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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无味

宋翎又默默地嚼了几口,感觉味如嚼蜡,终于觉察出来哪里不对劲了。她根本尝不出这肉的味道。这块鹿肉品相再好,闻着再香,但是吃起来没味,这就是怪异的所在。

这肉闻着很香,一口咬下去肉质细腻又有嚼劲,但她为什么总是觉得有一点儿怪?

“这肉为什么吃起来没味道?”宋翎在问这句话的时候,自己都心虚了。刚刚野果子吃着没味道,还能说她运气不佳,总是挑不中好的,但这鹿肉是一整块的,不可能另外两人吃得津津有味,而她吃得淡而无味。

宋翎受够了刚才淡而无味的果子,看着被烤熟的鹿肉,食指大动,拿到之后也顾不得冒着的热气,直接往嘴里送去。

这不是果子和鹿肉的问题,关键的问题在宋翎身上,她尝不出味道了。

那块鹿肉最终还是被这三人分着吃了。因为风干鹿肉又干又硬,他们又拣了些枯枝败叶生了一堆火,将那块鹿肉放在火上慢慢地烤。原本这鹿肉就是好东西,在风干时加入了各种香料调味,现在被火一烤,表面冒着晶亮的一层油光,将肉香和佐料的香气都激发了出来,一个劲儿地往人的鼻孔里面钻,更何况大家都饥肠辘辘,更是觉得此时此刻这块鹿肉就是人间极致的美味。

宋翎底气不足地问了那句话之后,不只是苏子修,玉柳容都霍然色变。这两人对视了一眼,谁都没有立即说话。

这一句是无心之言,半开玩笑半威胁的,谁也没有过多在意。

苏子修一向镇定,立即从身上摸出一小块褐黄色的药材,用尽量平静的语调说了两个字:“含着。”

“你怎么跟个女土匪似的?”玉柳容煞有介事地恐吓道,“看不出来嘛,小丫头够狠的,居然还想割我的肉?我告诉你,休想!要吃人肉,那也只有我先吃了你!”

宋翎仔细一看,知道这一小块东西是晒干的黄连,其味入口极苦,有清热燥湿、泻火解毒之功效。苏子修最近口舌上火,所以带了黄连在身边。

此言一出,苏子修和玉柳容皆一脸震惊,因为各自的出身和立场,这两人一直保持着一种似敌似友的暧昧关系,在这一刻面面相觑,表情竟惊人地达成默契。

宋翎一言不发地将黄连接了过来,在放进嘴里的时候也犹豫了一下。这是极苦之物,如果她还是尝不出任何味道,结果是什么,不用说大家也都猜到了。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宋翎没有办法,只见她一上来就大义凛然地说道:“我和公子昨晚救了你的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涌泉之恩又该怎么回报?你就算割一块肉给我们吃也不算什么,更何况吃你一块现成的鹿肉!”

苏子修和玉柳容的神色都十分紧张,两人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宋翎的反应。他们希望看到的是宋翎一口将黄连吐出来,并且大叫几声,那么之前的事就都是巧合而已。

说实话,宋翎也是眼馋那块鹿肉的,毕竟不酸不甜的野果子哪有货真价实的鹿肉来得诱人?但宋翎就算是个馋猫儿,也是一个有骨气的馋猫儿,她是不愿意为此向玉柳容服软的,这种“为五斗米折腰”的行为太没出息了。

但事实令他们都失望了,宋翎的表情一直很平静,甚至是木然地将那一小块黄连嚼碎,直至最后嚼成了末,她才转过头去一口吐掉了。

正是因为看透了宋翎的这个特性,玉柳容才会饶有兴趣地用鹿肉来逗她。

“不苦,这个黄连吃起来一点都不苦。”宋翎喃喃地道,这一刻,她的嘴里不苦,但是心里苦。事实再明显不过了,那就是她已经没有味觉了。

苏子修昨晚随口说了一句,宋翎会吐是因为烤肉吃多了。就从这一句话中,玉柳容凭着他独到的敏锐,至少分析出了三点:第一,宋翎爱吃甚至贪吃;第二,宋翎爱吃烤肉;第三,从苏子修那种见怪不怪的态度可以看出来,宋翎吃多了或是吃撑了是常事。

苏子修已经想到了,此事肯定是跟那一枚暗器上的毒有关。宋翎为玉柳容吸了毒血,她虽没有中毒,但是药性过猛,应该是灼伤了她的舌头。她昨晚突然剧烈呕吐,吐字不清,还有现在尝不出任何味道,都不是偶然。

“哈哈!”玉柳容突然笑了一声,好好的一个祁帝,这时候竟跟一个顽劣淘气的小少年似的,对着宋翎使坏地笑了一下,故意拖长了声音说道,“看你还瞪不瞪我了?我这里有鹿肉,你要吃吗?”

