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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挣扎

“没事,”程博衍不急不慢地说,“还不上可以……”

“我真怕我还不上啊,这都多少了,得有两三万了吧?”项西叹了口气。

“别别别别,别卖我那个坠子,”项西赶紧摆摆手,“我肯定能还上。”

“没了,你别瞎蹿了,”程博衍打开饭盒,“记得跟老板商量取钢钉的事,手术费你不用管,我先垫着。”

程博衍看着他笑了笑:“加油。”

“这哪解渴啊?”项西说是这么说,拿过酸奶还是两口就喝没了,然后随手把脸上的汗抹了抹,看了程博衍一眼,从他桌上抽了两张纸巾,重新擦了擦脸:“我走了啊,你还有什么想吃的没?我去给你买回来。”

走出医院的时候项西回头看了看,他以前对医院没好感,生老病死,这地方呈现了无数人的一生。

“你也喝点儿吧,”程博衍摸了摸瓶子,还挺冰的,于是拿了个纸杯倒了一杯给他,“一脸汗。”

好人也会死,坏人也能活。

“嗯,不记得哪天了,你是不是说想喝酸奶来着,”项西说,“今天那边送餐的让帮忙买啤酒送过去,我就顺便给你买了酸奶。”

不过现在医院对于他来说有了不一样的意义,新的一页,还有程博衍。

“你买的?”程博衍愣了愣。

只是今天他心情不好,严格来说是很糟。

项西把饭拿进了他办公室,手里还有一大瓶酸奶,往他桌上一放:“冰的,赶紧喝。”

这两晚上一直睡不踏实,反复地想着大健往他脸上扫的那几眼,其实他虽然一直在给自己找理由,但还是不得不鼓起勇气面对他最不愿意面对的那个现实。

程博衍觉得这两天项西有些不对劲,具体哪儿不对劲又说不上来,还是会笑,会耍贫嘴,但却感觉不到他从心里透出来的那种开心劲。

就算给大健捂个口罩,他估计看几眼也差不多就能认出来了。

扭头看见程博衍,项西笑了笑。

早上起床洗脸的时候他总是胡乱擦几下就走人,今天有些迷糊,对着镜子多看了两眼,于是更是已经确定,大健认出了他。

回到住院部,还在走廊这头,就看到了从那边楼梯跑上来的项西,手里拎着两兜饭盒。

在店里干活儿很累,总出汗,他干活儿的时候都没贴创可贴,但对着镜子时,眼角下方那块明显比旁边皮肤要浅的痕迹让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于是那些东西的意义,在很多时候也许只是撕开了一些人的伤,让另一些人疼,之后再归于平静。

那天他口罩捂得很严实,但是……他拿毛巾遮住了自己半张脸,那块浅色的皮肤还是露出了一多半。

这就是程博衍对项西说的那个摄影师拍的照片感觉有些不舒服的原因,这些内容呈现在眼前,在惊讶、感慨、同情,或者是愤怒和鄙视之外,更多的感受是无能为力。

大健认出他了。

而无论有人看到还是没人看到,很多时候都会无能为力。

现在大健这种脑残晚期居然都学会了不动声色,真是飞一般的进步,应该给他发个火箭进步奖。

在平常人看不到的那些角落里,有很多人孤单地守着自己的艰难和无助。

项西觉得挺无力的,靠在厕所的墙边很长时间都没缓过劲来。

这种无奈让他想起了项西。

尽管这是他心里一直存在,仅仅是不敢相信的答案,真正面对的时候还是让他有些不能接受。

程博衍又跟他俩聊了几句,没有安慰,他离开的时候父子俩还坐在长椅上愁眉不展。

平叔知道他在哪里了,这两天没有动静,也许只是在暗里观察他。

“明天早一些来,梁主任一上午都在的,你们再让他看看,他经验丰富。”程博衍说。

知道他在这家店打工,知道他每天中午会往两个地方送餐。

年轻人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最便宜的都得小十万了啊。”

但不一定知道他住在哪里。

“这个没什么药能治,”程博衍看得出大叔家里经济状况应该不是太好,父子俩都穿得很破旧,“之前吃的那些活血化瘀和止疼的药可以吃点儿,但那个只是暂时缓解一下,主要是大叔年纪大了,情况又比较严重,那天片子我给大叔说过,塌陷严重,间隙几乎没有了,所以应考虑换关节。”

每天晚上他收拾完把店门关了之后,都从后门走,因为后门的小胡同能直接抄近路到公交车站。

“那我爸这情况吃药行吗?”年轻人问。

一上午他都在琢磨这些事,该怎么办。

“不至于,”程博衍笑笑,“这个不死人,就是行动受影响,会疼,比较难受。”

他没有跟方寅说,他不确定这样的事对方寅来说是会帮他的忙还是会更兴奋,他也没跟程博衍说。

“程大夫,你说,如果我这关节不换,是不是就只能等死了?”大叔皱着眉问。

他实在不愿意自己在程博衍眼里是一个永远都一身麻烦的小混混。

“明天上午再来也行的。”程博衍说。

他甚至不愿意跟老板说不干了,抱着最后的一丝幻想,他希望能留在这里工作,哪怕是这种又热又累还脏的工作,他也不想放弃。

“来晚了,”大叔说,“主任下班了。”

从医院回店里,一路他都紧张地观察着四周,看有没有人跟着自己,另外还想着,下一步到底该怎么办。

“想起来了,您坐着,坐着,”程博衍点点头,那天他给大叔说过,如果不放心,再过来找主任给看看,“今天是过来找主任吗?”

拐上砂锅饭那条老街时,他的手机响了。

“我上星期看门诊是你给看的,”大叔想要站起来,身边的年轻人赶紧过去扶他,他拍拍自己大腿根,“那天说是得换关节。”

项西犹豫了一下,把小电瓶靠到路边停下,拿出手机看到显示的名字是4,这是方寅的电话,他存电话的时候存不明白名字,除了程博衍,老板和方寅的电话都是用数字代替了名字。

“嗯。”他先应了一声,转头看到了是个大叔,坐在旁边的长椅上,看着有些眼熟:“您是……”

电话一接起来,就听到了方寅不知道是兴奋还是紧张的声音:“小展,你在哪里?”

刚一转身,旁边有人叫了他一声:“程大夫。”

“还在路上。”项西给了个不确定的回答。

顺着小石子路转了一会儿,估计项西差不多要过来送餐了,他准备回办公室去。

“你看你是不是先不要回来,”方寅说,“店里来了两个人,你刚走一会儿就来了,现在饭吃完了也没走,看着……不像好人,有赵家窑的气质,是不是来找你的?”

花园里有不少病人,天暖了就出来转转,偶尔有认识的病人会跟他打个招呼。

项西不知道这个赵家窑气质是什么鬼气质,但这一瞬间他还是感谢方寅给他打了这个电话。

快中午的时候没什么事,他上了个厕所,到住院部后面的花园透透气。

“还有别人吗?”项西问。

而且每回都是同样的菜,程博衍没说什么,虽然对于他来说,菜太咸,油也大,味精估计都用勺搁,吃完一下午都口渴,不过就当是支持项西的工作吧,吃完这两天再说。

“没看到,我现在在对街的奶茶店里坐着呢,”方寅说,“你在哪儿?我过去找你?”

自从项西在砂锅饭打工之后,住院部的小护士差不多每天都会在他家订餐,程博衍跟着吃了两回之后,小护士订餐的时候都不问了,只要他在,就直接给订了。

“别来找我,”项西知道这种时候谁跟自己在一起,谁就得一块儿遭殃,“没什么事你就走吧。”

不过这是他第一次没有放弃的动摇,他用舌头卷着大白兔舔了舔,再扭一会儿也许就成功了。

“那行吧,”方寅想了想,“你注意安全,我再拍几张。”

项西突然觉得很累,几个月以来他都在奋力挣扎,但在看到大健的那一瞬间,他就觉得自己跟屎坑里的蛆似的,扭了半天,明明扭得挺远了,比别的蛆都远,一睁眼却还是看见了屎。

项西说:“平叔的人认识你和你的炮筒。”

平叔这人阴得很,如果真知道他在哪儿,也不会马上动手,肯定会用几天时间把他摸透了。

“我躲着点儿……真是平叔的人来找你麻……”方寅的话还没说完,项西挂掉了电话。

站在路边,他没有马上去坐车,而是往四周看了看,虽然觉得大健应该是没认出来他,他还是得小心。

今天太阳很好,中午的阳光已经有了夏天的气势,项西本来被晒得全身都跟着了火似的,挂掉电话之后,却一下凉爽了。

项西吃着糖出了医院,挺甜的,他很喜欢。

刮过来的风掠过皮肤时都带着寒意。

“嗯,跟老板商量好了告诉我。”程博衍拉开抽屉拿出几颗大白兔放到了他兜里:“刚才一个病人给我的,你拿着吃吧。”

他飞快地往四周看了看,没看到有向他靠近的人,甚至没有人往他这里多看一眼。

“知道了,”项西拿好自己的东西站了起来,“那我走了。”

他坐在车上,盯着前方想了好几分钟,最后把车掉了个头,往店后面的小胡同开了过去。

“就顺嘴一句,现在白天热晚上凉的,容易感冒。”程博衍说。

他应该跑,方寅说的情形,几乎可以肯定是平叔的人过来了,而且肯定不止两个,在店四周应该还有别人。

“放心,”项西笑了,“看个骨科还能顺带内科呢?”

但他想了半天还是决定悄悄摸回店里看一看情况,不仅仅是不死心,还想再最后确定一次,还有些担心老板夫妻俩。

“还有,你那个肺炎,没什么问题了也还要注意,”程博衍把病历递给他,“一个月之内再感冒了肯定还会是肺炎。”

他把小电瓶车停在离饭店后门十来米远的地方,掉了个头脑袋冲胡同口。

“那我跟他说说看。”项西点点头。

胡同这边差不多都是各家出租做了饭店的后门,少数几户是自己家住着的正门。

“钢铁侠啊?”程博衍看了他一眼,“晚点儿取可以,不取不行,你跟老板商量一下时间,他人不是挺好的吗,应该问题不大吧?”

项西从一户人家门外放着的垃圾桶里抽出一截拆下来的旧窗框拿在手里,慢慢地往砂锅饭的后门走过去。

“我一个月就一天假呢,请假很难啊,”项西皱着眉,“能不取吗?”

没走两步,他手机又响了。

“取钢钉也是手术,要一周时间恢复。”程博衍说。

他吓了一跳,摸出手机都没顾得上看是谁,先按了静音。

“几天?”项西愣了愣。

电话是老板打来的,项西没敢接,他根本没勇气再接老板的电话,他给这对人还不错的夫妻找了麻烦。

“过阵找个时间跟老板请几天假,把钢钉取了吧。”程博衍在他病历上边写边说。

电话挂断了,项西也摸到了后厨的门边。

“不疼,想笑。”项西笑着收了收腿。

听到那边传来了嘈杂的人声。

“就是还不错,坐下。”程博衍指指椅子,项西坐下之后他在项西腿上按了几下:“疼吗?”

“我哪儿知道!平时这个时间他早就回来了!”老板喊着,“你们干什么,出去!”

“听不懂。”项西说。

“我们找人。”一个男人在说话,接着就传来了椅子被踢翻在地的声音。

“你住院之前的骨头才漂亮呢,片子还在我那儿,有空你品味一下,跟开花了似的,美着呢,”程博衍拿过片子往灯箱上一插,边看边说,“对线良好,骨折线模糊……”

这男人的声音项西不熟,没听过,也许是平叔或者二盘新收的小弟,但几个人说话不多却弄得屋子里叮哐乱响,找麻烦的决心很坚定。

他等着诊室里的病人看完出来了才拿着片子进去:“我觉得我骨头真漂亮。”

一摞砂锅被掀翻的声音传过来之后,老板娘喊了起来:“你们干什么啊!他只是在这里打工!我们又不知道别的!”

片子结果出来了,项西拿了,自己看了半天,除了能看出骨头上那几个白点是钉子,别的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是住在这儿吧!”之前的那个男人说,屋里一阵乱七八糟的响声,夹杂着老板和老板娘的叫喊,男人一脚踢在不知道什么东西上,“晚上一关门就不见人出去了!行李是不是也在!找找!”

程博衍挺忙的,项西等了四十分钟,他一直就没停过说话,项西有些佩服他还能一直对病人笑着。

“再不走我报警了啊!”老板喊。

项西拍完片子等着拿的时候就坐在诊室门口,他挑了个正好能看见程博衍的位置坐着,程博衍每次抬头都能看到他,然后他就冲程博衍龇牙一乐。

“报警?报呗,”男人说,“我看警察能不能天天来!”

“那去吧。”程博衍笑笑。

“他不住在店里!”老板娘在一边愤怒而无奈地喊,“前两天就搬出去了!这屋子有后门呢!都从后门走!”

“这话问的,”项西乐了,一拍口袋,“我也是拿工资的人,刚发的呢。”

项西没再听下去,转身跑了几步,跨上小电瓶车冲出了胡同。

程博衍跟了出来拉住他:“有钱吗?”

拐了个弯之后他边开车边拿出手机拨了方寅的电话:“打电话报警。”

“嗯。”项西接过单子转身走出诊室。

“什么?”方寅似乎没听明白。

“您稍等一会儿。”程博衍对这人说了一句,拿过项西的病历,飞快地写着,又拿了张单子写了递给项西:“去拍个片。”

“打电话报警!你要看着他们砸店啊!”项西吼了一嗓子。

项西走进诊室的时候,一个病人刚在程博衍面前坐下。

“砸店?”方寅愣了愣,“我在对面,看不见啊,要砸店?那我报警。”

这是种什么感受,项西体会不出来,自己的伤捂不过来,顾不上别人的了。

“快点儿!”项西挂掉电话,也没管方向,往前冲着开走了。

捂着自己的伤疤去看别人的,唏嘘感慨,然后各自继续。

一直冲到电瓶车快没电了,前面就是护城河了,他才慢了下来,又开了半条街,找到了一家修车店,把车推进去充电。

谁都有伤疤吧,各式各样的,学习、工作、生活、感情,有的大点儿,有的小点儿,有的自己感觉不到。

“再帮忙看看,哪儿松了坏了的,都给弄弄吧。”项西蹲在店门口说了一句。

方寅没有再跟着他去医院,他上了公交车之后,方寅就走了,项西站在晃晃悠悠的车上,看着身边的人出神。

“行,我看看。”修车师傅应了一声。

“都是你喜欢的那种,”项西斜眼瞅了瞅他,“扒了别人伤疤给人看的那种。”

项西打开包,从最下面摸出了一包烟,烟他一直放在包里,程博衍说不能抽烟,他就一直没抽。

“没,”方寅站了起来,“我中午在这片转了转,拍了些照片,这地方也是个故事堆啊。”

“这前挡要换吗?都成碎的了。”师傅问。

“我去医院复查腿,”项西皱着眉,“你不会是一直在这儿蹲着吧?”

“换,不过你给我挑个便宜的。”项西说完,拿出一根烟点上叼在嘴里。

看完之后一扭脸,看见了方寅蹲在路边正冲他笑,手里举着相机刚放下来:“小骗子,就知道你还得出去。”

“便宜的有,颜色对不上哦。”师傅说。

背着包走出楼道的时候他又回头看了看这栋楼,附近全是长得差不多的楼,路还交错纵横,他怕一会儿回来找不着地儿了。

“没事。”项西抽了口烟,拿了手机拨了方寅的电话。

小铁盒他没往里放,还是放在包里,这些小破烂他得随身带着。

“我报警了,”方寅一接电话就说,“警察已经到了,不过人没抓着,我进去看了一眼,没太大损失……”

衣服没两件,简易布衣柜都没挂满一半,上面放小件东西的地儿还是空的,项西把自己的一双袜子和一条内裤放了上去,看着有点儿好笑,不过就这点儿了,就算把身上穿着的袜子和内裤放上去,也就四小团而已。

“老板、老板娘有没有受伤?”项西打断他的话问了一句。

这种把自己的东西放到该待的地方的感觉很奇妙,他从来没有拥有过属于自己的衣柜,在程博衍那儿他也只是把外套跟程博衍的一块儿挂在客厅的柜子里。

“没有,就是砂锅什么的碎了一地,”方寅说,“你在哪儿呢?”

