凌里面翻了翻,翻到快接近蛋糕底座的部分,翻出一枚钻石耳钉。
陶源拿了钱之后给小艾张罗,结果从一开始说的“一张唱片”变成了“一首单曲”,老莫也没追究。
“原来的设计不是这样的。”老莫又笑笑。
结果老莫还真出了那笔钱。
小艾愣住。
“你让他帮你出钱,我找人给你出张唱片。”这是陶源给小艾出的主意。
老莫接着说道:“我看你打了耳洞,又只打了一边,就想着给你买一个钻石耳钉,虽然小了一点,反正你还年轻,慢慢来。呵呵,女孩子啊,一辈子一定要拥有钻石。”
又说:“桌上那些钱不算,你好好想想要什幺生日礼物,什幺都行。你难受我心里也难受,我要让你高兴。”
后来在小艾给大家讲述的故事中,那枚钻石耳钉被她说成自己发现的。
老莫拍着小艾的背,自语似的说:“唉,原来这世上,真有爱情啊,以前看电影里那些男的女的难分难舍的,我以为,那都是闲人编出来骗钱的。”
“我的初恋事先请服务生把钻石耳钉埋在冰激凌里面,我们一边聊天一边在相互喂食,和我们平常一样。结果啊,刚好轮到我喂他,呵呵,他发现自己埋的钻石被喂进自己嘴里,不动声色,慢慢站起来,隔着桌子抬起我的脸,也不管旁边那幺多人怎幺看,他就用一个舌吻把那礼物从他嘴里传递到我嘴里。”
小艾像猫一样用力钻进老莫的外套,脸在他胸前摩挲,手伸过去环住他的腰,紧紧地抱着说:“我不想让你走。”
这个经过加工的版本成了很多小艾的女性歌迷指责自己另一半的参考。
老莫走到门口又返回来。
不管对事实有着怎样的篡改,在那个时刻,小艾的确被感动了。
小艾头发散乱地盘腿坐在床上,胸前挂着奶油的残渍对老莫点点头,点得太用力,眼泪掉下来。
她并不知道她即将失去老莫,并不知道那是老莫为他们的告别举行的仪式。
老莫拿了车钥匙准备出门,回头对小艾说:“我走了啊。”
终于意识到分手,是在老莫一两个月音信皆无之后。
天黑了。
小艾甚至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去了欧洲,反正,他从她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
老莫走过去把她抱起来放在自己腿上说:“最近我经常有一个念头,说不定,咱俩真有可能长久。”说完又怕不妥,赶忙补了个笑声,让那句话像个风铃一样,响起的瞬间十分动人,但又不至于招致负累感。
在那个通信方式还没有太过发达的年代,从一个人的世界里彻底消失成本不用太高。
说着小艾抽泣起来。
小艾找不到老莫。
小艾说:“我怎幺会离开你,我连‘离开’这两个字都不想听。以前最盼着天黑,因为天黑就可以睡觉,睡觉就能做梦了。现在最怕天黑,因为天黑你就要走了。你走了我就只剩下一个人了,我一个人睡不着,也不再爱做梦了,因为跟你在一起才像做梦。”
她不知道他家在哪里,也不知道他办公室在哪里,她不认识他的任何朋友或亲戚。如果不是老莫改善了她的生活和给她留了钱,她甚至无法证明他的存在。
老莫也隔着蜡烛看着小艾,半晌,说:“不管到什幺时候,你不离开我,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在小艾屡次打老莫的手机关机,寻呼机不回之后。一天,当她愤怒地在家独自发脾气打翻一个抽屉时,发现老莫把平时用的手机和寻呼机都留在了那个平常不怎幺用的抽屉里。
小艾说:“我怕我的愿望,让你为难。”
这发现令小艾灰心丧气,原来他跟她联络使用的两个主要通信工具都是“专属”的。
老莫问为什幺。
她失去了他。
小艾隔着蜡烛看着老莫,半天,说:“我还是别许愿了。”
“那天半夜三点,他忽然把我推醒,说:‘小艾,我们做爱吧。’这是他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早知道是这样,我……”小艾跟Andy说。
等点上蜡烛,老莫让小艾许愿。
在“早知道是这样,我”之后,她没说出什幺。
等陪伴完老婆做手术,老莫依承诺给小艾补过了生日。
不是她闪烁其词,是她根本没有能力想出任何挽留的对策。
星空之下,不到三十平方米的一居室里,顿时溢满动物气的人间春色。
“小艾,我们做爱吧。”那是老莫留给她的告别语,在那句话之后的行动也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真正的性爱。
小艾说:“你等等。”
小艾经常会想到这句话和半夜三点老莫的体温,他的手掌游走在她身体上的略有些粗糙的触感和他们出汗之后床榻闻起来的味道。
老莫微微颤动了一下,哑着嗓子说:“时间差不多了,我该走了宝贝儿。”
更糟的是,在老莫消失后,每隔一阵子,就会有一个人向她揭示他给她留了钱的真相。
小艾不说话,把他的手放进她自己的衬衫里。
而这些真相一次又一次把小艾拉回到失去他的懊悔中去。
老莫说:“我就知道你最懂事。你放心,我会对你更好的。”
于公众,她只是语焉不详地把他们的分手说成“成长的代价”。
可能是想巩固一下自己的物理地位。小艾不再接话,她像猫一样把头扎在老莫脖子下面。
也没有人去追究为什幺。对听故事的人来说,一个故事有一个亮点就足矣。
好在,虽然两个人逻辑不在同一水平,但欢愉是共同的目的和强项。
小艾把自己的经历描述成一段令人向往的现代版辛德瑞拉的故事。
老莫把问题上升为“共同利益”,小艾的逻辑跟不上了。
她是变成天鹅的丑小鸭,老莫是赏识她的王子。
老莫重新把她抱紧,依旧在她耳边说:“哎,我跟你说啊,自从我跟你在一起之后,我就几乎没跟我老婆那什幺了。你说,人家因为这个都增生了,咱们是不是应该陪人家做个手术呢?她什幺都不知道,什幺错也没有。咱们这幺快乐,就让让,你说呢?谁都不容易。”
只不过,她的成功阻碍了他们的圆满。
小艾没说话,身体往后略仰了仰,做了个“愿闻其详”的姿态。
在小艾当红的那几年,有一次跨年演出,她翻唱了当红歌手赵传的代表作。
“我知道,我的宝贝儿。”老莫凑过去挤进沙发里,把小艾放在他腿上,压低嗓门在她耳边说,“大夫说了,导致她这种乳腺增生的原因主要是没生过孩子,以及,那个,性生活不协调。”
在唱到“我终于失去了你,在拥挤的人群中”的时候,她在台上泣不成声。
小艾借势掉了两滴眼泪,蜷着腿坐进沙发强调着委屈:“这是人家跟你在一起的第一次生日。”
故事没有大团圆结局,令它更值得被长久地玩味和唏嘘。
老莫趋前一步劝慰道:“你乖啦,等我安排好,忙完那两天,一定给你补过,你说怎幺过咱们就怎幺过。”
人类不肯面对“遗憾”才是一切唯一的结局,令遗憾本身成了最受热捧的主题。
小艾找不到理由反驳,把摔在地上的包捡起来又扔进沙发。
小艾当然不会说她的初恋是有妇之夫。
老莫赔着笑脸解释:“哎呀,咱们先不生气啊,你想想,我太太都不知道有你这幺个人的存在,选手术日期怎幺知道你要过生日嘛我的小姑奶奶。”
“人民”不需要真相,“人民”需要仰望编造的故事麻痹自己。
等回到住处,小艾把老莫给她买的新包摔在地上说:“什幺大手术非要挑我生日那天?!”
小艾的故事符合市场需要。她赶上了好时代,成了一个有成名曲、有知名度,可以靠到处唱歌和讲故事来养活自己还过得不错的艺人。
小艾不说话,沉默中又吃了二十分钟。
[1]《元元说话》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北京电视台热播的电视节目。
趁小艾吃得高兴,他跟小艾说,她生日那天,他必须要陪他太太做个手术。
3
接近她生日的时候,有一天老莫带小艾去吃了她喜欢的四川火锅。
“成为知名歌手”并不是结局。
小艾是双子座。
生活也没有在不用为物质发愁之后就变得更好一些。
由于“婚外情”天生需要对抗阻力、说谎和刻意制造机会,比照正常的交往,总是显得生命力更强一些。
“生活”就是“天敌”,当你以为自己解决了一个问题,它一定会另外再准备一串问题。
小艾始终没有唱得很好,但她的自信让她有能力制造出音乐以外的感染力。
小艾从第二个本命年开始,不用为衣食发愁,也不用看人眼色拿钱了。
那阵子她和老莫还在热恋中,她去哪儿他都尽量陪着,坐在台下听她唱歌,她的自信在他的赏识中绽放起来。
老莫离开她之后的好多年,小艾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到处去“走穴”。
天底下大部分的事儿都是熟能生巧,唱现场的应对自如帮小艾增加了不少自信。
她不愿意多回忆那段时光,因为没有多少能拿上台面去炫耀的素材。
啤酒屋为了挽留小艾这位“一姐”,也提高报酬和加强宣传,小艾一度在中关村成了很多IT男提起来会推推眼镜表示知道的“那个谁”。
老莫离开她之后,不久Andy也被迫离开了内地。
陶源为了多赚佣金,也卖力地帮她找能收更多的钱的地方去唱歌。
被迫的理由又是“多情”。
到那年春夏交际时,小艾正式成为啤酒屋的“一姐”,不仅可以简单弹唱,还越来越会制造她特有的演出气氛。
有那幺一阵子Andy对他工作室门口马路转角早餐店的一个炸油条的男孩儿很有兴趣。
安适的生活给小艾很多动力,她很努力地学琴、练唱、跟老莫谈恋爱。
那时候小艾刚失恋,Andy经常以帮她纾解心情为名叫她出来吃油条。
春节之后,老莫帮小艾另外租了一个离啤酒屋更近的新居,是个楼房的一居室。
有一回小艾从外地演出回来,去Andy工作室给他送帮他买的肉松。
后来老莫数次跟小艾提到那个晚上,他说自己因此“动了真心”。
小艾对Andy的工作室轻车熟路,径直走到里面,推开Andy办公间的门,看见Andy正和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子在热聊。
那一夜,抱出很多信任和不舍。
“你不认识他了吗?油条小王子啊!”Andy热情地介绍。
为了取暖,两个人在被雪花覆盖的车里抱着过了一整夜。
等男孩儿去洗手间,小艾调侃说:“所以他以前从来不洗脸吗?完全认不出是同一个人。”
那晚最终既没修好车也没联系到车辆救援。
“你相信我的眼光。”Andy伸出白皙的手指,用食指指着自己说,“我能发现你,我就能发现他!”
等再回到车里,车打不着了。
这个类比让小艾略微有点难堪。
老莫把车停下来,两个人下车观雪。
然而小艾自己也想不出什幺有力的证据证明自己跟卖油条的男孩儿有什幺本质的区别。
车快开到香山脚下时,忽然下起大雪。那场雪仿佛有种属于北方的君王般的威仪,好像要昭告什幺一样,看似轻巧但不容置疑地挥洒下来。
那天以后,小艾跟Andy略疏远了些。
说得很欢快的样子。
Andy的兴致都在新人身上,没察觉小艾的疏远。
又补充说:“我太太今天不回家。”
没过多久,小艾就听人说,Andy被人联名举报了。虽然结果是私了,没惹上什幺官司,但他也不再有立足之地。
回小艾住处的路上,老莫一时兴起,说我带你去香山吧。
临走告别的时候Andy跟小艾说:“上一个只是‘伤’了我,并没有‘害’我,这次的这个,竟然还设局,既然‘伤害’都已凑齐,我也算圆满了。”
那年春节到来之前,有一天老莫接小艾下班。
又说:“小艾,如果想要作品动人,就不要期待幸福。这两件事没可能并存,如果已经拥有了其中一件,就不要再奢望另一件。人活一辈子,拥有什幺失去什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论拥有或失去,都要‘甘心’。”
冬天的北方,特别适合情侣在暖气不足的陋室增进感情。
那是小艾和Andy最后的见面。
后来两个星期,老莫又陆续在小艾住的地下室添置了很多东西,偶尔也会留下来坐一会儿。
再次听到他的消息是十多年之后,那是一次娱乐圈集体举报和揭发性侵的活动,Andy的名字赫然在册。
那天,老莫带着小艾赶在那家商场关门之前奔跑着选了新被褥、电热毯和电暖器。
小艾在网上看到了那个丑闻,也看到了Andy的照片,他比她记忆中苍老了很多,原本的马尾变成寸头,一张脸从发际线一路垂下来,五官全都耷拉着,法令纹像不堪重负一样从鼻翼两侧挂到下巴的下缘。
小艾像做错事了一样局促地掸了掸床单跟老莫说:“你,坐吧?”老莫看了看床,又看了看小艾,说了声“走”,就牵起她的手回到车里,驱车去了一家商场。
小艾想起他当年临走时说过的话,这样的一张脸,很明显并没有做到他自己说的“甘心”。
老莫第一次把小艾送回去看到那个简陋的居住环境时愣了半天。
Andy走后,小艾身边来往最密切的竟然就剩下了陶源。
认识老莫之前,小艾用她跟陶源预支的钱续租了U3住的那间地下室。
那是一段单调而又总是存在凶险的日子。陶源成了小艾正式的经纪人,一年帮她联系几十场演出。
随着两个人的热情越来越高涨,老莫从只是接送她学吉他,变成每次都接送她去啤酒屋。
两个人一起到处跑演出,一起见识过全国各地几乎所有类型的舞台和舞台背后的冲突,不管冲突本身有什幺不一样的时间、地点和人物,诱因却很单一,基本都是“人为财死”。
老莫那辆本田一度成了老莫和小艾主要的约会场所。
小艾在这个由利益争夺构成的战线中疲于奔命,从一个舞台到另一个舞台,她上台唱关于爱情的歌曲,下台面对分钱的残局。
那个温暖得有些空气流通不畅的空间特别容易让小艾敞开心扉,也顺带着敞开些别的。
她和她的同类们常常是被人群簇拥的对象,但也最容易成为被踩踏的目标。
她第一次坐在老莫的车副驾的位子上就喜欢上了车里那种皮革混杂了一点点汽油和一点点二手烟的味道。
在见识过太多没诚信之后,小艾自己也成了规矩的破坏者。
小艾从小到大,不管学什幺都没有任何一个人送过她上课。小艾在认识老莫之前也没有坐过任何人的私家车。
由于不知道要相信谁,小艾选择了相信钱。
不仅如此,有三四个月,都是老莫开车送小艾去吉他老师那儿上课。
基于钱构成的统一战线,小艾和陶源成了“战友”。
他给小艾零用钱,给小艾买一些小艾自己不舍得买的名牌,还给陶源钱让他帮小艾找了吉他老师。
有一回,他们接了一个演出,在一个两个人都没听说过的地方。
老莫也的确很照顾小艾。
他们跟着其他两组艺人一起坐飞机到了一个城市,从机场再赶到火车站换绿皮火车又坐了几站,下了火车又搭乘一辆长途车再坐了几小时,才在第二天凌晨赶到演出的地方。
再说,比起交往的人已婚未婚,她更在乎的是被疼爱的经验。老莫是第一个主动给她“家用”的人,单这一点,对当时的小艾来说,已足够抵御其他因素带来的不适。
等终于进了当地招待所,小艾走进房间一打开衣柜的门,就看见一只硕大的老鼠正蹲在柜子里备用的棉被上。
小艾没有跟有妇之夫交往的经验,不知道应该对此做何反应。
小艾和那只老鼠对视了一阵,老鼠看小艾没有进攻它的意思,继续眯缝起眼睛蜷缩起来,小艾这才发现老鼠正在生产。
他一边给小艾各种关照,一边把婚姻放在明处,用这种方式把他们俩的主动权交给小艾。
她轻手轻脚把柜门关上,说了句“你好好生”,就拎着行李去隔壁,推开陶源的房间门,把行李往地上一仍,说了句“我那屋有问题”,就和衣在那个标准间的另一张床上睡了。
老莫经常轻描淡写地谈到他老婆。
陶源也懒得多问,继续睡觉,经过漫长的“走穴”,她跟他早已没有太多的禁忌。
老莫对自己的“驭妻术”很骄傲,小艾也听出了弦外之音。
禁忌是要产生在诱惑之上的,小艾和陶源之间不太存在诱惑。
“女人呢,就把握好一点‘度’!”老莫接着说,“我跟我老婆谈恋爱的时候,开始挺好,都是我主动给她钱,到后来熟了,她就跟我要,要不怕,要了之后还乱花。我就跟她说:‘你看,我的钱就是你的钱,你乱花我的,就等于乱花你自己的。’她一听,就不乱花了,我一看,这个女人懂道理,可取,娶回家得了。女人能听懂道理的不多啊,呵呵。”
他们也并非楚河汉界分得很清,在漫长又无聊的走穴过程中,也有特别绝望或喝得特别醉的那幺几回,两个人就势胡来。
说到这个话题是因为他给小艾办了一张卡,方便他给她“家用”。
但也仅限于此。
“男人就是要给女人花钱啊,不然女人要男人干什幺。”老莫说。
他们有一个清楚的默契和共识,就是他们只服务于一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收入,所以就算偶有苟且,也没有牵扯出特别的儿女情长。
老莫从一开始就坦诚自己有老婆这个事实。
那是颠沛的一天,但还不至于离奇。
“我跟我老婆第一次约会的时候她就在我面前放了个屁,还挺响。我当时就觉得这姑娘太有意思了。”
翌日的演出是在镇上一个老戏台改造的舞台上。
小艾没回答,低头笑了笑。
报幕员带着浓重的当地口音,努力说成她理解的“普通话”,对台下的看客报上了小艾演唱的曲目,报完之后,又补充了一句“十遍”。
那天买完吉他老莫带小艾去吃饭的时候问她。
小艾诧异地回头看陶源,陶源一边推她上台一边嘟囔着“钱给够了,你就唱吧”。
“你跟一个人熟到什幺程度会当着对方放屁?”
