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又有一人说话了，是沈小仪，她一张俏脸上带着几分惊讶之色，说道：“妹妹难道不知道，皇上一向最喜欢身段纤纤的美人……”
大家都被“大肥婆”这三个字逗乐了。
说这话的时候，沈小仪看似无意地朝着云贵嫔瞟了一眼。因为后宫嫔妃之中只有云贵嫔一人体态微丰，颇有杨妃神采，王婕妤、张美人、赵美人、吕贵人等人皆是飞燕之姿，骨架纤细，身材偏瘦。还有未在场的柔妃楚轻莞，那单薄纤弱的身子更是比众人还要高一个境界，倘若她临风而立，就跟一个轻飘飘的美人风筝似的，仿佛下一刻就会被风吹走。
张美人咋舌道：“哎哟，要是这样吃下去，非把人吃成一个大肥婆不可。”
云贵嫔脸上隐隐有不悦之色，她知道自己受了排揎，但是人家又没指名道姓，要是她先恼了也不好，只能是忍而不发。
嫔妃们的脸色越发古怪了，原本蹄髈就已经很肥腻了，炖的时候居然还放糖和蜜蜂，岂不是要腻死人？再说了，那些油亮亮的猪皮还有白花花的肥膘，想想都让人难以下口，人餐餐这么吃，岂不是要吃成一个大胖子？
沈小仪笑吟吟地道：“皇上说了女子还是身姿纤瘦的好看，这样走起路来体态轻盈，最具美感，犹如弱柳扶风，又犹如蝴蝶翩跹。要是胖墩墩的，就失了轻盈之美，还有什么看头？那些脸如水盆、膀大腰圆的就更加不入眼了。”
宋翎却越说越有兴致：“姐姐们别不信，这个以形补形、吃皮补皮是有道理的。我就是从小爱吃蹄髈，每餐都吃蹄髈，而且是猪皮必吃，对了，我还喜欢吃猪脚……”
沈小仪如此一说，大家也都附和起来，这边张美人说了：“妹妹啊，你那些蹄髈、猪脚的，我可不敢吃，我天生脸上带肉，平日里要是吃多了，很容易显在脸上。要是为了肤白而多吃这些东西，对我有没有用还两说，再胖了就得不偿失了。”
“啊？”嫔妃中已经有人面露难色。
那头吕贵人也说：“我身边的姑姑说我胖了，这些日子晚膳我只吃一点点菜心和豆腐，余下那些菜都赏给底下的奴才了，还有这甜食点心更是碰都不碰。”
“才不是开玩笑。”宋翎先是俏皮地眨了眨眼睛，随后又摆出一本正经的神色，说道，“我从小就爱吃蹄髈，要红烧的，还要加糖和蜜蜂，把整只蹄髈炖得又红又亮，软烂极了。别只挑精肉吃，要猪皮和肉筋还有那些油油的猪肥膘一起吃下去，你们知道不？好吃的就是外面的一层猪皮，只要炖得火候够足，它绵软得跟豆腐似的，真是入口即化，吃的时候都不用咬，用嘴轻轻一吸就可以了。”
“谁不是呢……”
最后还是王婕妤打破了沉默，半真半假地笑道：“妹妹不是在开玩笑吧？”
然后其他人纷纷诉苦，宋翎听得目瞪口呆，想不到环肥燕瘦当中，玉柳容只爱“燕瘦”，而他的嫔妃们为了维持纤细的身材，竟如此自虐。这时候，她的脑子里突然冒出来一句“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玉柳容真不是个好人。
这个回答着实出人意料，众嫔妃听了之后都愣住了，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却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宋翎甚是惊愕，后宫嫔妃们的惊愕之意也不少，她们想不到皇上的喜好和审美不仅变了，而且几乎是朝着相反的方向去的。要知道从前皇上喜欢的都是纤细骨感的美人儿，楚楚动人，容颜清丽。要说起个中翘楚还是楚轻莞，她大概是肠胃不好，十顿饭里只能吃五顿，而且食性偏素，不耐荤腥，每日只是用菜心、竹笋、香菇、豆腐一类的素食，其余时候就不想吃东西，端的是不食人间烟火，超逸出尘的姿态。
