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西认不了几个字,信息上的字他估计没有一张能认全的,一直到看到这张照片时,程博衍才突然发现自己因为思维惯性从来没想过他是怎么从这些东西里找出真正有用的内容,然后找到了砂锅饭的那份工作的。
配在项西仰着头认真看着公告栏上那些招工信息的照片下面的这两句对话,让程博衍突然有种控制不住的愤怒。
而方寅在跟项西进行这样的对话时,毫无疑问知道他这样的回答肯定不是真实的。
随便看看。
随便看看。
是不是在找工作?
这样的回答是出于项西那点儿包裹在敏感心思之下的自尊,是他下意识对自己挣扎着的现状最后的一点保护。
最后这句话,放在了项西站在信息栏前仰着头的照片下面,程博衍盯着照片和字看了一会儿,狠狠地把手里的鼠标往桌上砸了一下。
方寅清楚这一点,他表达出来的也正是这一点。
我问他是不是在找工作,他却回答我,随便看看。
就像那天吃饭,随口一句沙县就让项西爆发了一样,程博衍知道项西在意什么,项西看到这样的照片会是什么样的想法。
再次见到他,是在路边的招工信息栏前。
方寅连着几天都去了超市,还跟项西说过话,项西应该是知道他在拍照片,如果这些都是项西同意的,那照片他看过了没有?
小Z说,你只是看戏的,你不知道这里的人人生里有什么,那些张开嘴都喊不出声音来的人生。
这小孩在想什么?
第一次见到小Z,他还在某座城市最混乱的角落里生活,没有上过学,没有工作,有一个住处,却没有家。
程博衍皱着眉,倒了杯水喝了,坐回了电脑前,拿起鼠标把页面往下滚了滚。
这个专题看起来应该是跟拍一些“有故事”的人,展现他们的“百味人生”。
拍下小Z这张照片时,他刚从医院出来,肺炎。
站了一会儿之后,他把手机放回桌上,坐回了椅子上,点开了这个大概属于某个专题摄影的预告或者是节选的页面。
我跟他说起拍摄这组照片,他没有兴趣,也并不愿意,还把烟头扔进了我的咖啡杯里。
点出项西的名字之后,他却没有按下拨号键。
但最后他还是同意了,也许是因为对某一阶段被定格在镜头里的好奇。
他一把拿过桌上放着的手机。
也许,我想也许其实仅仅是因为我答应了他每天会付给他一些酬劳。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瞬间他差点儿骂出来。
“当然是为了钱。”程博衍往椅子上一靠,轻轻说了一句。
但程博衍拧紧眉头看清了灰暗压抑的色调里的那个背影是项西时,他猛地站了起来。
这段话的后面跟着一张照片,项西坐在一个咖啡馆里,靠着椅子,在午后斜着洒到他脸上的阳光里叼着烟,眯缝着眼睛,眼神和表情都带着不屑和些许不耐烦。
不得不说,这照片拍得很有感觉,虚化了的熙熙攘攘的人群,脚下分明清晰的白色斑马线,莫名有种落寞的感觉。
镜头里的项西有些陌生,没有已经见惯了的开朗笑容。
黑白照片里是一个人在斑马线上跟人群逆向而行的背影。
这是最初程博衍见到他时的样子,坐在医院的椅子上,一脸平静淡漠,有着在街上跟人一块儿碰瓷找人麻烦时遮不住的匪气和嚣张。
——我们不知道的他们
后面还有一些照片,他不想再看了,直接把页面拉到了最下面。
30天
几百条的评论,他随便扫了几眼,关掉了这个页面。
方寅这个工作室的博客一打开,首先跳到程博衍眼前的就是一张黑白的照片。
最初的愤怒慢慢压了下去,他现在的心情有点儿复杂,无论他是愤怒还是担心,或者是出于谨慎,这件事他都不好直接干涉。
不是唐寅,是方寅。
项西不是小孩子,他要怎么活,认识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都是他自己决定的。
最后终于看到了个带blog的地址,他点开了。
但他也没办法说服自己就这么看着。
在历史里翻了十来分钟,程博衍眼睛都花了,感慨自己每天闲着没事到底翻了多少页面啊。
坐在电脑前想了一会儿,程博衍拿过手机,给宋一打了个电话:“我替项西请个假吧。”
还真是,这几天忙,好像真是又忙稀了不少。
“随便请,”宋一说,“怎么了?”
他想起之前项西的那句话,你才多大年纪啊,脑浆就这么稀了……
“他腿上的钢钉该拆了,之前打工的时候他说请不来假,”程博衍笑笑,“现在在你这儿应该好请假了。”
项西说起这人时是哪天他也不记得了,只记得个大致范围,只能挨条看。
“行啊,恢复好了再来上班吧,”宋一笑着说,“请吃饭啊,我这儿的员工该以为他是我小情儿了。”
瞪着电脑想了半天只想出个唐寅来,他啧了一声,点开了浏览器,在历史里一条条地找着。
“没问题。”程博衍说。
他已经不记得那人的名字了,只记得个寅字。
程博衍在电话里跟项西说拆钢钉的时候,项西挺惊讶地说:“我还没有准备好呢。”
吃完饭程博衍直接回了家,洗完澡就坐到了电脑前。
“真逗,”程博衍笑了,“你用准备什么,难道不是我该准备吗?”
想到上回在这人的博客里看到的照片,有种不怎么愉快的想法在程博衍脑子里冒了头。
“我有点儿害怕啊,”项西啧了一声,“上回你给我砸钉子的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呢。”
这人在干什么?
“没事,小手术。”程博衍说。
程博衍一听到拿了个炮筒一样相机的人,马上就对上号了,这人就是项西说过的那个摄影师。
“不行不行不行,”项西一听手术两个字顿时紧张了,“我不敢,不行,你不说这钉子什么时候取都行吗!我再钉一阵吧,我怕疼,而且我觉得我现在走路还不利索呢。”
是确定。
“腰麻,你一样没感觉的。”程博衍安慰他。
不是大概知道。
“我怕痒痒。”项西说。
“大概知道。”程博衍皱了皱眉。
“腰麻跟你怕痒痒有什么关系?”程博衍无奈地说。
“……重点太多了不得一个个来吗?”宋一说,“怎么,你认识这人?”
“那腰麻怎么麻啊?”项西问。
“相机?”程博衍猛地一抬头,“你一开始怎么不说?”
“就是在你后腰上打麻醉,下半身没感觉的。”程博衍跟他解释。
“他拿的相机,”宋一抬手比画了一下,“这么大,这么长,我要不是看清了我还以为他要炸我店呢。”
“下半身啊?”项西啧了一声,“那我下半身要废了怎么……”
“你就认定是记者?”程博衍看着他。
“明天上午到医院来找我,”程博衍懒得再跟他胡扯下去,“跟宋一打电话请个假就行,我之前跟他说过了,早餐不要吃了,手术之前都别吃东西。”
“好吧,重点是这记者跟项西是什么关系,是不是个麻烦,对吧?”宋一说。
再次住进医院,项西有种挺熟悉的感觉,以前觉得医院很可怕,现在却只觉得挺温暖的。
“重点是这个吗?”程博衍笑笑。
程博衍说这次只是小手术,拆了钉子只用住一周就能出院,他本来还有点儿紧张,看到几个认识的护士,聊了几句,感觉放松了一些。
“所以我就说嘛,”宋一掐掉了烟,笑着说,“你肯定有想法了,就算没全想好,也有苗头。”
“恢复得很好,”程博衍站在他床边,手里拿着他刚拍的片子,“下午给你安排取钉子。”
林赫也抬头看着程博衍:“这不是你风格啊。”
“你给我取吗?”项西又跟他确认了一次。
“嗯?”宋一愣了愣。
“嗯,”程博衍弯下腰看着他,“还怕吗?”
“没,没找着机会。”程博衍喝了口茶。
“有点儿,”项西笑笑,“不过你取的话又不那么怕了。”
“没够也轮不上你。”宋一说,转过头看着程博衍,“这事你问没问项西?”
“谁取都不用怕。”程博衍说。
“浑够了。”林赫一边吃菜一边说。
“你取才不怕,真的。”项西揉揉鼻子。
“这两年是越来越稳重了,快不认识你了。”程博衍冲他竖了竖拇指。
“看不出来你胆子这么小啊,”程博衍把小拇指伸到他眼前,捏着指尖,“就这么点儿。”
“我想呢,”宋一笑笑,“不是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吗,得先跟博衍通个气,项西那么敏感,万一真是人朋友呢。”
“这都说大了。”项西乐了,拍开他的手,撕开眼角的创可贴,指着自己的泪痣,“其实就这么点儿。”
“你没上去把他揪出来揍一顿啊?”林赫问。
“你自己待会儿,”程博衍笑笑,“我中午过来。”
“三天了啊,”宋一叼着烟,冲他伸出三根手指,“那人天天比我员工上班还准时,车就停在路对面,车窗开条缝。”
项西本来想把认字的书带到医院来,但想想又觉得一把年纪的大好青年坐在病床上认真阅读《我陪妈妈去超市》有点儿不好意思,于是就只拿了笔记本和笔过来。
周末他把宋一和林赫叫了出来吃饭,谢谢宋一照顾项西,也打算先跟宋一那儿了解一下是怎么回事。
靠床上在本子上一遍遍把自己这几天学过的字词默写出来。
连着两天项西的学习兴致都很高涨,每天都会给程博衍发一张他在笔记本上写的字,程博衍值班又累又忙,也没再找机会跟他细聊。
字还是很难看,不过练了几天,好歹个头小点儿了,不会总一个字占两三行了。
本来想问问项西那个记者还是什么的事,但项西一直很开心地说着话,一直聊了十来分钟说了晚安,程博衍也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开口。
快中午的时候方寅打了个电话过来:“你今天没上班吗?”
“加油。”程博衍憋着笑很严肃地说。
“没,你还要拍我上班啊?”项西懒洋洋地说,“都拍好几天了,还没拍好?”
“我努力改。”项西补了一句。
“没有特别有感觉的,还想今天再补两张的,”方寅说,“你今天休息?”
程博衍挺无奈的,一边想教育一下项西,一边又想乐。
“不休息,我请假了,”项西说,“我腿上的钢钉要取出来,下午手术。”
“这就不错了,我正努力改呢,”项西啧了一声,“我以前跟馒头要是聊爽了,一句话里的主要内容你得从脏字里往外挑,跟挑豆似的。”
“哦,这样啊?”方寅想了一下,“我过去看看你吧。”
“改改你这毛病,不带脏字还不会说话了?”程博衍听着有点儿好笑。
“看屁,你是想过来拍两张吧?”项西看了看时间,犹豫了一下,“现在马上来还行,中午大夫过来之前你就得走,我不想让人知道。”
“……我次嘶!”项西愣了愣喊了一嗓子,后一个字喊了个头被他咬住了。
“行,我马上到。”方寅说。
“我小舅妈,”程博衍说,“每天用棉签擦地板缝……”
程博衍吃完饭,回办公室把手头的病历弄完了,然后去了病房,路上碰着了躲在电梯口窗边的一个病人,正坐在轮椅上偷偷抽烟。
“真洁癖什么样?”项西问。
“大叔,”程博衍过去把他叼着的烟一把拿了下来,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说多少回了!”
“你这洁癖洁癖地说起来没完了啊?”程博衍学着他的口气说,“哪天让你见识一下真洁癖你就知道了。”
“哎!”大叔很心疼地往垃圾桶那边伸了伸手。
“先写,洁癖不是病,洁起来真要命,然后下边写上,项西题。”项西边乐边说。
“烟盒呢?哪儿弄来的烟?”程博衍看着他。
“好,打算怎么签?”程博衍笑着问。
“没了!”大叔拍拍轮椅扶手,“就藏了这一根让你给扔了!”
“等我把自己名字练好了就给你签个名做纪念。”项西很开心地说。
“扔得好。”程博衍鼓了鼓掌,叫来了去洗碗刚回来的护工大姐,“别让他再抽烟了,刚才又偷偷抽来着。”
“这也不错了,你学得还挺快的。”程博衍表扬了一下他,项西挺聪明的,只要能坚持下去,学认字什么的应该很快。
“你真是没治了!”大姐过去推着大叔就往病房走。
“半句,后面记不住,”项西不在意地笑着说,“人给我写下来了,我看了也看不懂,字全都不认识,以后再说吧。”
“我还要看会儿风景!”大叔喊。
程博衍听得愣了愣:“这是一句啊?”
“到病房里看去吧,”大姐说,“你出来就为抽烟!还看风景这么高雅!一点儿也不注意健康!”
“嗯,我反正就想练练字,起码把字练小点儿,你的名字我就记得个样子,还想着该怎么跟人说呢,结果人一听就给写出来了,”项西说得有些兴奋,“还教了我一句,音乐博衍!”
程博衍笑了笑,也往病房走过去。
“还跑去问人了啊?”程博衍说。
经过电梯的时候,门开了,里面急匆匆地跑出来一个男人,挎着个黑色的大包,差点儿跟程博衍撞上。
“你这便宜占起来没完了啊!”项西喊了一声,笑了半天才说,“我找隔壁学生问的。”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那人一连串地道歉,然后往病房那边大步走了。
“我的名字你是怎么会写的?《我陪妈妈去超市》里应该没有吧,”程博衍笑着说,“我陪爸爸去超市里才会有。”
“没关系。”程博衍看着那人的包,皱了皱眉。
“哎,不说发短信吗?”项西接起电话就说。
是个摄影包。
前面几行字写得又大又乱,比着格子写都能歪到上一行去,半页之后就好了不少,程博衍很仔细地看了一下,笑着拨了项西的电话。
方寅跑进病房的时候,项西还靠在床上用腿垫着本子往上写字,一抬头就看到方寅从包里掏出了相机。
跟着项西这条短信一块儿发过来的是一张照片,笔记本歪歪扭扭写了满满一页,程博衍,程医生。
“唉。”他叹了口气。
给你看我写的字。
方寅对着他拍了两张:“继续写。”
程博衍有些惊讶地看着这句话,居然没有一个错别字,他笑着回了一条:进步有点儿神速啊,没有错字。
“快走。”项西低头往本子上画了两下,听到方寅按下快门的声音之后抬起头:“收工吧?”
睡觉了没,跟我发短信聊几句吧。
“能吃东西吗?”方寅收好相机,“要不我给你买点儿吃的?”
手机响了一声,程博衍拿过来看了看,居然是项西发来的短信。
“不用,说是要空腹八小时,我早点都没吃呢。”项西说。
洗了澡躺到床上时,他有种熟悉中透着说不上来是什么的滋味,淡成烟一样的回忆还是会让人出神。
“那行吧,取了钉子好好休息,”方寅拍拍他的肩,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到了桌头柜上,“前几天的钱都在这儿,我先走了,再过来看你的时候我会给你打电话。”
程博衍打开衣柜,拿了套睡衣,柜子里的东西也都没动,柜子的一侧甚至还挂着几套程博予的运动服。
“嗯。”项西把信封拿过来塞到了自己放在一边的包里。
家里还留着他的房间,确切地说是他和程博予两个人的房间,他搬出去自己住之后,老妈每天都打扫整理,没动过这间屋里的东西。
程博衍站在病房门口,看着方寅从里面出来之后跟在了他身后。
“……现在回?到家都得十一点了,”程博衍倒回沙发上,“不回了。”
方寅走到电梯口,按了按钮,又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
“我说早点儿叫你,你爸舍不得,”老妈摸了摸他脸上被垫子压出来的道子,“赶紧回去吧。”
“方先生。”程博衍在他身后开了口。
程博衍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老妈叫醒他的时候,他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已经十点了。
“嗯?”方寅转过头,“您叫我?”
真想把她家“土堆”抓过来打一顿。
“方寅?”程博衍看着他。
其实他在意的并不是这些,而是老婶那张嘴,跟项西吃顿面让老婶说出去,不定会被说成什么样,过不了几天又该全体亲戚都知道了……
“是,”方寅点点头,“您是……”
程博衍拿过遥控器随便换了个台,靠在沙发里抱着个垫子看着,脑子里还在琢磨着老妈的那些话。
“病房里不许拍照。”程博衍说。
“门帮我锁好。”老妈交代了一句,俩人出门去了。
“啊,”方寅愣了愣,“不好意思,我不清楚这个规定,我是……小展的朋友,来看看他。”
“我不去了,你俩浪漫去吧,”程博衍坐着没动,“我歇会儿就回去了,明天还要上班。”
“哦。”程博衍笑了笑。
吃完饭,程博衍靠在沙发上跟老爸老妈聊了会天,老爸老妈要去散步,问他要不要加入。
方寅又拿出自己的名片递了过来:“请多多指教。”
程博衍笑了半天:“吃饭,野猪肉呢,不吃要凉了。”
程博衍接过名片看了看,放进了口袋里:“他的手术很简单,不用担心。”
“你让我现在给他上堂营养课我也利索啊,”老妈说,“这俩是一回事吗?”