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你这两天别上我那儿找我。”项西没回答他的问题。

走之前他看着自己的包,犹豫了半天,拉开衣柜把衣服一件件挂了进去,其实挂上还麻烦,万一出了什么事,跑的时候哪还有时间收拾。

“行吧,我不去,”方寅想了想,“你是怕有人跟着我吗?他们为什么还要找你?”

醒过来的时候是一点,他算了算时间,起身洗了个脸,打算去医院。

“你自己也注意点儿,你要挨揍了别找我,”项西看了一眼护城河两边被阳光晒得发白的护堤,“要让人知道我住哪儿了,我就弄死你。”

没什么胃口,听着外面做饭的声音他也没觉得饿,在床上躺了没多大一会儿就这么睡着了。

“我不是那样的人,”方寅叹了口气,“这事闹的,那你自己注意安全吧,我等你联系我。”

他啧了一声,真不嫌烦,哪有这么麻烦,学学程大夫去,面条、鸡蛋、肉,有什么全算上,往锅里一扔完事。

“嗯。”项西挂掉了电话。

不过听得出这层住在他左右的都是学生,有一个人住的,也有一对住着的,一个学生妹给男朋友煮面条,一分钟一次地喊着问这样吃行吗,加点儿这个好吗,简直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让人想出去把他俩挂绳子上。

手机上有几个未接来电,都是老板的号码,项西看着很难受。

这屋子不太隔音,隔壁打电话的声音他隐约能听到,公共厨房的声音更是轻松就破门而入。

这份工作丢了,而且还给老板找了麻烦。

项西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听着屋外的动静。

他突然有种烦躁而憋闷的感觉,有东西压在心里,堵在嗓子眼儿里,下不去,也吐不出来。

方寅把钱给了他,没再说什么,拿着相机走了。

他蹲了一会儿,站起来对着路边的树狠狠蹬了一脚。

“我可算知道那些记者是为什么挨揍了,”项西说着,伸手冲他勾了勾手指,“今天的钱给我,今天我睡觉,不出去了。”

树连晃都没有晃一下。

“认出你了没?会不会有麻烦?”方寅继续问。

他扑过去又狠狠地推了一把,接着就对着树边吼边踹,最后又捡起修理店门口的一块破塑料壳对着树抡过去,吼一声抡一下。

项西皱了皱眉没说话,方寅的语气里明显有些兴奋,让他很不爽。

一直到塑料壳全碎了,他才脸冲着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手上被塑料壳划开了一道口子,血慢慢渗了出来。

“是以前认识的人吗?赵家窑的?”方寅追问。

愤怒。

“你还真是一直盯着我啊,”项西偏过头看着他,“不知道的以为你爱上我了呢。”

委屈。

“是因为今天来吃饭的那一男一女吗?”方寅想了想,“是吧?他俩一来,你口罩都戴上了,情绪也不对。”

无处宣泄的情绪。

“怕时间长了你变卦。”项西枕着胳膊说。

看到了手上的血,他才慢慢平静下来。

“怎么突然想到要租房?”方寅从床下找出张塑料小凳子坐下了。

回过头,店里的修车师傅正一手拿着扳手看着他。

“挺好的,”项西躺到床上,“有衣柜,能站直,充电不用下楼。”

“您这儿能洗手吗?”项西盘腿坐在地上问。

“这屋子感觉怎么样?跟阁楼差不多大小。”方寅在房间里走了两步。

“后面有个手压泵。”师傅给他指了指。

“哦。”项西坐到床脚,对着厕所发愣。

“哦。”项西应了一声,坐在地上没动。

方寅替他交了押金和三个月房租,举着相机屋里屋外地拍了几张,又指指屋里的床:“小展,你坐床上我拍两张,脸冲厕所那边,要个侧光……”

“去洗吧,”师傅又说,“一手血了都。”

城中村农民自建的五层小楼,专门出租给学生的,五楼还有一间,八平方米,带个厕所,厨房共用,三百一个月,水电费另算。

“累了,”项西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歇会儿。”

项西的要求只有两点,便宜,单间,别的全都不考虑,所以跟两个房东联系过之后,他就定下了一间。

又坐在地上愣了一会儿,项西起身去后面把手洗了,口子不大,但血流了不少,估计是最近自己心情太好血脉旺盛了。

租房子按说不容易,环境、邻居、交通、楼层、屋内条件,都是需要考虑的,但如果忽略这些,就容易得多了。

“前面有个小药店,有创可贴卖。”师傅看着他的手。

白天可能没事,晚上就不好说了,他怕有什么意外把店里弄得一团糟,再怎么说他不能给老板一家找麻烦。

“我有。”项西坐到店里的凳子上,从包里拿出了自己的那些卡通创可贴,一张一张地往手上贴了四张,然后又拿了一个贴在了左眼角下。

但正是因为这样,现在他才必须马上搬出去,大健万一认出了他,回去一说,平叔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找过来。

修车花了两百多,项西觉得还成,开起来比之前舒服多了。

大健如果不出现,项西不会这么急着去租房,现在工作慢慢适应了,老板、老板娘人都还挺好,平时跟他说话让他干活儿时也都是笑脸。

他把车开回了老街,停在了砂锅饭后门。

“大学城那边吧。”项西说。程博衍说过那边有便宜些的学生房。

后门上用的是把老式挂锁,项西有钥匙,不过看了看锁之后,他把已经拿到手里的钥匙扔在了地上,老板已经换了锁。

“行啊,我早上过去,上哪儿找?”方寅马上问。

他拿了车锁把车仔细地锁在了后门的栏杆上,然后转身离开了。

“嗯,”项西翻了个身,“明天我能休息一天,想去找找房子。”

项西突然不来送餐了,程博衍看着今天来送餐的小伙子有些意外,他还有事等着项西过来了要说呢。

“有效啊,你想租房了?”方寅一听就很有兴趣。

几个跟项西熟一些的护士打听了一下,这小伙子一问三不知。

晚上他躺在阁楼的小床上给方寅打了个电话:“上回说租房给我出三个月房租的话还有效吗?”

程博衍拿出手机,拨了项西的号码。

不过……项西对大健看他的那几眼还是不放心。

“喂?”项西接了电话,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项西进了店帮忙,跟老板和老板娘聊了几句,他俩都挺正常的,估计大健没有怀疑,要不估计会找老板打听他的事。

“你不在砂锅饭那儿干了?”程博衍直接问了一句。

回到店里时,大健和“土浪”已经走了,方寅也不在了,老板和老板娘正在忙着。

“啊?”项西的声音顿时清醒了,“啊,是!不干了!”

“好的,我下午过来吧,”项西打了个响指,“那我走了。”

“不是干得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不干了?”程博衍皱皱眉,“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行,”程博衍笑笑,“你不要挂号了,直接过来,我给你开个单子,你去拍张片子我看看。”

“哪能啊!”项西啧了一声,突然压低了声音:“我悄悄告诉你啊……”

“真没事,”项西原地蹦了蹦,“哦,有事,算是事吧,我就问问我明天过来复查行吗?”

“什么?”程博衍被他这动静弄得莫名其妙。

“你让我突然说话,我一下哪说得出来?”程博衍把喝空的牛奶盒扔进垃圾箱里,“你真没事?”

“我跳槽了。”项西小声说。

“嗯,”项西笑了笑,“你真能凑合。”

“跳什么?跳槽?”程博衍差点反应不过来,“跳哪儿了啊?”

边吃边数一直数到了一百,他才停了下来:“好点儿没?”

“跳对街的沙县小吃了,”项西吸吸鼻子,声音里带上了得意,“我可是被挖过来的,工资多了一百。”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程博衍边吃面包边开始数数,“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

程博衍听乐了:“这么牛啊,都跳上槽了,还是被挖走的?”

“真没,”项西说,“我就是想跟你待一会儿,听你说几句话,我能踏实点儿。”

“嗯,”项西说,“你要想吃沙县了,我给你送,蒸饺?拌面?小笼包?”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程博衍感觉今天项西情绪有些不对,平时都欢蹦乱跳的,今天话却很少,看着像是最初认识项西时的那种状态。

“行了,别数了,”程博衍笑了笑,“跟你说个事。”

项西给他买了面包,又买了盒牛奶,看着他站在医院小花园里吃。

“什么事?”项西问。

“好吧,一个肉松的,一个椰蓉的。”程博衍说。

“周六想请你吃个饭,”程博衍说,“还有几个我的朋友,你有时间吗?”

“我请你吃面包。”项西说。

项西说过自己没朋友,在程博衍看来,这话倒是一点儿都不用怀疑的大实话,认识项西这么久,他就在碰瓷的时候见过他的朋友,或者严格说来是他同伙,之后就一直都是孤身一人。

“我就去买两个面包,没时间吃太复杂的。”程博衍笑笑。

虽然过去那些所谓的朋友,没有也就没有了,但程博衍还是觉得他会孤单。

“是啊,马上就得赶回去了,”项西跟在他身边,“我请你吃东西吧?”

自己的朋友,估计项西也没兴趣,只是觉得项西这段时间情绪不太高,他想着一帮人聚会的时候让他一块儿吃吃饭喝喝酒也许能好一些。

“没,”程博衍往走廊外走,打算去后面小卖部买两个面包吃,“你不是送完餐就得赶回去吗?”

尽管这世界上有太多的无能为力,能伸手的他还是会伸手,对于曾经的混混身份,项西并不认同,一直渴望改变,能感觉到这些,他才会拉一把。

“……没事,”项西有些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影响你给人看病了吧?”

当然……有没有别的什么原因,他还没打算细想。

“嗯,能歇一会儿,”程博衍看着他,“找我有事?”

不过他只说有个聚会,并没有告诉项西这是他的生日聚会,他怕项西为礼物什么的发愁。

“哎?忙完了?”项西转过头。

“啊?”项西愣了愣,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和你的朋友吃饭,我去……不合适吧?人都不认识我,而且这差距也……太大了点儿啊,聊天都聊不下去啊。”

出门就看到项西靠在诊室门口的墙边,低头瞅着自己的鞋发呆,他过去推了推项西:“干吗呢?”

“什么差距?”程博衍问。

程博衍也走出了诊室,平时他在门诊,项西过来送餐,也就是偶尔会过来晃一晃,然后就走了,今天居然二十分钟里连晃三次还没走,程博衍有些奇怪。

“差距啊,就是差距啊,”项西啧了一声,“就像我跟你这样的差距啊,一个三甲医院的正经大夫和一个混……沙县小伙计。”

“好好好。”男人点着头,拿着东西出了诊室。

“哦,这个差距啊,这么一说还真挺大的。”程博衍笑了笑。

“别客气,回去锻炼一下,别再天天用护腰了,这也就临时用用,长期这么用,你腰部肌肉都没力量了,能不酸吗,”程博衍抽出手,“再有不舒服的不用上骨科,您上我们运动康复科看看。”

“就是啊,所以……”项西话没说完就被程博衍打断了。

项西第三次从诊室门口晃过的时候,程博衍总算是跟这个男人说完了,他站起来抓住程博衍的手:“大夫,谢谢啊。”

“所以我们不是一直在聊吗?”程博衍笑着说,“从冬天聊到……现在都夏天了。”

“大哥,”程博衍指了指护腰,“这东西,你再这么天天捆着,以后摘了它你连坐都坐不住!赶紧摘了!”

“……这不一样,”项西笑了起来,“如果不是之前咱俩碰过几回,再加上我死皮赖脸地让你救我,就这么凭空见着我,你能看我一眼都算是那天太闲了。”

“是啊。”男人说。

“你有空就来吧,吃个饭有什么,当解解闷了。”程博衍没想到项西在这一点上会这么在意。

“一直?从去年用到现在?”程博衍有些吃惊,门外又有人晃了一下,他抬眼又看到了项西,没等他有表示,项西又晃开了。

“我……想想吧,”项西犹豫着说,“我这么忙,得看时间安排。”

“这个?去年伤了就一直用着,不用不行啊……”男人叹了口气。

“那你安排好了给我打电话。”程博衍说。

“你……”程博衍想了想,目光落在了男人衣服里的护腰上,“这东西戴了多长时间了?”

项西从昨天睡下到今天中午程博衍这个电话打过来了才醒,拿着手机坐在床上半天都还没缓过来。

“可是我的腰总是用不上力。”男人皱着眉。

程博衍真是个好人,居然朋友聚个会都想着叫他一块儿去。

“您真挺特别的,我还是头一回见着盼自己有问题的。”程博衍说着,往门外看了一眼,是项西,他冲项西点了点头,项西晃开了。

项西叹了口气,他挺想去的,见见程博衍的朋友,体会一下跟自己完全不一样的这些人都是怎么生活的,会聊什么,会玩什么……

诊室门外有人晃了一下。

但他不敢去,不仅仅是因为差距太大,还怕给程博衍丢人。

“不可能吧……”男人一脸怀疑。

在床边拿着手机翻过来翻过去地玩了半天,他还是不知道到底该不该去,最后把手机扔到了一边,先洗个脸吧。

“真没问题,”程博衍只得又把片子插到旁边的灯箱上,看了看,“您就腰酸,这个跟骨头没有关系。”

准备开门出去的时候,他听到了门外有杂乱的脚步声,顿时心里一紧,站在门后没有动。

“没问题?”男人看着程博衍,“大夫你确定吗?你再看看?”

门被敲响了,还敲得挺大声的,听得项西心惊肉跳。

去年扭伤了腰,到今年还觉得自己腰椎长歪了,拍了片子没问题,他却还是不放心。

“有人吗?”外面的人又敲了几下,“警察。”

程博衍今天在门诊,上午很难得的没有太严重的外伤病人,但快中午的时候来了个特别啰唆、紧张的中年男人。

警察?项西一下靠到了墙上。

大健在他经过身边的时候又抬头看了他一眼,项西没往他那边看,晃到门口树下把袋子往车板上一放就开了出去。

门又被敲了几下,项西突然有些不确定了,如果是平叔的人,肯定不会用警察这种身份来骗他开门,赵家窑混出来的人有几个听到是警察还敢开门的……

“好的。”项西点点头,拿过袋子把饭盒都装好,低头拎着走了出去,还是用八字脚泄了咣当地晃着。

“是没在家吗?”刚才说话的人问了一句。

“这几个是那边公司的,”老板一边打包一边跟他说,“这几个是医院的,住院部二楼三楼都有,纸条上我写了。”

“可能出去了,我没注意到吧。”有人回答。

老板在这时从柜子旁边拿出了几个饭盒,项西一看赶紧走了过去,总算等到这会儿了。

这声音项西听出来了,是房东的声音,昨天厕所灯不亮了,项西刚找过他,还聊了几句。

项西特想过去一巴掌把她的脸按到砂锅里去。

真是警察。

大健吃饭挺快的,没多大一会儿就吃完了,但“土浪”很娇弱,吃得相当慢,点餐的时候让放辣椒,吃的时候又一点儿一点儿地把切碎的辣椒都挑出来扔在桌上。

项西这一瞬间真是愣住了。

他一直注意着老板娘做砂锅饭的动静,在大健那两份做好的时候,他进了后厨,去拿洗好的菜,于是老板把他们的饭给拿了过去。

这门开还是不开,顿时成了比去不去程博衍的饭局更让人为难的事。

他不敢多往大健那桌看,但能感觉到大健的目光时不时会往他身上扫一眼,是看出了什么还是无意的,他没空去琢磨。

警察为什么来找他?

项西知道是自己脸上的口罩吸引了大健,但在口罩和脸之间,他没的选。

是因为砂锅饭店里的事?

