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尹欢的话中意,显然是墨云晔不在船上。这认知让青画心里鹊喜,可是下一刻所有的喜悦就被湮没。房门是锁的,不是从外,而是从内,显然是尹欢进房后才锁上的,等他出去就会从外锁上。一瞬间,她感到的是绝望。
尹欢不坚持,只是眯眼笑道:“郡主,这药我要是不喂你喝了,云晔那针眼心回来怕是要找我报复。”
“放我走。”青画不想多做纠缠,直接挑明。
那药是活血化瘀,清心润脉的。药是好药,只可惜主人却是墨云晔。青画勾唇笑了笑,拨开了尹欢端着药碗的手。
尹欢笑得肩膀都颤了,他说:“郡主可真是有意思,郡主不知道尹某和云晔是一条船上的,只有郡主是客人。”
青画的脚还没落地,一个声音就匆匆打断了她——尹欢。他一身白衣,一派纨绔子弟模样,手里拿着他不离身的玉笛,另一只手却拿着个碗。见她转醒,他笑眯眯把碗递到他面前,“喝了吧,你的身体大夫说弱得不可思议,也不知道是什么良丹妙药让你能跑能跳。”
青画苦笑着低了头。的确,她青画和尹欢根本就是仇大于义,而尹欢和墨云晔却是年少的时候就相识的知己,怎么可能要求他违背墨云晔的意思放了她呢?可是现在墨云晔不在,假如此时不走……再找机会怕是难了。
“你先别动!”
她埋头轻道:“尹欢,当我求你。”
青画想过自己会体力不支倒在路边,想过会被巡逻的假村民抓住,却怎么都不曾想到她会在酒饱饭足之后晕倒在墨云晔的船上,而那一顿点心中绝对没有半点毒。等她终于能够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在一张床上。身下久违的软席让她几乎不想动。她撑着最后一丝理智坐起身,咬咬牙下了床。
尹欢笑得越发莫名,他无奈道:“郡主,莫要与在下为难了。”
青画倏地站起身,却没想到紧接着就是一阵晕眩,脑袋轰的炸开了锅,眼里的景物成了花花绿绿一片,所有的声响刹那间遥不可及……几乎是同时,她双腿发软,再也没能坚持住清醒。
“尹欢,倘若我和你的交情不比墨云晔来得少呢?十几年交情够不够?”鬼使神差地,青画喊出了这么一句。
“你……”
“郡主什么意思?”尹欢渐渐收敛了一派不正经模样。
“柳大人?”尹欢一愣,笑了,“郡主莫不是又被云晔坑着了?我和云晔要抓柳大人一行何用?”
“我……”
“柳叶他们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很好。”墨云晔总算松了口,“她染了风寒,我已经让大夫妥善照顾。”
青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鼓足了勇气抬头望进尹欢的眼,一字一句道:“宋尹,你真不记得我?”世人都知道史官尹欢,却不知道他十几年前原本不叫尹欢的。然而青画却清清楚楚记得很多年前,当宁锦还是相府千金的时候,那个叫做宋尹的史官之子。他和墨云晔自小相识,熟稔得很。
“我就是大夫。”青画咬牙,“香儿呢?”
尹欢大惊失色,脸色霎时变了,“你怎么知道.......”
墨云晔微微一笑,“我请大夫帮你诊治蛇毒。”
青画苦笑着低下头。良久,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呢喃一般开了口:“宋尹,我是宁锦。”
“香儿呢?”她问他。
药碗从尹欢的手上跌落,砸在地上成了碎片。浓稠的药汁飞溅了一地,连同尹欢雪白的衣摆都染了污渍。他瞪圆了双眼,眼里透满了不可置信,半晌才低哑着嗓子开口,“郡主,这个玩笑不好笑!”
一桌的糕点有大半是宫廷样式,从青云到朱墨,几乎有点名堂的都包括了。她也的确饿了,这一顿糕点下肚,精神倒恢复了不少。
尹欢根本不信。青画唯有苦笑,的确,假如对调了身份,让她相信眼前的人是许多年前早就过世的故人借尸还魂,任凭哪个有几分神智的都不会相信的。可是,她今天却要逼着他信,逼着他放了她——
青画没有想过跟他上了船会是这样一个情形。墨云晔只是告诉她,在她填饱肚子之前,跟着一起上船的幸存小姑娘香儿也会陪着她一起挨饿。这威胁其实很好笑,但是青画也知道,墨云晔不是在开玩笑。
她撑着几分力气下了床,抓住尹欢的衣袖,伸手指着他的上臂扯出一抹苍白的笑,“小尹,你这里的疤还在吗?”
一桌精美至极的糕点。
尹欢猛然间一个踉跄,“你……”
“墨云晔!”
“那弓我偷偷埋在了你家老宅的院子里……我射伤了你,怕爹爹责罚……墨……又不肯帮忙,我只好从陈大夫那儿偷了些药来……还威胁你说不许说出去,否则以后永远不溜进你家找你,你……记不记得?”
墨云晔不再说话了,他的脸上略略闪过一丝伤痛,挥手屏退了正要上前侍候的侍从,自顾自进了船舱。
尹欢浑身僵硬。
青画用力攥紧了拳头,“墨王爷,你究竟想怎样?”
“你后来外出拜师,临别前还留了封信给我,皱巴巴的一封信,也不知道是不是哭了鼻子……”青画抓着尹欢的衣袖,一字一句问他,“你信不信,信不信?”
“饿坏了吧。”墨云晔淡笑,“船上有醉嫣然和玲珑糕,还有几个青云的点心,你可以挑着习惯的吃。”
我是宁锦,你信不信?
一上船她就咬牙问他:“他们呢?”
尹欢的神情说不出的复杂,他的眼神颤动,面色苍白,到最后只是干瞪着眼,投降一般地从喉咙底挤出艰难的一声:“锦……儿?”
大船就在河道口。青画惊讶地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一搜更大更豪华的船,比之前那个大了不知道多少。穿上挂了绳梯下来,她犹豫片刻,在墨云晔柔和的目光中慢慢爬了上去。
“放了我。”
墨云晔的小舟堂而皇之地停在上山的正道上,上船前青画心里挣扎得厉害,最终的最终,她还是妥协了。山上她能做的事情已经全做了,现在只有等,更何况她不想让那个乖巧懂事的女孩有事,别无选择,只得跟着墨云晔走。
到最后,青画用这三字结束。
青画的脚步陡然停滞。
房间里的气氛僵持着,像是被点燃了线的火药,一触即发。没有人知道,房门外有一抹绛紫,静得要融入夜色。
身后墨云晔的声音已经带了几分寒,青画不以为然,依旧自顾自穿过层层灌木往深处走,直到她听到他不轻不重的一句,“郡主仁义,难道就不想知道温琴他们现在如何?”
我是宁锦,你信不信?
“青画!”
放了我。
青画的回答是转身离开。
没有人知道此时此刻房门外的人的心思。墨云晔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只是颓然地借着船舱上的画屏靠着支撑整个身体。即使再怀疑,那始终只是怀疑而已,他不敢去查,不敢去信,即使这样都已经失态那么多次……但是,当不敢触碰的怀疑成了现实的时候,他连推开门的力气都没有……
墨云晔见她停下脚步,轻轻舒了口气。他涩然道:“她和你师父系出同门,与司空结怨已久。这次山上的事,是她所为……我和她相识多年,你赢不了她的,青画,跟我回去,我……”
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手足无措,第一次是六年前,那个被原配索要休书的婚典。那样一个鲜活的人,仿佛前一刻还是凶巴巴缠着他闯江湖的顽劣丫头,后一刻已经成了那副模样:鲜血染湿了她鲜红的衣裳,她本来清亮的眼里浑浊一片,明明是活生生的人,那双眼却好像死透了一样……万般的春色霎时成了烟灰,喜乐听在耳里是刺骨的疼。那样一个人,她还死死瞪着混沌的眼,问他要一纸休书。
青画第一次听到这名字,略略迟疑道:“甘苗是谁?”
他其实……不想给的,他几乎是怀着憎恨威胁她,是当他的王妃,还是当一个丑仆的糟糠?结果,他输了,一败涂地。
“青画,你不会是甘苗的对手的……”墨云晔艰难道。
他亲眼看着她血洒婚场,亲眼看着记忆里那个扛着一把绣花剑,背着个小包裹,七分笑三分顽劣的小女子痛得滚下了婚场的椅子,再也没有动作。
墨云晔的话说得正直无比,青画却听得笑了,笑得眼泪在眼里打了几个转儿,跌落在手上。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想嗤笑,笑人生一场戏,若她真只是个看戏的,倒真以为是她青画不知好歹,辜负了堂堂摄政王的一番君子意。她嘲讽地抬眼,“王爷美意,青画怕没这命享受。告辞。”
艳红喜庆的婚场成了一片死灰。
“你会丢了性命。”墨云晔的眼里闪过一丝寒意,“即使我不想,也有我护不到的地方。”
他召集了宫中最好的御医,救他的夫人,结果,只换来一天,一天而已,连十二个时辰都不曾满……
“不试试怎么知道?”