“我是不是再也尝不出味道了?”宋翎这时已有点儿失魂落魄了,怔怔地朝着苏子修问道。

玉柳容在刚刚摸水袋的时候还找到了一件好东西,就是一块风干鹿肉。要说玉柳容身上为何会有肉有水,这源于祁地的旧俗,只要是行军或打猎,祁人都会贴身携带武器和干粮,以防万一。玉柳容是皇帝,但也遵从这种旧例,毕竟是保命的措施。

苏子修只能宽言安慰道:“你别太担心,可能只是暂时的。你昨晚忽然说话不便,现在不是也好了?你只是暂时尝不出味道罢了,应该很快就会好的。”

宋翎看见了,但是没什么反应。玉柳容平日里刻薄,但不在这种小事上故意刁难人,二话不说就把羊皮水袋扔给了宋翎。

苏子修虽是这样说,但是心里也没底。他无法判断那毒药对人味觉的损害程度,也不知这伤害是不是可逆的,他只知道宋翎慌了,他要是也面露慌色,宋翎失去了主心骨,没准儿马上就崩溃了。

昨天那只水袋里的水差不多都被宋翎用来漱口了,没喝两口就没了。玉柳容看见瘪了的水袋,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什么,从身上摸出一个精致小巧的羊皮水袋,还是满满的。

相比宋翎的失神和苏子修的沉重,玉柳容的表情是最古怪的,眸子里似乎有两团小小的火苗在烧,似是十分恼恨,又似是夹着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

宋翎没好气地瞪了玉柳容一眼,嘟囔道:“水,我要喝水,喝水总行了吧。”

宋翎面无表情,沉默不语,这是她难过到了极点的表现。她是个简单自在的人,一生最爱两件事,一件是说话,一件是吃东西。老天爷就像是故意跟她开玩笑似的,刚刚让她从变成大舌头的忧虑中走出来,又让她陷入了失去味觉的恐惧之中。

玉柳容忍不住勾起嘴角一笑,想要逗一逗她:“小松子,看来你今天的运气不太好哦。”

虽然苏子修的话令宋翎略略心安,但她还是止不住地胡思乱想。如果这一辈子她都尝不出味道了,那么人生的乐趣就折了一半。美食不再是享受,而是负担,因为吃东西纯粹就是为了活下去而已。

宋翎不由得微微蹙起了眉头。她就不信邪了,凭什么他们吃到的都是甜的,她吃到的都是寡淡无味的?但是宋翎很快发现,自己这回还真的就撞邪了,一连吃了七八个,都是老样子,吃到最后,宋翎整个人都沮丧了。

宋翎想到自己才十五岁,将来或许都要过着食之无味的日子了,她就有一种悲从心来的感觉。她想哭鼻子,但是眼泪在眼眶里打了两个转,又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她不能在人前哭,再说了,苏子修说她能好,她愿意相信她的修哥哥。

“难道不好的都被我吃到了?”宋翎看了看面前这两人,又在剩下的一堆黄果子里挑定了一个看起来不错的,将信将疑地放进嘴里。淡,还是淡,而且是淡得没一点味道。

玉柳容见不惯她死气沉沉的样子,他换上了一脸轻松的表情:“好了好了,别自己吓自己,只是暂时尝不出味道罢了。松子你放心,回去之后朕把整个太医院的人都召集起来,专门给你治舌头,朕就不相信治不好了。”

宋翎看向苏子修,苏子修也这样说:“我吃到的也很甜。”

玉柳容从不安慰人,今日是破例了,而且他觉得这话说得豪气干云,应该能给宋翎吃一颗定心丸。但是没想到,宋翎那一双圆圆的眼睛渐渐湿润起来,玉柳容一看头就大了,这是女人要掉眼泪的前兆。

“不会啊,我这个就很甜。”玉柳容略略惊讶地道,“我刚刚还想说这果子挺好吃的。”

这一瞬间,玉柳容觉得心底抽动了一下,竟生出了几分前所未有的心疼。这种感觉很莫名其妙,从前他宫里的那些女人也有当着他的面哭哭啼啼的,但他想了想自己当时的心情,除了心烦还是心烦,哪来一星半点的心疼?今日这也是破例了。

宋翎以为是自己运气不好,又连咬了好几个果子,都是一个味儿。她不指望这山林野物能有多甜,但酸一点也是个味道,总比淡而无味来得强多了。

“你别哭啊。”玉柳容这个传言中貌美心毒的人,竟一时没掩饰好语气中的慌乱。

苏子修不发一言,宋翎却摇头说道:“这果子不酸也不甜,淡得跟水似的,一点味道都没有。”

令他更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宋翎深深地吸了两口气,居然又把眼泪给忍了回去。片刻后,她若无其事地道:“我也觉得不会有事的,尝不出味道嘛,不用在意,说不定很快就好了。”

三人正在吃野果子,玉柳容先开口了,依然是懒洋洋的样子,口气倒是很笃定:“我们就安心地在这里等着,不出半日,就会有人找到我们的。”

