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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他认真地想了想,“四月十号?”嘴里嘀咕,瞄一眼妻子突然就眉开眼笑,拿过报纸,笃悠悠的语调,“还有一个月呢,急什么!我都计划好了……”

她避让开来,即便是在神魂颠倒的一刻,她还会顾及头发,不过,这种时刻在她的生活里已经越来越少。“不要你碰,我问你今天几号?”是撒娇也是专横。

“唉,计划什么呀,你都不知道我要什么!”虽然在抱怨,但气已经消了,手放在丈夫膝盖上,“我看中‘樱桃园’那个小厅,摆上五六桌没问题。”

丈夫伸出手去摸她的鬈发,他从来没有见过它紊乱的样子,这是美丽的头发造成的距离,他对她的爱,也总是小心翼翼的。

“哗,要请那么多人?”他惊问,“爱妮,过一个生日有必要吗?”

“什么呀,剃头店剃头店的难听死了!”爱妮哭笑不得,从丈夫嘴里出来的某些东西总会变质,“蛮好的美发厅让你叫成剃头店,像小菜场一样龌龊,纠正了十几年,就是改不了,我知道你存心要气煞我。”也就真气起来,温柔时迷离的大眼此刻却像玻璃片一样冷而空洞。

“志秉,你别搞错,我今年已经三十九虚岁,做九不做十,是大生日。”

“又有什么事让你烦?去过剃头店了?”

“可是爱妮,有那么多人吗?”志秉摇头,“你家里顶多两桌,我家一桌也不满,总不见得阿狗阿猫都来?”急中生智,志秉一急总会出幽默。

被抽去报纸的丈夫也不生气,凑近脸去看她的脸色,问道:

果然老婆笑了,但她立刻板起脸,“金频在上海,她就有三口人,还得叫些其他朋友,这次请客就是为金频,趁她在朋友们聚聚,这两年我也够好的啦,守在家里……”朝老公看去,他在看报,她摊开手掌放在报面上,五片流光溢彩的指甲,但在老公眼里都是流出去的钱,志秉抬起脸,脸上溢出倦意。

“你聋了吗,问你话呢!”当婚姻变成惯性时,姿态就变得十分潦草,她难过起来,想着金频离散的家庭。

“爱妮,就随你,要是你开心。”这句话重复过无数遍,没有热情只有无奈。

常有的沉默今天竟令她心惊,她控制不住地抽去他的报纸,喝问:

爱妮便把头靠他肩上,“金频说,她在那里生日从来不请客,几乎没有社交圈子……”

爱妮在外边千娇百媚,她的魅力是在暧昧的底色上展示,婚姻的风景从底色后面模模糊糊闪现,这也是有夫之妇的迷人之处。结婚头五年,离婚这个词像烟民口中的烟一样挂在她的嘴边,那时候未婚男人则像烟雾绕在她周围,她迷失在暧昧中,将此变成生活方式,而丈夫的宽容和宠爱是急驶的车子内脚踩的刹车,她就是在不断的刹车中,将婚姻变成了惯性。

“所以,你要大请客!”志秉把报纸往床下一扔,轻轻推开爱妮,拿去披在肩上的羊毛衫便朝被窝里钻,“你呵,爱妮,跟好朋友也要别苗头,人家出去过总是见过世面,对这种不会在乎的。”他左一下右一下地为自己掖着被窝,被窝像厚厚的包裹消毒针筒的纱布包将他的身体严密封闭起来,也是盔甲,保护着身体不受侵害,爱的侵害。

丈夫用沉默回答,竟是听而不闻。

爱妮根本没注意他在说什么,他的动作使她脸颊刚刚泛起的红晕在下沉。他微闭着双目的脸在台灯光下展示着软绵绵的苍老,即使欲望的火苗已经腾挪,遇上这样的反应也已经被泼上水熄灭成灰烬。今晚,或者说,这些日子她的欲望也被包裹起来,可是丈夫的举止依然伤害了她。她突然就意兴阑珊,靠在床架上什么也不想说。

“志秉,我问你今天几月几号?”爱妮用手肘推老公,男人在浴缸里泡了半天,上床便捧起报纸,金频就是对这样的日子没趣透了,才会起花心,她真是不花则已,一花便翻天覆地,直搞到离婚。

丈夫睁开眼睛,“这么晚了,明天还有两个会议,还要签订合同……”声音越来越轻,鼻息却重起来,就像换了一个频道。

爱妮关掉电视机从抽屉拿出换洗衣服递给刚回家未进房便打开洗澡龙头的丈夫,想起好些年前自己跳完舞深更半夜回家,是丈夫等门并帮助她准备洗澡水拿换洗衣服,回到床上时,眼眶里竟浮着泪花。