锦儿,宁锦。
墨云晔走近几步,几乎是用温柔的目光看着防备至极的娇小身影。她很狼狈,比之前狼狈了不知道多少,然而即使是这样,她那一双眼还是清亮无比的。这让他有一瞬间的无所适从,甚至是慌乱。但是本能告诉他,不管用什么方法,不能给她离开的机会。不管……不管她是不是……他不能容忍。“青画,你以为凭你一人,动得了我在朱墨的根基吗,嗯?”
区区一个称呼,他六年都没有勇气去念!它就像一个诅咒,每念上一遍就在他的心上加一块针毡。整整六年,哪怕他强迫所有人不准提及宁王妃三个字,哪怕他逼自己忘却,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他为一场失败的阴谋,已经悔恨了整整六年。行尸走肉,痛不欲生。
“王爷在说笑?”
房里,尹欢的神情总算是恢复了正常,他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轻声叹道:“你好好休息,我把钥匙交给你。你同行的几位大人不在云晔手上,你放心。”
墨云晔对她的嘲讽不以为然,只是低眉轻抬手,微笑道,“青画,跟我走。”
“香儿呢?”
青画冷笑,“多谢王爷关怀。”
“香儿她不在船上。”尹欢轻道,“云晔把她送到了附近的一个山头,那儿会有人照顾她。”
墨云晔轻轻摇了摇头,带得腰间的念卿发出清澈的声响。他见青画回头,眯眼笑了,“不是我。他们的主人是和司空齐名的高人,你那些小伎俩赢不了的。”
“你……”
青画冷笑回眸,“你?”
青画气得说不出话,张了张口只带出了一连串的咳嗽。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她已经大汗淋漓。尹欢把钥匙交到了她手里,她咬咬牙接过了朝门口走,没走几步就栽倒在了地上。
“你知道他们说的主人是谁么?”那个温润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锦儿!”尹欢急忙去搀扶,“明天吧,明天再走,船……已经在河上了,即使你通水性,夜色茫茫也不一定能找到那座山。而且你的身体实在是吃不消的。云晔他回朝了,他后天才会回来,明天、明天我想办法帮你找个小舟,送你离开!”
青画清晰地感受到浑身的刺痛,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她冷冷看了他一眼,掉头就走。
青画默默听着,停止了挣扎。她是厌恶这儿,可还不至于失去神智,尹欢的话句句在理,这个她懂。晚上出行的确会有太多意外,更何况……墨云晔他此刻不在船上。蛇毒才清,如果能好好休息一个晚上,未尝不是件好事。
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入了风,穿透的却不止是耳。
“说定了?”尹欢小心翼翼问。
一抹绛紫出现在了她的视野里。
青画犹豫着点点头,任由尹欢抱着上了床。床榻用的最好的料子,她依稀可以辨出枕头里棉絮里还加了些助眠的药草。她的身体向来极差,自然挡不了这药草的效果,没一会儿就昏昏沉沉闭上了眼,呼吸渐渐匀称起来。
青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搂住了瑟瑟发抖的女孩,这个……可能是村子里唯一的幸存者的女孩。
尹欢定定地看着睡梦中仍然一脸防备的青画,忍不住叹了口气,吹灭了房中的烛火,轻手轻脚出了房门。一出房门,他毫不意外地见着了房门外犹如青松一样巍然立着的墨云晔:他的脸上毫无半分表情,面如死灰。
叫香儿的女孩断断续续讲述着并不通顺的事情,青画却听得浑身发冷,待到女孩再也讲不出什么的时候她已经彻底通凉。听女孩的描述,像是某种杀人换头的蛊术。方才见着的那些麻木的村民掠过她的脑海,顿时她透骨的凉。
尹欢忍不住冷笑:“这才是待她特殊的原因?”
女孩陡然发起抖来,哆哆嗦嗦开了口:“爹娘……不知道……香儿在米桶里……桶里下血了……爹娘不见了……村长的腿少了一条,掉了……爹娘的头是缝起来的……”
墨云晔不吭声。
青画趁着这机会小心靠近女孩,柔声问:“爹娘怎么了?你身上的血是谁的?”女孩身上没有伤,这血应该不是她的。
尹欢嗤笑出声:“你这副样子做给谁看?墨云晔,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女孩还是很惊慌,却没有尖叫。她只是防备地盯着青画,一点一点地消磨着时间。良久,她才认出了青画,眨眨眼,眼泪一下子决堤了:“爹,娘……”
江上的风有些冷,吹得人遍体生凉。墨云晔一动不动,宛若木雕。尹欢不想再理会,他冷笑一声绕过他,临别不轻不重地丢下一句,“不管你怀着什么心思,我明天会放她走。”
“别怕。”青画柔声安慰,不急于靠近,“你怎么在这里?和你一起的人呢?”
夜渐渐深,船上除了几个船工,所有人都已经回房安睡,只有明月如灯,依稀勾勒着船上每一处雕花。不知过了多久,墨云晔才轻轻笑出了声,笑声低沉,犹如冰下流水。他缓缓伸手够着门,却终究没有推门进去。
女孩发现了青画,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一夜,安然过去。
这疑问在她找到灌木丛中一个瑟瑟发抖的小身影的时候得到了解释。那是和柳叶他们一起上山的女孩,她正缩在灌木丛中,面如死灰。
青画这一夜睡得不是非常安适。胸口闷得慌,待到黎明前夕才恍恍惚惚陷入了梦里。醒来,是因为有什么软绵绵的东西在她脸上游走,酥痒难耐。她朦胧睁眼,见到的是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床边,一只肉嘟嘟的手正细心地替她梳理着鬓角凌乱的发丝。
难道……上错了山?这里真的只是一个灾民聚居的地方?柳叶和那个女孩上了另一处山?
“香儿?”青画诧异。
青画小心翼翼地绕着山头转了一圈,没有发现柳叶一行人的踪影。他们就好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又好像是根本没有来过这座山。
听见自己的名字,香儿兴奋地点点头,奶声奶气,“姐姐,不要走。”
假如他们都是手拿兵刃,十步一岗百步一哨,那她大可以偷偷找到水源下剧毒要了这些伪装成灾民的刺客的性命,但是现在这副样子……她不敢确定,他们究竟是不是真的灾民。如果是真的普通百姓,她怎么下得了手?
“不要走?”青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
好在崖壁不算太长,青画花了大半个时辰找到了缺口,顺着缺口上了山。没过多久,一排排简易的木屋出现在了她的眼前。男男女女都在忙碌着,虽然狼狈却并没有女孩口中的“吃人夺食”场景。这一切让青画不敢向前,只小心翼翼地绕开了他们。
香儿瘪瘪嘴,伸手环住青画的脖颈,在她耳边轻声开口,“因为爹爹的头不见了,山上、山上所有人的头都不见了,姐姐的头还在,香儿的头也,哥哥的头也在,我们一起跑掉吧!”
隔了一整个晚上,虽然没有被山上的人找到是一件幸事,但是现在山上的什么状况她已经摸不准。一夜的差距实在是可以改变许多事情,决定许多生死,她甚至不能肯定柳叶,温琴,顾莘是不是还安然无恙。
“他们的头在哪里?”
一夜风雨,青画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初阳东升,鸟鸣虫叫空山寂静。虽然淋了一夜雨,身体却已经好上了许多,余毒的劲头也已经过去。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那儿已经不大烫了,身体也有了力气。
“地下,好多头……头挤着头,爹爹在下面……”
后来的事青画记得不多,后来雨停了,雨声仍在,却没有雨滴砸在她身上。有个人在叹息:你真的……恨我至此么?
香儿的话总是诡异万分,青画也知道她说的一定是真话,只是不一定能够把事实说出来。香儿的年纪实在是太小,她实在想象不出她描绘所有人的头不见了但是身子还在是怎样的画面,她的话中意究竟代表山上发生了什么事,她只知道,那一定是非常可怕的事情。她也不知道柳叶,温琴和顾莘去了哪儿。
梦魇来得极快,她却有几分沉醉在其中,乃至于天上下起了雨,她都没能睁开眼,任凭雨砸在身上,把一身的衣裳都淋了个遍。
“姐姐带你去找爹爹,好不好?”青画微笑。
青画依稀记得,那是捡到宁臣的第三天。
香儿咬着手指想了想,委屈地撅起嘴点头答应了,拽着她的一个衣角,跟着她出了门,到了甲板上。日出,甲板上的尹欢已经把小舟备好,静候在一旁。青画整理了一些药材,牵着香儿的手朝他微微颔首致谢,就要踏上小舟。
可是到最后,她输得连乞丐都不如。
“青画。”临走,她听到一个低沉的带了一丝颤动声音,没有下文,只是隔了很久又轻声重复了一遍,“青画。”
不会。小小的宁锦斩钉截铁,爹爹偷偷和捡来的那个啥宁臣掷骰子锦儿都瞧见了,爹爹赢了。爹爹最厉害了!
