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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我早就说过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金频瞥一眼爱妮十指纤纤留指甲的手,又伸出自己的手,虽然戴着钻戒却指甲修平也不涂油,这双手比起爱妮的就有几分冲淡,“想想看啊,爱妮,能够留这么漂亮的指甲,证明你很清闲啊,在国外能过清闲日子的只有百万富翁。”

金频冷笑,“他妈已经认为我很享福呢!一天工也没打,够幸运的了!到我们这儿,常常提醒我。你知道,他妈‘文革’前就出去,自己打天下,现在是她坐享其成的时候,谢天谢地,她住在女儿家,要不然,在我这儿只会添麻烦。”

“这儿正好相反,清闲说明没花头,”爱妮蹙眉微笑,这已是她惯有的表情,是自怜自爱,是愿望得不到满足的几许无奈,“现在去亚而培十块钱小费都有点拿不出手,可对于我已经是很吃力了!”爱妮如今下岗,家中所有的开销靠老公。

“为什么不让他妈帮忙,搭把手也是好的。”

金频皱皱眉,“做一个头发多少钱呢?”她不明白的是,不过是一家理发店,何以在爱妮生活中有这么重的分量?

金频又笑笑用纸巾轻按嘴角,然后说道,“在家里带孩子,老大刚刚懂事老二又出来,两个都是男孩多难弄,带第一个的时候没经验特别难,那里又不像中国,虽住在TOWN HOUSE整天见不到人,孩子缠得很厉害,于是想再生个给他作伴,可是大的忌妒小的,总找机会欺负老二,也是发泄,太寂寞了,孩子的性格也跟这儿的人两样,没办法白天做饭只好把小的背在身上,到了晚上精疲力竭,可晚上也不太平,孩子要哭,日子是一天一天熬过来的,是想过写信,拿起笔脑子是空的,两个孩子在旁边吵,过这种日子真让人发疯!”

“单是吹洗四十元,还不算油。”

爱妮拿着杯子看着金频仔细地吐出凤爪的碎骨,手撑住下巴慢慢摇头,“你也是老样子,喜欢啃骨头,哼!”笑了,“我以为我们已经是陌生人一样再也没有关系,想想看,九年,你居然一封信都不写,开始几年还是卡片,后来卡片也收不到,真让人心寒。”又为金频夹了一只爪子。

“给十块太多啦,小费顶多占消费的百分之十。”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丈夫的羽翼仍然是爱妮的天空,她维持着原来的生活方式但已经越来越勉强,可她仍在全心全意地维持,这使她身处的空间弥漫着伤感的雾气。

“那怎么拿得出手呢?”爱妮喊起来,“你没看到那些小姑娘五十元一百元当小费给……”

也许她应该写信告诉爱妮,即使出了国想象中的快乐仍然是水中月,也许她还应该告诉爱妮,丢掉一切跟一个男人走,是一场冒险,而爱妮是输不起的。但最终金频将这封信揉成一团丢进字纸篓,零岁老二的哭声振聋发聩,朋友的苦恼扰乱了她几分钟便被她丢弃在脑后。

“为什么要这样的给?”

金频去加国第四年收到爱妮悲伤的长信,爱妮的婆婆因心肌梗塞在旧金山寓所猝然身亡,移民前景成了水中月。但爱妮在信尾给自己留了一个渺茫的可能性,某一个爱她的男人,在国外等她离婚。

爱妮压低声音,“还不是钱来得容易?都是给人包起来的,包给一个人的叫‘金丝鸟’,每天换的叫‘煤饼’,当然‘金丝鸟’总是贵一点,不过‘煤饼’呢,碰上生意好,小费给起来真够大方。”

出嫁前的爱妮被母亲宠爱也接钵了她的人生观,中学毕业进工厂后就一直请病假几乎没上过班,母亲认为漂亮的女儿找个好丈夫便一劳永逸,果然便为她觅到合心愿的女婿。当时爱妮的丈夫瞿志秉虽是一家街道工厂的供销员,且比她年长十岁卖相也很一般,但家中有庞大的海外关系网,市中心有宽敞住房,爱妮看到婆婆拿到美国的移民签证才嫁于瞿家,直等十年后拿到第二三代人的签证,不用做任何努力便可以和老公孩子一起迁徙到旧金山,这期间他们每个月有外汇补充,身边有丈夫的呵护,襁褓中的女儿让保姆和外婆照顾,做头发逛马路坐咖啡馆谈谈不伤筋骨的恋爱是爱妮生活的主要内容。金频曾经羡慕她是全上海最幸福的女人。

