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言情小说 > 锦凰 > 第12章 夺天

第12章 夺天

接下来,青画几乎想笑了,这个皇帝没有半点儿皇帝的城府,但是他的父皇却是能把皇袍送到自己亲信的丞相家里,如此的城府,也在墨云晔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她凝神闭眼,再睁眼时已经没了嘲讽,她轻道:“追究有人在验兵典上企图弑君的责任,给青云郡主遇刺最大力度的交代,严办新任武职的官员责任,该免的免,该斩的斩……

“接下来呢?”

如果墨云晔阻拦,就让青持太子施压……

青画躺在床上看了一眼包扎完好的肩膀,轻轻点点头。

验兵典上染血,找些个会唱词谱曲的,宣称朝中妖孽横行,国将不国,到民间去唱……还有,彻查当年的宁府满门抄斩的事,审墨云晔的侧妃,查她的底细……”

墨轩似乎是在斟酌用词,半晌才道:“这是……你的计划?”

长长的一段话,青画分了好几次才说完。墨轩与想容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最后两两相望,没有应答。良久,墨轩才道:“你,什么时候开始为今天的事情做准备的?”

不一会儿,几个熟悉的身影就进了房里。墨轩,想容,书闲一字儿在床边排开了。墨轩欲言又止,想容红肿着一双漂亮的眼,书闲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伤心或者哀怨,只是噙着一抹安抚的笑,目光里带着一丝说不清的光泽。三个人里,居然是书闲最为镇定沉稳。

“不久前。”

“郡主醒了!郡主醒了!”守在床边的小宫女发现了她的动作,惊喜地朝房外跑了开去。

“多久?”

青画知道自己的伤势其实并不重,那些刺客都是专业的死士,这点儿分寸还是拿捏得准的。她试着动了动手指手腕,立马被浑身的疼痛折腾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不仅仅是肩上的剑伤,还有一场殚精竭虑的夺天舞带来的酸痛。

“……不知道。”青画闭上了眼,“我不记得了。”

这些事,早就沉浸在了青画记忆的最深处,却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候原原本本地返还了。青画被记忆惊醒过来的时候脑海里还是回荡着思慕曲,就像是魔音绕而一般,挥之不去。首先入眼帘的是轻纱垂曼——熟悉的景致她花了好些时候才辨认出来,这是闲庭宫里她自己的房间。

验兵典在一片混乱中结束了,然而整个计划却只是被打开了匣子,剩下的事才是最关键的——青画恼怒自己的伤势让她只能躺在床上,哪怕身体允许她可以支撑着去听墨轩审问墨云晔的党羽,情理却不允许。她现在是“伤重垂危”,只能待在闲庭宫里。所有的事情都进行到最紧张的时刻,她却只能远远观望。

宁相把她搂在怀里轻声叹气:锦儿,那个黑盒子见光的那一天,就是爹爹命丧的时候。爹爹希望……那时候你已经成家不在宁府……

转眼间,十二个时辰过去。青画盯着乌木雕刻的床上精巧的纹路发了一天的呆。没有人探望,甚至没有多余的宫女进出,闲庭宫里静得像是无人之境。她知道,墨轩定然是下了不许探望的命令,这是为了配合她“伤重”的说法。宫里的消息向来是如同春后的野草一般蔓延的,十二个时辰,足够消息传遍整个都城。

粉团子怯怯撅嘴:那、这个皇帝衣服锦儿不能拿来玩喽?

青画想过青持会闯进来探望她,想过书闲回来陪她说话,然而,他们没有一个人进房间。第一个进来的人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甚至不是墨轩,而是……墨云晔。

粉团子委屈得想哭,泪汪汪瞅着自家爹爹。末了,换来爹爹叹息一样的一句:伴君如伴虎,奸是提命,忠也是提命啊……锦儿,所以爹爹从不让你入宫与皇子为伍。

她出神了一整天已经昏昏欲睡,眼睛只留了一条细细的缝隙勾勒着床上的轻纱褶皱。——一只纤白的手掀开了垂曼,随之而来的是一双通透的眼,三千如墨发丝。

那时候,宁相白了脸,拉过粉团子的手狠狠拍了几记才警告:锦儿,不许乱讲!