“好的。”方寅说,想了想又问,“您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吃饭吧,博衍不是小孩子了,他自己有数,”老爸在一边叹了口气,“我听你在电视上给人讲的时候没这么不利索啊,都不知道你想表达什么了。”
“看过您的作品。”程博衍说。
“另外我多嘴一句,听不听是你的事,”老妈看着他,“不管是不是这个小孩……哦,不是小孩,不管是不是这个人,总之吧,合适不合适不光是感情这一方面,别的因素也是要考虑的,感情再满也不是处得长久的唯一因素,当然感情是个重要的基础……”
“哦,这样啊,”方寅笑了起来,“您贵姓?”
“……我不是那种人。”程博衍无奈地说。
“免贵姓程,”程博衍指了指电梯门,“电梯来了。”
“算了,你的事你自己考虑,”老妈想了想,“我还是那句话,不要因为没有婚姻约束就随便乱来。”
“哦,好,”方寅走进电梯,“程医生如果有兴趣,可以提提意见啊。”
程博衍笑了起来:“你这让我怎么回答,我怎么知道啊?”
“会的。”程博衍笑了笑,转身走了。
“打算有吗?”老妈问。
回病房的时候项西正坐在床上,左手拿着本子转着,右手拿着笔也在转。
“什么都没有呢。”程博衍低头吃了口饭。
“要转行去耍杂技啊?”程博衍说。
几句话下来就卡壳了,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
“怎么样!”项西手上转着没停,有点儿得意地说,“厉害吧?”
程博衍虽然很早就已经跟家里人说明了自己的情况,但感情上却一直没什么特别明朗的,上学忙,上班忙,所以老爸老妈几乎没有跟他谈论感情的事的经验。
“厉害,”程博衍说,“我也可以。”
“不算小孩了吧,十九了。”程博衍说。
“不可能!你来一个,”项西马上把本子扔了过来,“转给我看看。”
“小孩?”老爸更吃惊,估计老妈没跟他说过,所以他的眼睛瞪得明显比老妈要大。
程博衍把本子用食指顶着,轻轻一转,本子在食指尖上开始转动,他又用手扒拉两下,本子飞快地转了起来。
“那个小孩?”老妈有些吃惊。
“……行啊。”项西啧了一声。
“就……”程博衍犹豫了一下,“上回你去我那儿碰见的那个。”
“我上学的时候,”程博衍看着转动的书,笑着说,“把书页都转穿了……”
一般情况下,程博衍只有跟林赫和宋一才会单独两个人去吃饭,特别是在非休息日里,所以老妈听到“朋友”而不是林赫或者宋一的名字时,敏感地抬起了头,看着他:“朋友?”
“加上笔呢?”项西把笔递给他。
“嗯,是我,”程博衍说,“跟个朋友。”
“不知道,试试吧。”程博衍接过笔,试着转了一下,笔直接脱手而出砸在了项西脑门上。
这两天就吃了一回刀削面,在百货大楼旁边,程博衍知道老婶应该是看到他跟项西了。
“哎!”项西捂着脑门喊了一声,“真准!”
“说是吃面呢,在百货大楼那边,”老妈对老婶也有些不满,“我感觉你没事去不了那么远吧,还吃面?”
“不好意思,”程博衍赶紧停了手,伸手在他脑门上摸了摸,“疼吗?”
“在哪儿?”程博衍一听到老婶就有点儿心烦,当初他的事要不是没留神让老婶知道了,也不至于闹得全家老老少少全都知道,虽然他并不在意让谁知道,但还是相当烦躁。
“倒是不疼,吓我一跳,”项西笑着说,“你还是不行吧。”
老爸犹豫了一下,往老妈那边看了一眼,又转过头来:“你老婶昨天打电话来,说看到你了,跟个……朋友。”
“嗯,”程博衍点点头,“回头我跟宋一说一声,不去超市了,去杂技团吧。”
“朋友?”程博衍愣了愣,“也没啊,就聚了两次……”
“有病,”项西躺到枕头上,“你看看我的笔记,字有进步没?”
“那怎么没见你回来待会儿,就生日前一天回来了一趟,”老爸还是看着他,“是跟朋友在一起吗?”
程博衍翻开笔记本,没几天时间,项西已经用掉了三分之一的本子,字写得太大是一个原因,但也的确是写了不少。
“还行吧,老样子,也没有特别忙。”程博衍说。
“越往后越好了,”程博衍竖了竖拇指,“你可以去把你的名字往制服上写了。”
“博衍,”老爸吃了几筷子菜,看着他,“这段时间很忙吗?”
“再练练。”项西笑着说。
程博衍没说话,笑着夹了一筷子肉吃了,他知道老妈说的是什么事。
“刚才是不是有人来看你?”程博衍放下本子问了一句,“我好像看到有人从这病房出去。”
“嗯,你最随和了,你所有的倔就只搁一个地儿犟着,”老妈把盛着野猪肉的盘子往他面前推了推,“尝尝这个吧,倔人。”
“嗯?”项西脸上的笑容很短暂地凝固了一下,接着又笑开了:“就我跟你说过的那个摄影师,他来……看看我。”
“我哪儿倔了?”程博衍跟着笑了笑,“我多随和的一个人。”
“哦,”程博衍笑笑,“一直有联系?”
“老了以后没那么倔了,”老爸笑了起来,“你看我年轻的时候多倔,老了就好多了,现在咱家最倔的是博衍。”
“偶尔吧,”项西揉揉鼻子,笑着说,“他有个朋友也在这儿住院,正好听说我拆钉子,就顺路来看看我,随便聊了两句就走了,还想给我买吃的呢。”
“你吓唬她干吗,”老妈看了他一眼,“把她倔脾气勾起来了,架进去她也不做。”
项西的瞎话技能还是那么炉火纯青,要不是程博衍一直盯着他的脸,看到了那一瞬间的表情变化,他这几句话还真是行云流水、浑然天成。
“昨天我跟她说了,”老爸接过碗喝了口汤,“连吓唬带哄的,什么时候有床位直接拉她先住进去,她就没招儿了。”
程博衍没再多问,项西明显不愿意让他知道这件事,无论是因为什么,他都不好再多问。
“奶奶什么时候去我们医院把白内障手术做了啊,”程博衍在桌边坐下,给老爸老妈把汤盛好,“年前就跟人家说好了,现在都没去,前几天李主任还问我呢。”
“你休息一下,手术前护士会过来。”程博衍说。
“你爸昨天刚上你奶奶那儿吃了大油餐呢,”老妈笑着说,“回来的时候嘴都美歪了,牛肉酱今儿不能吃。”
“嗯。”项西点头。
“哪又了,今年第一瓶吧,”程博衍笑笑,进客房拿了条放在这儿的运动裤换上了,“而且我买的是最小瓶的。”
程博衍走出病房之后,项西松了口气,程博衍没再追问方寅来看他的事,也不知道有没有相信他的话。
“又给你爸买牛肉酱了?”老妈看到了程博衍放在桌子上的袋子。
项西抓抓头,闭上眼睛,总觉得程博衍可能会感觉到什么。
“这就是学生做的,我不知道按到哪儿了,以前也没碰到过这种事。”老爸把文件存好,站了起来拍拍他的肩:“吃饭吧。”
但他还是不想让程博衍知道他让方寅每天跟着自己拍照的事,这并不是多么愉快的事,他不想让程博衍觉得他一面想要努力摆脱过去,一面又让方寅跟着他以过去为支点观察着自己的生活。
“怎么不让你学生弄?”程博衍过去看了看,老爸在做个什么PPT,他帮着把错着位的图片调正了。
说不出来的不爽。
“就看个图,一秒钟就好。”老爸笑笑。
手术安排在下午三点,护士中午过来给他做了例行的检查,让他换上手术服,交代他:“裤子不要穿了啊。”
“他是来吃饭的,不是来干活儿的!”老妈端着菜从厨房里出来,“你真是的……”
“啊?”项西愣了愣,下意识地抓着裤腰。
进门的时候,屋里已经全是饭菜的香味,老爸还坐在客厅的电脑前敲着键盘,看到他进来,立马招了招手:“正好,你来帮我看看这个图怎么放才是正的。”
“怎么了啊,”护士笑着说,“手术的时候也不能穿着裤子啊。”
这类东西家里吃得很少,年纪大些之后老妈更注意各种营养饮食,所以老爸是基本没得吃了,只有他偶尔会买一瓶让老爸过过瘾。
“我以为就卷卷裤腿呢……”项西突然想到之前的手术,“姐姐!那我上回手术也是这样吗?”
虽然不太想动,程博衍还是换了衣服开车回去了,路上顺便买了一瓶老爸爱吃的牛肉酱。
“是啊,都是这样,你上回手术衣服都没有穿呢,那次伤得重啊,”护士说,“这次就取钉子,小手术,别担心。”
“好,我跟爸爸等你。”老妈笑着说。
“……哦。”项西应了一声。
“我一会儿过去,”程博衍慢吞吞地坐起来,“大概一小时。”
项西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简直五味杂陈,他上回手术完了就各种难受折腾,根本没去琢磨过这些细节,现在在手术室里看到程博衍时他突然有些不好意思。
“睡了一天还没睡够啊?还打算继续睡到明天上班?”老妈说,“这种消极休息对身体没有好处……”
“别紧张。”程博衍看着他说了一句。
“嗯。”程博衍应了一声。
“我不是紧张……”项西皱着眉,往自己腿那边看了一眼。
“那你是不是睡了一天?”老妈问。
程博衍跟着他的目光看了看,突然笑了起来:“手术都这样。”
“昨天急诊有车祸,忙了一晚上……”程博衍闭上眼睛。
“别笑!”项西小声说。他瞅了瞅旁边的麻醉师,之前麻醉师跟他聊过,问了问体重什么的,程博衍跟他挺熟的。
“不就值个班吗?至于吗?”老妈对他的状态表示不屑。
“会有点儿疼,”麻醉师走过来,“一会儿就好了。”
“我不想动。”程博衍拿着手机趴在沙发上。
项西对疼痛一直很能忍,麻醉的疼痛对他来说不算什么,而且时间也不长,就是耳朵里听着程博衍在一边准备手术器材的声音让他有些紧张。
“过来吃饭吧,”老妈在电话里说,“你爸以前的病人送了点儿野猪肉来,你过来尝尝。”
“你可以睡会儿。”程博衍站在床边笑着说。
老妈要没打电话过来,他估计能睡到晚上。
“我睡得着吗我……”项西闭上眼睛,“这动静听着都吓人。”
回到家程博衍洗了个澡,往床上一扑,抱着枕头没两分钟就睡着了,梦都没做,一直睡到了下午。
“那就闭眼睛背背书吧,《我陪妈妈去超市》。”程博衍笑着说。
程博衍吸了口气,把车开出了停车场。
项西骂了一声,乐了。
想这些干吗呢?
手术并不像他想的那么可怕,下半身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如果不是一直能听到声音,他都会以为还没开始。
程博衍捏捏眉心,发动了车子,父母都退休之后倒是好了不少,他偶尔还能回家吃吃饭,程博予是再也没机会了。
项西一直闭着眼睛,本来是想睁眼看看手术时的程博衍是什么样的,但他不好意思,虽然程博衍的注意力都在他腿上,但他还是觉得一睁眼就会想到自己现在正光着屁股躺在程博衍眼前。
还有需要他照顾的程博予。
想想又有点儿好笑,闭着眼就不是光着屁股躺在他眼前了吗……
他不要说这些年一个人住的时候,就是以前在家里,也很难得有这样的待遇,老爸老妈都是医生,家里大部分时间都是清锅冷灶。
就这么胡乱地闭眼想着,他居然慢慢地有些迷糊了。
这种时候他就特别羡慕刘大夫,值班回家了厨房里都会有媳妇去上班前准备的早点,晚上下班回家也有热腾腾的饭菜。
手术什么时候结束的他都不知道,护士把他推回病房了,他才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完了啊?”
塞完这些吃的,程博衍靠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长长舒出一口气来。
“嗯,结束了。”护士回答。
他边吃边往停车场走,走到车边的时候面包正好吃完,上车之后又拿了盒牛奶喝了。
“我好像半睡半醒的呢。”项西看到了站在床边的程博衍,笑了笑。
他看了看手机,在马上回去睡觉和吃早餐之前纠结了好半天,最后挑了个折中的方法,去路边的店里买了两个面包。
“我说了就是个小手术,很简单的,”程博衍弯腰看了看他,“现在你要平躺,可能会觉得有点儿头痛,想吐,这都是正常的,难受就跟护士说。”
同事来上班之后,程博衍换了衣服走出医院大门,清晨的阳光让他眼睛都有些发酸,睁不开。
“我现在就想吐。”项西小声说。
程博衍一直忙到快天亮时,才总算有时间稍微休息一下,腿和腰都发酸,之前没什么感觉,这会儿才觉得累了。
“没事,”程博衍摸摸他的脸,“好好休息。”
急诊大厅里一堆病人和焦急的家属,大夫全都忙得脚不着地。
程博衍的手很暖,在他脸上摸过的时候,项西觉得一阵舒服,眯缝了一下眼睛,顺嘴就说了一句:“再摸一下。”
万幸的是无辜受伤的这几个伤得不算太严重,也没有老人和孩子。
这话一说出来,程博衍愣了愣,项西也反应过来了,顿时觉得自己犯病了,赶紧瞅了瞅旁边的护士,还好没人注意到这边。
这是醉驾还超速的交通事故,四车连撞,还伤了路边的行人,醉驾那位当场死亡,其余的伤者都就近送到了他们医院。
“好好躺着,”程博衍手指在他脸上轻轻弹了一下,“我还要去别的病房转转,一会儿忙完了过来看你,不舒服叫护士。”
“到不了那个程度,别自己吓自己,”程博衍拍拍她,“做了手术就好了。”
“嗯。”项西闭上眼睛。
他低头查看伤情的时候,女孩用颤抖的声音问了一句:“大夫,不会截肢吧?”
项西还是像上回手术一样,只在一开始说了一句想吐,之后就再也没说过哪里难受,程博衍去了两趟病房,他都只是闭着眼睛老实地平躺在床上。
程博衍看到了伤者,是个年轻女孩,身上全是血,左小腿跟开了花似的,已经能看到碎骨扎出了皮肤。
下了班程博衍再过去的时候,项西睡着了。
“小程!这个腿伤的要马上手术。”有人喊了程博衍一声。
程博衍出去吃了点儿东西,回到病房在项西床边坐了一个多小时,项西一直睡着没醒。
椅子上坐着几个脑袋上缠着绷带的,抢救室那边还有因为疼痛喊得嗓子都哑了的,感觉玻璃都快撑不住将要共振而碎了。
程博衍估计他能跟明天早上接上,又待了一会儿就回家了。
还没到急诊大厅,就听到了连哭带喊的一片乱糟糟的声音。
到家收拾好,他坐到了电脑前,本来想随便看看,但打开浏览器的时候他又想起了昨天晚上看到的那些照片,还有方寅文采不错却怎么都让他不舒服的文字。
急诊那边同时来了几个车祸的病人,有两个腿伤很严重,急诊的大夫忙不过来,程博衍顾不上再想项西的事,跑出了办公室。
他啧了一声,拿出了方寅的那张名片。
还没等他详细问宋一,手机提示有电话进来,他看了一眼,是医院的,赶紧挂掉了宋一的电话。
对着名片上的电话号码看了很长时间,最后拿过手机拨了过去。
程博衍皱皱眉,项西还跟记者混在一块儿了?
“你好。”方寅接了电话。
记者?
“方先生您好,我姓程,”程博衍说,“今天我们在医院见过一面。”
“一个不知道是记者还是什么玩意的人,在超市外面待了一上午,还进店里了,”宋一说,“我看他跟项西说了话,你知道这人怎么回事吗?”