“什么不外传的保养之法？柳姐姐真是拿我打趣了。”宋翎也跟着一起笑，见众人不依，她才认真思索了片刻，一下子灵光闪现，说道，“我晓得了，一定是因为我爱吃蹄髈。”
但看现在的宋翎，这位主儿荤腥油腻一概不忌，端的是浑身的烟火气息。
这话里有亲热也有打趣，还透着几分直爽的泼辣，在这种时候很能调节气氛，大家都借机笑开了。
这时候，王婕妤又亲亲热热地拉起宋翎的手：“先不说吃蹄髈和猪脚的事，妹妹你这双手也生得极好，摸着又滑又嫩，这手指就跟新剥出来的嫩笋尖似的……”
王婕妤也上来凑趣，笑着说道：“妹妹的皮肤又白又细，真令人羡慕，妹妹可是有什么不外传的保养之法？妹妹如果不说，姐姐们今日可不放你回去。”
宋翎笑得有些尴尬，心里十分无语。王婕妤的这个转折未免太生硬了，前一句还是猪脚，后一句就到了她的手，任谁听了都会觉得硌硬，褪了毛的猪脚也是又滑又嫩的。至于这新剥出的嫩笋尖，宋翎听了倒还受用，刚刚王婕妤也是夸她的皮肤白皙得像是新磨出的米浆……
宋翎微微红了脸，只是抿着嘴角笑，一副开心又娇羞的小女儿模样。
王婕妤一边抚摸着宋翎的手，一边说道：“妹妹的这双手真难得，不仅丝滑如绸，柔若无骨，还有这指甲就跟……”
这时候，云贵嫔拿着帕子，掩唇轻笑，对着宋翎夸道：“妹妹的皮肤真白，就像是新磨出的米浆似的，我见过的人也不少了，就没见过几个能有妹妹这样肌肤的。”
王婕妤的话停住了，一般来说，形容女子的长指甲都用“水葱根”，但是眼前宋翎的指甲修剪得平平整整，这让王婕妤的那一句赞美怎么都说不出口。人在说好话的时候，虽然可以适当夸大，但是也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
以前宋翎身边一直都是四位姑姑，就像四大护法一样寸步不离地跟着她，现在怎么只有一位姑姑贴身跟着？其实也是因为宋翎如今老实多了，不再闹着要出宫，渐渐朝着一个正常嫔妃的样子发展，已经没必要四个人一起紧紧地盯着她了。
“妹妹，你怎么没有留指甲？”王婕妤半晌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兰姑姑在一旁看得恨铁不成钢，决定回去之后，要跟其他的三位姑姑商量一下。宋翎已经认可了自己昭仪的身份，她们接下来的任务就是让她尽快熟悉皇宫的规矩，好好地教导她在宫中与人相处之道。
王婕妤这么一说，大家都留意到了，宋翎的十根手指上果然都没有留长指甲。按照常理，贵族女子会留长长的指甲，再用鲜艳的凤仙花汁染色，世人谓之“彤管”。宫里的嫔妃还要佩戴各种金银材质的精美绝伦的护甲。只有平民百姓家的女子或是服侍人的侍女，为了干活方便，才会把指甲修剪得跟男人似的平平整整。
只是宋翎领受不了这一份护主之情，这些人明显比她年纪大，她叫她们“妹妹”多别扭？在叫了几声拗口的“妹妹”之后，宋翎又不知不觉地恢复了“姐姐”的称呼。这下聊天的场面就有趣了，大家彼此的称呼都是“姐姐”。
宋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她的指甲盖儿透着粉红的色泽，一个个圆润小巧得宛若桃花瓣，这样干净利落不也挺好的？
嫔妃们仗着宋翎不懂宫里的规矩，故意不提醒，这一声声“姐姐”听得格外顺耳。宋翎身后的兰姑姑可是忍不住了，她原本就是有身份的女官，看到自家小主子被人这般“欺负”，自然是要护主的，因为玉柳容给她们四个教引姑姑下过命令，不仅是看管住宋翎，还要扶持宋翎，不让她在宫里吃亏。
想是这样想，说不能这样说，只见宋翎甜甜一笑，脆生生地说道：“是皇上不准我留指甲的，而且皇上说他不喜欢女人的长指甲，这样握着嫌硌手……”
