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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信得过的人

项西吃完面,放下筷子,抬手抹了抹嘴:“还挺好,就是汤面愣是煮成拌面了,挺不容易的。”

这面条除了口感有点儿伤人,咸淡还正常,里面还有很多香肠,算是不错的了。

“我看看温度。”程博衍伸手,项西把体温计拿出来递给了他,他看了一眼,挑了挑眉:“你挺行的啊,都烧到38度了还这么有胃口。”

不过对于项西来说,这个面条他能吃完,从小他就吃得很随便,平叔要是心情不好,他连续几天吃不上饭都是正常,有得吃基本可以忽略食物的具体味道,跟没长味蕾似的。

“38度很高吗?正常是多少啊?”项西摸摸自己脑门,摸不出什么感觉来。

项西看了看程博衍,估计是太难吃了他无法继续吃下去,这手艺实在是挺让人无语的。

“36度5,”程博衍回答,“你连正常体温是多少都不知道?”

“水银的准。”程博衍吃了几口面就放了筷子。

“我不知道的多了,”项西满不在乎地回答,“反正长到现在我也没发过烧……烧了可能也没人知道吧。”

“我没那么讲究。”项西把体温计放到左边腋窝里夹着,再用左手按着脑袋上的冰袋,腾出了右手,开始吃面:“哥,你家这么高级,怎么还用这么原始的体温计啊,现在医院不都用那种跟枪似的体温计吗,对着脑门开一枪就知道温度了。”

“跟我去医院吧,”程博衍站了起来,“你的腿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先量。”程博衍说得很简单,坐在他对面低头开始吃面,吃了两口又说了一句:“这面现在就已经没人吃得下嘴了。”

“没有啊,”项西把裤腿撩起来向程博衍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腿,“你看,好着呢。”

“哦!吓我一跳,我以为……”项西拿过体温计,松了口气,坐到了椅子上,“我吃完面再量吧,你看这面都这德行了,量完体温再吃,估计连我这样的都吃不下嘴了。”

“换衣服,去医院,”程博衍把桌上的碗收拾了,“你也没感冒,莫名其妙就发烧了,得检查一下。”

“发烧了你,”程博衍从小箱子里找出个体温计递给他,“量一下温度。”

“我……不用了吧,”项西很犹豫,一提到医院,他就想起自己还欠着程博衍那么多钱,看一次病花费太大,他舍不得,“我前段时间咳嗽也没管,自己就好了。”

程博衍没说话,捏了捏他手心,又往他脑门上摸了一把,这才松开了手,转身拉开了旁边柜子的抽屉,拿出了一个小箱子。

“咳嗽?”程博衍看着他,“什么时候?”

程博衍的手有些凉,手指很有力,项西被他这突然一抓吓得不轻,抽了两下都没把手抽出来,他瞪着程博衍:“哥……程大夫……干吗呢?”

“就上你这儿来前几天啊,咳了半个月,也没什么感觉就好了,”项西说,“我从小贱生贱长的,这种小病都自己能好。”

接筷子的时候碰到了程博衍的手,程博衍愣了愣,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虽说项西觉得自己没什么感觉,发烧也没怎么难受,还不如撞门那一下呢,但还是被程博衍拎到医院来了。

“……我就坨着吃。”项西拿过筷子。

给他挂了号之后程博衍急着去上班,交代他:“如果让拍片拿药,先到我诊室来找我。”

“慢慢吃吧,”程博衍把筷子递给他,“要觉得坨得太厉害你就……加点儿水,再来点儿酱油。”

“哦。”项西点点头。

“哎哟,”项西凑过去看了一眼,“哥,你这手艺也真是精湛了……”

今天程博衍在门诊,一大早诊室外面就已经堆了不少人在等着了,程博衍迅速从抽屉里摸了个派出来啃了,早上那碗面他就吃了两口,不再吃点儿东西估计中午都挺不到。

“没事,”程博衍看了看放在桌上的两碗面,“煮出来就是坨的了。”

刚换上衣服,第一个看着年纪不大的病人就走了进来,说是脖子不舒服,头晕,手发麻。

项西想了想,啧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按住了冰袋:“我主要吧,是想先吃面,要不一会儿面坨了多难吃啊。”

“大夫,我这是颈椎的问题吗?”这人挺紧张地问。

“肿了会疼,用你那个小创可贴也遮不住,”程博衍看着他,“你这么臭美,莫西干没了,再肿半边脑门你受得了?”

“有没有头疼?睡眠怎么样?”程博衍翻开他的病历,边写边问。

“哎哎哎,这也太冰了,受不了,”项西说着,想皱眉也没成功,一皱眉就疼,“我没事,反正也不疼,肿就肿着吧。”

“没怎么头疼,但是睡得不太好,有点儿昏昏沉沉的,”这人摸着脖子,“这跟我天天晚上靠在床上玩手机有关系吗?”

“拿这个敷一下,”程博衍拿了个小冰袋过来往他眉毛上一放,“自己按着。”

“怎么靠的?”程博衍看了他一眼。

项西被程博衍拎到了沙发上坐着,这一撞正好磕在了眉骨上,没多大一会儿就肿了起来。

“就……”这人脑袋一低,“这么靠的。”

“哎,来了——”项西赶紧从床边蹦起来就往外跑,想过去帮着端个碗什么的,但刚一蹦起来就觉得晕得厉害,站立不稳地直接一脑袋撞在了门上。

“你这是靠吗,你这直接就是窝着脖子吧,每天都这么玩啊?”程博衍皱皱眉,示意这人坐到他跟前的椅子上。

“项西,出来吃面。”程博衍在客厅里喊了一声。

“是啊,就这么玩。”这人坐了过来。

风波庄这两天该发工资了,虽然没干多久,又突然跑掉了,他还是打算再过去一趟,几天的钱也是钱啊。

“这么高难度的姿势你还挺忘我,”程博衍笑笑,“这么窝着玩手机多长时间了?”

打开来数了数,他轻轻啧了一声,够呛。

“几个月吧。”这人也笑了笑。

他洗漱完了程博衍的面条还没煮好,也不用他帮忙,于是他回了屋里,从背包的小口袋里拿出了那卷钱。

“脖子往后仰,”程博衍站了起来,跟这人说着,“往后,嗯,慢慢往左边转一下头,右边也转一下……有没有头晕?”

也不知道要何时才能消失。

“没有。”这人跟着他的话转了转头。

虽然自己大概就是个让人没法放心的人,赵家窑和平叔给他的那些烙印,深深浅浅的都在身上刻着呢。

“现在低头,也慢慢左右转一下。”程博衍扶着他的头。

今天,最迟明天,一定要找到地方住,项西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程博衍是没嫌弃他,但许主任明显对他住在这里有些担心,他不喜欢这种感觉,被人提防担心着的感觉。

“有点儿疼。”这人说。

“好的。”项西进了浴室。

程博衍又给他做了几个测试,然后坐下在病历上写着:“问题不算太严重,不过还是先拍个片看看,你这玩手机的习惯得改改,这个姿势对颈椎伤害很大。”

“等不及了,反正一会儿也会开的,”程博衍拿了筷子在锅里搅着,“出门坐51路,到师大那边问问,那边学生租房的多,房租便宜。”

这个病人看完之后,接着的三个都是骨外伤,其中一个老太太,过街的时候犹豫不定,前进后退前进后退不知道该不该走,最后在车开到跟前的时候她终于下了过街的决心,然后被撞了,还好她儿子赶来医院之后并没为难司机,要不看着都像是碰瓷的了。

“我出去,我中午在外边吃得了,”项西抓抓脑袋,“我今天去找找房子,还有工作……水没开呢就扔面进去了?”

快中午的时候程博衍抽了个空正想给项西打个电话问问病看得怎么样了,急诊又送过来一个踝骨骨折的高中生。

“洗漱吧,我做个香肠面,”程博衍抓了一把面条扔进锅里,“冰箱里还有菜,你中午要不出去吃就自己做吧。”

这小孩疼得嗷嗷叫,脸上全是水,也分不清是疼出来的汗还是眼泪,一把抓着程博衍的胳膊就喊上了:“大夫救命,我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舒服,”项西点点头,嘿嘿笑了几声,“人都睡胖了……”

“多大的人了,忍着点儿,”程博衍拽开他的手,让护士把他给放到了治疗室的床上,“你这就折个脚脖子,不知道的以为你脖子断了呢。”

“早,”程博衍回头看了一眼,“睡得舒服吗?那个床。”

“脖子断了还能喊吗?”小孩停了号叫,问了一句。

“哥,”项西从厨房门外探进脑袋,“早啊。”

“不知道,没断过,”程博衍检查了一下他的脚踝,裤腿已经被剪掉了,“你这不严重,没到惨叫的程度,知道吗?”

“挂了,就你话多。”老妈挂掉了电话。

“……哦,”小孩勾着脑袋看了看,又喊上了,“这还不严重啊!疼死了!”

“又做节目吗?”程博衍笑着说,“春季养生讲过了,该讨论夏季如何正确纳凉了吧……”

程博衍没说话,看着护士拿过来的片子,想起了当初项西的那几张片子,要按项西当初那伤搁这小孩身上,估计就算没疼晕过去也已经喊得缺氧晕倒了。

“你奶奶做的香肠全是肥肉,盐也搁得能咸死牛……”老妈说,“算了,也不是天天吃,做吧,我先挂了,我今天忙着呢。”

人和人的确是不一样,项西从受伤住院到出院,整个过程中基本没因为疼和难受说过什么,跟这些家里捧着护着都跟小娇花似的同龄人一比,项西就像被扔在野地里有水没水都能长大的茅草,特别鲜明。

“昨天中午都吃过了,能接受,”程博衍说,“我煮个面,煮面应该没什么问题,放点儿奶奶上回拿来的香肠。”

好容易把病人都处理好,程博衍才有点儿时间休息一下,走出诊室的时候感觉自己腰酸得厉害。

“那行吧,不说了,”老妈笑笑,“你早上吃什么?要不就上外面吃吧,我怕你那朋友吃不惯你做的。”

他拿出手机,正想拨一下项西那个破电话的时候,一抬眼看到了项西,顿时愣了愣。

“住不了多久,他找了房子就搬出去了,”程博衍从冰箱里拿出两个鸡蛋,“你别操心了,我有数。”

项西坐在长椅最后一排的角落里,靠着墙睡着了,旁边椅子上放着装片子的大袋子。

“他要住多长时间?”老妈问,“我都没跟你爸说这事,都不怎么了解的人就领回家住着了。”

程博衍走到他身边,看着他拧着的眉,没有叫醒他,拿起他的片子抽出来看了一眼,是肺部CT的片子。

“哪样啊,”程博衍把锅里装了水放到灶上,打算煮点儿面条吃,“就一小孩,缺管教,别的还成,心眼儿不坏。”

炎症?

“没乱来就好,”老妈啧了一声,“你说那孩子是普通朋友,我就不多说了,问你也就是觉得奇怪,感觉你不会有那样的朋友。”

程博衍伸手去拿项西手里的病历时,项西睁开了眼睛,反应很快地把手一缩,接着就站了起来,一脸“别惹我”的表情。

“我没乱来,”程博衍笑了起来,“我忙成这样,上哪儿腾时间乱来啊?”

看清站在他跟前的是程博衍时,他才一屁股又坐回了椅子上,继续靠着墙:“哥,你忙完了啊?”

“你要交男朋友家里也不会干涉,”老妈在电话那头说着,“就想着你能靠点儿谱,跟找女朋友一样啊,不能因为没法结婚就随便乱来。”

“大夫怎么说?”程博衍摸摸他脑门,还是烧着的。

前一步后一步地挪了几趟,最后他坐在了沙发靠近厨房的那头。

“右什么叶什么的肺炎,打几针吃点儿药就好,说是来得早,不严重。”项西笑笑。

项西停了脚步,听这话,有可能是在说自己,他退开两步,他不想偷听程博衍打电话,但如果说的是自己,他又挺想听一下的,毕竟现在自己住在这里呢。

“不是让你拍片子拿药之前过来找我吗?”程博衍说。

走到厨房门口,正想开口问声早,发现程博衍一手拿着锅,一手正拿着电话:“那就是普通朋友,你想什么呢?”

“我来了啊,”项西揉揉鼻子,“我来的时候你这儿跟打仗似的,里边那人叫得我肝儿颤,我就自己去拍片子了。”

客厅里的钟显示现在是早上六点半,厨房里有声音,程博衍已经起床了,项西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他本来还想早点儿起来做个早餐感谢一下程博衍收留他的。

“药拿了吗?”程博衍问。

他把手机扔到一边,有些晕乎乎地走出了房间。

“拿了,我就等着你忙完跟你说一声,然后去打针。”项西笑笑。

拿起床头的破手机看了一眼,十二点?2011年?

“我看看单子。”程博衍看着他烧得有些发红的脸,感觉心里莫名其妙地一软。

这一觉睡得还挺香甜的,轻软的被子,让人踏实的床,项西醒过来的时候又在床上滚来滚去地体会了好一阵才坐了起来。

“你一个骨科大夫还看内科的东西啊,看得明白吗?”项西把手里的病历什么的都塞进了包里,“哥,你让我来找你,是想替我交钱吧?不过我看也不贵,三天的针和药四五百……”

在床上躺了十来分钟,开始迷迷糊糊要睡着了的时候,项西才想起来忘了问一嘴:你不是喜欢男的吗?怎么你这个什么内高潮是个女的……

“哟,你那卷钱挺多啊,四五百不算贵是吧?”程博衍看着他,“打三天之后呢?”

程博衍是个很高级的人,连高潮都那么高级,让人听都听不明白。

“之后我就好了啊,”项西笑了,打了个响指,“我跟你说,别看我瘦,我身体好着呢。”

项西觉得程博衍跟他不仅仅是两种人生那么简单就能概括的,他俩根本就是两个世界,不,二十个世界,中间隔着起码百十来个人生。

“去注射室等我吧,”程博衍拍拍他的肩,“我给你买点儿吃的。”

“你还是去睡觉吧,”程博衍放弃了解释,转身进了浴室,“晚安。”

“我自己……”项西站起来,看了程博衍一眼,又说:“好的。”

“那为什么叫高潮?”项西问。

程博衍买了面包和牛奶过来,项西吃完以后,护士才让做了皮试。

“嗯。”程博衍捏捏眉心。

“真疼,”项西皱着眉看着胳膊上的小包,“直接打针不就行了吗,为什么这么麻烦?”

项西抓抓头:“就是很舒服很放松,不是要……射了……的那种?”

“万一过敏你小命丢了呢?”程博衍说。

“我刚刚那些白说了是吧?”程博衍简直无奈了。

“我不过敏啊,馒头就总过敏,一到春天就一脸包……”项西说到一半突然没了声音,坐在椅子上盯着胳膊上的小包不说话了。

“我不听,”项西摇头,“我困得要死,没有高潮的情绪……”

“我得回诊室了,”程博衍看看时间,拿出钥匙递给了他,“一会儿打完针直接回去睡觉。”

“这俩是两回事,”程博衍看着他一脸惊讶,只好捺着性子解释,“就是听到悄声说话还有一些细小的声音引起的脑部很舒服的酸麻或感觉……要不我开机让你听一下,我听这个主要是放松。”

“嗯。”项西接过钥匙,点了点头。

“颅内是什么?”项西虽然觉得跟程博衍两人如此直白地讨论这些东西实在有些尴尬,但心里的惊讶压过了尴尬,“那还是高潮啊……”

程博衍在门诊基本没时间干别的,而且今天特别忙,午饭他随便吃了两口,到下午四点多就饿了,拉开抽屉发现最后一个派早上已经吃了。

“你……跟你说不明白,”程博衍有些无奈,“这个简单说就是颅内高潮。”

好容易忙到下班,送走最后一个病人,程博衍换了衣服一边往外走一边给项西的手机打电话。

“什么?什么反应?”项西顿时瞪圆了眼睛,“就那个看了能高潮?你都看睡着了啊!”