“啊,程大夫,您好,”方寅有些意外,“给我打电话有事吗?”
“怎么说?”程博衍皱了皱眉,项西的事他是打算吃饭的时候再跟宋一细聊,现在宋一这么一问,他第一反应是,麻烦都找到超市去了?
“您不介意的话,”程博衍拿过桌上的笔转了转,“能聊聊吗?”
“没怎么,就觉得你会给自己找麻烦,”宋一说,“没上过学,没身份证,这都不说了,他是不是还惹过什么事?”
“关于什么呢?”方寅问。
“怎么了?”程博衍放下杯子。
“小Z的那个30天。”程博衍打开了那个博客。
“在我这儿当然没影响。”宋一停了一会儿,声音放缓了:“博衍,你是不是真对这小孩有什么想法?”
方寅在那边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说:“小展提到过有个朋友,之前他住在朋友家里,应该就是您吧?”
“……是没有,”程博衍顿了顿,“上班有影响吗?”
“大概是。”程博衍说。
“他是不是连身份证都没有?”宋一也没绕弯子,直接问了。
方寅很聪明,程博衍听得出他已经猜到了自己打电话的意图。
“一般了解吧,”程博衍拿过桌上的杯子喝了口水,“怎么了?”
“您是想聊哪方面呢?”方寅又问,“这个专题的意义?”
“那个项西,你了解他的情况吗?我是说背景什么的。”宋一问。
“你找他拍照的意义。”程博衍说。
“还行,说吧。”程博衍说。
程博衍给方寅打这个电话时,只是想随便聊聊,听听方寅的想法,想要通过方寅的说法猜猜项西是怎么看这件事的。
“我催了就能提前吃吗?”宋一笑了起来,“忙吗?有事跟你说。”
所以当方寅提出见面聊的时候,他有些犹豫。
“催饭啊?”程博衍接起电话,笑着问。
项西不想让他知道这件事,他也并没有想要横加干涉,只想在自己的范围里保护项西,如果他跟方寅见面让项西知道了,他会很被动。
他拿过手机,想着可能是项西打电话来汇报看书的成果,但屏幕上显示的是宋一的号码。
“我知道你对我有看法,”方寅说,“所以有些东西,面谈会更好表达。”
这两天程博衍值班,吃完饭在护士站听小护士们聊了会儿就回了办公室,正想趁现在没什么事把今天的几个入院病历写一下,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
“我对你没有看法,”程博衍纠正他,“我只对你做的事有看法,也仅仅是因为立场不同。”
走出办公室的时候项西有点儿沮丧。
“我很想听听,”方寅说得挺诚恳的,“我希望听到不同的声音。”
“谢谢宋哥。”项西说。
“我这个声音可能不是太悦耳。”程博衍说。
“嗯?”宋一似乎愣了愣,但很快又低下头往纸上写着,接着说:“那工资给你发现金吧,没事。”
“没关系的,程大夫,”方寅说,“我现在还在外面,您说个地方,我们见面谈一下,小展这组照片对于我来说也很重要。”
“我……办不了卡。”项西回答得很艰难,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程博衍看了看时间,轻轻叹了口气。
“没事,”宋一看了他一眼,“去办一张吧。”
把方寅约在小区外面的茶庄,程博衍实在是不想再开车出门,他本来是想跟方寅在电话里聊完就睡觉的。
项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我没有卡。”
方寅来得很快,程博衍进了茶庄没几分钟,他就背着他的大摄影包进来了。
“银行卡号?发工资的时候直接打到卡上。”宋一说。
“谢谢你愿意出来。”方寅在他面前坐下。
项西把宋一问的都回答了,但最后一个问题却让他没了声音。
“还在外面跑着?”程博衍看着他,跟服务员要了份点心,“吃点儿消夜吧。”
这表格就是个入职登记表,姓名、年龄、住址、电话什么的,这事平时肯定不用宋一亲自做,这估计是怕他填得费劲。
“有个跟拍对象今天加班,我就去了,”方寅笑了笑,“我这工作没个准时间,有时两天不出门,有时出了门两天回不去。”
“哦。”项西松了口气。
程博衍笑笑没说话。
“就是归个档,”宋一笑了笑,“你说就行,我写。”
“小展说过他有个朋友,说得不多,但他对这个朋友很在意,我想这个朋友肯定就是你了,”方寅说,“你对他影响很大,所以我才坚持想跟你面谈。”
“填表?”项西愣了。
“是吗?”程博衍看着他。
“嗯,你挺聪明的,这些学起来不难,”宋一拿笔在纸上轻轻敲了两下,“这儿有个表格得填一下……”
“咱们直接聊吧,我这次这个专题,就是想做几个平时人们很少接触,也不太了解的人,让人看看他们的人生轨迹,”方寅喝了口茶,“小展真的很合适,他身上有种让人动容的东西。”
“挺好的,要干的活儿都慢慢熟悉了。”项西说。
“黑暗和挣扎的过去吗?”程博衍说。
“感觉怎么样?”宋一坐在办公桌后面,手里拿着一支笔,面前还放着一张纸。
“……也可以这么说吧,他的生活,他的想法,”方寅说起来之后有些兴奋,“是我们平时想象不到的……小展很有代表性,也很有故事……”
项西进去的时候很紧张,害怕是宋一发现了方寅,要找他麻烦。
“嗯,”程博衍点点头,“方先生,也许你想找一个人代表这个群体,也许他很合适,但你不该找他。”
中午吃完饭,宋一把他叫进了办公室。
方寅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笑了笑:“为什么?”
“六六大顺,”项西说着,转身往旁边走开了,“买完赶紧走。”
“你要的,是他身上那些黑暗的过去,是他面对那些时的无助和绝望,”程博衍不急不慢地说着,慢慢理出自己的思路,“这些东西会容易让人产生想法,同情,惊讶……”
“嗯,没拍,你放心,我连门脸都没拍到,主体是你,”方寅说,“我只拍你,在这里工作顺利吗?”
“这些之外,也许还会有所帮助,”方寅马上说,“那么多人看到了,知道了,被触动了,也许就会有人伸出手,除了小展,还会有别人。”
“你别拍超市的名称啊,”项西在他挑东西的时候小声说,“不好。”
“牺牲我一个,造福千万人吗?”程博衍笑了起来,“你觉得他有这种情操吗?你也没权利要求他有这样的情操。”
方寅听说他开始在超市工作了很意外,恭喜完他之后一早就开着车过来了,还进店来转了两圈,买了点儿吃的。
“也许他愿意呢?”方寅看着他。
不过虽说昨天的学习很没效率,也还是比一点儿没学要强,项西上班的时候在货架上看了看,认出了好几个昨天晚上看过的词,顿时感觉自己往文化人那头迈了挺大一步了。
“那么,你跟他说过这些吗?”程博衍也看着他,“你让他看过你拍出的照片和你配的文字吗?那些照片下面的评论,你告诉过他吗?同情、猎奇、不解,还有看不起和辱骂!”
就这么停停看看,再歪七扭八地描几个字地折腾了两个小时,项西实在是撑不住了,躺床上还想着一会儿再起来翻两页,再睁眼的时候就已经天亮了。
方寅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我是想拍完了再让他看看。”
真佩服程博衍坐那儿看书一看就是两三个小时的本事。
“他作为这套照片的主体,被展现的是他的生活和想法,为什么在过程中不能知道?”程博衍笑了笑,“方先生,你对他不是一点儿都不了解的,你清楚他知道自己被剖开了展示出来接受各种议论可能会有什么反应,你不能确定这些对他没有伤害。”
他往床上一躺,程博衍还真挺了解他,这要换成字典,估计连一页都撑不住直接就得睡着了。
“也许吧,”方寅想了想,“但这只是个假设,总体来说这个事我跟小展是合作,也是件有意义的事,这种艰难的,被太多人忽略的生活,需要有人来让大家知道,知道在我们看不到的角落里,还有这样的活得不容易的人……”
他合上书,跳下床去洗了个澡,出来的时候又精神抖擞了,于是又拿过书,没看几眼,刚试着往本子上写了一个饼干,就又困了。
“如果我是个局外人,”程博衍转了转杯子,“也许我会觉得你做的事是有意义的,也许我还会为有你这样的记录者感到庆幸……”
不过项西看了不到二十分钟就有点儿烦了,还开始犯困。
他看着方寅的眼睛:“但可惜,我认识他,他是我身边的人,活生生的、真实的人,我看着他每一天的努力,想要往上、往前的努力,而你只想展现他一直想甩掉的那些过去,所以我只能自私地觉得这事你做得很不地道。”
这本《我陪妈妈逛超市》还挺有意思的,项西回到屋里就坐床上翻着看了一会儿,很多商品的名称,日用品、小吃、菜,一个图一个词的都给标了出来。
“程医生,”方寅皱皱眉,“你的话……其实谁也不能确定这件事对小展一点儿帮助和好处都没有。”
“晚安!”项西关上车门,拎着袋子又往他车头上拍了两下,顺着黑灯瞎火的小路往里跑了。
“比如呢?你知道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吗?”程博衍问。
“嗯,”程博衍点点头“晚安。”
“谁也不能说自己知道,”方寅说,“你知道吗?”
“等着看我速成吧!”项西打了个响指,推开车门跳了下去,“我走了啊。”
“我不知道,也许不是同情和帮助,而是一点点肯定吧,但我会问他,至少让他知道要面对的是什么,”程博衍笑笑,“而不仅仅是把你想表达和展现而他正好符合的那些状态表现出来,他是个有思想的人,不是一个简单的表达符号。”
“行吧,有不懂的问我。”程博衍笑笑。
“程医生,”方寅慢慢喝了口茶,“小展有你这样的朋友是件好事。”
“不懂,不过我不用拼音,我再申明一下,”项西拍拍腿,“我不是一个字都不认识,配合着图我就能知道了!”
“我是这么希望的,”程博衍说,“他也值得我去做个‘这样的朋友’,他一直在改变,很慢,很辛苦,不过……其实他这个状态,已经不适合你要表达的主题了,他没有被困在原地,绝望无助已经不是他的主要状态。”
程博衍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这个话题,指了指书:“回家看看吧,拼音你是不是也不懂?”
“所以……程医生,你是希望我不再继续拍他?”方寅问。
“到时看吧,其实还成,就是没路灯,有路灯也撑不了几天,半夜有人玩弹弓呢,”项西笑笑,“我就是贼窝长大的,这儿可比贼窝高档多了。”
“不,我尊重他详细了解状况之后自己的决定,”程博衍轻轻敲了敲杯子,“我没有否定你拍摄这些照片的意义,以前我看到这类东西,只会觉得无能为力,心情沉重,我只能帮到我伸手能够得着的范围里的人,现在他就在这个范围里,我愿意帮他,自然也怕你无意中伤害到他。”
吃完面,程博衍开车把项西送了回去,在路口停下车,他看了看黑漆漆的小路叹了口气:“住够三个月换地方吧,这儿看着太像贼窝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方寅点点头,“我没有恶意,也并不是刻意想要给他造成困扰。”
项西无所谓,继续又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
“嗯,所以这件事我不跟你讨论对错,”程博衍顿了顿,“我们今天说的只是立场。”
两人乐了半天,旁边的人都看过来了,程博衍才强行收了收笑容,他还是第一次在公共场合乐得让人看。
从茶庄出来的时候,程博衍清了清嗓子,太久没一次性说这么多话了,口干舌燥的,感觉嗓子都哑了。
“你玫瑰啊?”程博衍瞅了瞅他,也笑了,“带刺的鸡了狗子吧。”
服务员一开始来给倒茶的时候,手摸到了杯口,程博衍观察了一下,这服务员一直在走来走去,摆椅子,擦桌子的,始终没洗过手,所以茶杯里的茶他一口都没喝,现在渴得厉害。
“……嗯,我就是那带刺的玫瑰。”项西看了他一眼又乐了。
方寅倒是吃得挺愉快的,临走的时候还跟他握了握手。
“别这么说,流浪狗不流浪狗的不说,什么狗都能自己活自己的,”程博衍的手在他肩上轻轻捏了捏,“你不是一直活得挺……犟的吗,跟长了刺似的。”
程博衍回到家,还没换好衣服,就听到手机在响,他摸了摸身上才发现没带手机,赶紧一边提裤子一边跑出来,就怕是医院有急事联系不上他。
“狗,”项西抓抓头,“我觉得挺像的,还是没人要的那种流浪狗。”
手机显示的是项西来电。
“那给自己挑的属相是什么?”程博衍看着他。
“怎么还没休息?”程博衍接起来就问,看了看时间,不早了。
“不知道,又不过这玩意谁知道啊,平叔也没跟我细说过,”项西说到这事有点郁闷,低下了头,声音很小地说,“那个身份证上的生日都是我让人帮着做证那天的日期。”
“你怎么不接电话啊?”项西的声音不是很有精神,懒洋洋的,“我打的这是第四个了。”
“生日是哪天也不知道吗?”程博衍问他。
“我刚出去了一趟,没拿手机,”程博衍说着,拿过杯子接了一杯水一口气灌了下去,“现在感觉怎么样?”
“也是。”项西点点头。
“哎哟,你去了趟非洲吧,这水喝得我都能听见了,”项西啧了一声,“一点儿也不符合您平时优雅的形象。”
程博衍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我已经过了长身体需要吃肉的阶段了,你多吃点儿吧,你不是猪、狗、鼠里随便挑一个属吗,那还挺小的呢。”
“问你话呢。”程博衍放下杯子,嗓子总算感觉好受些了。
“你属哪门子虎啊,”项西叹了口气,“蝎了虎子都吃肉呢。”
“有点儿头晕,想吐,还好没吃东西,”项西说,“不过现在好点儿了,就是睡不着。”
“加了青菜。”程博衍笑笑。
“我走之前你睡半天了,”程博衍笑着说,“要聊天?”
“饿死我了,”项西按按肚子,“你加了没?”
“不聊,我想睡觉,”项西很小声地笑了两声,“我要平躺多久啊?”
“加了。”程博衍说。
“八小时,你就这么睡到明天早上就行了。”程博衍说。
程博衍交完钱坐到了他对面,他问了一句:“给我加牛肉了吗?”
“没枕头真难受,我老觉得我脑充血了,”项西叹了口气,“唉,我一会儿数数羊吧。”
面馆生意不错,取餐台旁边站着不少人在等,程博衍交钱的时候项西在取餐台旁边找了个座占上了。
“数一半数错了要重数吗?”程博衍笑笑,“你放慢呼吸。”
“忘了,”项西把袋子放回车上,“谁说没人偷,我这可是一套英文故事书,一般人看不懂呢。”
“怎么放慢啊,”项西没了声音,大概是在试,过了一会儿他啧了一声,“憋死我了……”
“东西放车上,”程博衍说,“没人偷你那几本拼音故事书。”
“你跟着我说的试一下,”程博衍轻声说,“吸气,一……二……三……四……停住,一……二……三……四……呼气,一……二……三……”
“有车位者得天下啊。”项西抱着装书的袋子跳下车。
项西那边没再说话,程博衍能听到他跟着自己节奏的呼吸声,一开始有几声没调整好还带着响。
项西挺久没吃刀削面了,程博衍开着车在街上兜了几圈,好容易才找到一家,本来程博衍觉得这家有点儿不够干净,但正好路边有个停车位,于是还是决定就在这家吃了。
程博衍忍着笑,继续慢慢数着,过了几分钟,项西那边没了声音。
“有完没完了啊,你!”项西又喊了一嗓子,想想又抢在程博衍开口之前说了一句:“没完了,我替你说吧。”
“项西?”程博衍轻声问,“喂?”
“嗯?”程博衍看了他一眼,又笑了起来:“不能行了……”
估计是睡着了,程博衍又听了一会儿,就这还说睡不着呢,他笑着挂掉了电话。
“你还能不能行了!”项西瞪着他。
早上醒过来的时候,项西有些无奈,昨天那种昏昏沉沉还想吐的感觉基本消失了,但取而代之开始的是腿上伤口的疼痛。
“我就笑一会儿,随便笑笑。”程博衍还是在笑。
护士来给他打吊瓶的时候他拍了拍床:“姐姐,这伤口要疼多久啊?”
