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恍惚地站在原地，胸口憋得太厉害，我不得不大口地喘息，大口地呼吸，我必须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我不能哭。
她很认真地点头。
“还有生还的可能吗？”问的时候我声音开始颤抖，我承认自己是埋怨过她，但从未恨过她。在很生气的时候也诅咒过想要她去死掉，但这不是真的。
可是，她没有。
我发誓，那只是气话。
天知道，我多么愿意听到她说是在骗我！我多么希望听到她说，是的，我又骗你了，你这个傻瓜！
从一开始我就希望跟她成为好朋友的。我真的是这么想的。
“你刚才说什么？你又在骗我对吧？你还没玩够我么，这样子诅咒自己你很开心吗？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人，比我还要傻！”我几步冲回去，冲着她吼道。
“没了。”她很平静地开口，像是在说着别人的事情，“不知道是哪天，也许今天，也许明天，也许一周后……但最多也就是这个季节过去的时候。”
大概是我抱的姿势不舒服，雪糕跟着发出小声的叫声，我慌忙把它抱正。
“……”
我不由自主地停下来，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她的回答让我备受打击，我咬紧着嘴唇，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最后四个字说得很小声，但该死的我的听力就那么出奇的好，我居然全部听见了。
我怕一开口就哭了。
“我跟他不可能的。”就在我快走出咖啡厅的门口时，她站起来对着我的背影说，“……我快死了。”
“我有些累了，我们可以坐下来说吗？”她虚弱地说，我手忙脚乱地赶紧去搀扶。却忘记了怀里的雪糕，该死的，我居然这么大意，把我心爱的小孩再次摔在了地板上。
我这样想着，禁不住加快了脚步。我必须得赶紧离开，我不想让她看到我哭的样子。这样子会让我觉得很没面子。
它痛苦地小声叫着，我赶忙又去抱它。
那我也可以完全放手了。
“别对我这么好，我会更内疚的。”她不好意思地说，“我知道你很爱雪糕，它要是摔坏了，我死了估计也得下地狱了。”
既然你那么爱他，既然你能给他幸福。
“你别这么说。”我制止她，然后我拍了拍雪糕的脑袋，它立即不叫了，无力地蜷缩在地板上，眼睛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既然你们如此相爱，那祝福你们白头偕老，我会带着它消失掉的，你放心，我绝不打搅你们。”临走前，我真诚地祝福她。
“你看，它精神多好，连眼神都这么有力量。”为调节气氛，我先牵强地笑起来。
就算再如何克制自己，也没办法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听她讲关于他们之间的甜蜜。你看，我折腾了如此之久，还是没改掉这个坏习惯。
“要是不遇到乔野，像我这样一出生就被父母扔掉的孤儿，肯定是默默地走完人生就结束了。”她不再看我，自顾自地说起来，“运气好的话，遇到个好男人结婚，运气不好的话，或者连爱是什么都不知道。我养父母不爱我，我长大以后才知道因为他们的儿子有白血病，血型奇怪，而我很难得正好跟他们儿子血型一样。所以呢，他们收养了我，只要他们儿子发病，就用我的血液、我的骨髓来救他。”
我尴尬地笑了笑，抱起雪糕站起来，想要离开。
“你知道吗？我其实就是那个孩子的药。”她平静地诉说着，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但这个故事太过残忍，以至于我怎么也无法跟眼前的女子结合在一起。