“不过是个小经理,累成这样,不如辞了!”他听不见,鼾声紧锣密鼓,猛地停下抬起脸,隔着梦宛如隔着遥远的世界,问道,“我又打鼾了,是吗?小锦功课做好吗?”她的心又软了,按熄灯道,“你就别管她了。”

这不,小锦插在他们夫妇当中像个障碍物。每天晚上睡大房间还是亭子间母女俩总是吵个不休,如果丈夫早回家,总是小锦赢,她赖在父母大床上,丈夫心甘情愿拿着铺盖睡到长沙发上。今晚爱妮几近发脾气才把小锦赶回亭子间,她和丈夫近一年没有快活的时刻,这种心事也能跟金频说吗?

鼾声继续,但节奏慢了下来,分贝也低多了。她坐在床上出神,月光隔着窗帘更加朦胧,她的侧面在微弱的光影里像雕塑。志秉曾经从各种角度欣赏她,并且把他的珍爱留在胶卷上,他为她拍过无数的照片,将每个时期的代表作放大后配上镜框悬挂在房间的四壁,现在墙上的镜框闪闪烁烁从四面八方俯视着她。

爱妮是又好气又好笑,也不好跟女儿认真,心里还是被孩子气的话伤害。女儿大了反而觉得没意思起来,真羡慕金频,九岁的男孩后面还拖个才四岁的小家伙,她可真是疼煞了那个只会咕哝英语的小不点儿,爱妮多想要这样的小不点让她操操心,一手屎一手尿地把他拉扯大,女儿年幼时自己还太年轻,总也不肯认认真真当妈妈,现在面对挺拔的女儿竟怕她把自己比下去,却没有当母亲的欣喜。

她想起,结婚的头几年志秉每天要她,婆婆担忧儿子的身体,老太走之前关照过她,要她爱护自己老公的身体,她说,“那也是为你好!”她那时太年轻不谙人事听不懂老人的忧患,男人的健康像水从细如发丝的缝里渗漏,等醒过来,水都漏光了。她从来也不晓得去爱护他,这两年志秉当上副经理后身体好像在加速度地衰弱,她开始关心他,可是他反而疏远她,这几个月几乎不碰她,她知道该理解他,但心里却没法开心起来。

女儿小锦独自睡在亭子间,她读五年级,每天功课做到深夜,她一遍一遍地催小姑娘上床,还劝道,“做个中游不是蛮好,我可不要女孩家做什么书蠹头,会点钢琴会点英语就足够了,长得漂亮还怕找不到好老公?”女儿却回她,“我才不要找老公,自己赚钱自己用不要太潇洒噢!高兴的话可以找个男朋友玩玩。”什么话喔!气人的话还跟着来,“像妈妈你,年轻时够漂亮了,也不过是找了爸爸这样的男人,好平庸哦!”

她慢慢地脱去衣服,在躺下的时候,悄悄伸出手去摸他的额角,果然手被额上的汗水沾湿,每夜一身虚汗,她一直催他去看中医,他却没时间。她从枕下抽出干毛巾,轻轻为他掖汗,男人十几年的好处一下子涌来淹没了对他的幽怨,要是他死了她要跟他一起死,这一刻心里全是古典的女人的忠贞。

她脑中的意象都是直接的简单的,她几乎不读书,女人读书不就是读那些爱情故事?她过去是这一类故事的主角,忙不迭地演,也顾不上读别人的,现在空闲多了,便去坐麻将台,自己的故事都懒得回忆,何况别人。金频回来后,爱妮就不常去玩麻将,心绪却纷乱起来。

她躺下后,手从自己的被窝伸出去抓他的手。她想,生日那天开两桌够了,有两桌至爱亲朋已经足够,不要再给他添负担,这是她目前唯一能做的。她又起身,蹑手蹑脚去关闭电话。

爱妮坐在床上倚靠着柔软的鸭绒垫,电视机开着却只有画面没有声音,无关的人生不仅遥远而且荒唐。她故意取消声量好倾听老公回家的脚步声,一方面也好在安静中想想心事。但是如果连画面也不保留,一个人的空间过于荒凉,就好像空自长草的荒地上摇曳着一枝花,常常,晚上一个人醒着的时候,觉得自己是荒地上的花,沉甸甸的摇曳时一个花瓣一个花瓣地委顿了。

重新躺下重新去抓他的手,他的手却从她的手心逃脱。他翻过身朝那一边去,好像渴望从床的边缘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