这一声,居然好像带了点鼻音。
那,赌鬼要是输光了钱呢?锦儿会不会恨爹爹?
那声音的主人是谁她当然知道,只这短短两个字,就足够让她心惊胆战的没有第二个人。只是她不想回头,哪怕身后是蓄势待发的箭她也不想。
小小的宁锦扒着爹爹的衣裳不肯放,凑在他颈窝里吐舌头:乞丐脏死了!爹爹是丞相,才不去当乞丐!
上小舟,放缆绳,落水,拾起船桨——青画发现自己的耐性见长,因为从始至终她真的没有回头看上一眼,手没都,心没慌,一步一步做完该做的事,划动了船桨。
花开了一地,爹爹采了一朵给小宁锦带上,抱在怀里摇啊摇,轻声问她:锦儿,你喜欢爹爹当赌鬼还是乞丐?
“哥哥——”香儿趴在小舟上挥着肉嘟嘟的小手。
墨云晔没有再跟上,青画撑着最后的力气松了一口气瘫倒在了半道上,苦笑着闭上了眼。时辰已经差不多,假如没有什么洪水猛兽,那再睡上一觉应该会好上许多了……她昏昏沉沉陷进了睡梦中,依稀还做了个梦。梦里慈祥的爹爹抱着半大的小宁锦坐在相府的花园里,唱着一首说不出名字的童谣。
“姐姐,你看呀,哥哥在看我们。”
她一步步朝前走,一步比一步吃力,到后来只剩下了喘息的力气。只要熬过这几个时辰,蛇毒就会彻底清了,但是这几个时辰里,她几乎是待宰的羔羊。她恨自己带了伤走不快,更恨自己的脚步带了踉跄,让自己的狼狈赤裸裸地曝露在了最憎恶的人眼里。但是即便如此,也好过和他待在一处。
“姐姐,你回头看呀,哥哥的模样好凶哦……”
青画回了个笑,讥诮道:“王爷也多想了,我只是告别。”
“姐姐,哥哥他……是不是快哭了?”
墨云晔退后几步,扫了一眼手腕上的伤口,淡淡露了一个笑,“郡主多想了,云晔……并无恶意。”
“姐姐,你看啊,你回头看看,哥哥哭了,哥哥真的哭了……”
她冷道:“王爷,告辞。”
朝阳似锦,水波成了金鳞。晨风吹散了雾霭,水旁是沼泽,沼泽上稀稀拉拉露着几个树梢,一片青葱。也不知怎的,青画忽然觉得一身的轻松,仿佛乱成一团的麻线终于被她找到了一个线头一般,心似明镜平。
匕首的主人盯着她目光凛冽,仿佛是看着洪水猛兽一般。这目光让他着实不舒服,心里的涩然更甚。然而更让他涩然的是她接下来的话。
皓皓长空,蔚蓝如洗。
墨云晔凝望着青画的时候,青画已然撑着不多的力气借着石头站起了身,一步一步朝前走去。他几乎是立刻跟上了,扶住她的一只手臂,没想到只这简简单单一个动作,下一刻就是一道凌厉的寒光闪过——匕首划过他的手腕,留下一道血痕。
再见到那座熟悉的山丘已经是晌午。
很像,很像那个人……她也是向来顽固,顽固得……让人以为她很坚强。这一抹太过熟悉的光亮让他心上一紧,涩涩地疼痛起来。
香儿对岛上的地形还算是熟知。青画带着香儿找遍了整个山头,终究是找到了柳叶一行人。黄昏来临的时候,青画在层层芦苇之后的小潭找到了柳叶一行人。
三句话,三个多谢王爷,句句透着显而易见的憎恶。墨云晔默不作声地盯着依着树干刚刚转醒的绿衣女子,不着痕迹地一点点松开了原本紧握的拳头。她的脸色苍白,娇小的身上衣服已经被划破了好几处,脚上渗着一丝血迹。明明是一副虚弱到不行的模样,眼底藏着一丝光晕,执拗且顽劣。
从山顶道小潭隔着一片长长的小径,路上却没有半个人把守。青画眼睁睁看着香儿拨开挡路的芦苇,露出了藏在芦苇后面的一个小潭——柳叶,温琴和顾莘完好无损地泡在水里,却没有一个人起身。
“无妨,多谢王爷关心。”
“你们……”
僵持了一会儿,墨云晔终究是放弃了。他安静地看着青画,直到她的神色已经起了厌恶,他才轻道:“你脚上的伤……”
“郡主?”柳叶抬头看见了青画,惊喜过后是惊慌失措地喊出了声:“不要过来!”
“多谢王爷,青画不渴。”
青画险险地止住了脚步,警惕道:“这水?是那个……甘苗?”
墨云晔像是被踩了痛脚,神色僵了许久才极轻地道:“没毒的。”
他们每个人的身上都没有伤口,甚至没有锁链牵制着他们,但是每个人都温顺地把半截身体浸在水里,这样的情形着实诡异了些。那水,初看没什么特别,细看之下却似乎泛着一股子幽绿。深潭之水自然是幽绿的,可是这水潭是在是浅得很,这种颜色让人不寒而栗。青画看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柳叶提醒之下,她更不敢轻举妄动了。
青画一愣,敷衍地笑,“多谢王爷好意,我不渴。”
“是,”柳叶苦笑,“我们都成了水草,一离开这水不到十步就会浑身刺痛,生不如死。这几日多亏了这个孩子带些野果来,我们才不至于饿的昏厥……”
墨云晔像是浑然不觉她防备的目光,只轻手轻脚递上一个囊袋,柔声道:“水。”
柳叶说的是香儿。
青画咬牙不语,警惕地看着他。
“那柳大人,你们能走吗?”
青画几乎是一瞬间清醒了过来,慌乱地找到了贴身的匕首,紧紧握在手里——墨云晔也听到了她醒来时候的骚动,他站起身来踱步到了她勉强,神色复杂,沉默良久才轻声道了一句:“你醒了。”
“能。”温琴狠狠一拳砸在岸边的石头上,咬牙狰狞道,“腿脚都没事,可是……离不开这水!那个人,那个人连防止我们逃脱的守备都没有,就是因为我们一旦进了这水潭就再也离不开!”
墨云晔!他怎么会……
柳叶沉道:“郡主可知道这是什么?有法子可解么?”
这一休息,睡意犹如秋后风霜一般袭来。几乎是一瞬间,小睡成了昏睡。睡眼朦胧中,她依稀听见有人叫青画,她却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等她再醒已经是黄昏时分,夕阳满天。有个模糊不清身影坐在不远处仰头望着夕阳,绛紫的衣裳和青山绿水几乎要融为了一体。
“有。”青画轻声道,“最简单的也是唯一的法子是问主人要解药。”
只是,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体力。她出了点汗,冷风吹过瑟瑟发抖。而过于滚烫的额头告诉她,蛇毒很可能还是残留了一点点,不重,却让她走得十分吃力。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青画终于支撑不住,连不重的药包提在手里都犹如千斤。无奈之下,她找了处还算干净的石头,靠着它闭上眼休息。
如果说刚才见着行尸走肉一样的村民她还仅仅只是怀疑那个“主人”是甘苗的话,那此刻她已经完全确定那个人就是甘苗。司空曾经提起过,甘苗此人有两宝,一个是毒药天残,一个是毒水地养。前者奇毒无比,天下无人能解;后者只要加一点进死水,人沾了就能成瘾,一离开就是撕心裂肺。柳叶他们现在在的水牢,十有八九就是传说中的地养。
青画靠着树枝无力地坐下来,休息了好一会儿才拄着温琴特地留下的刀,一步一步顺着崖壁朝东面走。绕开它,总会有路的……
一瞬间,青画忍不住想发抖。难怪墨云晔会如此笃定她比不过那个“主人”。他是甘苗,就连司空都得让他三分薄面的甘苗啊。
温琴沉默起来,脸上的神情变了又变,最终狠狠瞪了青画一眼,把刀摔在了她面前,只靠着一双手攀爬上了那段崖壁,消失了。
香儿紧紧抓着青画的手,“姐姐,不要去,不要去……”
青画冷笑起来,“温琴,你堂堂男人,难道连这点博命的勇气都没有?”
青画咬着牙站起身,轻轻拍了拍香儿的脑袋:“乖,找个地方好好躲起来。”事到如今,她已经没有退路。这一次冒险,如果是成,那就可以状告墨云晔谋害朝廷命官,勾结邻国使臣意图谋反残杀数百灾民,让他没有还击理由;败,则是她青画一条命。
温琴咬牙,“你胡闹!”