“你不觉得吗？”她突然端起咖啡，指着里面褐色的液体说，“乔野是不是跟它很像呢。”
她从我的眼中看出了我的惊讶，喝了口咖啡继续说：“等他们孩子病好了，我这个药就没用了。他们一起将我赶了出去，于是我开始流浪。为了生活我做过很多坏事情，偷东西、骗钱……这些龌龊的事情我都干过，甚至做过有钱人的二奶，被那人的老婆抓住，差点毁容。然后我逃到北京，也许是老天同情我，居然让我遇到乔野那么好的男人。”
我沉默着，不知道如何跟她将这个话题进行下去。刚好服务生送来了饮料，我赶紧端起果汁，猛地吞咽了一大口。
她重新将视线移向我，眼睛里在说起他的名字时重新焕发出惊人的光亮。
“……”
“他对我很好，生病给我买药、买吃的，带我去医院，还教我很多东西。从来……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你知道吗？那时候我觉得上班多快乐，每天看到他多幸福，我从来不知道我可以如此地接近幸福。”她激动起来，像是陷入了美好的回忆。
“我其实也不喜欢喝咖啡，但他喜欢，我爱屋及乌就喜欢上了。”她倒是很坦白地承认，“原来这东西一开始喜欢上，就没办法戒掉。”
我安静地听着，不忍心打断她。
“唔……喝得看到咖啡都想吐了。”我违心地强颜欢笑，并比了个呕吐的动作，她立刻被逗乐了，笑起来甜美得像温暖的夏日么么茶。
自己最爱的男人和别的女人暧昧的故事……无论表面如何故作平静，内心也翻江倒海地涌动着，痛不欲生的感觉。
“你写作不喝咖啡？”她吃惊地问。
原来一直都无法做到不爱他。他的所有事情，即使再微小也可以牵动我的身心。
“卡布基诺。”她说。我顿时想起乔野也喜欢这个口味的，心里立即变得酸酸的，“哦，那我就要杯果汁吧。”
“当我告诉乔野，我喜欢他时，原本我以为他会跟我一样高兴。但他却跟我说他有爱的人了，很深爱，只把我当妹妹。我当时万分失落，你知道那时候我多嫉妒你吗？所以，我幻想着你生病，在心里对自己说她肯定很丑要么就是有缺陷的人。但你那么招人喜欢，好像所有好事情都让你给碰上了。可是，为什么我的命运就是如此呢？于是，在我知道你因为写作冷落他，他很痛苦的时候，我拼了命地去接近他，软硬兼施地想要让他完全属于我……”
“你喝什么？”坐下后，我问她。
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下来，小心翼翼地观察我的表情。
她捂着嘴笑起来，仿佛洞察一切。
“没事，我……我很坚强的。你继续说。”我低下头不去看她，不想让她看出我的脸色有多难看。
为了证明我不是因为她才去的咖啡厅，我刻意说。
“你看，我那会儿多坏啊，所以老天很快就惩罚我了。”她凄楚地笑起来，眼睛里泪光闪闪，“你看呐……你走后我就遭报应了。乔野宁愿辞职，也不愿意看我一眼。原本以为是小病，去医院检查，却是癌症晚期……”
“我还能撑下去。”她虚弱地说，我立即拉起她，朝着机场内的咖啡厅走去，“走吧，我们坐着谈，我刚好觉得累了。”
我只觉得鼻子一阵发酸，眼眶随即氤氲起潮湿的迷雾，我将她冰凉的小手握紧在手心，想要给她温暖。
——乔野喜欢她是必然的吧。我凄凉地想。
“要是能治好，你们在一起，哪怕……哪怕结婚呢！我也会，会真的很高兴吧！”我笑起来。
如此美好的女子，谁会不喜欢呢。
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咖啡杯里，那双冰凉的小手在我手心用力地握紧。
她笑起来，宛若一朵即将凋谢的夏花。眼睛亮晶晶的，湿漉漉的，宛若不食人间烟火的精灵。
“是啊……我也天真地那么想过。像做梦一样的，穿上婚纱，跟他结婚了……想到就高兴得宁愿马上死去也值得。我很坏地想，我只有很短的时间了，我借他陪我走到终点，再将他还给你——”
