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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夕照如血

他把双手向投降似地举起来,学着当年那位胖胖的医生惊恐的样子。

夏漱石说,我想起你小时候有一回我请我们院牙科的杨胖子替你拔牙,他一走近你你就尖叫,把杨胖子吓了一跳,说我什么还没做呢。

方博南看哈果果家里医院地跑,最近又接了新的任务,便提出来,他可以帮着去照顾夏漱石,他又比果果有力气。所以方博南也时常会去医院,有时果果也过去,两个人就一同回家。

果果抬起头来问夏漱石:好好的你笑什么?

夏漱石的病一天比一天严重,他已经没有办法半靠着坐在病床上了。越来越多的仪器被搬进了他的病房,他主治大夫的脸色也越来越凝重。

每回去,果果都会给他念一会儿报纸,勉得他自己费精神去看,她还替他剪指甲,耐心地把一个一个指甲用小锉子磨得圆圆的。夏漱石当年就发现哈果果是个有点臭美的小姑娘,特别喜欢剪指甲时磨上半天,咕滋咕滋的,她还喜欢随身带一把小木梳子,时不时掏出来梳她的长头发,后来他送过她一把牛角梳,小小的,只手心一握。她还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时他送过她多好玩的东西,到哪里都忘不了给她带点礼物,他们家三兄弟年纪相差只一两岁,他没有那么小的妹妹,觉得她特别好玩,她吃了太多的甜东西烂掉一颗牙,他替她找了院里最好的牙医拔牙,她死活要拉着萌萌的手才肯坐在那张椅子上。

他昏睡的时间多了起来。这一天,方博南过来陪他。他一直睡着,方博南拿了张纸随意地画着。过了好长的时间,方博南转过头去,发现夏漱石醒了。

果果给夏漱石买了一件鲜红的开襟薄羊绒衫,说,你看,红颜色。你跟我说我的眼睛会好的,现在真的好了。

夏漱石把方博南手上的那张纸拿过去凑在眼前细细地看了一会儿,他说,方博南,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哈爸爸哈妈妈也常常会来看他,多半在周三,这一天,夏家人都不在,果果知道,这是夏漱石特地安排出的一个时段,方便果果他们来。他知道果果他们一家子是绝对不想看到夏家人的。

这一个下午,夏漱石和方博南之间有一次长谈,夏漱石说说停停,明显地精力不济,可是方博南一辈子也忘不记他跟他说过的话。

哈果果常常去看他,给他带哈妈妈做的汤去,他吃不下什么东西,可是多少还是会喝一些。他一直喜欢哈妈妈炖的汤,他好象特别能接受回民的食物,在认识萌萌之初,这点就叫哈妈妈特别地喜欢。

又隔了一个周三,果果有空,过来看夏漱石,她发现这一天他的精神似乎好一些,一直靠坐在床上。果果反复地叫他躺下来休息,可是他不肯,一直到果果离开时他还是坐着。

夏漱石的病不大好,他的头发掉了大半,又一次去看他的时候,果果发现,他理了个光头。他在病员服外头罩了一件宽大的袍子,看起来真像一个僧人,脸有点肿,气色极端的不好,可是神情还很安然。

果果说我走了之后你一定要睡一会儿,你一个下午没睡了。

夏漱石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有安定人心的作用,就算果果不相信他的病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不要紧,可还是好过了一些。

夏漱石说,来,果果,我抱抱你。

果果点头笑:是好医生!