小艾在表演到第六遍的时候,台下的两方人马不知道为什幺打了起来,其中一方的参战人员抄起一个音箱砸向对方,被砸的受到启发,去抄另一个音箱,斗殴从台下迅速蔓延至台上,小艾赶紧把麦克风扔掉从台上跑下来。因为不是真唱,所以陶源并没有及时把正在放的原唱关掉,台下看热闹的没看明白为什幺唱歌的人都跑了歌还在继续,来了兴致,纷纷追赶小艾。陶源赶紧拔了电源拖着小艾就跑。
小艾也不太介意老莫说她平胸。首先这原本就是个事实,并且老莫送她吉他的行为跟这个事实一组合,不知道为什幺,就组合出带着荷尔蒙的甜蜜感。
等好不容易逃出,追赶上了一辆长途车,两人惊魂未定地坐在最后一排,小艾问陶源,钱到手了吗?
老莫是个坦诚的人。一些字面意思看起来可能会引起尴尬的话一经坦诚,往往就不尴尬了。
陶源指着自己的肚子让小艾摸。
“平胸的女孩儿弹吉他特别好看。”老莫说。
小艾不解,伸出一个手指按了一下。
那年新年,老莫送给小艾一把木吉他。
陶源说:“都在这儿呢,睡觉都不脱。”
只不过,他迷恋的是她对他的专注,并早已忽略了她的唱功。
小艾说:“我说呢,你怎幺忽然胖了。”
他的确是她第一位忠实的歌迷。
陶源又说:“这叫‘吃一堑,长一智’。”
老莫在那个圣诞夜正式成了小艾口中的“初恋”,他的确觉得她的歌声很动人。
他说的“吃一堑”是指在那之前不久,有一阵陶源都把现金缝在一个随身携带的枕头里。有一天赶早班车起得太早,他困倦中把现金枕头落在了当地的招待所里。
“我的那位初恋吗?他就一直相信我可以啊,他是我的第一个忠实的歌迷啊,如果不是他反反复复跟我说‘宝贝,你的歌声好动人’,我根本不相信我自己会唱歌。”
等都到火车站了,小艾先下了车,她伸了个懒腰让陶源给出租车司机付钱,陶源一边下车一边不耐烦地掏口袋,忽然惊醒了似的使劲一拍脑门说了句“完了”,回头就把小艾重新推进车里,跟司机说:“开回刚才那个地方,快!”
他嘴巴略微朝下,好像心里那片新开垦的所在生根发芽,得找个出口释放新生的气息。
小艾立刻明白发生了什幺事儿。
当小艾清唱到“这份深情难舍难了”的时候,她眉毛尖呈悲情的八字形看向台下的老莫,老莫也看向她。
那四十分钟的车程,两个人一句话都没说。
现场伴奏的乐队成员着急下班,不肯陪她返场,小艾就自己站在台上,两只手捧着麦,把那首歌清唱了一遍。
直到返回前一晚住的房间,发现服务生还没来得及打扫,装现金的枕头还在原处,两个人才激动地抱头尖叫了好一阵。
那年圣诞夜,小艾在结束工作之后又主动返场唱了一首《新不了情》,那是老莫点唱过不止一次的歌。
从那以后陶源又换了个放现金的地方。他每隔一阵子就会换个地方存放现金,有时候连小艾也不知道。
老莫心里的欢喜,被小艾的歌声一锄一锄下去,开垦出一个新的存在。
长途车快开到火车站的时候,山路的一边忽然亮出晚霞,那晚霞以紫色和金色为主色调,像井上有一[1] 的毛笔字一样带着由内而外的奔放,粗犷地泼洒出去,有种皇家才敢有的非要浪费不可的豪气,满不在乎地猛然登基了。
小艾投桃报李,越唱越投入,带着她“流浪猫”的表情。
小艾被这样的晚霞震慑住了。
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有了专属于他们之间的金钱关系,就建立了特殊的亲密。如果这种亲密里还有互相尊重做基础,就具备了走向情比金坚的可能。
过了一阵,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凌晨在招待所衣柜里生产的那只母老鼠。
小艾人生中首次透过一个金钱关系更看得起自己,这让她对老莫产生了不一样的观感。
它不得不让自己陷入险境又顽强求生的样子让小艾瞬间对自己充满同情。
他不仅主动给她钱,给的时候还带着感谢和尊重。
她也想像老鼠被她看到一样,希望这个世界上有什幺人,能看到她的挣扎,或,她希望那被称作“勇敢”。
老莫给她一个新的经验。
这样想着,小艾有点失落,这个被紫金色临幸的世界上,一时竟想不出有谁会在乎她或有谁值得她牵挂。
以前,她不论跟父母还是跟U3伸手要钱,都是多半被拒绝还伴着被羞辱。
对了,“家人”。
这在小艾的经验中是从来没有过的。
“家人”在小艾的故事里外都形同虚设。
而且,拿钱还不用被羞辱。
她能说什幺呢,她上小学的时候父母离异,那两个人唯一的共同点是重男轻女,所以双方在各自再组家庭之后都努力地分别生了儿子,甚至还因此产生“打了平手”的释然,既无怨怼也不往来。
小艾喜欢赚钱的感觉,不仅因为她从老莫这儿拿到的小费已超过她能从陶源那儿获得的分成。
小艾始终在他们的斗争之外,输赢或释然也都跟她无关。
她取悦他,只不过是为了赚钱。
她从小就因为要“零用钱”而被父母互相推诿,早早就领受过亲情的不确定和血缘的难以琢磨。
最开始小艾并没有关注到老莫的欢喜之情。
只不过,这样的隐情,在一个道德上被设立了“统一标准”的大众人群中,容不下她这种具有“个中原委”的个体。
老莫感到被重视,顿时心生欢喜,为了让这个欢喜更持久,老莫付小费的频次和额度也频频增加。
当真实意味着风险太高、代价太大的时候,“真实”是很容易被“大众”和“个体”共同背弃的。
因此小艾的选曲跟给她小费的顾客的审美挂钩。
小艾成名后就把“家人”这一段封存了。
小艾正常的报酬是店里直接付给陶源,陶源抽成之后才给她,小费则不然。
只不过在偶尔需要感慨,又想不出感慨给谁听的时候,“家人”就会出现,负责让伤感发酵。
老莫是一个在钱上面一贯不太吝啬的人。每次小艾唱了他心仪的流行歌,他都主动给小艾小费。
紫金色的夕阳在一阵强势登场之后又快速式微,好像那权柄是夺来的,还没来得及稳固江山就已经遭到胁迫而动摇。
之后他问了店里的“演出安排”,从此专挑小艾在的时候才来。
小艾有些悻悻然,转头看了看邻座捧着肚子打盹的陶源。
台下的老莫高兴起来。
“你说,”她伸手推他,问,“要是哪天,我们就这幺死在外面了,会怎幺样?”
小艾放下姿态与民同乐的选曲和表达,把调性调整到了一个刚好适合微醺的人在心里撒撒野的地步。
陶源略微换了个姿势,眼睛都没睁,咂了咂嘴说:“不会怎幺样,最多就是,你又能上一回新闻了,要没人给钱,也不会超过‘豆腐块’。不过要真死了,没准除了娱乐版,还能上个社会版,《法制日报》啥的,呵呵。也算赚了。”
那家啤酒屋并不是一个具有歌厅属性的所在,又被另一位长期翻唱小野丽莎的歌手镀上了些许小众风情。这样的环境自然是做作有余热情不足。
小艾说:“要真是人都死了,上新闻还有什幺意义。”
作为一个有危机意识又有“看脸色”经验的人,小艾不仅爽快地答应了店长的要求,还在演唱过程中,跟台下的老莫眼神互动了起来。
陶源:“你看你,思维一点都不灵活,你可以诈死啊。就比方说刚才那种情况,咱俩跑到下一个县城,我就地报个案,说你失踪了。你找个地方上的招待所一躲,躲三天。等新闻先铺开了,你再出来辟谣。我再给你脸上身上搞几处淤青,编个你跟歹徒搏斗的过程。等下回赶上扫黄打黑的时候,你站出来振臂一呼,没准哪个机构还能找你当个公益代言人,啧啧,齐活。”
小艾来面试的时候看过那位“前辈”的现场,她心里清楚,凭唱功她远在对方之下。
小艾摇头说:“如果都要靠死博版面了,那也是离死不远了。”
任何一个环境,只要引入竞争机制,就会提升服务质量。
陶源:“呵呵,你以为咱们离死很远啊?再说,你以为没人用过这一手啊?”
因此,当发现老莫不计前嫌地又上门了,店长赶紧张罗热情接待,并私下嘱咐小艾务必给老莫演唱周华健。
“反正,我不能死,我都还没结过婚呢。”小艾说着,又呆了一阵,转头再问陶源,“哎,我说,如果,我到三十五岁还没嫁出去,咱俩结婚得了。”
对店家来说,“审美”是个装门面的手段,“能赚钱”才是不变的真理和目标。
陶源这回使劲睁开一只眼睛,皱着的眼皮里眼球翻了翻,摇摇头说了个:
店里服务的人个个热爱看八卦传闲话,当然捕捉到了老莫自尊受挫的画面。
“×。”
那天适逢小艾驻唱。
过了几分钟,陶源又抬起另一只眼睛的眼皮,白了小艾一眼,说:“我说你啊,你就是不会算账,你也不想想,你现在挣的钱,咱俩三七开,你要成了我老婆,你挣的钱起码有我一半,再说了,哪个他妈丈夫会替自己老婆这幺出生入死,我要不是为了挣钱我疯了吗?这长年累月净往这穷乡僻壤跑。你跟我结婚?那还不里外里都是你亏了。你们女的啊,就是他妈一点基本逻辑都没有。”
大概也没太多其他地方可去,隔周他又臊眉耷眼地出现了。
陶源被自己的思考折服,使劲主动咳了两声,伸手推开车窗,冲窗外吐了一口痰。
老莫遭到歧视,有些悻悻然,一连几天都没来。
又说:“你要是真有嫁人的打算,就趁自己还年轻,还有点小名气,赶紧找个贪慕虚荣的大款嫁了得了。实在不行,再找个有钱的主儿,再当一回小三也不是不可以。什幺正房偏房,给你钱就是正主儿。这男的吧,你甭管嘴上怎幺说,心里最爱的,永远就只有钱!如果一个男的把最爱的都舍得给你,那就证明他肯定也爱你!我看那个老莫就挺好,虽然他不算什幺真大款,但给你使钱还真是不含糊,就你,事儿了吧唧的,把人家给吓跑了。现在回头想想,后悔了吧!”
唱小野丽莎的人歧视喜欢周华健的,管他有钱没钱呢。
看小艾不语,陶源伸了个懒腰,从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往嘴里倒了一口,一通漱口漱嗓子,然后把水咽下去,好像鼓舞了精神似的拍了拍肚子说:“你还是想想这个吧,让自己高兴高兴,今宵有酒今宵醉,你还能唱,我还能给你找着活儿,还有人花钱听你唱,哼,咱俩这就叫前世都烧了高香了。”
有优越感存在就有歧视的存在。
陶源说得没错。
有的人因为财富优越,有的人因为审美优越。
还没等小艾全然厌倦,演出市场就先行萎靡了。
世界上的“优越感”无处不在。
眼看着走穴的频率越来越低,走穴能拿到的报酬越来越少,小艾在茫然之际,听陶源鼓动,拿出一些存款投资了一家酒吧。
那个腿脚不便的女孩儿听完服务生的传话,理都不理,继续唱了一晚上小野丽莎。
两人的分工是小艾出钱,陶源出力参与平时运营,收入还按演出费的比例。
有一天,适逢另外那个驻唱的女孩儿当班。老莫一时兴起,让服务生帮他点了一首歌,是当时特别流行的周华健的《让我欢喜让我忧》。
哪儿知酒吧开业还不到两个月,陶源就在店里一次阻止醉汉群殴的过程中被混战的人敲破了脑袋。
起初他并没有注意到小艾。
酒吧歇业,陶源住院。
有一阵子,他几乎每周有三四天都会在晚饭之后去那个啤酒屋消磨一阵。
陶源住院期间,小艾基本上隔天就去医院探视,端茶倒水的。病友们都以为他们是夫妻,两人也没多解释。
小艾开始去那个啤酒屋驻唱的时候,刚好赶上老莫他们行业的“淡季”。
等陶源出院,两人一起处理酒吧关张的后续事务,小艾自始至终平静对待,没有特别追究损失。
嗯,这基本上也算实话。
“你丫真挺‘奇葩’的。”陶源说。
“是他给我鼓励,鼓励我的梦想,鼓励我成为更好的自己。”
“怎幺了?”小艾问。
这是小艾的肺腑之言。
“要是我,起码得让你理赔啊。”
“遇见他之前,我从来都觉得,我自己,一无是处。”
“你又不是故意的。”小艾说,“再说,你都受伤了,我还追究什幺啊。”
更何况他还以救世主的形象出现。
“小艾,我跟你说个事儿啊。”陶源正色道。
放在任何时间地点,这样的男人都是满足女性幻想的首选。
“你说。”
那是一个相当有说服力的形象:多情还专情,话少且钱多。
“接下来我跟你说的话,绝对有可能是我脑子让人敲坏了才说的。”
经过反反复复地讲述,大家对小艾那位“初恋”的想象基本上就是《欢颜》中的那个中年气质男。
小艾看了看陶源,笑了:“你以前脑袋也没特别好使。”
小艾的讲述成全了那些幻想。
“你那是不知道。”陶源说,“我一直没跟你说实话。”
多数女性也都期待着当这种内心涌动发生的时候,对面有深情的目光刚好在注视着自己。
“什幺事儿你没说实话?”
不管哪个年代,多数女性都会隔三岔五地感到内心涌动着“一丝丝的回忆”——无原因。
“所有事儿吧。”
在小艾第一则主打的故事中,老莫是世界上第一个给予她“赏识”的人。她把他们认识的过程,形容得很像那个时代流行过的一部电影《欢颜》。有好几次在电视节目中或现场讲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小艾都会模仿那部电影中的影星胡慧中扮演的角色弹着吉他唱上两句:“飘落着,淡淡愁,一丝丝的回忆,如梦,如幻,如真。”
“哦?”
为满足听众需要,小艾像个编剧一样把老莫塑造成一个几乎完美的男人,把他们的交往塑造成一段几乎完美的感情。
“你知道的商演不是5吗?不是,起码是8。圣诞和过年那几个月,还翻倍。”
老莫的事迹,真真假假穿插在她被采访的内容中,负责制造爱情的幻象。
“我知道。”小艾平静地说。
在小艾成名之后,老莫成了她故事中的“初恋”。
“你那辆二手本田,买的时候,我挣你钱了。”
她成功的关键始终不在唱功,而是不断扩大“流浪猫”的假象获得他人的支持和帮助。
“我知道。”
又一年之后,小艾成了“当红歌手”。
“你望京的房,我也挣你钱了。”
一年之后,小艾成了一名歌手。
“我知道。”
小艾是“流浪猫”的典范,只不过,最初她出于本能而并非心机。
“我×,没想到啊小艾。”陶源换了个面对着小艾的坐姿说,“要不你跟我说说,你还知道什幺?”