半天也没接通,他只好挂掉,打了家里的那个老人机。

程博衍拿起杯子,慢吞吞地说:“自发性知觉高潮反应。”

也没人接,程博衍皱皱眉,睡着了没听见?

“哥,”项西拦住了他,“那个什么SM的,是什么啊?”

出了医院他没马上去取车,跑到对面的饼屋买了个面包,几口吃完才觉得舒坦了。

项西从厕所出来,程博衍已经关了电脑,正打算去睡觉。

然后他又开车去了趟超市,家里还有菜,但项西又是发烧又是肺炎的,虽说只是并不严重的肺炎,还是需要补点儿营养。

“是……要去呢,这不是路过就看了几眼吗?”项西揉揉鼻子,往厕所跑过去:“先不说了,我膀胱要爆炸了。”

他给老妈打了个电话,问应该怎么吃。

“你在这儿站好半天了啊?”程博衍挑了挑眉毛,“你不是要去厕所掀起马桶圈的吗?”

“怎么那孩子还肺炎了?”老妈挺吃惊的。

“……那是什么啊?我以为毛片呢,看半天就一女的在那儿说话,一会儿拿这个一会儿抠那个的。”

“不知道,大概前阵就没好利索,不过不是太严重,该吃点儿什么啊?”程博衍在超市里来回转着。

“A!S!M!R!”程博衍重复了一遍,“跟SM没关系。”

“高热量,高维生素,高蛋白,半流质,”老妈说,“有发热症状的话多喝水,多吃水果,少吃高脂食物……”

“SM?”项西感觉自己虽然没听懂,但还是抓住了重点。

“……你就不能直接说吃什么啊?”程博衍有些无奈。

“嗯?”程博衍摘下耳机,“这个啊,ASMR。”

“除了鱼虾都可以啊,瘦肉什么的,瘦肉粥嘛,或者蜂蜜蛋花羹,小时候给你做过的,莲子百合炖肉也可以,不过这个你做不靠谱,简单点儿的瘦肉白菜汤吧,用大白菜心……”老妈随口就数了一堆菜出来。

“你睡着了啊?”项西看了一眼屏幕,实在没忍住,“哥,你看的这是什么啊?”

程博衍厨艺不佳,不过记忆力还挺好,老妈说的菜他都记住了,在超市转了两圈,把需要的食材都买齐了。

“去吧,”程博衍看了看时间,“十二点了都,也还好你出来吓我一下,要不我就窝椅子上睡了。”

做出来会是什么味他不知道,但是东西吃下去就行,反正项西给他的感觉有点儿味觉失灵,早上那么难吃的面发着烧居然都能吃完了。

“我正打算去厕所掀起马桶圈尿个尿,我能吓死谁啊……”项西穿好拖鞋。

拎着一堆菜回到家,程博衍按了按门铃。

“哎!”程博衍没想到屋里会有人,一扭头吓得不轻,喊了一声,又用手扶了一下电脑桌才没连人带椅子翻倒在地上:“你要吓死谁啊!”

等了半天项西也没来给他开门,他又按了几下,还是没有动静。

他又只得蹦回去穿鞋,这一耽误,程博衍回过了头。

“项西?”他有些不放心地喊了一声,手指在门铃上不停地按着。

项西顿时又有种做贼让人给抓了现行的感觉,赶紧往旁边退开,想先回屋里一会儿再假装刚走出来,结果退得有点儿急,脚上的拖鞋没跟上,留在了原地。

屋里始终安静。

正觉得莫名其妙,程博衍的腿动了动,手拿起了书。

睡太死了?晕过去了?

神经病啊!

程博衍把菜扔到地上,拿出手机一边拨电话一边继续按门铃,能听到屋里老人机在响,但项西始终没有过来开门。

但站了能有两三分钟,始终也没别的画面出现,这女的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地来回倒着,手里先是拿个梳子抠抠抠,现在又换了个化妆箱,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在镜头前边说话边展示,打开粉盒,用指甲敲几下,拿支口红,打开了又关上……

“怎么回事?”程博衍又拨了项西的电话,依旧是接不通。

他决定偷看一会儿,看看接下来会不会有劲爆镜头出现。

他正想打个114查开锁电话,身后的电梯响了一声,门打开了。

程博衍不是喜欢男的吗……提神醒脑小片片里那些东西他还记忆深刻呢,这会儿看着个女人在屏幕上晃来晃去的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程博衍回过头,看到了从电梯里跑出来的项西。

项西站在桌子边上,也忘了自己要去尿尿了,这什么玩意?

“啊啊啊啊,”项西边跑边喊着,“对不起对不起,哥,你回来多久了啊?”

屏幕上在放视频,里边一个金发胖妞正在说话,手里拿着把梳子,一会儿凑到左边抠抠梳子,一会儿又转到右边抠抠梳子。

“你干吗去了?”程博衍瞪着他,“不是让你回来休息吗!”

正感叹着程博衍大晚上了还捧着本骨科的书在看,真是个好大夫,一抬眼看见了电脑屏幕,他愣了愣。

“我就出去了不到一小时,”项西掏出钥匙开了门,飞快地换好鞋,把衣服挂进柜子里,“我回来的时候在公交车站看到有个招工的纸,就打了个电话说了一下,结果人那边就让我过去,我心想找个工作不容易啊,不能错过了,我就去了。”

骨科什么什么的,项西认识骨科这两个字,比较简单,他在骨科住院几个月,这两个字看得很熟,都会写了,他认识的那些字基本上都是这么学来的。

“你脑子有虫洞吧!”程博衍吼了一声。

项西走过去看了看,他闭着眼,腿上还放着本翻开的书。

项西被他这一声吼吓愣了,站在客厅里没动也没说话。

客厅里灯还亮着,电视已经关掉了,电脑还开着,程博衍戴着个大耳机靠在椅子里,腿搭在桌上,项西这边开门他似乎没听见,一动不动的。

“发着烧呢!肺炎呢!让你回来休息你就回来休息!”程博衍把门口的菜拿进屋里,回手甩上房门,“你这会儿跑去找什么工作!你这是烧傻了还是进水了!进水了去厕所控控!把脑袋挂阳台上晒晒!”

翻来滚去折腾了十来分钟,项西还是坐了起来,再不尿要炸了,他趿着拖鞋开门走出了房间。

项西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低下了头。

睡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地想上厕所,但是不想动,被子里很暖和,床又这么软,起床太费事……

“谁要赶你走了是怎么着,”程博衍看他这样子,突然有点儿骂不下去了,拎着菜进了厨房,“药吃了没!”

现在路已经摆在眼前了,他却有些茫然不知所措,这一步该怎么迈出去,他始终找不到合适的姿势。

“吃了。”项西在客厅回答,声音有些低,听着很乖。

这话每次项西想起来都后脊梁发冷,他不想像平叔那样,哪怕那还算是混得好的,他对“普通人”的生活有着超出大洼里或者是超出了赵家窑那些人的执著。

“床上躺着去,”程博衍说,“吃饭时叫你。”

人生轨迹这个词挺高级的,项西却一直记着,这是假瞎子跟他瞎掰乎的时候说的,他说:“小展,平叔就是你这辈子的人生轨迹,看着他,你就看着自己了,这还是混得好的。”

程博衍在厨房里折腾了半天,把一会儿要用的菜都洗好切好才回到了客厅。

除此之外,就是深深的感叹,人跟人真是不一样,他和程博衍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身份的不同,还有从出生起就完全两样的人生轨迹。

项西已经进屋去了,没关门,能看到他盖着被子缩成一团脸冲墙躺着。

“真会享受……”项西拉过被子盖好,就连这种临时客床旁边居然都装上了电灯开关,程博衍家里的每一样东西,都让项西觉得新奇和意外。

程博衍拿了体温计进了屋:“睡着了没?”

关灯的时候他正想下床,一扭头却看到沙发床旁边就有个开关,伸手按了一下,灯灭了。

“没。”项西摇摇头。

这辈子他就没睡过这么舒服的床,这之前睡过的最美妙的床是医院的病床,现在躺着的这张床,大概以后都没有床能超越了。

他声音捂在被子里有些含糊,但程博衍还是听出了他声音里的鼻音,顿了顿弯腰扒拉了一下被子:“哭了?”

躺到床上,项西感觉身上一下放松了,身体下面又厚又软又弹的床让他觉得身上每一寸肌肉都在一点点地松开来,面积都变大了。

“没啊,”项西迅速把脑袋缩进被子里,然后又探出来转脸看着他,“我哭什么啊。”

项西蹦进屋里,关上了门。

程博衍开了灯,看到了项西有些发红的眼圈和鼻尖,忍不住啧了一声:“挺明显的,我就随便骂你两句,你就哭了啊?”

“你睡不睡?”程博衍拿起鼠标往桌上敲了一下。

“我就随便哭两声,”项西有些不好意思地偏开头,“水喝多了懒得去尿尿,就哭出来。”

“怕尿圈上了?”项西想了想,“你还没到三十呢,就这么没准头了?”

“量量体温,”程博衍笑笑,在床边坐下,“我也不是要骂你,你说你这时跑出去,病加重了怎么办?”

“什么为什么,这还有什么为什么的?”程博衍叹了口气。

“我知道,我也不是因为你骂我我就……”项西揉揉眼睛,拿过体温计夹好了,“哥,你不知道我这样的,没上过学,字不认识几个,什么也不会的……文盲,找份工作有多难,我就怕我今天要不去,人就不要我了,就没这样的机会了。”

“为什么?”项西问。

程博衍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是什么工作啊,人家要你了吗?”

“晚安,”程博衍说,“要上厕所记得把马桶圈掀起来。”

“没说要不要,让我等信呢,”项西笑笑,眼神里有些期待,“是个水果店,找晚上看店的人,我觉得这个我应该能做。”

“那我睡了,”项西揉揉眼睛,“哥,晚安。”

这种简单的工作都没当场录用,让回来等信,基本就是没戏了,不过程博衍没说破,只是也笑了笑:“那要跟那边说清楚,这几天上不了班,病好了才能去。”

打了两个哈欠之后,程博衍看了他一眼:“困了就睡,耗什么呢?”

“我就不该去医院,没去的时候我也不觉得我有哪儿不舒服,”项西小声啧了啧,“结果吊完那几瓶水我现在就觉得全身没劲,热乎乎的,难受得很。”

搁以前,他这会儿不是在街上晃悠,就是在网吧里坐着,在医院躺这几个月,把他的作息时间都改变了,每天十点熄灯断电视他就只能睡觉,已经习惯了。

“好好躺着吧,”程博衍把手伸进被子里抽出了体温计,项西身上还是滚烫的,“38度3,大夫给没给开退热的药?”

喝完一杯薄荷水,项西坐在沙发上又困了,看看时间,也就十点多没到十一点。

“开了,我吃了一颗,大概还没起效呢吧,”项西摸摸自己脑门,“我怎么没感觉我发烧呢,不烫啊。”

“闭嘴。”

“智商都烧没了,还没烧呢?”程博衍站了起来,“发烧又不是只烧脑门,你手跟脑门一样烫呗。”

“哎,这颜色真漂亮,我……”

“哦,对啊。”项西乐了。

“……嗯。”

“你先躺会儿吧,我去弄饭,许主任给的菜谱,瘦肉粥和蜂蜜蛋花羹。”程博衍往外边走边说。

没过几秒钟,项西又感叹了一句:“哎,好绿了!挺好闻的!”

“哥。”项西叫了他一声。

“嗯。”程博衍应了一声。

“嗯?”程博衍回过头。

“哎!闻到香味了!”项西又说,“真香啊。”

项西缩在被子里,挡掉了半张脸,只露出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谢谢你,我刚才哭一鼻子不是因为你骂我,是……长这么大第一次生病有人照顾我。”

“嗯。”程博衍坐回电脑前,继续看新闻。

程博衍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转身进了厨房。

“好。”项西跑去接了一杯热水,然后坐到沙发上盯着杯子里的水:“哎?开始绿了!”

项西有种特别的气质,就是哪怕你很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清楚他各种混混状态下干的破事,记得他那些不经意流露出来的痞气……但他换了这种表情和语气说话的时候,还是会让人心软。

程博衍把叶子放进他的杯子里:“热水泡两分钟就能喝了。”

程博衍不知道这是项西的功力高还是自己有软肋,总之就因为项西刚才那句话,他现在对着一堆食材拿出了全部本事。

“尝尝。”项西马上把杯子递了过来。

当然,他的全部本事也就是洗好切好然后一块儿扔进锅里。

程博衍没理他,去阳台上摘了几片薄荷叶子洗了:“你要尝尝吗?牙膏和沐浴露。”

瘦肉粥最好做,冰箱里有现成的瘦肉末,淘好米扔锅里放上水,再按一下煲粥键,就算完事了。

“还有不让人碰你床,就碰了一秒钟,细菌都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从我身上往你床上蹦呢,”项西摇摇头,“就把被套给换了,真是。”

他发烧的时候基本吃不下什么东西,粥的话大概也就一碗,不过项西似乎生病了也不影响胃容量,所以程博衍又把蛋花羹做了,最后又烩了一锅瘦肉炖大白菜心。

“我这跟洁癖有什么关系,最多是卫生习惯比较那什么,”程博衍关了水,“我就洗手洗得多,那个算洁癖?”

他自己从来没一次做过这么多菜,磨磨蹭蹭忙活完的时候粥都煲好了,项西吃东西口重,他又比平时多放了些盐,感觉自己这么费劲做出来的菜在味道上应该会有一个质的飞跃。

“啊?”项西有些惊讶地盯着往上涌出来的水,又凑过去试着喝了一口:“真他……高级啊,这设计师真是你们洁癖的知音,贴心!”

他尝了一口。

程博衍皱着眉,过来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拉到了洗脸池前,伸手把水龙头往上一转,打开了开关。

叹了口气。

“哦。”项西接过杯子,想起来洗手池那儿好像还真是没杯子,就只有个牙刷架,他接了杯水:“哥,那你刷牙用手捧水吗?多惨啊,会不会忍不住给自己配个音啊?可怜可怜我吧……”

大概永远也没法找到自己做菜这么难吃的原因了。

“当然不卫生,又潮又不透气的,特别容易滋生细菌。”程博衍走进厨房,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个杯子:“用这个喝水吧。”

“凑合吃吧,反正吃的主要是内容,要把这些东西吃下去,”程博衍把项西从床上叫了起来,坐在桌边看着他,“营养到了就成。”

“我用它刷牙呢,也不卫生?”项西说。

“哥,辛苦你了,”项西笑笑,搓了搓手,“我刚刚出了一身汗,感觉好多了……你做菜其实看着都很漂亮。”

“……你没杯子啊?”程博衍的眉毛都拧到了一块儿,站起来拿过他手里的牙刷筒:“这东西喝水也太不卫生了。”

“吃吧,”程博衍盛了碗粥放到他面前,“我也是这么觉得的,挺漂亮,吃的时候就想象一下它应该是美味的就行了。”

“牙刷筒,”项西冲他晃晃手里的塑料筒,“我喝水。”

项西笑了半天:“哥,你不那么严肃的时候挺好玩的。”

拿着牙刷筒走到饮水机跟前,刚凑过去想接水,身后程博衍啧了一声:“你拿个什么玩意?”