她的态度转变之快,令玉柳容瞠目结舌。苏子修却微微蹙眉,宋翎的心暂时是稳住了,他却不敢太乐观。

自己猜到是一回事,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再说了这种事最好还是不知道,苏子修是人精,宋翎也被他影响成了半个人精,自然不会在这时候多嘴多舌,自讨没趣。

他们在沉默中吃完了鹿肉,苏子修打算给玉柳容检查一下腿伤。昨天因为手边没有任何药材,他只能用匕首剜去伤口边上的皮肉,再用布条紧紧地压住,防止血流不止。他先前出去的时候特意留意了一下附近是否有治伤的草药。他运气不错,找到了一丛地锦草,虽说这东西不值什么钱,但是目前没别的药材可用,用它来止血消炎还是有不错的功效的。

但是大家都默契地回避昨晚之事。玉柳容能绷住一个字不提,苏子修和宋翎两人也能忍住一个字不问,因为问了也是白搭。祁国的实力在天下诸国之中居首位,玉柳容又是祁国的君主,他所处的这个位置原本就是令人敬畏同时又遭人怨恨的,针对他的动乱和刺杀当然少不了。尤其是现在,玉柳容正一意孤行地要拿下卢国,别人不反扑才怪。

新鲜的地锦草要捣碎成糊状后,才能敷在伤患处,现在没有碾钵和碾子,最直接的办法就是置于口中嚼烂了。

正常人在经历这样的遭遇之后,大多心有余悸。况且昨晚之事毫无预兆,来得过于突然,使人疑窦丛生。譬如袭营之人是谁?是哪方势力派出的?他们袭营的目标是什么?

苏子修刚刚挑了几株叶厚根肥的地锦草出来,掸去上面的泥土,正要放进嘴里,宋翎出来阻拦,轻轻地说道:“还是我来吧,反正我现在也尝不出味道。”

玉柳容小腿上的伤处用布条包扎着,微微有血迹洇出,面容尚透着虚弱的苍白,但他的精神似乎还可以。看到宋翎愿意吃,这位祁帝也不挑了,野果子就野果子吧,先吃了再说。

用牙齿嚼碎草药,这是情急之下不得已的办法,要不然谁愿意忍受新鲜草药那种又苦又涩的味道?宋翎不想苏子修为此受罪,而且她正好失了味觉,这种事由她来做是最合适的。

宋翎就是这一点好,不像其他的姑娘似的扭捏,宁愿饿着肚子也要纠结什么干不干净。反正是受日月精华、山风野露滋养出来的东西,自然是洁净的,她抓起一个微微擦了一下浮灰,就爽快地放进了嘴里。

苏子修犹豫了一下,宋翎已经将草药拿了过去,眉头都不皱一下地塞进了嘴里,然后面无表情地开始咀嚼。趁着这个当口,苏子修又从那件破斗篷上撕下许多布条,并且把玉柳容小腿上血污斑斑的烂布给解开。苏子修做完这些,宋翎也已经咀嚼完毕了,她小心地将草药吐在手心里,然后连浆带渣地覆盖在玉柳容的伤口上。

“好。”宋翎自然是开心地点点头,眼下没有别的东西吃,用野果子果腹也是好的。尤其是宋翎昨晚上昏天黑地地吐过两次之后,胃里早已空空如也,她着实是饿坏了。

宋翎用的力道大概是大了点,疼得玉柳容闷哼了一声。这也不能怪宋翎,原本这草药敷上去就会有刺痛感,而且玉柳容正好在走神。

“这种野果子可以吃的,不如先吃一点垫垫肚子。”苏子修说道。

这位祁帝的内心又被震撼了,宋翎之前主动为他吸毒血,现在又主动为他嚼草药。当时玉柳容一个人坐在树下,而苏子修和宋翎去挑拣药草了,玉柳容没听清他们说什么,只看见宋翎从苏子修手里拿过了药草,然后放进了嘴里开始嚼。

宋翎是没看到玉柳容单脚跳,这时候苏子修回来了,果然带了一些草药和黄黄的野果子回来。宋翎认得那草药是地锦草,是野外常见的一种草药,有止血止痛的效用。那野果子她却不认识,看着大小形状像是李子,但是颜色暗黄无光,没有寻常的李子色泽鲜亮,表皮也凹凹凸凸的,一看就是林间的野物,不是经人力精心伺弄出来的果子。

可见宋翎是面冷心热,并没那么讨厌自己。所以玉柳容也就不计较宋翎刚刚的那一记重手了,反而还有点儿甘之如饴,疼得龇牙咧嘴之余,还挤眉弄眼地朝着宋翎笑了笑,可惜了宋翎这时候正满心沉浸在诀别美食的悲怆之中,压根没看见,也压根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一向刁钻苛刻的祁帝原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