“何至于跟她们比呢?”金频转过脸看着窗外,有一种冷淡和疏远。

金频想起很多年前,在等签证没法打发时光的日子,常常是爱妮陪她一起坐咖啡馆,享受无聊的下午,享受的感觉是爱妮给予。她也是这样用小匙子在咖啡杯悠闲搅动,品评周围环境和咖啡味道的同时品评困扰过她的一些男人。任凭时光在细瓷杯盘边无声无息地流过,爱妮就是这样一个为悠闲生活存在的女人,一些暧昧的关系成了她婚姻生活的调剂品。她有过泪有过痛,但她的丈夫如画中被极力淡化却铺满画面的大山的影子,安稳了她的整个人生布局。

“当然,当然,现在讲起来脑子是清爽的,但付钱时感觉完全不一样,她‘煤饼’付五十元,我良家妇女付十元,感觉是她好……”

侍应小姐上来给她们斟茶,放在小蒸笼的凤爪鱿鱼以及装在小碟里的叉烧酥、西米芋糕等热热闹闹地摆了一桌子,爱妮为金频夹了一只凤爪,自己则加了一些糖在菊花茶里,用小匙子轻轻搅动,金频道,“你自己怎么不吃呢?”爱妮轻轻叹气,“对我来说,出来吃东西是吃个气氛,现在这种时刻真觉得像做梦。”金频笑笑,注意到爱妮舒卷得十分有款的长发。黑发中有几缕染成棕色间杂在其间,闪闪烁烁,使发色层次丰富,也映衬出她的细白的肤色,多少年来她的头发总是保持着考究的风格,即使衣着不够时髦,也仍然有着华贵的架子。金频笑说,“你还是老样子,喜欢搞一点小布尔乔亚。”

金频重重叹气提高嗓音打断爱妮,“你每星期做头发修指甲加上小费一百块总要吧?”

可金频出国不久就把上海买去的衣服装箱船运到上海,看起来这些衣服在那边生活中是多余的。爱妮很想知道箱子里是否有那些美丽的内衣,但那样详细地向金家打听未免失礼,爱妮闷闷不乐了一阵,毕竟她曾经赔上了许多时间,还有心情。

爱妮点头。

记得走之前,爱妮陪她买衣服足足逛了半个月的街,金频买了多少衣服哪,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就好像婚姻仅是个借口,享受购衣才是全部的实质。爱妮印象最深的是,光是睡裙晨袍浴衣就有十几种,领口袖口前襟缀着镂空花、打着褶裥、镶着荷叶边、长至脚踝的白色的丝绸睡袍,大红的五彩绣花织锦缎晨袍,淡粉色软缎缀满仿水钻珠子的浴衣和成打绣花丝绸内裤胸衣,组成了旖旎的洞房世界,尽管那时爱妮就已经是过来人,知道至少她那个单调的婚后世界是用不上这些精致的内室衣服,但是重新体验一遍姑娘买嫁衣在她也十分兴奋,更何况金频是嫁到国外,那里的日子将像这些衣服一样缤纷,虽然长江是个过于木讷的男人,也许局外人的爱妮比金频有更多的遐想。

“每个月五六百块,你老公要维持你这样的开销……”

结婚后金频顺利出国并且立刻生孩子,大儿子八岁的时候,她遇见长江的新上司,一个在加国长大的华人子弟,比她年长八岁,有一双快到成人期的子女。她和他通电话写信约会,那个有妇之夫害怕深陷情网也无颜面对自己的同事,便辞职去香港发展,但他们终究没能忍受相思之苦。金频与长江离婚带了两个孩子回上海,拿了情人公司的资金在这儿办分公司,或者说是帮助情人在上海发展,其实金频对做公司也无热情,她说,这是留上海的借口。金频既然离婚,又何须借口?