项西吃饭很快,挺烫的粥他没几口就吃完了一碗,然后冲程博衍一竖拇指:“这粥真不错,哥,我不是安慰你,这粥是真可以。”

想喝水,又懒得拿碗了,而且用碗喝完了还得洗碗,干脆拿这个喝得了。

“嗯,因为粥不需要我插手,”程博衍笑笑,“所以我一般早上都吃杂豆粥。”

站在浴室里犹豫了一下,他把牙刷筒里的牙刷拿出来放在一边,然后捏着牙刷筒走了出去。

“这两样也挺好的,”项西又给自己盛了一碗粥,“主要是居然能吃出盐味了,按许主任的标准,光这一顿,今儿的盐量就得超标了吧?”

项西笑着站起来,把毛巾拿进了浴室,程博衍给他指定了挂毛巾的地方,他老实地把自己的毛巾挂好。

“本来就难吃,再没盐味,对病人太残酷了,”程博衍看着他,“你喝粥慢点儿,晾凉点儿。”

“是啊,”程博衍看了他一眼,“牙膏和沐浴露调一块儿兑点儿水,要喝吗?”

“为什么?”项西拿着碗,“喝粥就得热乎乎地喝下去啊。”

“行吧,我就是看的脸,你脸好看,就不恶心了。”项西啧了两声,想了想又说:“哥,你喝的是牙膏吗?这么大薄荷味。”

“容易烫伤食道,”程博衍说,“而且稀里哗啦的不好听。”

“我就是替你归纳总结一下。”程博衍拿起杯子喝了口水。

项西端着碗吹了吹,又叹了口气:“你主要是听不得这动静吧?”

“嗯?”项西愣了愣,接着就乐了,躺沙发上笑了好半天都停不下来:“程大夫,真没看出来你这么自恋,我这意思是谭小康就是特别没素质的人,干什么都没档次,你不同,你是好人,你就不会让人觉得犯恶心。”

“主要是因为对身体不好。”程博衍强调了一下,进厨房拿了个勺给他。

“以貌取人是不对的。”程博衍说。

“那我慢点儿,”项西拿勺舀了一口粥,特别小心地没发出声音,“我这种人吧,吃饭就是挺……没规矩的,有时候我还捧个碗蹲胡同口稀里哗啦地吃呢。”

“人和人不一样,”项西靠在沙发里,看着手里的毛巾,“就同样的事,都喜欢男的,但谭小康那样的,就让人觉得特恶心,换了你吧,就没这么觉得了,好像挺平常似的。”

“哪种人?”程博衍皱皱眉。

“知道了,”程博衍笑笑,“看电视吧,困了就去睡。”

“粗俗点儿的人呗,混混呗,小流氓呗,赵家窑长大的人呗,”项西笑笑,“你要不说,平时我都注意不到这些。”

“哦,忘了。”项西嘿嘿笑了两声,把还捆在脑袋上的毛巾解开拿在了手里:“哥,你别在意啊,我那话……”

“你不愿意做‘这种人’?”程博衍问。

“毛巾摘了行吗?”程博衍说,“要不你出去偷地雷得了。”

“谁愿意啊,你不知道我有多……反正我要愿意我就不会让平叔……”项西说到一半闭了嘴,埋头喝了两口粥,没发出声音,接着说:“只是有些东西吧,十来年了,骨肉相连夫妻肺片了都。”

“我不是要说你变态,哥,我那说的是谭小康,”项西盘腿坐在沙发上,“而且吧,我也不是说……我说的变态是谭小康他……他那样……”

“去做就行,光想光说都没用,做你能做的,改变你可以改变的,”程博衍夹了一筷子白菜,慢慢嚼了,“哪怕只是一点点,动了就不在原地了,就没什么可泄气的,你不是已经没去碰瓷了吗?”

“二人转就你这样早灭绝了,”程博衍盯着他看了几秒钟,叹了口气,拿过手机对着他拍了一张,“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我本来就是顺便碰个瓷。”项西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又收了笑容:“不过别的我也没干了,真的。”

“那你拍。”项西马上又把毛巾给系在了下巴上,他怕那句变态让程博衍不高兴,现在说什么他都能配合,他捏了个兰花指:“有点儿二人转的意思吧?”

“那不挺好的吗,”程博衍笑笑,“吃吧,吃完了继续睡觉去。”

“应该给你拍张照片。”程博衍说。

项西认真地吃完了饭,程博衍收拾了碗去洗的时候,他一直坐在桌子边没动。

“啊?”项西愣了愣,摸了摸自己脑袋才反应过来,自己把搭脑袋上的毛巾在下巴上系了个扣,他赶紧解开了:“我就是手闲的。”

第一次有人跟他说这样的话,第一次有人肯定了他这一点点的努力和改变,告诉他“挺好的”,这种感觉很奇妙。

程博衍回过头,张了张嘴刚想说话,一看见他,就没了声音,瞪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你……COS谁呢?”

人生摄影师也跟他聊过“这种人”的生活,但却只是探究和记录,顺带感叹了一下,而程博衍不同,程博衍对他过去的生活并没有兴趣,甚至一句都没有多问,却在他迷茫的时候给了他这十几年来的第一句肯定。

“哥,我吧,那什么……不是说你……”项西揉了揉鼻子,有些尴尬地开了口,“我不是……”

哪怕只是一点点。

谭小康就是变态!

没什么可泄气的。

为什么非得骂变态啊……

挺好的。

但谭小康就是欠骂!

“去躺着吧,”程博衍洗完碗出来看到他还坐着,说了一句,“一会儿再着凉就麻烦了。”

程博衍用了他用过好几遍的这个词,他突然有些后悔,干吗非当着程博衍的面骂谭小康。

“在医院刚躺了好几个月,现在不想老躺了,”项西抓抓头,“我再穿几件衣服,然后坐沙发上行吗?”

变态。

程博衍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行吧,我给你拿件厚衣服,你穿出门的衣服就别穿了。”

项西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手扯着脑袋上的毛巾,一会儿系上一会儿解开的,电视里在播什么他都没看清。

“我还有干净的啊,”项西笑了起来,“你真是……”

程博衍也没再理他,半靠在椅子里,腿搭在桌上,点开了个新闻视频看着。

程博衍进屋拿了件衣服出来扔给他,项西抖开一看就愣了:“这什么东西啊?”

项西脑袋上顶着毛巾,半天都没说出话来,程博衍就这么干脆随意地甩出一句,他都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了。

“冬天看电视穿的啊,”程博衍说,“我买来玩的,有暖气也用不上,现在你穿正好。”

“嗯,”程博衍把腿搭到桌上,“我就是你说的那种变态。”

“不是,我是说……这是衣服?”项西看着手里跟睡袋一样的东西,“这不是一个筒子吗,我怎么进去啊?”

“哥,你故意的吧,你知道我什么意思吧!”项西往沙发上一倒,“不说拉倒。”

“后面有拉链,拉开钻进去就行,一个洞的那边放脑袋,两个洞那边放腿,”程博衍过来帮他拉开了拉链,然后扯开,“钻吧。”

“我没说我喜欢你啊。”程博衍说。

“我先说啊,哥,我现在一直在冒汗,这进去了捂一身汗,你这衣服估计得拿硫酸洗,”项西犹豫着,“你要受不了再扔了,多浪费啊。”

“……没有,哎!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他说他喜欢我……”项西抓抓脑袋。

“进去,”程博衍抖抖衣服,“我没那么夸张,大不了送你。”

“不一样,”程博衍眯缝了一下眼睛,“我耍你流氓了吗?”

项西钻进了棉筒子里,这玩意很长,腿和脑袋都从洞里探出去之后,他发现这筒子一直捂到小腿,倒真是……很暖和,一进去顿时就一阵发热。

项西顿了顿:“你跟谭小康……一样啊?”

“不错,合适。”程博衍在身后给他拉上了拉链。

“你看了小片片是吧,”程博衍笑笑,“有什么想说的啊?”

程博衍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笑意,项西扭头看了他一眼:“有镜子吗?我现在什么样啊?”

“哥,”项西指了指电脑,“那什么……我……我那什么……就是吧,我……”

“美着呢。”程博衍笑了起来,一点儿都没掩饰地笑得停不下来,往沙发上一坐,指了指他:“来,走两步我看看。”

项西没说话,程博衍扭脸看了看他:“怎么了?”

“程博衍!”项西低头看了看自己,感觉跟个套了棉的邮筒似的,还是碎花的,“你是不是故意让我穿这个的!”

“嗯?”程博衍应了一声,打开了网页,打算看看新闻。

“是故意的啊,不是怕你冷吗?”程博衍手指撑着额角,笑着打量着他,“我屋里有镜子,你去照吧。”

“程大夫,”项西跟着一边擦头一边走了出来,“我发现你这人吧……”

“我看看去。”项西往卧室那边走,刚一迈步就停下了,迈不开,他小步颠着往屋里蹦,手一摆,又愣了:“手伸不出来啊?”

“甩水也不行。”程博衍补了一句,转身回了客厅,坐到电脑前。

“手伸出来就破坏整体感了,”程博衍又笑了半天才说,“两边有两条缝,可以伸手,你找找。”

“不说就不说,我会注意的,哎哟,吓我一跳,以为甩水也不行呢。”项西把毛巾放到脑袋上擦着。

项西找到了那两条缝,把手伸了出去,用力摆着蹦进了屋里:“镜子在哪儿呢?”

“别让我再听见你说脏话。”程博衍说。

“柜门上。”程博衍在客厅里说。

“不能甩水?”项西有些吃惊地看着他。

项西拉开柜门,看到了门后的镜子,同时也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他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挪回了客厅:“哥,你能告诉我你当初买这东西的动机是什么吗?”

然后转过身看着项西:“约法第三章。”

“觉得好玩。”程博衍说。

程博衍站在他面前,被甩了一脸水,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直接把他推到一边,进了浴室在洗脸池前打开了水龙头一通洗。

“你穿过?”项西挪到他跟前站着,“你穿过这东西?”

“我哪知道怎么回事啊,吓我一跳,你这儿什么都高级,又干净整齐的,谁能知道浴室门居然是坏的。”项西甩了甩脑袋上的水。

“没,就买回来试了一下,”程博衍挥挥手,“一边坐着去。”

“看那儿,”程博衍拍拍他的肩,指了指浴室里的窗户,“那个能打开,你要这样都能憋死,那你死了也就死了吧。”

项西挪到旁边坐下了,坐了一会儿觉得团起来舒服些,于是脱了鞋,一缩脚,腿直接从洞里缩回了棉筒里,他乐了,把手也缩了回去,团在沙发那头:“哥,蚕茧,像吗?”

项西把门打开了,光着个膀子,一脸水,门一开就喊:“我以为怎么了呢,我以为我趴你一秒钟床你就要把我关浴室里憋死呢!”

程博衍看了他一眼:“多了个脑袋。”

“别拧到头,轻点儿!”程博衍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项西折腾了半天,把脑袋也缩进了棉筒里:“这样像吗?”

“这门怎么了!”项西喊了一嗓子,在里头又是一通连拧带晃的。

程博衍看着他没说话,他又在里面问了一句,程博衍还是不出声。

“唉!”他有些无语地跑过去在门上拍了一巴掌,“干吗呢!”

“像不像啊?”他继续缩着。

浴室门响了一声,接着又响了一声,程博衍站起来刚想说门有点儿卡了不要拧到头,门突然就跟抽了风似的开始疯狂地晃动,项西估计是在里面使劲呢,丁零哐啷一通响。

程博还是没说话。

程博衍突然有点儿想笑,感觉都能想象项西看到这些内容时的样子。

最后项西把头又探了出来:“你怎么不说话啊?”

连着好几个都是,程博衍点了继续播放,发现每个都只看了很短的时间,除了第一个被点开的看了差不多一分钟,之后的几个都是十来秒就关掉了。

“看你能憋多久。”程博衍说着,顺手从旁边拿了本书翻开了。

程博衍点开了播放器,看到了最新播放的是两部电影,但再往前……还真就是他“提神醒脑小片片”里的东西。

“……你这人,折腾病人还有没有人性了啊!”项西啧了一声。

桌面上并没有看到新的图标,项西没有下载游戏,估计是……不会。

“你自己不是玩得挺开心的吗?”程博衍从茶几下摸出MP3,戴上了耳机,“继续玩吧,蚕茧。”

折腾完感觉澡都白洗了,他从窗台上揪了几片薄荷叶子洗干净了,给自己泡了杯薄荷水,然后坐到了电脑前。

程博衍戴着耳机看书,不再看他,项西也就不想玩了,毕竟烧还没退,他觉得有些难受,于是就缩在沙发上看电视。

他最烦套被套,每次都跟做广播体操似的,又抖又抻的简直烦死人。

电视被程博衍调到了新闻台,他觉得没意思,但遥控器在茶几上,他裹着个棉套子要拿过来太费劲,扭了两下之后他放弃了,瞪着新闻看。

程博衍把自己床上的被子拆了,重新换了个被套,费了半天劲才套上了,一边套一边特别想把项西从浴室拎出来打一顿。

看了一会儿,程博衍伸手拿过了遥控器,扔到了他身上。

项西拿了换洗衣服一溜烟地跑进了浴室。

“你怎么知道我需要这个?”项西笑了起来,拿过遥控器开始换台。

“没有香皂,”程博衍看了他一眼,“你这会儿最好别惹我。”

程博衍没理他,还是低头看书,估计是塞着耳机听不见。

“哦。”项西点点头,想想又笑了起来:“香皂呢?我搓完了你再搓?你受得了吗?”

“哥,”项西换了几个台,没找到好看的节目,于是停在了体育台,看斯诺克,“你以前学习是不是特别好?”

“除了牙膏、毛巾、杯子,别的没有可以用我的。”程博衍说。

程博衍没回答,看书看得很认真。

“有,下午我出去买了,”项西坐起来,从旁边的地上拿过自己的包,把买的日用品拿了出来,“可惜啊,放谭小康家的那些没顾得上拿。”

“你看书听音乐还能看得进去吗?”项西又问。

“先洗澡去,”程博衍皱皱眉,“毛巾什么的有吗?”

看程博衍还是不理他,他又试着说了一句:“听不见是吧?哥?程大夫?程博衍?”

“知道了,”项西跳起来往沙发床上一倒,喊了一声,“哎呀,舒服!”

程博衍低着头,视线始终停留在书上。

“这跟我那床差不多厚了,”程博衍把被子放到沙发床上,又过去拿了个枕头过来,“想过瘾就在这上头蹦,再上我床上蹦一次我就赶你出去。”

“聋子,”项西小声说,“我骂你你能听见吗,洗手狂人?”

