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博衍没再说话,转身往病房走,项西赶紧慢吞吞地推着轮椅跟在后边,他胳膊好了没多久,还有点儿不敢用力。
“别别别!”项西一听就拼命摇手,“我不抽了不抽了,别让我去,我去哪儿擦地都行,就别让我去那儿,我怕鬼。”
走了几步,程博衍大概是嫌他太磨蹭,转身回来把他飞快地给推回了病房。
“再让我发现一次,”程博衍掏出手机点开账本,“我就在这个数上乘以2,还不上钱,你就去我们医院停尸房去帮着擦地。”
项西的检查结果显示恢复不错,如果想出院回家休养,也可以了。
“说过。”项西叹了口气,程博衍说没说过他是真不记得了,孙大姐倒是说过一次,说骨折治疗阶段不让抽烟。
不过之前项西似乎急着想出院,但程博衍告诉他如果想出院,随时都可以出的时候,他却一下愣住了:“啊?”
“吧?”程博衍提高声音。
“啊什么啊?”程博衍也让他啊愣了,“你不说想出院吗?”
“说过……吧。”项西还真有些记不清了,垂下眼皮小声说。
“啊对,是,”项西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是,是,我是想出院了,再不出院钱不够了。”
“你闭嘴!”程博衍弯下腰一手撑着轮椅一手指了指他,“我说没说过不能抽烟?”
“钱不着急,”程博衍说,“有了再还也行,你出院了有条件好好休息吗?”
“我管大叔要的,不是他发我的。”项西还想替大叔解释一下。
“什么……条件?”项西被他问愣了。
“我……回病房回病房了……”大叔装没听见,起身架着拐噌噌地就往病房那边跑了。
“好好休息的条件,”程博衍弯下腰在他耳边低声说,“你是不是还趴活儿去啊?”
“叔,”程博衍实在是无奈了,“我告诉过你治疗阶段不能抽烟吧?你这都偷着抽多少回了啊?还发烟给小孩啊?”
“哥,”项西啧了一声,“你这话说的!”
程博衍往他身后看过去,跟项西一个病房的大叔正低头把烟头扔到地上,还想用脚把烟头扒拉到一边去。
“那你出院了能好好休息?”程博衍又问。
“哪儿……哪儿来的?是啊,哪儿来的呢?”项西半天才指了指身后,“问大叔要的啊。”
“能!”项西点头。
“哪儿来的?”程博衍一把扯下他嘴上的烟,举到他眼前。
“有人照顾你吗?”程博衍看了看他的腿,这腿虽然是可以出院了,但平时还是要少活动,有人照顾是最好的。
项西一脸又拽又不耐烦的表情骂了一句,抬眼看到是程博衍的时候愣了愣,瞬间换了笑容:“哥?你要去查房啊?”
“有!”项西又点头。
程博衍冲过去拽着轮椅一转,项西连人带椅子被拽得原地转了一圈,叼在嘴上的烟差点儿掉衣服上。
程博衍看着他:“那行吧,你想什么时候出院?”
这还正想着呢,猛地看到项西面前腾起来一阵烟雾,紧接着他就闻到了烟味。
“就……”项西往病床上一躺,“明天吧。”
毁色都毁得差不多了,程博衍往项西身边走过去,琢磨着出院的时候给他买两身衣服。
程博衍对于项西出院之后到底能不能好好休养持怀疑态度,这小子住了三个月院,一个来看望他的人都没有。
项西身上病号服外面套的还是那件羽绒服,之前衣服上全是泥水和血迹,孙大姐给洗了,但因为实在太旧,洗完了看上去还是那么脏兮兮的。
程博衍在停车场捡到他的时候,他身上没有手机,住院这么长时间里却也没有借手机跟任何人联系过,弄不明白他到底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里……不过这毕竟是项西自己做主的事,他不打算打听太多。
程博衍估计时间差不多了,打算去趟病房看看项西的片子,从办公室出来刚走到走廊,就看到了坐在轮椅上背对着他的项西。
项西这次住院,已经花费了程博衍大量的精力、时间和钱,他觉得自己要再拦着项西出院或者是琢磨他出院之后的生活,就真该去精神科开药了。
出了院之后又会是什么样的生活,项西还真没细想过,他觉得也没必要去想,什么样的生活他都能过,只要没有平叔、二盘,他就算去摆个地摊卖草编蚂蚱,也没什么。
项西这两天有些心神不宁,也不知道是因为要出院了兴奋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就是情绪挺容易波动的,看到程博衍给他买的两套衣服时,他居然揉了揉眼睛,说话都带上了鼻音。
在医院这两三个月时间,虽然有点儿难受,却算得上是他这辈子最消停的日子,不用担心挨揍,也没人骂他,不用逃跑,不用偷偷摸摸,不用逮谁冲谁发狠……
“谢谢哥,”项西低头看着放在床上的衣服,“还买得这么全呢。”
护士走开之后,项西又把轮椅往窗边靠了靠,让自己整个人都待在了阳光里。
“我看你衣服也不多吧,每次见你都是那件羽绒服,都不暖和了吧,”程博衍想看他是不是真哭了,但项西一直就拼命低着头,也看不清,他只得拍了拍衣服,“我估计着随便买的,大小应该差不多。”
“嗯。”项西应了一声。
“合适的,我一看就知道能穿。”项西低头进了厕所。
“别待太久啊,你一会儿还有药要吃。”护士交代他。
程博衍听到他在里面很响亮地擤鼻涕,下意识地跳起来挤了些消毒液到手上搓了起来。
“我在这儿待会儿吧,姐姐,”他看着窗外已经冒出了大片新芽的树,“我透透气,看看风景,一会儿自己回病房。”
“哎,舒服!”项西出来的时候鼻尖有些发红,但眼睛很亮,脸上也带上了平时的笑容,“哥,你……又犯病了啊!”
下午护士用轮椅推了项西去拍片子,拍完了出来经过走廊的一片落地窗时,项西让护士把他推到了窗边。
“擤个鼻涕跟吹喇叭似的。”程博衍皱皱眉。
“下午先拍了片子我看看情况再说。”程博衍说。
“这才是擤鼻涕的正确姿势。”项西眯缝着眼笑了起来。
“就,能出就早点儿出吧,”项西还是说得很小声,“费用能少点儿啊,要不我的钱该不够了。”
“你的东西都在这儿,”程博衍拿出一个袋子,里面放着之前项西的那些小零碎,“还有那个坠子,我没带在身上,一会儿……”
“怎么?”程博衍看着他。
“哥,”项西把程博衍拉到窗户边,很小声地说,“能商量个事吗?”
“就随便蹿蹿。”项西揉揉鼻子,想了想又小声说:“哥,我差不多能出院了吧?”
“嗯?”程博衍看着他。
程博衍瞅了他一眼:“让你活动一下是怕你躺时间长了难受,没让你没事就满地蹿。”
“有个事想求你……我知道不太合适,但是……也……也实在是没别的办法,就那个坠子……”项西抓抓头,说得有些艰难,“那个坠子,能……能先放在你那儿吗?”
“不用,”项西一挥胳膊,“我能走,别说腿上壳去掉了,就没去掉,我满地走得也挺利索的。”
程博衍愣了,他没想到项西会说出这么一个请求来。
“嗯,”程博衍看着他的各种化验单和报告,“你腿上的下午也能拆了,让护士给你拿副拐……”
愣了两秒之后他第一个反应就是拒绝,坠子是个值钱玩意,先不说来路不明,就光冲价值,放在他那里就不太合适。
“我头发长挺长的了,哥,你看得出来吗?”项西胳膊上的支具已经去掉了,现在每天没事就让孙大姐扶着他下地溜达。
但没等他开口拒绝,项西就又有些着急地说:“我知道不合适,但是我求求你,哥,我知道你是好人,就只有放你那儿我才放心。”
镜子是小孩用的,带个手柄,程博衍每次到病房,项西差不多都拿在手上来回照着。
“这个还是你自己拿着,”程博衍摇了摇头,“我……”
给孙大姐加了陪护费之后,孙大姐没再提不想干的事,把项西照顾得还挺好的,程博衍就买了个太阳花的镜子给项西,基本就没再操心过什么别的了,每天查房的时候看看,项西恢复得很快,感觉也胖了一些。
“哥,哥,”项西抓住了他的胳膊,“我保证,那个坠子真是我的,真的是我的,不是抢的也不是骗来的,真的是我的,捡到我的时候就在包被里的,是能证明我身份的唯一东西。”
曾经属于程博予的专用称呼。
这又成了证明身份的重要物证了?
平时基本没人叫他哥,家里的表弟表妹,都直接叫名字,除了外甥女小溪总叫他哥,最近这些年叫过他哥的,就只有项西了。
程博衍觉得自己自打碰上项西之后就一直处于这种晕头转向的状态里,一个接一个莫名其妙的说法让他简直应接不暇。
救人是肯定的,但要说这是全部,也不准确,第一次见到项西时,他随口的那声哥,就让他特别不是滋味。
“再说,我住院这么久,还做了手术,你往我腿上敲的还是进口钉子……我看了账单,吓得我一激灵,钉子都差点儿吓掉了,”项西抓着他胳膊没松手,“这钱我一下真拿不出来,这个坠子放在你那儿也算个抵押吧……”
这问题程博衍想了一晚上也没能想出个合适的答案来。
“我也没让你马上还钱,”程博衍叹了口气,“你给我写个欠条就成。”
“你是本能要救死扶伤呢,还是有种把那小混混当成了程博予的错觉啊?”
“我写个欠条能信吗?我自己都不信啊,”项西也叹了口气,“要不说你是好人呢,我给你写个条子,然后我跑了,你上哪儿找我去?”
那天跟林赫聊起了项西,林赫对项西那些神奇的“身世”同样没法相信,但他问了程博衍一句话,让程博衍半天都没答上来。
程博衍没说话,他并不是不在乎这钱,不是小数,他不可能就这么白送给项西,白送了四千已经够圣洁的了,但他也不想让项西用那个坠子来抵押,这种来路不明又价值那么高的东西实在太没谱了。
在超市里给项西挑镜子的时候,程博衍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觉得自己像个神经病。
“哥,哥……”项西抓着他胳膊又晃了晃,“我知道我说话不太可信,但这件事我不骗你,你救了我,我不可能拿个偷来的坠子坑你。”
程博衍没等他说完就把病房门给关上了。
“唉,”程博衍让他磨得实在没办法,最后挥了挥手,把胳膊从他手里抽了出来,“那你听好,这东西,在我这里,只放三个月,三个月之后你要复查,你来复查的时候,把钱带来,坠子你拿走。”
“嗯,”项西点头,“我现在是没头发,要有头发就会再让你给带梳子,还有发胶……”
“行!”项西赶紧点头,“行行行行!哥,我就知道你是好人!”
“镜子?”程博衍觉得这答案实在有些超出他的预想,“你要照镜子啊?”
程博衍捏了捏眉心:“我再补充一句,如果你到时没来,坠子我会拿到警察局去报警。”
“肉和镜子。”项西转过头想也没想就回答了。
“你……”项西愣了愣,“咱市里有没有十佳正直好青年评选啊,要有的话年年都得有您一份吧!”
“你……”程博衍又推开了病房的门,看着项西,“还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或者平时要用的东西?我明天过来的时候带给你。”
“就这么正直,跟铁棍山药一样正直,”程博衍拍拍他的肩,“换好衣服收拾东西吧,我去办出院手续。”
自己是不是有点儿太好骗了啊……
尽管程博衍答应得很不情愿,但项西还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程博衍皱了皱眉,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相信了项西那些不着调的话了?
坠子对于他来说很重要,这件事情上他没有骗程博衍,这的确是平叔捡到他时,就塞在包他的小被子里的。
复杂而阴暗的成长环境?
“我就冲这个也得让你活命,”平叔指着坠子告诉他,“这不知道是你爹还是你妈给我的服务费。”
其实落寞这种感觉,并不是随便叫个人这么一坐,就能有的,程博衍觉得这跟项西身上的别的特质……比如张嘴就没实话,我就是不想死,我前一秒还发着狠我下一秒就能笑这些特质一样,是与生俱来的,或者说,得有项西那种复杂而阴暗的成长环境才能造就。
坠子在平叔脖子上挂了很多年,绳子都断过几回,但那天晚上项西伸手拽下坠子,才是第一次摸到了这块属于他的坠子。
在这种明朗阳光洒出一片金灿灿的背景映衬下,项西逆光的侧脸显得很漂亮,但却透着一股跟年龄不相符的落寞。
这坠子是他跟父母之间唯一的联系,一定要留好,带在身上不安全,放在程博衍这样有着漂亮的身份和社会地位的人家里,才是最安全的。
他的床靠窗边,今天阳光还不错,护士把窗帘都拉开了,窗外的景色能见度还挺高的,能看到很远的高楼和山。
他换上了程博衍给他买的衣服,从里到外全套都买齐了,连鞋都买了,是双软底的休闲鞋,很舒服,脚一放进去就知道是双高级鞋子。
关门的时候他透过门上的玻璃又往里看了一眼,项西已经偏过头往窗外看过去了。
项西穿着在走廊上溜达了几趟,好鞋就是不一样!
程博衍把他床上的被子顺手拉了拉,转身走出了病房。
程博衍把出院手续办好了回到病房,项西已经把东西收拾好了。
“嗯,”项西点点头,“快回去睡觉吧,我知道你们医生都睡眠不足。”
“去吃个饭吧,然后我开车送你回家。”程博衍看了看时间。
“那我走了啊,”程博衍强忍着才没当着项西的面一个哈欠打出来,“我真挺困的。”
“……啊?”项西坐着没动,送回家?送回哪儿啊?上哪儿找个家让程博衍送啊?这要让程博衍知道自己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还能相信自己的话保管坠子吗?
“哦。”项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项西突然觉得自己挑了个程博衍休息的日子出院实在是太傻了。
程博衍把床摇了起来,又拿了枕头给项西垫到背后,想了想又拿了本杂志放到他手边:“无聊就看看画吧。”
“我明天再走行吗?”项西抬起头说。
“那……”项西愣了愣,“那要不你回去睡吧,我这里其实也不用陪着,你帮我把床弄起来吧,我坐会儿。”
“什么毛病,你?”程博衍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手续都办好了,别的病人等床位等好几天了,再说我明天上班,没时间送你。”
“没什么事,就想回去睡一觉。”程博衍说。
项西没能想出什么理由再拖延时间,只得起身背了包跟着程博衍走出了医院。
“哥,”项西像是松了口气,脑袋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地慢慢活动着,“你是不是下午有事啊?”