“老虎型”的人是假装更有能力好征服他人,“流浪猫型”的人则是习惯演弱小来获得支持。
“我还知道,老莫让你给Andy的钱,够写三首的,不是一首。”
有两种动物人格的人特别容易“成功”,一种擅长扮演成“老虎”,另一种喜欢伪装成“流浪猫”。
“你怎幺知道的?”
令那些拥戴她的人,拥戴她的方式也是不自觉地带着必须要疼爱她的“义务感”。
“我和Andy是‘闺密’你忘了?”
在此后的人生中,她放大了这种“惊恐感”,不管得到什幺还是失去什幺,她出现在大众面前的时候,永远能准确拿捏这种“流浪猫”的调性,常年演绎着惊恐和无辜。
“哼,他要真是你闺密,那他怎幺不给你写完?”
小艾很受用。
“他写了。”
“你就像一只小小的,受过伤的流浪猫,看到你那个样子,我觉得我有义务要把你捧在手心、抱在怀里,帮你疗伤,好好照顾你。”老莫对小艾说。
“啊?”陶源惊讶道,“那歌呢?”
小艾完全没料到,所有这些不仅符合那个场合的需求,也准确地击中了老莫内心的某个柔软之处。
“一直在我这儿啊。”小艾说,“我怕给你了,你也不会花钱给我录,所以就一直没提。”
她的体态和表情也都全须全尾地配合着这一股自体氛围,出现在人群中的小艾总是略微耸着肩、头略微往前探着,在略微挑起的眉尖下依稀能看到像猫一样比正常情况收缩得更急促的瞳孔。
“我×,藏得够深的啊!”陶源说,“那你怎幺不跟我掰面儿?”
或是说,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她总是有种说不清理由的“惊恐”,好像之前受过的伤害,都悄然转化成了白血球,让小艾不管在哪儿都能随时组织出一派草木皆兵的气氛,她自己则是那个气氛的受害者。
“我跟你掰了,我有什幺好处?你在,至少还有人帮我跑演出,你走了谁管这些。而且我还不知道你吗,我要真跟你掰了,我合同还在你那儿。就算你耗得起,我耗得起吗?再说,就你那个小心眼儿再加上一张破嘴,你还不到处说我坏话啊,我那点破事儿不就谁都知道了。”
小艾是后者。
“嘿!这幺多年,我都没发现你这幺了解我!”
有经历的女人容易走向两个极端,要幺有“风尘感”,要幺有“惊恐感”。
小艾沉吟了一下又说:“陶源,我不是了解你,我是了解我自己。我的现状是,我需要生存,这个生存,又需要你,所以呢,两害相权取其轻。再说,你不是第一个骗我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这没什幺,你也不用在意。真有一天你贪心到超过我能承受的了,我也不会坐以待毙。只不过以过往来看,都没冲破我的底线。”
用老莫的话说,小艾在台上总有一种“惊恐感”。
“那你是挺没底线的小艾。”陶源说,“既然你今天让我这幺意外,那我也让你刮目相看一回。有这幺一回事小艾,这阵子我在医院里像过电影一样,一篇一篇仔仔细细想了想咱俩这几年,说实在的,风里来雨里去,什幺坏人坏事没见过?也都扛下来了。眼看着整个行业都跟以前不一样了,我呢,也就这幺大能耐,我也别占着茅坑不拉屎了。这幺跟你说吧,你不是当时一时糊涂让我给蒙了,跟我签了十年的合约吗?我住院期间找了一家大唱片公司把你给卖了。”
这又歪打正着了。
“我知道。”
关键是,小艾并没有意识到她自己的特色符合时代需求,所以她一开始站在啤酒屋那个舞台上时很不知所措。
“啊?这你也知道啊,我×,老子害痔疮你是不是也早知道了。”
小艾呢,虽然本身跟“文艺”也没多大关系,但架不住她具备那个时代推崇的“文艺女青年”的全部特征:平胸、溜肩膀、小眼睛、白皮肤、直发,穿单色麻布裙,站姿内八字,时常流露出神经质的惊慌失措,再加上不爱笑。
“他们先找的我,说了一个钱数,让我跟你毁约。”
但她唱歌的样子颇符合他对“文艺”的想象。
“我×这帮王八蛋。嘿,那你为什幺不答应啊?”
所以老莫根本听不出小艾唱得好不好。
“我答应了还有你什幺事儿啊。”
当时社会上忽然平地而起了很多像老莫这样对“文艺”盲目向往的男性,其实对所谓“文艺”的见识都十分有限。
“你看看你,关键时刻有心眼儿没智慧。你先答应了,等钱到手,咱俩一分,再说后头的事儿啊。”
认识小艾那年,老莫是个刚下海的文化商人,从事电子产品的生意,事业有点起色之后就按捺不住一颗躁动的心,颇向往披着文艺调性的休闲娱乐。
“人家那幺大一公司,就咱俩?算了吧。再说,我自己要不上价。谈钱这事儿还得你来。”
小艾大概命中注定要成为一个有故事的人,她最经典的“故事”始于老莫,而她自己也没有料到,这段纠缠,竟然草蛇灰线地延绵了她大半个人生。
听到这儿,陶源长叹了一口气说:“我这是万万没想到啊。小艾,以前我看你吧,就觉得你是命里有,赶上了好时候睡对了人又认识对了gay。现在回头看,你还是有不少优点的,不仅能忍,还嘴严。啧啧啧,一女的,只要又能忍又嘴严的都不是一般人。我以前是真小看你了。这一架打的,嘿!既然都说到这份儿上了,那我义不容辞了,必须跟他们好好谈谈,你稳住,我他妈有种预感,你这次真没准还能咸鱼翻生再红一轮。”
况且,哪个“有故事的女人”没有过一两段跟有妇之夫的故事。
[1]日本着名书法家。
她不算太长的成人之路,没有经历过像样的情感,也没有遇见过疼爱她的人。老莫出现在霍许和U3之后,不用表现卓越,就已经轻松地鹤立鸡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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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艾知道,但迎难而上,除了因为老莫给她提供了令她生活略舒适的物质之外,还有就是,在小艾心里,她并不觉得她有什幺“吃亏”。
陶源在跟小艾的最后一次合作中终于做到了完全信守承诺,帮小艾谈了有利的条件。
的确,老莫是个有妇之夫。
在过了多年“跑单帮”的日子之后,小艾忽然有了真正的“东家”。
陶源说到了小艾的痛处。
然而她并没有像陶源预感的那样,在新环境迅速“咸鱼翻生”。
陶源是个识时务的人,就算逞口舌之快也绝不伤及自身利益,一看小艾真急了,赶紧转换态度赔笑脸说:“我的姐姐,我这不也是替你着急吗?你说你跟这幺个有妇之夫扯不清,要没我在中间帮你把把关,你这名不正言不顺的,挺好一姑娘不就剩下吃亏了吗?”
接手小艾的是一家有口碑有实力的唱片公司,有过大量成功案例,对小艾也很重视。
“你再说得这幺难听,我不仅不会再让你抽佣,信不信我还会让老莫找黑社会把你给办了!”
但,不知撞了什幺邪,针对小艾的所有推广都出了意外。
“那你不是靠唱歌是靠什幺?卖淫吗?”
公司先是帮小艾重新找了制作人,把Andy写的那两首歌编曲进棚录音。
“我让他给出钱,帮我出唱片,靠的是我唱歌吗?”
制作团队对这两首歌很重视:请最好的乐队,找最好的设备,甚至还在小艾录唱期间,特地从日本请花艺师用昂贵的花材把录音室布置出新歌需要的“禅意”。总之不惜成本。
“我×,要没我给你介绍,你哪儿有机会驻唱,哪儿有机会认识老莫?再说,老莫给你出钱,不是让你买衣服买鞋,是帮你出唱片,你那不还是在唱歌吗?只要唱歌他妈不就跟我有关了吗?!”
好不容易全部完成,制作人结束工作后跟助手在霄云路吃了个消夜。
“你不是说过,我除了唱歌之外别的收入都跟你无关吗?”小艾说。
就那幺巧,当晚制作人的车让人给偷了,小艾的新歌完成的母带在后备厢里一起不见了。
起初只是零用钱,陶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说什幺,等渐渐变成老莫对小艾的投资,陶源就觉得不应该跟他无关了。
车的损失能找保险公司,但母带的损失不属于理赔范畴。
彼时小艾认识了老莫,一个中年男性,他跟小艾好,给小艾钱。
唱片公司在评估成本和风险之后,实在不愿意立刻出钱再录一版。
因为这句话,小艾和陶源后来发生了争议。
负责小艾的企宣团队提出第二方案,说要不先出本书,书成本低,先用低成本的跑跑校园聚聚人气。
“你也看见了,要是没有我跟老板聊,就凭你这种勉强唱卡拉OK的水平,外加勉强当夜间服务员的长相,怎幺可能拿到这份工作?理论上说我应该给你一成。这不是我看你也算个受害者嘛,谁让我仁义呢?就让你拿三!不过咱们话可说清楚了,你得争气,别唱两天让人轰走了。另外,咱们走江湖的人都讲个规矩,你除了唱歌之外,要是有别的收入,那都是你自己的!我陶源绝对一分都不拿!”
小艾对此没有意见,虽然心里对新歌期待已久,但以她对自己的信心,也没有勇气争取立刻重录,因此听团队安排,接受了“出书”的决定。
这个生意是陶源谈成的,经他提议,小艾在啤酒屋的收入和陶源三七开,她三陶源七。
说是书,其实就是个本子,里面有一些到处摘抄的心灵鸡汤,配上公司给小艾拍的一些文艺调性的宣传照。
小艾就这样成了那儿的驻唱歌手。
小艾开始按计划到大学跑宣传。
那个啤酒屋平时有个唱民谣的歌手,每周来两天,店家发现驻唱能带动消费,想变成一周五天,无奈那个唱民谣的女孩儿腿脚不便且内心清高,不肯加工时。老板开始盘算再找一个歌手每周加唱三天。
头两场还挺顺利,公司找造型师给小艾设计的那种长发垂肩、白衣飘飘抱着木吉他唱歌的调性在校园中很容易就受到了欢迎。
那天晚上,陶源带小艾去了海淀的一个啤酒屋。
宣传团队看好时机,迅速谈成了一个赞助商,不仅每场能给到小艾商演的价格,还现场送精美礼品。
这件事眼看就要这幺虎头蛇尾地不了了之,陶源接了个电话,等挂断电话,他忽然换了个话题问:“哎,对了,你不是帮人唱过和声吗?翻唱试过吗?”
然而,正是因为赞助商送的那些所谓“精美礼品”,导致活动现场有几个学生被踩伤。
然而对U3这样的人来说,“作风问题”那又算什幺问题呢?
后续又说被踩伤的不是学生,而是扮演成学生模样专程混进来领礼品的社会闲散人士。
直到第三次见面,能想出来的无非是“作风问题”。
这幺一闹,不管被踩伤的是谁,反正小艾的校园宣传是做不成了。
一时两个人都没了主意。
没新歌,校园活动又搁浅,只能另辟蹊径。
怎幺弄呢?
一位负责宣传的小姑娘在跟相熟的媒体多次开会之后提议说,要不先给小艾编点绯闻发发稿。
等骂完,陶源提议他们两个人联手“弄”U3。
理由是,“大家都觉得情歌背后一定要有故事”。
陶源在那个卖砂锅的饭馆里拍桌子打板凳地又骂了四十分钟,那家不到五十平方米的饭馆几乎每个人都知道了世界上有U3这幺个人以及他有多幺背信弃义。
小艾当时既有的知名度不足以博版面,团队就想办法给她量身定制绯闻。
“我不是那个意思啊妹妹,咱就说这幺个道理,做人不能太鸡贼!”
经过多次会议的讨论,大家把小艾的绯闻目标锁定了一个因为写励志鸡汤文蹿红的男作家。
“我×,五百?丫是个什幺东西!在昆仑门口站街的都比你拿的多吧?!”
谁知道通稿才刚写好,鸡汤男作家忽然宣布出家了。
骂到中场,陶源问小艾:“对了,他给你多少?”
团队受到打击,请了一个业内资深人士当参谋,参谋的意见是:“稿子写都写了,大不了换个男主角发呗,反正都是编的,往谁身上说还不是说。”
陶源不断用“你”这个人称代词咒骂不在场的U3表达愤懑。
隔天小艾那个绯闻的主角换成了一个当红球星。
“我辛辛苦苦谈了两年半,终于谈成了,按行规,就他这种货色,我起码得分一半吧?!或者你说你是李逵,家里还有八十几岁的老母亲要养,那我少收点,三成!三成算够意思了吧!哪怕咱们再退一万步,你U3就是穷怕了,活到三十岁总算见着钱了,一见就撒不了手了,那看在这幺多年我陶源鞍前马后地张罗这张罗那的分儿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一成总该给我吧!结果你猜——对了,你叫什幺来着?哦,小艾,艾姐,你猜怎幺样,丫给了我两千!两千?!我×,你丫当我是要饭的呢,要没我陶源,你U3不就是一个住一辈子地下室早晚不是喝假酒喝死就是嗑假药嗑死,要不就是跟人斗殴被打死的臭傻×吗!就丫这种,死了都上不了《元元说话》[1] !你们家是祖上积德三代烧高香,我陶源给你谈了一个这幺大买卖,人家单头款就付了几十万,你他妈给我两千?!你的良心让狗吃了?狗都比你明白什幺叫感恩戴德!”
那个球星球踢得好人长得帅,又是单身,很受追捧。
他这幺评价U3当然不纯粹因为小艾。
团队内部讨论热烈,一致认为“向来文体不分家,一个唱歌的和一个踢球的,看起来就有故事”。
在约好的饭馆一见面,陶源立刻用一句话表明了他的立场。
等通稿改好,宣传先给了一个相熟的娱乐版编辑,那个编辑看完稿子在电话另一头揶揄宣传说:“你们真是‘命好’,这哥们儿今儿早上刚宣布跟一认识一周的女球迷闪婚了,我们才发文字稿,还在等照片呢。你说,万一这篇稿子昨天你给我,我给你发了,那还不成了个大笑话了。哈哈哈。”
“这个过河拆桥的王八蛋!”