沙发床展开了还真是挺大的,铺上垫子之后又厚了不少,项西伸手按了按,很舒服。

项西往后把脑袋枕在沙发上:“其实想骂都不知道你有什么可骂的,要换个人我能骂出花来,开满一个花园,你还真没什么毛病,是个好人,而且是特好的那种好人……是我这辈子碰见过的最好的人,碰到你之前,我都没想过会有你这样的人……”

项西在卧室门口探着脑袋,听了这句话才进来接过了垫子,程博衍又拿出一床被子:“过去那屋。”

“嗯,而且还这么帅。”程博衍低着头突然说了一句。

“气不过来了。”程博衍走进卧室,打开柜子,拿了垫子出来:“过来拿着。”

“哎!”项西吓了一跳,坐正了看着程博衍,“你能听见啊!”

“嗯?”项西揉揉眼睛,坐了起来,“哥,你不生气了啊?”

程博衍转过脸。

“哎,”程博衍在他胳膊上戳了戳,“起来拿东西。”

项西接着说:“你能听见啊?你不是听着音乐呢吗?”

洗完澡他顶着条毛巾出来的时候,发现项西还那么团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他凑过去看了一眼,发现项西居然又睡着了。

“我忘了开音乐。”程博衍扯下耳机。

程博衍没理他,进屋拿了换洗衣服进浴室洗澡去了。

“……那之前我跟你说话你干吗不理我啊?”项西愣了。

“我就是……觉得吧……”项西小声说,“那床看着真他……不,真是舒服啊,又大……又软的,我没睡过这么腐败的床,我就趴了一秒钟感受一下,就一秒,唰,就起来了……”

“都是废话,懒得理。”程博衍从旁边拿过一个本子和笔,往本子上记了点儿东西。

“当然不是故意的,”程博衍说,“你要是故意的已经被我扔出去了。”

“那现在怎么又理了!”项西觉得程博衍简直神经。

项西等了一会儿,偏过脸瞅了瞅:“我不是故意的。”

“你夸我夸得这么起劲,”程博衍笑笑,“我就想帮着补充一下。”

程博衍站在沙发边没动,也没说话。

“哥,”项西瞪着他,“你不光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你还是我见过的脸最大的人。”

“打吧打吧打吧……”项西抱着头缩成一团,想想又赶紧把脚上的拖鞋甩到地上,然后抱着头、脸冲着靠背,闷着声音说:“别卸膀子!”

程博衍笑着站起来,从抽屉里又拿出了体温计递给他:“量量。”

项西的手刚摸到大门的锁,程博衍已经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他被半拎着扔到了沙发上。

“好像不用量了,”项西接过体温计夹好,“我感觉我好多了……”

“还跑?”程博衍追了出来。

“应该还烧着,”程博衍坐下,“有些人发着烧就特别能说,我看你就是,话真是多得这筒子都装不下了。”

“我没……”项西赶紧往床上看了一眼,看到了床上铺着的被子上有一个明显的大坑,他愣了愣,转身就往门口跑。

“是吗?”项西挺不好意思地笑了,“好像是,其实我平时话不多,也没什么可说的,不知道为什么跟你在一块儿就总想说话。”

“我说了你敢睡我的床你就死定了!”程博衍指着他。

程博衍看了他一眼:“因为……”

“怎……怎么……了?”项西吓了一跳,差点儿摔跤,扶着门框往卧室里瞅了一眼。

“因为你帅,是吧?我知道,”项西马上说,“你肯定是要这么说。”

“项西!”程博衍突然在卧室里一声暴喝,“你给我滚进来!”

程博衍没接着说下去,起身拿了一个小热水瓶灌了一瓶水,又拿过他的杯子一块儿放在了茶几上,进厨房又洗了几个苹果出来:“不睡觉就喝水,吃水果。”

“哥,”项西站在卧室门外,有些犹豫地说,“有个事我想问……”

“哦。”项西点点头。

“蹭吧,”程博衍看了他一眼,进了卧室,“我洗个澡,你先看会儿电视吧,一会儿我给你拿铺盖。”

程博衍等了一会儿,看了体温计,温度已经下降到了38度,他拿起书和本子进了卧室。

“我要擦也不用这些,多麻烦啊,我宁可躺地上给你蹭干净。”项西啧了一声。

“你睡觉?”项西问。

“擦完了有灰会变黑,洗不掉的,看着难受,”程博衍说,“怎么,你打算给我擦地?”

“看书,你太吵了,”程博衍在卧室里说,“对面的鹦鹉让你一衬都柔情似水了。”

“浪费,”项西拿了一包出来看了看,“用抹布不行吗?”

程博衍没有关卧室门,项西能看到他戴上了耳机,靠在窗边的懒人沙发里,腿伸得老长。

程博衍叹了口气,转过身拽着项西的胳膊把他又带回了厨房里,打开冰箱旁边的柜子指了指:“用这些,百洁湿巾。”

看个书也能看得出这么舒服的姿势。

“那你擦地用什么?”项西跟在他身后,“擦桌子啊,擦玻璃什么的呢?”

虽然没上过学,但项西觉得程博衍上学的时候肯定是那种特别能念书的学生。

“累,你要不这么没记性我就能好点儿。”程博衍说着走出了厨房。

如果平叔能让自己去上学,他可能也念不出个样子来,平叔肯定天天被老师拎到学校去,拎不了三次他估计就得成为失学儿童。

“唉——”项西拉长声音靠在墙上,“哥,你累不累啊?”

电视没意思,程博衍也懒得听自己说话,又不想躺着,于是项西团在沙发上盯着屋里看书的程博衍发呆。

“那行了,”程博衍写好三张贴纸,用笔点着,“洗碗的,擦案板的,擦刀的,别再拿错了。”

说起来,程博衍的确是挺帅的,第一次看到身份证时项西就觉得这人挺帅,项西看着他的侧脸,就是不说话不笑的时候看着有点儿冷,不熟的时候总给人一种不太好接近的距离感。

“认识。”项西用手指画了画。

其实他是个挺逗的人。

“刀字认识吗?”程博衍又问。

不过可惜了,居然喜欢男人,项西啧了一声,这么好的基因就这么浪费掉了……好像想得有点儿远。

“板,”项西马上说,“这个好认。”

项西摸摸兜里的手机,手机他一直拿着没离身,就怕人家打电话来让他去上班他接不着电话,不过手机一直没响过。

程博衍把这张贴纸扯掉了,重新贴了一张,写了个“板”字:“这个认识吗?”

项西把手机拿出来看了看,有电,也有信号。

“……这个是……是……”项西抓抓头,有些拿不准。

只要开始动了就行,自己倒是动了,动得也挺积极的,不过改变有些微小,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才能真正步入正轨,像程博衍这样他是没希望了,但像大街上那些为生活奔波着的最底层的人他也会满足。

“嗯。”他点点头,又在第二张上写了个“案”字:“这个呢?”

比如晚上在水果店给人看看店什么的,就是挺好的一步了。

“碗。”项西说。

挺好的。

他撕了三张贴纸贴在了三块抹布上方的墙上,又用笔在第一张上面写了个“碗”字,然后转头看着项西:“认识这个字吗?”

程博衍觉得看专业书对于他来说没有什么乐趣,但从小到大都很自律的他已经把看书学习作为一种习惯。

程博衍还是没说话,又回到客厅的电脑旁边,拿了支记号笔和一个便利贴的小本子进了厨房。

枯燥的专业资料也能一看就两三个小时不动,机子里的音乐按顺序放完一遍的时候,他合上了书,仰起头活动了一下脖子,站起来走出了卧室。

“真浪费,那几条还是新的呢。”他忍不住说了一句。

已经十一点了,项西手里拿着遥控器,整个人都缩在棉筒里已经睡着了。

项西跟着走了进去,看到程博衍从抽屉里拿了三块新的抹布出来,换掉了原来的那三块。

脸色已经不像之前那么泛着红,基本正常了,他伸手在项西脑门上碰了碰,温度已经降了下来。

程博衍没说话,看了他一眼,转身进了厨房。

茶几上的苹果项西吃掉了三个,大概因为不想动,苹果核他都没扔进垃圾筒,但也没放在茶几上,而是放在了杯子里。

“擦地?擦了吗?”项西甩了甩抹布,“我怎么不记得。”

程博衍把果核倒进垃圾筒,又洗了洗杯子,回到沙发旁边拍了拍项西的脸:“进屋睡去。”

“那个是洗碗布。”程博衍看着他手上的抹布,想想又一挥手:“算了,一会儿换掉,这个你都用来擦地了吧?”

“……嗯?”项西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又闭上了。

“哦。”项西过去把饭盒收拾了,扔到了厨房的垃圾桶里,又拿了块抹布出来擦了擦桌子:“你们小区里那个快餐店还不错,青椒腊肉挺好吃的。”

“进屋再睡,在沙发上睡一夜你明天肯定腰疼。”程博衍又拍了拍他的脸。

“把你那些玩意收拾一下,”程博衍皱着眉过去把客厅的窗户打开了,“一屋子油味。”

项西皱着眉偏了偏头,这回连眼睛都没睁。

“不舔,”项西说,“白看戏啊,不舔。”

“哎,先醒醒,”程博衍用手指在他脸上轻轻弹了一下,“起来。”

“那你舔,”程博衍换了衣服走出来,指着鞋,“舔一个我开开眼。”

项西睁开了眼睛,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别吵……我一个病人……”

“我就在沙发上躺一会儿,又没上床,脱什么鞋啊,”项西把拖鞋踢过来穿上了,“再说了,你看看你这拖鞋的鞋底,比我脸还干净呢,让我舔一下都没问题,怕什么啊。”

“现在说自己是病人了?”程博衍说完,看到项西又睡了过去,他伸手把项西眼角的创可贴唰地撕掉了:“醒醒。”

“睡觉不会把鞋脱一下吗?”程博衍看着他的动作,简直无语,回到鞋柜旁边挤了点儿消毒液搓着手,进屋去换衣服了。

项西的手从脖子下面的棉筒洞里伸了出来,在脸上抓了抓,又不动了。

“哥,你回来了啊?”项西看到是他,抬手抹了抹自己的嘴角,又回手在沙发扶手上摸了摸,小声说:“没流口水吧……”

程博衍在沙发旁边站了一会儿,弯腰往项西身下一兜,把他抱了起来。

“哎!”项西眼睛都没睁开就弹了起来,腿一甩,脚上的拖鞋直接往程博衍身上甩了过来,程博衍没防备,鞋差点儿砸到他的脸。

他并没有多善良体贴,但要是项西就这么在沙发上睡一宿,病再加重了,他感觉自己精力会不够用,光做个病号饭都把他折腾得够呛了。

程博衍换了鞋,过去从他身侧扯出一个靠垫,对着他的脸砸了一下:“起来!”

大概是突然身体腾空,项西猛地一下睁开了眼睛,瞪了两秒之后喊了一嗓子:“啊!”

这么高难度的劈叉睡姿难为他还能睡得有人开门关门都没醒。

接着就在棉筒里挣扎着要往地上蹿。

项西躺在沙发上已经睡着了,脚居然穿着拖鞋就那么搭在沙发靠背上。

“哎,别瞎动!”程博衍赶紧吼了一声,快步走进了书房,把项西往沙发床上一扔:“摔个骨折我能给你接了,摔着脑子我还得给你找大夫!”

客厅里电视开着,电脑也开着,桌上放着两个饭盒,一个沾着饭粒的空了,另一个还有剩菜在里面,饭盒旁边还有掉落的一根青椒和四滴菜汤。

“吓我一跳,我刚刚梦到站楼顶上,然后就腾空而起了!”项西从棉筒的缝里伸出手挥了几下,“吓死我了!你怎么不叫醒我,我自己进来不就行了。”

程博衍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接着愣了愣。

“你觉得我会不叫吗?”程博衍拉过被子往他身上一盖,“行了,赶紧回楼顶上去吧。”

但以项西的性格,肯定是看了。

“我在沙发上睡也行的,”项西小声说,“你这万一把腰闪了怎么办啊?”

他的性向在亲戚和关系好的朋友里不是秘密,他自己也从来不刻意回避,不过之前那个谭小康让项西对这事很反感,他并没打算让项西知道,而且他和项西之间以后也不会有太多交集,没必要让他知道。

“就你这三两重的能闪了谁的腰?”程博衍关掉灯,往外走了出去。

他走进电梯,不知道项西最后有没有看那些片子,希望没看。

“哎,哥,”项西在棉筒里调整了一下睡姿,“有个事我刚才一直在想,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吃饭没用多长时间,程博衍回到家的时候刚过九点,他在楼下抬头看了看自己的窗口,只有客厅亮着灯。

程博衍看着他没说话。

“哥哥晚安,”小溪靠在坐椅里也挥挥手,“舅舅晚安。”

“就是吧,你之前说过,你这么帮我……是有原因的,”项西揉揉鼻子,“你对我这么好是……为什么啊?”

“晚安,”程博衍笑着给她拉开车门把她推上了车,又冲小溪挥挥手,“小溪晚安。”

程博衍心软,又是个医生,医者仁心,对受伤了的、病了的人会条件反射地出手帮忙,自己又比较会装可怜,所以……

吃饭的地儿离医院很近,程博衍去把李妍的车开了过来,李妍把小溪在坐椅上捆好了,回头在他胸口上拍了拍:“我回了,你记着有什么新情况了要告诉我,都三十的人了……”

这是项西之前的想法,关于程博衍为什么会这么帮他。

“跳跳不丑,跳跳最可爱了,你舅舅最丑,舅舅最神经,非跟狗比。”李妍抱起小溪,踢了程博衍一脚,把车钥匙扔给他:“你赶紧滚蛋,去把我的车开过来,在你们医院停车场。”

而也正是拿准了这一点,在他想要奋力摆脱过去生活的牵扯时,他会想到向程博衍求助。

“妈妈——”小溪愣了愣,回头抱住了李妍的腿,带着委屈的哭腔喊了一声。

但在看过程博衍的提神醒脑小片片和知道了程博衍喜欢的是男人以后,他突然对自己之前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对,舅舅帅,”程博衍冲她竖了竖拇指,“跳跳丑。”

谭小康那天晚上干的破事让他实实在在被吓了一跳,虽说程博衍没对他有过任何超出正常范围的举动,而且就算程博衍干了什么他似乎也不会觉得像谭小康那么恶心……因为程博衍很帅,不,因为他人很好……

小溪仰着脸很认真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舅舅帅。”

反正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想问问,这事从他看过小片片之后就一直在琢磨,这会儿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

程博衍笑了起来:“真的?舅舅丑吗?舅舅明明很帅。”

但刚问完就后悔了。

“舅舅才丑。”小溪马上说。

感觉自己真该去控控脑子里的水了,程博衍怎么可能对一个小混混有什么想法,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自己这样的就算碰个有想法的估计也只能是谭小康……

“不看,跳跳太丑了。”程博衍说。

他突然很希望程博衍没听清自己的问题。

“舅舅去看跳跳。”小溪改了口。

“你觉得呢?”程博衍站在门口问。

“叫舅舅。”程博衍说。

屋里的灯已经关了,他逆着光的脸上什么表情也看不清,项西从他平静的语气里也听不出他的情绪。

“哥哥去看跳跳。”小溪拉着程博衍的手。

“我觉得?”项西拉了拉被子,“我觉得我大概想多了。”

一顿饭没吃太长时间,小溪坐不住,吃饱了就说要回家找跳跳,跳跳是她家的小狗,流浪狗,李妍捡回去的,一开始丑得跟老鼠似的看上去特别惨,现在养了一年,还是丑,但已经嚣张得是家里第四个人了。

“是想多了,”程博衍笑了笑,“别担心。”

“吃,吃吃吃。”李妍拍拍他肩膀,弯腰抱起了小溪,直接就往前跑,一边跑一边说:“快,咱得跑过去,要不舅舅不请咱们吃饭了……”

“我没担心!”项西赶紧解释,“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多了是想多了,但没担心,真的。”

“你还吃不吃饭了?”程博衍停下脚步。

“真不像混了这么多年的人,这么没防备心?”程博衍啧了一声。

没等程博衍说话,她又一拍手:“不对,你还不是最难受的,住你那儿的人才难受呢,哎哟,不能想象得有多难受……”

“你到底是想让我担心还是不担心啊,”项西也啧了一声,“我也就是对你没什么防备。”

“我以为是……不过还是挺可疑的,一个病人……”李妍笑了起来,不过她的优点就是不像老婶似的那么爱瞎打听,笑了一会儿她就转移了重点:“有个外人住你那儿,你不得难受死啊,消毒液够用吗?姐给你批发两箱送过去?”