“那你笑个屁啊!”项西拍了一巴掌车窗,再想起之前自己还问过程博衍为什么会这么帮自己……顿时觉得挺不好意思的。
“很疼吗?”护士问他。
“哎哟,你这嗓子……”程博衍被他喊得车起步的时候差点儿死火,笑着说,“我说你了吗?”
“挺疼的……”项西皱着眉,“我早上是疼醒的啊。”
“哎!”项西喊了起来,“我不是那个意思!”
“忍一忍吧,实在太难受忍不了的话跟程大夫说一下,吃药或者打针止疼吧,”护士说,“不过最好别用,对伤口愈合不利。”
项西被他笑得莫名其妙的,愣了好一会儿才突然反应过来,程博衍以前说过他吃饭有动静。
“哦,”项西叹了口气,“我先忍忍吧。”
“也不一定。”程博衍说完,顿了顿,突然靠在椅背上开始乐,笑了半天都没停下来。
护士走了之后,他瞪着天花板发愣,腿上的疼痛他倒是能忍,之前住院头几天也是又疼又麻的,比现在严重,他也忍下来了。
“那你后来……还有过吗?”项西想了想,“我感觉就你这症状,可能难点儿,没准人吃饭的时候带点儿响你就不理人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他对疼痛似乎比以前敏感了。
“嗯。”程博衍笑笑。
也许是安稳日子过久了?以前连死活都无所谓,疼不疼的也可以忽略……就像下火的凉茶天天喝也觉不出多苦来,可要是中间让你喝几口糖水,回头别说喝,就是舔一口凉茶,估计都能苦出眼泪来。
“……哦,哦。”项西赶紧点点头,想想又问:“然后你就因为他太不讲究所以……”
项西冲着天花板笑了笑,多有道理。
“没你想的那么复杂,”程博衍笑笑,“就是他表达过好感而已。”
按理说方寅今天会过来,眼前这场景其实挺符合他的要求,愁苦的少年挺在医院的病床上,承受着上一次挨揍留下的痛苦……
“啊?”项西吓了一跳,差点儿以为自己是不是想得太入迷说出什么来了。
项西啧了一声,挺心烦的,这种状态下方寅要是来了,他没准一烦躁会开骂。
“想到哪儿了?”程博衍突然问了一句。
不过一直到中午,方寅也没过来。
接下去项西又找不着话说了,只能继续靠着看车窗外,脑子里却忍不住还是好奇地猜测这个刘江和程博衍的关系。
程博衍拎着一个保温饭盒过来了,走进病房的时候挺急的。
“行。”程博衍说。
“怎么样?”他把饭盒放在桌头柜上。
看着窗外时不时闪过的饭店,项西感觉到自己肚子饿了,一饿,就有想吃的东西了,他敲了敲车窗:“咱吃面吧?刀削面。”
“腿疼,”项西看了看墙上的钟,中午休息时间都快过了,“今天门诊很忙吧?”
项西不知道他这笑是什么意思,也没好意思再说别的,抱着一袋子书本看着窗外。
“还凑合,就是碰上个急性子的病人家属,骨折让先拍个片都不愿意,非让直接处理伤口,”程博衍笑笑,“骂了我半天。”
程博衍看着他的动作笑了笑。
“我觉得吧,”项西靠在床上啧了一声,“先别说我有没有那本事,就是有,医生这活儿我也肯定干不了,成天忙死累活动不动就挨骂挨揍的,换我早跟人打起来了。”
项西看了看自己的手,用手指在程博衍白色的车门上用力搓了一下,没有黑道,他松了口气。
“那要按你这样,一天怎么不得打个十回八回的,干一年可以转行去武馆了,前提是没让人打死,”程博衍把桌板架到床上,“到医院来的都是着急的,十个里估计就得有两三个一碰就着的,喝点儿粥吧。”
“蘸什么墨,自带的,大概就没认真洗过手,”程博衍说,“我一想起他那手我就……”
“你做的?你不会是一大早起来就给我做了粥吧?”项西一阵感动,紧接着又有点儿担心:“杂豆粥啊?”
“那能划出道来?蘸墨吗?”项西愣了愣。
“我今天睡过头了,没时间弄了,就在门口买的,”程博衍把饭盒盖子打开,放到他面前,“给你在医院订了几天病号饭,我怕忙起来没工夫管你吃了。”
“晚上上厕所不开灯,就用手指戳着墙一路划过去,定位。”程博衍说。
“嗯,我吃病号饭就行,”项西拿过勺子舀了勺粥,“其实不吃也没什么……我没什么胃口。”
“什么兴趣爱好啊?往墙上划道?”项西对于快餐盒不扔倒是没什么感觉,大洼里好多养鸡的,有时候鸡进屋拉一地屎,平叔也能守着那几堆屎平静地喝茶,一直等到他回去了再给扫掉,味也挺没天理的。
“伤口疼吧?”程博衍看着他。
“吃饭不用碗,都是快餐,快餐盒都不扔,堆屋里都有味了,”程博衍皱着眉说,“墙上全是黑道,都是手指划出来的。”
“还凑合,”项西笑了笑,“就是……这什么时候能不疼啊?”
“很脏吗?”项西有些不能想象。
“大概一两天,看个人情况,”程博衍看了看他的药,马上打完了,于是按铃叫了护士,“你现在身体比之前好些,明天应该就会缓解了,实在难受就跟我说。”
“嗯,我一开始也没觉得,要不也不能跟他关系那么好……他在学校旁边租了个房子,我路过上去看了一眼才知道,”程博衍皱了皱眉,“真是人不可貌相。”
“我身体感觉好多了,”项西活动了一下胳膊,“壮如牛。”
项西对讲卫生大师程博衍与各种不讲究做斗争的事挺有兴趣的,作为一个不承认自己洁癖的洁癖,长这么大不容易,要搁赵家窑,他这样的估计早自杀摆脱这个肮脏的世界了。
“跟牛还有一定差距,”程博衍笑着说,“不过是比以前胖一些了,出院了你可以跑跑步锻炼一下。”
“我挺讲究的啊……”项西也啧了一声,“我现在都是用消毒液搓手的人了,那人有多不讲究?我看他挺利索的啊,穿得也好,胡子都刮得那么干净呢。”
“好像是胖了不少,一会儿我去护士站称称体……”项西说到一半突然停下了,抬起头瞪着他:“你怎么知道……我胖了?”
“你俩都不讲究。”程博衍说,想想又啧了一声:“他比你还不讲究。”
程博衍被他问愣了,没等他说话,项西又低下了头,吃了几大口粥。
“别逗我,那人一看就是领导,”项西靠在椅背上,用膝盖顶在前面的小抽屉上,“能有什么共同语言?”
“看脸啊,”程博衍反应过来之后乐了,“脸圆点儿了啊。”
“哦,忘了,”程博衍笑了起来,“刘江啊,你俩肯定有共同语言。”
“……哦。”项西手停了停,然后头都不抬地拼命吃着。
“嘿,你才多大年纪啊,脑浆就这么稀了,”项西啧了一声,“你那个主管同学啊。”
“腿也看了,”程博衍忍着笑,“手术的时候比较了一下,比第一回给你做手术的时候有肉了。”
“说什么?”程博衍问。
“能不能行了啊!”项西放下勺,护士进来给他取了针,他只能暂时不吃,拿手按着针眼,等护士出去了,他有些不满地看着程博衍:“你手术的时候这么不专心呢?”
“嗯,”项西合上书扭脸看着他,“说啊。”
“就手术开始之前随便看了两眼,”程博衍笑着说,“你都光着呢……”
“……那我随便找地方了。”程博衍发动车子。
“我没都光着!”项西啧了一声,“我穿着衣服呢,护士不让我穿裤子!”
“随便,别吃太复杂的就行,”项西坐在副驾驶上翻着书,“反正你要吃的我没吃过,我要吃的你嫌脏。”
“嗯。”程博衍用手挡着嘴应着,声音里还是带着笑。
“饿了吗?”程博衍上车的时候问了一句,“想吃什么?”
“算了,看就看了吧,都男的,无所谓了,”项西叹了口气,看着饭盒里的粥,“我这手要按多久啊?”
“……行吧,行吧。”项西把笔放回袋子里。
“几分钟,”程博衍伸了伸手,“我帮你……按着吧。”
“写着舒服啊,不是跟你说了吗?”程博衍说。
“哦。”项西把手伸过去,程博衍捏住了他的手按着,他拿起勺吃了一口又笑了:“我以为你要说喂我呢。”
“为什么啊?”项西无奈了。
“那我喂你,”程博衍说,“要吗?”
“用钢笔。”程博衍看都没看他一眼。
“不要。”项西乐了。
“我这种就会写数字和自己名字的人感觉不出来啊,”项西看看手里的钢笔,倒是很漂亮,但一看就跟自己不是一伙的,“我用签字笔也行啊。”
程博衍中午休息时间本来就不多,前面被耽误了,在病房聊了没多久,项西粥还没吃完,他就得走了。
“钢笔写着舒服。”程博衍说。
“下午病号饭送过来你让护士帮你拿一下,”程博衍交代他,“我的饭盒在办公室,让她们用那个就行。”
“买支什么圆珠笔、签字笔不就行了吗?钢笔这么贵,用着还麻烦。”项西一想到还要灌墨水就觉得很费事。
“你的啊?”项西看着他,“我用完了你怎么消毒啊?”
出了书城,程博衍又在旁边的文具店里给他买了一个很漂亮的软皮本子和一支钢笔,还有一瓶墨水。
“你用完了就用完了,”程博衍转身往外走,“我再买一个。”
项西站在一边,看着人家往书上戳上章,装进袋子里,心里有种很满足的感觉,虽然只是几本儿童书,拿在手里时也觉得沉甸甸的。
“还说没洁癖!”项西啧啧两声。
买书的钱是程博衍付的,他有张书城的卡,里边还有钱。
程博衍拿来的粥项西没吃完,腿疼虽然能忍,但严重影响了食欲,而且让人坐立不安,躺也不是坐也不是地难受。
“是吗,”程博衍也笑了,“一会儿跟你说。”
这间病房有两个人,隔壁床本来是个老头儿,昨天晚上换成了个中年男人,受的伤看着比自己上回还要重,也是吊着腿,全身露出来的地方都有绷带,躺床上一直哼哼唧唧的。
“看着比你大,”项西想了想突然乐了,“哎,是不是你同学都结婚了啊,一听说你还没结婚,感觉他跟找着同伙……不,同伴了一样。”
项西也没法找他聊天,只得让护士把遥控器拿到手边,看电视。
“嗯。”程博衍应了一声。
电视一共也没几个台,这个时间也没东西可看,项西靠在床上,一个台一个台换了一遍,最后停在了市台的新闻节目上。
“大学?”项西问。
哪儿哪儿修了一条新路,明天就通车啦,哪儿哪儿拆掉了违建,敞亮啦,哪儿哪儿夜市扰民,被取缔啦,哪儿哪儿小区下水道堵了,居民闹起来啦,哪儿哪儿有个假酒黑窝点被举报了,老板和一个工人被逮啦……
“发行主管,”程博衍回过头,“以前隔壁学校的。”
没劲,项西瞪着电视愣着神,脑子里乱七八糟地琢磨着,这么小个黑窝点还有工人呢,工人还是个瘸子。
“你朋友啊?”项西跟着他去收银台,又拿出名片看了看:“是个公司老总吗?我看他长得挺像老总的。”
也是,这种地方还能找着什么人去干活儿,也就这样的,他要不是碰上了程博衍,现在也不定在什么脏乱差黑的地干着什么呢,也没准早被平叔抓回去了,弄死了也有可能……
“嗯。”程博衍点点头,拍了拍手里的几本书:“走吧,先买这些你回去慢慢看。”
瘸子?
“聊完了啊?”项西放下手里的一张识字海报。
瘸子!
又转了两圈,他看到程博衍走了过来,刘江已经往电梯那边走过去了。
项西猛地一下坐直了身体,抓过遥控器把电视声一下调大了,眼睛死死盯着电视上被老板挡掉了一半的那个工人。
不转不知道,其实自己认识的字还挺多的嘛。
手有些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
项西在书架前慢慢转着,在各种花花绿绿的儿童图书封面里找着自己认识的字,转了两圈,他还挺满意的。
新闻很短,主角是老板,那个配角工人根本连一个正脸镜头都没有,但项西还是认出来了。
不过平时程博衍对人也没有多热情,也许这种老熟人早习惯了吧。
前十来年,除了平叔,跟他最熟悉的人。
这刘江挺奇怪的,程博衍一点儿也不热情,这人居然一直也没走开的意思,要换了他,别人这样冷淡的态度,他早走人了。
是馒头。
程博衍和这个刘江还在不尴不尬没话找话地说着,项西听着没意思,转身溜达到一边去了。
新闻很快播完了,进入了下一条,项西还是在床上坐得笔直地盯着电视屏幕,脑子里嗡嗡地响着。
名片上的名字他能认出来,这种简单的名字简直让人愉快,刘江,比程博衍那个高深的名字好认多了。
一直到旁边床的中年男人很不舒服地提高了哼哼的声音,含糊不清地抗议着,项西才回过神来,把电视声音给调小了。
项西看这人是两只手一块儿拿着名片递过来的,于是犹豫了一下,学着程博衍的样子用两只手接过了名片。
是馒头。
“你这人,说话还这样呢。”大江摸摸眼镜,又拿了一张名片递给了项西:“多多指教。”
肯定是馒头!
“哦,”程博衍接过名片看了他一眼,“现在做书了啊?难怪平光镜都戴上了。”
虽然那人身上的衣服有些破旧,看上去也有点儿脏,人也只有一晃而过的半个身影,但他还是能确定这就是馒头。
“我们公司做的书。”大江笑了,掏出了名片,递给了程博衍,又指了指旁边的架子:“这些都是,我偶尔会过来转转。”
不是跑了吗?
“你买过?”程博衍拿过书翻了翻。
不是拿了二盘的钱跑掉了吗?
还有英文?项西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书,也分不出哪儿是英文哪儿是拼音。
不说要回家的吗?
“哦,我说呢,我也……没有。”大江大概看出程博衍不想多说,于是又看了看项西:“给朋友家小孩买的?这套很合适的,带拼音还有英文呢。”
都跑了半年了!
“没。”程博衍很简单地回答。
怎么会还在这里,而且在这样一个黑窝点里!
大江的目光落在了项西手里拿着的书上,愣了愣:“你在这儿买书?你结婚了?”
项西闭上眼睛,猛地靠回了枕头上。
“能怎么变呢?”程博衍笑着说。
他一直觉得馒头这么久没消息,一定是已经逃回家了,那个他时不时就念叨一下的在南方的家。
“不买,我来转转,”大江收回手,“你还真是……没怎么变啊。”
他偶尔想起来还会很羡慕,无论馒头有过怎么样不堪的一段日子,至少他还有个能回去的家,家里有焦急等着他的父母。
程博衍笑了笑,冲大江点了点头,并没有跟他握手:“好久不见,来买书?”
现在突然看到了馒头,以这样一种方式出现在眼前。
“是啊,还以为我认错人了呢。”这个叫大江的笑着伸出手:“好久不见。”
项西感觉有些不能接受。
项西跟着也回过了头,身后站着个看着三十多岁的男人,戴着眼镜,看上去挺文气,跟电视里经常演的各种年轻有为的老总差不多。
程博衍坐在诊室里,窗外的天阴得很厉害,风吹得树叶、树枝全都弯着腰,跟进了日料店似的,估计是要下暴雨。
程博衍回过头,看到身后的人时愣了愣,过了好几秒钟才说了一句:“大江啊?”
今天心情不太好,上午被家属骂了一顿,下午又被骂一顿。
项西话没有说完,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些犹豫和不确定:“博衍?”
一个十来岁的男生扭了脚,走得挺利索,但一直喊疼,程博衍给检查了,又拍了片子,没有伤到骨头。男生他妈妈很心疼,非说是伤到了骨头,程博衍拿着片子给她看着解释了半天,又建议如果疼得厉害走不了路就做个核磁检查一下韧带。
“还真是,”项西凑到他身边看了看,“我……”
“行了行了行了,别给我说这些专业名词,听不明白!”这妈妈扶着男生走出诊室,一脸不满地半喊着说,“我去挂个主任的号!年轻大夫不想着好好看病,就想着让病人花钱!”
