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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唇齿相依

咬的那一刹那,痛入心肺。

果果在心里对他说,不要紧的,我不难过了,你看,夫妻之间的关系,有时候就好象牙齿跟嘴唇似的,牙齿有时也会咬了嘴唇对不对?

可是嘴唇没有法子真正去怪牙齿。

在那片明净的玻璃的倒影里,哈果果看见自己青白的脸上那点闪动的泪痕,又好象看见了夏漱石,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像她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风华正茂。他好像在说着什么安抚的话。

只因为唇齿相依。

她在一家精品服饰店的橱窗前站了一会儿,因为这家的橱窗总是布置得很有特点,果果爱它的橱窗多过爱它的服装。

唇齿相依。

她觉得脸上有点凉凉的,原来终于还是流下了泪。

春天过完了之后,方博雅跟兄嫂提出,打算回东北了。

多像爱情。果果想。

她的精神状态其实并不十分地好,所以果果还是有些担心,问她有什么具体的打算吗?

春天是南京最好的季节,风不扑面雨未成行,桃红柳绿,红得含蓄绿得清浅,欲说还休,让人珍惜得心尖子都痛。只是短得离奇,好像只几天的功夫,一下子就过去了。

方博雅说,电大肯定是不可能回去的,当初是辞职下来的,但是现在电大办了不少的语言补习班,韩语班还挺火的,她过去的好朋友正好负责这件事,请她回去带两个班的课,报酬还算不错,爸妈身体不好,也可以照顾一下。

哈果果沿着街道慢慢地走。

方博雅走后,果果一下子轻松起来,马阿姨也要走了。可是果果说还是想请她在家里帮帮忙,做钟点,每天只要帮着做做饭,马阿姨挺高兴的,反正她的一儿一女都大了,儿子生了个女儿,安静乖巧,女儿坚持丁克,她在家里也没什么事。再者,她跟哈果果的妈妈也处得来,两老太太投缘得很,平时天天在一起跳木兰扇,有空就约在一起上超市收集打折信息,试吃新品小包装,听免费健康讲座,合伙买些松花粉螺旋藻什么的,小日子平静逍遥又有点市井无聊,果果笑对方博南说,有一天我要是变成这样了,你可以给我一个巴掌把我打醒。

秦霜眯着眼,对着初春的柔软的阳光,好半天好半天才离开。

方博南说你不会的,你年青时是文学女青年,现在是文学女中年将来还会是文学女老年。

可是秦霜她知道,不会留一辈子的。时间比什么东西都顽强,可以摧毁一切,也可以抹去一切。

不过果果心里总是有点儿惴惴不安,按她生活中的惯例,但凡她的日子顺一点总会有什么事发生。这种不安一直延续到入夏之后。

同时也是为了自己。秦霜觉得,她要是说了出来,她对那个男人的感情,就完完全全地成了一个笑话。她是这样的一个失败者,白顶了个第三者的名,索性就自私一把。反正不会有今后,反正,哈果果与方博南之间,原本也并非无懈可击。如果这个结能在他们之间留上一辈子,对于她秦霜也是一种精神上的胜利。

这一年气温刚过了三十度的时候,哈妈妈一次外出时把腿跌伤了,粉碎性骨折。听到消息之后,果果反而吐出一口气来。

当时她已经认输了,也祝福了他们,后来他却又来撩拨她,在她最孤单的时候撩拨她。

还好,伤筋动骨虽然麻烦,到底比得什么大病要好。

秦霜想她就是不说,不告诉他或是她,为了她的那种从头至尾的胜利的俯视,也为了他那天早上无情的奔逃。

哈妈妈的腿要动手术,往里打入钢钉,她一听就哭了。在她的概念里,人身体上有了金属,可就算是残疾了,她一辈子好强的心受到了打击。方博南听说老岳母为这样的事哭泣伤心,觉得十分费解,他深刻地认识到,虽然他跟女人打的交道不算少,可是他是真的不大懂女人的,像果果这样的中年女人他不懂,像老岳母这样老年女人他就更不懂。人果然是要活到老学到老。