天色黑了,山顶上亮起了火把。漫山遍野的光亮汇成了一个地上的星空,每个火点都是急匆匆在山上飞舞着,却奇异地没有一丁点喧哗之声。这是一座死城。
“你带人绕开这儿,记住,我一会儿顺着东边绕开这断崖壁……你千万不要让人往那儿找……”
青画趁着这遮盖一切的夜幕稍稍安歇之后便偷偷潜入了那些村民口中“主人”的居所。
“这怎么行!”
甘苗所在的地方不是山顶,而是后山腰,与山顶上层层守备截然相反,山腰只是杂乱地密布着藤萝,几处湖泊泥沼中丛生着层层叠叠的芦苇。一条蜿蜒的小径绕了不知道多少弯终于绕进了芦苇丛,望不见尽头。芦苇丛边左右分别守着两个侍卫,目光阴森。
青画想了想,缓道:“你先上山,我休息好了自己上山。”
青画悄悄隐藏在芦苇后面,屏息打量着——他们穿的极其厚重,看样子不是活人。毒药应该是对他们起不了作用的,唯一可行的是她身上唯一剩下的蛊虫——这是最后一罐,她除了孤注一掷再没其他选择。
“怎么办?”第一次,温琴用商量的口气与她说话。
所幸,蛊虫起了作用,几个穿得诡异厚实的村民相继倒下了。青画绕开他们悄悄顺着弯弯曲曲的小径轻手轻脚地往前走。一片芦苇的海。风中芦苇翻滚,一片沙沙声不绝于耳,无边无际,铺天盖地。
蛇毒大半已经被药压制,只是毕竟是毒,后劲儿还是有些的。青画知道自己在发烧,四肢酸软,眼里见着的东西也都带了一圈光晕,脑袋昏昏沉沉的,不知道被温琴背着走了多久。直到温琴停下脚步,她才恍恍惚惚睁开眼。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面断崖。说是崖其实并不算,那只是个几十丈高的崖壁,对于会武的人来说并不算高。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芦苇丛总算见了尽头。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条小溪,溪水隔了芦苇和一片平坦的空地,空地上赫然立着一座小小的竹屋——没有一个人把守。这多多少少让她有几分心慌,却并不影响她继续往前走。
青画趴在他背上的时候能感觉得到温琴在发抖,这个见惯了血的大男人大约是被气得。只是这一番下来,倒化解了这一路的冷嘲热讽,开始了真正的赶路。倒也值得。
风吹得芦苇声声作响。青画抓紧了自己的衣服,一手按在腰间的口袋上——那儿是她仅剩的毒药,她不能肯定这毒药能不能拿甘苗怎么样,但至少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她还可以用到自己身上。
“嗯。”
“怎么,不往前走?”陡然间,一串笑声飘散开来,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司空的徒弟,就这么点胆量?”
“疯子!”温琴气得说不出话,良久才把刀狠狠插进土里,“我背你走!”
那声音如游蛇一般的滑腻,不辨男女,只是到开口时才让人依稀可以确定是个女子。青画握紧了拳头,忍住了回头查看的慌乱之举,咬咬牙迈开第一步。
“你中毒……我们都走不了……”青画强笑,“如果你是问我为什么用踢的……手比脚有用……你放心,这点毒我还是能解的……只是,会有一阵子难受……”清毒速度再快也快不过蛇毒蔓延,这是事实。
那声音又是一阵嬉笑,“不回头看看么,我在你身后呢。”
温琴气得满脸通红,张口了几次都没说出话来,末了爆出一声吼,“你这是干什么!”
被发现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如果这时候她仍然抱着偷偷接近的心思,那到最后真的可能会死得很惨。青画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她逼自己不去听,几乎是木然地,她迈开了第二步,第三步,第四步……一直到了竹屋前,她始终没有回头看过一眼。几乎是费尽了所有的精力,她叩响了竹屋的门。
青画很痛,却没有失去神智。稍稍调息习惯了剧痛之后,她拿了随身的匕首割开脚腕上的布,在伤口上划了几刀,让血顺着伤口淌出来,又从包裹里找了些药粉,一半洒在伤口上方几寸的刀痕上,一半送到嘴里咽下了。这才重重地喘息着靠着带刺的灌木无力地躺倒了。
几乎是同时,身后那柔腻的声音霎时停滞,不仅是嗓音,就连风声,芦苇声都停滞了,气氛沉寂到了让人心慌意乱的地步。
“你!”温琴再迟钝,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抽刀把那蛇砍成了两段后慌慌张张在已经蹲倒在地上的青画面前蹲了下去,急道,“你怎么样?”
“你是来送死的?”
脚上的剧痛告诉她,没有逃过。
竹屋的门吱嘎一声打开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屋里响起来,沙哑无比的声音让青画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蛇已经靠近到了极限,青画几乎能想象得出它下一个动作是扑上去,温琴的刀再快,也需要一个转身的时间——一时间,青画想了很多,最终的决定是松开了树枝几步上前,抓住温琴的臂膀借了一丝力,用力朝把那一抹绿色踢了开去。
“是。”青画勾起一抹笑,一步踏进了竹屋。
“你……”温琴诧异地出声。
出人意料的,竹屋里是一个雅致至极的世界。墙上挂着几幅字,几个画卷,屋子里一张竹桌,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在竹屋窗边站着个白发苍苍的女子,一身白衣,纤尘不染。
温琴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一点都没有看见正悄悄靠近自己的危险。青画急得心跳加快,她飞快地扫了一眼身边的灌木。无奈温琴早早停了手,周围根本就没有斩断的树枝,又哪里来的可以挑开毒蛇的东西?情急之下,她狠狠折了最靠近自己的那一段树枝,用力拗断了——树枝上的刺刺进了她的手上,殷红了一片却仍然不见断裂。只可惜,老天爷根本没有给她用上树枝的机会。
“好大的胆。”那人冷声笑,回头对上青画的目光。
青画心里焦急,眉头已经紧紧皱了起来。倘若是柳叶先到山顶,那不出片刻,山上的人就回来找寻。所有的计划就会功亏一篑……她咬牙,狠狠朝空有一副武者皮囊的温琴瞪去,却不想这一瞪,倒让她看见了一抹翠绿正缓缓靠近温琴——蛇,这水灾的山上,怎么可能没有这种东西呢?
青画在那一瞬间看见了她的真实面目,她本来以为她已经是个白发苍苍老者,但没想到她只是长了满头的白发,她的脸是三十上下年轻女子有的,配着她苍老的声音显得格格不入。
“温大人……”
“你是甘苗?”青画抬眼问,悄悄握紧了手里仅剩的那包毒药。她已经不用听她回答就几乎能肯定她就是甘苗了,这世上被称作高人的人很多,但真正是童颜鹤发的高人她却只见过司空一人。这女子是第二个,向来也只有与司空齐名的甘苗才能配得起这副容貌。
温琴的脸色越发难看,“我堂堂……需要你这女流之辈来教训?”他嘲讽地看着身边的绿衣女子,她年纪实在是太小,个子又小,恐怕是刚刚及笄的年纪。这样一个空有地位的绣花枕头千金小姐却来对他指手画脚,这让他着实不爽快。
“司空的徒弟?”
“这是柳大人的意思。”青画弯腰捡起刀递到他面前,“温大人,我们的时间不多,还请温大人莫要折腾怀了大事。”
青画笑了笑,道:“青画见过师伯。”
青画拿了药包,温琴拿刀,在不算和善的氛围里慢慢向山上开拓。西南多雨温润,灌木长得极其高大,地上满布的藤蔓多半带刺,上山异常的艰难。青画与温琴在藤蔓中穿行了约莫半个时辰,两人的脚上就已经被扎得出了好几处的血。温情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到末了把剑一摔,恶狠狠看着青画:“郡主,让温某陪着你玩些拙劣的计谋好玩么?”
“你居然知道?”甘苗笑起来,她讥诮地目光仔仔细细扫过青画,从眉眼到腿脚,没有一处落下。到末了她轻笑一声,淡道:“吊着命的病秧子,司空可真舍得下本。”
江上风大,两叶小舟飘荡久了,终于不小心失散。好在小山头已经在不远处,青画和温琴就选了一处灌木丛生不易被发现的地方上了山。
“说什么?我不明白。”青画皱眉。
柳叶与顾莘和女孩一船,青画与温琴一船。水面上丛生着数不清的树木歪歪斜斜躺倒着,用不了多少工夫,两条船之间就隔开了一些距离,被一丛丛的树梢影子遮挡住了,再也瞧不见对方。
甘苗娇笑:“你居然不知道?司空什么时候成了施恩不求报的好人了?我那师兄十多年前就已经得了不治之症,可全靠着这宝贝蛊虫钓着命呢,呵,他对你倒大方,大方得肯填上自家性命。”
船上一夜在静谧中流走,东边的朝霞遍天的时候,一座小山头赫然出现在了船前方。此时船已经出了河道,底下已经依稀可以看见原本就在的房屋林立,大船已经不能前行了。无奈之下,柳叶备了一些急用的药,找了两叶小舟缓缓靠近那山头。
“你什么意思!”