墨云晔。

青画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十多年前,那个穿着粉色纱裙的时候。小小的粉团子趴在窗棂上瞅着阴暗的屋子里那个黑漆漆的盒子,揪着自家爹爹的胡子奶声奶气问:爹爹呀,那个里面装的是唱戏的皇帝穿的衣服吗?皇帝为啥要送到咱家来?要让爹爹做皇帝吗?

他的眼眸漆黑,如同最深邃的寒潭。他……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与往常不同。他的眼里有执狂的光芒,像是审视猎物一般地,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不开口,不通传,甚至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如同鬼魅一般地站在床边静静看着她。

验兵典,终究被血染透了。

青画没有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况下看到他,外面的守备呢?通报的宫女呢?她的心里乱作了一团,眼睛却保持了方才一条细细的缝隙没有睁开,在墨云晔的目光中,她缓缓地,很小心地闭上了眼,尽量让他把这一次当做是睡梦中的小动作。

“……增派御医,找宫外名医进宫!”最后一句,他是咬牙狠道的。眼里有一抹藏得很深的慌乱。

伤口在这时候痛起来,让她皱了眉头,脸上也有了些潮湿。

“是。”

青画不知道墨云晔是怎么进到房里的,他到底会在床边站多久,他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目的。但至少她可以装作是在睡梦中,把苍白的脸色和额头的细汗伪装成是被噩梦所扰。墨云晔站在床边,她就只能等,等他离开,或者是……做点什么。

“来人,”他沉道,“传令下去,禁卫剿清残余刺客,兵将原地待命,侍卫把守出口。”

毒,她不怕;如果是刀……

只要这样一想,墨云晔就发现自己止不住咳嗽,仿佛连肺都要咳出来。痛的不止是咽喉。

然而,墨云晔什么也没有做。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床头,轻得几乎可以忽略的呼吸声一直不远不近地响着。

短短十数步,隔着禁卫与御医,其实很远很远。

青画不知道自己的伪装能坚持多久,只能暗暗地祈祷他快些有动作。

墨云晔控制住了自己,他没有上前查看,被一群禁卫围在中间,不知怎么的咳嗽了起来,良久不止。他的眼死死地锁在被御医包围的青画身上,眼神莫测。

青画的脸色苍白,嘴唇裂了好几处,瘦弱的身子深深地陷进了被褥里,额头上晶闪的是细不可见的汗珠。这副样子,不像是装病。这认知让墨云晔微微乱了阵脚,他听得见她的呼吸,看得到她胸口每一次起伏,却独独听不见自己的。

甚至,他还为她一次次的挑拨都给自己找了借口留下她性命。洛扬的死,秦瑶的毒,念卿的挑拨,尹欢的查案,乃至于火烧西院!她一天天成长,他一日日……厌恶自己。而如今,她就倒在他眼前,血流了一地……

他忘不了验兵典上她中剑倒地的刹那——那份心跳搏动,他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心思去面对。它……并不合常理。青画,这个名字只要念在口里,就代表着一次次的手下留情,是变故,代表着许许多多莫名其妙的牵绊,包括在他听闻朝中传遍的青画郡主伤重病危的时候那一刹那的慌乱。

这感觉,和上一次在摄政王府里一模一样。明明是毫无干系的人,明明她恨他恶他,却……下不了手,见不得血,看不到伤。

意外中的意外,是他根本就没有彻查御医就动用了宫里很多年没有再启用的暗线,安排自己进到这房里,做……愚蠢的事情。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掉头就走,结束这一次意外的行动,却动不了。有个声音在他耳边轻轻诉说:她伤重垂危……

本来不能视物的眼睛在思慕曲到末了的一瞬间突然看见了强烈的光,几乎是同时,一抹寒光划破长空,一柄剑刺穿了她的肩膀。他甚至能听到锦帛被撕裂的丝丝声,那一刻,他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就像是奔跑的人滑到的一刹那,明明还没有落地,却慌张得浑身都会酸痛起来。

“青画。”仿佛隔了几辈子的洪荒,他总算是开了口,“你不睁眼看看么?”