在医院里待了好几个月,项西再走出医院站在街边的时候,有种街道都变得陌生了的感觉,披着一身阳光左右看看,有点儿不知道该往哪边去。
“她应该马上就能到了,”程博衍看着项西这样子,犹豫了一下又坐下了,“她来了我再走吧。”
程博衍没拿车,先领着他进了医院旁边的一家西餐厅。
“要走啊?”项西本来躺得挺自在的,一听他这话,顿时敏感地转过了头,“不等孙大姐过来了?”
“我不用吃清淡的了?”项西听着程博衍给他点了牛扒,问了一句。
“你还有什么需要吗?”程博衍看了看墙上的钟,孙大姐应该差不多回来了,他今天难得休息,下午想回去睡一会儿,再看看书。
“你现在要补充营养了,吃点儿肉吧,”程博衍看着他,“挺高的个子,有没有100斤啊?”
“感觉你手特别白,”项西眯缝一下眼,还是盯着他的手,“洗多了洗白的吧?”
“哎,你目测水平也太次了,”项西趴桌上笑了起来,“我昨天还去护士站称了一下呢,有120。”
“我就洗手有瘾,”程博衍笑笑,甩了甩手上的水,“别的还成。”
“那住院这段时间还长了点儿肉,”程博衍也笑了笑,“回去以后也注意吃好点儿,你腿这么长时间没活动过,回家可以适当地锻炼一下,活动量别太大了,什么逃命、趴活儿的先别干。”
“至于吗?”项西看着他举着的手,“你这算是挺严重的那种洁癖吧?”
“嗯。”项西点点头,“回家”这个词让他突然挺惆怅的,回家得先有个家啊。
程博衍终于关掉了水龙头,从厕所里走了出来。
吃完饭程博衍把车开了过来,项西上了车,犹豫了很久才说了一句:“哥,你就送我到……赵家窑路口那儿吧。”
“骨头都洗白了,差不多得了,”项西啧了两声,“您这当着我面呢,也忒伤自尊了。”
“赵家窑?”程博衍一听就愣了愣,偏过头看着他,“你家在赵家窑?”
“干吗?”程博衍在厕所里应了一声。
“家……算是吧,嗯,我家在赵家窑。”项西揉揉鼻子。
“程大夫,”项西叹了口气,“哥,哥?”
“在那儿长大的吗?”程博衍发动车子,往赵家窑的方向开过去。
项西看了看时间,这洗了能有五分钟了。
“嗯。”项西有些无奈地笑笑,就凭这三个字,程博衍应该就会想象得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吧?
程博衍掀开被子把尿壶拿去倒了,项西自己蹭来蹭去地把裤子提好,又躺床上看了好一会儿电视了,程博衍还在厕所里待着。
应该是的,程博衍一路上都没有再说话。
程博衍站着没动,看着他,这小混混还真是……也不知道该说是脸皮厚还是别的什么,认错求饶跟他编瞎话一样,张嘴就能说出来。
离赵家窑还有一条街的时候,项西让程博衍把车停在了路边,他并不打算现在回赵家窑去,离太近了出现容易被平叔的人看到。
“啊?”项西愣了,赶紧动了动腿,“别别别,哥,我错了错了错了错了……”
“我买点儿……菜,”项西指了指对街的菜市场,“我突然回去,他们肯定没买我的菜。”
程博衍正要去取尿壶的动作停下了,把被子唰一下盖回了项西身上:“你就套着这玩意待着吧。”
“哦,”程博衍没多问,掏出钱包抽了几张一百的递给了他,“拿着吧。”
“不是你让我不说话吗?”项西笑了笑。
“不用!”项西愣了,接着就一连串地喊了起来,“不用不用不用不用……哪能还让你给钱啊,不用不用不用……”
“早好了你不说?”程博衍简直无语,掀开被子。
没等程博衍再说话,项西抓过包往背上一甩就跳下了车:“哥,谢谢你,我走了,谢谢,过一阵我安顿好了给你打电话。”
“早好了。”项西说。
安顿?打电话?
程博衍站床边等了老半天,项西就躺那儿瞪着天花板不说话也不动,他敲了敲床栏杆:“好了没?”
“你有我号码?”程博衍看着他。
项西还挺听话的,程博衍这句话说完之后,他就没再说话。
“有,”项西关上车门,又扒着车窗飞快地把程博衍的电话号码报了一遍,“修车的时候我都已经记下来了。”
“你能不说话吗?”程博衍看他自己弄好之后,拉过被子给他遮了遮。
“安什么顿?”程博衍又问。
程博衍往下瞅了瞅,正要伸手,项西抬起胳膊挡了他一下:“自己来,自己来,这个比脱裤子容易,我怕你把它捏折了。”
项西笑了笑没说话,转身小跑着往菜市场去了。
“行什么了,这劲再大点儿,以后我都用不上尿壶了,”项西斜了他一眼,有些无奈,“再说了,你当我那儿有自动寻路功能啊……”
他必须得快点儿跑开,跑慢了他怕自己会舍不得走,又死皮赖脸地爬回程博衍的车上去。
“我来,”程博衍皱着眉,伸手抓住他裤腰往下一拽,然后把尿壶凑了过去,“行了,尿吧。”
严肃、正直,又对所有人都带着几分温柔的程博衍,是他这几个月来身后最踏实的温暖,他怕自己走慢了就迈不开腿了。
“我……先脱一下。”项西偏开脸,怕万一程博衍洁癖发作失控了把尿壶扔他脸上,他的手能动,但并不太灵活,平时孙大姐都不等他伸手就给弄好了,现在他用手指头钩着裤腰好半天也没钩利索,忍不住叹了口气。
菜市场是项西熟悉的地方,跟普通的菜市场略有区别,这个菜市场除了是个菜市场,还有很多并不卖菜的门脸,打牌的,唱戏的,人流量大,混乱,还脏,却莫名其妙地让他有归属感。
虽然程博衍给他擦脸的时候水平相当高,但现在一手捏着尿壶一手掀开被子的状态,就好像下个动作是要捏着他鼻子往他嘴里灌。
他走进菜市场的时候忍不住叹了口气,什么不一样的人生,什么渴望着另一种人生,有些人,像他这样的,骨子里就只属于这种地方。
不说别的,就光动作熟练程度这一项,就已经有了天壤之别。
长久以来的生活经历已经把他牢牢困在了这种混乱里透出的生机勃勃之上。
但是吧,这事要换了程博衍,感觉就完全不同了。
要想摆脱和离开,代价大概首先就是如同眼下这样。
让人伺候上厕所这种事,其实项西这么长时间也已经适应得差不多了,每次孙大姐都能动作很熟练地迅速处理好,仿佛他不是个人,只是个什么东西,没等他开始不好意思,就已经收拾好了。
迷茫。
“哎哟,本来还能憋得住,一看这玩意就不行了,”项西皱着眉,“尿!”
项西低着头很快地穿过了菜市场,又埋头走过了两条街,前面是个早已经干涸了的人工湖。
“你尿不尿?”程博衍弯腰从床下拿出了尿壶。
湖底坑坑洼洼的泥块上堆满了各种建筑垃圾,这里的老人早上还能聚成堆围着这个土坑锻炼,一直让项西觉得很感动,这是什么样的一种精神啊……
“算了吧,”项西想想也叹了口气,“你搓个毛巾完了还用消毒液搓手呢,那天捏个尿袋洗三回手,一会儿摸摸尿壶你不得用开水把皮烫掉一层啊?”
他顺着湖沿出溜下去,找了个避风的土窝坐下了。
“你扭得我都想上厕所了。”程博衍叹了口气。
午后的阳光很暖,项西靠着身后的乱石和杂草,想起了17号对面墙上的猫,这阵叫春都叫完了吧。
“哎?”项西愣了愣,顿时有些尴尬,“我不……我那什么,不急……我……”
脚下的泥地里钻出了很多青草,不远处还有好几块被附近居民开垦出来种了菜的地,要不看背景,就只看眼前这场面,还挺有些春天里来百花开的意境。
“这才多久,”程博衍合上了杂志,站了起来,“想尿尿叫我也行。”
项西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他必须有,很多时候他就是这么无所事事地待着,看人,看事,小时候是边看边听假瞎子给他说各种正的歪的理,长大了就边看边自己琢磨。
“我没想动……”项西啧了一声,“哥,你说孙大姐怎么还没过来啊?”
他在这里挺消停的,这个时间湖边没有什么人,更不会有人到下面来,他把背包放到身后,躺下枕着,看着天空出神。
“别乱动。”程博衍说。
一直从天亮得睁不开眼看到天色渐渐暗了下去。
看了没几分钟,他拉了拉盖在肚子上的被子,过了几分钟,他又扭了扭,一个广告没播完,他又往后靠着挪了挪。
湖边传来了音乐声,跳广场舞的,跳国标的,唱歌的,唱戏的,人们对于扰民艺术的热爱还真是不分阶层、贫富。
项西嘿嘿笑了两声,没再说话,靠在床上看着电视。
项西对很多事情的感悟,就在每天发呆的时间里,四周明亮和黑暗交替着,嘈杂和安静交替着,逃离和无处可去交替着……
“闭嘴。”程博衍皱着眉打断了他的话。
从四周音乐声消散的时间长度来判断,现在已经是深夜了,项西随手往旁边的草上揪了一根放进嘴里一下下咬着。
项西点点头:“是啊,你看,程博衍程博衍,多有文化,要我是你爹,顶多给你来个程勃起……”
又待了一会儿才站起来背好了包。
“是吗?”程博衍拿过他手上的杯子,放回了床头柜上。
赵家窑当然不能回,也不敢回,但还是必须咬牙去一趟,他的全部家当都还在同奎胡同的小屋里呢,虽说连他存下的那卷钱都不值什么钱,但那些东西是他存在过的全部过往了。
“我不是看错,我是……哎,算了,”项西又喝了一口水,挺感慨的,“你爸妈肯定特有文化吧,这名字一看就是有文化的人起的。”
项西飞快地从几条小街小胡同转进了赵家窑,这种熟悉熟练的方式让他有些愤怒,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想要摆脱的“人生”,居然连一秒钟转换的时间都不需要,就能轻车熟路地再次融入其中。
“程敷衍吧?”程博衍低头看着杂志,“这没什么,我名字看错的人多着呢。”
多愤怒啊。
“没,上什么学啊,没死野地里就不错了,还上学呢,”项西笑了,“就上回……拿你身份证,你那名字我都差点儿不认识。”
多让人失望啊。
程博衍挑了挑眉:“字认不全?你没上过学啊?”
站在小屋外停了一会儿,项西小心地拽了一下窗台上的绳子,窗户开了,他伸手进去打开了房门。
“哥,”项西犹豫了一下,小声说,“我不认识几个字,就看个图片,没意思。”
屋里还是老样子,一股潮味。
“我看护士给你拿杂志了,看看书呗。”程博衍拿过一本杂志翻了翻。
他从角落的柜子里摸出了藏在乱七八糟的纸壳和破布条下面的小包,打开又检查了一遍,他的小破烂,还有那卷钱,都在。
“不了,我一天到晚净睡了,睡得够够的。”项西叹了口气。
项西把东西一样样都塞进了背包里,这个包是程博衍给他买的,还挺能装东西,小兜、小袋子也多,他把东西分别装进小兜里,感觉还挺好玩的,就好像自己的“财产”一下多了起来似的。
程博衍笑了笑没说话,坐到椅子上看电视,隔壁床的大叔已经睡了,程博衍回过头看着项西:“你要不要睡会儿?”
虽然同奎胡同这个屋子以前很安全,但也只是以前,以前他在赵家窑随便哪条街上溜达都不会有人找他麻烦。
“你不吃饭呢吗,带着一身肉香进来又不让吃,我难受,”项西啧了一声,“我也就喝点儿白水解馋了。”
现在不同了,虽然他没能进入另一种人生,但赵家窑大洼里的人生,是实打实地结束了。
“叫我一声不就行了?”程博衍过去把杯子递到了他手上,杯子是孙大姐去买的,带吸管,喝起来方便。
这儿不能久留,要让平叔和二盘知道他没死也就算了,居然还敢回来串门,那简直是视死如归了。
程博衍吃完饭回到病房的时候,项西正试着想把床头柜上的杯子拿过来喝水。
背着包跑出赵家窑的路口时,项西回过头看了一眼,这个他长大的地方,跟之前的每一个深夜一样,并无区别。
“待着吧,你现在得吃清淡的,这个太油。”程博衍站了起来,转身走出了病房,上走廊上吃去了。
项西没正式流浪过,但因为没有进账不敢回大洼里,在街上晃悠个几天也是常事,倒没有什么不适应。
“你一个大夫!”项西简直无语了,鼻子里全是回锅肉的香味,吃不到嘴就算了,还被耍,“你一个大夫就这么调戏病人啊!”
他在街边买了一兜烧烤,又买了两包烟,很熟练地找了个偏街没人敢晚上进去取钱的自助银行。
程博衍把肉放进了嘴里:“想得美。”
现在春天都快过完了,但天还是冷,像自助银行这种抢手地儿,也还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一个流浪汉一个门。
“我……”项西瞟了这边一眼,又把脸转了回来,张了张嘴,“要不我尝片肉吧!”
就项西挑的这个门都关不上漏着风的自助银行,里边都已经躺着俩了。
“真不吃?”程博衍夹了一块肉问他。
他刚一走进去,其中一个头发都快结成假头套的中年男人坐了起来,眼睛一瞪:“出去!”
“哎,”项西有些不好意思地转开脸,“我吃饱了。”
“我待到天亮,明儿就换地方。”项西把包往角落里一扔,坐着靠在了包上。
“你不用操心我……”程博衍其实对这份饭兴趣不大,太咸,油也大,说了一句抬头看了一眼项西,他忍不住笑了,“你是不是特想吃我这份啊?”
“让你出去听不见啊!”另一个男人也坐了起来。
“我以为你吃了呢,”项西看着他手里的回锅肉木桶饭,“你刚要说没吃,我就不把那些铁棍山药都啃掉了,怎么也得给你留点儿。”
项西把吃的和烟都给他俩扔了过去:“叔,我离家出走,待一夜就走。”
孙大姐吃过午饭才能回医院,程博衍打算等她回来了再走,叫护士帮他买了份木桶饭在病房里吃了。
两个男人对视了一眼,拿过烧烤和烟看了看,一人一根烟点上叼着了,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会儿项西,“假头套”啧了一声:“身上还有什么没?”