可是,秦霜永远也不会把真相告诉他们夫妇俩,这次约果果出来道歉是刻意的。

不懂归不懂,可是这事儿出了,方博南想,果果工作忙,还要带儿子,哈爸爸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也忙不过来的,马阿姨主动说可以帮着哈妈妈那边也做做饭,已经是个大人情了,总不能再让人家充当护工,这事,自己是要多操点心出点力的。

他们只是纯睡觉。

其实跌到的那一天,就是方博南送老岳母入院的,背上车背下车,一时租不到轮椅,也是他背上楼背下楼地带着她治疗的。接下来手术后,哈爸爸陪白天,方博南陪晚上,本来是请了一个护工的,可是方博南嫌人家手脚粗笨,而且说了一口他完全听不通的高淳土话,交流起来实在是无比困难,索性辞掉了她,临了还建议人家学学普通话,克服了语言障碍,事业才能有所发展,得大白眼一个。

只有秦霜知道,那一晚,她跟方博南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方博南喝得太醉,完全不能作为,他只是把又粗又壮的腿压在她身上,大约是叫了一声果果,也可能不过是一声咕哝。

果果要出差了,可又实在放心不下妈妈,方博南说他会照看的。这些天他基本上就以医院为家了,诺大的身架,每天在躺椅上睡觉,挺糟罪的,每回起身,方博南都听见自己浑身的骨头卡卡直响,越是累,胃口越是好,哈爸爸会给他们送饭来,可方博南还是会把医院的晚饭留着,半夜饿醒的时候,拿到护士站用微波炉加热之后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呼噜呼噜吃个干净。病号饭原本就寡油少盐,走廊里全是药物的味道与病人身上沤出来的那种的气息,有的时候方博南觉得似乎那饭都被染上了那股子怪味儿,可他还是全部吃光,他好象在经历着二次的发育,胃里总是潮,总是饿,饶是这样吃,他还是瘦了下来。这些方博南都可以忍受,骨科病房都是伤筋动骨的人,疼痛是免不了的,方博南最怕听半夜时病人不由自主的呻吟之声,有点儿吓人。哈妈妈倒是一个极能忍痛的老太太,方博南从未听过她哼哼,痛得狠了,她就睡,自然是睡不着的,可她还是不哼一声,方博南看老太太这样有点难过,说妈你要是痛得厉害哼两声没有关系的。哈妈妈说,不是不能忍的,长一声短一声地哼丢人的。

不过,哈果果也并不是完胜对不对?

方博南看着她半靠在床上闭眼忍痛,总算明白了哈果果身上那点劲头是从哪儿来的了。

可那又如何?秦霜想,哈果果从来都以为她胜过了秦霜了,这个比自己矮半个脑袋的小女人,从结婚宴上她就用胜利者的姿态俯视着秦霜。

他不由得细细地端详起老太太来,以前他认为果果的五官像足了哈爸爸,这会儿看来,并不是这样。果果的嘴与下巴的线条都与哈妈妈非常相似。正巧这一天,因为要到单位询问医疗费报销的事,哈爸爸把她当年的工作证也找了出来。方博南无意中接过来看,不由得讶异起来。工作证上有一张一寸小照,上头有一个清秀的年青女人,猛的一看就是哈果果,只是额头略窄些,头发是微卷的,方博南顺嘴说妈你照片上多大,哈妈妈说,也就三十出头,这么多年也没想过要换照片。

哈果果的背影在人群里显得很弱小,这是一个很多男人们都喜欢的那种小鸟依人似的女人,好像随时都会嗲嗲地说啊呀怎么办呀,至少方博南一直就喜欢这种调调的女人,秦霜想,他果然是爱她的。可是他也错看了她,她是一枚水蜜桃,柔嫩的果肉,仿佛一戳就破,其实里头有一颗坚硬的核儿。