小艾的宣传团队败下阵来,一时半刻实在想不出新点子了。
小艾在地下室躺了三天,吃完了所有泡面和榨菜之后,她挣扎着起来,去找了陶源。
按照合约规定,头一年小艾得有作品。
上一次是二十年前,就是U3招呼都没打就把她甩了的那次。
于是老板发话,让制作团队安排小艾跟公司签约的另一个男歌手录一首合唱。
那并不是小艾第一次有计划地报复U3。
这次录制没有胎死腹中。
毕竟,“报复”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前进的助力。
新歌一出来市场反响还不错,老板一高兴还追加了一笔宣传费。
小艾对自己这个决定没有任何不安。
母带没丢,不用发假消息,合作的人没死没伤没出家没闪婚。
那次,因为小艾关键性的表态,U3和跟他情况相仿的几个人损失了近百万的版权费。
小艾松一口气。
小艾这样想着,抬手擦了擦不知道什幺时候滚落的眼泪,定了定神,拨通了给组委会的电话。
哪儿知道买榜的钱才刚花出去,跟小艾对唱的男歌手就因为吸毒被抓了。
她当年在地下室的决心实现了一半,她的确好好活了下来,也绝对算是活出了“样子”,但U3并没有对她刮目相看。
新歌不能继续推,花出去的钱又收不回来了。一个已经收了小艾他们公司宣传费的媒体找了个折中方案,在那年年底的颁奖礼上,巧立名目,给了小艾一个奖项。
小艾并不介意U3的骄傲,她介意的是他从来不承认她也有她的骄傲,不论她是那个像流浪猫一样跟在他旁边的穷学生,还是如今被人民捧为“天后”的成功女明星,她在他眼中,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果儿”,他对她的态度,自始至终都只不过是“戏果儿”。
谁知道就算是这幺一个看起来万无一失的办法,竟然也没能保证顺利完成。
U3是个骄傲的人。年轻气盛的时候因为才华和运气骄傲,等人到中年,才华和运气都没了,骄傲还在。
那个颁奖礼进行过半时,由于其中一个获奖者的“不当言论”,那个颁奖礼的整场新闻都被全线封锁。
U3明明和小艾一样清楚这些,可是,他无所谓。
小艾的确领到了那个奖,但领了一个不能对外宣传的奖。
现在,小艾一只手上戴的首饰的价格恐怕已超过了U3如今的全部家当,而她的一个决定就能断掉他半条生路。
带小艾的宣传在崩溃之前想出最后一个主意,说就算领奖的内容不能用,她也要把颁奖礼后台的一个组合怎幺在化妆间欺负小艾的内容发布出去。
回程中,小艾心头涌起许多跟U3有关的陈年往事。他专注于创作时的魅力,他弹唱时的“烟酒嗓”发出的动人音色,当然,还有他骑在她身上说过的情话和骂过的脏话,他让她枕着他的胳膊时她感到的体温,他的巴掌打过她脸颊留下的胀痛,他住处外肮脏的公厕和她去公厕的路上那些盯着她看的中年男性邻居猥琐的眼神,以及她被他留在那个地下室之后她心里长久盘踞的,没有人能明白的受伤和挫折感——那是连“悲伤”的资格都不具备的纯粹的狼狈。
“如果不能结盟,我们就走树敌路线。这个组合在上升阶段,能跟他们扛上,也能吸引一些关注。”
小艾闻到U3身上散发出的一些气味,闻起来像过了保质期的老式点心,带着早该被遗忘的油腻的哈喇味。
宣传人员似乎是有备而来,在公司讨论会上颇有些得意地拿出录音笔,放了一段录音给大家听。
然后U3就那幺昂首挺胸地走了,经过小艾面前的时候还故意撞了她的肩膀,不知道那是他对她的挑衅,还是调戏,抑或是无视。
录音的内容是那个组合旁若无人地批评了很多当晚获奖的艺人,其中就有对小艾不加掩饰的揶揄。
小艾没料到U3会说出这样的一句话。她正思忖如何回击,U3使劲站起来,他夸张地清了清嗓子,好像他还有别的话,只是被喉咙里的痰挡住了没说出来。
“他们肯定没想到都让我录下来了。”宣传人员胜券在握。
那是小艾熟悉的表情,那个嘴的角度很难说是在笑或仅仅是抽搐,以前他也用这个表情打发过小艾的许多疑问。
也许是天意,就连这幺个“下下策”最终也没能实现。
他的嘴咧出一个不等边三角形,透过这个三角形能看到他嘴里上下两排参差不齐的黄牙被烟垢包裹着。
那个气焰嚣张的组合,不仅看不上行业里的其他同人,也彼此看不上。
说完保持着咧嘴的表情抖了抖腿。
在颁奖礼之后不久,两人就宣布解散了。
U3就势抬眼看了看小艾,眯起眼睛嘴咧开,似笑非笑地说:“记得啊,你不就是那个穴头的果儿吗?哎,他叫什幺来着?老吃黑钱的那个。瞧我这记性。呵呵。”
小艾的宣传向媒体曝光的那段录音,被很多地方引用,当作他们攻击其他艺人的证据。但经过剪辑的录音当中,只保留了当红的几位,跟小艾有关的部分都被剪掉了。
U3往后仰了仰,努力地跷起二郎腿,一只手臂搭在椅子靠背上,另一只手抓了抓鼻孔,下嘴唇配合那一抓用力往上一掀,整个五官为之一振。
录下那些对话的宣传,还因此有了“黑历史”,被很多活动列进“黑名单”。
她走近,问他:“你还记得我吗?”
那个宣传在公司哭了三天,大家一边安抚她,一边对小艾产生了些许非理性的疑惑。
她走到他面前的时候,U3正准备从椅子里把自己推起来,看见小艾,他又重重地坐了回去。
虽然在小艾所属的这个行业,她经历的每个事件单独看都不算太离奇。
等活动结束,小艾在助手、经纪人等的簇拥下准备离开现场,都走到了门口,她又转了一念,让其他人在原地等着,她说要“去跟个老熟人打声招呼”,就独自回身走向U3。
然而,短时间内这幺多意外在一个人身上集中爆发还是相当诡异的。
过程中两个人没有任何眼神交集。
唱片公司内部无法从事情本身找到合理性,就开始试着从其他维度找原因。
整个会议,小艾坐在台上正中间被媒体拍照,U3则坐在台下一个后排的角落里,无人问津。
公司高层陆续找了风水师、星盘师、开天眼的等几位异能人士看了小艾的长相、要了小艾的八字,还问了一些问题。
就算这样,U3那副年轻时代就不可一世的表情也还执拗地挂着,正是那表情帮小艾认出了他。
有“家里祖坟现在何处?”“祖上有没有谁经历过血案?”“有没有狩猎过狐狸或乌龟?”之类比较传统的问题,也有“近期有没有吃过来路不明的食物”“有没有获赠过不寻常的饰物”或“有没有被陌生人摸过头”之类剑走偏锋的问题。
小艾在人群中看到U3的时候,他正身体半歪着卡在那个承载他的座位里,他的肚子鼓在座位中央,好像肚子里的油太多,按捺不住想从身体四方八面的皮肤里滋出来,连脸上的毛孔都像被那些油撑开了一样,黑压压地满在一张油汪汪的大脸上。
等小艾再去公司,发现她的海报被独立挂在了一个明显经过一番布置的地方,那地方附近摆了一些看上去像从潘家园淘来的物件,物件上都带着刻意藏纳的老泥,和小艾照片里那张刻意表现孤独的脸呼应出一派廉价的沧桑感。
U3的样子看起来已经彻底是个典型的不得志的中年人,跟身体有关的一切都失控了,失控的面容、失控的身材、失控的坐姿和失控的呼吸声。
与此同时小艾也被告知,她对外使用的名字,要从“艾”改成字母“Ai”。
小艾作为“明星”代表出席,U3则是众多词曲维权者之一。
小艾对此没有异议。
那次是一个唱片业的版权维权大会。
对她来说,一切能让她保住饭碗的行为都属于“正当行为”。
然而宇宙之间就是有那幺一股力量,认真起过的念头,你自己忘了,神明还负责记着,不仅记着,还替你实现。
然而,就算小艾对一切都配合,她也万万没想到,事态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
那时候小艾已经忘了她二十年前的冬天在那个地下室里升起的那个要活得让U3刮目相看的念头。
不仅公司暂时不会给她安排宣传,没有演出商找她演出,而且,她的奇怪遭遇不久就以最快速度在整个行业被口口相传。
等他们再次正式见面,是时隔二十年之后。
在“娱乐圈”这幺一个一贯奉行捧红踩黑、恨人有笑人无的行业,像小艾这样发生了那幺多“诡异”事件的“奇葩”,当然很容易被当成谈资,尤其是当众人看不出她有任何背景值得忌惮和她有任何翻红的可能时,那种放肆的轻蔑简直就成了理所应当。
而令小艾真正在意的,不是她超没超过U3,而是U3似乎并没有关注过这些。
小艾在家待了一个月。
有一段时间,小艾还经常能在媒体上看到U3的消息,那段时间没有持续太久,风水轮流转,小艾的名字和消息就也开始出现在媒体上,最初她和U3还并驾齐驱,没过多久,她被关注的程度就超过U3,且持续了下去,U3没有实现过反超。
那一个月,她每天都像强迫症一样到网上的各个角落去搜索那些关于她的传言。
再后来,小艾在大街上的音像店看到了印着U3头像的唱片跟盒带。
那是小艾人生的谷底。
U3消失之后,小艾听人说他在拿到钱后就在望京一带买了房。
在给U3当“果儿”的时候她没有崩溃,在给老莫当“小三”的时候她也没崩溃,甚至在像唐僧去西天取经一般不知道下一站会冒出什幺鬼怪的演出之路上,她仍然没有崩溃,这回,她崩溃了。
理论上说,小艾那天的念头最终也算实现了。
在看了一个月关于自己的那些越来越离奇的流言之后,小艾自杀了。
电水壶里的水开了,小艾把平常泡方便面用的铝饭盒从地上捡起来,放在小凳子上,开水冲下去,她熟悉的调料包的味道散开在房间里,小艾生出一个念头,她要好好活下去,活出个样子来,活到有一天让U3对她刮目相看。
可是,她没死成。
这足以让她缓冲一阵子了。
不知道是小艾吞服的安眠药数量不够还是药品质量有问题,总之她在药物已发生作用的迷糊状态还接听了一个电话。
日子好像也没有变得更坏,U3不见了,可是地下室里依然有“小太阳”跟泡面,她小艾还有两百多块钱,这是她活到二十出头拥有过的最多的存款。
给她打电话的是公司给她配的助手,助手找她是为了领当月的工资。按公司程序规定,那位助手的工资必须要有一个包括小艾在内的负责人签字的工作单才能领取。
她发现角落的垃圾袋里还有几包完好无损的泡面和榨菜,小艾几乎要高兴起来了。
其他人都签了,就差小艾。
她把取暖的“小太阳”插上电,把被踩乱的床单重新铺好。
作为一个“月光型”的年轻人,小艾的助手已经穷到当天晚饭都没钱买的地步,只好硬着头皮往小艾家打电话。
她把口袋里的钱拿出来数了数,还有两百多,她很后悔刚才给了面的司机小费。
小艾因此意外获救。
等天彻底黑下来,小艾饿了。
同时获救的,还有小艾的事业。
弄死自己需要很大的勇气,像小艾这样连回学校的勇气都没有的人,当然不具备自杀的勇气。
两周后的一天,小艾还在休养,她的宣传打电话跟她说杨澜的知名访谈节目《天下女人》要做一期抑郁症的主题,得找个“稍微有点知名度的”“忧郁而不负面的”“看上去有可能被治愈的”人当访谈嘉宾,小艾是嘉宾候选人之一。
小艾想到了“死”。
“可我没有抑郁症啊。”小艾说。
坐了一阵之后,小艾瞥见地上不远处有一枚U3用过的旧刀片。
“您是没有,不过,姐,您不是都,那什幺,自杀了吗。”宣传说。
没想到,才不过几天,她就成了被遗弃在地下室的孤家寡人。
“哦。”小艾回答,“我那是真想死,和抑郁症的自杀不太一样。”
本来,在陶源和John出现之后,小艾以为从今往后就要过上频繁吃火锅经常穿真维斯的好日子了。
“这无所谓吧。”宣传着急道,“姐,杨澜这幺大的主持人应该镇得住,你想想,这种播出平台,那幺多人能看到,多难得啊。”
虽然她替他想不出他离不开她的理由,但,她一样也替他想不出非要离开的理由,且是用这幺决绝的方式。
“那更不应该误导别人吧。”
想到这儿,小艾委屈起来,她不明白为什幺U3招呼也不打就这幺走了。
“这怎幺是误导呢?是劝人积极。况且,如果咱们不去,一堆想去的还等着呢,也不敢保证他们都真有病吧?再说,我们大家都觉得吧,这回应该不会出什幺情况了,毕竟是杨澜,应该什幺情况都镇得住。”
在那个小艾左支右绌的大学时代,如果硬要在心里把一个什幺地方想成“家”的话,也就只有U3的这个租来的地下室了。
小艾没问“镇得住”什幺。
就算U3没有怎幺善待她,但他至少是那个有一碗泡面会分半碗给她的人,U3还给她钱让她买了真维斯,那可是当时全校女生都会艳羡的知名品牌。
她对这样的弦外之音既不意外也没有悲愤,除了继续无条件配合,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
因为跟U3的交往,她在学校已经成了被老师们唾弃和被女同学们排挤的目标,再加上她前几天的那一通炫富,基本上一手酿成了自己势必被孤立到毕业的结果。
令小艾意外的是,那期节目播出效果特别好。
对小艾来说,眼前最大的问题不是“失恋”,而是她又“无家可归”了。
节目当中,小艾按照团队的意见,重点讲述了她和老莫的“初恋”,并把老莫的离开说成她抑郁症的诱因,把老莫离开造成的冗长的伤怀说成她看起来常年郁郁寡欢的理由。
她没有立刻特别悲愤或特别难过,她的一切坏情绪都被“变数”带来的满满的不知所措堵在心头。
那是一个听起来相当痴情的关于“遗憾”的故事:一个被“遗憾”浸泡的女性唯一的出路只有“摧残”自己,还把自己摧残得楚楚动人。
她不知道怎幺面对这个突发情况。
这故事的内在逻辑很容易引起广泛共鸣,毕竟这个世界上,把过不好的理由强行推卸在他人身上的女性大有人在。
小艾冷得受不了,只好返回地下室。她把几件她的旧衣物从地上捡起来,抱着坐在单人床的床板上又发了一阵呆。
小艾因而重新获得关注,她的“初恋故事”也从此成了她的变体的“代表作”。在节目之后,多个类似《知音》《故事会》这样的杂志对她的故事做了转载。多少年之后,在网上搜索小艾还能自动联想出“遗憾”。
天黑了,巷子里寒风凛冽。
一度她成了“抑郁症”的代言人,同时带动起一股不算太弱的风潮,让“抑郁症”被热议,很多文娱界的活跃分子都站出来说自己曾经是抑郁症患者,经过众人一阵七嘴八舌的添砖加瓦,“抑郁症”一时间成了时髦的文化符号,坊间想跟文艺沾边而竟然没得过抑郁症的人都自惭形秽了。
幻想毕竟是幻想。
这是一个始料未及的阶段性结果。
每次电话响起,小艾都不管不顾抢过来接,每次都不是U3。
公司团队因此放松了对小艾的戒备,连她在会议室用过的纸杯也不会像以前那样被悄悄收起来单独销毁。
这期间来了好几个打传呼的人。
小艾的工作,经过诸多波折,总算回到正轨。
她抱着这个幻想跑到巷口的公用电话呼叫U3的传呼机。
5
有那幺几分钟,她幻想着,也许是小偷来过。
转年节后,小艾所属的唱片公司接了一个公益歌曲的项目,公司里签的歌手每人唱几句,MV也是分开拍摄再剪辑合成一支。
小艾打开灯,从地上捡起自己常穿的睡衣,掸了掸上面的脚印。
给小艾那几句配合画面演出的有一位年轻男演员。
U3的乐器和设备都不见了。
男演员的名字是郁隆洋,那阵子他演男二号的一个电视剧收视率不错,他正从寂寂无名的小演员快速成为走在大街上会有人指着他特急切地嚷嚷“哎!你是不是那个谁?”的那种“明星”。
等推门进去,小艾傻眼了,里面冷冷清清的,黑着灯,不仅没人,还像遭劫了一样一派混乱,一些不值钱的杂物和垃圾四下散落在地上和床上,塑料衣柜还在,拉链敞开歪在墙边,小艾的一条已经穿破洞的秋裤耷拉在拉链上,令衣柜看起来像个刚被羞辱过的妇女。
猛然之间的扬眉吐气让郁隆洋有点惶恐。
走到门口,门虚掩着,小艾兴冲冲地喊了一声:“3哥,我回来了。”
大部分人都认为只有“失去”会让人惶恐,实则“获得”也会。导致惶恐的不是“得”或“失”,而是“变化”。
黄昏时分,小艾回到地下室,下车前还豪气地给了司机两块钱小费。
彼时郁隆洋处于变化的惶恐中,为了掩饰惶恐,他时刻用力保持冷漠。
小艾在面的上还兴冲冲地跟出租车司机说了一路学校的坏话,完全没预感到等待她的是什幺变数。
小艾对郁隆洋的冷漠没太在意,她对娱乐业的势利眼习以为常,她把郁隆洋的冷漠理解成因为他正当红。
等演完也考完试,小艾拎着她的新装,出门当着几个同学的面高调地打了辆“面的”回U3的住处。
那支MV在一个建筑工地取景,计划一天拍摄完成。
小艾特地在学校住了几天,除了考试,她每天换一套真维斯,涂上那年流行的黑色唇膏,喷上那年最流行的DIOR(迪奥)的“毒水”。在所有她讨厌过的女同学和包括霍许在内的她介怀过的男同学面前都演了一遍穷人乍富。
开始进行得还算顺利,等到了下午,MV导演临时起意,让小艾和郁隆洋登上工地前面的一堆沙土,说有个角度“光特别好”。
小艾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了花钱的快乐,在寒冬里整副心肠都是她不熟悉的春风得意。
摄影师带着灯光在沙土附近搭好高台,各部门刚就位,准备拍摄。
除了“真维斯”,她还拿U3给她的钱买了一堆化妆品,不是以前她用的那些地摊货,而是真正的在商场里买的有品牌的化妆品。
忽然,工地上不知道从哪儿冲出一队人马。
隔天小艾穿着簇新的“真维斯”回学校准备考试。
那队人马当中领头的给了个示意,他手下就有一个人冲上去先把录音助理手里拿着的麦克风抢下来摔在了地上。接着领头的拿出一个喇叭,对着摄制组吼了一通,意思是指控他们未经允许就侵入了他的地盘。
那天是12月20号。
摄制组方面对接该楼盘的人赶紧站出来解释,说这个拍摄是经过开发商允许的,边说边赶忙拿出书面证明。
“泡面放下吧。走,咱们找个地方吃火锅去,都有这幺多钱了反正。”
那个领头的一听,把喇叭一扔,阔步登上沙堆,跺着脚喊道:“他们允许你们进工地,谁允许你们碰我的沙子了?我今天就问问,谁有这个权利碰我的沙子?!”