程博衍想了想:“因为……”

“一个病人,家里有事没地儿去,就上我那儿暂时凑合两天。”程博衍简单地解释了一下。

“你帅,”项西立马接了过来,“因为你帅。”

“我才不担心,我是八卦啊,”李妍啧了一声,“什么朋友啊?”

程博衍笑着带上了门,说了一句:“晚安,晚上不舒服叫我。”

“有啊,有个朋友,”程博衍笑笑,“晚上他自己吃,你别担心,不影响咱俩吃饭。”

“晚安。”项西回答。

“哎,”李妍用胳膊碰了碰他,“你家有人?”

客厅里的灯光从门缝里漏进来,项西盯着看了很久,尴尬和后悔的感觉包裹着他,全身都有些发烫,也不知道是烧的还是臊的。

“好。”小溪回过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慢慢在前面领着他走。

不知道程博衍会不会觉得他可笑,自作多情的典范啊,简直是。

程博衍就觉得跟牵条小狗似的很有意思,他扯着绳子:“小溪,舅舅不认识路了,你带舅舅去吃饭好不好?”

项西摸摸自己的脑门,真是发了一天的烧把人给烧傻了,要搁平时他肯定不会有这么没自知之明的想法。

这个牵引背带是程博衍买的,当时就是为了好玩,不过李妍说还挺好用的,一开始学步用,后来上街也牵着,不怕走丢。

在棉筒里翻了几圈他才想起来,程博衍几句话就把他之前想问的问题给岔到天边去了!

“小溪真能干。”程博衍把她放到地上,看着李妍从她外套领子里掏出了一根绳子,他马上把绳子拿过来了:“我牵会儿,我还没牵过呢。”

虽然他有这个想法,但想问的并不是程大夫你是不是看上我了!

“自己走。”小溪抱着手机点点头。

他只是想知道为什么啊!

“好玩,”李妍拍拍手,“小溪自己走好不好?别老让舅舅抱了。”

程博衍也太阴险了……

“……你这妈当得真好。”程博衍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说别老教她说儿语吗,以后还得学着好好说话。”

程博衍洗完澡走到客厅里转了一圈,检查了一下插头有没有全拔下来,垃圾有没有都打好包,然后洗了个手进了卧室。

“机机,就是机机,”表姐李妍笑着过来摸摸小溪的脑袋,“哥哥的机机。”

卧室的床头柜里有瓶红酒,他拿出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打算再看几页书就睡觉。

“机机。”小溪说。

伸手拿书的时候他看到了扣着放在书柜里的相框,犹豫了一会儿,他把相框放正了,手撑着书柜,对着程博予看了很长时间。

“手机,”程博衍把手机让她拿着了,“不是手机机。”

你对我这么好是……为什么啊?

程博衍挂了电话,正要把手机收起来,小溪伸手抓住了他的手机:“手机机。”

项西这句话还在他脑子里来回响着。

“哦。”项西应了一声。

是啊,为什么啊?

“说了你看不懂,”程博衍一手抱着小溪一手拿着手机感觉挺费劲的,也懒得再管项西到底会不会看,“你先看别的电影吧,都挺好看的,我挂了。”

他一开始就跟项西说过,我有我自己的原因。

“你要说我认字认不明白我承认,看电影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啊……还起个这么可爱的名字……小片片……是动画片吗?”项西说着,听声音像是已经点开了文件夹,沉默了两秒之后,他啧了一声:“都什么玩意啊,全是英文和日本字,什么……束……博?”

答案就是程博予,虽然他认为自己对这个一直都不喜欢的弟弟并没有多少感情,似乎不应该因为项西一声哥就有这么大触动。

“没念错,”程博衍笑笑,“你先看别的吧,这里边的你看不明白。”

但事实却的确是因为那声哥,因为在停车场里那个跟程博予相似的眼神,程博予在最后的日子里看向每一个人的带着祈盼和渴求的眼神。

“提神醒脑……我没念错吧?”项西说,“应该不会错,赵家窑路口有个卖凉茶的,有个壶下边就写着提神醒脑……”

仅仅因为这些吗?

果然是文盲,估计那些电影名字他都没细看,因为字都认不全……

项西不问,他不会去想,答案他已经给了自己,不会再去琢磨。

“什么?”程博衍愣了愣,这文件夹他倒是没藏着,一个人住,平时也没谁会开他电脑来看,不过文件夹在最下边,项西就这几下就翻到了还是让他有些意外。

但项西问了,他却并不能完全确定了。

“这个‘提神醒脑小片片’……里面是什么?”项西问。

也许在这些之外,还有些别的什么,比如项西身上那种野草一样的生命力,挣扎着也要从黑暗里探出头去的努力,带着自卑和无奈的那种倔强……当然,因为这样的背景,这小子毛病也相当多。

“有,自己找吧,”程博衍说,“不跟你说了,我还……”

要不是一开始对程博予的那份愧疚,他是不会把项西带回家来的。

“哦,有恐怖片吗?”项西看了看,拿鼠标点开了电影的文件夹,里面电影不少,他一路往下看着。

不过就算在愧疚之外还有同情和某种欣赏,项西跟他格格不入的生活方式和习惯,还是没两天就让他感觉有些扛不住。

“你想玩游戏自己下了装上就行,”程博衍倒是马上就听出他的意思了,“要不你看电影也行,桌面上不是有个文件夹写着电影呢吗。”

人设和画风都不一样,自己的生活节奏全都被打乱了。

“……你去吃饭吧,我自己玩会儿,你那电脑里什么也没有,”项西坐到电脑前,“你平时都拿这电脑干吗啊?”

“哥。”卧室门突然被推开了,项西裹着棉筒探了个脑袋进来。

“你看着搬吧,”程博衍说,“你那坠子还在我这儿呢,知道值多少钱吗?”

正撑着书柜沉思的程博衍被吓了一跳,因为一直一个人住,他没有锁卧室门的习惯,一般就是虚掩着,虽然项西已经在他这儿住了两天,他还是被这冷不丁出现的动静惊了一下。

项西能听到电话那头程博衍的笑声,他咬牙保持着礼貌的微笑,目送许阿姨关门之后才冲电话吼了一声:“笑什么啊!信不信我一会儿把你家搬空了。”

“敲门。”程博衍撑着书柜转过脸说了一句。

“我站会儿,站会儿。”项西说完,一手叉腰扭了扭:“我抻抻腰……”

“哦。”项西的脑袋缩了回去,把门关上了,接着又在门上敲了两下。

“嗯,”许阿姨看了他一眼,“你坐着吧。”

“……什么事?”程博衍关上书柜门,放下了手上的酒杯。

“阿姨拿包啊?”项西从沙发上弹起来站到了客厅中间。

“我上了个厕所……”项西推开门探进脑袋。

项西觉得自己今天是彻底丢人丢到家了,他都想说:许阿姨你是不是故意的啊!

“这个不用汇报。”程博衍说。

没等项西再说一句我给送出去吧,门突然又被打开了,项西四仰八叉摊在沙发上的架势都还没来得及收,许阿姨走了进来。

“我不是汇报这个。”项西指了指自己的脸:“我是想问,我的创可贴你给撕掉了?”

项西笑了半天,突然看到鞋柜上还放着个小包:“哎,许主任的包没拿啊?”

程博衍有些无奈地过去打开门,推着他走到了电脑桌旁边,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小袋子:“我都收拾到这儿了,要用自己拿。”

“不怕,你搬走了我会马上换锁。”程博衍回答得很干脆。

“太好了,”项西像是松了口气,挑了半天拿出一片轻松熊贴上了,“我以为这些都弄丢了呢。”

“哟,备用钥匙都给我了,”项西啧了一声,许阿姨一走,他顿时轻松了,走回客厅往沙发上一倒,四仰八叉地躺着,“不怕我拿了钥匙自己去配一套,以后回来偷你?”

“你这毛病跟我洗手差不多吧,”程博衍转身准备回卧室,“强迫症。”

“许主任觉得你被她吓着了,所以走了,”程博衍笑着说,“那你自己待会儿吧,出门的话放衣服的那个柜子里有套备用钥匙,你拿着吧。”

“不是,”项西很快地回答,“不是。”

“没问题没问题,你快别管我了,你……”项西听到客厅的门响了一声,他赶紧探出脑袋去看了一眼:“哎?许主任走了?”

“那是为什么?”程博衍回过头,“你要觉得这痣不吉利,点掉不就行了吗?你这么些年买创可贴的钱都够点十回了。”

“没事,我说的也是我朋友,”程博衍说,“你晚上自己吃点儿没问题吧?我小外甥女不让我回去,非得吃个饭。”

“这痣不能点,”项西按了按脸上的创可贴,“我也没觉得它不吉利。”

“你快得了吧,我现在怎么办啊?要给她倒水吗?要聊点儿什……算了不能聊,我怕给你妈吓着,”项西叹了口气,“哥,我跟她说我是你朋友了,感觉可能已经给你丢人了,早知道我就说是你病人了。”

“那为什么?”程博衍停下了脚步,项西这奇怪的习惯让他有些好奇。

“她一会儿就走了,”程博衍笑了半天,“你没跟她请教一下该怎么注意营养吗?”

“你先回答我之前的问题,为什么?”项西说。

“还能怎么!多尴尬啊!”项西缩在冰箱边上压低声音,“还有我今天看电视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那个专家那个许主任是你妈!你也太……”

“哟,”程博衍愣了愣,笑了,“是要交换吗?”

“我不知道她今天会过去,”程博衍在那边笑了笑,“怎么了?”

“不交换,本来我找你就是想再问问的,”项西揉揉鼻子,裹着棉筒在客厅里来回小步蹦着,“我对你是没防备,但是像我这么混大的人,有些事是一定要有答案的,没人会平白无故对你好,笑着摸头再捅一刀的事我也不是没碰上过,虽然你是个特别好的人,但我还是要知道为什么。”

许阿姨把电话递了过来,项西赶紧过去拿过了电话,也顾不上别的,拿了电话就转身躲回了厨房里:“哥,程大夫!救命啊!你怎么不告诉我你妈会来啊!”

“你是觉得我不该这么帮你?”程博衍眯缝了一下眼睛。

“嗯。”老妈应了一声。

“不是,我就觉得吧,你对我不知根不知底的,就这么路见不平一声吼了?”项西指了指自己:“你知道我什么人吗?坑蒙拐骗偷,打架带斗殴……”

“没,小溪摔了一下,胳膊脱臼了,没什么大问题,”程博衍笑笑,“妈,你把电话给我朋友吧,我跟他说。”

“说正题。”程博衍打断他,抱着胳膊往门框上一靠,挺有兴趣地看着他。

“你跟他说吧,我这就走了,”老妈说,“我看我在这儿他尴尬得不行,都拿洗碗布擦地了……你今天不是休息吗?怎么跑医院去了,李妍病了?”

“你就算不全知道,也能看出七八分吧,我走在街上一般人都离我远远的,”项西龇了龇牙,“你这么帮我,要不是个傻子,就是有原因,你自己说了,有原因,所以我就得问问为什么。”

“叫舅舅,”程博衍纠正她,“妈,我……”

项西套着个棉筒一脸严肃地说出这些话,挺逗的,不过程博衍没有笑。

“不回去,不回去,”小溪抱着他的脖子,“哥哥不回去。”

除去项西跟平时一声声哥叫着时完全不同的气场之外,他也能理解项西的追问,像他这样的人,这应该是最基本的警惕。

“是……挺熟的,”程博衍犹豫了一下,“要不我一会儿回去吧。”

或者说,这就是项西会让他偶尔多琢磨一下的原因,那种不相信有人会对自己好的自卑,总会让人有点儿感慨。

“见着了,”老妈的声音放低了,“有朋友在家还跟李妍去吃饭?这朋友很熟的吗?”

“我有个弟弟。”程博衍看着他开了口。

“哦,我那儿……有个朋友,”程博衍说,小溪抱着他脖子,脸在他肩上蹭来蹭去的,他偏了偏头,跟小溪磕了磕脑门,“你见着了吧?”

“弟弟?”项西愣了愣,“没听你提过啊。”

“听你爸说你这阵忙,怕你没好好吃饭,正好今天我要去你奶奶那儿,”老妈说,“就先过来看看了。”

“没什么好提的,”程博衍笑笑,“死了很多年了。”

“妈?”程博衍一听就愣了,“你怎么过去了?”

项西瞪了瞪眼睛,一脸吃惊。

“博衍啊?”电话那边传来了老妈的声音。

“你有时候会让我想起他,”程博衍说得很简单,“我不喜欢我弟,但我对他有亏欠。”

程博衍抱着小溪往停车场走,手里拿着手机:“我这儿忙完了,不过下午要跟我表姐吃个饭,你……”

“哦……”项西张了张嘴,话没说出来,转身拿过杯子接了杯水喝了一口才又继续说了一句:“我叫你哥……是……算是套近乎,不过是比较高级的套近乎,一般人我不会这么叫……我不知道,我……以后不叫了?”

客厅里传来了电话铃声,大概是那部老人机,项西正想出去接,许阿姨已经走了出去,拿起了电话。

“无所谓,”程博衍笑着,“你叫我爸爸我也会答应的。”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项西啧了一声:“这便宜不能让你占,我爸不知道混什么样呢,万一在要饭呢,那你就亏了。”

男朋友?

程博衍居然有个弟弟。

项西也扯着嘴角笑了笑,没说出话来。

还早就死了。

“哦,不是啊?”许阿姨笑了笑,“不好意思啊。”

多大死的啊?

“什……男……什么?男朋友?”项西这回是完全愣住了。

为什么会死啊?

“男朋友?”许阿姨打量着他。

得病还是意外啊?

“啊?”项西没想到她会问这么一句,愣了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是……就是……”

项西觉得脑子里转的东西很多,这些改改就可以拿出去编瞎话蒙人了。

“你是博衍的朋友……”许阿姨回过头看了看他,“什么样的朋友?”

程博衍进了卧室,拿了杯红酒出来,往沙发上一坐:“你那痣,说说吧。”

一转身要出去的时候,发现许阿姨跟进了厨房,正拉开了冰箱往里看着,他只得也站在一边,感觉简直快难受死了。

“啊?”项西还没回过神来,“什么痣?”