果果凑过去与他拥抱。

夏漱石安慰她,说你忘了我自己就是个医生,而且是个好医生。

他的身上没有多少病人的气味,他还是坚持着吃了东西就漱口的习惯,病房条件好,他还是每周都洗澡,他身体全瘦干了,腹部却鼓着,果果都不敢趴在他肩上。他们一直都很亲近,比真正的兄妹更亲近,特别是萌萌生病的那段时间,他们相互配合,陪着抑郁期的哈萌萌,也相互鼓励,萌萌会好的,会好的。可是他们从未这样拥抱过。

果果说我不信。

夏漱石又在果果的背上拍了拍,说快回去吧,走吧。下回来,把小浩然带来我看看。

夏漱石说,很快会好的。

果果说他老是那么大声大气的,我怕吵着你,这小东西讨厌死了,越大越淘。

果果的眼泪流得更厉害,说,你怎么生病了也不告诉我一声,爸妈也都不晓得。

夏漱石说,淘小子出好的淘闺女出巧的。

夏漱石拍拍她说:别哭,小姑娘。

果果呵呵笑起来说,这是句东北俗话你怎么会说,夏漱石说方博南教的呀。

果果接过水果来送一粒到嘴里,果然酸,酸得眼泪都流了下来。

这是果果最后一次看见夏漱石。

夏漱石说:这个叫做罗望子果,是一种热带的水果,味道特别地酸,他们一送来我就想,正适合果果吃。你从小就喜欢吃酸东西,青苹果,话梅,冰糖葫芦。

果果走后夏漱石就在小保姆的帮助下烧掉了一些东西。

果果走过去坐在病床边。

那是他自住院之后断续地写成的一封长信,是给果果的。

这间病房很大,还有个小小的套间,很干净,光线也好。

不过他还是决定不把信交给哈果果了。

过来,他说,来。你来得巧了,我这里有一种新鲜的水果,你肯定喜欢。

有些事他想他不必告诉哈果果了,告诉她做什么呢?

还好他们不在,夏漱石靠在床上,戴着细边的眼镜,看一本杂志。他听得动静,抬起头来看见果果,马上就笑起来。

他答应过萌萌要帮她照顾这个妹妹,不过他没有想到他并不能把这件事做到头。

果果推开夏漱石的病房,门开的一刻她才想起,夏家人会不会也在。

夏漱石睡过去之前想,现在他要去见萌萌了。

小护士告诉她,夏医生病,就住在本医。

夏家的人竟然没有阻止果果夫妇俩与哈爸爸哈妈妈去参回夏漱石的追悼会。人非常地多,政府部门也来了人,灵堂里十分地肃穆,却没有人呼天抢地,也没有放哀乐,放是的夏漱石生前最喜欢的乐曲,沃尔塔瓦河。

果果上了十六楼,这是夏漱石所在的心胸外科,她在护士站向一个年青的护士寻问夏医生在吗?

方博南站在果果的身边,发现她并没有哭,倒是哈妈妈不停地在掉眼泪。

在她把方博雅从阳台上拉下来的时候,她微仰起头,正好看到一轮落日,那种金红金红的美丽光线刺得她眯起眼睛来,她坐在地板上,看着那红色越来越深,像退潮一样向天边一点点地退去。

这一天晚上,方博南半夜醒来,看见果果坐在地板上呜呜地哭。

果果今天就特别跑去告诉夏漱石,她真的好了。

她蜷得很紧,看上去像个小孩。

夏漱石替她检查过眼睛,不是病变。他安慰她说,会好的,有一天会好的。

方博南走过去蹲在她身边,果果大约是知道他过来了,可是一直没有抬起头来。

她再也看不出任何一种红色。她去化妆吕柜台买口红,导购小姐把样品涂在她的手背上,让她看那种种有着细微差别的红色,其实在她看来全是灰的。她装模做样地比较着,审视着,然后说她要买几号的口红。那个号头是萌萌告诉她的,说最衬她。十几年来她一直只用那个号的口红。