擦完桌子转身走开的时候大健抬头看了他一眼,项西心里一阵发慌,往店里面走的时候他是努力打开八字脚晃着进去的,怕大健会从走路的姿势上认出他来。

凭项西的经验,理论上不太可能,这种混混上门闹事警察一天不定碰上多少回,又没伤人,不可能一路追到这儿来,再说身份证都是假的,找人也找不着。

项西低头过去很仔细地擦了擦“土浪”面前本来挺干净的桌子,又把桌子再擦了一遍。要搁平时他没准一不耐烦就会说“你又不抱着桌子上嘴舔”,但这些人项西太了解,跟自己以前似的,找着机会就要抖威风,自己态度如果稍微有点儿不够卑微,就会让大健骂出来,这种冲突现在不能有。

那是为什么,馒头出事了?

在项西收了盘子要走开的时候,大健指着“土浪”面前的桌子:“把这儿擦擦,都是油呢。”

李慧?

他低着头走过去,把砂锅和盘子收了,然后把桌上的饭菜渣子用抹布都扒拉到盘子里,平时收盘子和擦桌子他会分两趟做,但现在他得减少在大健跟前晃的次数。

也不可能,这俩都跟平叔他们扯着关系,要真已经到了警察都能找到这儿来的地步,平叔不可能还有胆叫人去砂锅饭那儿找他。

项西见得多了,瞄一眼就能猜到,大健带着“土浪”是来打胎的,大健没钱,养不活孩子,打胎的钱没准还是平叔给的。

到底为什么啊?

“土浪”脸色苍白,表情看着很不爽,跟大健一脸不耐烦地说着话,大健在一边赔着笑。

“这儿住的是什么人?”警察在门外问。

但这份工作他不想丢,不到最后实在没办法,他不会跑。

“一个小孩,年纪不大,应该也是学生。”房东回答。

平叔肯定在找他,哪怕只为了那个如意吊坠,平叔也一定会你是风儿我是沙地跟他一路缠绵到天涯,如果大健认出了他……

项西一听这句话,突然就松了一口气。

“嗯。”他应了一声,伸手拿过了老板放在桌上的口罩戴上,拿着抹布慢慢走了出去。

警察不是专门来找他的。

不,还得庆幸程博衍把他的头发给剃了,要不就原来的莫西干,大健隔着一条街估计都能认出他来。

他伸手打开了门,揉着眼睛靠着门,门外的确是警察,而且是三个,他看了一眼,把脸上没睡醒的表情换成了惊讶:“什么事?”

唯一还能庆幸的大概就是老板这声喊得不是太响亮,在炉灶的嗡嗡声和老板娘手里炒勺的当当声的掩护下,坐在门外的大健可能没听清。

“想找你了解些事。”警察冲他出示了一下证件。

项西汗都下来了,本来身上就有汗,这一下简直就跟炸了似的,全身的毛孔都争先恐后地往外冒汗。

项西把警察让进了屋里,警察进屋看了看,又打开窗上下都看了几眼。

这是平叔的死忠,脑残粉,自己如果被认出来……

“怎么了?”项西小声问房东。

这么久了,自己脚下还是会被这些东西勾绊着,一不留神就会摔。

房东拧着眉,半天才说了一句:“楼下死了个人。”

但现在,居然会在自己认真打工想要努力走好的店里碰上大健带着他那个土浪女朋友,他猛地感觉到了绝望。

“啊?”项西这次的惊讶不是装出来的了,切切实实地吃了一惊。

已经好几个月了,项西一直觉得过去的已经被自己甩干净,他已经开始往前走,仅仅是走得不太利索而已。

警察在屋里看了一圈之后又问了项西几个问题,楼下的年轻人他认不认识,有没有碰到过,说没说过话,有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异常。

项西没继续听下去,低头快步往后厨走,想在老板叫他去收拾桌子之前躲开,但还是晚了,老板一边帮着老板娘配菜一边冲他喊了一句:“宏图,去收拾一下那边的桌子。”

项西一直摇头,他根本不知道楼下住了什么人,他连隔壁住的人都还没认全。

“中午随便吃点儿,晚上带你去吃好的。”男的说。

警察问完问题就走了,房东也皱着眉一脸郁闷地下楼了。

“医生说我现在要补补营养,”一个女声很不满地说,“你就带我吃这玩意?”

项西出去,跟这层的几个人一块儿站在楼梯上往楼下看,就他这间屋子正下方的那个屋门口拉上了彩条,能看到地上有已经凝固的血,门外站着好几个警察,里面正有人把一个装在袋子里的东西往外搬出来。

项西一听这声音,顿时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不敢回头确认。

“哎哟……”隔壁总给男朋友煮面的姑娘一看就受不了了,转身跑回了屋里。

“好的,等一会儿啊!”老板应了一声。

这层几个女生都走了,项西跟另外几个男生一块儿看着,等楼下的人都散了以后,他们几个还在楼道里聊了一会儿。

老板娘那儿砂锅快没了,项西正准备到后厨拿一些出来,身后有人喊了一声:“两份腊肉的,加蛋!”

项西从他们那儿打听了个大概。

方寅想了想:“也有一定道理。”

楼下死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在这儿住了快一年了,身体好像不太好,独来独往,从来没人见过他有朋友或者是亲戚什么的来过。

“那肯定没生意,”项西说,“这儿吃的就是乱七八糟,看着特有年头的感觉,一看就知道是老店,味道好。”

这人之前没正式工作,一直打各种零工,干着发传单、酒水推销之类按天结算的活儿,过得很苦。

“没准以后我开一家店呢,”方寅说着,又打量了一下店里,“弄个干净清亮的环境。”

今天一早有人发现他房间门开着,过去一看,已经死硬了,血流了一地,手里还拿着把刀。

“这儿的菜你都快吃遍了,”项西把砂锅放到方寅面前,“要不你再顺带写份吃砂锅饭的心路历程吧?”

是自杀还是他杀还不确定。

他觉得自己在这儿打工对方寅来说还是不错的,方寅隔不了两天就会来,然后在店里要份砂锅饭边吃边观察他。

几个男生还有滋有味地讨论着,说话声音里都带着兴奋。

因为心情不错,对于每天起早贪黑跟间谍似的出现在他前后左右特希望他能苦着脸出镜的方寅,他也顾不上烦了。

项西抽完一根烟就回了自己屋里,门一关坐到了床上,很长时间都没有动。

而且他时不时就能往医院跑一趟,程博衍在住院部的时候他就过去聊几句,偶尔也会跑到门诊,在程博衍诊室外面晃一晃。

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死了,这人孤身一人混得很惨,日子过得很糟糕,最后死也死得不明不白。

每天的工作不轻松,除了灶台前的活儿不用他管,别的都是他,挺累,也挺脏的,但却让他感觉踏实,老板人也不错,他只干了不到一个月,月底老板还是给他算了一个月的工资。

门外的讨论还在继续着,没有人关心这人到底碰到了什么事,只是因为平静的生活里有了可以维持一阵子的谈资。

项西的心情的确很好,而且连着很多天一直都挺好。

项西突然觉得发冷。

“不,”方寅笑了笑,“挺好的,就冲你这些话,我都得跟着你。”

真像自己啊。

“所以说了,”项西转过头看着他,“你,和那些看照片的人,永远也体会不到我现在的心情,高有高的开心,低也有低的开心,目标不同而已,但有些人只想看到活在最底层的那些痛苦,你要觉得我这儿拍不着你想要的,就赶紧换人。”

一个人,挣扎地活着。

“为什么有这么好的心情?”方寅问,“工作这么累,我早上看你那个阁楼也很难受……”

哪天病了伤了,被人追了打了,死了半死了……谁会知道,谁会在意?

“嗯,好着呢。”项西说着,跨上了停在路边的一辆电瓶车,车是老板的,送餐、买菜、跑腿全是它,车还是绿源的呢,就是太破了,开起来比走路快不了多少,还一路叮哐,跟带了个乐队似的。

方寅的镜头也许会一直对着他,最后人们看着他的照片,唏嘘感慨着,然后翻过这一页。

方寅站在医院门口,看到项西出来就举起了相机拍了两张,又跟过来问了一句:“心情挺好?”

不。

“好嘞。”项西蹦了两步,出了办公室把门关上了。

还有人。

“去吧,把门给我带一下。”程博衍说。

应该还是有人的。

“说定了。”项西打了个响指,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我得回去了,该上客了,人多。”

程博衍。

“没事,”程博衍笑笑,“等你以后会做了再给我单做吧。”

项西跳起来,在屋里转了两圈,拿过扔在桌上的手机拨了程博衍的电话。

“没有,就送两个地方,提成能提几块钱啊,”项西说,“你下回要是想吃,提前跟我说,让老板给你少搁油,这个你吃着肯定觉得油大了。”

“嗯?”程博衍接了电话,听声音是在走路。

“尝尝吧,随便吃几口,”程博衍接过饭盒,“送餐有提成吗?”

“周六晚上吗?”项西问。

“是啊,”项西一举手里的饭盒,“而且还是我送来的,就是没想到你会吃,我还想着送完了来找你呢。”

“是的,”程博衍说,“你要来得晚点儿也没事。”

项西走进办公室的时候程博衍正把桌上刚写完的入院记录收拾到一边,抬头看到他就笑了:“订的还真是你们店啊。”

“我能去。”项西说。

“哎哟,”小护士笑了起来,“那你拿过去吧。”

“那我去接你,沙县吗?”程博衍笑笑。

“程大夫?程博衍吗?”项西一听马上问了一句,“我拿过去。”

“不,不,”项西赶紧说,“你别接我了,我自己去就行。”

“对。”小护士点点头,把钱给了他,又指着其中一盒:“小李,程大夫在不在办公室?你给他拿过去吧。”

“怕你找不着地儿,”程博衍说,“那我去你住的地方接你?”

“姐姐好,以后都归我送了,我现在在那儿打工。”项西把饭盒放到桌上,飞快地把她们订的餐都报了一遍:“看看对不对。”

“那……行吧,”项西犹豫了一下,“我在路口等你。”

他跑到住院部护士站,一个小护士看到他就笑了:“天哪,项西?怎么是你来送餐?”

挂上电话,项西进了厕所,对着墙上的破镜子瞅了瞅自己,又换了几次表情,笑的,不笑的,严肃的,乖巧的,和蔼可亲的……

老板之前没说中午还要送餐,还担心他会不高兴,不过项西不介意,就跑两趟,居然还能去趟医院,没准能碰上程博衍呢。

脸凑合了,反正也就那样。

项西拎着一堆盒饭欢快地跑进医院,老板说人手少,一般不送餐,但两个地方会送,附近一家公司和医院,都是多年的老顾客了。

身上的衣服有点儿不满意,现在天已经开始转暖,之前程博衍给他买的厚衣服都穿不了了,他就在这片的夜市上随便买了身衣服,挑的都是最便宜的那种,一身加起来都没到一百块。

“行。”程博衍点点头。

平时就自己干个活儿什么的还成,要说跟程博衍的朋友一块儿吃饭,这身就有点儿难看了,主要是便宜货一眼就能看出来。

“香肠的?香肠的好吃,加点儿豆芽、青菜什么的。”小护士给他推荐。

包里的那卷钱还在,因为一直很控制花销,房租又是方寅出的,所以钱没怎么减少,还多了一个月工资。

他犹豫了一下:“吃吧。”

他想了想,拿了五百出来,在手上点了两三遍,又拿了两张出来,又点了两遍,差不多了吧,就买一条裤子、一件T恤,顶多再加件薄外套。

程博衍这才突然反应过来,小护士们总爱吃的那家砂锅饭好像就是项西打工的那家。

还有鞋……鞋之前他穿的是带毛的那种,后来换了双老头儿布鞋,又轻便又舒服,就是不好看。

“是啊,上回不是叫过一次吗,你说不吃,就老街那边特好吃的那家,今天吃吗?吃就得早点儿订,要不晚了他家就没空送餐了,”小护士说,“你要不吃,就帮你订个别的,”

他在心里算了算账,最后没舍得再往外抽钱,够了。

“砂锅饭?”程博衍看着她。

他看着手里的钱:“大出血啊。”

“程大夫,”一个小护士进了办公室,“中午我们吃砂锅饭,你一块儿吧?”

方寅不请自来的时候,看到楼下拉着的彩条,顿时就冲着跑了上来,进门的时候太激动还差点儿摔一跤。

怎么这么没新意呢……

“看把你激动的,不说了这两天别上我这儿来吗?”项西盘腿坐在床上,“你真敬业,给磕俩带响的吧。”

面条?粥?

“我不是专门来的,真的是路过,就上来看看你情况好不好……楼下出什么事了?”方寅举着相机,“我看还有血啊。”

程博衍只有在住院部待着的时候才有空考虑中午吃什么。

“死了个倒霉蛋,”项西说,“警察来了一趟又走了。”

没等程博衍回话,他就把电话给挂掉了。

“怎么死的?”方寅问。

“那我挂了吧,”项西说,“晚安。”

“谁知道呢?”项西叹了口气,“谁在意啊?也就你们这些人生摄影师有兴趣吧,你拍了,有人就愿意看,你没拍,就谁都不知道,悄没声地混着,悄没声地苦着,悄没声就死了。”

“正要睡了,”程博衍看看时间,“你也睡吧,明天可是整天都得忙了。”

方寅没说话,坐到了他身边,过了一会儿才看了看他:“要出去吗?”

“嗯,适应两天大概就好了,”项西吸吸鼻子,“其实也不算累……你睡了没啊?挺晚了。”

“嗯,你别跟着我,我就出去买几件衣服。”项西说。

“我看你在店里干活儿挺累的,跑来跑去的,怎么还睡不着了?”程博衍笑笑,“你现在肺炎也没好彻底,还是要好好休息的。”

“我就拍你到楼下吧,”方寅拿出钱包,“先给你今天的钱,你这几天是不是得找工作了?”

“不知道,就是睡不着又没事干。”项西说。

“过阵吧,没什么劲头了。”项西低下头。

“刚刚给我打电话想聊什么?”程博衍站起来把书放回了书柜。

“什么都会过去的,”方寅拍拍他的肩,“都会过去的。”

项西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也笑上了,半天才说了一句:“还真是挂着睡的。”

“楼下那位不就没过去吗?”项西看了他一眼。

“同情什么,”程博衍笑着说,“你都挂那儿睡着了。”

方寅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最后叹了口气。

“你有没有点儿同情心啊,还是个大夫呢,医者仁心哪儿去了啊!”项西喊了一嗓子。

项西感觉七百块要想买一身跟程博衍平时穿的那些靠近的不可能,不过跟旁边那些大学生穿的差不多是够了,没准还能再上一个档次。

“血液回流了,”程博衍说完又笑上了,这回笑得更厉害,“不好意思,我先笑会儿。”

他也没去什么太牛的商场,这片大学生租房的多,往外走不了多远就是两所大学,门口的街上都是那种小服装店,那种就差不多了。

“不知道怎么拿出来的,我就举胳膊坐那儿,然后就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一拔就出来了,”项西说,“也没伤。”

项西首先挑的是鞋,这东西是大头,他得先把这个买了,才好控制花费。

“那是怎么拿出来的?”程博衍觉得自己挺担心项西手指的情况的,但还是忍不住笑,“手指伤了没?”

在几个卖跑鞋的店里进进出出能有七八回,项西才终于在一家安踏的店里挑中了一双打折的。

“笑吧。”项西闷着声音说,说完自己也乐了:“我就觉得自己跟傻子似的。”

“要换上吗?”销售小姑娘给他试好鞋之后看着他放在旁边的老头儿布鞋问了一句。

程博衍停顿了两秒笑出了声,好半天都停不下来,边笑边说:“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要笑的。”

“不,替我装上。”项西脱下新鞋,换回布鞋。

项西啧了一声:“墙上的洞呗,看着好玩,无聊就把手指伸进去了,结果……”

接下去是上衣和裤子,上衣好说,买件短袖T恤就成,再加件外套,过一阵天热了也不用再买。

“什么洞?”程博衍听愣了。

项西对衣服其实挺挑,以前除了偷摸攒点儿钱,剩下的钱都在可能的范围里折腾,做发型,买衣服,都不是什么太高档的,但也都没像现在这样心疼过,反正钱花了再弄就行。

“没,我就是……”项西叹了口气,“我就刚刚把手指塞到一个洞里去了,拔不出来了……”

现在不一样了,钱来得太不容易。

“刚刚怎么不接电话?”程博衍听他声音挺正常的,松了口气,靠到椅子上,“我以为你又出什么事了呢。”

短袖T恤上都还贴着新的标签,都不便宜,他手里捏着这点儿钱,一件件来回试着,老板的脸都拉成骡子了,他才终于给自己挑好了衣服。

“……是我,项西。”项西的声音传了过来。

最后想再让老板送双袜子给他,老板看都没看他直接就说了一句:“你想得美!”