“你……你在生病？”你看，我的同情心又来了，我如此憎恶着善良但它却总是如影随形。“生病了干吗不去医院？”
“完全可以的！真的可以的……我愿意！所以，所以你一定要坚强点，好好地治疗。现在医学很发达，一切都有可能。”我迫不及待地脱口而出。
她一定是生病了！
她笑着流泪，默默地摇头。
她生病了！
“你看，我已经被惩罚得很严重了。难道，难道你希望我死了还要下地狱啊。你给我积点福吧！”她故作轻松地笑起来，唇角上扬，美得一塌糊涂。
我从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如此冰凉的体温。自己先是吓了一大跳，随即我联想起她惨白的皮肤，以及青紫的嘴唇……
“你一点儿也不坏！”我由衷地说。
满手的冰凉，从手心瞬间穿透全身。
她再次笑起来，眼角的泪水却肆意地漫过苍白的脸。
她并不说话，像是鼓了很大勇气地靠近我，然后趁着我不注意猛地握住了我的手。
“答应我三件事情。”她郑重其事地请求，我完全无法拒绝地只顾及着点头。“别告诉乔野我生病了，我会发短信跟他说我跟老外结婚了，跟着去了国外。”
“你有话就说吧，我要赶时间。”我忍着心里的难过，语气冰冷地说，“如果你是讲他的事情，我不想听。”
“好，我答应你。”
“能请你喝杯咖啡吗？”
“回到他身边，好好代替我爱他……你要加倍地爱他……”
她先是一惊，眼神突然就黯淡下来，那双悬在空中的手尴尬而又无助。
“好，我答应你。”
我一把抱过雪糕，不想让她碰脏了我的小孩。
“最后一件事情，你要保证必须做到前两条。”
“……”
她说完泪流满面地盯着我的眼睛：“你看着我，你发誓，你一定会做到的。”
小沐走上前，轻柔地爱抚着雪糕：“它真通人性啊……很少见这样的好狗狗！”
我抬头凝视她的眼，已经哽咽到发不出声音。
雪糕从我怀里跳了下来，蹲在我身边舔着我的脸，仿佛是在安慰我。
“我答应你。”
“你到底要做什么？你到底要让我怎么做才满意？”我终于无法忍受地冲着她喊，说完我无力地蹲下来。
怕她不放心，我又伸出一只手，做出发誓的动作：“我发誓。我保证。不在他面前提起你，忘记你。我发誓，我保证，代替你，用两份爱去深爱他！”
不管我如何努力，也甩不掉她。哪怕我钻进厕所，她也在门口安静地等着我。
“谢谢你。”她笑起来，美得像个妖精。
我本想绕过她，但她一直跟着我。
我将雪糕送到她怀里，我为自己之前的举动羞愧万分。
她似乎是在专程等我，见到抱着雪糕的我，立即迎了上来。多日未见，她变得好憔悴，脸色惨白惨白，是的，是惨白。完全没有任何的血色，就像恐怖片的女主角，即使在她身边也能感觉到冰冷的寒意。
“你抱抱它吧，它其实一直都蛮喜欢你的。”我说。
完全出乎我意料的是，在候机厅里我会遇到小沐。
她接过去，小心地抱在怀里。
02 无法去恨的人
“小家伙，你要替我监督你妈妈，你一定要让爸爸妈妈永远相爱，幸福地在一起。”
——但，也回不到过去了。
我背过头，用手使劲捂住嘴。
——不可能爱上别人了。
03 两个女人的爱
应该是失去爱的能力了吧。他已经夺取了我身上的这部分功能，全部的，在这方面这一辈子都将是残废的。
小沐离开的时候，我并没有去送她。
一起生活了一年多，连动物也会觉得如此不舍得，何况是人呢，我真的能放下乔野吗？离开他之后，还可以爱上别人吗？
倘若不说再见，就永远不会有再见存在。我仍旧期待着奇迹发生，我们某天能再次在茫茫人海中重逢。
它在哭吗？
因为每个生命都有终点，不论在哪里停下来，都在同一个圆圈上，最终，所有的新人都变成旧人，被停留下来，再以逆转的姿态前进。
我把它抱起来，放在膝盖上。它抬头望着我，眼睛湿漉漉的，仿佛有水要溢出来。
于是，所有错过的人，所有来不及的爱，都会重新延续下去。