“这本太合适了,”程博衍笑着翻了翻书页,都是超市里的各种商品,“还分一二三册呢,你可以先从这套看起。”
程博衍笑了笑没说话。
挑了半个多小时,程博衍选定了几本,除了故事图书,还意外地找到了一本《我陪妈妈去超市》的识字书。
下班的时候刚想着打个电话问问项西吃没吃饭,又来了个腓骨骨折病人要拆外固定支架,这是说好上午来的病人,结果耽误了,这个时间才过来。
程博衍笑了笑没说话。
拆支架很简单,顺利的话十几二十分钟就能弄完,但这病人紧张地抓着程博衍的胳膊不撒手:“不进手术室啊?”
“我要故事书。”项西赶紧把手上的那本扔了回去。
“这个不用手术,螺丝拧下来就能拿掉了。”程博衍说。这人腿伤了,但手挺有劲的,抓得他胳膊有点儿酸。
“我给找的是故事书,”程博衍看了他一眼,“你那本是学龄前儿童的,你要那个?”
“拧啊?”这人顿时喊了一声,“那打麻药吗?”
他啧了一声:“小朋友学这么难的字?”
“不用。”程博衍笑笑,“不怎么疼,十岁小姑娘都是直接取呢。”
翻开了以后里面都是各种动物,旁边配着字,他本来以为这些字他差不多都能认识,没想到刚翻了两页,就看到了仙鹤,要不是因为认识图片,这个鹤字他就认不出来。
“不行,大夫,我要打麻药,我怕疼,”这人抓着他很诚恳地说,“我真的超级怕疼,不打麻药我怕一疼我会乱动,会踹你,会咬人……”
“有区别吗?”项西在旁边跟着拿了一本,封面上的字他认识,动物园。
程博衍让他一连串喊得没办法,只得让他做了局麻,拆个支架用了老半天。
程博衍并没有因为买的是儿童读物就凑合着随便买几本,他很认真地在一本本色彩明艳一看就是小孩看的小图册里挑选着。
换完衣服走出诊室时,程博衍往外看了看,天已经黑透了,正关门的时候,一道闪电划过,几秒钟之后炸雷响起。
一想到书里密密麻麻的字,他就有些发怵,连杂志上配了图的字他都懒得看,认识不认识的他都不想看,别说没图的了……
“哎哟!”身后一个小护士吓得蹦了蹦,“程大夫下班啦?”
项西低着头想了半天,最后一抬头:“算了,还是去……儿童那层吧。”
“嗯,”程博衍笑着说,“跳得挺高。”
程博衍也没催他,站在一边等着。
“校运会跳高第二名呢。”小护士笑着说了一句,小跑着走开了。
项西没回答,抱着胳膊站在书城二楼入口开始思考。
隔壁诊室刘大夫今天也走得晚,一边关门一边跟媳妇打着电话:“就蒸包子吧,挺久没吃了……”
“现在我拿本字典或者全是字的书给你,你要能坚持看完十页我就给你买,”程博衍走到二楼停下了,“怎么样?”
“我也要,让嫂子多蒸几个,”程博衍凑过去说,“明天给我带点儿。”
“没看过,”他站到了程博衍旁边,“那杂志我也没看完,怎么了?”
“多蒸点儿,我明天给小程带,”刘大夫笑着冲着电话里说,“单身汉每天杂豆粥充饥呢。”
程博衍站在高他一级的台阶上,本来只高半个头多一点儿的,现在一下高出他一个脑袋还多,再一拍肩,项西觉得自己真快跟他儿子似的了。
程博衍笑着顺着走廊往住院部走过去。
“我问你,”程博衍拍拍他的肩,“你长这么大看没看过书?除了住院那会儿那本杂志。”
病房里的人都吃过饭了,项西也吃完了,程博衍走进病房的时候,项西正端坐在床上,仰着脸盯着电视看,隔壁床刚手术完的病人正哼哼着,家属在一边轻声安慰着。
“我要正经的教材,”项西有些不爽,本来还想着自己终于能高端一回了,没想到最后就落个儿童识字,“我不要儿童读物,我又不是完全一个字不认识。”
想想当初项西胳膊、腿带脖子都上着支具时的样子,跟这人一比,简直英勇坚强……也许是觉得哼哼也没人安慰吧。
程博衍一听就乐了,笑了好半天:“是啊。”
“看什么呢,这么认真,”程博衍看了看电视,正在播本市新闻,“等天气预报呢?”
“你是不是玩我呢?我认字的速成教材就是儿童读物啊!”项西压低声音,“我等了一天,你就带我来买儿童读物啊?爸爸!”
“干吗等天气预报啊?”项西听到他的声音才转过头来,笑着说。
身后有人也要上扶梯,项西不好一直堵着路,只好也上去了,紧走了几步站到了程博衍下面一级的台阶上。
“谁知道呢,”程博衍看到自己的饭盒放在床头柜上,已经洗干净了,“我奶奶,雷打不动每天要看天气预报,必须中央一的,省台市台的不顶饱。”
程博衍已经上了扶梯,一边往上去一边冲他招了招手:“是啊,来吧,小朋友。”
“为什么啊?手机上不是有吗,告诉老太太什么天儿不就行了?”项西有点儿不理解。
“儿童书?”项西站在扶梯下面看着他。
“必须电视上的,中央一《新闻联播》完了之后的那段,别的都不行,”程博衍想想就乐了,“看完了她好决定明天老寒腿要不要疼。”
“嗯?”程博衍应了一声,跨上了扶梯。
项西跟着他笑了一会儿,枕着胳膊,眼睛又回到了电视上。
“等一下,”项西跟在他身后,“等一下。”
程博衍转过头,新闻还在播着,也没什么惊人的内容,项西在他那儿的时候看电视从来都不看新闻,这会儿却盯着新闻连话都不多说了。
“谢谢。”程博衍点点头,转身往扶梯那边走过去。
“怎么了?”他问了一句,“你……”
“在五楼,右边是儿童游戏区,左边就是图书区了。”导购说。
“我认字呢,”项西笑笑,看了他一眼,目光又落到了电视屏幕上,“新闻下面都有字,我看看能认出多少来。”
项西猛地转过头瞅着他。
“……真努力,‘陪爸爸逛超市’看完了?”程博衍坐到床边,上班的时候他不好坐着,现在实在有点儿累,又换了便服,就随便一些了,不过护士进来的时候他还是站了起来。
“嗯,对,小朋友,”程博衍看了一眼项西,“我儿子。”
“没带来呢,就拿了笔和本子过来,”项西揉揉鼻子,新闻播完了,开始天气预报,他的视线终于离开了电视,“我多久能出院啊?”
“是买给家里小朋友的吗?”导购问。
“一般是一周,你要是恢复得好,四五天也差不多了,”程博衍笑着说,“怎么,才一天就住烦了啊?”
“麻烦问一下,识字类的书在几楼?”程博衍懒得去看楼层图,经过一个导购身边的时候顺嘴问了一句。
“有点儿无聊,”项西抓抓头,“以前住院是伤得重,现在就觉得自己好胳膊好腿的,在这儿发愣呢。”
他只能跟在程博衍身边,程博衍往前,他就往前,程博衍停,他就停。
程博衍笑了笑没说话,项西有点儿不对劲。
全是字,铺天盖地的字。
具体是哪儿不对劲说不上来,心神不宁,似乎有些不安,但新闻里有什么能让他这样的,又实在看不出来。
书城很大,五层楼,项西看着一排排看不到头的书架和中间堆得跟碉堡一样的书,突然有种要迷路的感觉。
“你还没吃饭吧?”项西问他。
自己居然也有一天会需要买教材了。
“没呢,我一会儿去对面超市……”程博衍说。话还没说完,窗外又劈过一道闪电,雷声再次响起的同时,暴雨砸了下来,瞬间电闪雷鸣跟世界末日要来了似的,他愣了愣:“我回家随便吃点儿吧。”
项西觉得这东西像所有叫“资料”的东西一样,是比书还要高级的东西。
“唉……”隔壁床一直躺着哼哼的人叹了口气,终于说出了一句整话,“有人要渡劫了啊……”
教材!
屋里的人都愣了,然后一块儿全笑了起来。
今天居然正式进了书城,还是为了买书来的,不,买教材来的。
“你还回得去吗?”项西笑着说,“跑到停车场都得淋透了吧,然后回家用消毒液洗个澡。”
连路过书报亭的时候项西都没觉得那里面的杂志和报纸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他顶多就是到书报亭里买包烟。
程博衍啧了一声:“我那天手术之前应该给你拍张照片留着打击报复。”
书城呢!从来没进来过的地方!
项西骂了一句,拍了一下床,想想又笑了起来:“其实还真应该拍张纪念的……我是说穿着衣服的时候。”
程博衍带着他到了书城,一走进书城的大门,项西就闻到了一阵带着纸香的气息,忍不住先低头看了一下自己。
程博衍笑着拿过他放在枕头边的手机,退后了两步,给他拍了一张。
心里反倒有种莫名其妙的亲密感觉,像是抱着小猫小狗时的那种感觉,很舒服。
“我看看我看看,”项西马上伸手,“帅吗?”
他很少跟人有这样的接触,也不太习惯被人碰到,但现在这无意的一点儿触碰,却并没有让他不自在。
“帅,”程博衍把手机给他,“不帅再拍呗,拍帅了为止。”
项西轻轻摸了一下手指,程博衍嘴唇湿润柔软的触感还有些残留。
项西低头看了看,照片上自己坐在床上正对着镜头傻乐呢,他嘿嘿笑了两声:“挺好的,比……”
以前没注意过,这两天却总能留意到程博衍身上淡淡的柠檬香味,按说这就是程博衍用的消毒液的味,可以前怎么就从来没闻到过呢?
比方寅拍得好。
项西没再说话,靠在椅背上偏着头往窗外看着。
他差点儿脱口而出这句话,赶紧咬住,然后说了一句:“比我从镜子里看要帅。”
“行了,别废话。”程博衍叹了口气,有些艰难地把巧克力咽了下去。
程博衍看着他,他猜到了项西那一个小小的停顿之前是想说什么,还想着要是项西说漏了嘴,就顺着话跟他聊聊,但项西瞎话补漏技能等级还挺高,不动声色地就把话缝好了。
“我这不是为了让你一口解决问题吗,”项西把剩下的半块巧克力吃了,“我手不脏,中午吃完饭洗的手,要不拿点儿消毒液你擦擦嘴。”
跟项西又聊了一会儿,看看时间已经快九点了,他看了看窗外:“我得回去了。”
“哎!”程博衍叼着巧克力含糊不清地说,“您怎么不把手也塞我嘴里去啊!”
“雨小点儿了没?”项西也看了看窗外,“还这样啊……”
为了保证这口咬得够大,项西把巧克力往他嘴里推了一下,程博衍咬下去的时候,牙都挨着他手指了,嘴唇也在他手指上蹭了一下。
“没事,几步路跑过去就行,”程博衍按按肚子,“我饿得不行了。”
“这服务也太凑合了。”程博衍张嘴往巧克力上咬了一口。
“你明天在住院部吗?”项西问。
“我给你剥吧。”项西低头剥了巧克力一半的包装,拿在手里递到了程博衍嘴边:“一口咬了吧。”
“明天还是门诊,”程博衍笑笑,“不过晚上我值班,在这边待着。”
“……嗯,”程博衍伸手准备拿巧克力,“一人一半吧,这么大一块呢。”
“太好了,”项西笑得挺开心的,小声说,“有空过来聊天,给我数数,昨天那么数还挺有用的,一会儿就睡着了。”
“速成完了再吃吧,”项西从兜里摸出一大块巧克力,“我们领班给我的,你要饿了先吃两口?”
“行。”程博衍点头。
“书城,”程博衍说,“要不要先吃点儿东西?”
项西心里有些发慌,却又不清楚具体是为什么发慌。
“上哪儿速成?”项西拉开车门蹦了上去。
为馒头,还是为有可能被二盘找到的馒头,或者是为自己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跟馒头重叠的人生。
项西跑到街口,等了快二十分钟,看到了程博衍的车。
他一直不愿意承认自己跟馒头的关系有多好,但这些年跟馒头在一起的时间却实打实的比任何人都多。
不过程博衍的车没像昨天那样停在路对面,他给程博衍打了个电话,程博衍今天有病人,下班晚了,这会儿还堵在路上。
馒头狡猾,能装,嘴里跑火车就快跑出高铁了,不过馒头对他一直很够意思,当他是哥们,虽然他不承认。
带着对速成的期待,他终于等到了下午下班,飞快地换了衣服,都没等于保全一块儿走,自己先跑了。
现在馒头下落不明,他待在医院里愣着。
束博什么的突然在他眼前闪了一下,他差点儿一脑袋扎到货架上。
二盘从来不看电视,但平叔看,而且平叔爱看新闻,从中央台看到市台,还爱看各种法制节目,项西一直觉得这大概是他获得混混经验的一种方式。
就程博衍那电脑里,他也就能点开个视频……视频……
他能认出馒头来,平叔能不能?
昨天宋一说让他去跟张昕学的时候,他还真是紧张了,他去网吧玩个游戏都是认图标不看字的,猛地让他对着全是字的电脑屏幕,他还真是没底。
心里琢磨着这些事,睡觉就困难了。
项西怀着愉快而兴奋的心情等了一整天,他不知道程博衍这个速成教材有多速,没准明天他就能把店里这些价签上的字都认全了,也可以去跟张昕学学怎么用收银的机子了。
程博衍有空会过来看他,晚上值班也会在没事的时候过来跟他聊一小会儿,本来很愉快的事,却开始让他有些纠结,一面期待程博衍过来,一面又怕程博衍会看出他有心事。
“速成教材。”程博衍说。
听着程博衍轻言细语跟他说话时的声音,他很享受,闭着眼睛的时候会有种羽毛从脸上扫过的舒适感觉,但又害怕有一天这种舒适会消失。
“买什么?”项西问。
这几天,项西都会盯着新闻看,虽然他知道就一个假酒黑窝点被打掉,又是规模那么小的一个袖珍窝点,新闻根本不可能还有什么后续,但他还是有些不死心地想在新闻里找到馒头的身影。
“你……明天吧,”程博衍想了想,“后天我要值班了,明天晚上还有时间,我带你去买。”
到出院的时候,他都快对市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了如指掌了,连市长、副市长还有各种领导的名字都记清了,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如此关心这座城市的各项现代化进程……
“怎么速成?”项西一听就来了兴趣,“哎,还能速成啊?就是特省事呗,那最好了,我本来还挺烦认字这事呢。”
“再休息两天,”程博衍站在医院大门口交代他,“我跟宋一说的是下周一才回去上班,你最近活动不要太剧烈,知道吗?”
“我这儿没有字典,”程博衍看着他,“买本字典也行,不过拿字典认字太慢了,你现在这情况,得速成。”
“嗯!”项西手叉腰扭了扭,“窝了一星期感觉不光骨头,连皮都紧了。”
“超市里全是字,人问个什么,我现在都是靠猜的,你要说牙膏、毛巾这类东西在哪儿还好说,食品架上全是一样的东西,饼干就十来种,我看一眼都犯晕,”项西抓抓头,有些不好意思,“我就想,拿个字典多认点儿字。”
“我给你松松?”程博衍说。他轻轻捏了捏手指,咔地响了一声。
“真霸气……”程博衍看着他的字说了一句。
“哎哟!我自己松!”项西飞快地做了几个抬腿抡胳膊的动作,“好了,活动开了,现在松得跟要散架了似的就靠皮兜着呢,要不立马撒一地。”
程博衍看了看,字是写对了,不过还真是占地方,本子虽然只有巴掌大,但项西这两个字写完,横向占了一整行,竖向占了四行。
“有病,回去吧,”程博衍笑着说,“有事给我打电话。”
“会写,就是吧,写得难看,写得也慢,而且……”项西拿过小本子,往上很慢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你看,占地儿还特大,衣领那点儿地方那么粗的笔我写不下。”
“好。”项西点了点头,往医院外面走了两步又停下了,他突然有点儿不愿意出院,住院的时候虽然觉得烦,但天天能见着程博衍,这下出了院,就该开始上班下班回狗窝猫着认字的日子了……
“你不会写自己名字吗?”程博衍拿过了放在茶几上的小本子和笔。
“怎么了?”程博衍还站在他身后。
“我今天吧,感受了一下,这种正规点儿的工作,字认不全真是太受罪了,”项西叹了口气,“今儿我同事让我往工作服上写名字我都没好意思写,画了波浪线……”
“我请你吃饭吧?”项西回过头,程博衍穿着白大褂站在阳光里,轮廓分明却又因为微笑而显得柔和的脸让他眯缝了一下眼睛,“算是答谢,正式的饭,不是去你家打砸抢的那种。”
“嗯?”程博衍转过头。
程博衍乐了:“行啊,什么时候?”