“女儿也去店里洗头。”爱妮补充竟有几分得意。

金频不响。她是个离婚的女人,她的前夫管长江是她和爱妮的中学同学。长江十三年前去加拿大,九年前拿了绿卡回国找到金频向她求婚,那时候二十九岁的金频正是“弄僵”的年龄,手里有一张赴美留学护照却被拒签四次,挑挑拣拣在国内又找不到称心夫君,比起嫁给毫无了解的外头人,不如嫁给自己的老同学,尽管她对嫁给长江也同样毫无热情。

“做你老公很累啊这样的消费!”

“就是讲嘛,我总是在外边说他好,”爱妮打断金频的话,“这么多年就是在讲他好,给足他面子了。”

“是很累,每个星期都少不了的开销,连小锦都提出在家洗头,她说她自己洗,我没答应。金频,我们是好朋友跟你说实话也不怕丢面子,现在去亚而培真的是负担,十年前做个头发才四块钱。也不要小费。”

“上个星期还在夸奖老公,啊?女朋友中只有你还在夸老公……”

“那就不去嘛,何必勉强自己,重新换个发型,像我,”金频甩甩自己的短发,“一个月修一次够了。”但无论如何,她那头短发够花费的,是在加拿大修剪,回国一个月就去一趟香港与情人会面也顺便修了头发,爱妮要介绍她去亚而培,她甚至担心不够好还踌躇呢。

“就别提他了,那都已成为历史,现在一星期有两天早回来就算不错了!”爱妮幽怨的目光朝窗口望去,视线却被窗外阳台的墙和从阳台爬起的植物挡住,又窄又长的水泥阳台摆满绿色植物,植物之外之上是天空,有一种植物封锁的局促。爱妮是宁愿从窗口看人的世界,街道车辆行人和人行道上的树,从高高在上的观望中获得与众不同的感觉。

爱妮突然就流下眼泪,“要是连头发也不做,真的觉得自己在走下坡路,想想看,金频,看着自己一步步在走下坡路是什么滋味啊,再说从那里出来,见自己一头好发一双好手,心里就开心,又多了几分自信,连这点风光都得不到,黄脸婆也算是做到头了,跟其他中年女人有什么区别?”她赌气地擦泪,“我不管,我对他说我也就剩这点爱好了,当初嫁给你时,也是被你捧在手心里……”

“吃青春饭又有几个好结果,你又何必羡慕她们?谁有你这样好的老公,钱是他挣得多,家务是他做得多,脾气是他好。”金频劝道。

“他怎么说呢?”金频笑问,故意装作不注意她的泪水,记得她过去一直就是好虚荣,要做女人中的第一。

是啊,岁月无情,你没法视而不见,爱妮这方面尤其感慨万千,亚而培的旋门转进来的时髦女孩一个比一个年轻,她们服饰昂贵面容姣好,过着高消费的生活,比年轻时候的她风头健多了。

“他说,你要是开心你就去。”

现在是四月的多云天气,餐厅的窗子开在西面,长长一排,当阳光从西面窗子照进来,便是下午走向黄昏的时候,心里便有些惶惶,餐厅的客人越来越少,等到黑夜真正降临,客人又越来越多,把整个大厅都坐满,富临皇宫也就到了一天最热闹的时刻。但那时爱妮和金频必须回家和自己的孩子在一起,这就是婚后有孩子的女人的生活方式,都市斑斓的夜晚是和都市人斑斓的年龄划等号的。

“好啦,就冲这句话也该和他白头到老。”金频开着玩笑,但爱妮的泪水更加汹涌。

爱妮和金频坐在富临皇宫靠窗的桌子,下午两点,客人不多,铺着白色台布的餐桌互相离得远,一排一排延伸很深,餐厅巨大装潢考究,地毯厚而干净,疏落在各处的客人的说笑声、杯盘碗盏声被这样一种空阔和深厚吞噬,走进大厅的一瞬,你甚至只看到画面的蠕动,声音要稍后才捕捉到。任何人都会压低声音收敛举止,归顺到一种大家风范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