领军台上乱作一团,没有人想到,青画倒在地上的时候第一个叫出声的会是墨云晔。恐怕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叫出的这一声。只是……失控,莫名其妙的,毫无源头可言。也许是看见了血,却又不仅仅是因为血。

房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混杂着一丝丝的熏香,透出一股子旖旎。青画知道自己的手心已经出了汗,微微的潮湿和压抑的气氛让她想皱眉想睁眼,理智却阻止着她。在微妙的气氛中,久久的沉寂。

“青画!”

一个可能奄奄一息,一个悄然无声,房里的窗户并没有敞开,空气中带着一丝燥热,还有……慌乱。

青画躺在地上强撑着睁开眼,撑着最后一丝力气看到的最后一眼是墨云晔瞪圆着眼,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一般,他骤然站起了身,剧烈的动作带翻了七弦琴。琴弦尽断。

良久,是墨云晔的低沉的询问:“青画,十岁之前,你在哪里?”你……究竟是谁?

思慕曲响完了最后一个颤音。

青画不敢动,只是感觉到一抹冰凉覆盖上她的额头。墨云晔久久也没有开口,只是太过急促的呼吸将他的慌乱显露无疑。良久后是他的几乎轻不可闻的问话:“你我非得为敌?”

在朱墨,比墨轩出事更容易牵连武官的是外使出事,而外使中最容易让青云好好利用借机挑起事端的,是她青画,青云未来的太子妃。墨轩不过是个引,“皇帝遇刺”为的是让事件看起来最严重,真正最关键最起实在作用的其实是这一剑。她位不重不高,却微妙。她有未来太子妃的名头在,有忠烈后的名号在,有帝师司空徒弟的身份在,她这大庭广众之下挨的一剑,足够让青持以青云太子的身份要挟朱墨朝廷惩办守备武官。她所做的,仅仅只是把某些可以利用的东西串成一条线,赌注是她自己。

青画,你我非得为敌?

其实有许许多多的事,现在想来都是有端倪的,只是那时的宁锦太过天真,太过憨傻。而今生,青画只能扬起苦涩的笑,闭着眼挥出最后一记抛袖。舞罢,剧痛如期而至。她不需要睁眼就可以想象得出,此时此刻肩口的疼痛是一把刀,直直插入。她重重地呼吸,却是越来越痛,到最后只能无力地瘫软在领军台上。

墨云晔什么时候离开的青画并不知晓,她再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不知何时敞开的窗户外有虫鸣鸟叫,声声入耳。记忆中站在床边的墨云晔早就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丝淡淡的花香从窗户外头攀爬进屋子,淡淡的雅致。花香之中还混着一丝别的味道,似乎是补血的药草味。

墨云晔笑得眼睛成了月牙,拿着扇子戳她的脑袋:傻锦儿。

屋子里静悄悄,空无一人,两个侍候的宫女都没有。她躺在床上思量了许久,才慢慢支起身子,咬咬牙从床上下了地,一步一步靠近桌子。这诡异的安逸让她心慌,这个时候,闲庭宫里怎么可能没有一个侍候的人进房呢?

年少的宁锦咧着嘴笑:先劫色,后要命,浪迹天涯,再找一个。

从床到桌子只有短短的几步路,青画走得有些费尽,等到她安安稳稳坐上桌边的椅子的时候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待到缓过气来,饥渴就一丝丝蔓延开来,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拿过陶瓷罐闻了闻,仔仔细细查看了,斟了一杯灌了几口。苦涩的滋味渐渐在舌间弥漫开来,她咬咬牙又站了起来,扶着墙一步一步靠近门口。

很久很久以前,当她还是宁锦,墨云晔还是那个温文的王爷。在那王府的紫藤花架下,他曾经问她:锦儿,假如有一天本王待你不好,你会如何?

她肩上的伤原本不重,只是几次撕裂已经足够让她这身体禁受不住。在门口一时脚步不稳狠狠栽倒似乎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在落地前,一双手扶住了她。

青画发现自己听不见场上喧闹,听不见刀剑声,听不见思慕曲,只有——万籁俱寂。所有的事情,就只差一步,那一瞬,青画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你受了伤,就不要乱跑了。”突然响起的声音温柔缱绻,却透着一丝说不清的疏离,居然是书闲。

青画的唇已经被她自己咬出了血,因为夺天舞已经到了最末。她的身体已经彻彻底底脱离了自己的掌控,明明已经累到了极点,看起来却是身轻如燕,在领军台上如同翩飞的蝴蝶,衣袂飘洒。

青画诧异地瞪圆了眼,不敢相信这音调居然出自书闲的口。她迟疑地缩回了靠她扶持着的手,呢喃道:“书闲?”