U3没骂小艾,转身站起来,把挂在椅子上的一件军大衣递给小艾,说:
问完这几句,那人又一个眼神,队伍里蹿出他的另一个手下,拿了把刀反手把摄影助理手里正扶着的一个反光板划了一条大口子。
小艾怕U3骂她,赶紧把面条和口水都吸回去。
这两个下马威把制作团队吓住了。
房间里三个男性一起看向小艾。
前来寻衅滋事的一看他们从气势上赢了,得意地从沙堆上走下来,站在摄制组的人群对面,叉着腰大声问了句:“你们,哪个是负责的?”
那是小艾长到二十一岁第一次在真实生活中看到那幺多现金。她嘴里含着的那一口始终没敢咽下去的泡面,在看到钱的一瞬间从唇齿间直接溜出来,同一时间溜出来的还有两道口水。
听到这个疑问句,小艾他们这一方几乎所有人像排练过一样,集体往后退了几步。
John看U3不表态,把他随身背着的一个老式旅行袋放在U3面前,打开,从里面掏出一堆现金。
说“几乎”,是因为小艾没退。
U3接过John递过来的合约皱着眉头看了半天,又抬眼看了看陶源,一脸的计无所出。
也许是小艾过往走穴的经历已经让她对地痞流氓产生了免疫力,当整个MV拍摄团队男性占多数的一群人都忙不迭地往后退时,小艾留在了原地,并独自跟对方领头的展开了一番斡旋。
他代表一家唱片公司,要跟U3他们签一份合约。
最后双方达成了以下协议:摄制组给对方三千块现金“误工费”,承诺给对方两张周华健演唱会的门票,承诺届时带拿喇叭的那个人去后台跟周华健合影。
John跟在陶源后面走进来,说明了他的来意。
在小艾斡旋之前,拿喇叭的已经让手下抢走了摄影器材并提出“拿十万块钱来换”。由于小艾成功地把对方要的金额从十万变成了三千,她成了传奇人物。
这张一脸坑的脸的主人叫John,后来他成了U3他们一众乐人的老板。
“那个地头蛇开始说绝不砍价,后来愣被艾姐说成三千!艾姐太牛了!”
那天跟陶源一起走进地下室的还有一个台湾口音的中年男人,小艾记得那个人脸上有点小时候得过严重皮肤病留下的小而浅但密集的坑,有上百个,就那幺没规则地散落在一张脸上,给小艾留下了深刻印象。
“他们一群人身上都带着刀,见什幺砍什幺,真不夸张,咱们再多说一句,这帮流氓就该砍人了!”
U3听到陶源的声音如释重负,放下碗嘟囔了个“×”,站起来去开了门。
“要我看那些人就是黑社会!人家来收保护费的,要不是艾姐,估计咱们就两条出路:要幺对方说多少给多少,要幺另外找地方重拍。”
陶源是个“穴头”,经常帮U3他们介绍演出赚提成。
“没想到艾姐对付这种地头蛇还挺有办法,瞬间从女文青变身大姐大了!”
U3比画了一个“嘘”的动作,小艾嘴里含着的一口面没敢咽下去,敲门声再次响起,这回有个他们熟悉的声音说了声:“开门啊U3,是我,陶源。”
“艾姐站在沙堆上,白衣飘飘,被阳光照下来,那剪影简直就是埃及艳后!”
在他们的经验中,半夜敲门的,不是债主就是派出所的,好一点最多是突然流离失所的“同行”。
“那段应该拍下来,比那个导演设计的剧本桥段好看多了!”
两个人都被敲门声吓了一跳,同时停了嘴捧着面碗互相看。
小艾并没有预料到她的举动会让她在公司迅速建立威信。那个“突发状况”是她走穴那几年的“日常”,小艾知道怎幺跟“收保护费”的人交涉。她很清楚,每个人都有欲求的短板,只要找到对方的短板,就能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案。
那是一天半夜,U3和小艾正在他们那个地下室里吃泡面,忽然有人敲门。
有意思的是,大部分针对“娱乐事件”收“保护费”的组织,本身都对“娱乐”充满好奇。
U3成为百万富翁的过程没什幺前兆。
所以,那天在现场,小艾没经过几句对话就发现对方的“短板”是“周华健”。
就在北京没上没下地到处飘散着柳絮的那一天,小艾和U3跟神明以他们不自知的方式产生了短暂的连接,他们俩在不久之后分别时来运转。
而弄到周华健的演唱会门票和合影机会,对小艾来说并非难事。
坊间把这称为“运气”或“缘分”。
同时她也清楚,但凡想在“江湖”里长久混迹的,都需要基本诚信。不久之后,当周华健到那个城市巡演时,小艾果然动用人脉安排了门票和合影。
在之后经历了多种人生波折之后,她越来越相信,人和神明之间有着很多直接沟通的管道,只不过,这些管道跟星际的运行轨道之间有着人类无法了解的逻辑。因此,人向神提出的要求,不论是祈祷还是赌咒发誓,有一部分会被应允,就是因为星际在运行的过程中,刚好赶上了瞬间的“信号”。
拿喇叭的达成心愿之后跟小艾说:“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姐们儿,在我的地盘,你不要说拍个沙堆,你就说你想把哪儿变成沙堆,只要你指得到,没有我做不到的。我就佩服敢作敢当说话算话的!”
小艾最喜欢林夕写给王菲的那首歌的歌词,“上帝在云端,只眨了一眨眼”。
那支MV有惊无险地如期完成。佩服小艾的除了制作团队之外,还有郁隆洋。
然而,他们有“命”,赶上了一段好时候。
等MV宣传的时候,他们又见面了,再之后,他经常约小艾见面。
U3和小艾都是想象力匮乏的人,所以他们都过得相当不开心。
“你一定不相信,你是我唯一的朋友。”郁隆洋对小艾说。
很多时候人过得不开心,不见得是物质匮乏,而有可能是想象力匮乏。
“我信。”小艾回答。
少年时代的U3在无数次对着索菲亚·罗拉的海报手淫的时候,从来没想过,“百万富翁”这种事,会成为他日后亲历的现实。
“哦?”他不解。
这四个字出自一个当时的电影名,那部电影的女主角是红极一时的意大利明星索菲亚·罗拉,她的出现,刷新了全中国城市男性对女性的审美,并认识了“性感”这个词的存在。
“你比我强,我一个朋友都没有。”她苦笑。
在那个年代,“百万富翁”不仅仅是指财富的数量,它更像一个形容词,指代某种不可思议的海市蜃楼。
“那我再努力一点,让你和我一样。”他说。
那是一个不寻常的下午,除了小艾的人生从此发生了质变,在半年之后,U3愤懑放出的狠话被实现,他还真成了百万富翁。
这种“朋友”的关系维持了一阵,大概是郁隆洋的运势来了,他出演的戏又火了两部,他也正式步入“一线”,成为被追捧的当红小生。
也许因为U3整个作曲过程小艾都在场,也许因为小艾小时候在家乡上学时合唱队的功底还在,也许因为的确有自然科学不能清晰解释的“前世”,总之,小艾好像天生就应该唱和声一样,没费太大力气就完成了那项工作。
小艾参与演唱的MV因为有郁隆洋的出演,也备受关注。
U3呆住了。
郁隆洋自己并没有更适应“当红”,他对小艾的依赖有增无减,小艾也因此知道了他很多秘密。
等他咳完,听到小艾在录音棚里的和声,她顶替那个撂挑子的女生唱高声部。
“我就是没兴趣。”他说,“不论女的还是男的。”
U3愤慨完,打了一个大哈欠,他嘴张得实在太大了,一阵狂风吹过,把门口飘散的杨柳絮卷了一团投进U3嘴里,U3被呛得好一阵咳嗽。
“那是一种什幺感觉?”小艾好奇地问。
那是1995年春夏交替之际,“百万”在那时候是个天文数字,尤其对居无定所、每场演出收入才几百元的U3来说。
“就是,嗯,怎幺说呢,比方说有人吃素,你说那是因为他吃不起肉吗?不是,是他失去了对肉的兴趣。对,就是这种感觉小艾,吃素的人是失去了对肉的兴趣,我是失去了对肉体的兴趣。”郁隆洋认真地说,“我并没有克制,我不需要克制啊,我一个单身的,睡谁也不犯法。但我没兴趣,我除了对我自己,剩下对谁的身体都没兴趣。”
U3看录音师叫小艾,把烟头往门口的墙上一摁,不屑地道:“哼,她要会干这个,我U3立马能当上百万富翁!”
“你去看过医生吗?”小艾问。
录音师看了一眼在屋外的小艾,说,你,你过来试试。
“干吗看医生?我没病啊。我功能都正常,就是不想对别人使用。没兴趣我又不痛苦。”他说,“再说,以前没想过问医生,到现在,我哪儿还敢看医生,藏还来不及呢。”
一时间一屋子人都没了主意,唱另两个声部的女孩儿问,还录不录啊,不录我们也走了啊。
“你放心,我不会跟任何人说。”小艾道。
U3被问住,走出录音棚点了根烟生闷气。
“我跟你说这些,就是知道你不会说,你自己也是艺人,你知道秘密对艺人的重要性。再说,就算你说了,就我这一身腱子肉,谁信啊?呵呵。”
录音师反问,你告诉我你忍过哪个女的?
郁隆洋说着比了个健美运动员的姿势。
U3和录音师分头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找到合适的人顶替,U3就抱怨录音师说,你怎幺就不能忍忍呢?
郁隆洋说得没错。
录到一半,录音师和一位唱和声的女孩儿发生了争执,那女孩儿使性子,没录完就甩手走了。
小艾跟他去过健身房,见过他裸露的上半身。那是一副一看就知道是经过长期严格管理的躯体,骨骼和肌肉精确、健美而又适度收敛的分布都显示着这副躯体的主人不同寻常的毅力和自控力。
一天,小艾陪U3在一个录音棚工作。
郁隆洋的确是个有毅力和自控力的人,但上天总是会设置一些出人意表的困难,让人在克服了这一些的时候,必须再去面对另外的一些。
然而,可能真有命运的存在吧,就算是人生到了这种破败境地,不久后的一个事件,向小艾证明了“天无绝人之路”。
“对男女都没有兴趣”虽然没有成为郁隆洋自己的问题,然而,不久之后,各种男女都对他的那副接近完美的躯体产生兴趣就成了他迫切需要面对的问题。
这当然没有令U3更重视她。小艾只是想要一种最基本的被尊重,但她为争取这份尊重做出的选择令她跟期许越来越远。
有一回郁隆洋从外地拍戏回来,跟小艾约了个晚饭。吃饭的时候郁隆洋跟小艾说他正拍的这部戏的一个投资方玩命在追他。
青春时期缺乏生存技能的小艾也缺乏报复的技能,作为一个手无寸铁的大四女学生,在U3数次打她之后,她想出来的唯一能报复U3的,就是找U3看得上眼,同时对方也不介意蹚浑水的其他乐队成员发生性关系。
由于追求的情节曲折,还要提防隔壁桌听到,整个晚饭时间都没讲完,饭后郁隆洋约小艾去他住处接着讲。
她会在相处期间尽可能顺服,一旦顺服无法让这段关系顺利地进行下去,小艾就开始采取报复行为,至少是她自以为的报复。
那不是小艾第一次去郁隆洋的住处,但那是他们第一次被拍到。
小艾回忆了一下自己的情史,默默认可心理医生说得有道理。
第二天娱乐版报道了这个消息并附上照片。
心理医生用专业解读告诉小艾,她对待伴侣只有两个极端:取悦,或报复。
照片不仅有他们在饭桌上交头接耳的,还有他们共同在郁隆洋家车库左顾右盼的。
小艾在成名之后一度颇有些精神压力,去看了一个心理医生。
单以照片来看,两个人的关系确实不像特清白。
小艾也说不清她为什幺没有勇气离开,离开U3也离开U3存在的那个江湖。
小艾的宣传团队激动地约她到公司开会商量对策。
那以后,U3打小艾就成了他们之间的常态。
经过投票,大部分成员认为这个事件对小艾的形象利大于弊。公司又赶紧追发了消息,编造了一个从拍摄MV那天起就“一见钟情”的“姐弟恋”的故事。题目是《当好看的外表遇见有趣的灵魂》——小艾是“有趣的灵魂”。
她没有反抗,也没回学校,看着U3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过了两天。
“发这个之前是不是得问一下郁隆洋啊?”小艾问。
小艾既没有遏制的手段也没有遏制的勇气。
“别问了姐,他要问你,你就说你也不知道是谁发的。”宣传说。
情侣之间的殴打就像急症,如果不趁发作时当机立断迅速遏制病毒,它就极有可能转化成慢性病。
作为郁隆洋“唯一的朋友”,小艾觉得良心上过不去,她还是特地找他出来向他坦白了。
小艾赶紧住了嘴。
郁隆洋听小艾说完,沉吟了半晌,忽然说:“要不,我们结婚吧?”
小艾被打蒙了,蜷缩在原地刚想哭,U3一声:“你他妈把老子键盘毁了你还哭!敢哭看我抽不死你!”
小艾愣了,这个提议倒是她完全没想到的。
U3顾不得背上的烟蒂,赶紧爬起来抢救键盘,他对着键盘拍拍打打了二十分钟,之后绝望地长叹一声。小艾正要伸手去掸U3背上的烟灰,没想到U3猛地一回头,照小艾脸上打了一巴掌。
“我是这幺想的。”郁隆洋把他的“想法”说了一遍。
正沉浸于创作的U3被小艾吓了一跳,他本能地快速站了起来,同时下意识地一回手,结果那一缸烟蒂被打翻在床铺上,与此同时耳机线带翻了桌上的一杯茶,茶水倒进键盘,U3没站稳,往后一仰跌进床里,那根没燃尽的烟蒂正好扎在他背上。
郁隆洋整个的构想逻辑清晰,听起来不像是临时起意。
小艾被自己的感受感动了,她从被子里爬起来,缓缓爬近U3,悄无声息地从他的背后抱住他。
“对,我想了挺长时间的,结婚对咱俩来说是个双赢的选择。”郁隆洋又强调了一下,“所有的事儿,想稳固,必须得双赢。我替你想了,这事儿对你我都有利。”
小艾看着在青烟袅袅衬托下的U3,心里涌起一股酸热感,好像五脏六腑忽然松了绑,自动组合成一个柔软的拥抱。
在那之前,小艾幻想过无数次自己被求婚的画面,所有时间地点人物和对白她都想过,但郁隆洋的这个提议,还是突破了她的想象能力。然而,她一时竟然想不出什幺反驳的理由。
有一天夜里,小艾被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她抬眼一看,U3正坐在床尾,戴着耳机一边在键盘上扒拉一边对着电脑琢磨,他旁边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在那堆烟蒂的顶端还有一根未熄灭的在完成它最后的燃烧。
后来的几年,他们共同经历的事实证明郁隆洋对这门婚姻的大部分判断都是准确的。
除了吃住,U3平时工作也在这个地下室。
他们俩宣布结婚在那年年底娱乐媒体总结的“十大娱乐新闻”中排名第五。
U3租的住处是一个不到三十平方米的地下室。
一切“民调”的走向都是按照郁隆洋“求婚”时设想的那样,他们的婚姻,是一个双赢的“举措”。
他们同居之后不久,U3就借一个突发事件明确了他的规矩和界限。
在这个“举措”中,他们赢得了一些希望赢得的,也规避了一些想要规避的。
U3不同,毕竟他知道自己要什幺,他没让小艾对爱的幻想影响到他对稳定的要求。
郁隆洋主要需要规避的是拥有各种势力的人对他的追求。
她忍不住美化那种亲密,这让她自己一个人就完成了一幅爱的画面。
在他们婚前,某一天郁隆洋从手腕上摘下来一块金表,摔在他面前的餐桌上,对小艾说:“这是我上回跟你说的那个大叔送的。”
最初,小艾对这种不用自己花钱还能脱离学校的自由生活是兴奋的。至于性,尽管她并没有获得多少快感,但她享受过程中和另一个肉体之间的那种亲密关系和她要求到的“爱的回应”。
小艾拿过那块金表看了看,笑说:“出手都够豪的啊。”
比方说U3会经常带小艾出去吃她喜欢的路边摊,演出挣了钱他也会给她零钱让她买点廉价的衣物或脂粉,天热的时候他会把电扇让给她,自己拿扇子扇,做爱的过程中只要小艾问他爱不爱她,他都毫不犹豫地嚷出好几个“爱”。
郁隆洋点了根烟叹气道:“都不敢惹啊。”
对于小艾一厢情愿的美化,只要没超出“稳定”的范畴,U3也会尽量配合。
两年之后的同一张饭桌上,郁隆洋再次跟小艾提到那个送他金表的大叔。
出于本能,她把跟U3在一起的很多画面都美化成了爱情。
这回是因为大叔被“双规”了。
她一个没什幺生活阅历的女学生,除了研究吃饭、化妆和考试作弊之外,剩下的精力基本放在了幻想爱情上。
“幸亏当初他送的那套房咱没要。幸亏结婚之后有借口躲他远点,你说说,啧啧,这多悬啊。”
小艾哪儿有能力洞察出这些。
郁隆洋发出理智的慨叹。
他选了她,作为一个无法跟他势均力敌的同居伙伴,小艾跟他一起吃一起睡,在不用有过多额外支出也不用太费心的前提下还能满足性欲,比养个宠物还划算,何乐而不为。
对于和郁隆洋的婚姻,小艾的角色始终是被动的。
小艾虽然其貌不扬,但似乎没什幺脾气也没太多废话,既没有太多需要被呵护的情绪,又尚未被启蒙对物质的欲望,相当符合U3“相对稳定”这一重要条件。
“可是,你不爱我啊。”
作为一个年近三十、没稳定收入、没稳定工作、没稳定住处的男性,U3在对其他生存需求的事儿上的主要要求就是“相对稳定”。
小艾在他们完成了理智的讨论后还是没忍住地说出了这一句。
她只是他从经常跟他们混的几个女孩儿里即兴选择的一个。
“我呢,是个演员。”郁隆洋说,“我所有的情爱,都在我演的戏里面。你呢,是个歌星。你说,就咱俩那点人生感悟,比得上哪个编剧呢,还是比得上哪个音乐家?为什幺我们要把有限的时间浪费在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儿上?你说,戏里什幺没有?歌里什幺没有?”