“那什么,”项西盘着腿转了半圈面冲他坐着,“你这儿有……字典吗?”
“看你啊,我回去上班之前呗,你哪天下班早就叫我。”项西笑着说。
“没呢,”程博衍坐下,拿过遥控器胡乱换着台,“怎么?”
“那你等我电话吧,”程博衍指了指他,“准备好钱。”
回到客厅的时候,项西正盘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见到他出来,项西往一边让了让:“你要看书了吗?”
“没问题!”项西打了个响指。
程博衍收拾了桌子,把两个砂锅都扔了,厨房里到处散落着的菜叶子已经都被项西收拾干净了,他不放心,又蹲地上擦了擦地。
回到那间小破屋子的时候,快到午饭时间了,隔壁小两口又在煮面条了,女生看到项西笑了笑:“哎,你回来了啊?”
项西骂了一声,乐了。
“嗯。”项西笑笑。
“这么单调的表扬我还是头回听着,”程博衍笑了起来,直起身走开了,“要不要抠下来送你啊。”
“好几天没见着你啊,出去旅行了?”女生问。
“就是……你眼睛……和鼻梁……”项西似乎突然有些不自在,“就是……真漂亮。”
“……是啊,”项西晃了晃手里的背包,“也没去远地儿,就附近露了几天营。”
“谢谢。”程博衍看了他一眼,把手里的药瓶放回桌上。
“那天晚上下暴雨淋着没啊?”男生从屋里出来,扔给他一根烟,上回因为楼下死人的事,项西跟他聊过几次,知道他叫刘远平。
过了一会儿他才轻声说:“程大夫,你眼睛和鼻梁真漂亮啊。”
“那两天住的旅店,然后才露的营,”项西啧啧两声,一点儿磕巴不带打的就编了下去,“地都是湿的,防潮垫都挡不住,没劲。”
程博衍没说话,很慢地往上又涂了点儿药,项西也没说话,一直盯着他看。
“那是没玩痛快,哎,你要喜欢户外,下回我们同学出去骑行要过夜,你一块儿来呗?”刘远平感觉找着了同好,立刻提议。
“泡都快让你戳爆了!”项西说。
“行,不过得看时间,我上班呢。”项西笑笑,又跟他聊了几句才回了屋。
“行行行,”程博衍点点头,“我都没感觉我碰到你了。”
屋里一星期没住人,桌上落了一层灰,项西用手把灰抹了抹,看着干净了,床上估计也是灰,但他懒得弄了,洗了个澡换了身程博衍给他的衣服往床上一扑。
刚碰着那个小泡,项西本来瞪圆的眼睛就迅速地眯缝上了,一连串地喊:“轻点儿轻点儿轻点儿!”
这场面要让程博衍看见,估计得发疯。
“……看见了,”程博衍往他脸上抹了点儿烫伤膏,“啊,好黑啊。”
项西在床上趴了快半小时才又爬了起来,肚子有点儿饿,他准备下楼吃点儿东西,顺便再……出趟门。
“我的眼珠子特别黑,”项西眨眨眼睛,冲他瞪圆了,“看见没?”
他救不了馒头,也想不出能怎么搭救馒头,但他想知道馒头这段时间碰上了什么事,现在又怎么样了。
“很奇怪吗?”程博衍偏头拿过烫伤膏拧开了。
他算过时间,从新闻播出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星期,黑窝点没了,老板被抓了,这个新闻如果就那么巧让平叔看着了,又那么巧地被平叔认出来了再告诉二盘……
“程……大夫,”项西一直看着程博衍,“你眼珠子是棕色的啊?”
那二盘早应该去过了,现在他过去,不会碰上二盘或者二盘的人,因为现在才过去,馒头也早没影了。
这姿势感觉下一步他一低头就能吻上了。
那自己为什么还要去看看?
也突然有些尴尬。
是啊,为什么?
程博衍突然发现项西长得真挺不错的。
项西说不清,就想去看看,想看看馒头到底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干活儿,过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
比如这样的距离,和这样的时长。
新闻里没提具体地址,只说了是在临江的某条街,不过本地人都知道是哪儿,那里何止一个黑窝点,那儿全是各种无证经营的小作坊。
项西属于第一眼只够得上清秀,但认真看下去却相当耐看的那种。
项西坐着公交车转了三趟车才到了地方。
挺漂亮。
虽说是小作坊聚集地,但比赵家窑要好得多,起码看着没有让人想绕着走的冲动。
项西仰着脸,他俩现在距离很近,两人的呼吸在短短的距离里相互扑着,他甚至能看清项西细腻的皮肤上隐约的小绒毛。
项西撕掉脸上的创可贴,低着头在街上慢慢走着,看到有小胡同就拐进去找找,用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找到了那家已经被查封关板了的假酒作坊。
程博衍看着他没说话。
不算太老旧的一个小院,旁边挨着一家明显是同样类型的食品作坊,这家虽然没被查,但也受了惊,一块儿关了门。
“哎,”项西皱了皱眉,一只眼睛眯缝起来,“玩骨头的手就是不一样,使这么大劲……”
项西没有走近,点了根烟叼着,蹲在路边隔着半条街看着假酒作坊的门脸,馒头怎么找着的这份工作,干了多久,每天都干点儿什么……
程博衍笑了笑,拿了瓶生理盐水,用棉棒蘸了往他那个小泡上抹了抹。
他脑子里有很多疑问,与其说是想要知道馒头的生活,不如说是在想象自己如果没有程博衍将会面对的东西。
“我急是因为留疤吗,”项西坐在椅子上,老实地仰着脸等着程博衍给他处理,“我急是因为你损。”
从作坊旁边的窄小通道里开出来一辆摩托车,车上挂着两个头盔,一看就知道是个摩的。
程博衍拿出小药箱,从里面找了一小瓶烫伤膏出来:“消消毒,抹点儿这个就行了,不会留疤,看把你急的。”
这摩的开过街,停在了他旁边的一棵树底下。
“有你这样的大夫吗!”项西喊了一声。
项西在心里啧了一声,这挺好,出门就等上了,要是没拉着人,还能回家上厕所……
“谁知道呢,”程博衍一本正经地说,“没准会留个大疤……哎哟,那你这脸上要用创可贴遮的东西可就多了,要不改用眼罩吧,我那儿有一个,给你在上头挖两个窟窿……”
摩的司机拿出烟叼着,在身上摸了好几遍之后,往项西身边走了过来,项西把手伸进了放在脚跟前的包里,里面有一把水果刀。
“那怎么办?”项西说,又有点儿紧张,“会破相吗?”
“小兄弟,”摩的司机叫了他一声,“借个火。”
“什么抹酱油、贴土豆片,都是瞎扯,”程博衍皱了皱眉,“这是溅的油还是泼的油啊,这么大个泡……”
项西看了他一眼,把手里的打火机递给了他,他接过去点了烟又回到了那棵树底下,躺在了摩托车上。
“还成吧,不算太疼,有点儿火辣辣的,”项西说,“抹点儿酱油就行。”
项西松了口气。
“刚刚怎么不说?疼吗?”程博衍走到他面前,手捏着他下巴往一边扳了扳:“我看看。”
“等人啊?还是要去哪儿?”摩的司机抽着烟问,“要叫个车吗?”
“脸?”项西往脸上摸了一把,手指碰到了那个红点,顿时咧着嘴抽了口气:“哎,这个啊,我拿姜末爆锅的时候让油溅着了。”
“等人,”项西说,“大哥,您就住这儿吧?”
“你脸怎么了?”程博衍凑过去想看看。
“嗯。”摩的司机往假酒作坊那边抬了抬下巴。
这会儿看着项西的笑脸时他才突然看到他眼角创可贴的下方有一个红色的小点。
“就那儿啊?”项西装着也往那边看了看,“哎,大哥,那块是不是前几天新闻……”
程博衍吃饭的时候一直没看项西,因为洁癖治疗专家一直在把漏出去的汤浇回锅里,他受不了。
“就是啊!”摩的司机一下来了精神,“就关门的那家,我在楼上看着呢,警察,工商,还有电视台的记者,来不少人呢。”
“你看你这人,我做饭你洗碗的时候居然把碗全扔了……”项西笑了起来。
“啊!说是老板被抓了?”项西往他那边凑了凑。
项西从旁边抽了张纸巾在嘴上擦了两下,又把手上的油也蹭了蹭。
“抓了,现在还拘着呢,老婆孩子都回老家了,”摩的司机啧了一声,“不知道被谁举报的。”
“嗯,”程博衍看了他一眼,“这个锅也扔了得了,不好洗。”
“那个工人也一块儿拘了?”项西问。
“这锅得扔啦。”项西吃完,抹抹嘴。
“工人?哪个工……哦,那个瘸小子啊?”摩的司机抽了口烟,“问完话就放了,没抓,就一个干活儿的,谁抓他啊,还回来拿了东西才走的呢。”
程博衍本来想把这锅饭吃完,但没成功,锅底糊了,糊了能有两公分厚,难为项西那锅的卤汤居然还能从这种厚度的糊饭里顺着裂缝漏出去。
“哟,那挺郁闷的吧,一个瘸子找个干活儿的地儿不易啊。”项西啧啧两声。
“真的比上回好,”程博衍又认真地吃了一口,“一看就是砂锅饭学过徒的。”
“郁闷?那不能,我看不定多开心呢,”摩的司机坐了起来,一脸不好说的表情,“成天挨打,打得狠着呢,嗷一嗓子,我在楼上都听得见,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跑……大概瘸了也跑不掉吧……”
说实话这饭做得依旧不好形容,但能看得出项西很用心。
摩的司机没跟他聊太久,有人叫车,他拉着人走了。
做浇头的卤汤不知道是什么成分,估计是蚝油兑水,里面还放了点儿姜末。
项西在原地又蹲了一会儿,今天太阳很好,晒在背上发烫,但他觉得怎么都不暖和,脑门上都晒出汗了,还是不暖和。
饭有点儿夹生,水大概放多了,夹生中还带着水,香肠倒是蒸熟了,但被浇头一盖,咸了。
站起来往公交车站走的时候,方寅的电话打了过来。
“您真好养活,”项西叹了口气,“这玩意要在店里让顾客吃了估计能把店给砸了。”
“别烦我。”项西接起电话。
程博衍没再看他,转过头边看电视边吃,不过吃了两口之后还没忘了夸奖一下项西的手艺:“挺好吃的,比上回做的强太多了。”
“你出院了吧?”方寅问他。
“吃你的,你管我呢,你那碗我又没这么弄,”项西拿筷子拌了拌饭,“没办法,项西专治洁癖。”
“说了别烦我!”项西提高声音吼着。
“哎哟!”程博衍喊了一声,简直没法形容自己的感受,“你还真是……我服了你了。”
“那我给你发短信吧。”方寅说。
“吃还是一样可以吃的。”项西边说边拿下了套在外面的碗,飞快地把从锅里漏到碗里的卤汤又倒回了锅里,又迅速地把碗套回了锅底上:“就是浪费一个砂锅了……”
“发什么短信啊!”项西把电话给挂掉了。
程博衍没说出话来。
上了公交车坐下之后,方寅的短信还是发了过来,项西本来不想看,但想想那一天五十块钱,他还是掏出手机看了一眼。
“质量不行啊,不如菜市场里的,”项西啧啧两声,“从火上拿下来正往上倒浇头呢,咔嚓!它老人家裂了,吓我一跳,以为我把你家那个高级案板砸碎了呢,还好里边有饭粘着它没散架,我就用个碗给它套上了。”
现在字也能认出不少了,方寅这短信上的字都好认,他看懂了。
“超市啊,”程博衍看着项西面前的那个砂锅,“怎么了?”
有空去看看那些照片,最好就这两天,告诉我你的想法。
“你这砂锅哪儿买的?”项西坐下,打开了自己那个砂锅的盖子。
这条短信简直莫名其妙,项西不想看,也没兴趣看,于是把电话给方寅打了过去:“干吗啊?”
“这什么?”程博衍愣了愣。
“我觉得应该让你看看,照片没有全放出来,挑了一小部分放在博客上了,地址我名片上有,”方寅说,“你一定要看一下。”
“这就来了,咱俩料一样,不过我那个……”项西走进了厨房,又拿了个砂锅出来,但不同的是,这个锅没用垫子托着,这锅下面套着个不锈钢的大碗。
项西很烦躁:“我没地儿看!”
“你的呢?”程博衍拿起筷子。
“要不你到我这儿来?”方寅说,“真的很重要,小展,我希望你看一下,然后告诉我你的想法,这影响着我接下来的工作。”
项西端出来了一个砂锅,本色已经快看不出来了,四周一圈黑,他用个垫子垫着放在了程博衍面前:“尝尝。”
项西挂掉电话,换车回到住的地方后,他犹豫了一下,去了旁边一个网吧。
厨房里跟被打劫过一样的场景在程博衍眼前晃过,他犹豫了一下,挤了点儿消毒液慢慢搓着手,坐在了桌子旁边。
这网吧他之前没来过,挺不怎么样的,跟以前他和馒头常去的那家挺像,特别是进去之后的烟味和时不时爆发出来的叫喊声一下把他拉回了过去的日子里。
“坐桌子那儿等吧。”项西说。
“要刷身份证。”网吧服务员看着他。
“好。”程博衍已经饿得有点儿难受,立马站了起来。
“没有,”项西皱着眉,“给我开个临时卡。”
又过了快半小时,程博衍都想扒门缝偷看了,项西终于打开了厨房门,探出了脑袋:“准备吃了。”
“这几天不能开临时卡,有人查呢。”服务员说。
他回忆了一下,刚进厨房的时候似乎闻到了饭的香味,感觉应该比上回的炭烧鸡蛋要强。
项西骂了一声,非常不爽:“你们这破网吧还有人查?”
程博衍坐在客厅沙发上瞪着电视,项西在厨房里继续折腾,不过现在听动静似乎已经过了切菜、配菜弄得跟要强拆一样的阶段了。
“破网吧也是备案过有手续的,一样都得查。”服务员说完就低头玩手机不再理他。
“知道了,除了砧板上的都不要。”项西一把关上了厨房门。
“去你的。”项西转身走出了网吧。
“地上的别捡起来再吃了啊!”程博衍有些痛苦地交代着,“掉案板上的也不能要了!灶……”
站在网吧门口,项西不知道该去哪儿了。
“我一会儿收拾,”项西把他推出了厨房,“我就问你个味精,你不用进来。”
照片他本来不想看,他对方寅做的事没兴趣,更不想看到自己在方寅镜头里那种并不美好的样子。
“你……”程博衍话都说不出来了。
但现在却又突然有点儿想看了。
一进去他就愣了,砧板上乱七八糟地放着切碎了的菜,案板和地上也掉了不少,灶上正煮着的两个砂锅四周全是扑出来的米和水。
就像他蹲在街边,看着馒头待过的地方,听着一个陌生人说他如何被打。
“放蚝油吧。”程博衍站起来走进厨房。
他突然有些想知道,在别人眼里的自己是什么样,跟自己眼里的馒头,一样吗?
“我做点儿浇头,”项西努力为自己这顿还不知道做出来是什么造型的砂锅饭争取着,“没味精怎么有味啊?”
程博衍回到家的时候,项西已经在门口等着他了。
没有味精,盐只让搁一丁点儿,项西觉得程博衍做菜难吃的原因大概就在这儿了,什么调料都没有,还吃的都是清淡得不带一点儿味的东西,能做好吃了才怪。
“吃了没?”程博衍问他。
这都什么跟什么……
“吃了,”项西回答,“我来……不影响你吧?”
“我不吃味精。”程博衍一屁股坐回了窗台边。
“太假了,”程博衍笑笑,掏钥匙开了门,“你头一次回来吗?”