“搁盐了,你平时吃饭口太重。”程博衍看了他一眼,他脸上那个开心的表情,让程博衍没开口说这汤不是给他做的。
“有,”项西点点头,从包里掏出了一把小砍,放在了地上,用脚踩着,“二位大叔,都不容易,我不想惹事,但谁也别想惹我。”
“淡啊,但医院的菜是淡,这个是没搁盐,程度不一样,你做的?”项西皱皱鼻子笑着说,“不过没盐我也肯定能吃完,还是头一回有人专门给我做吃的呢,可得吃够本,纪念一下。”
那两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再说别的,从烟盒里抽了一根烟扔给了他:“离家出走挺时尚吧?”
“你吃医院的饭淡吗?”程博衍在他床边坐下,问了一句。
“还成,”项西拿起烟叼着,也没点,程博衍说不让抽烟,“你俩走在时尚前沿呢。”
“挺香的,”项西低头喝了几口,“就是没搁盐。”
“这个你不吃了?”一个人指了指那兜烧烤问他。
“真是铁棍山药,”程博衍从厕所走出来,顺手从病房的消毒液瓶子里挤了点儿在手上搓着,“山药玉米排骨,山药对你的胃也有好处。”
“油太大,我没吃,就买给你们的。”项西笑笑。
项西顿了顿,接着就乐得停不下来了:“你是不是故意的啊,这铁棍山药还有完没完了?”
油太大算是什么理由……项西想起了程博衍吃回锅肉木桶饭那天就这么说来着,笑了笑,以前自己可不会放着这么好的东西不吃。
“铁棍山药汤。”程博衍回答。
在医院待了几个月,味觉都变了。
“这是什么汤啊?好香!”项西在外面喊着问了一句。
这么说起来,人生还是有所改变的嘛!
“吃吧。”程博衍没跟他继续讨论这个话题,把桌板放到他面前,汤倒到饭盒里,拿了个勺给他,然后转身进了厕所搓毛巾。
那俩吃完东西,抽爽了烟,倒头都睡了,还有一个临睡前给他扔了个新的纸壳过来,说是垫着点儿没那么潮。
“给人擦脸真专业啊,赶上孙大姐了,一看就是熟练工,”项西举起自己还缠着绷带的胳膊,冲他竖了竖拇指,“舒服。”
项西犹豫了一下垫上了,倒不是怕潮,而是身上这身衣服挺好的,是这辈子他穿过的最好的衣服了,就这么躺地上他有点儿心疼。
“嗯?”程博衍把毛巾拿开,“说什么?”
枕着包躺下之后项西并没有睡意,他只是要找个地儿待着。
“哎,”项西闭着眼,有些吃惊,程博衍动作的熟练度不比孙大姐差,而且轻重拿捏得很合适,热乎乎的毛巾在脸上蹭得很享受,他含糊不清地说,“你是不是有孩子?”
那俩听着是在睡觉,睡没睡着,什么时候会醒,醒了会干什么,谁都不知道,他也不太敢真睡着了。
“你要觉得我专程跑一趟你不好意思,一会儿我再去超市买点儿菜回去,我买菜,顺便给你送汤。”程博衍托住他后脑勺,拿着毛巾在他脸上擦着。
玻璃外面是越来越黑的夜,自助银行里灯很亮,这么一衬,往外看的时候只能看到自己的脸。
“专程给我送汤?”项西转头看了看程博衍放在床头柜上的那个保温壶,“专程?”
项西叹了口气,头发现在就一层毛绒绒的,也没个型儿。
“嗯,”程博衍搓好毛巾拿了出来,“我本来就想晚上再拿壶汤给你,她给我打电话,我就过来了。”
一看到头发就又想起了程博衍,今天程博衍休息,这会儿也已经睡了吧,没记错的话,明天程博衍出门诊……
“哦……”项西应了一声,注意到程博衍今天没穿白大褂,“哥,你今天是不是休息啊?”
想这些干吗呢?
“她今天上午请假,家里有急事。”程博衍拿过他的毛巾进了厕所。
项西盯着玻璃上自己的脸,你明天要干吗去呢?
“孙大姐呢?”项西转头看了看,他现在胳膊能弯了,可以自己拿勺吃东西,但洗脸这种要用点儿劲的还是得让孙大姐帮忙。
半夜里迷迷糊糊项西觉得身上很冷,在医院空调房里待了几个月,冷不丁在敞着门的大理石地板上睡一夜,还真是挺强烈的对比。
“我吓你十跳又怎么样,吓你一跳你就蹦好了,”程博衍走到床脚,转了转摇杆,把床头这边抬了起来,“睡一上午了,吃点儿东西吧。”
正觉得冷得不行想起来活动一下的时候,项西听到了自助银行外面传来几个人说笑着的声音,有人喊了一声:“哎,这里头有仨呢!”
“你吓我一跳呢!”项西说。
没等项西反应过来,一个酒瓶敲在了他旁边的玻璃上。
“我再听见你骂一次,我让人把你嘴缝起来。”程博衍皱了皱眉。
流浪汉的人生还不如混混呢!项西跳了起来,顺手拿起了压在胳膊下边的小砍。
刚一睁眼就看到自己眼前有一张脸,他吓了一跳,骂了一句。
项西不知道旁边躺着的那两个大叔是怎么成功流浪到这个岁数的,头发都脏成假发套了,居然没点儿自我保护的意识,外面几个人又笑又骂的,都已经到了自助银行门口了,他俩居然睡着一动没动。
一直睡了不知道多久,项西睡得有些发闷了,才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
“哎,”项西知道这会儿直接跑出去是撞上去让人揍呢,只能跳过去对着地上两人踢了两脚,压低声音喊了一声,“起来!”
再说睡着的时候身上还能舒服些,也听不见大叔那边的动静。
外面那四个人,看样子是喝了酒,里面虽然有三个人,但战斗力实在可以忽略。
大叔不骂人的时候还能看看报纸、杂志,他不行,护士给他拿了本杂志过来,他都没好意思告诉人家这上头的字他认不全。
两个大叔被他踢了两脚,倒是醒了,也坐了起来,看到进来的人手上的啤酒瓶时,他俩都迷茫地愣在了原地。
被吵醒之后吃过早饭立马又感觉到了困意,他打算继续睡,这辈子的觉都在医院睡光了,反正不睡觉也没别的事可干。
项西在心里骂了一句,这架势,不可能反抗得了,他迅速把拿着小砍的手背到身后,把刀塞进了自己袖子里。
早上项西都醒得挺早的,大叔白天不太骂人,但起得早,在床头叮哐的,不知道折腾什么,项西只能跟着他的生物钟走。
然后一抱脑袋蹲到了角落里,屁股下面正好顶着自己的包。
项西闭上眼睛,程博衍那个账本上又要多加一笔了。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服软,挨打不要紧,包不能被拿走,虽然钱他在两个大叔睡着以后悄悄塞进了内裤里,但包里还有他的小零碎,他的过往。
“嗯,不加钱还真不好干,你哪儿都动不了,我忙你一个人的活儿比得上人家两个病人了。”孙大姐说。
几个人笑着走了进来,拿着酒瓶对着墙和玻璃一通砸。
“他给你加钱了啊?”项西愣了愣。
项西不出声,只是抱头盯着地面,看着在他身边移动的脚,有些紧张。
“别客气,”孙大姐拿着毛巾,“我跟你说,我也就是看你这孩子可怜,要不我前几天就不干了,程大夫给我加了钱我也不干的。”
前几天在医院看新闻还有人撒气把自助银行里的流浪汉打成重伤呢,自己如果再被打进医院……最好别再去程博衍他们医院,要不程博衍估计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了。
“谢谢孙大姐。”他轻声说。
“这小孩是不是跟家里吵架了出来的啊?”有人拿瓶子在他脑袋上敲了几下,“穿得还挺整齐。”
每隔一天孙大姐都会在晚上睡觉前给他擦擦身上,他一开始真不习惯,慢慢地也没什么尴尬了,擦完了睡觉很舒服,而且这种被人照顾着的感觉,挺好的。
项西不吭气,还是抱着头。
只是这次被抓回去会怎么样……他没去细想。
这几个人倒是没有下狠手打人,只是在屋子里一通砸,又对着那两个大叔蹬了几脚,然后有人站在项西旁边的柜员机前尿了泡尿。
从第一次李慧求他的时候,眼神里那种倔强就能看得出来。
项西憋着气不想闻那味,这要是程博衍在旁边,肯定得用消毒液洗澡了……
不过他并不后悔带李慧跑出来,他只是低估了平叔对他的不信任,他知道李慧也不会后悔,再给她一次机会,她还是会跟着跑。
“包里有什么?”那几个人看项西不出声,有人弯腰抓住了他屁股下面的包拽了拽。
在医院还在梦里听到过很多次。
“没有。”项西闷着声音回答,屁股往下压了压。
项西皱皱眉,他弓着背抱着头在雪地烂泥里趴着时,李慧如同最凄惨电影配乐一样的哭声他忘不了。
“哟,让我看看。”那人又使了点儿劲,包被他拉出去了一半。
还有……李慧。
“别动我的包。”项西一直抱着头的手松开了,抓住了这人的手腕。
这么长时间了,也不知道馒头有没有被刨出来。
这人明显愣了愣,似乎是没想到项西敢反抗,他用手里的酒瓶在项西脑袋顶上挺用力地敲了一下:“你说什么?”
馒头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到底是跑掉了还是没跑掉?二盘的小弟跑了,折了面子,别说刨地三尺,刨三丈他也肯定会刨。
“我说,”项西站了起来,把包扯过来背到了背上,“别动——我的——包。”
“唉……”项西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这人反应过来,对着项西推了一把:“你找死呢吧?”
他怕把孙大姐累跑了再给程博衍添麻烦。
项西被他推得往后撞在了玻璃上,在这人逼上来打算往他头上抡酒瓶的瞬间,项西抬起了胳膊,藏在袖子里的小砍露出了半截刀身,刀尖顶在了这人的咽喉上。
而且他也不敢总让孙大姐把他翻来搬去的,昨天刚听到孙大姐跟另一个陪护聊天,说是骨科的陪护太费体力,累,简直不想干了。
这人抡到半空的酒瓶顿时停住了,眼睛瞪得溜圆,吼了一声:“他手上有刀!”
从小到大,他还没这么安静过,在床上一躺就一个月,跟截木桩似的挺着,怎么躺都不舒服,老想翻身,偏偏还不能总翻来翻去。
有人骂了一句,抓着这人的肩往后一扳,把他拉开了。
孙大姐站电视机跟前还能听清,他躺床上只感觉心烦意乱。
项西收了收刀,正想弯腰从几个人的缝隙里逃跑的时候,一个人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小展?”
项西本来想跟她一块儿看,但看几眼,大叔骂一句,再看几眼,大叔又骂一句,一集下来根本听不清电视里说什么。
“嗯?”项西被这一抓,本能地想要反抗,再听这声音,他停下了,转过脸看到了一张熟人面孔,“谭……小康?”
项西没人聊天了只好看电视,医院电视没几个台,孙大姐爱看连续剧,挑了一个天天晚上盯着看。
“真是你啊!小展?”这人突然有些激动,拽着他往自己面前一拉,“你怎么在这儿啊!”
一到晚上,项西就觉得格外无聊,隔壁床周进出院之后,就换了个大叔,大叔脾气很差,最大爱好是骂他儿子,晚上他儿子来陪床,从吃晚饭就开始骂,一直骂到熄灯。
项西很意外,他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碰上熟人,虽然有两三年没见面了,但谭小康的确是熟人,大洼里的老邻居。
程博衍还挺爱吃生菜的。
谭小康跟他的关系说不上好,他们不是一路人。
二姨爱自己种菜,无农药无残留纯天然。
赵家窑虽说是个藏污纳垢的地儿,但也有普通底层小老百姓,比如谭小康他奶奶。
于是他打开了冰箱门,看到了一小包洗干净了的生菜,很嫩很新鲜,他拿出来用水冲了冲,直接把生菜放嘴里嚼了。
这小子跟着奶奶一直住在大洼里,不跟他们似的混,但也不是什么好鸟,两三年前谭奶奶死了,谭小康就搬市里跟父母住去了。
本来他懒得再弄个青菜吃了,不过老妈这意思就是让他吃。
项西挺烦他的,黏糊糊的,说话爱往人身上贴,搂个肩什么的,说话也非得凑人耳朵边吹气似的说。
休息了一会儿洗完澡之后,他把汤盛了一碗出来,刚准备就这么吃的时候,看到了旁边还放着一张便签纸,上面是老妈的字:冰箱里有新鲜的生菜,二姨种的。
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再见面。
不过他还是坚持去跑步机上跑了一个小时,出了一身汗,感觉挺畅快。
“你……”谭小康还想问什么,但看了看身边的人,又没有开口,只是往项西肩上一搂,冲那几个人挥了挥手:“这是我几年没见的哥们,误会了误会了,散散散……”
他用勺在汤里捞了几下,山药玉米排骨汤,闻起来很香,顿时就感觉自己饿了。
项西被谭小康搂着肩拽出了自助银行,挣了几下才挣脱了谭小康的胳膊。
他换好衣服洗了手,走进厨房,看到保温锅里有满满一锅汤,饭也已经煮好了放在一边。
看着那几个人走了,他正想跟谭小康道个别走人的时候,谭小康又拉住了他:“上哪儿去啊?”
晚上回到家,一进门程博衍就闻到了香味,屋里没有人,不过他知道这是老妈来过了。
“不上哪儿。”项西说。
“知道了知道了,”项西闭着眼睛一脸舒坦,“知道了……”
“你是不是跟平叔他们闹翻了啊?没地儿去?”谭小康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这都几点了……去我那儿先待一宿吧,齁冷的。”
“……侧一会儿就行了,躺着不舒服你可以靠着坐,”程博衍交代着,“但腿不能下地,坐床边也不行。”
程博衍半夜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一身汗,跟从水里捞出来的似的。
“舒服,”项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仰面朝天这么久,我人都躺扁了,现在慢慢圆过来的感觉真好。”
他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开了灯,也不知道是梦到什么了,这一身汗感觉得是梦到犁田了,还不是赶着牛犁田的那种,是自己背着犁铧的那种……
“怎么了?”程博衍被他这动静吓了一跳,赶紧伸手扶住他的肩。
他下床进了浴室,拿毛巾把汗擦了擦,又换了一套睡衣,再坐回床上的时候居然睡不着了。
“啊——”项西闭着眼睛喊了一声。
他叹了口气,站起来在屋里又转了两圈,感觉有些发冷,犹豫了一下,他拉开放药的抽屉,拿了个温度计出来夹上,坐到了桌子前。
孙大姐托着项西的背慢慢地把他推成了侧躺。
有点儿烧,不太严重,程博衍皱了皱眉,想不通怎么就会发烧了。
“给他翻一下,侧着吧,往左,”程博衍看他一脸急切,跟护士说了一句,“躺几分钟。”
扔在桌上的手机在闪,他拿过来看了一眼,有未读短信。
“趴着啊?这不行,翻过去会碰到胳膊和腿的,”护士马上摇头,“你这锁骨也有伤,怎么能压着?”