“喂?”他接起电话。

裤子项西决定就买牛仔裤,耐穿经脏,一年四季都可以穿。

手机是在一个小时之后才又响起来的,程博衍正合上书准备再打个电话过去看看什么情况。

不过一问价他就吓了一跳:“一百七?”

他不知道项西租的房在哪儿,现在也做不了什么,只得把手机拿进卧室里放在桌上,一边看书一边等项西再打过来。

“我们这儿都是外贸牛仔,几十块的不能比,”老板打量着他,“你买十条便宜的,不如这一条有样子。”

又被打了?

项西没说话,转身走出了这家店,在旁边几个店又转了转,倒是有便宜的,三十五一条的都有,项西试了一下,觉得穿上立马就可以下工厂干活儿了。

被老板锁阁楼里了?

又回那家店试了试,的确是好看,显腿长,没等老板再说话,他脱下来又走了出去。

虽然程博衍不愿意这么想,可项西一直以来的生活状态让他实在忍不住想了……这小子又碰上什么事了?

试了一圈,最后又转回了这家店。

慢吞吞洗完澡出来才看到是项西的,结果回过去就没人接了。

“哎哟,”老板是个大姐,一看他又来了,叹了口气,“你对比完了没啊?我不说了吗,算你一百五,还嫌贵啊?”

程博衍挂掉电话,皱了皱眉,项西电话打过来的时候他刚脱了衣服在洗澡,手机只响了两声就没了声音,还以为是骚扰电话,就没管。

“一百五两条我还能考虑一下。”项西低头看着裤子。

“接不了电话!挂吧!”项西无奈地喊了一声,用脚钩过旁边的小凳子一屁股坐了上去,举着胳膊靠在了墙上,突然觉得很泄气:“什么玩意……”

“我告诉你小朋友,我要不是今天还没开张,现在就能给你打出去你信吗?”大姐看着他。

手机还在响,程博衍给他打电话明显比他打过去时底气足得多,手机一直响着没停,一个电话响停了,下一个又接着响起来了。

“再少点儿,姐。”项西说。

不不不不不,为什么非得戳个洞玩啊!

“叫姐也没用,一百四,再跟我磨叽,你就转身齐步走吧。”大姐皱着眉。

项西很着急,他就不明白自己手指明明挺细的,怎么戳个洞玩居然会戳进比他手指还细的那个里,旁边就有个大上一圈的,为什么不戳那个!

“姨,一百三。”项西一咬牙。

“等等!”他皱着眉,有些着急地喊了一声,这号码只有老板、方寅和程博衍知道,方寅之前已经跟他联系过,老板不会给他打,电话肯定是程博衍打过来的。

“齐步走!”大姐喊了一声。

手机在楼下响起来的时候,项西正努力想要把手指从这个孔里拔出来。

“一百三十五,”项西看着她,“给我留五块钱吃饭吧,姐,大利大吉,恭喜发财,年年有余……”

项西把一个手指从圆孔里伸出去,孔大概也就他手指那么粗,手指戳进去以后连转动的余地都没了。

“天哪!”大姐又喊了一声,瞪了他好半天,一挥手:“拿走拿走,烦死了。”

不过窗能换气就差不多了,想往外看却基本不可能,这窗是一个圆形的洞,上面封了一块有很多小圆孔的木板。

项西付了钱,拎着袋子往外走的时候看到了挂在门口的几排皮带,他抽下一条粗帆布的:“姐,你再送我一条皮带吧。”

这个挨着阁楼顶但实际只在他胸口那个高度的窗其实让项西很感动,阁楼跟外界交换空气主要就靠它了。

“不送!十五一条,你要十块钱拿去。”大姐说。

他站起来,在阁楼里弓着背来回走着,走过去,一步,走回来,一步,最后他停在了窗边。

“五块吧,我饭钱没了,”项西小声说,掏出兜里的五块钱,“一会儿还得走回去,车钱也没了。”

睡觉不是想睡就能睡着的,在床上翻了一会儿,项西又坐了起来,睡不着。

“天哪!”大姐喊。

睡觉!

项西抱着几个袋子,一路走回了住的地方。

真是神奇。

身上倒是还有钱,七百没全花光,但他实在是不想再花钱坐公交车了,决定把跟大姐说的话执行到底,不吃饭,不坐车。

干净得在寂寞无聊又睡不着的时候,他唯一能联系的人居然是跟他活在两个世界里,如果不是老天吃错了隔夜菜这辈子根本不可能说上话的程博衍。

回到房间,他洗了个澡,把上衣、裤子和鞋都换上了,站在厕所里照了照镜子,顿时感觉人都精神了不少。

干干净净。

不过镜子太小,只能看到上半身,他抬起一条腿蹬着墙,镜子里能看到腿了,但这姿势实在看不出效果。

甩掉平叔,甩掉赵家窑,甩掉了他不想再过下去的生活,同时也甩掉了朋友,虽然除了馒头,他再没有走得近的所谓朋友,但打个电话瞎扯两句的人还是有的,现在也都一并甩掉了。

想了想他走出了屋子,在隔壁小情侣屋子门外晃了两趟,做午饭的时候这俩都不关门,他家有个穿衣镜对着门口。

“唉。”项西坐了起来,穿上鞋拿着手机和充电器下了楼,把手机放在楼下桌子上充电,然后又上了楼。

项西看了看,觉得这身还不错,就是头发不够拉风,莫西干被剃了之后他就没再认真留头发,长了就花十块钱在小理发店里让人给剃成圆寸。

他担心自己这个没事找话说的电话会让程博衍烦。

现在这样子,看着跟楼里那些大学生差不多,他还挺满意的。

程博衍会不会在忙,在看书,在颅内高潮……

只是回到屋里把衣服都换下来之后,又有些心疼这好几百块钱。

电话接通了,项西听着拨号音,一声,两声,三声……响了四声之后,他莫名其妙地有些心虚。

接下来的两天方寅都没有再过来,项西觉得挺消停,门都没有出,就窝在小屋里,听着门外时不时传来的关于那个死掉的人的议论。

不过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拨了号,现在睡不着,就这么干躺着实在痛苦。

其实方寅每天跟着他拍照,只要不没完没了跟采访似的问他问题,并不会影响他,他就是觉得自己这种困兽一样的生活被这样一点点地记录下来再被别人猎奇一样地探究着有些伤自尊。

打电话跟面对面的交流不同,待在程博衍家里,他说话程博衍未必会搭理,但他不会觉得尴尬,打电话要是程博衍不出声,那就会别扭了。

不过方寅不来,他又挺心疼那一天五十的,三天就够一条裤子了。

项西看了看时间,现在给程博衍打电话不算晚,不过他拿着手机半天也没拨号,不知道打过去该说什么。

周六中午程博衍给他打了个电话,约好了下午见面的时间,项西挺想跟他多聊两句,但程博衍那边听声音似乎是在父母家里,他只好挂了电话。

他在床上来回翻了一阵,摸出手机看了看,快没电了,阁楼上只有一盏电灯,没有插头,要充电还得去楼下。

饭也懒得吃,留着肚子晚上吃吧,反正要是跟程博衍的朋友说不上话就只能吃吃吃了。

木板床跟程博衍家的沙发床没法比,不过他能忍受,自助银行都睡过的人,有份工作,有个自己的小空间,有张不晃的床,足够了。

他躺在床上,半睡半醒地躺到了下午,看着时间差不多了才起了床,洗了个澡,把新买的行头都换上了,又在屋里整理了半天,才走出了房间。

他弯着腰把老板娘给他拿来的一套旧铺盖在床上铺好,把包塞到柜子里,然后往床上一躺,闭上眼睛舒了一口气。

楼下那个房间已经清理干净了,隔壁两间的人似乎都搬走了,全都关着门,看不出这里前几天刚有个人死了,流了一地的血,估计过两天就会有别的人住进来。

阁楼还真是低矮阴暗,项西都站不直,而且很小,放了一张小床,一个小床头柜,就没剩下什么活动空间了。

项西在这层停了几秒钟,然后小步蹦着下了楼。

项西把店里收拾干净之后在后厨凑合着洗了个澡,爬上了阁楼。

程博衍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十来分钟,他把车停在路边等着。

“谢谢。”程博衍说。

没过几分钟,他就看到了顺着小路走出来的项西,几天没见,项西的脸似乎尖了些,不过身上新买的衣服看上去让他显得还挺精神。

“我真心希望你幸福,博衍,”肖朗说,“希望你找到合适的那个人,可能会有摩擦,可能会吵得很凶,但永远都不会分开。”

项西长得挺清秀的,算不上特别出众,但还是会在人群中被人一眼看到,他身上除去跟同龄人相比成熟得多的气质,还有些敏感,小心翼翼且带着些许自卑,而让程博衍偶尔会觉得心一软的,却是他独处时那种看透了很多东西之后的落寞。

接下去的一年多时间里他都面对着各种目光,厌恶,探究,猎奇……不过他并没觉得有什么,人之常情,这些他都能平静接受。

就像现在他走过来,身后是杂乱的错落无致的自建小楼,脚边是不知道谁家散养的几只鸡,还有追逐着甩着书包的小孩,像风一样冲进小路的三轮小货车。

程博衍喝了口咖啡,分手是他提的,理由是他发现自己并不喜欢女生,是他的错,在肖朗的朋友来找他声讨的时候,他一直没给自己找过别的借口。

他避过鸡,躲开小孩,让过小货车,这些东西却又似乎全都没看见。

“渣渣,”肖朗拍着他的腿,“你是个好人,有句话我一直没说……谢谢你的诚实。”

程博衍按了按喇叭,打开车门下了车,项西抬头看到他,笑着蹦了一下,跑了过来。

肖朗算不算他初恋不好定义,程博衍记忆里并不清晰,朦胧的好感,肖朗的主动,随大溜地在一起,然后意识到某些东西之后选择了分开。

程博衍看着他脸上的表情转换,跟着也笑了。

程博衍笑了笑没说话。

“还以为我出来早了呢,”项西笑着揉了揉鼻子,“你等多久了?”

“嗯,我很爱他,想跟他过一辈子,”肖朗偏过头看着他,“不过你对我来说意义不同,你算是我青春的记忆,单纯的初恋,把我甩了的渣渣……”

“刚到,”程博衍上了车,“上来吧,过去得快一小时呢。”

“好好的,”程博衍拍拍她的肩,“祝你幸福,一定会幸福的。”

“怎么想着今天聚会啊?”项西上了车,坐在副驾把安全带系上了,“你们平时也总聚会吗?”

“想跟你说来着,又觉得……不知道怎么形容,”肖朗摇摇头,“感觉一旦说了,就真的是全结束了,我是说在我心里,形式上的。”

“不常聚,都忙,”程博衍发动车子,掉了个头往前开了出去,“今天是……我生日。”

“这事都没告诉我……”程博衍叹了口气,又笑了笑,“恭喜。”

“哦,我说呢……”项西说了一半突然停下了,猛地转过头,喊了一声:“什么?”

“嗯,结婚,”肖朗把左手伸到他面前晃了晃,中指上的订婚戒指闪着光,“他求婚,我答应了。”

“我生日。”程博衍说。

“结婚?”程博衍愣了愣。

项西愣了,接着就拍着车窗又喊了起来:“停车停车!停车!”

“啊,”肖朗笑了笑,拿过咖啡喝了一口,“我要结婚了。”

继上回在那个谭什么的变态家里听过一次项西清亮的嗓音之后,程博衍再一次领教了他的这副好嗓子。

“这次回来办什么事?”程博衍看了看肖朗。

而且这回因为是在狭小的车里,项西亮着嗓子这一喊,程博衍差点儿把车直接开上人行道去。

一帮人进了咖啡馆,找了个靠角落的卡座坐下了,程博衍跟肖朗坐在最边上,听着他们聊。

“干吗,你!”他把车靠到路边停下了,看着项西。

“是吗,”程博衍想了想,“对,前阵南车北车的他赚不少吧……算了,我还是在这儿忍忍吧,你闭嘴。”

“程博衍,你也太那什么了,你生日你早说啊,”项西瞪着他,“本来跟着你去跟你朋友吃饭我就挺怕丢人的,这下好家伙,还是生日!你要早说我就不买这一身,留着买礼物了!”

“别,”林赫笑了起来,“陈胖最近股神附身,唱一路了。”

“谁要你买礼物了,就是怕你买礼物我才没说的。”程博衍想了想,又打量了一下他,笑着说:“这身是刚买的啊?”

“而且还这么啰唆,”程博衍说,“我要去陈胖车上待着。”

“是啊,以后有饭局都这身,”项西还是瞪着他,“礼服懂吗!”

宋一乐了:“有人受不了你了,喝了酒的指挥没喝酒的开车。”

“配得挺好的,以前就看你那莫西干也看不出你眼光还不错。”程博衍冲他竖了竖拇指。

“干吗?”林赫转过头。

“还成吧,我要不是在赵家窑混了十来年,现在估计也学个设计什么的……”项西说了一半停下了,“扯什么呢!等我一会儿!”

今天宋一开车,林赫坐副驾,一路都在提醒宋一要拐了,要并线了,注意车距,程博衍在后面有些扛不住:“停车。”

“不用买礼物。”程博衍在他伸手去开车门的时候把车给锁上了。

程博衍上了车,两辆车一前一后开了出去。

“放心,不会很贵的,”项西看了他一眼,“没钱了已经。”

“吃多了,计划先找个地儿歇歇胃,然后唱会儿歌,”林赫拉开车门,“你不唱就跟我们上前边找个咖啡店聊会儿。”

程博衍沉默了一会儿,打开了车锁,项西跳下了车,拍了拍车门,跑进了旁边的一个破旧的超市。

“我那会儿有病人,你挑我最忙不过来的时候打电话。”程博衍揽揽她的肩走到车边,跟几个人打了招呼:“你们这是计划上哪儿?”

项西别说是现在没钱,就算是有钱,在这个地方也买不到什么高级的生日礼物,这个超市算是这片最牛的购物场所了,可基本就是个菜市场。

“这次回来要办的事太多,”肖朗拢拢头发,“想处理完了再跟你联系呢,也怕你忙,上回回来打你电话,你那个快冷到南极的调调真该给你录个音。”

项西飞快地在货架里转了两圈,没看到合适的东西,他没给人买过礼物,也没收到过正式的礼物,礼物到底该是什么样的,他完全没有概念。

“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打个电话。”程博衍笑笑。

最后他停在了零食货架前,买点儿吃的吧。

“哎哟,你要真懒得出来,我们真能杀进去。”肖朗冲到他跟前用力搂了搂他,又退开一步上上下下看着他:“怎么能永远都这么帅呢?”