然而U3并不是太在意小艾对他的着迷。
小艾再次被问住了。
在他们交往之初,U3对作曲废寝忘食的态度让小艾深深着迷,她几乎可以为了那个画面原谅他给她造成的诸多尴尬或伤害。
“你的人生是为了追求什幺?幸福?快乐?成就感?如果是,那我告诉你,我们的婚姻里,这些都会有。”
U3很不一样,他对工作的专注,刷新了小艾对男人的审美。
“你看哈,我们现在有点钱,也有点名。如果我们俩组合之后,会有更多钱和更多名,为什幺不要?”
没有哪个男的向小艾示范过废寝忘食于玩儿和无聊之外的事。
“那,你为什幺选我?”小艾纳闷道。
那些男性只有在打麻将、下棋或站在街上观看别人的纠纷时才显露出“投入”。
“首先,我不讨厌你。小艾你自己也是这个行业的人,你也清楚,就咱们这行业,就那帮人那德行,遇上个真心不讨厌的,容易吗?不容易啊!”
在认识U3之前,小艾没见过对“工作”投入到忘乎所以的男人。从小到大,她认识的成年男性对工作的态度都是“应付”,不是迫于生计压力就是迫于阶级压力。
看小艾默默点了点头,郁隆洋又继续说:“其次,我说了,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咱俩知己知彼,我也会努力成为你唯一的朋友。我肯定会对你好。一个‘太太’需要的一切,衣食住行,我保证让你用上最好的。这幺说吧,咱俩除了不能睡,夫妻之间其他的事儿,都能做到最高规格。再说了,反正很多夫妻也都不睡对方了,在咱俩的婚姻中,只有多没有少。”
U3比霍许有主见,比八八健壮,另外,由于他除了上台撒野之外,还负责他们乐队的作曲,这让他在他们那个江湖中小范围受到尊敬,像八八这个“阶级”的见了他都要称呼“3哥”,这些都给小艾幻想爱情提供了基本元素。
“你经纪公司同意吗?”
在那段时间里,小艾跟一个管自己叫“U3”的键盘手维持了一段时间相对长的男女关系,有大概小半年的样子,U3都在人前把小艾称作“我女人”。
“同意啊,他们觉得特别好。你想想,人民会希望我选什幺?金童玉女?那太情理之中了,而你不一样,你是意料之外。我选了你,大家会觉得我不是那种只知道看脸的肤浅的人。你选了我,会给你的歌迷带来希望——我公司有分析数据,你的歌迷大部分是大龄女青年,我绝对是这帮人的幻想对象,所以你得到了我,你的歌迷就更能意淫了。年龄方面,你比我大,大家会觉得我是特有责任感的那种人,而这种年龄差距还能让你自然而然重启少女感,你想想,你走的是文艺路线,文艺路线怕什幺?怕老啊。姐弟恋起码能让你显年轻,多文艺好多年。咱俩两全其美,咱俩的fans(粉丝)获得充分满足,多好!”
小艾在那一群人里是被鄙视的“果儿”,又由于跟那一群人的过从,让小艾在学校也受到鄙视,她在两股鄙视中徘徊挣扎,企图用爱情的幻象安抚自己破败的现实。
小艾看着郁隆洋在自己面前滔滔不绝,忽然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
最不堪回首的,是被轻视甚至被鄙视。
“小艾,娱乐圈,男演员,像我这幺有脑子的不多。我们一定会成功的,你要珍惜。再说,你难道不想结婚吗?如果想结婚,你有别的选择吗?那个选择一定会比跟我结婚好吗?”
最不堪回首的部分不是穷,不是土,也不是苦。
郁隆洋的最后三连问,击中了小艾的软肋。
那几年是那幺不堪回首。
他们结婚了。
那部电影让她回想到自己的青春初年。
“会不会红,是一个人的‘命’,能红多久,就要看这个人有没有脑子,够不够‘拼命’。”
成年之后的小艾最不喜欢的电影是《如果·爱》。
这是郁隆洋的宣言,也是他的人生信条。
2
可贵的是,他是个知行合一的人。
她只是误打误撞地进入了一个她不了解的人群,在那一群人里,小艾这样的女孩儿被称作“果儿”,跟她交往,被称作“戏果儿”。
他一切的行为选择都是以“红”作为标准。不论是他选择和小艾结婚,还是结婚之后他们的共同发展。
当然了,走出一个困境也不意味着从此无虞,小艾情绪高涨地跳出一个烦恼,也并没有迎来什幺更像样的人或更像样的爱情。
私生活层面,郁隆洋不是同性恋,小艾也不是“同妻”。
小艾在这方面很有天分,不久她就忘却了跟霍许的那点情感纠葛和她的报复计划。她的人生,因霍许和八八,柳暗花明,开始了一个规划外的新篇章。
在两个人做“夫妻”的那几年中,虽然他们彼此没有实质的性,但小艾的确也没有发现郁隆洋跟其他人有任何桃色事件,不论跟女人还是男人。
人不论处在什幺困境,解决问题最有效的方法,是跳到另一个相对高的领域看问题。
对公众而言,他们两个人是合法夫妻。
当小艾意识到令霍许脸红心跳的八八在另外一个圈层里原来只是个入门级的小角色之后,她原本一心想报复霍许的打算随之释然了。
对他们自己,他们是一个有着情义基础的利益捆绑“团队”。
那些人和八八有很多异曲同工之处:都有出处牵强的乐队名,都留着奇怪的发型,都有一到多处文身,都对自己容貌或身材的明显缺陷视而不见或不以为意。
经过不断练习,两个人配合越来越默契,在陌生人面前演绎着“好先生”“好太太”和“完美婚姻”的戏码。
八八仿佛只是一个帮她过渡人生的载体,因为八八的缘故,小艾迅速认识了一堆玩儿乐队的人。
他们对待婚姻像经营一个品牌,售卖的“产品”是爱情,他们了解市场需求并满足了市场需求,他们从中获利并令对方升值。
她跟八八,怎幺也没怎幺。
郁隆洋把深情和冷漠熟稔地用在各种角色里,让自己成了一个无负盛名的好演员——在戏里演,在生活里也演,大概是因为他的投入,经过这桩婚姻,郁隆洋从“当红小生”升级成了“完美先生”,小艾的情歌也因这段婚姻再次翻红。他们得到更多拥趸,拥戴他们的人获得高度满足。
只不过,三个月之后,小艾就又把她最初的目的给忘了。
也不能说这是欺骗,甚至都不能说他们不爱对方。
小艾不是那种止步于幻想的女生,她开始了行动。
在这段关系中,小艾和郁隆洋之间有“信任”“友谊”,这些都是爱的变体,甚至是爱的真谛。与此同时,他们“令对方增值”,这是多数普通夫妻向往而不可及的,难道这些不才是婚姻的精髓吗?
虽然小艾始终也没弄清楚霍许为什幺对八八有出汗等生理反应。但由于八八是唯一引发过霍许不正常“反应”的人,在没有其他选择的情况下,小艾把八八当成了“武器”。
如果有“遗憾”,那就是,作为“爱情制造者”,小艾的这段婚姻跟爱情全然无关!
直到小艾被霍许的妈妈押解去做了人流,人流后又被霍许的妈妈禁止跟霍许见面,小艾在思考报复计划时,八八意外蹿入她的脑海,成了她用来完成报复的重要角色。
可要说这也没什幺可抱怨的,天底下又有多少夫妻的婚姻后来还会跟爱情有关?
小艾对乐队无感,她完全没想到,动画人物一样的八八,会跟她的人生有什幺关系。
小艾践行了郁隆洋的“婚姻论”,他们联手为公众奉上了关于婚姻的神话。
这样的一个人,如果不借着“玩儿乐队”来演反骨,在校园里即使能引起重视也只能是歧视。
然而,“神话”持续了三年半之后,还是结束了,结束在小艾的主动选择中。
八八的身材和他的五官特征倒是相当统一:个头不高,两条胳膊莫名其妙地长,跟胳膊差不多一样长也差不多一样粗的两条腿明明是罗圈,然而八八还本着跟命运做斗争的精神常年爱穿紧身裤,不管远看近看,两个膝盖之间的距离简直都能再放两条同样直径的腿。
6
小艾没深究,毕竟八八是个看起来与霍许八竿子打不着的男生,其特征不像能介入霍许的生活的。再说,以八八的外表,也不具备任何对异性或对同性的竞争力,这个八八,小眼睛尖下巴嘬腮,外眼角向上吊着,眉毛则是两小坨,像唐代宫廷画中侍女的一样似是而非地游移在眼睛和额头之间,让人看上去也说不太清他是发际线太低还是内眼角太往下,加上鼻子细而长,很唐突地扎在上嘴唇中间,导致本来很薄的嘴唇被压成了拱形,好像不这样就接不住那根鼻子似的。
那年夏末,有一天傍晚,小艾和郁隆洋一起去参加一个明星的生日饭局。该明星当天在同一个地方一共组了三个局,第一个是下午茶,参加的人是在业内咖位更低的小演员和业外那些觊觎娱乐圈的小生意人。这些人在正餐开始之前完成了“放下礼物”的“朝拜”仪式,逐个拍了能发朋友圈的合影就被打发走了。
他回答得含糊其词。
第二部分是正餐,与会者是这个明星想巴结的“上游”,由掌握权势和资源的人物构成,整个晚饭主要是该明星的答谢加攀附。仿佛他把下午收到的殷勤吞下去,在体内合成精华又吐出来,奴颜婢膝地奉承在能左右他名利的台面上。
小艾试着问过霍许缘故。
饭后第三部分酒局,来的人都是和该明星“江湖地位”差不多、势力收入旗鼓相当的一群人。
但等到又发生了校园偶遇的那次,她就实在没办法不把霍许的突发性失常和那个八八联系在一起了。
郁隆洋和小艾属于这一类。
小艾对那次的猜测是霍许没怎幺现场见识过暴力。
酒局地点在丽都的一个带院子的意大利餐厅,据说老板是李亚鹏,因此餐厅经常出没各种大小艺人,也常年埋伏着一些给媒体提供照片的“狗仔”。
接着就是八八跟教务处主任在台上抢吉他那回,霍许又忍不住地把手伸过来牵小艾的手,且使用了一个平常从来没使用过的“十指相扣”的姿态,随着台上的较量越来越激烈,霍许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全身越来越紧绷,手对小艾的手也握得更紧,在教务处主任终于放手跳下舞台结束了那场对垒时,霍许像经历了高潮一样喉咙里轻声发出一个想压制又压制不住的短短的“哦”,接着就突然放松身体向后仰过去。同时即刻放开小艾的手,像抓了什幺不干净的东西一般还在裤子上擦了擦手上的汗。
很难说艺人们选择到这类地方到底是怕被人看见还是怕被人看不见。
但后来的事实证明礼堂里演别的不会刺激霍许对小艾有任何主动亲昵。
那天也是这样,寿星招呼了二十几位各路艺人,在露天的院子里推杯换盏,一众人等行头炫目,又有些刻意地谈笑风生,相当引人注目。
一开始小艾还误以为霍许只是需要一个类似“礼堂”这样的半隐蔽环境。
小艾的座位背对着院子,郁隆洋的手搭在她肩上,时不时抚摸她的头发,或游走到小艾的脖子附近,用他带着弹性的指肚以书法行草的力度划过小艾的皮肤。
那是他们自认识以来霍许第一次主动握小艾的手。
郁隆洋的这些动作只是例行公事。他的手在小艾身上游走停留足够长的时间是为了确保“偷拍”的人能抓到有效图片。
霍许在“点三八”演奏到大概八小节的时候从座位上把他的右手挪向小艾,然后找到小艾的左手并主动握在一起。
作为一个合格的自恋者,郁隆洋像斋戒一样通过跟小艾的婚姻成功杜绝了这个世界上的其他肉身。小艾成了人世间在拍戏之外唯一能触碰郁隆洋身体的人,当然,前提是这些触碰只能发生在外人面前。
小艾第一次发现霍许的异常是他们两人第一次在学校礼堂看“点三八”乐队在台上排练的时候。
可小艾不是。
更夸张的是,霍许对八八的这种说不上来的紧张还不是偶发的。
虽然她努力地配合这场旷日持久的维持“人设”的演出,但始终无法真的理解他对肉体的禁忌或是说怪癖。
他没有因任何额外的人额外地出过汗,除了八八。
作为一个有着正常七情六欲的女性,她越来越不知如何应对郁隆洋摩挲她身体时激发起的原始欲望,哪怕是在众人面前。
霍许碰见谁几乎都是同一副嘴脸,连他对待小艾的态度也没有超出过平均值。包括交往过程中小艾向他撒娇或发脾气,包括他们两人在霍许家霍许自己的小房间里偷欢,甚至包括他们两人在霍许家霍许自己的小房间里偷欢的时候霍元元忽然回来,霍许都没有特别紧张或扭捏过。
事实是,他们在两个月前刚因为同一个原因陷入僵局。
小艾很纳闷,她从来没有发现任何人对霍许会产生情绪上的影响,不管是学校老师、高班同学、大街上的警察、居委会大妈、态度恶劣的商贩,还是霍元元。
那天晚上,郁隆洋正在健身房健身,小艾换了一件性感的运动装出现在他面前。
从他们看到八八,到八八走过去一共也就几十秒,小艾清楚地感到霍许的手心快速冒出很多汗。
郁隆洋回头看了一眼小艾,不解地问:“你干吗?”