方博南也就一直没有出声,蹲在那里,果果哭了多久他就蹲了多久。

这种灰色从此以后一直伴着她。

他的心里充满了如水一样的软而绵长的痛惜。他想起自己曾经问过果果自己是不是她的今生的至爱,果果没有给他明确的答复,为此他多年以来都耿耿于怀,在这一个晚上,他陪着果果怀念着另外一个男人的时候,忽地觉得从此往后他再也不会想这么个问题了。哈果果遇到夏漱石的时候才十四岁,她是看着她姐姐与夏漱石是如何相爱并且幸福的,后来姐姐死了,那么样美好的一段爱情,却有那么惨烈的结局。哈果果呀,她只是一个在还没有遇上爱情的时候就被爱情吓破了胆的小孩子,在她的心里,有一部分,停止了发育,是永远也无法成长了。

然后那血红在哈果果的眼睛里慢慢地变成一片灰色,无论她怎么眨眼,闭上眼再猛地睁开,它还是灰色的。

方博南蹲得腿有点麻,干脆坐了起来,果果停止了哭泣,不过没有抬头,方博南把自己的大脚盖在果果的脚面上,这样她的脚就不会冷。

她的眼睛里一片血红,那片血红衬着她姐姐那件奶油色的短大衣,竟然很漂亮。

方博南想起跟夏漱石那一个下午的长谈。

果果扑过去看。接着就嘶叫起来,她不能控制地叫着,不惊慌不害怕也不悲伤,仿佛这所有的情绪都被喉咙里的这一声叫给拦截在胸腔里。

婚姻是一场修行,夏漱石说。

果果几乎是下意识地跟着跑过去,就看见姐姐的身影在阳台上一闪就不见了。老半天,她听到有一声沉闷的声音传来。

夏漱石是三月份去世的,很快到了四月清明,果果说,想去走坟,按南京的风俗,新坟是不能在清明去的,必须要提前些日子。方博南说那正好,车子好坐些,不会有那么多人。我陪你去吧。

然后她就看到她姐姐哈萌萌跳起来,灵巧快捷得如一头梅花鹿,三步两步冲到爸妈那间向南的大一点的卧室。

果然这一天人不太多,天气又好。这几天往普觉寺公墓的车又好坐了,一路上很顺。

天气很好,果果记得满客厅的阳光,像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似的,异常地刺目,晃了她的眼睛。一刹那间,电视的热闹停顿下来,四周鸦雀无声,果果只听见自己胸膛里,心扑通扑通在跳的声音,这一刹那显得鲜明、漫长、缓慢。

夏漱石的墓很好找,那一片地埋着夏家不少的前辈。墓碑已做好了,深色大理石,非常端庄,上面有烧制好的夏漱石与哈萌萌的小照片。是一张合照,很特别,他们头靠在一起,一对美丽的人。夏家最终满足了夏漱石的心愿将他们合葬在一起。

哈果果拿出果汁,仰着头咕咕咕地喝。

远远的,有鞭炮的声音,空气里浸染了一些硝石的味道,是哪家在封新坟。

哈萌萌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电视机开着,演着一部什么肥皂剧,女主角在哭泣,悲悲切切地热闹着。

方博南夫妻俩买了鲜花,是从城里的花店带过来的,果果嫌墓园周边小贩卖的花不够新鲜。好大的一束白色的玫瑰,衬着深色的冷硬的墓碑越见其雪白娇嫩。

那一天哈果果先陪着姐姐去浴室好好地洗了个澡,哈萌萌从里到外换了身衣服,果果帮她吹干了头发,她自己把长发挽了个髻。果果的眉目是清秀的,但是萌萌的五官却带着一点西洋人的深刻,那张脸多半是带着极静的表情,她病了以后脸上的那种静要幽暗一些,因而显得更静,浴室热气的蒸腾使得她的肤色晶莹,嘴唇浓艳,她以一种小孩子的姿态,右手牵着妹妹左手牵着爱人。他们一同回到家,哈爸爸哈妈妈做了许多的菜,他们在厨房里小声地说着话,夏漱石替萌萌把箱子送进卧房,果果打开冰箱伸头进去找果汁喝。