短信是林赫发来的:超市周六开业,有空过来捧场,没空改天过来送钱。
“快快快快……”项西赶紧转头冲旁边的护士和孙大姐一连串地喊,“姐姐,大姐帮帮忙,把我翻个面!我要趴会儿趴会儿趴会儿!”
他笑了笑,林赫有正经工作,超市估计是他男朋友负责,只是之前没多久才刚提了这事,现在说干就干了,没几个月还真就开上了。
“嗯。”程博衍点点头。
程博衍看了看温度计上的38度,连林赫都算稳定下来了,还真挺羡慕的。
“不是,我是说拆好了吗。”项西有些着急地说。
自己发个烧连个能半夜拎起来诉苦的人都没有,虽然他并不需要向谁诉苦,但诉不诉是一回事,有没有这个人是另一回事。
“什么好了,哪有那么快就能好的?”程博衍说。
还是没睡意,他拉开抽屉,百无聊赖地翻出支彩笔,把腿搭到桌上,低头在膝盖上画了个笑脸。
“好了吗?”项西问。
把笔扔回抽屉里的时候,看到了抽屉里的一个卡通创可贴,大概是项西那一小包创可贴中的一个,掉在抽屉里了。
不过项西是真挺瘦的,不知道平时日子是怎么过的,难怪胃不好。
他拿过来撕开了,贴在了膝盖上那个笑脸下面。
下午程博衍又去了趟病房,护士把项西的吊具拿掉了,再检查了一下腿的情况,肿消了,恢复得还不错。
“唉……”他闭上眼睛伸了个懒腰,大半夜的睡不着真是无聊啊。
“尿吧。”程博衍笑了笑,转身往病房门口走了。
发了一会儿愣,他起身回了卧室,从书柜里抽了本资料出来,坐到床上裹着被子开始看。
“刚刚不是说很急了吗?”孙大姐笑着说,“我碗都没洗呢,就扔茶水间赶紧过来了。”
“知道你不愿意说,不说就不说吧,”谭小康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我现在一个人住,你待我这儿没问题。”
“我……”项西顿时尴尬得想一头扎地上去,“我不尿。”
“你不是跟你妈住吗?”项西进了屋,谭小康这套房子很旧,地板上的瓷砖都碎了不少,也没怎么收拾,不过比起自助银行来还是强出好几十个层次了。
“憋急了吧?”孙大姐突然推门而入,嗓门挺大,走到床边很利索地从床下拿出了尿壶,“来,你先尿吧。”
“我在这边上班,离家太远,就租了房自己住,”谭小康笑着搂住他肩膀把他往里屋带,“自己住也自在,对不对……这是卧室,晚上咱俩挤挤就成。”
“今天给你减了一针,”程博衍检查完他的腿,拿过查房记录,“你现在吃饭还行吧?胃……”
“我睡沙发。”项西说。他只跟馒头一块儿挤过,不舒服,跟谭小康挤着更不舒服。
程博衍平时偶尔也会跟护士和病人开个玩笑,说话做事都很温和,但多数时间里还是挺严肃的,再加上看过他卸人膀子,项西怕哪句不合适就能被他收拾了。
“别啊,”谭小康凑到他耳边说,“咱俩算发小了,你跟我这么见外干吗,一块儿挤挤还能聊天。”
挺扯的,可明明知道挺扯的,他还是一直没敢开口问。
项西实在不愿意自己新的“人生”是从谭小康这儿开始的,但有些事就是由不得你。
找到了程博衍,问自己的下落,程博衍没有说,于是挨了揍。
他无处可去,也没有安身立命的途径,他只能躺在床上听着谭小康在旁边啰里啰唆地说着这两年的经历。
听了这话他顿时感觉心里一松,他那天看到程博衍手上的纱布时就吓了一跳,虽然觉得不太可能,但还是隐隐地害怕,怕是平叔的人找到医院来了。
“困了吧?”谭小康说了半天发现他没回应,问了一句。
项西嘿嘿笑了两声,没再说别的。
“你不是喝了酒,你是嗑了药吧,”项西笑笑,“你不困吗?”
家属一听就不干了,程博衍是接诊大夫,于是就挨了打,还好他躲得快,砸过来的椅子只在手背上磕了一下。
“困了,”谭小康也笑了起来,伸手关掉了灯,“那睡吧,我明天还要上班呢。”
门诊一个病人,前臂骨折,拆了固定之后一直说胳膊疼,但几个大夫轮流给他检查过,都没有任何问题,家属几天连着到医院来,梁主任亲自又给做了检查,结果一切正常。
“你在哪儿上班呢?”项西问。
“意外,这有什么不敢问的?”这伤程博衍都懒得多提,“家属有意见,急了就动手了。”
谭小康初中毕业就没上学了,虽然没混,但一直也吊儿郎当的,这样的人都有班上了,能赚正经钱养活自己,项西挺羡慕的。
“嗯,我已经不会动了。”项西笑笑,想了想又说:“你那手……怎么伤的?我之前都……没敢问。”
“风波庄,当学徒呢,”谭小康枕着胳膊,“哎,小展,你是不是真不跟平叔混了?”
“早好了,”程博衍低头检查着他被吊着的腿,“还不错,基本消肿了,一会儿让护士给你放下来,不过还是要注意别乱动。”
“还能一辈子在大洼里待着吗?”项西没有明说,谭小康虽然跟平叔他们没什么交集,但毕竟也是赵家窑长大的人,项西信不过。
“叫护士来看吧,你手好了吗?”项西看着他的右手。
谁他都信不过。
“离莫西干早着呢……”程博衍瞅了瞅他脑袋。
不,还是有信得过的人,只是他信得过的人估计信不过他……
“再这么举着腿下去,我觉得我要腰肌劳损了,你看我头发是不是挺长了?”项西叹了口气。
“那你有什么打算?”谭小康往他身边凑了凑。
“支具还要再过几天才能拿掉,”程博衍放下手里的查房记录单,“腿消肿了可以不用吊着,我先看看。”
“不知道,”项西往里蹭开了一些,“你们那儿……我能去吗?”
“我腿能放下来了吗?”项西躺在床上看着他,“我脖子上这玩意都去掉了呢。”
“你想去啊?想去我给你问问,我跟那儿混挺熟的了,”谭小康挺积极地说,撑起胳膊看着他,“不过吧,你没经验,去了估计……”
另外……真挺能忍的。
“没事,干什么都行。”项西说。
这小混混身上有种让他感慨的特质,说不上是什么,就像看到必死的猎物困在陷阱里还不放弃拼命挣扎的感觉。
“那我给你问问,你身份证有吧?”谭小康又问。
程博衍不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事,什么事能让他嘴闭得这么紧,也不知道到底他是怎么拖着一身这么严重的伤跑到医院停车场来的。
“展宏图的。”项西回答。
项西平时嘻嘻哈哈的,但对怎么受的伤,在哪儿受的伤,他却始终守口如瓶,连说漏嘴都没有。
“……应该能用,熟人介绍的话没谁去查,真查了就走呗,”谭小康笑了笑,“要是能去,你怎么谢我啊?”
挺能忍的。
“能去了再说吧。”项西翻了个身对着墙,不再说话。
隔壁床的周进出院之前,他还能没事就跟人挺愉快地聊上好半天。
项西从来没想过真的要开始像个“普通人”那样生活会有什么样的困难,现在感觉自己过去还真是挺天真的。
身上应该挺疼的,但项西只在醒过来的头两天跟他喊过身上疼,之后就再也没说过。
以为只要摆脱了平叔,离开了赵家窑,就可以甩开过去的生活,可以开始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
不过胳膊、腿和背上伤很多,不算骨头,光各种被砸开的口子就不少,大大小小的,缝了不少针。
连身份证都没有的人,自己存在过的痕迹只有自己才知道的人……
脸估计也重点保护了,只有擦伤和瘀青,没几天就消了。
但又能怎样呢,这一步已经迈出来了,而且没有后悔,无论如何也得走下去,走得怎么样另说。
项西的伤不轻,但也许是他自我保护的姿势挑对了,脑袋和重要脏器没有受到什么严重伤害。
程博衍周六没时间去给林赫的超市捧场,他周六要值班,而且那天发烧之后,烧倒是退了,但嗓子一直疼,下了班就想回家窝着,哪儿都不去。
程博衍拿着项西刚拍的片子看着,按两周的时间来看,恢复情况还不错,毕竟年轻,只要长好了,不会留下后遗症。
下班他刚走出医院大门,林赫的电话就追了过来。
上个班忙得停不下来,还莫名其妙地给自己找了个病人来照顾,哪有工夫想别的……
“那过两天一块儿吃个饭,我俩上医院接你,吃完了再给你送回去,”林赫说,“这面子总得给了吧!”
就是没空。
“行行行,”程博衍笑着说,“不用接送,只要你俩把吃饭时间缩短点儿就成,我要回去睡觉。”
“没空。”程博衍靠到车窗上,往窗外看着,手上的伤不算严重,没伤着骨头,就是让椅子腿划了道口子,不过还真挺疼的。
“没问题!”林赫说。
“赶紧找一个吧,别单着了,受伤了回家都没人安慰你。”林赫说。
刚挂了电话,还没走到停车场,手机又响了,程博衍叹了口气,拿出手机,今天他们科病人挺多的,他怕自己走不到停车场又会被叫回去帮忙。
“赚什么钱,认真开你的车。”程博衍啧了一声,想说:我刚丢完钱呢。
手机上显示的是个陌生的手机号,应该不是医院的人,他接了电话:“您好。”
“有没有点儿触动啊?”林赫瞅了瞅他,“别老想着工作啊,赚钱啊……”
“程博衍吗?”那边传来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程大夫?”
“玩够了啊?”程博衍说。
“是,你是……”程博衍顿了顿,“项西?”
“嗯,”林赫点点头,“到这岁数就想安定点儿了,有个人陪着,安安生生多好。”
“嗯!是我!”项西笑着在那边回答,“这是……新……”
“又不是为了见我才来的,”程博衍笑笑,“是打算回来过日子了?”
项西那边信号很差,后半句说的是什么程博衍都没听清,断断续续的嘶啦声,他停下脚步:“喂?听不清。”
“神经病!”林赫笑了半天,“你说我大老远跑来见你一面干吗啊。”
“我换了个号码,”项西喊着说,“这破手机信号不好,喂!喂?哥?能听见吗?”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程博衍举起胳膊喊了两声,“够吗?”
“听见了,”程博衍说,“你腿怎么样?”
“一年没见,就对我这态度?”林赫笑着发动了车子。
“挺好的,”项西听声音心情不错,“没什么感觉,我也没来回跑……就……后来……”
“家属,”程博衍看了他一眼,“赶紧的,上哪儿吃?吃完我要回去睡觉,困死了。”
“你这手机信号也太好了,”程博衍很无奈,“肯定是国安局设密码专用的。”
“患者弄的?”林赫问。
“又听不清了吗?喂!”项西还在喊,“我就跟你说一声,我腿挺好的,我现在在一个饭店打工……朋友……钱不多,不过……”
“破皮而已。”程博衍坐进车里,系好了安全带。
“项西,项……”程博衍觉得这电话打得他嗓子都疼起来了,刚想说听不清,项西那边居然就突然没了声音,接着就挂断了,他看了看屏幕:“你拿了个什么手机啊……”
“哎哟,博衍,”林赫一扭头看到了他的手,“手怎么了?”
程博衍等了一会儿,想等项西再打过来的时候跟他说说记得来复查的事,但过了好几分钟手机也没响,他怕一会儿开车了项西才打过来,于是把电话回拨了过去。
出了医院,正要拿手机出来打个电话,路边停着的一辆车闪了两下灯,程博衍走过去,习惯性地伸右手要拉开门,伸出来之后看到纱布才又换了左手。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我明天在住院部。”程博衍笑笑。
“唉!”程博衍挺无语地把手机放回兜里,走进了停车场。
“明天他们要还过来怎么办啊,梁主任都差点儿被打了。”小护士很担心地说。
“你这手机不是因为买了新手机才换下来的吧,”项西叼着烟看着谭小康,“你这是实在用不了了才买的新手机吧!”
“没什么事,”程博衍看了看自己用纱布和绷带简单包扎的右手,“我先回去了,我朋友还在车里等着呢。”
“能用就行了,你还嫌弃呢!”谭小康啧了一声。
“程大夫,你这手这样行吗?”一个小护士皱着眉看着程博衍。
“能用个屁,”项西叹了口气,举着手机在头顶来回晃着,“没信号了看到没?我电话打一半呢,人以为我多没礼貌呢。”
大姐做陪护很多年了,动作还挺利索,唰唰就把他跟什么桌子、柜子似的擦了一遍,换好衣服之后,项西总算是松弛了下来,躺床上闭上眼睛长长舒出一口气。
“发了工资你自己买一个去,”谭小康笑了半天,“进去干活儿吧。”
偷了人钱,骗了人,该了人钱和至少半条命,还让人给擦身,这请求他说不出口,他要真说了,程博衍没准能把他拎街上扔了。
“嗯。”项西掐了烟,把手机收好,从后门跑回了店里。
项西思想斗争了半天,连求程博衍给他擦擦这种想法都冒头了,最后还是让大姐给擦了。
这是项西的第一份工作,在饭店里打杂,收拾桌子,擦地,洗碗,倒垃圾,只要不是需要技术和经验的活儿,全归他。
“换衣服就够尴尬的,再说这跟换衣服能一样吗?”项西从小到大都是自己处理自己,洗澡换衣服,连受了伤都是自己清理伤口,没人伺候过他,走在街上像他们这种不像好人的,更是连靠近的人都没有。
相比他之前十来年干过的行当,这份工作辛苦而枯燥,而且钱少,项西以前随便干点儿什么,都能顶上这里一个月工资了。
“擦擦呗,怕什么,人家见多了,”周进还是笑,“你衣服不也是大姐给换的吗?”
说实话项西挺受不了的,起个大早,忙活一天,又脏又累,还被领班翻过来倒过去地骂,他长这么大都没这么累过,除了平叔,还没谁敢这么指着他鼻子劈头盖脸骂的,要搁以前,他早一拳上去了,但现在他还是咬牙忍了。
项西其实挺想擦擦的,他打那天被按在泥里打完到现在都没办法洗澡,能擦擦肯定舒服不少。
而且一忍就是好几天。
周进在一边笑得喘不上气来:“哎,你是不是特别痛苦啊?”