女孩哆哆嗦嗦伸出一只手,指着船舱外一片茫茫大水,“前面……”
苍老的声音在竹屋里回荡着,一遍一遍不绝于耳。青画听得心里渐渐起了慌乱,她知道自己不该相甘苗这蛊惑人心的话,可是……可是她也不得不承认,从小到大,她的的确确是个吊着半条命的病秧子,不管是用毒还是用蛊,她都学得异常艰辛……前阵子她的身体更是到了随时都会倒地的地步。只是这一切都结束在某一次晕厥之后,从那以后,不管身体再差,她都不至于垮掉……这其中说没蹊跷,连她自己都不信。
“你的村子在哪里?”
“仔细瞧了,原来是个美人胚子,难怪司空挂在心上。”甘苗的笑变了味儿,她缓步走到青画面前,伸手挑起她的下巴娇嗔,“可惜呀,他这番牺牲,不过是为我做嫁衣。”
青画听见自己的心跳停顿了片刻,又陡然跃动起来。天灾是恐怖,但更恐怖的是天灾之后的人灾。古就有易子而食,人到了生死一线的时候会做的事情,完完全全是个罗刹。西南的大水把所有的灾民都赶到了山丘之上以躲避洪水,一个山丘与另一个山丘就成了孤立的小岛,衣食住行,抢的何止是人命。
青画遍体泛冷,“你……到底想说什么!”
女孩的身体猛的一颤,眼里的惊恐霎时被点燃到了极点,用力揪紧了青画的衣摆,“他们……他们带着刀,杀了好多人……大水……没吃的了……他们抢光了村里所有的吃的……还想吃……人,啊——”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事情,女孩放声尖叫起来,声音之刺耳,让所有人心里一片冰凉。
甘苗巧笑着凑近她:“司空把他养了十五年的保命的蛊给你续命,你居然不知道。”她神色一变,脸上起了执狂的神奇,语气陡然一转,成了狰狞,“枉我多次求他把那个东西给我,念他要靠它保命我才作罢,想不到,他居然轻易给了你这小丫头!哈哈,好个司空!你真是重情义!今日你的心上人落到我手里,真是天意!”
青画松开了按着纱巾的手,“慢慢讲,怎么受的伤?你的家人在哪里?”
青画的呼吸一滞,再也没开口。她的心里已经乱作了一团,很多早就淡忘的记忆渐渐涌上心头,再见司空时他的愤怒,那日醒来时他笑着说肯定不会有大碍了的神情。她一直以为是他医术了得,却没想到,他是把他十几年的心血给……
“啊!”女孩痛得眼泪迸出,狠狠抓着被褥尖声叫起来。这一声仿佛为她的喉咙开了匣子,她狠狠揪住了青画擦洗的手,尖声叫,“救救我!救救大家!求你快带救救我的家人!求你……”
“你的身体还真是万药养,倘若去了脑袋,会是最好的……”
女孩愣愣看着她,极其缓慢地挪开了视线,顺着青画的指尖望向床头,又极其缓慢地挪动了脚,一步,两步,慢慢爬到了床上。柳叶派人打了了干净水来,青画咬牙往纱巾上倒了些去腐肉的药,狠狠心按到了女孩伤口最为泛白的双腿上。
青画忍不住战栗,甘苗的手指冰凉,划过她的脸上引得她一阵阵的鸡皮疙瘩。她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倏地退后想走——只是,来不及了,她回过头的时候发现门上赫然爬满了蜘蛛,每一只都是色彩斑斓。不仅是门上,连窗户上也全是,她几乎能想象假如她强行出门,会是怎样的结果……
“柳大人,找点干净的水来。”青画皱眉叮嘱柳叶,凝神看着不人不鬼的女孩,指了指她身后的床榻,轻声道,“床,躺着,好不好?”
“为什么来?”甘苗巧笑。
女孩张了张口,还是没能开口,只是哆哆嗦嗦地把血淋淋的手往上挪了几寸,一路攀爬上青画翠绿的衣摆——她这副样子像是惊吓过度,七分像人,三分像鬼。
青画淡道:“别无选择和你做交易。”
青画被吓了一跳,在女孩又惊又惧的目光中蹲下了身轻声问她:“你……怎么受的伤?”
“好个别无选择,你倒比那木头疙瘩师父明理得多。地养泡着的人就算是他亲自来了,也别无办法。”甘苗慢条斯理地替自己斟了杯茶,眼角笑意,她说,“我给你个选择,你是想去了脑袋变得和外面那群人一样,还是冲出门去试试看会死得多难看?”
话音未落,女孩陡然间睁开了眼——她僵硬着打量了四周一会儿,挣扎着从床上坐起身,爬到青画脚边抓住她的衣摆,满眼的惊恐。她的脸上也密密麻麻布满了刀疤,整张脸皮开肉裂,血淋淋的伤口已经被水浸得发了白,异常的狰狞。
青画闭上了眼——她当然知道甘苗不是在开玩笑,门上的彩蛛她认得,是一种产在极热之地的食肉蛛,她此刻身上没有好药,只要被被它咬上一口,就算是十个青画都活不了的。两条路,一条早死,一条受尽折磨而死。她问她,选哪个?
“怎么回事?”青画皱起眉头问女孩身边的温琴。
不论她选哪一个,都是一个死。
西南水患源头是朱墨的河流决堤,他们此番为了方便行路才走了河道,灾民多半是在山上或者远些的沼泽上,这茫茫大水里哪来的人呢?青画怀着满心的疑惑,跟着柳叶进了船舱。虽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可初见那个救上来的灾民,她还是结结实实倒吸了一口凉气——那是个……活物,只能这么形容,因为那人浑身上下已经看不见一点完好的皮肤,只有纤瘦的体型依稀可以让人辨别出那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她身上的伤不是皮肉的毛病,而是血淋淋的刀伤。
青画缓缓睁开眼,对着甘苗扬了扬手,笑了,她清声道:“你是要一个死人,还是一个让你杀得有价值的人?”她的手里是她仅剩的毒药,威胁甘苗的却是她自己的性命。她赌,赌她不会甘心让到手的猎物死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这世上能杀人的东西多得很,但是能让她费尽心机得到的人偶却只有她一个。与其被逼着做出无论哪个都是死路一条的抉择,她宁可把这抉择还给对方——
“什么?”
甘苗一愣,忽而笑出了声,“你居然拿自己的性命威胁我?是不是太过天真了?”
柳叶见青画上船,匆匆道:“郡主,刚才侍卫从水里救上来个晕迷的女子……”
“是。”青画冷笑,手指稍稍用力,纸包发出轻微的声响,只要她再用上一分力,指甲就会划破掌心。人一死,不管身体里有多么宝贝的东西,都会随之灰飞烟灭,这一点向来甘苗会比她清楚。
这声响不大,青画已经上了小船去对面,听见声响再回头时她只见着那精致的大船窗棂边衣摆绛紫的衣袖和几缕长发。
“天真。”
尹欢收敛了笑意,盯着罕见的失态的墨云晔,眼里露出几分诧异:“云晔,你对她……”
“我一死,蛊虫也会死吧。我活着你尚可选择趁我活着取蛊,或者用我威胁师父,如果我死了,”青画咬牙道,“到时候,不管师父是死是活,你什么都是一场空!”
顷刻间,白玉杯子被狠狠砸在了船舷上,碎了,几瓣碎片跌落到水中,发出“噗通”的声响。
良久的沉默。
“云晔?”
“你想要什么?”末了,甘苗笑了。
船舱闷热起来,寂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先放了柳叶他们。”
尹欢嘲讽地笑,“云晔,你也有说不出话的时候?”
“好,成交。”甘苗笑吟吟递上一个药瓶,“不过,你得先喝了它。”
良久,尹欢才轻笑一声推开船舱的窗户——三丈阳光跳跃到红木桌上。桌边的的绛紫身影还手执白玉杯一动不动,静得如同死物。只有跃动的阳光落到他的一抹衣摆上,耀眼万分。
“这是什么?”