但看了一圈,零食里没看到能有个礼物样的东西,正在犹豫,他看到门口的程博衍已经从车上下来了,正往超市里走。

都是他和林赫的熟人,肖朗的大长腿还是很抢眼,一米七八的身高,蹬着高跟鞋冲他跑过来的时候,他都感觉到了压力。

他有些着急地一把拿下了一个跟脸那么大的棒棒糖,跑着去了收银台。

程博衍换了衣服,也没开车,走到小区北门口,看到路边停着两辆车,还有几个人站在车边。

程博衍看着项西举着个跟电蚊拍一样大的彩色棒棒糖跑过来的时候,有些费劲地才忍住了没笑出声来。

“出不出来?”肖朗说,“我们现在就在你家有裸男雕塑的那个门口呢,这回不出来,我再走了,再见面的机会可就真少了,渣男。”

“生日快乐。”项西跑到他跟前,把棒棒糖往他面前一递。

“肖朗?”程博衍马上听出了这个声音,这是他高中时的前桌,大学毕业跟着家里去了澳洲,挺长时间没见了。

“谢谢。”程博衍接过棒棒糖。

“程博衍,你个没良心的!”一个女声在听筒里响起,“你不出来我就带着咱俩的孩子上门讨说法去了啊。”

“快快长大。”项西又说。

“程渣男说你们一边凉快去……”林赫在那边不知道跟谁说话。

“好的。”程博衍笑着说。

“过年不才见了面吗,这才多久就又相思苦了,”程博衍笑了笑,“我这种渣男,你们怎么会这么快就想。”

“这儿什么像样的东西也没有,”项西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这个先凑合吧,明天我再给你补份礼物。”

“出来坐半小时,本来今天临时聚就没叫你这个大忙人,但现在路过你家就必须见见了,”林赫说,“我这儿一帮人,还有个神秘人物,都说好久没见着你了,要见一面以解相思之苦,你要不出来,我们就直接杀到你家去。”

“不用了,这个就很好,”程博衍转了转手里的棒棒糖,往车那边走,“我挺喜欢的,我还没有收到过棒棒糖的礼物呢,而且我也没吃过棒棒糖。”

“在,干吗?”程博衍看了看时间。

“棒棒糖不健康吧,许主任肯定不让你吃。”项西跟在身后嘿嘿笑了两声。

“博衍!在家吗?”林赫的声音混着街上杂乱的背景音传了出来。

“今天可以尝尝了。”程博衍上了车。

程博衍擦了手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林赫打过来的,他接了电话:“喂?”

路上有点儿堵,开了快一小时还没到地方,程博衍等红灯的时候接了两个电话,催他快点儿。

之前铃声没有这么大,因为项西跟耳背似的总把电视声开得很大,他不得不把手机铃声调到最大,还换了个撕心裂肺、敲锣打鼓的音乐。

项西能听到电话里传来的声音挺热闹,几个人的声音同时传出来。

程博衍洗碗的时候手机在客厅响起时,铃声吓了他一跳。

程博衍笑着说马上就到了,项西一听这话突然开始紧张。

现在天气转暖,鸟待在阳台外面的时间就长了,叫得也越来越欢,衬得屋里有几分冷清。

饭店那边等着的都是程博衍的朋友,程博衍说过,基本上都是同学,高中大学都有,玩多了都混一块儿了。

程博衍回家基本不看电视,项西不在,客厅里的电视就没开着了,没有电视声,也没有项西的说话声,屋里很静,能清楚地听到那边泼泼的叫声。

不说别的,肯定也都是这座城市里有着自己规律,平稳生活,脸上写着自信的那些人,项西低下头打量了一下自己,自己这样的异类……

砂锅饭很香,不过虽然老板已经尽量少放油,对于程博衍来说,这菜还是太油,他把菜都弄了出来,就着自己炒的大白菜把饭吃光了。

到了饭店停车场,找车位的时候,项西几乎想跟程博衍说要不我就不去了。

程博衍坐在桌子前,桌上放着饭盒和一盘大白菜炒肉末。

“我朋友都挺好聊的,”程博衍慢慢开着车,“想聊什么就聊什么,不想跟他们聊就跟我聊,不想说话就吃,没事。”

“好嘞!”项西退着走了两步,挺开心的,“知道了。”

“他们聊的我估计都插不上话吧,”项西还是低着头,“什么国际大事、经济、军事的……”

“别太晚,过了十点我要看书。”程博衍说。

“哎哟,”程博衍笑了起来,“你真给他们面子,你看我平时说这些吗?”

“好!”项西马上点点头,关上车门又趴到了车窗上,“我晚上能给你打电话吗?我是说,晚上没电视看挺无聊的。”

“那说什么?”项西抬起头看着他。

“你过几天有空过来医院一趟吧,”程博衍说,“拍个片子看看腿的情况。”

程博衍找到个车位,把车慢慢往里倒:“谁谁谁越来越胖得没人样了,谁谁生了个孩子长得像小猪,什么时候一块儿去海边浪浪之类的,聚会都是为了找乐子,又不是开会。”

程博衍愣了愣,项西没等他说话就笑了:“我说顺嘴了。”

项西笑了笑。

“你明天还来吗?”项西下车的时候问了一句。

程博衍的话不管是真是假,都让项西安心了不少。

“去吧。”程博衍说。

不过跟在程博衍身后走到包厢门口,程博衍一把推开包厢门的时候,项西往里一看就顿时又紧张了。

项西一直点头,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抓抓头:“那我……干活儿去了。”

从小在赵家窑长大,他习惯性地会在第一次见到陌生人时就迅速判断这个人的各种状态,友好的,不友好的,能接近的,不能接近的,好偷的,不好偷的,好骗的,不好骗的,能上手揍的,见了就该跑的……

“嗯,那晚上你早点儿睡,这阵你身体也还没全恢复呢,”程博衍交代着,“药别忘了吃。”

这一屋子里有十来个人,围在一张加大的桌子旁边,程博衍一推门进去,就是一阵热闹的笑声和招呼声。

“还行,就忙这一阵,不是饭点的时候没什么事,”项西笑笑,“过了九点就没事了,老板家姑娘要高考,晚上不做夜宵,回去伺候姑娘。”

项西扫了一眼,友善的笑容,轻松的招呼,但他也同时看得出这些人无论会聊些什么,都跟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笑容、气质、氛围,都差得太远。

“累吗?”他问项西。

“哎,说是带个朋友来呢,寿星给介绍一下啊。”有人在热闹中说了一句。

项西喝完牛奶,把牛奶盒从车窗里扔了出去,程博衍皱着眉刚想说话,盒子准确地落在了两米外的垃圾桶里。

“我朋友,项西,”程博衍回手揽住了项西的肩把他带到了桌边,“刚十九岁,是不是得叫你们叔叔阿姨……”

“闭嘴!”程博衍说。

“然后管你叫哥是吗?”一个姑娘马上笑着接了一句,“寿星的脸就是大。”

“其实我身上都是汗和油,”项西往裤子上蹭了蹭手,“都已经蹭你车上了。”

项西跟着笑了笑,没说话。

“蹭身上吧。”程博衍叹了口气。

一屋人很快转移了注意力,开始挤对一个胖子。

“小口不了,我渴死了。”项西用手背擦了擦汗,擦完了他看到程博衍眼睛看着他的手,于是举着手:“怎么办?”

项西跟着程博衍坐下,松了口气。

“牛奶小口喝,有利于吸收。”程博衍看着他鼻尖和额角的小汗珠。

大概是人太熟了,程博衍也不是什么小朋友,生日聚会的重点还是放在了聚会上,菜上来之后,大家给程博衍敬了轮酒就开始边吃边聊了。

“没呢,老板说这拨客人走了就吃,九点吧。”项西低头喝着牛奶,喝得挺欢。

项西沉默地吃着,又往包厢四周看了看。

“哦,”程博衍拿了盒牛奶给他,“你还没吃饭吧?”

这包厢大概是他这辈子进过的最高级的包厢了,装修得跟宫殿似的,还有宽大得像床一样的沙发和占了半面墙的电视,他以前跟平叔进过的那些包厢跟这儿一比,简直比他跟眼前这些人的差距还要大。

“……哦,不用!不用!”项西赶紧说,“不用,放店里就行,我晚上在店里洗澡,能省点儿那边的水电费。”

沙发上放着不少东西,看着就知道是礼物,项西随便扫了一眼,从盒子上看得出没有什么跟棒棒糖一样的小孩玩意……

“你租房那儿啊。”程博衍看着他。

“项西,是叫项西吧?”坐在项西另一侧的一个姑娘问了他一句。

“拿哪儿?”项西问。

“嗯,是。”项西点点头。

“替我谢谢他,”程博衍笑笑,“我一会儿就吃……你包在后边,是现在给你拿过去还是……”

“我叫肖朗,你尝尝那个鱼,”肖朗伸手把转盘上的一盘鱼转到了他面前,“他们家的招牌鱼,很好吃,你爱吃鱼吗?”

“白送的,听说是我朋友,还是旁边大医院的医生,老板就差亲自给送过来了,”项西嘿嘿乐了两声,“我估计你不能吃,不过还是拿过来了,老板人挺好的。”

“挺喜欢的,”项西夹了一筷子,“谢谢。”

“多少钱?”程博衍没说吃不吃,接过了饭盒。

“别客气,”肖朗笑着说,“是不是觉得我们都大你挺多的,有代沟啊?”

“哎!忙死我了,都忙臭了,”项西边说边把手上的饭盒递给他,“我跟我们老板说,我朋友在等我,他就给你做了一份,你要不要尝尝?我让他浇头做清淡些,少放油了。”

“跟我肯定没代沟,”坐在对面的一个人马上说了一句,“我前两天还测了心理年龄,刚十五岁,我跟项西是同龄人。”

客人都吃上了,暂时没有新的客人来,项西拿着两个饭盒跑了过来,一拉车门,坐到了副驾上。

“完了,”程博衍给项西夹了个大肉丸子,嘴里一连串地说着,“完了完了完了……林赫,你是怎么对十五岁的下得去手的,宋一给控诉一下吧。”

这些街边的小店,卫生和营养都让人不敢恭维,但饭菜的香味还是很足,他今天忙了一天,午饭刚吃了几口就有急诊病人转过来,他扔了碗一直忙到下班,现在闻到砂锅饭的香味简直是种折磨。

旁边叫林赫的乐了。

饿了,程博衍熄了火,从后座拿了盒牛奶喝着。

“老菜帮子给我说了好多黄色笑话。”宋一一本正经地说。

程博衍看着他的背影,还是挺瘦的,不过比刚见到的时候胖了不少,跑来跑去忙活着的时候看着挺有活力的。

一桌人笑了半天。

“等我啊!”项西拍拍车门,转身又跑回店里去了。

就像程博衍说的,这些人聊天的内容很随意,并没太多高深的东西,顶多就顺嘴扯了几句炒股,特别是宋一,说话很随便,项西能看得出宋一跟别的人严格来说并不算同一类人。

“行了,别管我了,”程博衍说,“赶紧忙你的去。”

项西听着他们说话,跟着笑,虽然还是觉得他们聊的那些东西自己插不上嘴,但也没有之前那么紧张了。

“等我五分钟,”项西扒着车窗飞快地说,“还有四个人,这轮忙完就闲点儿了!你是在车里还是到店里……店里可能没……”

不过对于林赫和宋一的关系,他有点儿没太弄明白。

程博衍把车贴着项西身后停了过去,听到一辆车副驾驶上的姑娘说了一句:“妈呀,现在砂锅饭都有抢车位服务了啊?”

这两人他看着眼熟,想了一会儿想起来是上回跟程博衍一块儿去风波庄吃饭的那俩。

项西直接蹦到了路上,堵住了那几辆车的路,只给程博衍这边留了空:“车位已满!”

正琢磨着,听到有人叫了他的名字。

找车位的车很多,估计不少车转了都不止三圈了,这辆车一开出车位,立马有三辆车都挤了过来。

“项西,”坐在对面的一个胖子叫了他一声,“多吃点儿啊,怎么没动筷子,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能把这一桌菜都吃了。”

他正想继续转圈的时候,前面一辆车的灯亮了,项西蹦起来跑了过去,边跑边喊:“来来来来来来!这儿!”

“哎哟,陈胖,你这什么语气啊,太暴露年龄了。”肖朗笑着说。

“你以为我想啊!”程博衍放下车窗吼,“什么破地儿,我油都转掉一格了!”

“我不跟宋一似的未成年,我有一颗成熟的心,看项西就跟看小朋友似的……”陈胖说。

转第二圈的时候项西背对着他没看着,第三圈的时候项西正好拿着一兜垃圾往路边垃圾桶里扔,一看到他的车,眼睛都瞪圆了:“你干吗呢!”

“想儿子想疯了。”宋一在一边低着头边玩手机边说。

“我……”程博衍想说我上哪儿找,我都转一圈了,但项西已经转身跑回了店里,他叹了口气,继续把车开出去。

“这话说的,你俩将来才会想疯,”陈胖给宋一夹了块排骨,“闭嘴吧……项西啊,真十九啊?”

再次经过砂锅饭的时候,项西看到了他,又挥了挥手,喊:“你怎么还在这儿!找地儿停车啊!”

“嗯。”项西点点头。

程博衍绕着四个街口转了一整圈,居然没找到一个车位。

“上学吗?是不是博衍学弟啊?”陈胖问。

这条街临着繁华的几条商业街,但地盘实在有限,所以一直没有改造,路很窄,又正好是小饭店聚集地,各种店都是十来年的老店,吃饭的人相当多。

“不是……”项西挺尴尬的,这个很随意也很正常的问题让他突然有些坐不住,“我没上学。”

程博衍点了点头,把车往前开出去找车位。

“工作了,”程博衍说,“比咱们十九岁的时候能干多了。”

项西一抬头看到了他,立马笑着挥了挥手,又喊了一声:“现在忙!你找个地儿停车,等我一下!”

“那还真是,工作就特能磨炼人。”陈胖吃了口菜,抬头看着项西又问了一句:“在哪儿工作啊?”

他把车开过去,放下车窗,按了一下喇叭。

项西拿着杯子正想喝口饮料的手停在了空中,这个问题让他突然间想转身离开包厢,陈胖这话也许问得有些事妈,但换了随便什么人,答案都不会像他这样说不出口。

现在正是吃饭的点,程博衍一眼就看到了人最多的那家店,桌子都摆到人行道上了,全满,也看到了正拿着两个砂锅小跑着出来给客人的项西,在还需要穿件外套的日子里他只穿了件T恤,脸上还挂着汗珠。

“沙县打工呢。”程博衍很平静地说。

砂锅饭在一排小吃店的中间,门脸不显眼,不过项西之前告诉了他,不要看牌子,看人,人最多的那家就是。

项西整个人都愣住了。

其实项西身上拥有的不仅仅是拼命挣扎的那种倔强,还有勇气。

“沙县?沙县小吃啊?”有人问。

那些生活是他的全部,一旦扔掉,他就只剩下了这个包,如果没有自己这盏灯,他连这个包都没有,只有一个盒子。

“嗯。”程博衍应了一声。

拎着这个包,就能明白项西的那些慌乱,他决定摆脱的不单单只是过去混乱的生活,而是全部。

屋里有很短暂的沉默,但很快又有人说了一句:“那挺辛苦的吧?”

程博衍下班的时候拎着项西的包走出医院,包很轻,项西收拾的时候他看了,就他给买的两套衣服,洗漱用品,还有一个小铁盒,里边不知道装着项西的什么宝贝,除此之外就没了。

“……还好。”项西笑了笑。

“哎,忘了。”程博衍转身重新开了水,洗了洗手。

“哎,说起辛苦,”宋一一拍桌子,“当初我打工的时候那真是累得不想活了……”

“你没洗手啊?”项西看着他的手。

话题很快被宋一带着跑偏到了大家上学时辛苦的打工经历上去了。

“好。”程博衍关上水。

项西一直沉默着,喝了两口饮料之后就闷着头吃饭。

“神经病,”项西靠在门边,“程大夫,那个做砂锅饭的店离你们医院挺近的,你明天过来认认路吧,没空就吃饭的时候过来,我给你单做……不过得过段时间,我先学学。”

“怎么了?”程博衍在他耳边小声问。

“没准,”程博衍站在洗手池前,打开了水龙头看着,“想洗就洗,洗得漂亮,就这么帅。”

“我今儿不该来。”项西看了他一眼,也小声说。

“你有没有个准啊?”项西在客厅里乐着。

“我……”程博衍看到了项西眼神里的某些小火苗,愣了愣。

“我去……洗澡,”程博衍转身往浴室走,“不,洗个脸……算了,洗个手吧。”

没等他再说话,项西说了一句“我出去一下”,就起身走出了包厢。

“我没洗澡呢,”项西说,“这一拥抱完了,你是不是要回去重洗一个啊?”