“展宏图!”领班一看到他就指着喊了一句,“干活儿有点儿态度行不行!眼睛里有点儿事行不行!丐帮那客人走了都不知道去帮着收拾!”
“擦擦身上,你现在没法洗澡,擦擦舒服些嘛。”孙大姐说完就出病房吃饭去了。
“马上去。”项西拿过抹布跑了出去。
“什……擦什么?”项西一阵惊恐。
桌上的碗筷已经收了,他过去把桌子擦干净,地上的骨头渣子和纸巾都扫好之后,又跑回后厨去帮着洗碗。
“好,我先去吃饭,”孙大姐点点头,“晚上给你擦擦身,护士说可以擦擦了……”
“几位英雄里边请!”外面传来几个小二齐声的招呼。
“现在还没感觉,”项西闭上眼体会了一下,“孙大姐你去吃饭吧,我这儿没什么事。”
项西小声地跟着外面说了下面这句:“请问英雄是住店还是打尖呢?”
“要不要上厕所?”陪护大姐姓孙,挺细心的。
挺有意思的,项西挺羡慕那些在大厅里的服务员的,穿得跟演戏似的,喊得也很江湖,挺好玩。
反正现在有陪护,自己情况也挺稳定的,除了浑身不舒服,但伤势都还表现良好。
不过谭小康介绍他来的时候,人这儿不缺服务员,就算缺服务员,像他这样没经验的,人家也不要,健康证他都还没办,全靠谭小康跟领班说了好话,他才暂时先打着杂了。
今天程博衍在门诊,不过项西等到晚上七点,也没见他到病房这边来,估计是直接回家了。
“打尖。”林赫跟小二说了一句,又转头看着程博衍:“武当还是少林?”
但程博衍是“另一种人生”里的人,救了他,是跟他走得最近的一个。
“……少林吧。”程博衍笑笑,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了项西的光头,说了句少林。
其实他还挺享受的,有程博衍这样一个朋友的话……虽然程博衍对他并没有好感,不相信他的话,老想着报警,还把他帅气的莫西干剃成了秃瓢。
小二领着他们到写着少林寺的卡座里坐下了,接着又端上一个小笼屉,里面放着三个糯米肉丸子,个头很大。
项西轻轻叹了口气。
“本庄秘制大力丸,”小二报着菜名,“食之可提升内力,请几位趁热食用!”
只是因为他是个医生,自己又比较会装可怜,所以程博衍的同情心暂时战胜了对他的厌恶,他成了程博衍的……朋友。
“这个好吃,我跟你说,”林赫往程博衍碗里夹了个丸子,“我跟宋一来这儿吃饭就为这个丸子。”
程博衍的朋友,是他现在待在医院里的身份,当然,程博衍这样的人不可能有他这样的朋友。
“里边有颗咸蛋黄,”宋一笑着说,“特别好吃。”
周进这一问,更是让他莫名其妙地就消沉了下去,周进后来又说了什么他都没听清。
“那让林赫给你买筐咸鸭蛋多省事。”程博衍说。
没有朋友,这话再说出来的时候突然就很另类。
“哎,我发现你这人吧,一生病就特讨人嫌,”宋一说,“改天去我们那儿,给你剥一筐咸鸭蛋吃。”
从那天程博衍问他有没有朋友能来照顾他的时候开始,就失落了。
“我不去,”程博衍摇头,从包里拿出一瓶小小的消毒液,挤了点儿出来在手上慢慢搓着,“我看你俩来回腻歪看得够够的了。”
但现在他却突然有些失落。
“是不是还得洗手,湿纸巾行吗?”宋一看着他,准备拿湿纸巾给他。
说的时候挺爽的,也没觉得有什么别扭,赵家窑那种地方,说朋友这个词太奢侈,也太天真,什么朋友不朋友,真朋友早晚散,假朋友不定什么时候就一刀捅你肋下了,两肋插刀嘛。
“不行。”程博衍说。
这话以前他自己常说:我没朋友。
“必须搓完了再去水龙头那儿冲冲,冲完了回来还得搓一下。”林赫叹了口气。
朋友?他没有朋友。
“嗯,就这么麻烦,”程博衍笑着站了起来,“怎么办呢?”
“……啊?”项西被这个简单的问题给问住了,居然一时半会儿答不出来,只好随便应了一声。
“赶紧找人治治。”宋一挥挥手。
“这大夫是你朋友啊?”周进笑了一会儿问他。
“一般人治不了他。”林赫说。
说了半天也没听到程博衍的声音,就光听到周进在旁边一个劲乐着,项西睁开眼睛,发现程博衍已经不在病房里了。
程博衍没理他俩,笑着往后面走,服务员给他指了洗手池的方向。
项西闭上了眼睛:“要不您还是把我扔出去吧,大街上、桥洞底下、自助银行……”
他转过一道小门,看见了洗手池,刚走到水池边,就听到里面有人在喊:“展宏图!垃圾满了,怎么还没去收拾!”
“嗯,不算你从我钱包里拿的,”程博衍拿出手机翻开账本递到他眼前,“这账以后慢慢算。”
程博衍愣了愣,展宏图?多么熟悉而又让人五味杂陈的名字啊!
“……哦。”项西一听陪护不好请,立马就没了声音,停了一会儿又开口说了一句:“你花了……很多钱吧?我能动了就拿给你。”
“这就去!”身后传来了一个比展宏图这名字更熟悉的声音。
“她儿子都比你大了,”程博衍看了看他的腿,“再说现在陪护不好请。”
程博衍回过头,看到一个穿着饭店制服的身影跑了过来,他愣了愣:“项西?”
“程大夫,程哥哥,”项西等着程博衍来查房的时候特别严肃地向他提出抗议,“能给换个陪护吗,你给我找个女的……”
“这位英雄留神脚下……”项西习惯性地喊了一句,接着也一愣,“程大夫?哥?你怎么在这儿啊?来吃饭啊?”
挠痒痒都要折腾半天,刷牙洗脸……这种事基本就不用考虑了,吃饭、上厕所都得在床上解决,偏偏程博衍给他找的陪护还是个大姐,每次要上厕所他不憋得不行了都不好意思开口。
今天饭店的客人挺多的,小二的招呼声此起彼伏,大侠、女侠、英雄的一通喊,再配着饭店里各种武侠片的主题曲,还挺有气氛的。
刚三天就感觉已经熬不下去了。
程博衍吃得不多,发烧之后几天精神都不太好,嗓子也没好利索,每天还得从早到晚说个不停,好在林赫和宋一还挺配合,知道程博衍从上学的时候起就对饭局没什么兴趣,所以今天他俩也没让喝酒,主要目的就是吃饭,随便聊会儿天,八点多的时候就吃得差不多了。
项西虽然不是个多活泼的人,但现在这么在医院跟上刑似的胳膊、腿都不能动,对于他来说也还是件相当受罪的事。
结账的时候程博衍往后厨方向看了一眼,就吃饭这一会儿,项西跑进跑出的很多回,打扫卫生,擦桌子,收拾碗筷什么的。
一会儿是不是得去精神科开点儿药嗑嗑?
项西的腿可以正常活动,但现在他这工作的架势,跑来跑去的没几个小时歇不下来,腿总这样肯定不行。
程博衍皱了皱眉,有病了,还病得不轻,居然替一个偷了自己的混混出了这么多钱。
结完账走出饭店,程博衍也没见着项西,林赫把车开了过来,程博衍想了想:“你俩先走吧,我还有点儿事。”
被偷了四千,住院的押金,各种治疗费、药费,还要请陪护……这些他习惯性地都记在了手机的记账软件里,加在一块儿花费不少。
“啊?”宋一愣了愣,“你不是不舒服要赶着回去睡觉吗?”
程博衍出了病房,查完房之后经过项西的病房,往里瞅了一眼,项西正跟周进聊着,他回了办公室。
“我……”程博衍回手指了指饭店,“要找个人说几句话。”
“我来吧,”隔壁床说了一句,这人叫周进,二十多岁,伤了脚踝,早上住进来的,这会儿正好喝完了粥,“我喂他。”
“谁啊?”林赫放下车窗问,“饭店里的?”
“那我给你联系个陪护,不过估计得中午才能过来,”程博衍没多说别的,看了一眼放在项西床头柜上的粉色饭盒,不知道是哪个小护士借给他的,“早饭你……”
“嗯,一个……病人,”程博衍犹豫了一下,“就上回跟你说过的那小孩。”
“朋友?”项西愣了愣,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我没朋友。”
“就叫你哥的那个?”林赫有些吃惊,“在这儿?打工啊?”
查完项西这床,程博衍准备去下个病房,走之前又问项西:“你朋友能来医院照顾你吗?”
“嗯,”程博衍点点头,“他腿还打着钢钉,我看他来回跑,这个强度太大……你俩先走吧,我一会儿自己打个车回去。”
“梁主任病人多,每天忙得喝水的时间都没有,”程博衍笑笑,“哪还有工夫瞎逗啊?”
“医者仁心啊!”宋一拉开车门,“博衍,你长得真不像是这样的人,看长相你是那种特‘不关我事’的人。”
隔壁床的病人正在喝粥,听了这话笑得差点儿呛着:“大夫你真逗,你们梁主任可严肃了。”
“他真就是这样的人,”林赫啧了一声,“我们高中的时候他就这样了,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他们一帮人去爬山碰到一个胖老头儿摔得一身血,全吓傻了,博衍硬是给背下山了,下去之后累得半小时腿都走不了路。”
“哐哐哐砸着就钉进去了,”程博衍低头往查房记录上写着,“当然要取出来啊,取出来的时候唰一刀,改锥一撬就出来了。”
“唉,真是……”宋一感叹着。
“哦……哎,对了,”项西突然笑了笑,“我听护士说还打钢钉了,怎么打的啊?以后会取掉吗?”
“就我一个男的我不背谁背啊?”程博衍叹了口气,把宋一推上车关上了车门,“行了,你俩回家聊吧。”
“嗯,支具是为了固定,”程博衍看着他,“吊着能促进血液循环回流、消肿,也能让你没那么疼,闲着没事你就活动一下脚趾。”
项西一直觉得有份正经工作挺好的,他就想能有份工作,但眼下这活儿却着实有些适应不了。
“我就一直这么杵着,杵到头发都长成板寸?”他很郁闷地看着程博衍,“非得这么吊着吗?还套个塑料壳?”
饭店后门放着好几个大垃圾桶,他得把收出来的垃圾都搬过去,汤汤水水、菜什么的倒在泔水桶里,别的得放在另外的桶里,一不小心就弄得裤子上、鞋上都是,谭小康给他拿了副手套,摘摘戴戴的没两趟呢就不知道哪儿去了。
小江过来给项西扎上了吊瓶,程博衍又问了问他的感觉,项西就觉得全身别扭,别的也没什么太大感觉。
正在几个垃圾桶前忙活着,项西听到旁边有人走了过来,他估计又是上厕所走错了路的,头也没回地说了一句:“大侠是要闭关修炼吗,闭关室在……”
项西愣了愣,接着就瞪着天花板嘿嘿乐了半天,最后声音很轻地冲程博衍说了一句:“谢谢。”
话还没说完,走过来的这人一脚踩进了水坑里,喊了一声:“哎!闭什么关!”
“那是因为你脸没消肿,跟秃了没关系。”程博衍从兜里摸出了一片卡通创可贴,撕开贴在了项西的泪痣上:“这样好受点儿了吗?”
“哥?”项西惊讶地回过头,看到程博衍皱着眉正低头看着自己的鞋,他拿了块抹布跑过去:“我给你擦擦……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啊?厕所在里边呢!”
“程大夫早,”项西叹了口气,“……我看着自己都不像自己了。”
“我自己擦,”程博衍看项西蹲下就要给他擦鞋,赶紧退开,伸手去拿抹布,“你……哎?哎!”
“早,”程博衍点点头,走到项西床边,“你不用担心,你得长成板寸了才出得了院。”
“……说了我给你擦,”项西看到他的手刚碰上抹布就缩了回去,顿时乐了,“这儿可没有消毒液。”
“街上光头那么多呢。”小江笑着说完,收好镜子推着送药的推车一转身看到了程博衍,打了个招呼:“程大夫早啊。”
“别擦了,你起来,”程博衍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拉了起来,“你的腿不能这样受力,我没跟你说回家好好休养吗!”
“哎哟,我脑袋亏得是型儿好,要不就这和尚脑袋谁还出得去门啊?”项西叹了口气。
“你说别逃命别趴活儿,我不都照做了吗,”项西笑笑,把抹布搭到一边,“我这是工作呢。”
程博衍来查房的时候,护士小江正拿着自己的小镜子举在项西的脸上方给他照着。
“你先休息一阵再工作,你这工作几个小时跑出跑进的,也没停下来的时候,这肯定不行的,”程博衍皱着眉,“你在这儿干多长时间了?你这不行,明天去医院拍个片子……”
跟自己终于被平叔赶出了大洼里,赶出了赵家窑一比,什么都不算什么了!
“哥,哥,程大夫,”项西笑着打断他的话,“谢谢,真的谢谢,我真没想到你会专门跑过来说我这腿的事。”
腿被吊着算什么,胳膊不能打弯算什么,脖子不能扭算什么,疼算什么,痒算什么,秃头……算什么!
“废什么话啊,不用谢,”程博衍有些无奈,“换了哪个医生看到自己的病人这样都得急。”
不过没事。
“我得干活儿啊,不干活儿我吃什么啊,我还该着你钱呢。”项西说。
当然,自己英俊帅气拉风的耍酷利器莫西干也是程博衍剃掉的。
“别!”程博衍马上指着他,“我没逼你还钱,这不是理由。”
专业名词听得项西云里雾里的,就大致知道自己是各种骨折了,骨折的地儿加在一块儿够他碰瓷碰一个月的,腿里打了钢钉,程博衍给他做的手术。
“哥,我跟别的病人情况不同,”项西叹了口气,感觉自己没法跟程博衍解释明白,“我自己手头没多少钱,不干活儿撑不了多久,谁养我啊?”
他拉着护士仔细打听了一下自己的伤情,因为是程博衍的朋友,护士百忙之中很详细地给他说了。
“你……爸呢?真没妈?”程博衍被他这话一说,不得不重新思考项西曾经说过的那些瞎话,到底是真是假,有多少真多少假?