他们并没有呆很久。

那一年,哈萌萌病得厉害时曾入院治疗过一段时间,情况有了一些改善,夏漱石把她接了出来,果果跟他一块儿去的。

这一天晚上,方博南说,果果,我有点儿事跟你说。

这是个秘密,是一个只有果果自己与夏漱石才知道的秘密。

他终于跟果果坦白了跟秦霜的事。他说,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了。永远不会有。

哈果果第二天就跑到夏漱石医院去,她要告诉他一件好事。

哈果果什么也没有说。她自己都很奇怪自己为什么这么冷静。

他的下半辈子要善待这个他爱的女人,为了她差一点抑郁,为了她有资格抑郁而她没有。

隔了些天,哈果果跟陈安吉一起吃饭的时候,突然跟陈安吉说了这事。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陈安吉沉默半天之后说:这种事情,做妻子的是不会轻易忘记的。就像一颗毒瘤似的。

这一天夜里,方博南下决心,从此以后他要待身边睡着的这个女人好。

果果想,对了,就是这种感觉,她这些天来就觉得,好像灵魂里头长出了一颗瘤子。

哈果果看也不看她,蹬蹬蹬地跑到厨房坐下来,老鸭青笋汤淘饭,一口气她吃了两碗。

陈安吉又说,那个时候,我就想,既然是颗瘤子,就要切割得干脆,切之而后快。不必死缠活缠,要不,男人便会得意起来,觉得你离不了他,他就会把他自己当你脸上的一颗美人痣,没有他你的颜色就打了折扣了。活见了鬼了!现在回想起来,我要跟你说,不是不后悔的你信不信?因为,既使这个男人真是你生命里的一个瘤子,也是你的血肉养起来的,割了他,是切肤之痛。

方博雅从床滑到地板上,哇哇地哭起来。

果果略有些讶异,心想她何出此言?

哈果果声音异常地响亮:我自然要说!我跟你哥还有马阿姨天天把你像供佛爷一样地供着,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地看着你,为了你我把儿子都送走了,你哥一天往家里打十来个电话,马阿姨连午觉都不敢睡,就怕你有什么事。没错,你爸你妈是留给我们钱了,可是你到外头打听打听,像你这种情况,有没有人敢为了那点钱来看护你?你说你抑郁,没错,你有资格抑郁,你有眼无珠,选了个王八蛋男人,有个不讲理不讲人情的婆家,抢了你儿子,让你们母子分离,你不抑郁哪个抑郁。可是你以为天底下只有你一个人有资格抑郁吗?你看看我,我顶顶亲的姐姐死了,我有儿子要养,有爸妈要顾,我还要上班,天天看着老板的眼睛鼻子行事,早上赶死赶活,稍迟一分钟都要扣五十块工资,我还要养房子要存钱,我跟老公还有一大堆的问题,我也有足够的理由抑郁。不是我不能是我不敢。我要培养儿子,让他受最好的教育,将来过得比他娘老子好,我要给爸妈养老,他们已经有一个女儿不在了我不能丢下他们,你哥方博南再不好也比李大原好点儿总不能让他一辈子背一个老婆跳楼自杀的精神包袱。我还想活出一个自己来,那个不是女儿不是谁的老婆不是谁的妈的自己。我哪敢抑郁哪有时间抑郁?你走上大街看看,满满一街的人,哪个没有一肩的重担一肚子的委屈一脑袋的不如意?还不都咬着牙往前走,一个一个地全任性起来抑郁起来还得了?

陈安吉接着说,人哪,身体上长出瘤子来,总归是有原因的。果果,你三思,看是不是这么个道理。你没想清楚之前,什么也不要做。

这一巴掌打得很响,打得方博雅倒退两步一屁股坐到了床上,马阿姨上来要拦果果,方博南一把把马阿姨拉过来说:不要拦她,你让果果说,让她说吧。

于是果果就开始想了。头绪多如乱麻。她还没有完全想明白时,有个人来找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