方博南又笑说,这头发烫得很时尚啊,放到现在也不过时。

秦霜站着没动,看着哈果果慢慢走远。

哈妈妈说,没烫,是自然卷。

说完哈果果转身离开。

啊,方博南小小地在心里叹了一声,十来以来他都一直以为老太太的头发是烫的,还曾经在肚皮里笑话她老来臭美。却原来是自然卷,果果并没有遗传到呢。

果果笑起来,哟,她说,这种男人可不大好找,可遇不可求,你可得多点耐心,慢慢地找。嫁得晚不要紧,别嫁错人。

在他的概念里,他从未想像过这个他管她叫妈的老太太年青时的样子,如今才明白,原来人都年青过,人都这样一天一天地老了。或许果果越老会越像她的妈。他的妻子,会老成这个模样。而他自己,定然是越老越像他爸爸萨达姆先生。方博南闭上眼休息,在脑子里把哈妈妈与自个儿老爸放在一处,那就是他和哈果果将来的样子。那组合实在有点可笑。他笑起来,睁开眼,看见哈果果站在他面前,微微弯着腰看着他。

秦霜听得出哈果果话音里那一点胜利者的尖刺,她被刺得心尖一缩,下意识地反击道:是啦,找一个就算是背叛了我也晓得要及时回头的男人。

方博南说,哟,你出差回来了?

果果说:一个人不容易的,赶紧找一个靠谱的男人结婚吧。

果果说,回来了,你干嘛呢,一个人坐在这里傻笑。

一个人走。

方博南说我做美梦呢,男人至高的理想啊这一美梦。

一个人走?

果果哧地一笑说,你不说我也知道,无非就是坐拥金山享齐人之福。

后天,秦霜说。

方博南笑而不语。

站在星巴克的门口,果果终于还是问出口:什么时候走?

哈妈妈出院那天,一家子全去接她,连小小子浩然也去了。

走的时候,她们是各自付的账,不约而同的。她们两个人之间的那点干系,像一支燃尽了的蜡烛,扑地一声熄灭了。

方博南一使劲儿把哈妈妈横抱起来,放到轮椅上,小小子浩然说,乖乖呀,爸爸,婆婆那么重你都抱得动,你力气好大啊,跟沸羊羊差不多。方博南说那是,我叫猛羊羊。于是身架大而幼稚轻信的小小子方浩然跑到学校跟小朋友们说自己爸爸是猛羊羊。

她把这句话告诉秦霜,也告诉了自己。

果果看着方博南人前人后地忙碌,看着他因为脸上瘦了而突起来的颧骨,心里头有念闪过,方博南现在这样做,也许是为了心理上的那点不安吧。不过果果马上释然了,那又如何呢?有爱才会有愧疚,愧疚比爱更沉重,他敢担起愧疚也无非是为了爱,这就很够了啊。知足吧知足吧。果果记起她也有多少年没有提醒自己要知足了。

在这一刻,哈果果终于想明白了那个她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在想的问题。

一家人慢慢地往门口走,要走到大门那儿才有车打。哈爸爸推着哈妈妈,哈妈妈啧了一声对老伴说,你使的劲儿太笨,轮子直响,车子容易坏,换小南推。

就是岁月啊。

于是方博南上去推,果然使了巧劲,轮子不乱响了。

秦霜问是谁?