有一次,他们两个人正在校园里走着,八八迎面而来,霍许原本只是跟小艾有一搭没一搭地牵着手,在他看到八八的那一刻,他的手忽然使劲攥紧了小艾的手。
在那之前两小时,他们两人刚去参加了一个品牌新品上市的活动。
在小艾的印象中,霍许只有在提到八八的时候比平常略微显激动。
两人受邀坐在第一排中间,整个活动期间,郁隆洋一只手跟小艾十指相扣,另一只手则一直放在小艾腿上。
其中就有霍许。
郁隆洋的手非常好看,既骨感又有肌肉,每个骨节都有明确的但又柔和的弧度,手指的长度和手掌的宽度配合出修长但不失坚实的线条,加上干净的指甲和水滴感的指肚,是那种放在任何一件乐器上似乎都能随时演奏出一段巴赫的可以当手模的手。
但八八就意外引起了很多男女同学的关注。
郁隆洋自己也知道他的手好看,所以他总是恰如其分地调度它们。
教务处主任无心恋战,对此选择了无视。
他说话的时候会有恰到好处的手的动作。不说话的时候会把手看似不经意地搭在一个刚好可以“展示”的地方。
隔天傍晚,八八出现在学校食堂,他的一头浅黄色头发不见了,染成了黑色,剃了个板寸,但他在后脖颈子上文了两个数字“8”。
只要小艾和他同行,小艾就是他的人形支架,专供他搭手用。最常放置的地方就是小艾的肩膀或大腿。
拿“学籍”说话产生了威慑力。
有时候,为了刺激观众的肾上腺,郁隆洋的手还会在小艾这个人形支架上摩挲。
教务处主任最终也没能把琴夺过来,还导致了民心朝着他期待的反方向迈进了一步,他很生气,发公告宣布这个乐队以后不得在校园内出现,并且勒令“八八”必须得把头发颜色恢复成黑色,否则“开除学籍”。
郁隆洋对看客的预判总是准确的,他的手放在小艾身上的照片不断出现在娱乐新闻中。
“点三八”也忽然成了校园红人,热度持续了好几个学期。
他唯一没想到的是,作为对手戏搭档的小艾,并不像他那幺心无旁骛。
本来台下大部分同学对这乐队的表演都兴趣缺缺,但教务处主任的加入燃起了众人的兴趣,大家开始跟着打击乐的节奏鼓掌,这场没结果的混战成了那次校园演出最被热议的话题。
“抱我。”小艾说。
乐队其他成员没有参与吉他的争夺,而是即兴给争夺当伴奏。
在郁隆洋冷冷地问出那句“你干吗”之后,小艾笃定地提出要求。
结果是教务处主任和“八八”两个人在台上拽着一把吉他的两头僵持不下。
“别闹。”郁隆洋说,“我得赶紧练,刚才真不该喝那两杯香槟。”
“八八”当然不肯轻易就范。
说完继续转身去挂杠。
教务主任一看对方竟敢还嘴,一时也没组织好有力的批评,只能强行去抢吉他。
小艾不理郁隆洋的拒绝,继续走近,在郁隆洋吊起的身体旁边效仿着他白天的手法,用手划过他的身体。
“因为我们乐队叫‘点三八’,所以我的艺名是‘八八’,这你有什幺想不明白的?”
郁隆洋像被电了一样从杠上跳下来。
染了个浅黄色头发的主唱坚持说他唱的是“都叫我‘八八’”。
小艾靠过去,伸手拉起郁隆洋的一只手放在她的脸上,又顺着脸一路往下,路过她的脖子、胸和小腹。
开始还是文斗,教务处主任夺过麦克风质问主唱:“你想当谁的爸爸?”
郁隆洋那只能随时当手模的好看的手上有些运动后的汗水,然而,是冷的,它在被动地被牵引到小艾的小腹时及时抽回了。
等他副歌部分重复了十次“来吧,都叫我baba”的时候,台下的教务处主任实在坐不住了,冲上台,企图中断演出。
“我就这幺没魅力吗?”小艾捧着脸哭起来。
说是“演出”,基本上就是带伴奏号叫。
郁隆洋凑过去,帮她擦了擦脸上的眼泪,说:“不是你的问题,这事儿咱俩不是早都交流过了吗?不是我不睡你,是我谁都不想睡。”
主唱说完之后开始了他们的演出。
“我不信你每天当着人摸我会一点感觉都没有。”小艾说。
该主唱说这些的时候嘴跟麦克风贴得特别近,他的每一句、每一停顿都大口而急促地呼吸,那不规则的呼吸声增加了这个名字的庄严感,虽然台下没几个人听说过那个港剧,更没几个人听明白主唱想表达的“言下之意”。
“傻瓜,要是真有感觉,我一个男的,还敢那幺肆无忌惮?”
“综上所述,我们的乐队约等于‘枪炮与玫瑰’。”这是主唱的解释。
“可是我有。”
主唱在开唱前说,他们乐队的这个名字的来历是一个比较冷门的黑帮港剧《大提琴与点三八》,“点三八”是一个枪支的型号。
“别啊亲爱的,咱俩那是在工作啊,你忘啦?”郁隆洋恳切地说。
就在小艾和霍许成为学生恋人的那次校园活动上,“点三八”也参与了演出。
“我知道,可我就是有感觉,你让我讨厌我自己。”小艾又哭起来。
那个乐队叫“点三八”。
“是我不好,那我下次注意点。你别哭啊。”郁隆洋安抚地拍着小艾的背。
在小艾跟霍许交往的过程中,她听霍许说过,他最想接近的人,是学校里一个玩儿乐队的。
“我快受不了了隆洋。我们怎幺办?”小艾哭着问。
想好方案以后,小艾就像启动了一套动力系统,她后来人生经历的所有特别果决的决定和特别悲壮的坚持都是因为要跟谁对抗或要报复谁,这种动力渐渐成了一个她的典型行为模式。
郁隆洋把小艾放在自己健壮的臂弯里,在她耳边说:“老婆,要不这样,你如果这幺有需要,你可以找别人。”
小艾在身体康复的过程中,策划了一套她自以为能起到报复作用的行动方案。
小艾从郁隆洋怀里挣脱,坐直身体看着他。
很多人经历的灾难都滋生于自己没策略的“不甘心”。
郁隆洋也看着小艾,认真地说:“我没开玩笑,真的,我特别理解,而且我一点都不会怪你。但是你要找个嘴严的,注意安全,不能让别人知道,尤其是媒体。我也希望你快乐,真的。”
可是小艾不甘心。
小艾抬手擦掉脸上的眼泪,好像调整焦距一样又往后挪了挪身体,皱着眉头问:“隆洋,那你快乐吗?”
她和霍许的事儿,原本到这儿也就正式完结了。
郁隆洋松开揽着小艾的手,笑了笑,说:“小艾,你所谓的‘快乐’早就不能给我带来快感了。我的人生不只是为了快乐。”
作为这一场争夺的失败者,小艾在短时间内身心都受到了重创,铩羽而归。
郁隆洋说完,两个人都静止在原地认真地看了对方一阵。好像他们是急需认识的陌生人,又好像,那是一场戏剧中一幕的结束。
女性压迫女性的核心又常常是因为对男性的争夺。
和多数成功者一样,郁隆洋全身汗水,和多数多情者一样,小艾一脸眼泪。他们的共同点是都看清了自己人生的得失,不同在于,他欣然接受,她不肯罢休。
这世界上,大部分压迫女性的,总是另一些女性。
尽管有这样推心置腹的对话,也并没有解决实质的问题。
霍妈妈说完转身走了。
在经历了一段不算太短的稳定的名利双收之后,小艾开始陷入痛苦。
然后又威胁道:“从今往后,你要是再敢跟霍许联系,这件事儿,我就立刻让你们学校领导知道。到时候,哼,开除、回原籍、身败名裂。就你这种小地方来的,考上个北京的大学多不容易,你被遣送回去你父母怎幺跟邻居们交代?你想想吧。”
痛苦的小艾那天正在人群中例行演幸福。
那天手术后,小艾蜷缩在门口候诊的椅子上痛苦不堪,霍妈妈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把两百块现金和小艾的病历丢在椅子上,说让小艾买点红糖大枣补补,并补充说她这幺做不是出于关心爱护,而是因为“这件事儿霍许也有一定责任”。
在跟一群和她一样当红的明星推杯换盏的时候,她抬起头,在她面前不远的玻璃屋的反光中看到自己。
斗争的结果是霍妈妈带小艾去做了人流,不仅终结了一个刚萌发的生命,也终结了一段胡乱生长的关系。
小艾对着那画面忍不住想:眼前的这场景,简直是连她自己都忍不住要向往的生活。
跟霍元元单打独斗小艾还能应对,战况变成一对三她就完全不具备招架的实力了。
她比过往任何阶段都要更美。除了各种昂贵的医美技术和化妆品在起作用之外,她的美还因为她具有一种之前从未有过的从容。
开始霍家父母还对霍元元游说他们参与对霍许的争夺战兴趣缺缺,然而事情一旦上升到“作风问题”,两位长辈自觉不能继续坐视不管。
那是拥有足够财富和获得足够尊重的人特有的从容。
这下不得了了。
那也是“对社会有交代”的女人特有的从容。
结果,小艾怀孕的事很快被霍元元知道了,霍元元当然把握机会,赶紧把这个重大事件禀报给了霍家父母。
玻璃反射的画面中不仅有从容的小艾,还有她身边坐着的风华正茂的郁隆洋。
男的慌的时候爱到处躲。
这个在任何舞台上一颦一笑都能引发无知少女尖叫的男人,从演给外界看到的画面中,他是完完全全属于小艾的,不论从情感关系还是从法律层面。
女的慌的时候爱到处说。
这个属于她的男人帮她赢得了更多财富和名声,让她成为被艳羡的焦点。
霍许除了没主见,还没经验,那也是他首次导致一个女性怀孕,他比小艾还慌。
多数快感都来自他人的艳羡。从这个角度上说,郁隆洋给小艾制造的快感是持续且高强度的。
那是小艾首次怀孕,她慌了。
小艾看着玻璃反光中的这个她熟悉的灯红酒绿的画面,也看到周围无数目光在无声地追随。
事情总是这样,失败不见得是一个人没有弥补自己的短板,失败经常因为一个人对自己的强项使用过度。
她已习惯了他人眼光的追随,她所有当众的行为都会以略微慢四分之一拍的速度进行,好让艳羡的人看清楚,证实他们追随的有多值得。
小艾的战略逻辑上说得通,然而执行过程中出现了疏漏,一个不小心,她怀孕了。
可就算是活在如此华丽的当下,她还是清楚地感到一阵阵寂寞袭来。小艾仰起头喝了一口香槟,想试着像往常一样用酒精压一压寂寞。
小艾则利用自身优势,玩儿命占有霍许的肉体,企图以生殖系统作为切入点,而后攻占心房,最终全方位占领霍许的思想。
忽然,她的余光捕捉到一个人。
不久,霍元元搬出后援,向她和霍许的父母说了很多小艾的坏话,小部分是事实,大部分是捏造。
那个人在几米之外的另一桌,正望向她,他望着她的样子很笃定,不同于倾慕她的小粉丝,小艾忍不住转头去看那人。
两个女的势均力敌,斗得难分胜负。
当她看清他时,她怔住了。
然后他依然保持中立态度。
那个人是老莫。
霍许又想了想,说:“哦。”
几天之后,在一个私密的会所茶室,小艾约老莫见了面。
霍元元说:“那女孩儿心术不正!你以为她看上的是你?我告诉你霍许,你的问题就是你太单纯!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说的就是你!”
像小艾这样的“名人”,要找到谁也不算难事。
霍许想了想,说:“哦?”
“你过得好吗?”她问他。
小艾说:“你姐又不是你妈,她凭什幺管你?她就是自己没男朋友,所以看别人高兴她就难受!”
老莫没有回答,反问:“你呢?你过得好吗?”
霍元元让他别把这女的带家里来,他附议“行啊”。
小艾的眼泪掉下来。
小艾让他跟她睡,他表示“行啊”。
几周之后,在洱海边上的一家民宿,小艾和老莫躺在水边的吊椅上。
霍许对此依旧是没有太多反应。
电台正在放《时间都去哪儿了》。
由于霍元元的明确反对,小艾对霍许的感情猛然就轰轰烈烈起来。
等歌放完,老莫感慨地说:“这真讽刺,我太太在世的时候,我们是婚外情。她走了,我们还是婚外情。”
小艾开始跟霍元元争夺对霍许的拥有权和控制权。
小艾没接老莫的感慨,问道:“你想过跟我在一起吗?”
小艾和霍许的这点似是而非的情感,总算找到了一个可以使劲的支点。
老莫说:“想过。”
这下好了。
小艾对着天空点了点头说:“那,我们在一起吧。”
两个年轻女性对“不喜欢”的态度也是出奇地一致,就是“毫不掩饰”。
小艾提离婚那天,郁隆洋正在为“限娱令”烦恼,听了小艾的话,郁隆洋抬起头,看着小艾。
小艾也不喜欢霍元元。
他的脸与小艾的脸只有不到两米的距离,他的眼睛对着她的眼睛,可他的眼神分明在不知道多远的另外一个空间,好像小艾是一个透明体,他无法在她身上放置他的注视。
霍元元不喜欢小艾。
小艾说:“离婚,会对我们,有很大影响吗?”
霍许的姐姐霍元元就是一个对一切都持有强烈意见的人。
郁隆洋回答说:“也不会吧,现在出台了‘限娱令’,估计近几年也没什幺平台能拍大钱找咱俩录真人秀了。你不愿意接受人工授精,我跟你以后就接不了任何亲子类工作。咱们国人又还是老思想,喜欢‘大全和人’,没个孩子,能演的戏码也有限。我看以后啊,还真是又得实打实靠自己了。”
霍许这幺不愿意发表主见的个性肯定不是家族遗传。
小艾问:“隆洋,你会怪我吗?”
霍许也就只说了个“行啊”。
郁隆洋把目光的焦点从不知道何地调回来,仔细地放回小艾脸上,笑了笑说:“如果你接了一部戏,戏拍完了,不管演好演坏,你会怪跟你演对手戏的搭档吗?呵呵。”隔了几秒又说:“真要离,就认真挑个好时候,别浪费了。我看,就11月吧,你不是年底想开演唱会吗?我那个贺岁戏也快定档了。”
等开始交往半学期之后,又是小艾试探地问了问:“要不我周末去你家住?”
说完又继续埋头刷手机去了。
霍许回答了个“行啊”。
那年11月中,小艾和郁隆洋对外宣布了离婚的消息。
是小艾主动提问:“那,咱俩好吧?”
跟这个消息相关的每一个布局,都是两个人各自带着自己的团队一起讨论的结果。
是小艾安排节目怎幺排演,霍许负责说“行啊”。
包括提前多久约狗仔拍“疑似”照,什幺时候放流言,什幺时候两人开始不戴婚戒,什幺时候出门故意显得很邋遢,什幺时候正式对外发消息、发什幺内容、谁先发谁跟发,以及这些消息怎幺配合郁隆洋的新戏和小艾的巡演、需要邀约哪些“圈内好友”发表感慨,都是核心顾问团集思广益的结果。
从他们认识到分手,不论小艾说什幺,霍许都是似笑非笑地说“行啊”。
小艾在深秋之后成为一个国外关注野生动物活动指定的亚洲名人,跟着纪录片团队跑了几个国家,以图片和视频中动物们受伤的惨状揭露人类的残暴。
霍许跟小艾成为小情侣也是被动的。
郁隆洋则成为关注抑郁症的公益大使,和几位健身专家一起到处推广怎幺样用有氧运动解决心理健康的问题。
这名字的谐音多多少少对他的命运造成了一点影响,霍许的容貌和性格都跟他的名字很像——眉目模糊个性温和,站进超过十人的人群就难以辨认,对一切都无可无不可的。
“最初接受这个工作,是因为我太太,哦,我前妻,抱歉,习惯了这幺称呼她。”
那男孩儿叫霍许,起这幺个名字因为爸爸姓霍妈妈姓许。
郁隆洋说着,低头哽咽了几秒,台下他的粉丝团像通电了一样齐声尖叫。
那是个没有什幺突出特点的男孩子,他和小艾是大学同学,不同级也不同系。有一年学校搞了个全校各班级都参加的文艺活动,小艾和这个男孩儿被分在了一个节目,节目演完,两个人就谈起了恋爱。
郁隆洋在尖叫声中仰头对着斜上方大概15度的样子眨了15秒眼皮,并接过主持人递来的纸巾擦拭了眼角,做出强颜欢笑的表情继续说道:“接受这个工作,是因为我的小艾,她曾经深受抑郁症之苦。而我们在一起的这些年,因为我持续不懈地陪伴她进行有氧运动,亲眼见证了她一天天身心更健康。虽然我们……我们不再是夫妻,她依旧是我此生最关心的人。那幺我也希望把给她带来身心健康的方式,以带着爱的心情,传递给更多抑郁症患者。”
所以,小艾真正的初恋也乏善可陈。
台下尖叫的分贝又翻了倍。
连自己都看不懂的女孩儿又怎幺可能看得懂爱情?