“谁问你为什么了……我问你味精呢,上回就没看到味精,打个岔就忘问了,刚刚我找了个遍也没看到。”项西说。
“我意思是……”项西跟着他进了屋,有些不好意思,“我用你电脑,还不让你看……”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吗?”程博衍也愣了。
“我看书,你玩你的呗。”程博衍说。
“什么什么为什么?”项西愣了愣。
程博衍进屋就去洗澡了,项西站在客厅里,犹豫了一下,他把裤子脱了,挂到了衣柜里,然后穿着裤衩坐在了电脑前。
“什么为什么?”程博衍站了起来,看着站在卧室门口的项西。
方寅名片上的博客地址并没有多长,但敲上去的时候简直要了项西的命,好在敲到一半的时候,电脑自动把后半段给补齐了。
他脑子里乱七八糟地给自己随便找了个答案。
“挺智能啊。”项西松了口气。
为什么?大概是憋久了吧?
页面打开的一瞬间,项西就看到了自己的照片,虽然有点儿陌生,不过衣服他认识,程博衍给他买的那件外套,被方寅嫌弃过太新了的那件。
“为什么啊!”项西脆亮的一嗓子把他吓得差点儿从窗台边滚下去。
程博衍洗澡用的时间比平时长,项西给他打电话说想用用他电脑的时候,他就猜到了项西是想干什么。
可是为什么啊……
方寅并不是一个只专注于自己“梦想”的人,他说的话,方寅说会考虑,看来也的确是考虑了。
为什么啊?这个问题他还真是越来越没法回答了。
他站在浴室里,冲着水,估计着时间,想给项西留出足够的看照片和看明白那些字的时间。
他叹了口气,又想起了项西问的那句:为什么啊?
估计着差不多该看完了,他才换了衣服走出了浴室。
程博衍皱皱眉,这么总结似乎也不太对,要这么说……自己也太神圣了,无私成这样自己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项西还坐在电脑前,面对着浴室这边,但程博衍走出来的时候他跟睡着了似的似乎没看见,一动不动地盯着屏幕。
至于别的……他甚至没想过这个长得不错,性格也挺好的人是不是他喜欢的那个类型。
程博衍往他那边走了两步停下了,项西眼圈和鼻尖都有些发红,脸上还有没擦干净的眼泪。
他一直觉得项西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地痞流氓,接触了这么久,也觉得他身上有着让自己意外和心疼的很多特质,但他每一次伸手,除停车场那次之外都经过考虑,觉得项西值得他伸手,他才会一次次去帮。
程博衍一直觉得项西犟得眼泪都没有了,但最近却接连两次看到项西哭,这让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了。
程博衍从知道自己性向的那天开始,就对感情这种事有着很清醒和清晰的认识,他本身就不是个容易冲动和感性的人。
项西看到那些照片和文字会不舒服,这点他想到过,却没有想到会不舒服到这个程度。
但离宋一猜想的那个程度也还差得远。
他犹豫着是要走过去,还是装没看到走开。
现在的项西对于他来说,当然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满嘴知音体故事会的小混混,不是那个挣扎着说救救我的重伤病人,严格来说也不再是能勾起他对程博予那份愧疚的人。
犹豫之间,突然看到了项西光着的两条腿,他愣了愣。
跟宋一又闲扯了几句挂掉电话之后,程博衍靠在窗台边没动,听着项西在厨房里折腾的声音,他说不上来什么感觉。
项西的腿很直,也挺修长的,因为有点儿瘦就显得更长,盯着看了一小会儿之后他忍不住说了一句:“你裤子呢?”
“没什么为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呢。”程博衍这话说的倒是实话,他真不知道。
“哎!你出来了啊?”项西像是被吓了一跳,猛地抬手揉了揉眼睛,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裤子我脱了啊,我要穿着在外边逛了一天的裤子坐这儿,你不得拿消毒液淹死我啊。”
“为什么,跟我嘴还这么紧?”宋一啧啧两声。
“我给你拿条裤子。”程博衍收回目光转身准备进卧室去。
“没什么后来啊,”程博衍靠着窗台,把腿伸长了舒展着,“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不过这个我没法说。”
“别拿了,就这样吧,我来一次你拿一条啊,穿过了你再嫌不干净不要了送我?”项西声音里带着鼻音,“我下回再来自己带裤子。”
“后来呢?”宋一追问了一句。
“不送你,洗洗就行。”程博衍进卧室拿了条裤子出来扔到了项西身上。
“之前真是我的病人,”程博衍说,“他的手术是我给做的呢。”
“其实真不用,”项西拿过裤子,但还是坐在椅子上没动,“这样挺好的……我现在不想动。”
“我什么也不想说,我就想八卦一下,”宋一笑了,“我现在一个人在家呢,太闲了。”
项西的话说到一半声音就又低了下去,程博衍没说话,倒了杯水拿过去放在了电脑桌上,很注意地一直让自己站在显示器背面。
“你想说什么啊?”程博衍坐到窗边的台子上。
但项西的声音和红眼圈太明显,他要不问一句显得太假,于是他问了一句:“看什么呢?还哭上了?”
“哦,知道了。”宋一应了一声,停了一会儿又开了口:“那什么,博衍,这小孩真是你病人?”
“看黄网呢。”项西张嘴就说,说完又揉了揉眼睛,然后冲他咧嘴笑了笑。
“不用特殊对待,该怎样就怎样。”程博衍想了想又说:“他没上过学,太难的事你先别安排他做。”
“黄网评选AV十大感动女优吧?”程博衍说,“看你感动的。”
“要是别的员工我肯定不问你啊,这不是你介绍来的吗?”宋一笑着说,“这还是头回见你拜托别人什么事呢,我得认真对待。”
项西骂了一句脏话,低下头,想想乐了,乐了两声之后又没了声音,过了一会儿他才轻声说:“哥,我跟你说件事。”
程博衍往厨房看了一眼,站起来走进了卧室:“这事问我?”
自从跟项西说过程博予之后,项西再也没叫过程博衍哥,现在猛地这一声哥叫出来,程博衍的手轻轻抖了一下。
“挺好的,机灵,反应快,不懂的也肯开口问,”宋一说,“我就是吧,想问问,过阵他做熟了要不要给升个职什么的?”
“什么事?”程博衍问。
“他今天干得怎么样?”程博衍问。
“就那个方寅,我跟你说过的那个摄影师,”项西看了他一眼,把腿缩到椅子上抱着,下巴搁膝盖上,“他之前找过我,说要拍个什么专题,想拍我。”
“为项西的事吗?那有什么可谢的,又不是别人的超市,我安排个人到自己家超市又不费事。”宋一很无所谓地说。
“嗯。”程博衍走到他身边,靠着桌沿看着他。
“过两天我值完班请你和林赫吃个饭,”程博衍看了看放在茶几上的小台历,“算是谢谢。”
“我本来觉得没什么意思,后来他说给钱,一天五十,我就……答应了,”项西又看了他一眼,很快垂下了眼皮,“拍了一段时间了,他……就跟着我拍。”
“不请啊,我就顺嘴一问,你随便听听就行。”宋一说。
“然后呢?”程博衍轻声问。
“没吃,你请我啊?”程博衍笑笑。
“他今天突然跟我说,让我看看那些照片。”项西说到这儿声音又开始有些发颤,顿了顿才往屏幕上看了看:“我就看了。”
“吃饭了没?”一接电话宋一就在那边问了一句。
程博衍没说话,试探着往前倾了倾身体,看到项西没有阻拦他,他把屏幕往自己这边转了转。
看了一会儿电视,手机响了,他拿过来看了一眼,是宋一。
页面停在两张照片上,第一张是砂锅饭的门脸,给客人上完菜正边往店里走边抬手擦着汗的项西的背影。
程博衍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听着项西在厨房里敲盆敲碗地折腾,几次都想起身看一下他到底在弄什么,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店里的小工只有小Z一个人,除了上菜,他还要负责收拾和一些杂活儿,扫地、倒垃圾、洗碗,人多的时候上菜慢了,他会被客人骂,收拾桌子慢了,他会被客人骂,很多时候他都会被骂。
“你先出去,”项西用胳膊肘推了他一下,“谢谢。”
但他一般都沉默着。
“吃香肠养不了生,这些腌制类的东西对身体都不好,”程博衍把切好的香肠装到盘子里,“特别是街上卖的,亚硝酸盐都……”
中间还有几行字,程博衍没有细看,直接看了下面的照片,这张里没有项西,只有老板、老板娘和在店里跟他们拉扯着的几个人模糊的身影。
“那能是一个味吗?”项西说,想想又挥了挥手:“算了,没事,我也养养生。”
这几个人砸掉店里的几撂砂锅之后,小Z给我打了个电话,让我帮忙报警,之后他再也没有出现在这家店里。
“你一会儿自己加点儿油不就行了?”程博衍并不在意这个。
他的工作丢了。
“我不行也看得出来啊,一点儿肥肉都没有,我还以为许主任做的呢,”项西叹了口气,“没肥肉蒸不出油来,饭不香啊。”
“都是这样的吧,”项西闭了闭眼睛,“置身事外看个故事,这个人跑出了赵家窑,后来呢,后来他病了,后来呢,后来他带着病去找工作,后来呢,后来他被麻烦找上门,丢了工作……哦,这样啊,好惨……我怎么努力,怎么努力,怎么努力都没有用,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想知道,因为这本来就不关他们的事。”
“嗯,我大姨做了拿给我妈的,”程博衍说,“你行啊,这都能看出来?”
项西闭着眼睛,偏着头,程博衍还是看到了他湿润的睫毛,眼角的一小滴泪滑了下来,滑过泪痣,最后滴在了腿上。
程博衍在他淘米的时候把香肠都切了,项西看了看:“这香肠是自己家做的吧?”
“你这么努力,这么努力,这么努力,”程博衍跟着他的话说着,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泪痣,“我知道。”
项西拿着两个砂锅蹲在厨房的米桶跟前思考了很久,最后估计着抓了几把米放进去,洗好米又估计着放了水,一块儿放到灶上煮着了。
项西没有说话,抓住他的手按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在砂锅饭那儿打工的时候,项西倒是认真看过老板娘做饭,不过米都是先按比例用水泡着的,要用的时候直接就和着水、米一块儿舀进锅里了。
掌心瞬间湿润了,项西滚烫的眼泪在他掌心里烧着,程博衍站着没动。
项西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馒头没有跑掉,我一直以为他已经回家了,但他还在,他没跑掉,”项西嗓子有些发哑,“我在新闻里看见他了,在一个假酒黑窝点里打工,我今天去看了,听说他一直被老板打……”
“那我做,”程博衍很干脆,“你就说你吃不吃吧。”
程博衍总算知道了为什么项西住院的几天都盯着电视新闻看。
“还有这样请人吃饭的啊?”项西都听乐了。
“没有人管他,我要不问一句,人都没想起他来,”项西声音带着颤,“谁会管他啊,连故事都没有人看,他打哪儿来的,要去哪儿,为什么停在这儿了,谁要管,谁想知道啊!”
“是啊,我买菜了啊,我连锅都买了呢。”程博衍也看着他。
“我也一样!”项西用力抓着程博衍的手,指尖掐进了他皮肤里,声音嘶哑着,“我哪儿来的!要去哪儿!我在干什么!我想要什么!看故事的人最后也不想知道!他们谁想知道呢!他们要看的就是这个人!他在打滚!他怎么都爬不起来!”
“等一下,”项西看着他,“我怎么听说是你请我吃饭啊?”
“项西,”程博衍弯下腰,抽出一直按在他眼睛上的手,在他脑门摸了摸,看着他的眼睛,“你从哪儿来谁也不需要知道,你要去哪儿,你在干什么,想要什么,我都知道,真的,我知道。”
“我要香肠的,”程博衍从冰箱里拿出一包香肠,“这是我妈拿来的,一直没怎么吃。”
项西的眼睛红着,瞪得很大,盯着他看了很长时间才说了一句:“你会走吗?散戏了就走了。”
“然后啊,然后就是有些人要炒菜盖上去,有些人要直接蒸的,香肠、腊肉什么的……”项西回答。
程博衍轻轻叹了口气,直起身,手在项西脑袋上轻轻抓了抓:“不会。”
“然后呢?”程博衍问。
项西没再说话,伸胳膊紧紧抱住了他的腰,把脸埋在了他肚子上。
“是。”项西点头。
程博衍没有动,站在原地,项西没有声音,只是一动不动地抱着他,他判断不出来这是在哭还是没哭。
“原来更多,不少都打包送福利院去了。”程博衍回头看着他:“砂锅饭是先煮饭吗?”
“我今天吃的饺子,刘大夫值班,他媳妇给做了送到医院来的,我抢了点儿,”程博衍在他脑袋上一下下扒拉着,“吃得太快,好像没太嚼碎,你听听看,能不能听见翻个儿的声音?”
“……哦。”项西应了一声没说别的,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换了话题:“高中的衣服还留着呢,挺节约的嘛。”
项西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闷着声音嘿嘿笑了两声,胳膊松开了他。
“我初中就蹿得差不多了。”程博衍把袋子里的生菜拿出来放进了洗菜池里,“我弟刚死那阵,我吃不下东西,也睡不好。”
“哭完了啊?”程博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肚子那儿湿了两小块。
“哪阵啊?蹿个儿的时候吗?”项西问。
“我其实不爱哭,认识你以后才总哭的,”项西伸了伸腿,靠在椅背上仰着头,眼圈还是红的,不过脸上已经带上了笑容,“我以前觉得哭起来特傻,特别是平叔总说要点掉我这颗痣,我就更不愿意哭了。”
“嗯,有阵是挺瘦的。”程博衍点点头。
“是个开关吗?”程博衍在他眼角的痣上按了按,“哭。”
项西换上了衣服,还挺合适的,他走进厨房:“你高中时候这么瘦呢?”
“有病。”项西仰着脸嘿嘿地乐了。
“好像是有点儿。”项西也笑了,拿了套衣服:“那我先换上吧,要不一会儿都不敢坐你沙发。”
笑完之后,他却又沉默了。
“太假了。”程博衍笑了。
重新回到了郁闷里,程博衍的话给了他安慰和力量,但他的那些过往,和前方看不清的路,以及曾经同行的馒头不知道真相的如今,还是会像石头一样压在他心底。
“我……”项西翻了翻衣服,都是挺新的,T恤和运动裤,长裤、短裤都有,一摸就知道料子都很好,“多不好意思啊。”
感觉挺乱的。
“给你的,”程博衍拍了拍衣服,“就这几套了,我高中时候的衣服,你拿着跟你的礼服换着穿吧。”
“我……还没有吃饭,”项西走到门边,有些恍惚地转了两圈,才拿了自己的鞋穿上了,鞋柜上的鞋被他碰到了他都没发现,“我先回去了。”
“哦。”项西跑了出去,看到程博衍拿了一撂衣服放在了沙发上,他愣了愣:“干吗?”
程博衍没说话,看着项西走了出去,门被带着哐的一声关上了。
“项西,”程博衍在客厅叫了他一声,“来。”
他捏了捏眉心,在过去收拾掉了一地的鞋和坐到沙发上叹一口气之间犹豫着,最后他坐到了沙发上,闭着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
上回那两个黑炭一样的鸡蛋居然没让程博衍对他做饭失去信心?
然后站起来过去把地上的鞋都收拾回了鞋柜里。
看程博衍的意思,似乎是打算让他做?
项西离开程博衍家之后依然有些迷茫,上了公交车回到“贼窝”,上楼之前他迷迷糊糊地还没忘给自己买了一屉蒸饺。
关键是,谁来做?
为什么会买蒸饺……大概是程博衍说他吃了饺子?
什么时候该放菜进去蒸?
他抱着一饭盒蒸饺回到屋里,坐在床上愣了很长时间,接着洗了手准备吃饺子的时候发现饭盒里已经空了。
浇头怎么做?
项西瞪着饭盒:什么时候吃完的?
放多少水,搁多少米?
他摸摸肚子,没什么感觉,不觉得饿,也没觉得吃饱了……拿着饭盒到门口的垃圾堆扔了,隔壁小两口不知道在聊什么,姑娘笑得花枝乱颤,枝子都快颤断了。
砂锅饭怎么做?