黑衣刺客剑如流鸿,转眼间已经斩杀守卫无数。只片刻工夫,领军台之下又涌上十几个同样的黑衣蒙面,顿时刀剑相抵的声音响成了一片,八千将士中有坚持不住的,已经乱了阵脚。

书闲是明艳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的眉宇间的怯懦柔婉已经成了精巧温煦。这样的书闲不是她熟悉的,这些日子她的确有些忽略了她,却也不曾有过半分让她误解的地方,论理也不该有生疏的地方才是。

几个武官是新任的,对守备布置还不是很娴熟。即便是墨云晔亲自调教的人才,在危及至此的关头还是没有长久培养的默契的。禁卫军和守卫,将士与宫中守备,这些人的掌控人平日是不会碰头的加上新官上任,不可能有默契,而验兵典是唯一一个可能吧这些人聚集起来的机会,当这些一齐有动作的时候,场面已经不是一个乱字可以形容。

“父皇拖人快马加鞭送来了信笺询问你病情,既然你醒了,我想你亲自回信会妥帖些。”

所有人都慌做了一团,方才围着秦瑶的人惊恐地发现皇帝身边只剩下了为数不多的守备,虽然也是几步一哨,但是对方是迅猛至此的杀手!这惊变,让所有人惊慌失措——此时此刻此地是朱墨验兵典,底下是朱墨最为精锐的军队,是能以一抵十,让别国闻风丧胆的常胜军,有谁能想到有人胆敢当着八千精锐的面公然弑君?!

“……好。”

“保护陛下!”

书闲递上来的是青云老皇帝的信笺。青画默默接过了,并不急着拆开,而是踟蹰着看了一眼书闲,犹豫道:“书闲,墨云晔……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护驾!”

书闲一愣,倏地巧笑,“你多想了。”

一剑划破长空。一个黑衣蒙面人从领军台之下忽然闪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向墨轩!其势之猛烈,宛若雷鸣电闪,暗青色的剑毫不拖泥带水地直指墨轩而去——

“……书闲?”

铮——

“我这几日会住在陛下寝宫,闲庭宫里会留下几个宫女照料你起居。”

墨云晔依旧不动声色,即便秦瑶在尖叫中喊着王爷救命,他的眉梢眼角都不曾露出一丝变化,思慕曲到了高潮。

青画不着痕迹地吸了一口气,低声道:“我知道了。”

领军台下八千将士,无不肃穆凝神。兵刃寒光毕现,沙场之势寸寸入骨。

书闲来得匆忙,去得更加匆忙。书闲走后,一起来的想容却没有随她走。她非但没走,还上前几步轻手轻脚把青画扶着门框的手拉了下来放到自己肩头,朝她轻浅一笑,扶着她踱步到了床边,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绸布包递到她怀里。

晌午是太阳最过猛烈的时候,青画看到自己的衣摆在阳光底下划过一个又一个弧度。明明是鲜红的衣服,被最猛烈的阳光照射居然泛着隐隐的青绿色的光芒。她不去看秦瑶,七月流火发作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她比在场的任何人都了解。她只是闭气凝神,用心去踏实每一个舞步,不闻不问不看不言,宛若与喧哗的世界隔离。

“饿坏了吧。”想容轻声笑,在她诧异的眼光中打开了那个绸布包——五色的糕点,玲珑糕。

“御医,快叫御医!”乱成一团的领军台上有人高声叫着。

青画犹豫着点点头,脸上有尴尬之色,“……谢谢你。”

秦瑶在尖叫。她阴毒的目光甚至来不及触到青画,几乎是同时,她从椅子上跌落下来,滚倒在了地上——艳丽的衣衫在地上滚做一团,漂亮的发髻也乱了,连同周遭的人周遭的物一起杂乱起来。

“药是我午后托了宫外的名医配的,一会儿记得喝。”