“抑郁不是病,没有爱才是病。”
青春时期的小艾挺爱制造混乱的,她既不现实也没什幺目的,大部分时候都是凭感觉做选择,因为没什幺企图心,所以她的做事动机大多是未经加工的本能,这种本能中最核心的就是“动物性”,用被人类美化过的词语,那叫作“爱情”。
这是该活动的口号。
相比之下,“没目的”的女性则更有可能带来混乱。
当天,郁隆洋在自己的微博上发布这个口号的时候把它改写成“抑郁不是病,没有Ai才是病”。
其实,如果“现实”并没有建立在给他人造成伤害或损失的前提下,“现实”可能是一种能力,至少更容易跟他人建立“供需关系”的秩序。
小艾转发了这条,转发内容是:
舆论常常会批评那些目的性强的、“有企图”的女性,好像“现实”是个缺点。
“郁见你,是我拥有过的最好的事儿。”
在“最初”之前,小艾还是一个对一切都懵懂无知的少女,她对未来没有任何清晰的期待,或是说,她还没有能力对未来有清晰的期待。
这两条被转发了上万次,就这样,两个人在离婚之后,成为有口皆碑的“中国好前任”。
小艾也不是例外。
他们偶尔还会被拍到一起约早午餐或下午茶。
很多在事业上取得成功的女性都有一颗破碎的心和不止一段情感受伤的经历。
郁隆洋还会很自然地像以前一样在每一道点心上桌之后,都夹起来首先喂食小艾。
小艾最初的成名,并不是她自己处心积虑的结果。
他们还会像以前一样分享一些除了自己只能对方知道的秘密,那些秘密,不论有多脆弱多可怜或多龌龊,都是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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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究,他们是彼此唯一的“朋友”,是那种即使没有利益捆绑依旧相互信任的朋友。
作为幻象制造者的小艾从来也没有过答案。
公众为他们“分手亦是朋友”的画面唏嘘。
以及,谁又需要“真实”?
小艾和郁隆洋也有唏嘘。
然而,究竟什幺才算“真实”?
总算联袂成功演出,他们谢幕之后还保有了最珍贵的真实。
那幺,小艾真实的人生究竟又是怎样的?其实在她的成名曲中,早就用歌词宣布了答案,“在被喧闹的世事蒙蔽的心房里,有一个我只对自己真实的最终和最初”。
小艾偶尔也会去看看关于她的那些流言。
当然了,这些都只是人们看到的表面。
那些质疑她实力的,为了合理化她的获得,就编造了一些故事。
小艾的人生也像她的容颜一样,以平平之姿攻克了每一段人生的制高点,用坊间的话说,叫作“踩对了点儿”。
在那些故事中,她要幺很有心计,要幺床上功夫了得,要幺就有一到若干个势力了得的上层关系。
她很像出现在诸多国外公益片中的“亚洲人”,长着一张没有任何突出特点的脸,然而,那张脸又奇怪地兼具了一种既可以对她视而不见又总是对她过目不忘的典型性。
小艾想起她出道的时候,Andy对她说的话,的确,这个世界上,有机会知道真相的人太少,配知道真相的人也太少了。
的确,不论以什幺标准,小艾各方面的指标都是“平平”:声线平平,才华平平,资质平平,容貌平平,五官平平,胸部平平。
别说知道,事实是,大多数人对真相太缺乏基本想象力。
小艾显然是后者。
好像一个人获得了表面上的成功,需要的就是非奸即盗。
有两种人特别容易受到参拜,一种是天赋异禀遥不可及的,一种是资质平平宛若邻家的。
可如果心对心口对口地问自己,其实小艾也不知道,她拥有过获得过的这些,究竟是因为什幺。
这个世界上被参拜的人多半是因为他们实现了人们自己想实现但不曾实现,或不相信自己能实现的那些愿望。
她小艾唱了半辈子情歌,讲了很多年爱情故事。然而,所有这些跟她有过亲密关系的男人,霍许、U3,也包括Andy、陶源和郁隆洋,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让她真的明白什幺是“爱情”。
她成了一个值得被长久参拜的“教母”。
那老莫呢?当年老莫的不辞而别,让那段婚外情像一个石碑一样长久地挺立在小艾心里。
这无疑把小艾的励志故事推向共情的喜马拉雅。
每当她被寂寞折磨得五脊六兽极需爱情的幻象时,老莫就及时出现,他成了她唯一放置爱情的对象。
在书的结尾,她宣布接下来的生活重点就是努力成为一个好“母亲”,冒着高龄的风险为她爱了二十年的男人生一个他们的孩子,因为那是对“真爱最好的延续”。
时间久了,那成了一个难辨真伪的存在。
故事的“大结局”是小艾在接受初恋男友的求婚半年之后完成了她的自传体散文集《勇敢爱的人更容易被爱——艾的箴言》。
结果,他们重逢了。
小艾深知她自己的功能和义务,因此在宣告每一次获得时都不像对待一件私事,而更像站在某个集体的立场,她的选择是代表“同类”的选择,饱含着撩拨式的鼓励,让很多女性都产生了“我也可以”的幻觉,因而她们更加支持她,支持她的成功,支持她的富贵,好像在内心深处,支持小艾等于支持了她们自己。
为了这个重复,她鼓起勇气放弃了和郁隆洋当组合营造多年的完美人设。
她走的每一步,放在任何一个女人的人生中,都可以被冠以“梦寐以求”这个成语。
老莫的太太几年前过世,死于乳腺癌。
是的,人民——尤其女性人民——对小艾有足够的“佩服”:她这二十年,每个波折都能转化成一段励志的佳话,每一次低谷都紧跟着一个意想不到的金光闪闪的反转。
小艾离婚之后,他们之间就再不存在法律或道德的障碍。
羡慕和嫉妒之间最大的差别是有没有匹配的“佩服”。
恢复单身的小艾慢慢地让老莫在她的生活中浮出水面。
那些羡慕她的女性只是沉浸于向往自己能“成为她”,而没有太多的恶意指向“消灭她”。
令她意外的是,人民不仅快速接受了这个事件,还以狂欢的形式庆祝了这个事件。
有这些元素的加持,她锦衣玉食的生活平白多了些内涵,活体演绎了所谓“低调的奢华”。
毕竟在大多数人眼中,小艾是她和郁隆洋那场婚姻中的“弱者”。
她宣传环保、关注小动物、宣布自己吃素,被偷拍的照片中,她要幺背着一样乐器,要幺是在看书。
一个弱者捷足先登是值得普天下浩浩荡荡的弱者群体以狂欢形式庆祝的。
小艾对“炫耀”有种天分,她能把它拿捏在令人羡慕但不至于沦为嫉妒的尺度中。
就这样,小艾主动脱离了她和郁隆洋的表演,却无意中开启了她和老莫的表演。
要紧的是,这位成功人士对小艾出手阔绰。在这两个人宣布婚期之后,小艾的微博除了延续之前的文艺、励志和感恩的内容之外,又多了几分珠光宝气的富贵相。但那些富贵是得体的,注意分寸的,内容既没有侵害其他小动物的肉身,也没有冒犯别人的感受。
他们开始频频在公众面前秀幸福。
她的初恋不论用什幺标准衡量,都算“成功人士”。
此刻老莫的财力远在小艾之下,他的生意也因为资源有限早已停滞不前。
更刺激公众肾上腺素的是,小艾的这桩婚姻,看起来并没有任何委屈和妥协。
为了丰富他们爱情的画面,小艾自己掏钱买限量版的包包、买“鸽子蛋”,甚至买豪宅,再让宣传团队把这些东西写成老莫给她精心置办的礼物。
这个人,不仅是她代表作的曲中原型,也是成就她个人人设的关键男主角。
老莫在小艾的团队塑造之下是财大气粗的“宠妻狂魔”。
没错,小艾以年过四十的离异身份再嫁,还是嫁给了她的初恋——那位曾被她在演唱会上反复缅怀过上千次的初恋。
作为一个圈外人,老莫以惊人的天分很快适应了他的角色。他也无师自通地很快掌握了怎幺用小艾这幺个“名人伴侣”去激活他那些已是强弩之末的生意。
这一回合,关于她的新闻标题是“过气歌手高调再嫁,昔日初恋变身霸道总裁”。
然而,讽刺的是,他们还在计划着结婚,小艾跟老莫,也不再有任何与情爱有关的室内活动了。
小艾没有辜负这份拥戴,她再接再厉,没过太久又以另一壮举,彻底把自己推向神坛。
并没有什幺阻止他们,也并没有一个节点宣告性爱的终止。
这样的一位女性,当然应当受到大众的拥戴。
好像换季一般,就那幺自然而然地,他们就不再渴望对方的身体。
小艾在被采访时泪光闪闪说出那句“对我们的曾经,唯有遗憾,对他的未来,全是祝福”的画面被做成动图广泛传播。
小艾自己也忘了从哪天开始,每天她都会让自己在健身房待很久。也不知从哪天开始,小艾和老莫默契地选择了不同的卧室。
小艾伉俪对那段婚姻处理得相当得体,他们在宣布离婚之后于公众面前是有教养的“前妻”和“前夫”,从未公开对对方恶言相向。
在离开郁隆洋之后,小艾彻底地理解了他,甚至,她对外部世界的态度,越来越像郁隆洋当年的样子。
虽然,两年后这桩婚姻以失败告终,但小艾并没有就此沉沦销声匿迹。
有一天小艾陪老莫去谈一个项目,路过荷花市场,她忽然想起许多年之前她和他在人力车里的“野合”。
之后,她趁着战绩一鼓作气,跟她那位正当红的丈夫以“姐弟恋典范”之姿频繁参加各种商业活动,年届四十的她迎来人生的又一个高峰,快速名利双收。
小艾问老莫还记得吗。
这桩婚事的曝光,让当天近千万三十岁左右的女性再次宣称“相信爱情”,小艾因此像个凯旋的战士,高调回到公众视野。
老莫说,当然记得。
因此,小艾的境遇和选择,就像是给那些将信将疑的信徒展示的“神迹”,不仅具有抚慰功能,且值得被口口相传。
小艾又问,那你怀念吗,我们那时候,那幺鲜活。
不知道为什幺,人们,尤其是女人,对幸福和快乐的把握能力总是远远低于忧伤和烦恼,仿佛不幸福的根源,是她们从根本上不是真的相信幸福的存在。
老莫还没回答,手机响起来,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就赶忙接起来。
这一壮举有效地回击了人民对“高龄女性”的歧视,也满足了共情的需要,毕竟,不管结不结婚,恋没恋爱,三十几岁还真能感到幸福的女性是世界上的少数。
等大声通完话,老莫激动地转头对小艾说:“老婆,西城区对这片地方有一个改造计划,我让一朋友帮忙约主管这个项目的主任聊聊,你猜怎幺着,这主任的夫人竟然是你的歌迷!刚才我那个朋友说了,只要你出席跟主任夫人吃个饭,咱们就能以理想的价格拿下了。低到什幺程度,我说了你都不信!你看,那个二层楼,到时候,咱们二楼做个主题餐厅,一层开个卖文创产品的店,要是能把靠水边的那几间也拿下来,就改造成一片民宿,我连名字都想好了,就叫‘Ai的小屋’!”
最先让小艾从“过气歌手”重新回到公众视线的事件,是她在三十五岁那年,和一位当红小生高调恋爱,且很快结婚了。
小艾说,我跟你回忆美好时光你怎幺净说这些。
如果说这些还不足以令人咋舌,那幺,小艾在三十岁之后的另一个十年,又凭借几个事件,让她从“偶像”质变成“女英雄”,并最终成了可以独立门派的“教母”。
“我还没说完呢。”老莫看着结冰的后海继续畅想道,“所有这些产品,都用你的成名曲命名,就叫‘Ai’。天使轮的钱我基本已经谈好了,等这些品牌起来了,再反向作用为你的IP,找个好编剧写个本子,电影一启动,又能带动周边,那时候估计融到C轮了,咱们该留的留,该套现套现。再拍个爆款电影,故事就发生在后海边上,等本子写好,咱拿本子找找钱。我算了算,里外里少说也能挣个几千万。等那时候咱俩闲了,找编剧一聊,那故事里,就能把咱俩在人力车上的情节给加进去了。找个最红的小花演你!我都替导演想好怎幺拍了:全景是人间四月天的小风吹着道路两旁的垂杨柳,嫩绿的新芽随风而动,接着是一个铃铛的特写,然后镜头过车夫的肩,推向车夫身后若隐若现的挂帘,两个人的四只脚本来放得好好的,忽然互相缠绕,音乐推起来,镜头从扭动的脚尖带到红色的帘子直接摇向天空,一片鸽子飞过去,鸽哨的声音响成一片。电影院里的观众都被意境吸引了,大家各自猜呢,只有咱俩知道到底发生了什幺。哈哈哈。”
小艾就这样凭一首歌当了十来年的“偶像”。
老莫说到激动处,转头看小艾,小艾脸上刚埋的蛋白线阻挡了她的情绪表达。
她的成名曲《爱在天长地久时》保持着卡拉OK点播率前100名长达十年之久,且她凭借这一首歌在这些年中从一线城市到八线城市演出了近千场,这些演出带来的收入让小艾一直有钱有得恰到好处——作为一个走“文艺路线”的人,“富”是蛇足,不可或缺,但要适度隐藏。
司机停好车,一路小跑绕过车头殷勤地过来给小艾开车门。
至少,表面上看,她经历过的都是大部分世俗女性毕生向往的:她拥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情,她大学刚毕业就取得了事业上的成就,属于张爱玲说的那种“出名要趁早”。
老莫从另一边车门走下来,从容地跟款款走下车的小艾会合,娴熟地握起小艾的手。
小艾的经历,听起来也的确应当受到朝拜。
两人肩并肩手握手,仰望着斜前方的天空,像两个即将迎来新一轮挑战的战友。
因而那些身体力行证实这些希望之存在的个别人就成了被朝拜的对象。
老莫兴致高昂地继续说着他对未来的憧憬,那声音分明就响在耳边,可听起来越来越遥远。
这些经常被议论的希望,是人类的镜花水月,从来都存在于一种看得见摸不着的幻影中。
小艾转头看着远处的牌楼。
人们透过泪眼仰望着她,带着宗教般的神圣感,仿佛小艾身上肩负着重大的希望,那是人们对自己、对爱情和对未来的希望。
北京的雾霾,模糊了一切。
再一次,小艾被“神化”在一双双从四面八方望向她的泪眼中。
小艾有点搞不懂老莫怎幺能在这种天气里表达出艳阳高照的氛围。
群情鼎沸,空气中肆意飞舞着被用文艺涂抹过的荷尔蒙。
她忽然想起郁隆洋有一次对她说的话:“如果一个人的行为没人看,那行为本身就没有任何意义。”
小艾跟台下的人群一起和着节拍挥舞起手臂,一切看起来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那是郁隆洋的人生哲学,他也为此身体力行。
然而,事情往往是这样:一个人荒腔走板很容易被发现,一群人的荒腔走板反而因为具有了“革命性”而被忽略了“腔调”本身的重要性,所谓“乌合之众”。
他做所有的事儿,都是为了演给人看,然而,这难道不才是他们这个行业的真谛和他们应该要恪守的“职业操守”?
虽然,客观地说,小艾唱得多少有点荒腔走板。
小艾叹了口气,眯起眼睛,忽然就从改造得面目全非的道路上看到了二十年前的后海,也仿佛又重新看到了那天在人力车里发生的事儿。
现场很多人泪眼婆娑地挥舞着荧光棒,小艾在副歌起了个头之后就将麦克风朝向观众,乐队的键盘等一众乐手为衬托情绪停止了演奏,只有鼓手在一拍强似一拍地引领着节奏,群情如期地高涨把气氛推向这一晚的最高点。
一切都好像是不久之前。
也和每次演唱会一样,现场再次上演了万人大合唱的盛况。
小艾看着那时候的自己,那个遍体鳞伤的女孩儿,那个遍体鳞伤然而又无知无畏的女孩儿,那个除了年轻,什幺都不拥有的自己,那个对“春去秋来”尚毫无知觉的自己。
和每次演唱会一样,返场的最后一首歌,小艾演唱了她的成名曲——《爱在天长地久时》。
小艾有点心酸,她在心里和那个年轻的自己深深拥抱,她想跟她说不用害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然而她说不出口,她知道伤痕尚未愈合,年轻就业已老去,没有任何获得真的填补过孤独。
始终最爱的还是自己。
如果真存在“天长地久”,也不过是不问前程地就那幺走下去,在“假作真时真亦假”的人世间。
一个人不论爱着谁或爱过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