“嗯。”项西跑进厨房把抹布搓了两下挂了回去。

“痣,又不是让你说痔疮,你装什么傻。”程博衍皱皱眉。

“哦。”许阿姨似乎有些意外,指了指他手上的抹布:“放着吧,别老拿着了。”

“痔疮?”项西满脑子都还是程博衍那个弟弟,感慨万千中又觉得程博衍对弟弟的描述轻描淡写得有些让人迷茫。

“朋友,”项西鼓起勇气小声说,“我是他朋友。”

“你在我这儿混吃混喝,我还得伺候病号,”程博衍喝了口酒,“看个书你在边上念经,等你睡了再看吧,你上厕所还过来汇报……”

“……你好,”许阿姨点了点头,“你是博衍的……”

“我没汇报上厕所!”项西说。

“是……您吧……”项西擦完地上的水之后发现女人一直看着他手里的抹布,他跟着也看了一眼,发现自己拿的是白色的洗碗布,顿时就觉得更尴尬了,张了半天嘴又补了一句:“许……许阿姨好。”

“反正我这儿被你弄得一团糟,”程博衍指了指他,“现在我想听个为什么你要给我再装傻……”

本来就挺尴尬的,还把水给倒地上了,项西也顾不上再说别的,把靠垫往沙发上一扔,跑进厨房,随手拿了块抹布又跑出来,蹲地上把水给擦了。

“哎!痣!痣!知道了,”项西反应过来了,“痣嘛,我的泪痣啊。”

“就,就中午我还看电视来着,是您吧?”项西一回身想指指电视,手里还拿着碗,这一挥,碗里没喝完的水一下泼了出来,他顺嘴小声骂了一句。

程博衍没说话,只是看着他,项西挪到他旁边坐到了沙发上,想了想又笑了:“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你别笑我就行。”

女人没有说话,大概是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嗯,你可乐的地儿多了,不差这一笑。”程博衍点点头。

“我是……我……”项西看着她,犹豫着该说自己是程博衍的朋友还是病人,还没想好,突然就发现了为什么会看着这个女人眼熟,他有些吃惊地瞪了瞪眼睛:“您是许主任吧!就……就那个营养……专家……”

项西嘿嘿笑了两声,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开口:“这颗痣,平叔说不吉利,小时候他说我败他运,想给我点掉。”

她的声音平静而礼貌,眼神里带着些许审视,并不明显地打量着项西,脸上还有很淡的笑容,项西突然就感觉到了压迫感。

“平叔?”程博衍问,这名字他听过三次了,谭小康也说过。

“你是什么人?”女人一边搓手一边看着他问了一句。

“一个……老混混,”项西笑笑,“把我捡回来养大的人。”

项西突然就有些腿软,一手抱着垫子,一手还举着碗,就这么尴尬万千地站在原地不敢动弹了。

“哦。”程博衍应了一声。

太可怕了,怎么程博衍他妈会突然出现!

“但我没让他点掉我这颗痣,不吉利的话我遮起来不就行了,就为这事打我好几顿呢,现在背上还有疤,”项西低下头摸了摸创可贴,“反正我遮这颗痣遮了十来年了……这痣吧,我就想,如果有一天,我去找……我亲生父母,他们应该记得我这儿有颗痣吧?”

他妈真年轻啊……

程博衍拿着杯子准备喝一口,听了这句话,动作停下了。

这肯定是程博衍他妈!

“是不是挺好笑的,”项西偏过头冲他笑了笑,“我看电视都这么演的,胎记啊,痣啊。”

没错,这是程博衍他妈!

“也可以验DNA。”程博衍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一系列动作跟程博衍一模一样,一看就知道是……亲妈。

“DNA?是什么?”项西拿过杯子喝了口水,“我就知道NBA。”

项西站在一边,总觉得这女人有些眼熟,但一下想不起来为什么会眼熟,只是有些尴尬地看着她换鞋,脱下外套放进柜子里,然后挤了点儿消毒液在手里搓着。

“就是……验血,”程博衍说,“你能知道NBA也不错了。”

女人听到他的声音似乎是回过神来了,也没说话,只是晃了晃手里的钥匙,放在了鞋柜上,然后打开鞋柜,动作很熟练地拿出了一双拖鞋换上了。

“是吗?我还知道WBO呢。”项西有些得意地说。

项西跟她面对面地瞪了半天眼睛才说了一句:“大姐,你没进错门吧?”

“你还看拳击?”程博衍笑着问。

这个女人开门进来看见项西,顿时也愣在了原地,拿着钥匙准备往鞋柜上放的手也僵在了空中。

“……嗯。”项西点点头,其实他不看,馒头爱看,他俩上网吧的时候,馒头经常看,不过他不想再提馒头,提了犯堵。

进屋的是个中年女人,看不出年纪,就觉得挺漂亮的,而且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看着有点儿眼熟。

短暂的跑题之后,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程博衍也没说这屋里还住了别人啊!

沉默了挺长时间,程博衍把最后一口酒喝掉,手指在杯子上轻轻弹了两下:“不让动那个坠子,也是这个原因吗?”

话没说完就卡在了嗓子眼儿里,项西瞪着进屋的人,入室盗窃被人给抓了个现行的错觉非常强烈。

“嗯,”项西拍拍腿,“就这么点儿证据,总要留着吧,要不莫名其妙跑来个人要滴血认亲,谁会理啊,你说是不是?”

门打开了,项西一手抱着靠垫,一手拿着碗嗓门挺大地喊了一声:“大侠里边请!是打尖还是住店呢!哎,你电脑也不装个游戏,这一下午无聊死……”

“是,”程博衍看着他,“不过现在你不用遮了,现在没人说你这痣不吉利。”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程博衍回来了,项西心里挺高兴的,感觉自己就跟看家的狗似的,一整天都趴地上百无聊赖,听到有人回来立马就开心地开始摇尾巴。

“习惯了,”项西摸了摸创可贴,“这东西不在脸上不踏实,我刚才就是睡一半一摸脸,没摸着就吓醒了。”

项西看了一眼墙上的钟,程博衍出去了两个多小时,回来得还挺快。

“睡吧,你现在这病需要多休息,别熬夜了。”程博衍说。

接了碗水正喝着,听到门响了一声。

“还有吗?”项西指指他面前的杯子,“我喝一口。”

他抱着垫子站在饮水机跟前,研究了半天,四周一个杯子也没看着,最后他进厨房找了个碗。

“你一个肺痨鬼,还想喝酒?”程博衍挑了挑眉。

项西抱着个靠垫窝在沙发里,看了没多大一会儿就有些渴,他进屋这么长时间了还没喝过水,程博衍也没给他指定个能用的杯子。

“唉,”项西站了起来,往书房里边走边叹气,“好惨,这肺痨鬼还是个腿里有钢钉的瘸子……”

只能继续看电视。

项西的生命力的确很强,虽然瘦,但身体却恢复得不慢,头两天发烧有些反复,第三天开始就活蹦乱跳了。

项西啧了一声,放下鼠标又站了起来,不知道程博衍平时拿这台电脑干什么用,太没意思了。

中午程博衍查完房回到办公室,有人在门上敲了两下,他回过头,看到项西站在门外:“程大夫。”

这台电脑里一个游戏都没有,连扫雷和纸牌都没有。

“怎么跑这儿来了?”程博衍笑笑。

程博衍的电脑还开着,项西过去坐下,拿着鼠标随便点了几下就觉得没意思了,电脑对于他来说,就是游戏机,除了玩游戏,他对电脑一无所知。

“我去门诊了,没看到你,估计你在住院部呢。”项西走进办公室,把手里的一个袋子放到桌上:“我给你买了午饭。”

这要让程博衍知道了,自己肯定会完蛋。

“你自己吃就行,怎么还给我买?”程博衍有些意外,“今天针打了?”

“真腐败!”项西双手撑着床小声说了一句,停了两秒之后他猛地往前扑倒在了床上,身体在床上弹了一下之后飞快地又蹦了起来,跑出了卧室。

“打完了,又给我开了三天的针,”项西把手往他眼前一晃,“我感觉我已经好了,不用再打了吧。”

床很大,看上去应该是定做的,比普通的双人床还要大不少,项西伸手按了按,又厚又弹的。

“听医生的,让你打就打,单子给我,我一会儿去交费,钱你先欠着我的,”程博衍打开饭盒看了看,红烧肉焖饭,“债多不压身嘛。”

在书柜前站了一会儿,坐了坐小楼梯,又盘腿在地上的垫子上坐了几秒钟,最后项西停在了程博衍的床前。

“程大夫,”一个护士在门外叫了一声,“今天中午吃什么啊?订饭啦?”

项西虽然跟程博衍说了自己不会进他卧室,但这会儿犹豫了一下,还是小步蹦着走了进去。

“今天别订我的了,”程博衍说,“我这儿有饭了。”

又大又厚的懒人沙发,扔在地上的厚毛垫子,地上随意放着的几本书,书柜前斜放着的一个小楼梯,还有窗边小长几上的一溜小巧的小花小草……满眼都是舒适和闲散。

“哟,有人送饭了啊?”护士看了项西一眼,笑了起来,“这不是项西吗?来报恩啊?”

而且这屋子采光很好,阳光从半开着的窗帘中间洒进来,屋里看着暖洋洋的。

“是啊。”项西笑着点头。

卧室的装修风格跟客厅和书房都不同,客厅和书房都是黑白灰为主,看上去整洁得有些冷酷,但这间卧室却搭上了橙色,看上去很可口。

程博衍出去转了一圈,从护士站拿了两盒牛奶回到了办公室,递了一盒给项西:“喝吧,一会儿回去休息。”

躺了一会儿,他又有些不踏实,站起来在屋里又来回转了两圈,最后轻手轻脚地推开了程博衍卧室的门,探着脑袋进去看了看。

“我下午能出去转转吗?”项西问,“今儿不冷了,也没风。”

比自己在平叔家时睡的那张瘸腿钢丝床强多了,起码不会窝着腰。

程博衍看了他一眼:“别转太久。”

在客厅里坐不住,这会儿也没什么好节目可看,他站起来进了书房,在程博衍给他指定的沙发床上躺了躺,还挺舒服,程博衍绝对是个会享受的人,买张平时不用的沙发床,也挑的是最厚最宽的那种。

“嗯,那我走了。”项西拿着牛奶挥挥手,快步走出了办公室。

在别人家里,特别是在别人整洁得有些不像话的家里一个人待着,项西莫名其妙就觉得自己是溜门撬锁进来的,在客厅里看个电视都觉得胆太大了,一会儿警察叔叔就要来抓人。

这两天来医院打针的时候,项西在离医院两站地的地方看到一个社区的公告栏,上面贴着很多的纸,看着像是招工信息,他打算过去仔细看看。

最后项西拿了粉的那条把案板擦了一遍。

前几天的水果店一直没有再联系他,他早上打了个电话过去问,结果人根本不记得他,只是跟他说已经招到人了。

站在三块抹布前挨个看了看,每块都很干净,跟新的似的,洗碗、擦案板、擦刀到底有什么区别,还得拿三块抹布……

就坐在那儿看店的工作居然都轮不上,项西觉得有点儿失望。

想擦一下案板的时候,忘了程博衍说的是要用哪块抹布。

不过程博衍说过,动了就不在原地了,所以他没有多想,继续找呗。

程博衍一甩门走了之后,项西伸了个懒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进厨房去把碗洗完了。

公告栏上贴的果然有不少招工信息,不过不全是,还有些是做发票和假证的……

“嗯。”项西过去拿起电话看了看,居然是部老人机。

信息上的字项西认不全,反正只要没写着票和证,他就按着号码打过去问,打了几个才发现里面还有招包房公关的,特热情地让他去试试……除此之外还有俩,人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喂喂喂就给挂掉了。

“有事给我打电话,”程博衍指了指电脑桌,“用那个电话打。”

“破玩意!”项西看着手里的手机,有点儿窝火。

“知道知道,”项西点头答应着,“我不进你卧室。”

在公告栏前愣了半天,他一咬牙决定去给自己买部新手机,最便宜的,能打电话就成,发短信功能都不需要。

挂了表姐的电话,程博衍一边穿衣服换鞋一边给从厨房里探出脑袋的项西交代着:“我去趟医院,我外甥女受伤了,你看看电视玩玩电脑都行,困了想睡觉就先睡那屋沙发床,敢睡我床你就死定了……”

把公告栏上他觉得有用的电话都记下来之后,他转身准备回公交车站坐车回程博衍那儿拿钱,路边停车位上的一辆黑色SUV的车门打开了,一个人跳了下来,冲着他喊了一声:“小展!”

“我现在过去,”程博衍马上站了起来去拿外套,小溪很黏他,他也特别喜欢这个小丫头,一听到她的哭声,顿时心疼得不行,“我给刘非打个电话,你要先到了就直接找他。”

项西没有应,也没马上回头,多年养成的习惯让他在大街上听到自己名字都不会马上做出反应,谁知道是不是哪儿冒出来的仇家,认不清脸地叫一声名字确定一下,傻了吧唧地应了,说不定下一秒就会见到抡着棍子冲上来的人。

“从楼梯上蹦下来摔了,我看哪儿也没红没肿的,但她一直哭,说是胳膊疼,”表姐有些着急地说,“现在我就按你以前教的把她胳膊固定了一下,带着她往你们医院去呢,你休息啊?”

“小展?”那人又喊了一声。

“今天我休息,怎么了?”程博衍听见了那边有小溪的哭声:“小溪怎么了?”

听声音和语调,像是老友重逢,项西转过了脸。

“博衍啊,”电话那边是表姐的声音,“你今天在医院吗?”

一个男人手里拿着个跟炮筒似的相机跑了过来,满脸都是笑容:“小展!真是你啊,不记得我了?”

程博衍还想说什么,放在客厅的电话响了,他转身走出了厨房。

说实话项西要没看到这人手上的炮筒,一下还真没反应过来他是谁,就算反应过来了,也还用了好几秒才想起了放在小盒子里这位人生摄影师的名片,还有上面的名字。

“哥,”项西打断了他的话,“哥,我先洗碗。”

“方寅?”项西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胡子长得脸都找不见了。”

“白的是洗碗的,”程博衍也没跟他客气,指着挂在旁边的洗碗布,“旁边那条蓝色的是擦案板的,粉的那条是擦刀的……”

“这阵忙得没时间刮胡子了,”方寅笑着拍拍他肩膀,“小伙子,这么久没见,好像胖点儿了。”

“怎么不会洗,我在风波庄的主要工作之一就是洗碗,你是不是光看见我倒垃圾了,我在后厨还洗碗呢,”项西把碗放进水池里,“放心吧。”

“啊,”项西摸摸自己的脸,“每天吃了睡。”

“你会洗吗……”程博衍有些信不过他。

“怎么样,你怎么会到这边来?”方寅打量着他,“不在赵家窑了?”

“我来吧,”项西挽着袖子跟了进来,“你做了饭,我洗碗。”

“嗯,没在那儿了。”项西笑笑。

吃完午饭,程博衍收拾了碗筷准备洗。

“这是……”方寅看了看那边的公告栏,“在找工作?”