青画的匆匆离去没有在船舱里激起一丝声响,自然也没有人挽留。只是本就不大的船舱里霎时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天残。”
“多谢王爷好意,告辞。”
天明时分,青画终于知道了甘苗打算用她做些什么。这个疯狂的女人,她要的不是一个死了的她,而是一个半死的,和那些村民一模一样。中了天残毒的无头尸身,配以她往年忠臣部下的脑袋,就成了……行尸走肉。
“醉嫣然。”
取头换身需要祭祀,就如同民间的扯线木偶一般。
白玉杯被递到了青画面前。执杯的手骨骼修长,纤瘦。手的主人眼色如水,不见底。
扯线的木偶制作尚且需要许多道工艺,民间有传闻,为了个木偶以“灵魂”,还会有个“开魂”的仪式。而甘苗所做的不是普普通通的木偶,而是真正意义上的人偶,自然要比木偶来得繁杂。于此,青画才得了半天时间的修养。
时候的确还早,青画却不想再多留一刻钟。她眼睁睁看着一直低着头没有任何动作的墨云晔缓缓抬了眼。他的目光终究是落到了她的身上,如冬日流水,清寒中带着一丝波澜。在几乎是窒息的船舱里,他似乎是略略沉吟,绛紫的袖摆划了个不算流畅的弧度,落到了红木桌上——他从尹欢手里拿过了白玉的酒壶,默默替自己面前的酒杯斟了杯酒。
半天后,开魂准备妥当,依旧是几个穿着笨重的人找了根绳子把她结结实实绑了起来。他们的手脚都很僵硬,眼神无光,凑近了连呼吸都没有。
“郡主……”尹欢似乎是急了,回头匆匆望了一直沉默的墨云晔一眼,神色莫名。
青画逼自己不战栗,尽量让的手脚不至于被绑得毫无挣扎的余地。
青画突然有些冷,不知道是起了风还是因为一直沉默在角落里闷不吭声的那个人的缘故。尹欢口中的疯子是谁她大约也猜得到,只是……猜不透,也不想猜。她扯了一抹笑,举杯一饮而尽,“时候不早,叙旧酒也喝过了,我还有几个病人要救治,尹大人,墨王爷,相遇不巧,青画只能告辞了。”
“那三人已经上船,回朝去了。”临走,甘苗淡道。
尹欢的声音总是透着股江南的呢喃调儿,带着一丝润滑,三分缱绻七分闲适。他缓缓道来,狡黠的目光仿佛能穿透手里的白玉酒壶一般。
“多谢。”
“郡主有所不知,”尹欢眯眼,手指轻轻叩了扣酒壶,笑了,“这酒,本不该留到现在的,只是啊,那时候我正巧想开坛喝了,结果有个疯子不让,威胁我说要是胆敢喝了就有办法停我三年俸禄。这才——留得给郡主。”
画被推到哦房门外头一处高地之上,高地上绑着一根木桩。青画就被那些人偶绑到了木桩之上。烈日炙烤着大地,风带不来一丝清凉,青画却浑身发寒,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四周——甘苗如她所料没有跟上来,周围把守的只有三个人偶。如果要逃跑,这时候是再好不过的了……
“好酒自然香远。”
唯一剩下的那包毒药能让生物画腐,青画小心翼翼地在纸包上扯了一个洞,一点一点转着微小的角度,尽可能地避开另一只手,把毒药洒在那绑着她的绳子上。手不可避免地沾到了药粉,火辣辣的疼,她咬咬牙继续,一点一点倒,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她已经开始晕眩,绑着她的绳子终于断了。
尹欢低眉笑,“我还以为只有朱墨的女儿家才喜欢醉嫣然,原来郡主也喜欢。”
人偶不聪明,不能从细微的地方看出绳子断裂,他们只要她仍旧维持着本来的姿势就不会发现。她借着木桩稍稍恢复了点力气,瞅准了一个时机,把剩下的药粉对着人偶奋力洒去!虽然他们不会中毒,但是这药粉至少可以腐蚀了他们的眼睛。
“郡主请。”尹欢莞尔一笑,又换了个白玉的酒壶斟上第二杯。
人偶一个个开始动了,却是相互碰撞找不到方向。青画就趁着这个时机掉头就跑——穿过小溪,穿过芦苇海,她一路急急忙忙奔跑,心惊胆栗。终于,芦苇的尽头已经在前面。
逐英散。咳嗽之余,青画在心里狠狠咒了一遍这酒名,咬咬牙强挨着撑过了酒劲儿。
“姐姐!姐姐在这里!”
青画对酒不大懂行,但却是不怎么容易醉的脾气。白玉杯很小,只有两个指头一般大小。所以当尹欢拿过翡翠的酒壶替她斟上一杯酒的时候她只稍稍迟疑辨了辨有没有毒就一饮而尽。只是她没想到那酒很烈,喝在口中就像是火烧一样,从舌尖一直到了喉咙底——几乎是同时,她呛得眼泪都溢了出来,两眼发红,有苦说不出。
居然是香儿,还有……陪在她身边的那一抹绛紫。
船舱中的红木桌上摆着几个不同的酒壶和几个杯盏,酒壶有红铜的,有白玉的,还有几个看似翡翠的,每个都是精巧无比。杯盏则是一律用的白玉,雅致得很。除了酒壶与杯盏,桌上还放着几个糕点,玲珑剔透五颜六色,沁人的芳香夹带在酒香里,平添了不少滋味。
“姐姐!”
她笑道:“尹大人也很爽快。”
香儿跌跌撞撞地跑了上来,死死抱着青画的腰肢不肯放手,一张小脸已经哭得脏兮兮的,眼睛泛红,“姐姐,天都快黑了,你还不来……”
尹欢听了眉开眼笑,笑眯眯斟了一杯酒道:“郡主真是坦率。”
“我没事。”青画轻声安慰,目光却锁在不远处站着的那一抹绛紫身影上。他站在那儿,没有一点言语却透着一股天性的威仪。这样的人也许天生就是王侯将相,也许生来就比常人高上那么几寸。就是那几寸的高,让他能踩世人如蝼蚁。
青画一愣,释怀地笑了,“还没,过些日子你可好?”那册子当初是青持从他府上偷来的,她想过墨云晔会帮他查出是谁拿的,却没想到他会挑开了讲,如今一切敞开了,反倒自在了。尹欢这人,性子是刁了些,骨子里却是个潇洒个性,这一点颇得她心。
“青画。”他低眉轻声开了口,两个字,无比的清晰。
“郡主,尹欢其实一直想问,上次郡主从寒舍掏走的那册子可看完了?”尹欢的眼角透着一点点光,狡黠无比,“久了我不好向上头交代。”
“姐姐,哥哥在找你。”香儿泪眼汪汪地从她腰间抬起头,“哥哥一直在找姐姐。”
坐在船舱里的另一个人青画当然认识,墨云晔,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岭南,更不知道这次的相遇是巧合还是陷阱。他不动,她也不敢;他不开口,她就只能移开视线回了尹欢一个笑,“托尹大人福,我这些天一切安好。”
找到了,又如何呢?青画冷笑,与墨云晔隔着短短的距离,一点一点地把视线从他身上挪开了,拉着香儿往前走。
船里放了一张红木桌,桌旁坐着个人,他低着头,如墨的长发掩去了他的神情。他很静,如同摆设一样坐在船舱最角落里,听到声响也不曾抬头观望。倒是尹欢,见着青画掀帘而入,他的笑带了几分森森然,“郡主,好久不见,可安好?”
“青画……”他似乎只会讲这两字,同样呢喃一般的口气,同样温润如水的眉眼。
在温琴和顾莘愤愤不平的目光中,青画终究是上了对头的船。
青画本不算理会,只是没走几步,就发现堵截的人已经在她耽搁的这短短时间里把这片芦苇层层包围起来了,她……走不了了。
“郡主,可有闲暇陪在下喝杯酒?”尹欢一身便装站在对面船上。船上究竟是什么人已经再明显不过。
“出尔反尔,司空的徒弟就是这品性么?”甘苗的笑声滑而腻,拨开层层的芦苇透到了每个人的耳里。
过了西陵郡,青画一行已经不能坐马车,只能改坐船了。江南宝地已经成了一片沼泽,七分水三分地。这三分地是往常的山丘,山丘上头还蜗居着死里逃生的灾民。水不算深,所以船也不能太大。青画乘船在水上行路的第三日,遇见了她最不想遇见的人。
司空的徒弟,青画突然发现,不管是青画郡主还是青画太子妃,没有一个可以比得上这个身份更让人关注。帝师司空的徒弟啊,她想笑,无奈身上有一点点涩疼,让她的笑带了几分怆然。“谁规定司空的徒弟就活该被人当药引了还不能反抗?”明明是死到临头,她反倒镇定了起来,几乎是怀着恶劣的心思嗤笑,“我就是不守信用出尔反尔阴险狡诈怎么了?”