身上、腿上还是疼,比昨天没太大改观。
“我现在就一个人,从来就没有爸妈,”项西往墙上一靠,“我要不偷不骗不抢,就只能这么养活自己。”
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在医院里躺着的那一瞬间,他被一阵从未有过的轻松感觉包裹住了,咧开嘴想笑,但嘴角和眼角有伤,一夜没活动,有些扯着疼,他没能笑出来。
“你靠在那个抹布上了。”程博衍本来想说别的,但项西这一靠,正好靠在了他搭在身后窗台的抹布上,他实在无法忍受。
项西早上醒得很早,是被脑子里突然闪过的平叔的脸给吓醒的,睁眼的时候一脑门冷汗。
“哎?程大夫我有时候真挺……”项西把手背过去扯出身后的抹布往旁边放了放,“受不了你这毛病的。”
程博衍有些烦闷地关掉了灯,把自己扔回了床上,用被子裹严实了。
“你身上什么毛病我都受不了,”程博衍皱着眉,停了一会儿他试着说了一句,“要不……你说那个坠子是你的?你要确定是你的,我可以找人替你估个价……”
“哥,我是不是要死了,你救救我……”
“不!不不不不不,”项西顿时急了,手一通摇,“哥,别!别别别别,坠子不能动不能动!”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
“不动不动不动,”程博衍看他急成这样,赶紧也一连串地说,“你不同意我不会动你那个坠子,只是给你个建议。”
程博予跟在他身后叫着哥,缠着自己陪他玩的时候,他几乎没有过几次好脸色,在程博予心里,他大概也不是个什么好哥哥。
“那坠子真不能动,真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东西。”项西低下头。
这些让他焦头烂额的繁杂琐碎的事让他对这个弟弟完全没有好感。
程博衍没说话,他对病人一直挺上心不假,但这个项西也的确是让他有些头痛,从出现的那一刻开始,就真真假假、一团迷雾的,而且从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上根本分辨不出,永远都这么情真意切。
老妈老爸都是医生,忙起来几天见不到人都是常事,在程博予长大到可以不需要别人照顾的那些年里,家里没有大人的时候程博衍必须要负责他的衣食住行。
程博衍愿意相信眼前的项西说的是实话,前提是他不去多想项西也曾经以这副让人不忍心的模样说过他爸病重的事。
他不喜欢程博予,记忆里这个比自己小四岁的弟弟带给他的除了烦躁就没别的了。
“我会注意的,”项西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说,“我尽量不跑,我走着干活儿,我一定会注意的,说实话,从来没人这么关心过我,我真的谢谢你,程大夫,我一定注意。”
盯着看了几眼,程博衍拉开玻璃门,伸手把相框冲下放倒了。
程博衍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有哪里感觉不舒服,痛啊酸的,就来医院找我,或者给我打电话也行……算了,你有事直接过来找我,你那个电话我受不了,是捡来的吗?”
隔着玻璃能看到程博予的笑容。
“朋友不要了给我的,”项西笑了起来,“我这个月发了工资就买一个去,没几天了。”
书柜里基本全都是专业书和大量的骨肉瘤翻译资料,中间那一格,两排书中间放着一个相框。
程博衍走了之后,项西在垃圾桶边上站了好一会儿才继续把垃圾整理完了,然后进后厨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
在床上挺了一会儿之后,他起身开了灯,下床走到了墙边的书柜前站住。
挺感动的。
睡不着了。
程博衍是个好人。
他在黑暗里瞪着眼睛,半天也没分清这声哥是项西的,还是程博予的。
虽然程博衍只是出于一个医生的职业道德或者说是一个医生的职业强迫症,但对于项西来说,有人专门跑来告诉他要注意腿上的伤,他还真是觉得心里暖得不行。
晚上程博衍睡得很不踏实,梦多,一个接一个的,让人烦躁不堪,最后梦里的一声“哥”,把他惊醒了。
晚上收拾的时候又被领班说了几次动作慢他都没在意。
吊坠没一块儿放进去,拿了个盒子装上了,锁在了柜子里。
回到谭小康那儿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了,他感觉又累又困,腿倒是没有太大感觉,不过平时他上楼都是跑着上,今天却是一步一步上的,程博衍说了嘛,要注意。
不知道为什么,钱都没放在钱包里,钱包是空的,程博衍手指夹着钱包转了两圈,扔到了桌上,从抽屉里找出个小袋子,把项西的东西都放了进去。
谭小康没给过他钥匙,他每次回来都得敲门,然后等谭小康从床上爬起来给他开门。
项西的东西都在他这儿,不过没多少,除了这个坠子,还有点儿零钱,几把钥匙,一小包卡通创可贴,还有项西的……不,他的钱包。
他也没问谭小康要过钥匙,只是暂住而已,不过过几天可能得跟谭小康商量一下长住的事了。
跟演电视剧似的,还得是特狗血的那种。
这片是老居民区,房租便宜,他本来是想着安顿下来之后就打听一下附近还有没有合适的房子,自己租一套。
十八年前某富贵人家遗弃了一个私生子?
结果这两天随便转了转,项西伤感地发现,就单间配套都要好几百一个月,他负担不起。
这个坠子外行人都能看得出是好东西,要说这是项西的,他还真有些没法相信,捡来的时候放在包被里的?
虽然很不情愿,他还是得考虑跟谭小康合租了,当然,还得人谭小康愿意才行。
项西的那个如意吊坠还在他外套口袋里,程博衍洗完澡拿出来对着光又看了看,他不太懂这玩意,但大舅做的就是玉石生意,他也见过一些。
“跟你商量个事。”项西洗完澡,套了条运动裤进了卧室,运动裤是程博衍给他买的,又软又厚实,穿着特别舒服,他每天回来了都换上。
回到家程博衍觉得自己头昏脑涨的,泡澡的时候差点儿在浴缸里睡着了。
“说,什么事?”谭小康从床上坐起来,盯着他上上下下地看着。
“要报早报了。”程博衍说完,转身准备走人,想想又回过头指了指项西:“但不表示我能相信你那些话。”
“那什么,就,你租这套房子多少钱啊?”项西问,“我这两天打听了一下,附近没合适的……”
程博衍弯下腰凑近他,他声音很低地说:“别报警,求你了。”
“想住下来?”谭小康伸了个懒腰,“这套是从别人手里转租过来的,他租得早,交了两年租金,所以便宜。”
“哥……”项西叫了他一声,冲他眨眨眼,“过来,我有话说。”
“要不……”项西说得有些犹豫,说实话他从小到大没跟人这么商量过事,这得算求人,他没求过人,虽然坑蒙拐骗的时候“求”字没少挂嘴边,但都跟现在不一样。
“不走你还指望我给你陪床吗?”程博衍说,“我跟护士说了,晚上她们会来看着点儿你的,明天我再过来。”
“你住就住呗,”谭小康笑了起来,伸手在他背上摸了一把,又拍了拍,“跟我还商量什么啊,住吧!”
“啊?”项西睁开眼睛,有些迷糊地看着他,“要走啊?”
“我是说,租金是多少,咱们可以对劈。”项西躲了一下,他就烦谭小康这样,说话不是挂人身上,就是上手摸。
“你先休息吧,我今儿太累了,得回去了。”程博衍把手机收好,说了一句。
“租金你甭管了,我刚交了半年的,”谭小康说,拍了拍床,“你不睡啊?”
程博衍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腰,项西睡相还行,看着挺乖,比他睁眼满嘴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时候要好得多。
“睡,”项西上了床,睡到了靠里的位置,“我的意思是,我住的话,时间短不了,租金水电费什么的……”
换完最后一瓶药之后,项西的眼睛完全闭上了。
“小展,”谭小康往他身边凑了过来,在他胳膊上摸了摸,“你现在手头也不宽松,钱的事先放着,换别人我肯定没这么好说话,你的话就不同了,咱俩什么关系啊,对不对?”
程博衍凑到他脑袋旁边看了看,又看了一眼床边的吊瓶,按铃叫了护士过来换药。
“咱俩什么关系啊?”项西抬了抬胳膊,谭小康这几下摸得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街坊呗。”
项西脑子本来就昏昏沉沉的,身上又疼得难受,再加上头发居然被程博衍毫不留情地给剃光了,这沉重的打击让他有些体力透支的感觉,半眯着眼又困了。
“这词用得太生分了,”谭小康啧了一声,侧过身,半个人都快压到他身上了,“小展……”
程博衍觉得自己这一晚上够呛能把这些东西给消化掉,这都什么事啊!
“谭小康!”项西猛地坐了起来,一把按住了谭小康往他被子里摸进去的手,“你到底什么毛病啊!”
一个捡来的,没有身份证的,姓名、年龄、身世全凭嘴说的混混。
谭小康愣了愣,笑了起来,反手抓住了他的手:“你这人怎么这样,我喜欢你这算毛病啊?”
“真的,哥,”项西声音很低,几乎是耳语地说,“求你了,别报警,我没有身份证,报警了我会很麻烦的。”
项西骂了一句,抽出手,掀了被子就要往床下蹦。
“是吗?”程博衍研究着他脸上的表情,他还真没法确定项西说的是不是真的实话,之前他说自己爹的病情时,也是一脸情真意切,感天动地。
谭小康收了笑容,猛地抬了一下腿拦住了项西,接着抓着他胳膊一拽。
“真是实话,”项西很无奈,“我现在难受得就想嘎嘣一下死过去,哪还有精力跟你说瞎话啊?”
项西虽然觉得自己在饭店干活儿的时候胳膊、腿没什么影响,但被谭小康这么一拽,他才发现自己真的还是打着钢钉躺了三个月的人,居然被一把拽倒在了床上。
“明天就不疼了,”程博衍看了看时间,“你还有一小时跟我说实话。”
没等他再起来,谭小康已经翻身往他身上一跨,压住了他。
“好像……好了。”项西说。程博衍把他放平之后,他闭上眼睛:“好疼啊,这要疼多久啊……”
“我就想摸你一下,”谭小康按着他的胳膊,俯身把脸埋到他的颈窝里,声音低而急促,“让哥摸摸,好歹给你介绍了工作,又留你住着,总不能让我这些都白干吧。”
程博衍没说话,把手伸到他身下往旁边抬了抬,在他背上抓了几下:“好了没?”
“去你的!”项西吼了一声,挣扎着想起来,但谭小康比他壮,压得他动不了,听着谭小康在自己耳边的喘息声,他简直气得肺都快炸了,“你也就干个乘人之危的事了,别说撒泡尿照照自己,你吐口痰照照都成,滚!就你还跟我说白干不白干的,倒贴我都嫌恶心!”
“后背,挠得到吗?”项西问。
谭小康猛地撑起身体,一巴掌甩在了项西脸上:“你是不是还以为有平叔给你撑腰呢?狂什么狂!老子今儿就办了你你信吗!”
程博衍给他又戳了几下:“还哪儿痒?”
“办!”项西指着他,“谭小康,我今儿还就看看你有多大本事!我项西长这么大没怵过谁,今儿你要没办死我,老子让你再也出不了这个门!”
“哎,往下点儿,”项西赶紧体会,“再左点儿,对对对对对……就是这儿,哎哟,痒死了!”
“你当我怕你吗?冲我发狠!”谭小康瞪着他。
程博衍把毛衣针伸进去戳了戳:“行吗?”
“不怕你就试试,”项西眯缝了一下眼睛,“我狠话从来说话算数。”
项西乐了,笑了两声又觉得脸疼:“快快快。”
谭小康盯着他看了很长时间,最后手指快戳到他眼睛上地指了指他:“项西,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是在躲平叔呢。”
“铁棍山药。”程博衍说。
项西冷笑了一下没说话。
“这什么玩意?”项西愣了愣。
谭小康也没再说话,松开他跳下了床,穿上了衣服,又拿过了项西放在桌上的手机塞进了兜里,甩上卧室门出去了。
“等会儿。”程博衍皱着眉转身走出了病房,过了一会儿又转了回来,手里拿着一根毛衣针。
项西跟着跳下床,扑到门边的时候,听到卧室门锁响了一声,被反锁上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项西一听顿时觉得一秒都忍不了了。
他转身准备去拿凳子砸门的时候,听到卧室门外的铁门也响了一声,关了过来。
程博衍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起身掀开了他的被子,手在他腿上敲了敲:“是这儿吗?有支具挡着呢。”
项西咬牙骂了一句。
项西皱皱眉,骂了一句,过了几秒又换了个语气:“哥……给挠一下吧,要痒死了……我身上还疼着呢,这么痒真吃不消……”
谭小康租的这套房是个两居,一间谭小康做了卧室,另一间屋子堆着房东的杂物,因为以前是租给两个人,所以两间房都装了单独的防盗铁门,自己焊的跟铁栅栏似的那种。
“我亲手剃的,检查伤口,保护得还挺好,没太严重的伤,”程博衍坐回椅子上,“打第一眼看你这脑袋就不顺眼,这次正好。”
这栅栏铁门一关过来,项西就算砸开了卧室的门,也打不开外面的铁门。
隔壁床的一听就笑了起来:“进来就给剃了啊。”
“今儿晚上就让你一个人睡床,你不是不乐意跟我挤吗,自己待着吧。”谭小康在外面说。
“我……”项西赶紧往屏幕上看,接着就震惊地吼了出来,“我头发呢,我头发呢!”
项西没出声,转身走到窗边,窗户上也装了防盗网,也是老式的那种铁条焊死的,他打开窗户晃了晃,还挺结实。
程博衍站了起来,退开两步,拿手机对着他拍了张照片,递到了他眼前:“你这身伤,没三个月好不了。”
“还敢跟我叫板,”谭小康在外面继续说,“你一个黑户,警察都不知道你的存在的玩意!老子就是把你饿死在这屋里都没人会找你!”
“看!有镜子吗?”项西抬了抬胳膊,又龇牙咧嘴地放下了,“我还有能动的地儿吗!”
项西在屋里站了一会儿,走回床边躺下了。
“要看吗?”程博衍抬起了头。
谭小康在客厅里又骂了一会儿就没了声音,估计是睡在沙发上了。
“我什么德……我破相了?”项西一下提高了声音,眼睛也瞪圆了。
项西瞪着天花板,突然就平静了下来。
“没办法,三观就这么正,正义感就这么爆棚,那天你拿我钱包在我跟前晃我没报警就已经算是挑战底线了,”程博衍看着手机,“你也不看看你现在都什么德行了,还玩混的那套呢?”
真好笑啊。
“不是,哥,”他咬咬牙,“您也忒正直了吧!”
项西,这就是你新的人生,新的路吗?
项西简直无法形容自己的感觉,身上疼得要命,腿上、腰上、背上都在发痒,跟上刑一样!居然还碰上程博衍这么难缠的主儿!