程博衍犹豫了一下,也站了起来,跟出去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宋一,宋一冲他做了个口型:“你犯傻了。”

再说那天跟项西说过程博予的事之后,项西没有再叫过他哥,有些感觉已经开始不确定。

这层都是包厢,走廊上除了几个服务员,程博衍没看到别的人。

项西瘦,抱在怀里跟程博予有几分相似,当然,他这辈子大概只抱过程博予一次,也可能并不相似,项西个子挺高,程博予还没有来得及长到项西这样的高度。

“请问刚从我们包厢里出来的男孩去哪儿了?”他问站在他们包厢门口的服务员。

拥抱是种久违了的感觉。

“去洗手间了,”服务员指了指走廊尽头,“走到头右转就是。”

程博衍也没动,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谢谢。”程博衍赶紧往那边一路小跑着过去了。

项西抱着他笑了半天也没撒手。

因为包厢里都有洗手间,所以楼层的公用洗手间里基本没有人,程博衍推门进去没看到有人。

“……是吗?”程博衍犹豫了一下,也抱住了他,“那下回就直接磕头吧,没关系的。”

“项西?”他喊了一声,挨个走过去敲着门。

“你跟我不一样,你不知道有人伸手拉一把是什么感觉,”项西抱着他,小声说,“我看到你就想三叩九拜,想说谢谢。”

没有人应他,但其中一扇门是锁着的,推不开,程博衍在门上敲了几下:“项西,你在里面吧?”

程博衍愣在了原地。

里面的人没有说话。

项西把录音笔放进口袋,吸了口气,张开胳膊抱住了程博衍。

“对不起,”程博衍说,“我不知道你这么介意,对不起啊。”

“差不多得了,”程博衍啧了一声,“你状态再保持一会儿是不是还要抱头痛哭啊?”

里面的人还是不出声。

“那我就拿着了,谢谢,”项西看着录音笔,想了很长时间才抬起头看着程博衍,“谢谢你。”

程博衍弯下腰从门下的空隙往里看了看,看到了项西的新牛仔裤和新跑鞋,直起身犹豫了一下,他走进了旁边的隔间里。

程博衍抱着胳膊看着他,很长时间才笑了笑,没有说话。

这洗手间没什么异味,收拾得也相当干净,但对于程博衍来说,要干的事还是太有挑战性。

“你也倾诉吗?”项西问。

他抽了几张纸巾,垫着手把马桶盖给盖了下来,然后站了上去,又垫着墙踩到了水箱上,再用纸巾垫在两个隔间中间的板子上,手扶着隔板,脑袋往那边探了过去。

“玩呗,”程博衍笑笑,“人是需要倾诉的,说出来,写出来,感觉就会不一样了。”

看到了项西正低着头坐在马桶盖上。

“录音的?”项西看了看,跟方寅的那个挺像的,“我录什么啊?口供吗?”

“哎,多脏啊。”程博衍说了一句。

程博衍转身进了卧室,过了一会儿手里拿着个黑色的小方盒子递给了他:“送你玩吧,这是我以前用来记病案的。”

这从天而降的一句话把项西吓了一跳,一抬头看到上面有个脑袋,直接从马桶盖上蹦了起来,撞在了还关着的门上。

项西笑着没说话。

“你神经病啊!”项西喊了一声,“吓得我要尿裤子了!”

“你没事可以写写东西。”程博衍说,说完又想了想:“哦,你不会写……”

“我动静挺大的啊,你没听见?”程博衍小心地不让自己的手碰到隔板,“出来,我们谈谈。”

程博衍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项西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这两天被逼着思考人生次数有点儿多,说话味都不对了。”

项西打开门,踢了一脚,从隔间里走了出来,抱着胳膊站在了洗手间中间。

“灯,”项西抬起头笑了笑,“站你旁边的时候是亮的,走远了就黑了。”

程博衍从马桶上跳下来也出了隔间,去洗手池那儿洗了洗手,走到了项西跟前。

“什么?”程博衍没听清。

“不用消毒液了啊?”项西看着他。

“你是灯。”项西说。

“一会儿,”程博衍甩了甩手上的水,“你生气了?”

程博衍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笑了笑:“所以才要一步步走稳了,可以慢,不能急。”

“没。”项西闷着声音。

“是啊,”项西皱着眉,“我就觉得吧,有点儿像刚离开赵家窑那会儿,觉得前面是路,脚下还是黑,你说动了就行,我也这么想着,就是迈脚的时候总怕踩着坑摔了。”

“对不起,”程博衍又道了一次歉,“我是真没觉得有什么,所以就直接说了。”

“那不一样。”程博衍笑笑。

“你当然不会觉得有什么,”项西说,“丢人的又不是你,人顶多说一句程博衍是怎么跟这样的人混在一起的!”

“……不知道,”项西抱着垫子,下巴在垫子上一下下地点着,“其实我没为这种事不踏实过,我第一次跟着平叔出活儿都没慌过。”

“……没人会这么说,”程博衍看着他的脸,“就算说了也没什么可在意的……”

“怎么了?”他走到项西面前,“明天要去工作了,心里不踏实?”

“你不在意!我知道!你不在意!”项西突然往前逼了一步,盯着他,“但是我在意!我很在意!你不在意是因为这不是你的事!我在意是因为这是我的事!接受别人眼光的是我!不是你!”

程博衍看了看电视,台都没换过。

程博衍没有说话,看着他很长时间,最后轻轻叹了口气。

洗完澡出来,项西还坐在沙发上,盘腿抱着个靠垫,看着电视发呆。

“别人的眼光吗,”他声音很轻,“你怎么知道我没接受过?种类还挺多的呢,看不起的、奇怪的、同情的、好奇的。”

程博衍看了他一眼,转身进了浴室。

项西看了他一眼不出声。

“好。”项西点头。

“不过还是要说对不起,我没有考虑你的感受。”程博衍说。

程博衍过去把电视打开了,遥控器扔到他手边:“那我先洗了。”

“我没生你气,”项西退了两步,靠在了洗手台上,“我只是觉得……郁闷。”

“哦。”项西又应了一声,还是坐着没动,眼睛盯着电视。

“在沙县打工很郁闷吗?”程博衍看着他,“都是凭本事吃饭,现在我有多少能力我就做能力范围里的事,只要努力了谁也没资格说你。”

“你的东西我晚上下了班帮你拿过去,你就别来回跑了。”程博衍又说。

“说得轻松,”项西笑了笑,“这就跟拿着一万块手机的人跟拿着一百块手机的人说你手机挺好,实用。”

“嗯。”项西应了一声,坐在沙发上没动。

“我拿一百块手机也不会有什么感觉。”程博衍皱皱眉。

“没感觉,”程博衍看了看时间,“你洗澡去吧,收拾收拾东西。”

“废话,那是因为你还有认识你的人都知道你不是拿不起一万块的手机!”项西眯缝了一下眼睛,“就跟你现在说你在沙县打工,也不会有人看不起你,一个道理。”

“你醉了吗?”项西进门换了衣服问了一句。

程博衍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好半天才说:“突然有点儿说不过你……好吧,沙县,那你就加把劲,从沙县做到沙市啊!”

吃完饭项西拉着程博衍绕着小区转了两大圈,说是吃多了要消消食,程博衍没反对,跟着他绕了快一个小时才回到家里。

“我这种人,”项西指了指自己,眼睛里有闪烁着的泪光,“也就靠这一点儿希望撑着了,虚得很,但也得抓着,就怕一松劲就摔了再也起不来,但你知道吗,就这么难,就这么一边给自己打气还一边在漏气!沙县?我逗你呢!我砂锅饭那儿都干不下去,还跳什么槽去沙县啊,你还信了?真天真!”

项西笑了半天,揉揉鼻子:“别提了,真是没想到,等我在砂锅店学了手艺,再给你做一次。”

“嗯?”程博衍愣了愣,“怎么回事?”

“偶尔一次,”程博衍看看酒瓶,“就像我昨天吃那个糊了的蛋一样。”

“怎么回事,”项西笑了起来,抬手抹了一下眼睛,突然喊了一嗓子,“还能怎么回事啊!烂泥堆里出来的,就臭着吧!”

“真损,”项西啧了一声,“喝这么急都没醉过……哎,这么喝酒对健康不好吧!”

“出什么事了?”程博衍盯着他,“告诉我,我不说了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吗?”

“去我们医院眼科看看吧,省里前三的眼科了。”程博衍说。

“说什么啊!我能说什么啊!程大夫,我又惹麻烦了,程大夫,我又碰上事了,程大夫,我又!又!又!”项西喊着,眼泪滑了下来,“我要都跟你说了,你要不躲天边去,我都不姓项!老天爷吃了泻药才让你脑充血了一直拿我当朋友呢!我就你这一根草了,我敢说吗,我敢用劲吗!”

“还真是。”项西笑了起来,看了一眼程博衍手里的瓶子又愣了:“你一口半瓶啊?”

项西声音低了下去,眼泪控制不住地涌出来:“我敢吗,我不怕劲大了给你扯断了跑了吗……那我上哪儿再找一根去啊……再也不会有了……”

“还可以看看老板他们每天都在做什么,”程博衍说着又喝了一口,“开个店生意怎么才会好,万一你以后也开个砂锅饭的店呢。”

程博衍半天都说不出话来,他一直觉得项西自卑、敏感,却也把很多事看透了,眼泪这种东西大概不会出现在项西脸上。

“嗯,我觉得我可以学学怎么做砂锅饭了。”项西笑着说。

现在这跟决了堤似的眼泪,让他有些手足无措。

“怎么搬最省力,什么姿势不容易伤了腰,”程博衍喝了一口酒,“这都是收获的经验。”

还有心疼。

“收获什么?”项西看着他,有些迷茫。

“别哭,”他伸手在项西脑袋顶上胡乱扒拉两下,“项西,别哭。”

“既然决定在那儿先干着了就好好干,”程博衍在项西仰着脖子喝饮料的时候总算找到了说话的机会,“做什么都会有收获,就算是去搬砖,也会有收获。”

“关你屁事!就哭!”项西带着哭腔说。

找房子也特别顺利,单间配套,共用厨房,邻居都是学生,挺好的……

程博衍叹了口气,伸出胳膊把项西搂进了怀里,在他背上轻轻拍着:“行吧,那你哭吧,再换几个花样都哭一遍。”

饭店还不错,生意很好,老板夫妻长得跟兄妹似的两个胖子,人挺好的,还给他留了时间去找房子,钱也给得不少,还管两顿饭。

项西往他身上也一搂,眼睛埋在他肩上狠狠地哭了几嗓子,然后就没了声音。

玩具销售那儿肯定是个非法黑窝点,配备了铁锹打手,撵了他好几条街,鞋底都跑圆了。

“倒不过气了?”程博衍在他背上又拍了几下。

半真半假带夸张的,程博衍感觉自己想搭话都找不到切入点。

项西小声说:“哭猛了,哭不出来了……”

找到工作,看得出项西挺开心的,吃饭的时候程博衍没怎么说话,边吃边听着项西说个不停。

程博衍笑了笑,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不就是工作没了吗,不就是被人找麻烦了吗,没事。”

“嗯,好。”程博衍说。

“站着说话不腰疼。”项西说。

“哟,”项西眯缝了一下眼睛,“口气真大,那等我好了,咱俩喝几局。”

“我给你介绍个老板,你好好干。”程博衍拿手机拨了个号,接通之后他说了一句:“宋一,到走廊这个洗手间来。”

“还没醉过。”程博衍勾勾嘴角笑笑。

宋一推门进来洗手间的时候,程博衍站在洗手池前专心地用洗手液搓着手,没看到项西。

“挺干净的啊,这都不能趴啊……”项西无奈地坐直了,“我从小就跟着平叔喝几杯,谈不上酒瘾吧,就是有时想喝两口,我看你酒瘾才大呢,二锅头,你是不是挺能喝的?”

“叫我来看你洗手啊?”宋一在洗手间里四处看了看,看到了一个隔间的门是关着的。

“别趴桌子,脏不脏啊,”程博衍皱皱眉,“你酒瘾还挺大。”

“你那个超市,”程博衍看着他,“还缺人手吗?”

“……说了,”项西叹了口气,趴到桌上,“我没抽烟啊,现在都好了吧,喝几口酒也不行吗?”

“缺啊,”宋一马上说,“缺。”

“医生没跟你说现在烟酒都要禁?”程博衍看着他。

“什么职位?有什么要求?”程博衍问,也往关着门的隔间看了一眼。

“哎,对啊,为什么我要喝营养快线啊!我也不开车,我都没车!”项西这才想起自己之前的重点。

“只要不是收银,会说话就行。”宋一说着,明白了程博衍的意思。

“你管我呢,”程博衍笑笑,往椅子上一靠,“你一个喝饮料的。”

“我收不了银。”隔间里传来项西的声音。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昨儿还喝红酒呢,那么高级,”项西啧了一声,“今儿一扭头居然又喝二锅头了?”

“你先拉,”宋一笑着说,“收银也没什么难的,就那点儿东西,真要学,有几天也会了。”

“今天又没开车。”程博衍说。

“没在拉。”项西说。

项西没说话,瞪着他看了半天才开口:“你喝二锅头?”

“那就除了收银,你给安排个位置?”程博衍一边搓手一边跟他商量,“别让他写字就行。”

“嗯,酒是我的,”程博衍拿起杯子喝了口茶,“饮料是你的。”

“行。”宋一说完,又凑到程博衍耳边小声问:“这小孩,是不是风波庄那个?”

“什么意思啊?”项西胳膊撑着桌子瞪着程博衍,“一瓶二锅头,一瓶营养快线?”

程博衍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点了点头。

“好的。”服务员走开了。

宋一靠着洗手池笑了起来,程博衍看了看他:“不嫌脏啊?”

“一瓶,再拿一瓶营养快线。”程博衍说完又看了他一眼。

“不嫌啊。”宋一笑着说,又走到隔间门口敲了敲门:“博衍有我电话,你什么时候过来给我打个电话就行,具体的事你来了我们细谈。”

“要两……”项西想纠正服务员,话没说完就被程博衍打断了。

“嗯,”项西在里边回答,“谢谢。”

“要一瓶二锅头是吗?”服务员重复着。

宋一出去之后,项西打开门,从隔间里走了出来,眼眶还有些发红,鼻尖也是红的,他对着镜子看了看:“这怎么办啊?”

“喝二锅头?”项西挺意外地看着他,想了想又说了一句:“行吧,我挺久没喝二锅头了。”

“到走廊上透透气再进去。”程博衍冲了冲手。

“红星二锅头,”程博衍说,“再……”

“我洗个脸。”项西拧开水,胡乱地接了水往脸上泼着。

“要。”项西一挑眉毛,不再托着下巴了。

稀里哗啦的水溅到了程博衍裤子上,他往旁边让了让:“洗个脸跟打仗一样。”

“要点儿什么酒水吗?”服务员问。

“我不跟你再说谢了,”项西关掉水,用力晃了晃脑袋,“大恩不言谢。”

服务员立马换到了程博衍这边来介绍菜了,程博衍看着要了个锅和几份小碟的配菜。

“还知道这句呢?”程博衍笑了。

“好。”项西点点头。

“嗯,一个假瞎子教我的,我以前认识的那些人里,他算是文化人了。”项西抹了抹脸上的水,对着镜子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吐出来:“超市我能行吗?我什么都不会。”

“我来看。”程博衍笑笑,拿起菜谱翻开了:“我直接点了吧?”

“宋老板不说了吗,会说话就行。”程博衍说。

“不看,”项西还是托着下巴,手指轻轻敲了敲嘴唇,“看不懂。”

“我又不傻,”项西笑笑,“他那话是说给我听的。”

“这个菜您可以看看……”服务员翻开放在项西面前的菜谱。

“是啊,你又不傻,有什么不明白的学就行,熟人就这点儿好处了,”程博衍拍拍他的肩,“出去说。”

现在看着坐在自己对面托着下巴听服务员报菜单的项西,他又突然发现时间过得其实挺快的,转眼项西就要搬出去了,约法三章好像都还没全约明白。

“难为你了,”项西往洗手间门口走,揉揉鼻子,“在厕所折腾这么半天。”

程博衍一直一个人住,习惯了回家就一个人运动、吃饭、看书,项西突然闯进他生活里,大大咧咧不讲究的样子他还挺不适应的,总觉得过了很长时间。

“哭痛快了就行。”程博衍说。

居然才几天?