隔两天,哈爸爸非常沮丧地告诉哈妈妈,单位不可能给报销医疗费了,他们连地都卖掉了,只够发点基本工资,医疗费他们管不了了。

秦霜,她一字一句地说,你看,你从来,都不是我的对手。我与方博南之间,只有一个第三者。

哈妈妈叹口气说,早想到是这样了。自己拿吧,我就叫你不要这样一趟一趟地白跑,哪里还能指望他们。

到这个时候,哈果果总算是抬起眼睛,用正眼看着秦霜了。

前前后后,手术治疗,一共花了五万多块,还不算后续的治疗费用。

果果极短促地笑了一声:可不是,他老后悔了。

果果知道以后跟方博南商量,贴补爸妈一半儿的钱。方博南想想说,给四万吧。本来呢,我们全拿也不要紧,但是你妈那个人吧,争强好胜,要脸面,你不让她自己出点钱,她心头有的不舒服呢。

他竟然自己跟你说了,忏悔了吧,秦霜说。

哈妈妈在家休养,又开始织毛活,马阿姨来陪她说话时,她把方博南给她医疗费的事说给马阿姨听,马阿姨啧啧地说,你这个女婿还真不错。

秦霜小小地吃了一惊,果果从眼皮下边儿看到她脸上的那点惊讶,忽地觉出一分痛快来。

哈妈妈笑说是罗是罗。

果果慢慢地说:这件事情啊,方博南跟我说过了。

哈妈妈自此改口管方博南一直叫小南。

哈果果又喝一口咖啡,那一口咖啡被她含在嘴里,左边脸颊上小小地鼓起一块来,过了一小会儿,秦霜听见她咕咚一声把咖啡咽了下去,仿佛那咖啡不是液体而是一块石头,她挣扎着才能把它咽下去似的。

方博南有时会在心里悄悄地感叹,原来他娶了果果,他管哈爸爸哈妈妈叫爸妈,并不意味着他们是真正的一家人了,要成为一家人,十年还是一个很短的时间。

秦霜歇了一会儿才说:前些日子,我跟方博南在一起的。不过你放心,以后绝不会有这种事了,别说我走了,就是我不走,我们也不可能再在一起了。

他用三个月的时间来准备一场婚礼,他用一天的时间把自己从王老五变成一个已婚男人,可是他用了整整十年时间才真正变成人家的半子。

哈果果喝一口咖啡,把杯子在手掌间转着,取暖似的,说:你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你倒说说看,你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了?

从这个意思上来说,每一个男人都有资格在老了以后写一部书叫《我这一辈子》。

秦霜被哈果果的两声嗯弄得有点莫名的心慌,定了一下神才接着说:这次找你出来,是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很快,果果过生日了。

哈果果又嗯了一声。

四十岁。

秦霜说,这次一走,就不会再回南京来了。在北京工作一段时间之后,可能从那边就直接出国去了。

南京人说男不过三十女不过四十。女人是不做四十岁生日的。

哈果果嗯了一声。

果果打算悄悄地过去算了。可是,方博南诚心诚意地说不办生日宴就算了,老婆你想要什么礼物。你说吧,反正你也不会要离谱的东西,我了解你的,可是你一定有想要的,你说出来我就给你买。

到底还是秦霜先开的口,她告诉哈果果,自己要去北京了。

果果看他半天半天,突地半真半假地,我呀,我什么也不要,你让我海扁你一顿怎么样?

秦霜也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地方变了,可是秦霜却知道,如今的哈果果,好像不会再腼腆了,什么样的尴尬事她也不怕似的,这让秦霜不由得把精神提足了。

他们是站在厨房里说这句话的,方博南以为哈果果在开玩笑,突地发现她不像是开玩笑。哈果果走近一点,伸两根指头,抵着方博南的太阳穴,往上一提,方博南略有点下垂的眼角也随之一紧,又有点像年青时的样子了。

秦霜发现,这一回,哈果果这个小女人的眼睛里,没有了以往的和善和温情。这个女人基本上还是几年前的样子,可是给秦霜的感觉是她身上有什么地方变了。

从此方博南迷上了这种小游戏,常常自己这样玩儿,久久地看着镜子里自己的样子,然后说老婆你说我去做个拉皮儿你觉得怎么样?

哈果果打定主意绝不先开口。

果果说做拉皮儿干嘛,拍黄瓜比较好吃。

哈果果和秦霜面对面地坐在星巴克靠窗的一张桌子旁。

果果想,我可以原谅自己,便也可以原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