“牛肉酱好,”项西立马蹦了起来,跑进了厨房,“牛肉酱好,牛肉酱是天使……”

“看看。”项西说。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愿意让人知道他在找工作,大概是这事聊起来就会让人知道他连份看店的工作都找不着,丢人。

“谁说的……就刚才你说细皮嫩肉的那个营养专家说的,”程博衍笑笑,“厨房里有牛肉酱,你要觉得淡了就拿点儿蘸着吃吧。”

“有时间吗?”方寅指指自己的车,“找个地方聊聊?”

“谁说的!菜淡了什么味都出不来了。”项西又咬了一口,他的确对饭菜口味的要求很低,有吃的就行。

“时间有,但是聊人生的时间没有,”项西着急回去拿钱买手机,跟方寅也没什么好聊的,他往公交车开过来的方向看了看,“我等车呢。”

“盐不能吃太多。”程博衍说。

“要不就在对面咖啡馆坐坐,聊正事,”方寅举举手里的相机,“我在这儿等两天了,没想到会看到你,这就是缘分。”

项西一听就乐了,低头咬了一口,嚼了几下之后舔舔嘴唇,品味了一会儿:“我觉得还成啊,就是淡了点儿,你这炒出来的菜还没生菜叶子味重呢。”

项西不知道他跟方寅之间能有什么“正事”可聊,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跟着方寅走进了街对面的咖啡馆。

“我这辈子啊,”程博衍咽下菜,又慢慢咬了一口,“吃过的最难吃的菜就是我自己做的,从未有人超越过。”

方寅算是个“正常人”,无论有没有正事可聊,跟他交个朋友什么的,也没坏处,也许也是往普通人生活迈进的一步。

“嗯。”项西嘿嘿笑了两声,拿过一片生菜叶子,包好菜,正想往嘴里塞的时候,看到程博衍包好咬了一口之后就停下了,脸上的表情若有所思,他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菜包:“怎么了?”

“现在住哪儿呢?”方寅要了壶咖啡,给他倒上了一杯。

“见的人太少,”程博衍也坐下,拿了片生菜叶子,开始包菜,“再说我说过,帮你有我自己的原因,别老想了,住几天你赶紧找地儿搬走。”

“别给我这个,喝不惯,”项西打开壶盖,把咖啡倒回了壶里,拿过旁边的奶壶,给自己倒了杯奶,然后放了两块糖,“我还在找房子,现在暂时住朋友家里。”

“就是总结完了之后觉得你真是好人,”项西拉开椅子坐下,低头轻声说,“我这辈子碰到过的最善良的人就是你了。”

“朋友家里?暂住?”方寅似乎对他的事很有兴趣,“你打算在哪儿找房子?”

“干吗呢,吓我一跳,”他往后退了一步,“吃饭吧,突然说这个。”

项西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项西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程博衍差点儿反应不过来。

“是不是想找便宜些的?”方寅又问。

“哥,”项西洗完手跑出来,走到程博衍身边,很认真地鞠了个躬,“谢谢你这么帮我。”

“你租房挑贵的租啊?”项西喝了口奶,“你可能是这样,十来万的相机丢了都不带找的。”

“没错,你都占了。”程博衍点点头。

方寅笑笑,大概是看出项西对自己的事不想多说,于是没再追问,停了一会儿才又说了一句:“小展,我最近在做一个专题,叫30天。”

“唉,”项西无奈地站了起来,念念叨叨地往厨房走,“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蹭饭就得受得了烦。”

“专题?”项西不太理解,“30天什么?直接叫一个月不就行了。”

“约法第一章,”程博衍抱着胳膊站在桌边看着他,“这可是要上手抓着吃的东西。”

“我打算找几个人,拍几组片子,”方寅从烟盒里拿了根烟递到他面前,“拍下他们30天的生活,人生百态嘛。”

“我洗过手了,刚洗的啊,还用了消毒液。”项西坐到桌边。

“哦。”项西看了看他手里的烟,接过来叼在了嘴上,方寅把打火机也递过来的时候他没接:“叼着就行,我肺炎。”

“洗手吃饭吧。”程博衍把洗好的生菜也拿了出来。

“病了啊?”方寅愣了愣,往他面前凑了凑,“你最近过得是不是不太好?”

“好香啊!”端出来的时候项西闻到了香味,喊了一声。

“挺好的,怎么,你挺希望我过得不好啊?”项西叼着烟说。嘴里的烟跟着晃动,一下下指着方寅。

本来是很省事的生菜包,程博衍硬是用了半个多小时才都弄好了,不过卖相还不错,红红绿绿的衬着。

“不,我是觉得,”方寅想了想,“你很有特点,很有故事,你也很有想法,你的30天如果拍出来,会很有效果。”

“行。”项西转身回了客厅。

“你有病。”项西皱了皱眉,做了个简单的总结。

“然后出去。”程博衍说。

“你不觉得很有意义吗?把你一生中的某个片段,用影像记录下来,”方寅把相机举了起来,没等他反应过来,对着他就按下了快门,相机咔咔一阵响,“而且……”

“绿了。”项西过去看了看,把电饭锅的线拔了下来:“然后呢?”

“药没跟上吧,你?”项西对这种行为很不爽,把嘴里的烟往他面前一吐,烟掉进了他的咖啡杯里。

“看看电饭锅的灯绿了没,绿了把线拔了。”程博衍边扒拉菜边说。

“我一会儿就删掉,就是想让你看看,”方寅把相机转过来递到他眼前,“你看看,我以前就说过,你在镜头里特别有感觉,天生的。”

“哎哟……”项西感叹了一句,“还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项西扫了一眼,除了做展宏图那个假身份证时进过一次照相馆,他长这么大就没再正经拍过照片,上回看到自己的照片也是在方寅的相机里。

切丁好容易切完了,剩下的程序就是和到一块儿炒出来,程博衍也没管先后顺序,放了油就把所有的菜都往锅里一倒,哗哗开始扒拉。

大概是自己的照片看得太少,所以他总觉得相机里这个人不是他。

“毛病。”程博衍转到另一边拌肉去了。

阳光从右边斜着洒进店里,他叼着烟看着桌上的杯子,脸在阳光与阴影交界处,身后是虚化了的背景。

“放心,”项西快趴到案板上了,“你别看我,你看我我紧张。”

脸上说不上来该怎么形容,反正就是不太痛快的表情在明暗光影之间让他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

“别切到手了啊。”程博衍一边拌肉一边提醒他。

“是不是?”方寅收回相机低头看着,“我这就删掉……你要吗?要的话我可以发给你。”

程博衍本来以为项西说自己生活能力不行是谦虚,看他往下切了两刀之后,知道他说的是大实话,切几根蒜苗切得连肩膀都跟着使劲了。

“不要,删了吧。”项西说。

“预备,唱。”程博衍在一边说。

“我跟我的助手一直在找人,我在公告牌那儿看了两天了,一直等不到,没想到今天会看到你,”方寅把相机放到一边,“小展,对这个你有兴趣吗?我跟拍你每天的生活……当然,这个是有报酬的。”

“行,我试试。”项西接过刀,瞄了半天也没下刀,最后还清了清嗓子。

“多少?”项西总算是听到了一个他有兴趣的词。

“术业有专攻,我锯你腿的时候手法还是很好的,大概适合做木工。”程博衍笑了,把刀递给他:“要不你把剩下那点儿切了,我拌肉。”

“一天五十,”方寅说,“要不要试一下?”

“跟下跳棋似的,一会儿宽一会儿窄,”项西打开水龙头冲着手,“我以为大夫刀工都挺好呢,你不还做手术的吗?”

“拍30天吗?”项西看着他。

“怎么?”程博衍没看他,埋头继续切着。

“这个标题叫30天,但周期肯定不止30天,当然,我也不会每天都跟着你,”方寅跟他解释,“比如你今天不出门,在家睡觉,我肯定不拍,如果你今天要出门找工作,看房子,总之就是你有点儿什么事了,我就拍。”

这段节目结束之后,项西进了厨房,搓着消毒液,凑到程博衍身边看了一眼:“嘿,这刀工。”

项西没说话,从方寅的烟盒里拿了根烟出来重新叼着,在心里盘算着这个事。

程博衍抽空往客厅里看了一眼,老妈这段营养课堂还挺长的,说了能有十来分钟,要不是项西认不全字,他真想去屋里拿一套老妈的书给他,让他慢慢看。

一天五十这个价不知道方寅有没有坑他,但他不打算计较这个价格,如果不是现在他正努力控制着自己跟以前划清界限,他看不上这五十块钱,不用给平叔上供,他随便干点儿什么一个月都不止一千五。

项西也没再说话,挺认真地看着电视。

但现在不同了,他十几年学来的那些本事全都得废掉,现在别说一天五十,一天三十他也会考虑。

程博衍没再理他,低头切菜,切菜是个很烦人的活儿,特别是切丁,感觉永远也切不到头,切手了都切不到头。

“钱我每天拍完都结给你,你什么都不耽误,你做你的事,我拍我的,不会影响你,”方寅说,“怎么样?”

项西停了一会儿突然在客厅里乐得停不下来,好一会儿才说了一句:“洗手吧你。”

“你要什么时候开始,”项西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要上家里拍吗,上家里不行,我朋友家我不能随便带人进去。”

“……哦。”程博衍皱皱眉,继续切菜。

“不用,不用拍你朋友家里,像你刚才出门找工作什么的,我拍就行。”方寅马上说。

“你这人!”项西喊了起来,“我是说我连馊了的菜都吃得下去,没什么我不吃的。”

项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不会用我照片干点儿什么别的吧?”

“屎吗?”程博衍有些恼火地把刀往案板上一扔。

“不会,”方寅笑了起来,又掏了张名片出来给他,“我有自己的工作室,有专栏,你可以查查。”

“我什么都能吃,你按你自己的口味做就行,我连……那什么都能吃。”项西在外边回答。

“那行吧。”项西拿过名片看了一眼,比以前那张高级了不少,不过字他认不全也懒得认,就看到方寅的名字在上头:“我出门就联系你?”

“你能吃辣吗?”程博衍在厨房里问了一声。

“你号码告诉我,微信也加上,”方寅掏出手机,“咱们每天保持联系。”

程博衍进了厨房,肉末有现成的,蒜苗洗了切好,红辣椒也有,也是二姨自己种的,很辣,很香。

项西报了自己的号码,方寅按完之后拨了一下,然后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方寅听了听自己手机,问:“通了啊,怎么没响?”

说干就干。

“哦,”项西掏出手机,显示有电话进来,但手机不振不响,跟调了静音似的,“响不响的得看这位爷的心情。”

现在这个简易版生菜包看着还挺简单,肉剁成肉末,蒜苗切成丁,再搁点儿红辣椒丁,放一块儿一炒,就可以包着吃了。

方寅拿出钱包,抽了一张一百的递给他:“今天也算上吧,你要同意了合作,今天这几张照片我就不删了,留着用。”

程博衍查到了几十种生菜包的做法,挑了个最简单的大致看了一下,他做饭一般都这样,想吃什么现查,或者是打电话问老妈要个菜谱。

“不是五十吗?”项西接过钱收好了。

“真的,一个摄影师,吃饱了撑的在赵家窑寻找另一种人生,最后被偷了个精光走人了,”项西说着说着就叹了口气,“他对这种人生肯定记忆深刻,他的相机还在大洼里继续体验着呢。”

“第一天嘛,希望能合作愉快。”方寅笑着说。

“是吗?”程博衍笑笑。

程博衍买了面和排骨回家,平时他自己吃得很随意,杂豆粥都能早晚不变地吃上大半个月,但现在项西在,还是个病人,他就得换着点儿。

“没事就随便思考思考,”项西挑挑眉毛,“以前也有人这么说过我。”

一顿瘦肉面鸡蛋羹,一顿瘦肉粥鸡蛋羹,再一顿瘦肉面鸡蛋羹,再一顿瘦肉粥鸡蛋羹……

程博衍张了张嘴,盯着项西看了好一会儿才问了一句:“你真没上过学?还挺有想法。”

今天看到有挺漂亮的排骨,就买了点儿,不用吃瘦肉面和粥了,他自己都有点儿激动。

“哥,你弄错了,”项西有些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我是独立活着的能力还凑合,一般有吃的赶紧吃一口,没吃的饿两天也扛得住,做饭这种事……有生活的人才有生活能力呢。”

进门的时候看到项西坐在电脑前,他挺意外的。

“你要会就你做?”程博衍想了想,“你不总一个人吗,独立生活能力应该很强,做个饭不在话下吧?”

他说过项西自己在家无聊了可以用他电脑,但自打小片片暴露以后,项西就没再碰过他的电脑。

“你不会做你还说做啊?”项西顿时就乐了,“哎,这么正经的一个大夫也这么不靠谱!”

“下班啦?”项西跳下椅子,跑过来接过他手上的袋子,往厨房边走边瞅了一眼:“排骨?排骨!排骨好,排骨妙,排骨美得我心怦怦跳……”

“我就是在做准备工作,我……查查生菜包怎么做,”程博衍笑了笑,“你会做吗?”

“赶紧求婚。”程博衍说。

“有人这主任专吗?”项西一扭头看到他开了电脑,愣了愣,“不说准备工作做好了就要做饭吗?怎么玩上了?要不我去做吧?”

项西笑着跑进了厨房,程博衍换了衣服往电脑上看了一眼,发现项西看的是个摄影工作室的官方博客。

“我妈就是专家。”程博衍说着,点开了网页。

“你看这个?”程博衍问了一句。

“不换啊,干吗老让我换台,我看会儿营养啊,你不说我瘦吗,我跟专家学学,”项西啧了一声,“你听你妈的不如听专家的呢。”

“嗯,我看看他们都拍点儿什么。”项西放了菜出来,指了指照片:“拍这个照片的,方寅,我认识他。”

“不算,”程博衍走到客厅的电脑前坐下,打开了电脑,“你不换个台吗?”

程博衍挑了挑眉毛:“你认识?”

程博衍看着他没说话,他赶紧缩着往沙发那头蹭了蹭:“童子尿算约法某一章里的吗?”

“我跟你说过吧,”项西嘿嘿笑了两声,“这人去赵家窑住过一阵,拍……不一样的人生,没拍完相机、钱什么的都被偷了,就走了。”

“啊?”项西看了他一眼,“听谁说的啊?你妈?你奶奶?我觉得还是得听专家的,老人的话有误区,以前大洼里的老瞎子还问我要过童子尿喝呢。”

“你干的?”程博衍又问。

“……我听得太多了。”程博衍说。

“不是我,要换个人大概我就下手了,”项西坐到沙发上,“他老跟我聊天,我没好意思,不过要偷也就那几个人,反正最后他相机在平叔手上,十来万呢,平叔居然没卖了换钱,算尊重艺术吗?”

“这不挺有意思的吗,”项西指指电视,“长长知识啊,你不还成天铁棍山药地吃着吗,听听营养专家说的,这大姐保养得多好,看着年纪不小了吧,细皮嫩肉的,人家懂营养。”

程博衍笑笑没说话,项西按按脸上的创可贴:“上回你说我有想法,我说以前也有人这么说过,就是他。”

“没别的看了?”程博衍从厨房里出来,看到电视里的内容时愣了愣。

“哦,”程博衍转过脸看了看屏幕上的照片,他不懂摄影,买了相机拍得最多的是工作时碰到的典型病例,不过这些照片看着倒是挺有感觉的,构图明暗都让人看着舒服,就是内容有些说不上来,“这人专拍这种内容吗?”