然而要杜绝,却是不可能的。人人都知道,却没有一个人敢说。一说出来,乱的不仅仅是灾民,还包括深入灾区的所有人。
让她先放柳叶他们是一回事,她打算束手就擒是另外一回事。与其被这老妖婆做成了人偶,她还不如早些自行了断。
青画能做的其实不多,十万金从沿途未受灾的地方买了许多的粗布衣衫和干燥的馒头,马车队能运的东西并不能够与墨云晔麾下的赈灾军比,所以她自作主张用大部分用来买了药材。大水过后,最恐怖的不少流离失所,而是瘟疫。她能做的只有竭尽所能地控制最初的伤寒发热,最大程度地降低瘟疫大范围扩大的可能性。
“你好歹是名门之后……”甘苗的声音带了愠怒。
西南之行是赈灾,越往西南越是荒凉。本来富饶的一片宝地成了一片荒芜的沼泽,依稀还有良田房屋的残骸留在原地,越发凄清。受灾的百姓从西陵郡到南都,一路上三三两两衣着破烂。道上的千年古树不知道被人连根拔起了多少棵,歪歪斜斜躺倒在低洼的地方,半棵水中,半棵泽上。
“名门之后就该风度翩翩自寻死路?”青画眯眼笑了,一面笑一面打量着四周的空隙,一手抓着香儿一手攀了根树枝,屏息后退——
青画没有让自己哭出声来,因为马车外头是柳叶,马车后面还有温琴和顾莘的马车紧紧相随,还有几乎倾尽墨轩亲信的数十侍卫。她不能。
“好个牙尖嘴利的丫头。”甘苗的声音拨高了几分,“还想逃?”
他说,好。
甘苗的话音未落,忽然间芦苇海里吼声滔天,所有的人偶在这一瞬间狂乱起来,每个人都像是被砍了一条腿的狗儿,尖声叫着在原地打着圈儿——香儿被眼前这一切吓坏了,呆呆愣了一会儿后也放声尖叫着哭出了声。
他是问她要不要一起抛权洒利放弃荣华富贵不再回国留得一生安稳,而她答的是:我要你登上九宝。
青画无能为力,只能抱着香儿咬牙忍着,逼自己静下心等待渺茫的生还机会。可是那些人偶乱则乱,却没有一个人露出一丝空隙,她身上已经没有任何能要命的东西了,区区一个柔弱的身躯,怎么可能冲破那堵连人都不能算是的墙呢?
所以,他问她,你怎么想?而她答的是:二皇子心术不正。
“甘苗!”
青画坐在马车上一路向西南,忽然了然他这番究竟是来做什么。他不是来邀她一起回青云,他甚至是来阻止她回青云的!老皇帝病危,他这太子少小离家,为一个外人守陵一年,更把朝政搁在一边,委实不是个好太子,所以并不得民心。他这些年毫无太子模样,即便有老皇帝诏书,他也不一定真能登上那个万人跪拜的座位。可是他身为太子,假如不能登上那位置,那等待他的……
陡然间,墨云晔罕见的响亮声音在人偶的喧哗中响了起来。
日出,朝阳跳跃着落到他的眼里,一动不动了。时候已经不早,青画却在原地泛起了踟蹰,到最后却是青持亲自送她上了马车。她甚至连一声道别都没有——不需要,青持这样讲,而后起身上马,飞奔而去。
青画听到甘苗很是诧异地“嗯”了一声,没过多久,尖叫的人偶们纷纷停下了声响,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样。甘苗略略嘲讽的声音从芦苇后传了出来,透着一丝丝的妩媚,她说,“墨王爷莫不是想和我抢这小娃?”
青画哭笑不得,不得已松开了手。
“是。”墨云晔淡道,深邃的目光飘过青画的眉眼,却闪了闪躲闪到了别处。
“不会。”末了,是青持沉寂的声音。他居然真的乖乖答了,有些笨拙。
甘苗娇笑,语气丝丝入扣,“墨王爷,这孩子可是我做娃儿的好材料,这身段虽小,骨子里却是被药草蛊虫薰大的,去了脑袋变得听话了她可以当我最好的一个娃儿呢。”
良久,依旧没有。
“你敢?”
居然,连换气都没有。
墨云晔的话里忽然带了无尽的戾气。他没有多说任何字,只是沉下了脸色,如同三月晴好的天忽然起了雾,一片阴云笼盖四野,十里昏暗风雨欲来一般。他这副样子青画见过的,许多年前,那个初出茅庐的少年也曾经用这种口气让几个拦路的恶霸。那时候,他就是七窍玲珑了。
青画闻见青草香,带着一点儿露珠的潮意。他没有喘气,没有呼吸,只留下心跳声还依稀入她的耳。青画想笑,奈何于情于理都不合,只好在他胸前低了头闷声道:“你迟早把自己憋死。”
“墨王爷,你忘了你我的约定么?”甘苗的话锋一转,尖锐起来,“十年磨一剑,墨王爷凡事还是斟酌着点,莫要一时冲动坏了大事。”
这不是第一个拥抱,却是她第一次怀着疼惜去靠近那个闷声不响的闷葫芦。
墨云晔淡道:“那又如何?”
青持一动不动。
“墨王爷,这些年我们一直相安无事,再过几年就是您就会宏图大展,这个节骨眼上,王爷真要和甘苗争上这口气?”
他笑得出来,她却笑不出来,天色尚早,风还有些凉,青画知道自己起了一身的战栗。她低叹,合了眼上前,轻轻抬起手环抱那微凉的身躯。
太阳终于落山了,荒芜的山上一下子静谧下来,虫鸣鸟叫不知何时带了凄厉。就如同甘苗所说的,在这节骨眼上,青画也是不愿意多出声的,直到她听到甘苗那句“你忘了你我的约定么?”原来,墨云晔和甘苗早就相识,原来,他们两个竟然是同盟!十年磨一剑,十年前墨云晔不过十六七,他居然从十年前就策划了一个直到今天尚且无法达成的……阴谋?
“好。”
不是灭宁府,甚至不是当上摄政王,他十年磨的究竟是什么?
青画惶然,“青持……”
“姐姐,你在发抖。”香儿轻声道。
“好。”青持微笑起来,一点一点的笑意满满爬上他的眼角。
青画悄悄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脚,的确,它们在发抖。但,不是害怕。如果不是香儿提醒,她自己根本无法觉察到这细微的颤抖,明明恐惧还不足以让她失态,但是腿脚却仿佛不受控制一般地在一点点地被抽去力气。疑惑间,她想起了刚刚见着的脚上的青色印记,顿时心里凉了——她早该料到的,几个人偶押着,甘苗怎么可能会放心地在屋内,她根本就是早就在她身上下了什么东西。这东西是毒还是蛊,青画尚且判断不出来,但是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二皇子心术不正。”
墨云晔听见了香儿的话,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温煦,稍稍靠近了几步:“别怕,我不会再让你……”
“锦儿,我想知道你怎么想。”
青画咬牙抬头,对上墨云晔温润的眼,“墨云晔,你们到底有什么约定?”需要……宁府付出那么大的代价!
“我……”青画想开口,我要不要和你回去?可是……青持的脸色僵硬,不知在隐忍着些什么。她心上有些涩,咬咬牙开了口,“青持,我和你一起……”
墨云晔微微变了脸色,似乎是有几分难堪,又有几分执狂,他犹豫良久,终究是没有开口。他的眉宇间有一抹倦色,藏在温和的眉眼间,也许只有凑近了才会被察觉。他盯着青画,轻轻抬了抬手想触碰她,撞着她霎时防备的视线,他勾了个苦涩的笑,放弃了。
青画陡然吸了口气,握紧了拳头——老皇帝病重意味着什么,她当然知道。宫闱之中所有的争斗都将提到最高点,该上天的该入地的该见血的,所有人都是提了性命赌这一场……青持是三皇子,他上有二哥下有四皇子五皇子六皇子,无论哪个有心,成败都是在这一举。如果不利,那生死也在此一举。
甘苗诡异的笑声突然飘散了开来,她滑腻腻的嗓音传入每个人的耳里,包括青画。她说:“墨王爷雄才大略,早就有一统之心,我和他的约定,自然是我助他大业,他助我当上四国国师,赶尽杀绝所以蛊门之士,尤其是你师父司空。这个,告诉你也无妨。”
青持沉闷地埋首,言语中带了一丝颤意,“父皇,病重。”
墨云晔沉默着,没有反驳。
青画诧异,“回去?”
甘苗又笑,“墨王爷,不过是个小丫头,和您宏图相比,孰轻孰重您可得思量仔细了。而且这次的事情,想来我徒儿也已经对你交代清楚,本就是不需要墨王爷您出面的事,王爷此番突然插手是为的什么?”