宋翎嘴甜，一口一个“姐姐”，她们也不纠正，反而顺杆爬叫起了“妹妹”。只能说这些家世显贵的天子嫔妃从心底还是看不起宋妧妧这个原先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平民丫头的，皇上为了给她脸上贴金，让尚书大人收她为义女，其实说穿了，她跟楚轻莞也是半斤八两。
这话不是瞎扯，甚至是玉柳容的原话，而且是当初玉柳容逼着宋翎剪指甲的时候说出的金口玉言。
另外还有一事，后宫中的论资排辈，只看位分不看年纪，就算宋翎比那些嫔妃年纪小，但是论规矩，也不该是宋翎叫她们姐姐，反过来才对。
众嫔妃还是将信将疑。
到了最后，嫔妃们都逐渐放弃了，大家心里都在想，看来这个宋妧妧不开窍啊，说出来的话怎么透着一股天真的傻劲儿？不过她们还是会对宋翎示好，这位看起来单纯无害又懵懂的小丫头应该是一个不错的拉拢对象，毕竟皇上对她不错，她们跟她搞好了关系，说不定哪一天可以踩着她上位。
“可是皇上以前明明喜欢长指甲，还说纤纤素手配着染得嫣红的指甲最好看了……”说到这里她们明显底气不足了，声音也低了下去。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皇上有多久没有正眼看过她们这些人了？人的喜好和口味是会变的，如今的皇上喜欢什么，最清楚的人应该是这位一直贴身陪伴的新昭仪。
“姐姐们太折煞我了，柔妃姐姐人美又气质脱俗，宛如天仙下凡，岂是我比得上的？姐姐们别哄我，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再说了，我哪来的什么家世，不过是皇上为了体面，将我记在义父的名下认个干女儿，借着尚书大人的风光罢了。柔妃姐姐有了身孕这是天大的喜事啊，我心里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宫里还没有小孩子出世，想必各位姐姐也是满心欢喜，又满心期盼……”
最先有所行动的是王婕妤，她暗暗一咬牙，就决定了要迎合皇上最新的喜好。因为寸许长的指甲要养上大半年，其间要花费不少心思保养。现在一下子要剪断好不容易留起来的指甲，王婕妤是用上了壮士断腕的口气，斩钉截铁地吩咐道：“远月，去拿一把剪子来！”
宋翎不傻，但是会装傻，配合着甜美无辜的长相这个得天独厚的条件，将少女的天真懵懂装得惟妙惟肖。
王婕妤想必平日里也是一个急性子的人，当剪子拿上来后，她竟一点没犹豫，两下就将两根一寸长的指甲剪断了。她身边的侍女小心地托着那两根断了的指甲，脸上似有难忍的痛惜之色，只是不敢在主子面前多话。
不过宋翎不傻，很快发觉了其中的问题，在那些“妹妹”长“妹妹”短的嘘寒问暖当中，话里话外总是会提起楚轻莞，有意无意地将她们放在一起比较，而且都是一样的套路，先是一堆溢美之词，极尽所能地夸赞宋翎，诸如年轻貌美，气质出众，家世人品没的挑，然后是转入惋惜，宋翎原本是独一份的恩宠，硬生生地被楚轻莞分走了，最后是打抱不平，暗暗撺掇宋翎也去玉柳容跟前讨封赏，不能被一个小小的商贾之女盖了过去。
王婕妤的果断迅速感染了其他人，因为有了这个榜样在前，一部分人被鼓动起来。不就是几根指甲而已，有什么好舍不得的？作为皇上的嫔妃，身体发肤都是属于皇上的，只要皇上喜欢，剪了指甲又算什么？
宋翎不会主动去拜访后宫的嫔妃，只是在皇后的凤仪宫中时常碰见嫔妃们来请安。嫔妃们在态度上明显的变化，宋翎不可能感觉不到，她刚开始还十分诧异，以前这些嫔妃不能说对她不好，但每个人都对她摆出一副不冷不热的表情，如今竟一口一个“妹妹”叫得亲热。宋翎疑惑，难道自己一下子变成香饽饽了？
大多数人下定了决心，让身边服侍的人立即拿剪子过来。但还是有一两个人拿不定主意，依然在追问宋翎：“妹妹，皇上真的说过不喜欢留长的指甲？”