程博衍的这个生日聚会转战了三个地方,吃饭,喝茶,唱歌。

项西倒是很清楚,把他带到了东门的一家大骨汤火锅店里,小区东南西北四个门,外面的街上有些什么他都知道,程博衍都有些想不通,他就在这儿待了几天,还生着病,是怎么做到的。

项西本来想吃完了饭就走,不过想想又没走,他在人家生日这天哭了一鼻子,还让程博衍这么讲卫生的寿星在厕所又是敲门又是爬马桶的,不能再扫兴了。

程博衍如果不是跟朋友吃饭,很少出门吃东西,不健康,主要是也累,自己随便弄点儿吃了就行,所以这附近有什么吃的他基本不知道。

反正跟程博衍的这帮朋友待了一顿饭时间就能感觉到了,都是挺好相处的人,虽然话题插不上嘴,在一边听着也不算难受。

程博衍伸手按了一下电梯的按钮:“忘了。”

也没人对他这个“沙县打工的”有什么异样的眼光。

“现在电梯是用意念控制了吗?”项西问,“发个功就自己上来了。”

程博衍的朋友都跟他一样,人都挺好的。

“是啊,你不说请我吃饭吗?”程博衍说。

就是唱歌都有点儿吓人。

“嗯,那肯定,我就认识你这么一个好人。”项西笑着说。两人沉默地站了一会儿,项西揉揉鼻子问了一句:“咱是要下楼吗?”

聚集了这么一堆跑调走音破锣嗓子的朋友还真挺不容易的。

“……哦,那行吧,”程博衍走到电梯前站着,“那你好好干,有什么事可以给我打电话的。”

“唉,我这十五岁的嗓子……”宋一拿个话筒破着嗓子吼完了一首《洋葱》,坐沙发上咳了半天。

“租好了,”项西说,他没告诉程博衍他住店里阁楼,“明天我就……搬走了。”

“变声期呢,”程博衍在一边一脸严肃地说,“要注意保护。”

“晚上收工了还上我这儿住吧?”程博衍关上门,“你还没租房呢。”

“嗯,不唱了,”宋一笑着说,“项西要唱什么?我帮你点。”

“是啊,本来我想说再过两天,但是老板说特急、缺人手才贴的招工,”项西抓抓头,小声说,“你不知道,我这情况找个工作实在不容易,我就想先干着吧,以后慢慢再看。”

“我……不唱,”项西往沙发里缩了缩,虽然屋里就这些人,但成为焦点还是会让他不自在,“我听就行了。”

“明天?”程博衍扶着门愣了愣。

“唱吧,”程博衍笑着说,“他们唱成那样都唱了呢。”

“嗯,一个快餐店,做砂锅饭的,”项西点点头,走到门外,“明天上午我打完最后一针,拿点儿药,就不用再跑医院了,跟老板说好了明天下午开始。”

“你怎么不唱?”项西啧了一声。

“怎么,工作成了?”程博衍看着他。

“你唱一个我就唱一个。”程博衍说。

“今天我请你吃顿饭吧,”项西跑进书房里换了衣服,又跑了出来,“算是感谢你。”

项西看了他一眼,想了想,让宋一给找了首歌。

“嗯?”程博衍抬着一条腿正要脱鞋,听了他这话,就没动。

“我不怎么听歌,就会唱几首,”项西小声说,“唱得不好你……就笑吧,反正我看谁唱你们都笑来着。”

程博衍回到家的时候,项西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看到他进门,立马站了起来:“别换鞋。”

“是的,”程博衍乐了,“我们以前还说应该录个专辑,专为各种心情不好的人服务。”

不过如果方寅愿意给他出三个月房租,他当然更愿意装模作样思考一下再答应下来。

前面几首歌唱完了,轮到了项西,他接过程博衍递过来的话筒,站起来轻轻清了清嗓子。

“再说吧,我看情况。”项西其实对住在快餐店的阁楼里也不太情愿,想象中就好过不了,低矮阴暗的,他虽然没多少钱,但也没打算长住,还是要搬的。

“听听项西是不是我们这个阵营的。”陈胖边给鼓掌边说。

“你原来想租什么样的,就租什么样的,”方寅笑笑,“怎么样?”

项西笑了笑,听到音乐响起的时候,他突然就不太紧张了。

“行啊,来套大三居。”项西打了个响指。

这首歌他和馒头都挺喜欢的,在网吧玩游戏的时候,两人都爱戴着耳机一晚上就循环这一首。

“没事,先拍拍你在这里的生活,”方寅说,“如果你觉得阁楼条件不好,我给你出三个月房租,你去租个房子。”

前奏响过之后,项西闭了闭眼睛,突然有种回到了从前,跟馒头一块儿混着的那些日子。

“不要钱呢,”项西看了他一眼,笑了,“还想拍我找房子呢吧?”

“我以为我不会喝醉,陷入这无力的防卫……”项西站着,低着头,脚跟着节奏在地上轻轻点着,“把自以为是的梦嚼碎,吞下这座城市的卑微……”

“就住阁楼里?”方寅跟着他,“条件不行吧?”

屋里一下安静了。

“住店里,有个阁楼。”项西说完,往公交车站那边走过去。

项西的嗓音清亮中带着略微的金属音,这两句唱出来听着突然有种空荡荡的感觉。

“明天下午就开始?你不找地方住了吗?”方寅问。

苍凉。

“明天下午开始,我现在得回去了,”项西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这折腾一大通都四点多了,他连午饭都还没吃呢,刚刚在店里闻着老板娘炒菜的味他肚子都叫上了,“你也休息吧,午饭都没吃呢。”

程博衍靠到沙发背上,看着项西脸上不时掠过的淡淡光斑,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蹦出这个词。

“怎么样?”方寅站起来等着他过了街,问了一句。

“我以为我在向上飞,我忘了我在往下坠,你要我闭上危险的嘴,紧紧抱着你安全的腿……”几句过后,项西突然一抬头,打了个响指,声音跟着音乐一下扬了起来,“就让大雨敲打我的脸,阳奉阴违的风太阴险,从不跟随,我有我要去的方向,怎会在乎这一点点的伤……”

项西从店里走出来的时候,看到了坐在路对面花坛边的方寅,正举着相机对着他拍。

“夜里行走我从不害怕,寂寞让我听见心里话,在颠簸的路上埋葬我的青春,我愿承受,所有理直气壮的罪……”

“可以先住在店里,我们后面有个阁楼。”老板娘炒好一锅,给客人拿过去之后又说:“你明天下午过来也行,但过了明天就不行了,我等不了,你也看到了,忙不过来。”

程博衍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认真去听一个人唱歌了,当然,这也跟他身边能把歌唱得让人愿意听的实在不多有关系。

“不是不行,”项西按了按创可贴解释着,“我还有点儿事要处理,我还没找到地方住呢,我还……我明天早上还有点儿事。”

但项西这歌却唱得一屋子人都没了声音,安静地听着。

“怎么,不行?工资一千二,包两餐,这算是不错了。”老板说。

他无法形容这种感觉,苍凉、寂寞,还有那种不肯低头的倔强。

两种想法在他脑子里拳打脚踢地来回折腾着,创可贴都快打掉了。

项西唱开了之后就似乎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里,没有看任何人,也没有看屏幕,只是垂着眼皮看着斜前方地板上的光。

马上就要从程博衍那儿搬出来了……真不想干啊!

“这空的酒瓶它泄了我的底,越夜,越烈……我什么都可以,借我你的勇气,别只是讲讲而已,我现在明知山有虎却偏向虎山行!”

终于找着活儿干了!太好了!

这段Rap项西念得特别清晰,程博衍看着他的侧脸,一直到这首歌唱完了,他才移开了目光。

“啊?”项西愣了,他觉得自己虽然非常想马上找到工作先干着,但猛地这么快就让他开始了,他突然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好!”音乐停下之后,陈胖是第一个叫好的,他喊了一声之后,屋里的人都跟着喊了起来,鼓掌也响成一片。

“嗯,宏图啊,”老板看了一眼,“你今天就开始吧,我们这儿缺人手,忙不过来了。”

“看不出来啊,”林赫拍着巴掌,“项西这歌唱得真是让人有些意外。”

“十九了。”项西说着,掏出了展宏图的身份证递给了老板。

“谢谢。”项西揉揉鼻子,把话筒放下,坐回了沙发里。

“行。”老板娘看着跟老板是一型的,小一号,她面前三个小锅同时炒着菜,一边颠着锅一边打量了一下项西:“孩子,你多大了?看着没成年呢,拿身份证看看。”

“项西,”宋一越过程博衍往他这边凑了凑,“你这嗓子,随便去哪儿唱,都……”

“这人行吧?”老板是个挺面善的胖子,跟他聊了几句,扭头问正在炒菜的老板娘,“看着挺干净利索的,比之前来的那个强。”

“酒吧歌手吗?”程博衍说。

项西说了自己有工作经验,但没说是在风波庄,只说也是快餐店,要不人一问风波庄干完了的人怎么肯在这小店干,他该答不上来了。

“嗯。”宋一点头,想了想又说:“算了,太乱。”

老板和老板娘两个人经营着,原来有个打下手的不干了,所以重新招人,挺急的。

项西笑了笑没说话。

跟以前大洼里路口总被平叔拖着不结账的那家快餐店规模差不多,项西走进去的时候居然有种熟悉的感觉。

项西的歌唱得很好,但没有影响破锣嗓子们继续自娱自乐,大家又开始破着嗓子对歌曲进行强拆。

玩具销售没戏了,项西重新上了公交车,去那个饭店,饭店倒不是黑窝点,就跟医院隔着三条街,但就是个没多大的快餐店,主营砂锅饭。

“唱得真不错。”程博衍小声对项西说。

“没有,”项西也拍拍他的肩,“我就为一天那五十块,所以你最好在我还没彻底受不了之前拍完。”

“我能唱对词的就这一首,”项西笑着说,“到你了,我唱一个你唱一个。”

“你自己没点儿什么别的想法吗?拍的过程中……”方寅跟着站了起来。

“我不唱了。”程博衍说。

“但这些东西看完了又怎么样呢?”项西系好鞋带,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腿,“看的人感叹一会儿,还有人这么惨啊,演的人该怎么活还是怎么活,对吗?”

“凭什么,耍赖啊?”项西瞪着他。

方寅沉默了一会儿,喷出一口烟:“小展啊,你没上学真可惜了。”

“现在突然不想唱了。”程博衍拿过瓶子喝了口矿泉水,本来他是想唱的,但现在他的情绪似乎被项西唱得有些回不来,突然就不想再开口了。

“因为有人想看呗,”项西扯了扯自己都跑到鞋里去了的袜子,“谁都想知道别人的生活是什么样的,越离得远越想看,活得越惨越离奇就越想看。”

“不敢唱了吧?”项西突然乐了。

“小展,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拍这些东西吗?”方寅点了根烟叼着。

程博衍笑了笑没出声。

“挣扎在黑暗边缘倒霉催的少年找工作找到了非法窝点里,结果让人给拍进了医院?”项西瞅了他一眼,冷笑了一声,“你是不是还挺兴奋的,多好的素材。”

项西啧了一声:“真没想到我的歌有这么大威力,把你都打击成这样了,他们难听成那样了都还敢唱呢,你得唱得有多吓人啊。”

方寅笑了笑,半天没说话,低头看了一会儿相机上的照片,又突然拍了拍他的肩:“其实这几张很有感觉……这就是生活,各有不同,各自挣扎。”

项西挺想听程博衍唱歌的,他觉得程博衍的声音挺好听的,唱歌应该也不错,不过程博衍一直到大家唱够了散场也没有唱。

“不是我说,大摄影家,你这也太耽误我事了,”项西皱着眉,拿过水喝了两口,“你说我刚刚要是反应慢点儿,他出来一锹拍我脸上怎么办?”

“以后有机会再唱吧。”程博衍说着,往停车场走去。

“喝点儿水,”方寅去买了瓶水递给他,抱着相机包也坐在了他身边,“你跑得真快。”

“难听吗?”项西问。

两人一直跑到大街上才停了下来,项西往路边一个商店门前的台阶上一坐,喘了半天:“不干了,你别跟着我了,钱我也不要了,赶紧走。”

“……不太难听,”程博衍想了想,“一般难听吧,跟他们比的话。”

“什么?”方寅这才吓了一跳,抱着相机跟着他狂奔起来。

项西跟在他身后笑了半天。

项西骂了一句:“跑啊!人说你来暗访的,要揍你了!”

程博衍开车把他送了回去,在路口停下了车:“哪栋?”

方寅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他跑过身边的时候,方寅居然还举着相机对着他一路按着快门。

“别进去了,路都太窄,进去了我怕你出不来,”项西松开安全带,“我走进去两分钟就到了。”

他顾不上别的,顿时跑得跟拧了发条似的,脚跟别说打后脑勺,腿再长点儿没准都能打着眉毛了。

“你明天给宋一打个电话,”程博衍拿出手机找到宋一的电话号码,“他的超市离这边挺远的,你再问问他那儿能不能安排住的地儿。”

他没多想,转身拔腿就跑,没跑出两步,就听到有人打开了院门,他回头瞅了一眼,一个只穿着长袖T恤也不知道是肌肉发达还是肥肉发达的男人拎着把铁锹冲了出来。

“没事,让人安排了活儿,还没干呢,又让人给安排住宿,”项西记下了宋一的电话,“不太合适,我坐公交车也行的,这儿交了三个月房租呢,提前退了我怕房东不退钱。”

接着就听到了里面有些杂乱的声音,女人似乎是在跟什么人说着话,项西隐约听到了记者什么什么,暗访什么的。

“这片安全吗?以前我就知道这边房租便宜,还真没来过,”程博衍往外看了看,“今天过来才发现是这德行的。”

项西愣了愣,回头就看到了在身后三十米远举着相机的方寅,没等再说话,女人就把院门给甩上了。

“安全,有什么不安全的,都是学生,”项西笑笑,打开了车门,“在别人眼里,我这样的才是不安全因素呢。”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女人打断了,她突然探了半张脸出来瞪着项西身后:“带个记者来的?你干什么的!”

“你现在看着挺像安全因素的。”程博衍说。

“我……昨天打过电话,你让我过……”项西一看这阵势立马就不想进去了,跟做贼似的,比平叔那儿看着还要见不得人的感觉。

“生日快乐,”项西下了车,关上车门趴在车窗上说,“晚安。”

“干吗的?”一个女人从门后突然出现,把门一掩,只留了一条缝警惕地盯着他。

“晚安。”程博衍笑笑。

最后项西在一栋居民楼的一楼找到了这个玩具厂,不,严格说是个作坊。院子门口也没挂着牌子,不过项西确定就是这儿,靠的也不是认牌子,靠的是从开着的院门里看到院子里堆放着的玩具。

项西回到屋里,洗了个澡之后躺在床上一个多小时都没睡着。

方寅还挺配合,不再说话,远远地跟着他。

挺晚的了,他其实挺困的,但又莫名其妙地有些兴奋,睡不着。

“我告诉你了,你怎么没提醒一下别人呢?你认识吗?”项西转过脸看着他,有些不耐烦,“我没那么高尚,你拍我不就是因为这些吗?我要上手跟着去偷一把你是不是更喜欢?你先别跟我说话,我找地儿呢。”

又哭又喊地发泄过后的疲惫和似乎又看到了希望的喜悦交杂在一起,加上对自己在超市里能干什么的担心,让他脑子里一直有些混乱地响着。

“怎么没想着提醒一下别人呢?”方寅追问,“是认识的吗?”

折腾到大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挺明显的。”项西说。顺着路往前走,这片都是旧居民楼,看不出哪儿像是有个卖玩具的厂。

虽然一夜都没睡踏实,项西还是一早就醒了,看了看时间,八点的时候他给宋一打了个电话。

下了车之后方寅才问他:“你看到小偷了?怎么看出来的?”

“喂?”那边接电话的听着却不像是宋一的声音。

“嗯?”方寅愣了愣,但还是把包往身前拉了拉。

“是……”项西不知道是该叫宋一名字还是叫宋老板还是宋哥还是什么别的合适,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了名字,“宋一吗?”