七月流火,三倍于三月芳菲的药效。发作起来的样子和三月芳菲相差无几,先是浑身骤冷骤热颤抖不停,继而是要命的疼痛四肢无力,那个时候,只要周围有刀器,恐怕十个里面有七个会选择自己了结性命来摆脱痛苦。所以那时候宁臣会用软布条把宁锦的手脚束缚在床上,还拿了椅子挡住床沿,怕的就是发作起来痛苦地滚下床去。

“嗯。”

相府悬疑,入住摄政王府,给秦瑶下毒,朝中墨轩亲信武将肃清,当所有的这一切都能连成一条线的时候,时机就已经成熟。这是她第二次真正地动手,就从现在开始。

“这几日,宫里不太太平,你能不出门尽量别出门了。”

青画冷眼看着眉头已经锁起来的墨云晔,笑了。

“嗯。”

夺天舞不能停,思慕曲也不能。作为青画,她不过是个邻国的郡主,朱墨朝中大事她大可以袖手旁观,但是墨云晔却不能。墨云晔脱不了身,他不能开口,不能视物,不能发号施令,他唯一能做的唯有把思慕夺天的仪式进行到最后。

“好好休息,贤妃妹妹那儿……她也许是被近来的事吓着了才会反常……”

“来人哪,快、传御医!瑶夫人!”

“我明白。”

青画知道自己在微笑,微笑着刺出每一剑,袖摆划过空中,遮住了秦瑶狰狞的脸,也遮住了墨云晔的神情。

想容看着,青画尴尬不过,只好回到桌边又斟了一杯药,缓缓送入口中。药罐里的药是补血益气的,混杂着能治伤的洒丝草,闻起来带着一股苦涩的气味。这浓重的味道的确不是宫中御医惯有的花哨甜蜜,倒像是江湖上的名医术士调配的。药没有异样,想容的热情却来得有些奇特。虽然她向来是个热情性子,但是这般明显和书闲对着行事的作为却不多见。

紧随其后的是一阵更为骚乱的声响。杯盏瓷盘随着桌幔一泻而下,破碎的声音在思慕曲中乍然响起。

青画喝完了一杯,在想容含笑的眼神下又斟了一杯。这药性子不烈,想必也没什么剂量的说法。

“瑶夫人!”

“秦瑶毒发,听说是去了半条命。”想容突然道。

青画在心里默默数着心跳,一,二,三……从一到九,午时已到,阳光霎时明亮,从领军台上方忽然传来了骚动!

青画一愣,慢慢地把杯盏递到口边,沉默地喝下。七月流火不比三月芳菲,三月芳菲毒发几次后没解药会丧命,七月流火却不会。只是七月流火发作起来药性却比三月芳菲强了数倍,论痛苦,秦瑶的确是会去半条命。这结果,她早就知道。

午时已到。

“墨云晔并没有追查下毒之事。”想容又道。

青画停不下手脚,却可以清晰地穿过几个配合夺天舞的舞姬看到墨云晔面无表情的脸。明明看不见任何东西,却仿佛可以透过黑暗见着某些东西一样,他的神色安详,宛若置身清风溪水边上。

“那又怎么样?”

青画清楚地知道自己不会武,但是假如不会武,那此时此刻剑气四溢的人又是谁?

想容低眉轻笑,拿过青画手里的杯盏替她斟上一杯,贴近她呢喃:“画儿妹妹,墨云晔该不会是对你怀了什么心思吧?”

夺天舞,夺心为上。直到踏出第一步,青画才彻彻底底地了解了想容为什么在上次演练过后就再也没有询问过她进程的原因,夺天舞之所以夺人心,恐怕绝对不止舞姿飒爽这一点。所有的动作她只是依稀记得个大概,却在听见墨云晔的思慕曲之后停不下来……思慕曲的前半阙柔美,她的动作还是少许的舒缓,倒后半阙的时候剑舞已经几乎成了舞剑。

一句话,惊醒了青画。她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书闲写给墨云晔的那张信笺,想起了她方才的淡漠。而后是良久的沉默。想容一直静静等着她答话,她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皱眉咽下了已经让她有些作呕的药,半晌才道:“验兵典上的事陛下作何处置?”