后宫嫔妃毕竟是女人，她们看不透君心，只看到皇上为了楚轻莞破例，自然是一个个妒得不行，私底下牙齿咬得发酸。楚轻莞成了大家眼中的靶子，宋翎的存在似乎就没有那么碍眼了。据说是尚书义女的宋妧妧不仅不碍眼了，甚至渐渐成了大家争相亲近和拉拢的对象。
宋翎神色笃定地点头说道：“千真万确，皇上是这样对我说的，而且我的指甲就是被皇上剪的……”
那些出过后妃的家族，玉柳容一向是赏而不封，赏赐银子可以，实职和实权不能随便给，偶尔可以破个小例，给的也都是虚职，无关紧要却又俸禄丰厚。他这样做的初衷，也是为了从根子上杜绝后宫和朝廷的利益往来，为将来排除可能存在的种种隐患。
此言一出，那些剪指甲的人纷纷停了下来，一个个脸色复杂，心里都在埋怨宋翎。她居然不早点说，原来皇上喜欢这样的，早知道她们就把指甲留给皇上去剪了。
玉柳容是极有主见的人，通常帝王的心性又是热衷于大权独揽，这在他即位之初就表现出来了——刻意弹压前朝遗老，分化旧臣们手中的权力，逐步组建起自己的亲信班底。在对外戚的态度上，这位年轻的帝王也是相当谨慎的。
其实这时候宋翎是有些发蒙的，她说话一直是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这是在逗大家玩，难道都没有人看出来？直到她们纷纷将指甲剪断，把十根手指头修剪得光光的，宋翎才觉得不对劲了。天哪，她的几句话就毁了玉柳容整个后宫的“水葱根”，玉柳容要是知道了，大概会很生气吧？
原本玉柳容没有提携楚家的意思，这些封赏背后有太后的授意。太后并非看重柔妃，而是看重柔妃的这一胎，若是能一举得男是再好不过的，毕竟皇帝膝下没有一儿半女，总是一件令人忧心的事。就算是为了皇嗣的体面，皇帝也必须给他的生母和外家抬一抬身份。
想到这里，宋翎就坐不住了，有一种想要溜之大吉的冲动：“我平日里的饮食和一些细节上的东西都是兰姑姑负责的，姐姐们还是问兰姑姑吧。”
楚家借着自家娘娘的东风，一下子门庭若市。大家都知道，这还只是刚开了头，楚氏将来的富贵能走到哪一步，现在谁都说不准，这要看柔妃的肚子以及楚家的两个儿子争不争气。
宋翎几乎想都不想就把兰姑姑推了出去，而她将身子左挪右移，从人群中挤了出去，眼看着兰姑姑被大家围住了，宋翎一边憋着笑，一边回头看。
此外，玉柳容终于想起来要封赏楚家了，首先是给楚家改籍，抹去商人的身份，成了正儿八经的士族。楚轻莞的父亲被赐予爵位，挂个虚衔，有俸禄没实职；母亲诰命加身，大公子楚远云被提了治粟吏，官位不大却是一个肥缺；楚家的小公子被恩准了去军中历练，打算令他从军功入仕。现在还剩下一位楚小妹，她的婚事暂时未定，但是这事已在皇上面前挂上了号，大概不久之后，楚家就能结一门好亲家了。毕竟皇上亲自指婚，差不到哪里去，随手指一个都是雁阳城中的世家公子、青年才俊。
突然她迎面撞上了一个端着东西的侍女，侍女手中是旋覆花的甜汤，是皇后专门为诸位嫔妃备下的，这下子汤洒了，泼湿了宋翎的前襟和整条裙子。
按照以往的先例，嫔妃在有孕初时其位分是不动的，要等到瓜熟蒂落之后，因为诞育龙嗣有功，才会被提升位分。楚轻莞的身孕刚一月有余，腹中胎儿是男是女、能否顺利生产尚且未有定数，这时候她就成了柔妃，若是一朝分娩，生下的不管是皇子还是公主，贵、淑、贤、德四妃的位子岂不是都要有她的一席之地？
“昭仪娘娘，奴婢该死！”侍女被吓得不轻，双膝一软，赶紧跪下请罪。
祁国前朝的君臣角力暗流涌动，后宫也是醋海翻腾，酸浪涌动。眼下楚轻莞已经从昭仪晋升成了柔妃，而引发后宫不满的原因，就是这次打破常规的晋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