他进了屋,关上门,靠着门又不想动了。
项西没想到程博衍会心血来潮突然要在家里做砂锅饭,看着放在案板上的两个砂锅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靠门站了一会儿就累了,腿上手术的刀口还没完全恢复,站久了会发胀,他皱皱眉,躺到了床上。
“嗯,砂锅饭不就是要用砂锅做吗,我这儿又没有。”程博衍洗了洗手,“你等我一会儿。”
躺了两分钟又起来把身上的衣服脱了,换了套在家穿的,重新躺回床上。
“都说了我就这一套礼服,今天第一天去超市,肯定得穿啊。”项西靠在厨房墙边说,说了两句突然反应过来了程博衍前一句话,他指着程博衍从袋子里拿出来的两个砂锅:“你还真买了砂锅啊!”
累,也有点儿困了。
“砂锅饭,我砂锅都买了,”程博衍回头看了他一眼,“你这身是昨天喝酒那身吧?没换呢?”
但一闭上眼睛……
“今天我可没衣服换了,你得忍着。”项西笑着跟进厨房,“做什么菜?我帮忙吧。”
手机响了。
“我自己的也是一周消毒一次,”程博衍在厨房里说,“你那小自尊真是一不留神就能伤着。”
项西猛地撑起胳膊,瞪着扔在旁边的手机。
“真伤自尊,我又没脚气!”项西喊了一嗓子。
手机上显示的是程博衍的名字。
“没,用消毒水泡过了。”程博衍拿着菜进了厨房。
他前几天学会写程博衍的名字之后把他的号码从1改成了程博衍三个字。
“我以为你把这鞋扔了呢。”项西换上鞋,把外套脱了放进旁边的柜子里,又挤了点儿消毒液在手上。
他盯着这三个字,有点儿不敢接这个电话。
程博衍从鞋柜里拿出拖鞋扔到他面前,他看了一眼,还是之前他穿过的那双。
想被人安慰,却又害怕不满足于这样的安慰。
虽然每次用这玩意搓手的时候他都觉得很烦。
手机响了一会儿断掉了。
门打开了,项西站在门外,屋里略微有些熟悉的气息让他心里一阵踏实,其实这气息就是程博衍那个柠檬味的免洗消毒液的味,但他闻着就觉得安心。
屋里安静了下来。
“也是,你这种消毒液就差兑水喝了的人。”项西在他身后说。
项西突然又后悔没接电话,他拿过手机,犹豫着要不要拨回去的时候,手机又响了,吓了他一跳,差点儿把手机扔出去。
“咱俩对干净的定义不同。”程博衍掏出钥匙开了门。
吸了一口气之后,他接了电话:“喂?”
“现在市场不怎么脏了,我在砂锅饭那儿的时候,帮老板买过菜,就你们医院后面那个市场,挺干净的啊。”项西走出电梯。
“吃了饭没?”程博衍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
“脏。”程博衍很简单地回答。
“吃了蒸饺,”项西想起那个莫名其妙就空了的饭盒,“大概是吃了。”
“我跟你说,你要买菜去市场买啊,超市的贵不少呢。”项西说。
“嗯?”程博衍愣了愣,过了一会儿又说了一句:“我在你们那个路口,你出来吗,带你去吃点儿东西。”
“也没那么多,”程博衍按下楼层按钮,“今天买了牛奶、酸奶什么的就重。”
“什么?”项西从趴姿一下弹了起来,改成了盘腿,“你在哪儿?”
“你这是一次买一星期的菜吗?”项西感觉袋子很沉,“这里头跟放了炸药包似的。”
“路口,平时我送你回来停车那儿。”程博衍说。
车后座上有两兜菜,项西跟程博衍一人一兜拎着进了电梯。
“你跑这儿来干吗啊!”项西喊了一嗓子,他没想到程博衍大晚上的还会跑过来,顿时一阵过意不去。
“别成天想这些,算没算错都到这步了,还能收回去吗?”程博衍打开了车里的音乐,“路在前边,老回头瞅容易摔着。”
“哎哟,别喊,”程博衍叹了口气,“我怕你……你要不想出来就算了,我就问问你回了没。”
“我运气真挺好的,”项西伸了个懒腰,“以前我觉得,运气这玩意,大概是有个总数的,用完了就没了,我就是让平叔捡着没死那会儿用光了,没想到还有这么多,你说是不是老天算错数了啊?”
“我吃过了,”项西犹豫着,“我……吃过了。”
“谈不上讨厌,没好感是真的。”程博衍笑笑。
“……哦,”程博衍顿了顿,“那你早点儿休息吧,我回去了。”
“我习惯了,”项西嘿嘿乐了一会儿,“那会儿你是不是挺讨厌我的啊?”
“嗯!”项西应了一声,还用力点了点头。
“没来得及用呢,”程博衍说,“我还没找着图你不就喊成一片了吗,一通瞎话扑面而来。”
挂掉电话之后,项西拿着手机没动,盘着腿在床上坐着,一直到觉得伤口有些发疼了,他才躺下伸直了腿。
“你那次把我锁车里拨电话,也是用这张图吗?”项西问。
程博衍不放心他,追过来了。
他心里有些暗暗地羡慕这种也许不是太合适的行为能带来的幸福感。
项西很后悔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那些活得自信安稳的人,居然是可以用这些普通的、微小的,甚至有些没事找事的理由找警察的。
害得程博衍大晚上还跑一趟。
项西怕警察,谨遵平叔的教诲,像他这种连正常身份都没有,还从没干过好事的人,被逮着一回就全完蛋,他哪怕什么也没干,见了警察也会绕着走。
他翻个身趴着。
“没,”项西的手指在车窗上轻轻勾画着,“我一直以为他们只管大事,被人抢了,被骗了,打群架了,杀人了什么的,拨个110……赵家窑那块儿好像也没谁会打110,见了警察躲都躲不及呢。”
程博衍都跑过来了,自己居然又让他这么回去了!
“怎么了?”程博衍问了一句。
这也太……不合适了吧?
项西没有说话,靠在车座上看着窗外。
项西又坐了起来。
“很多人有事都会拨110,钥匙锁屋里了,面试找不着路了,家里养的鸡跑丢了……”程博衍说。
他问程博衍那句“你会走吗”的时候,程博衍让他踏实又感动的回答在耳边响起。
“给人开锁帮人找路?”项西没听明白。
不会。
“嗯,就一张图片,吓人用的,这种小事哪能麻烦110,他们每天给人开锁帮人找路的,那么忙。”程博衍笑笑。
程博衍说不会。
“什么?”项西愣了,“动图?”
现在呢?
“没打,”程博衍说,“那就是个动图。”
项西突然有些担心,现在呢?
“以前真没多干……不过干的时候倒是真没想过车里的人什么感觉。”项西笑了起来,看了他一眼:“我觉得你挺平静啊,哎,你打110了?警察一会儿去了你不在啊?”
会走吗?
“你以前没少干呢,现在知道别人是什么感觉了?”程博衍笑笑。
走了怎么办?
项西笑了起来,车开出了这条路,他才叹了口气:“真是……没想到还能碰上这种事。”
项西一把抓过手机,没有程博衍在他身边的感觉他不敢多想,只是这样随便一个念头,他已经开始觉得害怕。
“洗完车上路跑半小时就落灰了,”程博衍关了大灯,把车开了出去,“真洁癖到这份儿上我早加入绿色出行的大军了。”
他拨了程博衍的电话,那边很快接了起来。
项西跑着跳上了车,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说:“你这就跟精神病都说自己没病一样。”
“你走了吗?!”项西喊。
“我没洁癖,”程博衍说,“上车,堵着路了。”
“哎,别喊,”程博衍说,“没走呢。”
这人还没来得及划车,项西检查了一下车,除了一层灰,没有划痕,他啧了一声:“你不是洁癖吗,这灰落得都能当保护层了,也不洗洗。”
项西愣了愣:“你在哪儿?”
“别让我再看见你!”项西有些不甘心地冲着那人的背影吼,没有追过去。
“路口啊。”程博衍回答。
那人转身撒腿就跑,项西正要追,程博衍打开车门喊了一声:“项西!回来!”
“别走别走别走!你别走!”项西跳下床,穿上鞋拉开门就跑了出去,“我出门了,你等我!”
程博衍开了车锁,把着车门往外狠狠一推,门撞在了那人身上。项西跳下了车,从车头绕了过去。
程博衍挂掉电话的时候还觉得耳朵里嗡嗡响着,项西脆亮的嗓子喊得他老觉得手机要爆了。
项西喊了一声,他太知道这人要干什么了:“他要划车!”
他把车子熄了火,打开车门下了车,靠在车头看着对面的那条没有路灯的漆黑的路。
几个“路人”也开始往旁边散,站在驾驶室边的那个也准备走开,但在转身的时候他做了一个抬手的动作。
项西跑出来的时候还挺显眼的,身上穿的是他高中时的一件T恤,胸口有一片反光的图案,黑暗里闪着就出来了。
外面的人不知道说了什么,地上的人爬了起来,对着这边破口大骂,骂骂咧咧地推了车飞快地往路边走了过去。
距离他还有几米远的时候,项西脚步慢了下来,似乎有些尴尬,走路看着要往顺边上奔了。
项西立马想起了上回碰到程博衍车的时候,他把自己锁到车里也是干脆利索地拨了110,顿时莫名其妙就一阵紧张。
“你到底是吃了还是没吃?”程博衍说。
“喂,110吗?”程博衍把手机放到耳边,“我要报警,我这儿有人碰瓷……”
“应该是吃了,”项西抓抓头,“我买了盒饺子,回去休息了一下,想吃的时候发现空了……应该是吃掉了。”
项西看了看,车窗玻璃上倒映出来的手机屏幕,闪动着的011显示正在拨号中,外面的人愣了愣,接着就显示已接通。
“还饿吗?”程博衍笑了笑。
正义的“路人”也愤怒了,过来开始敲程博衍那边的车窗,程博衍看都没往那边看,摸出手机按了几下,然后把手机屏幕对着车窗向外面的人展示了一下。
“不知道,没什么感觉了。”项西走到他面前,低头揉了揉鼻子。
脸上的痛苦表情都忘了继续装下去。
他不敢看程博衍,虽然他挺喜欢看程博衍笑的,程博衍笑起来的时候总会先勾起左边嘴角,正经里透着不太正经的感觉。
那人正坐在车头,大灯一打开,晃眼的灯光正好打在了他脸上,他被照得眼睛都睁不开了,用手遮着眼睛站了起来。
平时就觉得他一笑就跟要看穿了什么似的,现在自己脑子里还乱着,感觉肩上扛的不是脑袋,是个糨糊坛子,他不敢看程博衍,哪怕他自己都还没想出什么来,他也还是怕程博衍看出什么来。
“你急什么,急的是他们,”程博衍说着,伸手把车大灯打开了,“反正晚上又没事。”
“你们这附近有什么吃东西的地儿吗?”程博衍问他。
“我下去收拾他们!”项西火不打一处来。
“没有,”项西低着头想了想,“都是你吃一口就要用消毒液漱口的地儿。”
但这人明显是个新手,跟他一块儿的也没什么经验,“路人”围过来了两三个,蹲下关切地问了几句,那个趴在地上的人一脸痛苦地动了动,坐了起来,指着驾驶室喊了两嗓子,不知道喊的是什么。
“……你在哪儿买的饺子?”程博衍笑了笑,“就上那儿再吃点儿吧。”
碰上这种情况,像馒头那样的就捂着瘸腿站起来,边喊边观察,实在是个不信邪心理素质过硬的主儿,也只能走人,特别还有行车记录仪。
“哦,”项西扭过头指了指,“就那边那家沙县。”
但程博衍不下车,把车门一锁,就坐车里不动了。
这个时间,这家沙县已经没有人了,就老板在收拾着,屋里桌子也都收了,只还在门口放着一张桌子。
项西对这场景其实挺熟悉的,很多司机,特别是女司机,碰上这种情况本来就很慌张,再被后面的车一催,基本就乱了,这时再来两三个看着就不是善茬的“路人”一围,七嘴八舌一喊,不少人都会拿点儿钱了事。
项西一屁股坐到了桌子边上,程博衍也跟着坐了下来,项西感觉他坐下时有些犹豫。
路很窄,那人横在车跟前不起来,程博衍就没办法往前开,后面跟着的车开始按喇叭。
“凳子还挺干净的。”项西抬起屁股摸了摸凳子小声说。
项西说:“我还头一次被人碰瓷呢。”
“……我没说脏。”程博衍也小声说。
程博衍看了他一眼。
程博衍压低了的声音还挺好听的,有种暖洋洋的感觉,项西转过头冲老板喊:“老板,再来屉蒸饺,还要拌面,汤还有吗?”
“嗯?”项西愣了几秒钟,突然在车座上蹦了一下:“碰瓷啊?……这都碰到老子头上来了?”
“有,等着。”老板回答。
程博衍咔的一声锁上了车:“你不眼熟吗?”
“你要什么?”项西转过脸问程博衍,目光跟他对上之后又迅速转开了。
“摔晕了?”项西松开了安全带,“要不要去看……”
“小笼包。”程博衍说。
程博衍没说话,坐在驾驶室里看着前方趴在地上不动的人。
“这就够了?”项西问,“拌面挺好吃的,你尝尝?”
他吼了一声:“这人怎么了!”
“不了,”程博衍用手挡着嘴小声说,“我总觉得拌面是用手抓出来的……”
车速不高,但这一脚急刹还是让项西整个人都往前狠狠一栽,肩上的安全带勒得他舌头差点儿脱腔而去。
项西一听就乐了,低头冲着地笑了一会儿:“汤来一份吧?小盅的,就算是手抓出来的也都煮开了。”
程博衍赶紧一脚把刹车踩到了底。
“嗯。”程博衍笑着点点头。
开了没多大一会儿,前面车的车速慢了下来,程博衍跟着轻轻踩了一脚刹车,正想继续往前的时候,一个在他车右前方骑着车的人突然车头往左一拐,倒在了地上。
老板动作很麻利,没几分钟就把他们的东西都给上了。
正是下班时间,路上有点儿堵,程博衍把车拐上了小路,打算绕远路走,这条路虽说车也不少,但没有红绿灯。
项西还是莫名其妙就有些尴尬,也没多说话,就埋头开始吃。
“嗯。”项西应了一声之后又乐了:“真损。”
程博衍夹了个小笼包慢慢吃着,看了他一会儿开了口:“那个照片。”
“是吗,”程博衍笑着,“也是,按您这情况,以前只有同伙。”
“嗯?”项西咬着半个蒸饺抬起头。
“同事!”项西笑了起来,“第一次有同事啊,新鲜。”
“你要是觉得不舒服,”程博衍说,“就告诉方寅,说不想拍了。”
“怎么了?”程博衍转头看了他一眼。
“哦,”项西又低下了头,想起来今天去程博衍那儿就是为了看照片,看完照片还挺难受的,结果一下跑题想得太多倒把最开始的事给忘了,“其实……我也不知道……一天五十块呢,要真不拍了我还有点儿舍不得那个钱。”
“还成,不算累,主要是环境好,干净整齐,还冬暖夏凉,”项西靠在车座上一脸满足,“同事也都挺好的,有什么我不懂的,问他们他们都会教我……同事,同事,同事……”
“你同意拍也就是为那点儿钱吧?”程博衍问。
“那得好好干,”程博衍说着,琢磨着过几天得请宋一和林赫吃个饭,“累不累?”
“嗯,一个月下来也不少了。”项西喝了口汤。
“其实那个不叫制服吧,得叫工作服,”项西嘿嘿笑了两声,“就觉得挺有意思的,特别正规的感觉,我跟你说,我就没想过我这辈子还能在这种正规的地方上班。”
“那如果有别的途径让你赚到那五十块,你还拍吗?”程博衍想了想。
“看到了,”程博衍笑着说,“挺鲜艳的。”
“不拍啊,”项西拧着眉,“我要是别地儿能挣着这钱,我才不去拍呢,我一想到那些东西我就堵,下面还有评论呢,我字认不全也没看几行……也不想看了……不好受。”
“棒!”项西打了个响指,“哎,你有没有看到我?我有制服了呢!”
“这样吧,”程博衍放下筷子,“我找你做个私活儿。”
“在这儿工作感觉怎么样?”程博衍把车往前开出去的时候问了一句。
“什么?”项西愣了愣。
项西的状态看起来不错,程博衍之前在路对面等着的时候,时不时就能从玻璃窗里看到他晃过去的身影,走路都带着小旋风。
“明天我给你拿个相机,”程博衍不急不慢地说,“你每天拍三张照片,多拍也可以,哪天不想拍也行,我每天给你五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