“我要回青云。”良久,青持涩然道。
“原来真是你。”从这次赈灾之行到山上的巧遇和囚禁,原来这本就是他一手操控的。
青画掀开车帘下了马车,犹豫着看着脸色有恙的青持,沉默半晌才道:“青持,我给你留了书信。”昨日匆忙,她来不及去告知他赈灾的事,只要写了封信托了青持那边的丫环,没想到他来得如此之快。
她恨,恨他够狠够绝,更恨的自己无用。家仇难报,私仇难报,重生至今她每每动手都以为可以撼动他,结果没摧毁一层,却都发现那不过是个假象,真正的墨云晔……远比她想象中的厉害,狠绝。这种落差,让她想哭,无助地找不到途径宣泄。她几乎是怀了所有的恨盯着他的侧影——
他难道带了三两个随从,如松柏一般静静地伫立在黎明的官道上。直到马车的声响撕破寂静,他才缓缓抬起头盯着车上的人沉默不语。
墨云晔垂眸不语。
青持。
青画已经坚持到了极限,柔软的树枝已经不能负担她浑身的重量,到后来,她的双脚也没能撑住身体,她瘫软一样地坐到了地上。脚虽然不能动,这感觉实在是太过熟悉……熟悉到让她心慌意乱。这种虚浮的感觉,这种从脚开始的……过程,除了刺痛不在,她几乎就要认为那是三月芳菲了。力气虽没,神智却没有恍惚,倒地的一刹那,她抬头去望甘苗,正巧对上的,是甘苗嘴角得逞似的笑。
西南之行已经是不可能再有变更,也没有拖延的时间。青画思量许久,终究是妥协答应了墨轩的请求。一来是因为这计划虽然荒唐,但总归是透着点说不出的微妙,二来朱墨好歹是她故土,百姓流离失所毕竟不是她能冷眼旁观的。她只在闲庭宫逗留了一日收拾些日常的物件,第二日就踏上了去西南的马车,却没想到,遇上一个拦路的。
“姐姐,你怎么了?”香儿一急,眼泪又要出来。
墨轩敛眉笑,抬眼一瞥,“贤妃。”
青画还在看甘苗,看她眼里清清楚楚的玩乐。她面前撑起一抹笑,轻道:“没事,跑的时候摔伤了腿脚,站不稳了。”话音未落,脑海里却一阵翻滚,晕眩袭来——
“谁的主意?”青画终究是松了口。
墨云晔似乎是在犹豫,他死死盯着青画的腿,脸色渐渐苍白了起来,末了他几步上前挡在了她面前,冷道:“她的命我要保,甘先生若强要,我也不怕违约。”
“墨云晔少了几个左膀右臂,如今正是他手下调度最繁杂的时候,我们唯有这时候趁乱行事,才有必胜的把握。郡主肯答应朕的这个不情之请么?”
“你想过河拆桥?”甘苗冷道。
“陛下……”
“拆不拆,全凭先生一念。”
“那便称‘怀仁使’亦或‘怀仁阁主’。”墨轩轻轻叩打着桌面,冷笑道,“不过是个虚名,郡主大可当做是唱出戏,朝中想必也不会有人与朕计较。女子为臣,朕就是要一个荒唐!看看墨云晔究竟现在敢不敢废我这徒有虚名的皇帝。”
“墨云晔,你好大的胆!”
“我是女子。”自古就没有女子为官的礼法,他这样的折腾未免荒唐。
“先生不妨一试。”
设立怀仁阁,貌似顽童天真的家家酒一般的折腾,却也未必不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只是……还是太过儿戏了点。
气氛凝滞起来,空气中的杀意陡然加重,所有的活人都有几分喘不过气。
“所以你想以退为进?”青画恍然,设立一个没有实权的虚名头也许是他唯一能在自己的能力之内在朝政上做出的最大变动。恐怕这一次的武臣更迭让这个年轻的皇帝了解了自己和摄政王的差距,他开始走另一条以退为进的道路。兵力上势力上他不及墨云晔,他就想用民心捆绑,让墨云晔没办法“合理弑君”吧。
“好,”甘苗少顷似笑非笑,“我这次就卖你一个面子暂且放过这丫头,只是别怪我没提醒你,英雄难过美人关是真,墨王爷聪明绝顶,怎么不回头看看那丫头看你的眼神呢?”
墨轩苦笑,“是个虚名头,不过百姓却不知。柳叶,温琴,顾莘是被墨云晔撤离的三个朝廷官员,犹如被弃的棋子,总得找个最好的时候再放回棋盘。虽说现在武臣更迭,大局却依旧是在墨云晔手上。”
怎么不回头看看那丫头看你的眼神呢?
“怀仁阁?”青画疑惑道。
墨云晔的神情总算是带了颤抖,为了甘苗一句漫无边际的话。那个人……是用怎样的目光在他身后看他?
青画迷惑着接过了金丝锦缎,在所有人的目光下打开了它:锦缎上写着一些冠冕堂皇的虚话,只有只有一句是实在的——恣以青画为怀仁使,应天而设怀仁阁,携柳叶,温琴,顾莘三人领国库十万金,以慰苍生。
锦儿。
青画越发迷惑不解,但是墨轩却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他朝想容微微一笑,从她手里接过了方才她一直在写的金丝锦缎,拿过国印在上头结结实实地盖了个印,交给了身旁候着的太监。太监领了旨,又毕恭毕敬地递给了青画。
第一次,他在心里默默念出了这个名字,惶恐如同他早就意料的那样席卷而来——这个名字他六年来都不许人提,不提,不想,只留了一处禁地,不仅仅是王府,还包括心里。到如今,她就在那儿,他却仍旧不敢出口喊,甚至依旧不敢想。她会用怎样的目光看他?
“朕不会让你独行,更不会让你与墨云晔同行。”墨轩提笔在案上一勾,抬头笑了,“朕只需要你在内。”
甘苗把最尖锐的问题血淋淋地切碎了砸到他心头,答案他不想知道!
青画皱眉问他:“你想怎么做?”
所以,他没有回头,只是朝着甘苗抬眼一笑,“多谢甘先生成全。”
墨轩笑道:“我朱墨向来信奉神明,百姓皆以为这次天灾是祭天染血的缘故,郡主与墨云晔是最为妥当的。”
不回头看看吗?
“我并不能代表陛下。”青画皱眉,她不明白,假如墨轩要抓取人心,为什么要选她?她只是个邻国的外使,让她出面……绝对是个不尴不尬的存在。
脑海里有个声音一直盘桓不去。墨云晔闭上了眼,再睁眼时已经是春风和煦。
“朕希望,郡主可以为我朱墨行这个方便。”墨轩如是道。
“走吧。”他轻道。
想容很静默地俯身在案旁,提笔正写着什么。听见声响,她的目光淡淡地划过书闲,落到青画身上带了点笑意,“画儿妹妹来了。”
许久都不见青画跟随,他心慌回头,才发现那人已经皱眉倒在了地上,脸色苍白。他稍稍踟蹰,缓缓到了她身边俯下身,把那个过分纤瘦的绿衣抱了起来。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青画永远都想象不出,此时此刻这个倾倒众生巧言娇笑的会是那个连开口都会羞涩地拉着她衣摆的书闲,那个她认识了六年的冷宫皇女,弱质女流。她现在的样子……已经十足是个得宠的魅妃模样,在她的脸上已经再也寻不着一丝过去的痕迹。她甚至,没有睁眼瞧上青画一眼。
她实在是太轻,可是他抱着却步履维艰,只因为他已经分不清触碰到她是什么感觉——他分不清那感觉到底是喜还是疼,是怒她隐瞒至今,还是悔当初年少轻狂,到最后,只剩下酸涩。
水灾后的第三日,青画被传召到了御书房内,第一眼见着的就是书闲。她手里拿着几个荔枝,纤白的手衬得荔枝越发鲜艳,恰若她眉间的一点朱砂。
“哥哥,你别哭哦。”香儿拽拽他的衣角,仰着泪汪汪的眼。
即使墨轩不细说,青画也了然,越是天灾大乱,越是人心为上。成,则收人心,败,则人心尽失。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而墨云晔和墨轩要抢的,正是这一个民心。赈灾,这两个字,重如泰山。
“没有。”墨云晔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他哪里有眼泪?抱她在怀里,他根本……就没有力气去宣泄情绪。
朱墨的西南虽然临近大海,却向来是个风调雨顺百姓富足的地方。百姓安居乐业,小桥流水风光无数,被世人视作是世外桃源。几百年来,无一处水灾,无一处旱灾,无一处蝗灾,是个福地。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会突如其来这么一场天灾,这次水灾来势之汹涌,让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人心惶惶。民间有传言,说是夺天思慕不仅仅是验兵,更是祭天,验兵典上的祭天仪式染了血惹怒了老天,才降下这一场天灾。一时间,声讨无数,民心大乱。
香儿瞪大了眼,踮着脚落下墨云晔的衣摆,拿衣袖擦了擦他的脸颊:“哥哥,你看,是湿的。”
一切正按照青画预想的那样慢慢发展着,墨云晔正一点一滴地被她褪去光鲜的外衣。打破这一切的是老天爷的另一场安排——西南大水。
那一刻,青画是没有知觉的。她临到昏迷之前都是用满怀恨意的眼神瞪着他。墨云晔轻轻抱起她,突然扬起了头。眼泪在这一刻真正滑落。
验兵典上青画重伤,不祥之说在民间悄悄滋长着。摄政王墨云晔的名声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损害,民间传闻圣人一般的摄政王墨云晔实乃国之祸害的说法在墨轩特地的培植之下渐渐浓重起来。再加上之前的种种乱事,朝廷上下文武百官第一次出现了举棋不定的局面。
宁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