每一步,每一步,都带着过去生活的痕迹,那些黑暗的日子就像树根一样扎进了身体,渗透在他身边的每一寸空气里,如影随形,躲都躲不开。
“不说实话就痒着吧,”程博衍往椅背上一靠,拿出手机开始玩,“不说实话我就只能先报警。”
什么样的人,就接触什么样的人,跟什么样的人在一起,就会有什么样的人生。
“……是啊!”项西转着眼珠瞅着他。
项西笑了起来。
“痒啊?”程博衍坐着没动,慢条斯理地问。
真逗,就像一条死胡同,怎么走,都走不出去了。
“右腿!右腿后边痒!”项西啧了一声,“哎,算了,后腿就后腿吧,程大夫你能帮忙挠挠我右后腿吗?痒死了!难受!”
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只配跟这样的日子纠缠在一起。
“右后腿痒痒?”程博衍往他腿上看了一眼。
项西睡着了,他对生活和现实的适应能力大概就表现在这些方面,这间屋子,在谭小康再次打开门之前,他暂时没有出去的方法。
“我右腿后边痒痒,能……给我挠挠吗?”项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所以就不再多想,先睡觉,起码养养精神。
“嗯?”程博衍应了一声。
早上醒过来的时候,他还觉得这一觉睡得不错,连梦都没做,舒服地一觉睡到了天亮。
“就是这样,”项西皱皱鼻子,躺在床上有些吃力地扭了扭,“程大夫能帮个忙吗……”
客厅有动静,谭小康也起来了,项西起身下了床,站在门后听着外面谭小康的一举一动,估计着他已经把外套穿上之后,项西敲了敲卧室的门:“我要喝点儿水。”
“项西,十八岁,无业游民,职业混混,莫名其妙地被人打了一顿,”程博衍坐在床边,看着项西,低声不急不慢地说着,“然后爬进了医院停车场,找到了曾经碰瓷未果的医生的车,躲车后边等人下班……是这么回事吗?”
谭小康沉默了一会儿,隔着栅栏铁门打开了卧室的木门。
“什么?”程博衍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你又成被捡来的失足少年了?”
项西站在门里,看着谭小康铁青着的脸:“给杯水。”
“这不结了,”项西笑得挺开心,笑了一会儿又垂下了眼皮,“哥,那个真是我的,是……我被捡到的时候,放在包被里的。”
谭小康转身去倒了杯水,从铁栏杆里递了进去。
程博衍捏了捏眉心:“……会。”
“谢了。”项西接过水。
“那你就说你会不会扑上去救死扶伤吧。”项西笑了笑。
在谭小康准备把胳膊收回去的时候,项西把一杯水猛地往谭小康脸上一泼,接着就抓住了谭小康的手,架在栏杆上往下一拧。
“你《青年医生》看多了吧,当我是程俊呢?见谁都能扑上去救死扶伤啊?”程博衍说。
“啊——”谭小康疼得吼了一声。
“有什么怎么想的,”项西嘟囔着,“就觉得你能救我。”
项西咬牙按着他不松劲,手从下面的栏杆伸了出去,抓着他的衣服一拽,在他身上摸索着。
“东西先放在我这儿,”程博衍把吊坠放回自己兜里,“我今儿晚上有时间,你最好把事情给我说清楚了,你是怎么想到跑我这儿来的?”
几秒钟之后,谭小康抽出了胳膊,边甩着胳膊边指着项西:“你死吧!你等着死吧!”
项西瞪着他很长时间,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不能信。”
项西没说话,回到了床边坐下了。
程博衍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声音还是很低:“项西,你告诉我你爹胃里有个很恶的肿瘤,结果又没爹了,你说要照顾你爹不能住院,结果你从网吧出来,你说你叫展宏图,结果你叫项西,最后你拿出个钱包,还是我的,现在你说这东西是你的……你觉得我能信吗?”
“找钥匙呢吧!”谭小康走到门边,手里拿着一串钥匙冲他稀里哗啦地晃着,“这儿呢!”
“我不知道,”项西还是拧着眉,“这就是我的,爱信不信。”
项西手揣在兜里,还是没说话,也没看谭小康。
“你的?”程博衍挑了挑眉毛,抬手把吊坠对着光又看了看,“这么好水头的玻璃种,你的?知道这玩意什么价吗?”
谁要钥匙,用这种方法去抢钥匙是傻子。
项西有些费劲地侧过半张脸,眉都拧成一团了:“我……这是我的!”
项西摸了摸手里的手机。
“我问你,”程博衍抖了抖手里的吊坠,凑近他,声音很低地问,“你是不是打劫被人揍成这样的?”
“项西!我好心收留你,你一直不给好脸色,摸你两下你还弄得跟个贞节烈女似的,”谭小康说,“你信不信我一会儿给平叔打个电话,看看是谁再也出不了这个门!”
项西一看到这东西还在,顿时一阵轻松,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吓死我了,以为丢了呢。”
项西挑挑眉毛,还是沉默着。
“这个?”程博衍问。
谭小康不会去找平叔,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就拔刀相向的人有,但肯定不是谭小康,为耍流氓失败这点儿事就置人于死地,谭小康没狂暴到那种程度。
程博衍看了他一眼,在兜里掏了掏,把手伸过去,那块翡翠如意在他眼前来回晃荡着。
但这人黏糊,又有那么点儿暴躁,还好面子的性格,自己也不可能那么轻易地脱身。
“你什么毛病啊!我就是尿你手上了,也不用连洗三回吧……”项西压低声音,急得不行,“我东西是不是都在你那儿?那个吊坠也在吗?”
谭小康在客厅里骂骂咧咧地踢了几下凳子、桌子,甩门出去了。
项西听得出他在洗手,哗哗地洗了挺长时间,好半天才又出来了,拿了张凳子坐到了他床头。
对楼的泼泼不知道什么原因死了一只,主人把它埋在了阳台的一个花盆里,一个小姑娘站在花盆边哭了半个多小时。
项西很焦急地等着护士出去了,程博衍走到了他床边,他刚要开口,程博衍突然又转身进了厕所。
程博衍端着一杯罗汉果茶叹了口气,想起了外甥女小溪,表姐在阳台上随手插了几个葱头,长出了不少小葱,结果小溪发现小葱被她妈拔去做菜之后,也是这么站在花盆边哭了大半天。
“好的。”程博衍点点头,又回厕所去洗了洗手。
手机在客厅里响着,程博衍放下杯子快步走过去拿起了手机。
“那行,”护士笑笑,“有什么事要帮忙的叫我,今儿我值班。”
今天他休息,但医院要有事,他随时都会被召唤过去帮忙。
“没事,你们忙你们的,”程博衍弄好袋子,进厕所去洗了洗手,“我在这儿待会儿,你们忙吧。”
手机上是个有些眼熟的陌生号码,有过来电记录,项西?
程博衍从厕所出来的时候,护士进来了,看到他正弄着袋子,赶紧走过来:“程大夫,怎么不叫人帮忙弄一下啊?”
“您好。”程博衍接起了电话。
“我……”项西往他手上看了看,“这么能尿……不好意思……”
“哥!”那边一片嘶啦声中传来了项西的声音,“哥,你在上班……我……不忙的话……”
程博衍拧着眉转过头看着他:“你要我捏着尿袋跟你聊天吗?”
“什么?”程博衍皱着眉,“你腿不舒服吗?我今天休息,你去医院直接找刘大夫就行,我跟他说一下。”
“程大夫,程大夫,哥,哥……”项西急得不行,一连串地说,“别走,先别走,我东西是不是在你那儿?”
“不是腿!我被锁……别……”项西的声音听不清,但语气能听得出很着急,“哥,你救……”
“感觉怎么样?”程博衍往床角下看了看,弯腰从那边取下个袋子,转身准备往厕所走。
“你怎么了?”程博衍一下站直了,锁和救这两个字让他瞬间有些紧张,“你在哪儿?出什么事了?”
“程大夫?”项西一阵愉快,有些着急地想要转头,想起来护士让他不要动,只得斜着眼睛往那边瞅,看到了程博衍没什么表情的脸和皱着的眉。
项西语气里的焦急和怎么也听不清的说话内容让程博衍很无奈,交流了半天也没弄明白项西到底想说什么,他只得打断嘶啦声中还在说着话的项西:“你到底碰上什么事了?急吗?我帮你报警吧?”
“恢复这么快,都能听电视了啊?”程博衍的声音在床边响了起来。
“不要报警!别报警!”项西喊了一声。
病房门再次被推开的时候,项西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护士姐姐,能替我把电视声音调大些吗?”
“哎,听见了听见了,赶紧!告诉我你在哪儿,碰上什么事了。”程博衍总算听到了一句清晰的内容,简直有种莫名其妙的高兴。
从各自怎么受的伤一直扯到奥巴马和普京,一通听下来项西感觉自己烦躁得都快裂了。
“我……那条街……其实……”项西的声音再次回到原状。
只好迷迷糊糊、醒醒睡睡地听着隔壁床的两个人聊天。
“行了,别说了,听不清。”程博衍叹了口气,想了想突然喊了起来:“我智商都让你带低了!你别打电话了,发短信!给我发短信!”
下午医生又来了一次,护士也进进出出几回,给他换吊瓶什么的,项西很想问程博衍什么时候来,但人家已经说了下班来,他也不好意思总问,再说……程博衍是以什么理由把他弄进医院的他还不清楚。
那边项西立马挂掉了电话。
一路跌跌撞撞咬着牙折腾着连爬带摔地才到的医院,路上会不会弄掉了?
“唉……”程博衍皱着眉,拉开柜子穿上了外套,想想又从抽屉里拿了点儿现金,然后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从平叔脖子上拽下来的那个翡翠如意,如果在程博衍那里还好,可是……自己到底有没有一直攥在手里?有没有掉在草堆里?掉在路上?掉在停车场?
项西那边还不清楚出了什么事,但程博衍决定过去一趟,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吃错了药还是太圣洁,非得在自己好容易休息的日子里管这个闲事。
而且心里还很紧张。
坐到车里等了半天,项西的短信都还没发过来,程博衍突然就相信了一件事。
早知道多昏迷一会儿了,这醒了也太难受了!
那就是项西是文盲,不认识几个字这件事……应该是真的。
一下午项西都昏昏沉沉的,醒了睡睡了醒,身上始终不舒服,疼疼疼疼疼,皮疼、肉疼、骨头疼、头疼,加上隐隐的麻痒酸胀,折腾得他烦躁不安。
又过了好一会儿,手机才终于响了,项西的短信总算来了。
项西看不到时间,隔壁床的告诉他现在是中午,他躺这儿两天了。
我背人索在屋里出不去了,你能帮我找个索将过来开门吗。
“什么东西?你别乱动!”小护士扶住他的额头,“你的东西都在程大夫那儿,他来了你问他。”
短信里附了地址,整条短信带地址程博衍看了好几遍,把错别字都自动修正了才算是看明白了,只是从短信的内容上判断不出来这到底是出事了还是没出事。
项西手指轻轻收拢,握住按钮的时候突然惊出一身冷汗,拼命想转头:“我的东西呢!”
他打开车上的导航,查到大致的路线之后给项西回了一条短信:我现在过去,大概四十分钟到。
“打电话通知他了,”旁边的一个小护士说,拿过他床头的按铃放在他手里,“他今天门诊,下了班才过来,你先休息着,有哪里不舒服就按铃叫我们。”
这个地址在市里,距离程博衍这儿不算太远,离风波庄倒是挺近的。
“程大夫呢?”项西开口问了一句。
程博衍开车过去的途中,手机一直很安静,项西没有再打电话或者是发短信过来,感觉不像是出了什么事。
医生还拿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又用光照了照他的眼睛。
他开始考虑如果真就只是被不小心锁在了屋里,他去给找了个锁匠开了门之后要不要顺便骂项西一顿,大休息日的就为这么件破事让他来回跑一个多小时。
替他按铃的是隔壁床的家属,医生和护士很快就来了,在他身上不知道弄了些什么,大概是测体温、血压什么的。
到了那个小区之后,程博衍又绕了好几圈才在路边找到了一个停车位,下了车看看四周,也没有什么修锁开锁的店,他决定先按地址上去看看再说。
就这姿势自己居然还觉得睡得很香甜?
项西住的这个地方在七楼,顶层,没有电梯,程博衍一边往上走,一边在心里琢磨着项西的腿这么上下七楼,到底能不能扛得住……
胳膊也是硬的,搁在身体两侧。
走到六层的时候,楼上有人叫骂的声音传了下来。
两条腿跟要起飞了一样被吊在空中。
程博衍停下了脚步,这不是项西的声音,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项西想偏过头看看说话的人是谁,发现自己动不了,再转着眼珠子往身上瞅了瞅,顿时愣住了。
“挺聪明啊!还知道偷手机!”这人骂得挺响亮,“真不愧是大洼里长大的人,偷人于无形啊!我都没感觉到!”
“这孩子醒了啊,”旁边有人说了一句,“哎,帮按个铃叫护士来,他醒了呢。”
程博衍皱皱眉,感觉如果这人说的是项西,那自己真是给自己找麻烦了。
程博衍救了他,没有把他扔在停车场,也没把他装上车扔进垃圾箱。
“没事!打电话叫谁了啊?搬救兵了吧?叫来我瞅瞅,我看就你能叫个什么玩意来帮忙,没了平叔你就是个杂碎!”
是医院。
程博衍走到了七楼,楼道里堆满了大白菜和大葱,四个房门都关着,没看到人,刚刚骂人的那位也没了声音。
不过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没有失忆,屋里亮着灯,蓝白相间的柜子和门。
程博衍在楼道里站了几秒钟,没听到什么声音,项西给的地址只写了七楼,具体房号没写,他只得提高声音喊了两声:“项西?项西!”
项西这一觉睡得很沉,似乎也睡得挺踏实,连梦都没做,都能感觉到自己睡到了天荒地老,跟睁眼就要失忆了似的。
“哎——”右边不知道哪个房里突然传出了项西的声音,“这儿!这儿呢——”
抠一下吧……抠不……抠出来了。
“哪儿啊?”程博衍往右边走过去,说实在话,项西这一嗓子吓了他一跳,他都没想到项西的声音能有这么脆亮。
手里有东西?
项西没有回答,靠里的那扇门打开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走了出来,天还挺冷的,这人却只穿了一件背心。
医药费我付。
程博衍停下脚步,跟这人面对面看了一眼,这人盯着他不说话,他只得又喊了一声:“项西?是靠里这间吗?”
大概碰上抢劫的被打了。
“是是是!”项西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接着就有些担心地又接了一句:“哥,你一个人来的?”
这是我……朋友。
“我还带警察来吗?”程博衍说,眼前这男人也不说话,也不让开,就拦在他跟前,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先站着了,“这儿有个背心……男,是你朋友吗?”