记者跑去采访了市里医院营养科的主任,主任说着要注意什么,注意这这那那的,项西看着觉得还挺有意思的。

“什么内容?”项西愣了愣。

看了一会儿,电视上开始说春季养生需要注意些什么,项西懒得换台,就靠在沙发上挺认真地看着。

“不好形容,”程博衍想了想,“就什么惨拍什么,什么苦拍什么,流浪的、乞讨的、小偷、打黑工的……可能这些东西能让人心里有触动吧。”

赵家窑这些年打架斗殴,混混火拼,失踪的,莫名其妙就死街上的,多得很,也从没见新闻里说过,就好像那地方根本就不存在。

“大概……吧。”项西扯着嘴角笑了笑,他本来想告诉程博衍他答应了方寅拍照片的事,现在突然不想说了。

他盯着电视看了一会儿,最近市里没发生什么大事,没有发现瘸腿男尸,也没有被残害的十四岁小姑娘……其实真出了什么事,新闻也未必能知道。

感觉突然就明白方寅为什么会找他来拍了,心里隐隐有些不舒服。

项西开了电视,坐到沙发上,拿着遥控器换了一圈台,最后停在了市台,正在联播本市新闻。

虽然还要去医院打针,但项西觉得自己身体已经算是好了,不痛不痒,不发烧,也不咳嗽的。

其实看电视是个特别踏实的事,居家过日子看看电视的感觉很安稳。

昨天跟方寅聊那一会儿耽误了时间,他没来得及拿钱买手机,所以打算今天打完针买了手机继续找工作,或者找房子。

电视不错,他很久没看电视了,平叔那儿就客厅有个电视,看不安生,不是这个来了就是那个来了,要不就是平叔端个茶壶坐那儿,他也不乐意过去看。

出门之前他用老人机给方寅打了个电话,约了在昨天的公交车站见面。

“……遵命。”项西转身回了客厅。

虽然心里不舒服,但钱他还是要挣的,何况只是拍几张照片。

“约法第二章就是别老问来问去的,每次还都问得这么欠抽。”程博衍回头瞅了瞅他。

项西下车的时候,方寅拿着相机已经在等他了,见了他就先咔嚓拍了两张,然后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你这身衣服新买的吧?”

“哦,准备工作是什么啊?消毒啊?”项西问。

“嗯。”项西应了一声。

“还不急,我还有准备工作要做,”程博衍冲他挥挥手,“你去看会儿电视吧,遥控器在电视下面的抽屉里。”

“旧的都扔了吗?”方寅问。

项西在客厅里站了一会儿,有点儿不知道该干吗好,于是也跟着进了厨房:“要我帮忙吗?洗菜什么的我都会。”

“都没法穿了,”项西想起了他那身旧衣服,以及落在那上面的棍棒和拳脚,“干吗?”

程博衍已经把菜拿进了厨房,分类包装好放进了冰箱。

“旧衣服比较有感觉,”方寅笑笑,“没事,你现在是要去买手机?”

规矩还真多啊,这才刚约法第一章?

“先打针。”项西说。他每天都会差不多时间去打针,程博衍有时上厕所会到注射室来看看他,他不想让程博衍发现他没准时到。

项西换上运动服,大小还挺合适,他把换下的外裤也按着程博衍的习惯一块儿挂到了客厅门边的柜子里。

“先买手机吧,”方寅说,“这样我的时间比较好安排。”

程博衍的房子不算大,两居,一间是卧室,这间大概是书房兼健身房兼客房,里面同样整齐干净。两个书柜,一个跑步机,还有一张沙发床,落地窗边放着一张堆满厚毛垫子的躺椅。

项西皱了皱眉,看着方寅的相机想了一会儿:“行吧。”

“哦。”项西拿着衣服进了屋里。

医院附近没有卖手机的店,得去商业街那边,项西走到站牌前看了一会儿,倒是不远,坐公交车大概四站地。

“进去换了,”他指指旁边的房间,“这套是旧衣服了,就是让你在屋里穿的。”

在他看站牌的时候,方寅又对着他拍了几张,车来之前方寅接了两个电话,似乎都是在跟人约见面拍照的时间。

程博衍看着项西低头来回看那套衣服,又想起他捏着那卷钱时的样子,猛地有些不是滋味。

项西啧了一声,这种看起来很高深,做起来似乎又很简单的工作……这个30天到底要拍多少个人啊。

“哦,”项西接过衣服,说起来这是十多年前的衣服了,但质量还很好,比他自己平时穿的都好,“这衣服还挺好的呢,我只能待屋里穿吗?不能穿出门?多浪费啊。”

公交车来了,方寅跟着他上了车,这个时间刚过了上班高峰,车上人不多,项西在最后一排坐下了。

过了两分钟,程博衍拿了套运动服出来递给了他:“这是我高中时候的衣服,我那会儿瘦,这套你应该穿着合适,在家里先穿这个吧。”

“手机用成那样了才想着换?”方寅坐到他身边问。

程博衍没出声,又进了另一间屋子,项西还是站着没敢随便动。

“不然呢?”项西说。

“我原来不穿着一套呢吗?”项西笑笑,他衣服真不多,基本就那么一两套,被平叔扔野地里之后,也不可能再回去拿了。

“是不是经济紧张?”方寅又问。

“你自己原来没衣服?”程博衍从屋里又走了出来,已经换了一套在家穿的运动服,“我要不给你买那两套,你就光着吗?”

“这不废话吗?”项西看了他一眼,发现他手里拿着个像缩小版收音机一样的玩意,他抬抬下巴:“这什么?”

程博衍这儿太干净了,地板、桌子、玻璃以及所有的平面都亮得反着光,他觉得自己喘口大气都能给喘脏了。

“录音用的,”方寅让他看了看手里的东西,“不光要拍照,还会有一些文字的东西,这样故事才会完整。”

“有啊,你给我买的两套我都轮着穿呢。”项西换了鞋,把自己的鞋也放进了鞋柜,然后站在客厅里不敢动了。

“我的故事吗?”项西想了想,问道。

“这是我的习惯,你不用跟着,进屋洗洗手就行。”程博衍换了鞋,拿了双拖鞋扔到他脚边,又挤了点儿消毒液一边搓着手一边进了旁边的屋子:“你还有换洗衣服吗?”

“挣扎在黑暗边缘的少年的故事。”方寅说。

一转脸看到了鞋柜上放着的消毒液瓶子,他没等程博衍说话,马上过去挤了点儿到手上搓着:“知道了,搓手消毒。”

项西把脸转开了,看着车窗外。方寅停了一会儿,拿起相机看了看又说:“你的故事。”

“哦,”项西赶紧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递给程博衍,“然后呢?”

项西冲他竖了竖中指。

程博衍脱了外套挂进了旁边的衣柜里,对他伸手:“外套脱了。”

项西走进营业厅的时候,方寅跟在他身后,他没挑手机,直接到柜台问最便宜的是哪种。

“哦。”项西跟着程博衍进了屋,把菜放到了鞋柜上,往屋里扫了一眼之后他就愣住了:“哥……你家真……干净啊!”

销售给他拿了个三百多的,还是个智能机,项西看了看,也没多问就去交了钱,拿着手机走出了营业厅。

“菜先放鞋柜上。”程博衍打开门,指了指门边的鞋柜。

“换上卡吧。”方寅站在路边说。

“我从来不随地吐痰!”项西抗议。

项西是打算上了车慢慢弄的,方寅这么一说,他只得在路边的树下把盒子拆了,拿出手机把卡换了上去,然后把那部破手机扔进了垃圾筒。

“约法第一章,”程博衍掏出钥匙一边开门一边说,“讲究卫生,进门外套就脱了放门口柜子里,不许随地吐痰,乱扔东西……”

“扔掉了?”方寅在一边问。

拎着菜跟着程博衍进电梯出电梯,他一直在心里感慨着。

“啊,你要啊?”项西笑了笑,“你掏,我等你。”

人跟人真是不一样,自己这样的,如果一直在平叔身边混着,到程博衍这年纪就算没死,也不知道能混成什么样,现在离开了,却更不确定自己过个十年能有什么样的未来……

方寅这个拍照方式跟项西想象的不太一样,方寅说这是跟他的第一天,所以要找找感觉,让他不用管自己,他忽远忽近地走着,时不时就拍两张。

程博衍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车,项西站在干净整洁的小区里看着程博衍停车的时候,特别感慨。

项西一开始觉得还成,时间长了就开始觉得有点儿心烦意乱了。

“我给你扔个身份证就不错了,你还指望一个小偷有多好的服务啊……”项西揉揉鼻子走开了。

特别是打针的时候,方寅觉得注射室里是日光灯,不适合拍照,非让他举着吊瓶到了外面的小花园里坐着时,项西老想把手里的头孢水袋子拍他脸上。

“又没让你一顿吃完,你要不好意思一会儿给你买两碗方便面自己泡着吃,”程博衍拿出卡递给收银员,想想也小声说,“你怎么没把我银行卡一块儿扔邮筒里呢?”

“不是,你不是说不影响我吗?”项西有些不耐烦地说,“我这儿都回血了,你真能折腾。”

结账的时候看到显示屏上显示的价格是一百多,项西啧了一声,小声说:“一百多呢,是不是太破费了啊?”

“为了效果,你知道一张看上去很随意的照片,拍的时候要打多少光吗?”方寅绕着他找角度,“我现在跟着你,就抓拍了,这样真实,快结束的时候我们再找场景拍几张。”

“嗯。”项西很积极地过去推着车往收银台走过去。

“我都杵这儿五分钟了还抓拍呢?”项西啧了一声,“你到底要拍多少啊?用得上吗?”

“走吧。”程博衍又拿了两瓶大包装的花生牛奶。

“当然不能全用,我每天拍完了回去还得整理,”方寅挥挥手,“你别跟我聊了,该干吗干吗。”

程博衍买菜挺神奇的,看上什么了就扔进购物车里,过一会儿想想又转回头给扔回货架上,转了好几圈,才在拿拿扔扔里把菜买齐了。

项西举着药转身就往厕所走了过去:“我尿尿。”

跟在程博衍身后在超市的菜堆里来回转悠,这种感觉让项西觉得很惬意,说不清为什么会这样,也许是心里踏实了。

方寅没有跟到厕所,项西从厕所出来的时候他正在打电话,打完电话又跟回了注射室,跟项西隔着几排椅子坐下了。

“中午吃生菜包吧。”程博衍没再继续属相的话题,想起来项西好像搞不清自己到底多大了。

项西没理他,拿出手机把昨天记下的几个电话挨个打了一遍,问清人家招的是什么之后他都说自己有经验,卖内衣的他都说自己卖过。

“……肯定属错了,往前点儿属牛吧,”项西摸了摸购物车里的几捆生菜,“我大概狗、猪、鼠里随便挑一个。”

最后一家快餐店和一个服装店都让他第二天过去见个面。

“属虎。”程博衍回答,又顺嘴问了一句:“你呢?”

项西挂掉电话之后有点儿小兴奋,虽然不知道人家会不会要他,但总算是有机会了,还有俩。

“属兔的吧,你?”项西忍不住说。

他打电话的时候方寅又拍了一会儿,然后给他买了点儿面包和牛奶,又把今天的钱给了他。

“生菜吧,我也爱吃生菜。”程博衍拿了两捆生菜,走了两步,想想又退回去再拿了两捆。

“谢了。”项西接过钱收好,拿过面包啃了一口。

“生菜,不过得有肉配着。”项西想也没想就说,说完又赶紧补了一句:“随便也行。”

“明天去面试?”方寅问。

“爱吃什么青菜?”程博衍在旁边问了一句,打断了他的思绪。

“嗯,”项西看了他一眼,“你也要跟着?你这进去一通拍我,估计谁都不要我了吧?”

从那之后他就开始把自己的东西慢慢都藏到同奎胡同……

“不进去,”方寅笑了笑,“我在外面。”

不过后来被平叔发现了一顿打,攒的百十来块钱都被搜刮了个干净。

“那行。”项西点点头,赶紧把这30天给拍完了,这才刚一天他都已经烦了。

买回来路过超市的时候再进去趁人不注意撕几条捆菜的彩条和价签,再扯几个袋,把菜一包装,拿回去给平叔,有时候能有十来块的差价,他就会偷偷攒起来。

“你打针吧,我先回去整理照片了。”方寅收拾好相机。

那会儿手头总是没钱,平叔拿了钱让他上超市买菜,他就拼命一通跑,跑到离赵家窑挺远的一个批发市场去买,比超市便宜不少。

“晚安。”项西说。

项西有时候也买菜,挺小的时候了。

今天程博衍没过来,项西打完针之后去找了他,护士说他今天有病人手术,项西眼前立马浮现出程博衍手里拿着锤子、钉子、斧子正在干木工活儿的场面,一路乐着回去了。

“闭嘴。”程博衍叹了口气。

到了家他本来想好好休息一下,明天争取能拿下一份工作,但躺在床上却兴奋得怎么也睡不着,起来看了会儿电视,感觉困了,回床上一琢磨又兴奋了,于是又起来看电视。

“……我不是故意的,”项西抓抓脑袋,“就是为了表示我能配合,我吃什么都行。”

来回折腾到程博衍下班回来,他也没睡着一次。

“别逼我赶你下车。”程博衍说。

“出去吃点儿吧,”程博衍站在门口没换鞋,“我今天累了,不想做饭。”

程博衍没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他赶紧一拍腿:“买!你爱吃就行!你买屎我也吃!”

“累了还出去干吗啊?”项西一拍胸口,“我来做。”

“别买了,那玩意不好吃。”项西啧了一声。

“你做?”程博衍看着他,“你不是没生活,所以没生活能力吗?”

“嗯,一会儿再买点儿。”程博衍点点头。

“我现在有了。”项西笑着说。

“对了,上回在街上碰上你,那什么铁棍山药,就是你刚买的菜吧?”项西想起来那回上手就断的山药,笑了半天。

“那行吧,看你做的能不能比我做的难吃,”程博衍换鞋进了屋,又看了他两眼,“今儿是不是捡钱了啊?这么喜庆。”

“多新鲜哪,大夫不买菜吃什么啊?”程博衍简直无奈了,“你看着挺聪明的,合着就是看着聪明啊?”

“我明天有两份工作要面试。”项西打了个响指。

“买菜?”项西挺惊讶,“大夫还买菜啊?”

“是吗?通知你了?”程博衍笑了笑。

“先买菜。”程博衍回答。

“嗯。”项西点点头,想再说点儿什么,却又说不出来了,如果面试成功了,他就该找地儿搬出去了吧。

“那咱现在是去哪儿?回你那儿吗?”项西突然就有些隐隐的兴奋,他除了入室盗窃还未果的那回,就没进过正经人家里。

就不能再每天睡着又厚又弹的沙发床,不能每天在程博衍做早饭的声音里起床,不能在吃完超级没味的晚饭之后跟程博衍聊天……他突然就不兴奋了。

“我还没想好。”程博衍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了敲。

有些舍不得。

不过他点头之后,程博衍并没有马上给他约那三章法,他忍不住问了一句:“哥,哪三章啊?”

这种安稳而踏实的日子,过完了?

别说约法三章,就是约法八十章,项西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反正给人做保证是他的长项,保证完了能不能做到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