青画抬头望了一眼太阳,眯起了眼。她身上的鲜红的衣衫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居然在日光下隐隐反着光,刺得她自己都睁不开眼。乐声一起,万马齐鸣,铁枪声轰然乍响,半盏茶的工夫后将士们集体静默了下来,马蹄兵响依旧回荡在山坳,良久,只剩下墨云晔的琴音。青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迈开了夺天舞的第一步。

“昨日审了,青持太子协助,总算是拿下了墨云晔的几个党羽。如今重职空缺,正挑着人选顶上。”

时辰已经接近午时,在墨云晔的一声琴音中,准备已久的演练终于开始——

“墨云晔……没有阻拦?”

秦瑶虽是侧妃,却也是摄政王府里唯一的女主子。她坐的位置是墨轩几个受宠的更衣边上,衣着鲜亮,春风得意,只是对上青画的目光的时候脸色僵硬,神情也有些愤恨。

想容巧笑,“青持太子顶着,陛下遇刺众所皆知,你重伤是事实,他再通天也拦不得。”她稍稍停顿,才轻声道,“画儿,你这招着实是兵行险招……说到底,未免太过危险了些。倘若墨云晔追究秦瑶身上的毒和火烧摄政王府的事,你恐怕也……”

在领军台上,朝中文武百官大臣们分居两侧,高高在上坐着的是墨轩,陪伴在侧的是想容与书闲,再往下是其余几个王爷的妃嫔,包括秦瑶。她与杜婕妤坐得极远,两个人像是从来不曾是好友一般,连余光都没有给对方留下一许。

青画咬咬牙撑着回到了床边,借着床拦撑着身子喘了口气,低头不语。冰凉的药让她本来混沌的思绪渐渐清晰明了起来,她垂着头匆匆搜索着记忆,不期然的,一个很小的线头露了出来。这问题实在是太过小,乃至于从情理上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是……有些事情,禁不起任何一点点的误差。她思量片刻,抬眸眯眼细细打量房里的另一个人:与书闲相反,想容这几日脸色不大好,穿着也朴素了许多,却依旧掩盖不了天生丽质。她的眼时而是睿智的,但大部分时间是一个宫妃特有的柔婉,知书达理才智聪颖又不骄不躁,这样一个女子,据说是墨轩从民间青楼画舫间挖来的,倒也算是女中豪杰。

青画拖着繁杂的祭天衣饰登上那高高在上的领军台的时候,墨云晔已经在安然地坐在了台上的角落。他神情淡然,不喜不愠,没有光泽的眼里空洞一片,倒显得整个人越发遥远。台下,是千军万马,整齐地罗列着方阵,寒光毕现,鉄骑嘶鸣。长枪,茅盾,战车,几乎是最强大的兵刃和将士都整整齐齐站在那儿,如洪流临海,大势如虹。

“我说过秦瑶身上的毒是我下的吗?”青画眯起眼,极轻地问了一句。

当太阳升到半空的时候,验兵典正式开始。与别国不同,朱墨每年的验兵典都是夏日炎炎的季节。因为朱墨有座高山叫湖眉山,是传说中的仙山。湖眉山脚下四季如春,长年花开,在炎炎夏日里不见半分燥热,古往今来,这都是个谜。

想容面色不改,只是微微怔了片刻,笑了,“画儿,你没来青云之前,我也是有自己的人脉的。”她话锋一转,又笑了,“画儿,秦瑶快倒了,你不高兴?”

山雨欲来风满楼。青画的不安书闲似乎不知晓。不知为何,只是短短几日的功夫,闲庭宫已经不在是往日的模样,素朴青绿的后园摆满了各色名花,往来进出的嫔妃许许多多,都是一脸笑意妍妍的模样,见着书闲娇滴滴地喊一声“贤妃姐姐”,珠宝首饰往来不绝。书闲似乎也颇为习惯,笑吟吟地与她们寒暄,对青画却鲜少有话。

青画警惕皱眉道:“我为什么要高兴?”她这才想起,一晃已经半个月过去了,而七月流火,恰恰是半个月发作一次,比三月芳菲正好快了一倍。算时日,秦瑶恐怕过得生不如死。

验兵典如约举行。

想容只是笑,眼底噙着一抹淡淡的光亮,微弱而不可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