直到他在我们的视线里消失，雪糕终于安静下来。
小沐，如果某天我们三人再次重逢。
我赶紧让车子快开。
请你一定做我们最好的朋友。
乔野听到雪糕的叫声，从楼上穿着睡衣追出来时，我已经抱着雪糕上了出租车。它也看到了在路边焦急拦车的乔野，原本蜷缩着的小身体像是突然的宇宙爆发，它暴躁地跳起来，冲着窗外撕心裂肺地叫起来。
04 爱，让我们重新开始
即使现在它已经不在我身边，每每想起来我都悲伤到难以自拔。
乔野赶到机场时，我正坐在咖啡厅里，对着小沐喝过的咖啡发呆。
雪糕一直回头朝楼上望着，终于按捺不住发出“惊天动地”的叫声。是的，我只能用这个很不太搭配的词语来形容，它的叫声分明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那声音太过悲惨，太过凄凉。
他像是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方向般冲了过来，用力地将我抱进怀里：“还好……你还没走。还好……一切还来得及！”
我抱着它提着简单的行李，快速朝楼下奔去。
他身上的味道扑面而来，如此的熟悉，如此的暧昧。
可是……已经由不得它了。
“走吧。我们该回家了。”我喃喃自语。乔野以为听错了，不可思议地抬起头看着我的脸。
它不肯跟我走。
怕他看到我红肿的眼睛，我赶紧低下了头。
“乖，你在这里爸爸会杀了你的，跟妈妈回去，妈妈爱你就够了！”我哄它，但我越是哄它，它越是急躁，四个爪子不停地挣扎，脑袋一直望着家里。
“你这是怎么了？”他被我的样子吓住了。
临出门前，它似乎有种预感，挣扎着想要跳出我的怀抱。
“都怪你……被风吹的。”怕他不相信，我随即又补充，“那个……对了，那个出租车都没有窗户，我快被吹瞎了！”
做好打算后，我背着乔野在网上订购了机票，并联系了宠物托运。趁着乔野酩酊大醉，睡得一塌糊涂的某个白天，我抱着小狗轻手轻脚地出门了。
我边说边捶打他的胸口，他立即握住我的小拳头，将我整个人拥进了怀抱。
我不希望亲爱的小孩留下任何病根。
“你别折磨我了，好不好？”
因为那次被乔野摔到地板上的关系，雪糕的身体一下垮掉了，我异常担心它的某个器官是不是被摔坏了，要真是这样子，我会内疚得一辈子不安心的。所以，我决定提前带它回去，越快越好，这样彻底治愈的可能性就越大。
“……唔，好吧……”
我们像相依为命的母子，靠互相微弱的温度取暖。
“你同意跟我回家啦？”
每次乔野敲门，听到雪糕如泣如诉的叫声，我都忍不住心疼地抱紧它。
我流着泪点头。
对乔野来说，每一天都是昏天度日，他开始在酒吧流连忘返，夜里很晚才回家，每次回来我不得不反锁上房间的门。我担心他酒后会做出后果严重的事情，怕他伤害雪糕，我把雪糕也一起反锁在房间里。
他激动地亲我的脸，不顾众人异样的眼光，将我横抱起来：“走咯，我老婆回来咯！”
没有爱情，生命就像失去了所有的颜色。
“等等，雪糕……还有雪糕！”我惊慌地嚷起来。
01 离别，像风筝飞向很蓝的天
走出机场的候机厅，看到巨大的落地窗投进来明媚的阳光。阴沉的天空居然奇迹般地放晴了。
再以逆转的姿态前进
即将走出机场大门时，怀里安静的雪糕忽然发出响亮的叫声。
被停留下来
乔野和我同时朝着它叫的方向望去。是小沐，她背对着我们，但我记得她刚才就是穿这身衣服。
最终，所有的新人都变成旧人
“嘿，雪糕！不要对陌生人这么不礼貌！”乔野不高兴地敲打它的小脑袋。
都在同一个圆圈上
我刚想追过去，却突然想到之前的保证，顿时迟疑了一下，但等我再次抬头时，她已经消失在了机场来去匆忙的人群里。
不论在哪里停下来
——祝你早日康复！愿我们都获得新生！
每个生命都有终点
我轻轻在心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