“看着点儿你钱包,”项西转头对方寅低声说,“车上有小偷。”

“他还没起,”那边的人说,“你哪位?”

车上人挺多的,项西站在靠近后车门的地方,没开两站地,他就看到了有两人一左一右地站在了一个姑娘身边。

“我叫项西。”项西突然听出了这是林赫的声音,有些吃惊。

虽然程博衍给他留了钱,但他研究过站牌之后还是决定坐公交车过去,医院这边车不好打,公交车差不多能到地方,走不了多远。

“项西啊,我是你林哥,”林赫说,“我给你叫他。”

项西准备先去玩具推销那里,比饭店远,不过他觉得销售做起来比在饭店打杂要有意思些。

“别别,我晚点儿再打吧。”项西赶紧说。

“有什么心酸的,”项西啧了一声,“您这心没熟吧。”

“没事,要不叫他能睡一天。”林赫说完,又喊了一声:“宋一!项西电话。”

“嗯,刚打完吊针就得急着去找工作,”方寅说,“挺心酸的。”

跟宋一联系之后,宋一把超市地址给了他,让他直接过去。

“这也拍?”项西撕掉纱布,他看了看,按了挺长时间,针眼都看不清了。

项西飞快地洗漱完,看着昨天穿过的那身衣服,拿起来闻了闻,还有没散尽的烟酒味……

“慢点儿,”方寅迅速举起手里的相机对着他拍了两张,“好了。”

但除了这套衣服,他也没别的了,这套是礼服呢。

“哦。”项西应了一声,低头准备把手上吊针时贴着的小纱布扯掉。

于是他还是穿上了这套衣服出了门。

“我就在步行街那边,另一个跟拍,让我助手先跟着了,我得过来你这儿,”方寅笑着说,“你这边比较重要。”

按宋一给的地址很轻松就找到了超市,但看到超市的一瞬间他突然又不敢进去了。

“挺快,车刚过去一趟。”项西看着他。

之前没人告诉他这个超市会是个看上去还挺高级的超市,他一直以为就跟楼下那个卖菜的超市差不多的档次呢。

项西在车站等了没多大一会儿,方寅的车就停到了路边的停车位上,他拿着炮筒下来了。

宋一这超市不算太大,但装修很漂亮,里面也不卖菜,从玻璃窗看进去,能看到包装很漂亮的零售和饮料,还有穿着制服的超市工作人员。

不过一身白大褂,戴着口罩的程博衍看着还挺帅的。

身后有人按了一下喇叭,项西回过头,看到宋一骑着辆电瓶车停在他身后。

项西乐了半天,走出医院的时候还在笑。

“宋……老板,早。”项西没想到宋一会骑辆电瓶车,招呼差点儿都不知道怎么打了。

项西没过去,站外面看了一会儿,感觉就这气势,大叔的口水都要跟着喷出来了,果然他喊了没多久,程博衍把口罩戴上了。

“走,”宋一把电瓶车骑到人行道上停好,“进去。”

打完针他没有马上走,去骨科转了转,程博衍在诊室里坐着,一个大叔大概是腰疼,胳膊撑在桌上凑到程博衍脸跟前说着什么,嗓门挺大,程博衍一边往病历上写着,一边点头。

宋一给项西安排的工作很简单,主要是理货和在店里来回转转,有顾客找不到东西的时候帮着点儿。

去医院之前他给方寅打了个电话,方寅表示昨天打针的时候拍的照片效果很好,今天不用拍打针了,下午跟他一块儿去面试。

“不难,就是累点儿,”宋一说,“得来回溜达。”

看着这几个字,项西乐了好半天,真难为程博衍了。

“比我在砂锅……沙县轻松多了,”项西笑着说,“谢谢。”

对照着这三个字的样子,他差不多能猜出上面两行也是打车去,只是写得有些潦草,程博衍怕他看不懂……

“你什么时候开始上班都行,今天你先跟着熟悉一下店里的情况?”宋一跟他商量着。

打车去。

“行,我马上上班都行的。”项西马上点头。

项西洗漱完了拿起包子啃了一口,觉得挺暖的,桌上还放着两百块钱和一张字条,字条上有三行,每行三个字,他看了半天只看明白了最后三个,最后三个字写得特别工整,一笔一画的。

“张昕!”宋一笑笑,冲收银台那边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叫了一声。这姑娘跑了过来,宋一给项西介绍了一下:“领班,你跟着她先学学。”

醒过来的时候程博衍已经出门了,桌上放着粥和包子,平时都只有粥,今天大概是因为他要面试,所以给他加了餐。

“好的。”项西点点头。张昕伸了手过来,他愣了愣才伸手过去跟她握了一下:“我叫项西。”

项西没睡好,这一晚上都在琢磨这回工作能不能找着,找着以后又该怎么办,快天亮的时候才睡着。

“入职登记什么的晚点儿我去弄,”宋一摸了根烟出来点上,“你先给他找套制服吧,我……”

程博衍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店里不让抽烟。”张昕看着他。

“就一个饭店和一个玩具推销的活儿,还用准备什么啊,去了问问聊聊,行就行,不行就走人了,”项西笑笑,“再说我也没东西可准备,什么都没有,就一张身份证还是假的。”

“哦,”宋一叼着烟,“我说过吗?”

程博衍被他这一反问,也愣了愣:“不用准备吗?”

“店规里有。”张昕说。

“准备?准备什么?”项西愣了愣。

“行行行,那项西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就问张昕。”宋一转身进了后面的办公室。

“要准备的东西准备了没?”程博衍又问。

张昕是个挺严肃的小姑娘,给项西拿了套衣服,等他换好之后就带着他在店里转了两圈,给他介绍了一下不同的商品都放在什么区域。

“嗯。”项西点点头。

“你自己没事也多转一下,看看东西有没有放整齐,有没有破损,送货来了要清点上架,这些都注意些,咱们超市不大,一个班也就四五个人,所以有什么事都得多留意。”

第二天要去面试的事,项西一晚上都没提,觉得没兴致了,最后还是程博衍问了他:“明天是打完针了去面试?”

“嗯。”项西很认真地点点头。

“我……去洗头吧,”项西叹了口气,“你还挺会安慰人的。”

“排班什么的我排好了就告诉你,”张昕跟他说了一下排班的大致情况,“具体的你到时看办公室的排班表就知道啦。”

“还成,我的菜是有型儿没味,你的菜吧味道还行。”程博衍笑着说。

项西很庆幸自己是个半文盲,起码还能看懂排班表……

“做饭以后也信不过了吧?”项西站在一边。

张昕给他说完之后,又给他介绍了一下这一班的另外几个同事,然后就去收银台忙了,项西在店里自己转着。

“我洗,”程博衍把碗放进池子里,“洗碗我真信不过你。”

每次经过玻璃时,他都会悄悄看一眼,能看到自己穿着制服的影子。

吃完饭他都不好意思让程博衍洗碗了:“我来洗吧,吃成这样真是挺伤感的。”

制服是黄色的短袖T恤和蓝色的运动裤,看上去挺精神的,项西觉得看来看去都看不厌,有种说不上来的满足感。

项西本来觉得自己这顿饭做得还成,结果蛋咸了不说还糊成那样,菠菜吃着牙碜,就排骨粥还凑合,但也是水米分离,排骨吃起来跟拔河似的。

制服!

“还是别吃了,焦咸焦咸的。”项西起身拿着两个碗进了厨房,把蛋给倒进了垃圾堆里:“以后我练好了,你再尝尝。”

他现在也是个穿制服的人了!

“没事,咸了喝粥。”程博衍说。

一想到这个他就忍不住想笑,又老觉得不真实,需要不断地低头看,或者往玻璃上找自己。

项西又夹了一大块放进嘴里,然后叹了口气:“肯定撒匀了,你尝尝,全都一样咸……我吃着都咸,你吃得齁着了吧?”

哈!哈哈哈!

程博衍笑了起来:“咸了点儿,撒盐了吧,是不是没撒匀?”

宋一的超市挨着几个新的小区,生意还挺好的,店里顾客一直没断过,项西一直注意着别的同事都在做什么,边记货架上都有些什么,边留心别人是怎么做的,一上午站着也没觉得累,心情也很明朗。

“真的啊?”项西一挑眉毛乐了,马上也吃了一口,嚼了两下就停了,看着程博衍:“程大夫,你还真……给面子啊。”

特别是一个女顾客着急要找牙刷,正好问了项西,项西把她带到了日用品货架那边,她说了声谢谢啊,项西突然就有点儿想蹦着走。

“挺好的,意料之外。”程博衍点了点头,低头又吃了一口。

快中午的时候张昕来问了他想吃什么,准备订快餐,还给了他一张菜单。

“怎么样?”项西很紧张地盯着他。

项西拿着菜单有点儿紧张,本来就不认识几个字,再一紧张,一眼看过去居然除数字之外一个字也没看明白,最后他只得挑了个十块的指了一下:“这个吧。”

“第一次做的,好歹尝尝。”程博衍笑了笑,挑了一筷子没糊的吃了。

“嗯,”张昕点点头,“再加个煎蛋吧,餐费有多余呢,或者加香肠?”

“这么给面子?”项西坐下了,有些吃惊,“我以为要打一架才能留下这两个蛋呢。”

“那加香肠吧,谢谢。”项西说。

“哪儿糊都一样……”程博衍说了一半停下了,想了一会儿把煎蛋放回了桌上,把盘子里那个夹到了自己碗里:“就这一次。”

中午吃饭是几个人轮着吃的,项西进员工休息室吃完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点的是个排骨饭,这家的排骨不怎么样,啃不下来几口肉,还好他加了香肠。

“哎,别啊,”项西拦着他,“糊的地方不吃就行了,我煎了半天呢,要不你别吃了,我尝个味,我还没煎过蛋呢。”

几口扒拉完饭,他看到桌上还散扔着几张菜单,于是拿了一张叠好了放进了口袋里,打算晚上回去研究一下都有什么菜。

“你也别吃了,糊成这样了,吃了对身体不好。”程博衍站起来拿起了盘子。

收拾好自己的饭盒,项西走出了休息室,正好碰上宋一从办公室出来。

“这个我吃,你吃那个,”项西赶紧把这个蛋夹到了自己碗里,“那个是地图。”

“宋……”项西看着他,也没听到别的同事是怎么叫宋一的,他有些犹豫。

程博衍没说话,把其中一个蛋夹起来翻了个面,然后就愣住了:“这还有没糊的地儿吗?”

“叫宋哥就行,都这么叫,”宋一笑了笑,“怎么样?累吗?”

“哦,”项西收回筷子,“其实吧,也没糊太多,跟地图似的。”

“不累,”项西揉揉鼻子,“一点儿都不累。”

“别敲碗。”程博衍坐下。

“店里要没什么人的时候你可以让张昕教教你怎么用那个收银的机子,”宋一指了指收银台,“不难的。”

项西拿过椅子坐下,拿着筷子在盘子边上敲了敲:“其实……”

“好的,谢谢宋哥。”项西说。

程博衍盯着煎蛋看了一会儿:“是不是煎糊了?”

宋一走了之后,项西继续在店里来回转悠着,下午人挺多,他没机会去跟张昕学怎么用机器,还有送货的过来,他帮着同事把货搬进后面的小仓库。

“嗯,这个煎蛋吧……”项西站在桌边,“这个鸡蛋吧,吃的时候有方法,就是吧……不要一口咬,你就拿筷子从上往下夹就行……”

一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男生拿着个本子往上记着,这男生叫于保全,项西觉得他的名字挺有意思的,特别好记。

他把菜端出来的时候,程博衍挑了挑眉:“不错啊,还会煎蛋呢?”

他凑过去往本子上看了一眼:“是要记下进了哪些货吗?”

这顿饭项西做得比程博衍要快得多,排骨粥、蚝油菠菜,还煎了两个鸡蛋。

“嗯,”于保全点点头,“都得记下来,到时拿出去摆的时候也要记一下。”

“洗洗洗!”项西在洗手池里冲了冲手。

“……哦。”项西看着上面的字。

“油盐别搁错了。”程博衍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出了厨房,在客厅里又补了一句:“洗手!”

突然有些发慌。

“我来,”项西迅速站到案板前抢占了地盘,“不砍骨头的话很简单了,你歇着吧,脸都黑了。”

哪天要让他来记,他怎么记?

“继续吧,洗干净手……算了,”程博衍走到洗手池旁边,“还是我来吧。”

他这辈子写的字加起来估计都没到二百个……

“那你说我现在是继续做饭还是先去洗个头?”项西把刀放好,看着他。

下午下班的时候,张昕趁着人少,把这个班的几个人都叫到了一起,做了个简单的小总结。

“抹一脑袋猪油就过意得去了啊?”程博衍挥挥手,“行了,放着吧,大块就大块吃,你反正需要补。”

“好啦,”张昕说完笑了笑,“辛苦啦,下班,快回去吃饭吧。”

“又不是故意的!”项西喊了一声,“我这不是把你刀弄坏了过意不去吗?”

晚班的同事已经来了,项西换了衣服,把制服挂在了更衣室的架子上,要不是看大家都是这么做的,他真挺想把制服拿回去好好欣赏一下的。

“手抓了肉又往头上摸!”程博衍一巴掌拍在他手上。

“把你名字写一下,写这儿,”于保全递了支笔给他,指了指他衣服的衣领,“这样就不会搞混了。”

“卷了。”项西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头。

“哦,一定要写名字吗?”项西接过笔,名字他倒是会写,但字实在是有点儿不能看。

“这把也是片肉的,刀把看着显脏,我就没怎么用,”程博衍也看到了刀刃,叹了口气,“放着吧。”

“你做个记号就行,我就是做了个记号,”于保全笑了起来,“是不是字写得难看啊?我也是。”

他一边说一边又看了看手里的刀,猛地发现刀中间有一小块已经卷刃了,他顿时感觉脸都红了:“哎?那这把是干吗的啊?”

项西嘿嘿笑了两声,拿笔在衣领上画了两道波浪线。

“没有?”项西愣了,指着刀架,“片肉的,切青菜的,一样一把,这把不就是……”

他跟于保全一块儿走出超市,于保全骑电瓶车来的,项西刚跟他挥手道了别,一扭脸就看到了停在路对边的程博衍的车。

“我这儿没砍骨头的刀。”程博衍有些无语。

他眼睛一下瞪大了,赶紧跑了过去,一把拉开了车门。

“砍骨头的刀啊,”项西晃晃手里的刀,“平时你不是用白把的那把吗,那是片刀吧,这个我看你也不用,应该是……砍骨头的吧……是吧?”

“你怎么在这儿啊!”他笑着喊了一声。

“……哦,”程博衍在外面应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突然跳起来跑进了厨房,“你拿什么刀砍呢?”

程博衍笑着看了看时间:“我在这儿快两个小时了。”

“太大了,不好煮,”项西在里面又是哐的一刀,“我给改改刀。”

“啊?”项西愣了愣。

“哎!菩萨啊!”程博衍在客厅里终于出声了,“你在干吗呢?排骨不是砍好了吗?”

“我今天休息,宋一中午才告诉我你来上班了,我出来转了一圈买了点儿菜就过来了。”程博衍发动了车子,“上车吧,请你吃饭。”

排骨被超市的人砍得太大块了,项西琢磨着给改改刀,在刀架上找了半天,看到一把平时不太用的刀,估计着是砍骨头的,于是拿过来,对着砧板上的排骨哐的一刀砍了下去。

“去哪儿吃?”项西跳上车。

现在讲卫生独孤求败程博衍大师居然放任他眼里的不讲究之王项西一个人在厨房里做饭,没有全程监督,项西估计他是真累了。

“我家啊,”程博衍看了他一眼,“你想上哪儿吃啊?”

虽说程博衍一直强调他除了洗手,别的都不算洁癖,但就算是卫生习惯,项西也觉得他差不多能登顶独孤求败了。

“对,在外面吃不卫生,不健康,不养生……”项西笑着说,“那就去你那儿吃杂豆粥吧。”

程博衍坐在客厅里,项西在厨房里忙活的时候他一直没进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