程博衍被他最后这句话说得心里一阵发疼,把他小心地在地上放平了,拿出手机拨了急诊的电话。
“你干吗的?”背心男终于开口,在项西回答之前盯着程博衍挺不客气地问了一句。
说完他又慢慢闭上了眼睛,似乎是失去了知觉。
“找项西。”程博衍回答得很简单,这人无论跟项西是什么关系,总之看着就不是好鸟,程博衍对这种造型的人天生没好感,要不是项西成天叫哥叫得可怜巴巴的,他这会儿连项西都不想管。
“不知道……哪儿都……疼,”项西皱了皱眉,说得很吃力,“哥,你帮帮我。”
“你是他什么人啊?”背心男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别说废话!伤哪儿了?!”程博衍简直无语,半死不活地说出这么一句,他都想说“怎么你接我下班啊,上哪儿吃啊!”
程博衍没说话,也没耐性再在这儿磨蹭,过去把背心男往旁边扒拉了一下,直接走进了屋里。
“哥……”项西冲他咧嘴笑了笑,一脸也看不清是血还是泥,把表情都遮没了,“你总算……下班了。”
一进屋他就看到了站在里屋铁门后面两手扒着铁栏杆的项西,瞬间有种自己大老远探监来了的感觉。
“项西?”程博衍扑过去直接跪在了他旁边,轻轻抬了抬他的下巴,“能说话吗?伤哪儿了?”
“哥。”项西一见他进来,就把胳膊从栏杆里伸了出来,冲他挥了挥,又放低声音很快地说了一句:“不让你找个锁匠一块儿来吗?你一个人过来出了事怎么办啊!”
正想伸手把项西的身体放平先检查一下的时候,项西一直低着的头轻轻抬了抬。
“要出事刚才就出了。”程博衍回头看了一眼跟着他进来的背心男,走到铁门前看了看,回过头冲背心男一伸手:“钥匙。”
程博衍脑子里简直五十六个问题五十六个叹号。
“谭小康!赶紧把门给我开开!”项西也喊了一声。
这小子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怎么跑到自己车边来了!
“哎哟,有人给撑腰还真是立马就不一样了,”谭小康站着没动,非常不爽地说了一句,“还哥呢。”
项西全身都是湿的,不知道上哪儿滚了一身泥水。
“你还想干吗!没完了是吧!”项西有些不耐烦地说。
“项西?!”程博衍赶紧蹲了下去,听着自己的声音都有点儿跑调了。
“钥匙。”程博衍皱了皱眉,眼下这种跟混混对峙的场面让他很不舒服,感觉有些丢人。
接着他就看清了这人衣服袖子上亮眼的三角荧光图案和已经乱成一团的莫西干头。
“不给,”谭小康回答得挺干脆,“有本事报警!”
一个人靠坐在他的车后面,低着头,胳膊垂在身侧。
程博衍没理他,转脸看着项西:“他为什么锁你?”
一转到车后他就惊呆了。
“他变态!”项西一想起昨天晚上的事就气不打一处来。
程博衍犹豫了两秒,走了过去。
“老子怎么就变态了!”谭小康蹦到铁门跟前,“你当你是谁啊,摸不得碰不得啊!”
手没动,也没有人回答他。
“没错!就你摸不得碰不得!”项西对着门踹了一脚,“滚,变态!”
“谁在那儿?”程博衍定了定神之后问了一句。
“行了。”程博衍已经听出这对话里的意思,皱着眉看了项西一眼,没再多说别的,过去抓住了谭小康的胳膊:“钥匙,别逼我上手。”
他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退开时差点儿一头撞到旁边的车上。
谭小康本来还没胆子动手,被程博衍这一抓,顿时就炸了,跟被点着了似的,抡着胳膊对着程博衍脸上就甩了过来:“你算哪根葱!”
程博衍拉开车门把包扔到车上,习惯性地围着车准备转一圈看看,刚转过车头,突然看到了靠墙那边的车后轮旁边有一只手。
“最大的那根!”程博衍躲开他的胳膊,最后一点儿耐性也全没了,把谭小康往沙发上一抡,顺手拿起沙发上不知道谁的皮带,对着谭小康的胳膊狠狠抽了一皮带,“钥匙呢!”
他在二号通道和三号通道之间站了半天,不记得车到底停哪儿了,拿着遥控器一路按着,最后从二号转到三号,才算是看到了自己的车。
“杀人啊!行啊……”谭小康边喊边抬起腿就往程博衍小腹上蹬过去。
程博衍走进地下停车场的时候都觉得有点儿闷得透不过气来,停车场也太抠门了,每天都只开一半排风,这要是夏天进来,再出去的时候跟洗了澡似的。
“哥,小心!”项西急了,扒着铁门一通晃。
照例是琢磨着晚上还吃不吃,吃点儿什么。走出了医院,今天天气还不错,雪半夜停了,今天出了一天太阳,风都晒暖了。
程博衍让了一下,谭小康一脚踹在了他大腿上,力量不小,挺疼,他啧了一声,抓着谭小康的胳膊狠狠一拧,用膝盖对着他的腰后顶了一下。
把这姑娘的胳膊重新处理好,他打了个哈欠,搓了搓脸,马上到下班时间了,只还有一个来拆石膏的病人,今天时间还算早。
“啊——”谭小康号了一声,被翻了个脸冲下,按在了沙发上,胳膊拧在背后没法动了,只有两条腿还在地上蹬着。
老妈打电话来让他记得吃铁皮石斛的时候他都没敢说这事,怕老妈担心。
“卸了他!卸了他!”项西一看就来劲了,踩到铁门栏杆上蹦着喊,“卸他膀子!”
程博衍没精力跟她瞎聊天,他昨天值了夜班,今天就在家睡了半天,同事胆结石突发,他就又过来了。
“你闭嘴!”程博衍转头瞪了他一眼。
“啊?我说的?”姑娘一脸迷茫,“我还有这种知识呢?哪儿看来的啊……哎,大夫,你怎么又不叫程敷衍了……”
“钥匙在他屁兜里。”项西马上闭嘴不喊了,伸手指了指。
“……你以后少喝点儿吧,”程博衍有些无奈,“那天你死活不让用石膏,说石膏性凉,要得关节炎,自己不记得了?”
程博衍去掏钥匙的时候,手上的劲松了松,谭小康立马挣扎着想要翻身继续进攻。
“拆过啊,听说有夹板把手给夹黑了的,我怕你给我缠太紧了就自己松了松……”姑娘啧了一声,“结果好像太松了?哎,你怎么不给我打石膏呢?打石膏多好啊。”
“你感受一下,”程博衍迅速地用膝盖顶在了他的后背上,抓着他的手腕往上一提,用手指在他的肩膀上戳了两下,“就这儿,我再使点儿劲,这儿就会脱开。”
这姑娘是前阵在KTV跟人抡酒瓶抡骨折的那位,程博衍对她印象还挺深刻的,那嘹亮的歌喉。
谭小康嗷了一声,偏过脸瞪着他。
“你再振臂高歌一曲呗,”程博衍检查了一下她胳膊上的夹板,抬眼瞅了瞅她,“是不是自己拆过?”
“我就会这一招,不过熟能生巧,你要想看,我就表演给你看,”程博衍从他兜里掏出了钥匙,“不想看就趴着别动。”
“大夫,”一个姑娘坐在诊室的椅子上,挥着胳膊,“你给看看这夹板,怎么晃晃悠悠的。”
谭小康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狠角色,程博衍说完这句话之后,他没了声音,程博衍松开他,拿了钥匙去开门的时候,他也只是两眼冒火地趴在沙发上瞪着。
不会死的,不能死,“另一种人生”还没开始呢。
项西已经把自己的东西都放进了包里,程博衍把铁门一打开,他就背着包从卧室里冲了出来,对着还趴在沙发上的谭小康就过去了。
忽明忽暗中项西闭上眼睛。
“干吗?”程博衍一把拽住他。
有风吹过黄色的枯草,发出沙沙的响声,阳光下草的影子在他脸上晃动。
项西顺着惯性被他拽得原地转了半圈才停下,没有说话。
项西趴在枯草堆里,紧紧握成拳的右手一直没有松开。
“走。”程博衍把钥匙扔回桌上,拉着项西往门外走。
想起墙头上爱抱尾巴的那只猫了……
“等等。”项西停下了,低头在包里翻着。
天还不错嘿,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的。
程博衍盯着他的手,以防他从包里掏出什么凶器,不过项西在包里翻了半天,从一个隐蔽的小侧口袋里摸出了一小卷钱。
出太阳了。
他拿了几张出来放在了门边的小茶几上,看了谭小康一眼:“这几天的房租和水电费,我估计着差不多。”
天亮了。
程博衍又看着他把剩下的钱卷好塞回了包里,转身走出了屋子。
连疼痛都没了踪影,真是神奇。
坐到车里之后,程博衍没有开车,俩人坐着沉默了半天。
唯一的感觉是困,还有冷。
“哥,谢谢你。”项西抱着背包,偏过头看着窗外说了一句。
平叔、二盘他们是什么时候走的,走之前有没有下来再看看,李慧怎么样了,自己是没晕还是晕了又醒了,或者是晕了又醒又晕又醒了……这些项西都不知道。
“这到底怎么回事?”程博衍问。
平叔赶紧往后一躲,项西没有碰到他的脸,只在他领口上抓了一把,接着就被平叔一脚踢在胸口上,滚下了路基,摔进了沟里的枯草丛。
“谭小康是以前我在……赵家窑的邻居,”项西咬咬嘴唇,“我这回出院不是没地儿去吗,碰上他了,就暂时住他那儿,他把我介绍到风波庄去的。”
项西还是盯着平叔的领口,在平叔松手准备站起来的瞬间,他的手攒足了力量往平叔脸上挥了过去。
“你没地儿去?”程博衍有些吃惊地看着他,“你出院的时候不是让我把你送到赵家窑了吗?”
“叔疼过你,”平叔动了动,慢慢起身,“但你太犟了,你跟叔不是一条心,你让叔过得太不舒心。”
“你非要送我,我总得让你送到个地方吧,”项西笑笑,“我……算了,不说了,说了也没法信,反正就是我住他那儿了,结果他变态,昨儿晚上非要摸我,说喜欢我,恶心死我了,然后他就把我锁屋里了,变态!”
项西盯着平叔的领口,拼命地喘息着,要不这么喘,下一秒他就会憋死过去。
程博衍皱着眉轻轻咳了一声。
“小展,”平叔摸摸他的脸,“叔对不住你了,今天你的命还能不能像当年我捡到你的时候那么大,就看造化了。”
“怎么了?”项西转过头看着他,“就是变态!”
“挺能扛,我说了吧,这小子打不服,这种人留跟前就是个祸害,早晚会坏大事。”二盘的声音传了过来,项西分不清这声音是从前后左右哪边传来的了。
“是,”程博衍点点头,有些无奈,“变态。”
笑得挺悲凉的。
“是不让我说脏话是吧?”项西突然想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说了十来年,顺嘴了,在你面前都算控制的了,我要全放开,一句话二十个字里没准能有十八个脏字……我不说了。”
他睁开眼睛,看到了平叔的脸,没有月光的情况下,平叔的脸看起来有些奇怪,眼睛、鼻子都糊成了一团,但是还能看到他的笑容。
“你随便,”程博衍叹了口气,捏了捏眉心,“你的意思是说,现在你也没地儿去,对吗?”
不过就在他快睡着的时候,有人甩了他一个巴掌,还有雪水带着泥拍到了他脸上。
是的,没地儿去。
身上也感觉不到疼了。
所以才会给程博衍打电话。
项西觉得很困,要睡着了的感觉。
项西低下头,他给程博衍打电话,不仅仅是想找个人来把他从谭小康这儿弄出去。
夜色很沉,之前看到的那棵树下已经没有人了,整条街上都很安静,看得让人感觉现在一闭眼能睡个两三天。
程博衍是他在这个世界上认识的,能说上话的,唯一的“正常人”,想要摆脱过去的生活,想要迈出正确的那一步,他就需要一个这样的人。
这个时间没有太多事了,他把手头的入院病历写完,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又起身站到窗边。
其实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他并不想就这么想方设法地拉着程博衍,不地道,还丢人,但眼下他没有别的招儿了,不抓着程博衍,他就会滑回泥淖里。
不知道是不是被之前的病人传染了感冒,他觉得有点儿头昏脑涨的,鼻子也不是太舒服,拉开抽屉翻了包冲剂出来喝了。
“没事,”项西揉揉鼻子,扯着嘴角笑了笑,“大不了回自助银行去。”
小江走了之后,程博衍坐回桌前。
“自助银行?”程博衍愣了,“抢银行上柜员机抢啊?你补补常识吧……”
“明天转肿瘤科了。”程博衍说。
“程大夫,您能不能把我往好里想想啊?”项西拉长声音叹了口气,“我就非得抢吗?我住那儿不行啊?”
“刚按了铃说疼,”小江皱皱眉,“今儿晚上估计都睡不成了吧。”
“住自助银行里啊?”程博衍斜眼瞅了瞅他,“这叫‘往好里想’?”
“不喝了,”程博衍撕开凤梨酥的小袋子,咬了一口,“我这儿还有事,你们吃吧,26床情况怎么样?”
“挺好的,”项西抓抓头,“那天要不是在自助银行碰上谭小康来撒尿,我现在都还住那儿呢,他差点儿尿我一身……”
“饿了嘛,”小江笑眯眯地递给他几块凤梨酥,“护士站那儿有牛奶,给你拿一盒吧?”
“撒……”程博衍简直无语,从车前的置物筐里拿出瓶消毒液,挤了点儿在手上狠狠搓了一会儿,然后发动了车子:“别说了,先带你吃点儿东西吧。”
程博衍笑着看了看时间,站了起来:“又半夜吃东西啊?”
“我请你,”项西马上说,“今天让你大老远为我这破事跑一趟。”
“程大夫,”护士小江从门外探进脑袋,“吃点儿东西吗,凤梨酥。”
“不用了,你省点儿钱吧。”程博衍想着项西小心地把那卷钱塞回包里的样子,那卷钱看着也就几千,估计是项西的全部家当。
二盘没说话,扬手一拳砸在了他的太阳穴上。
“又不请你吃什么高档的,就豆浆、油条、锅贴什么的,二十块钱咱俩就饱饱的了,”项西笑了笑,“哥,你让我请一次吧。”
他举起手,冲二盘比了个中指,话是说不出来了,只做了个口型,骂了一句。
程博衍看了他一眼:“那我想吃豆腐脑。”
不过胳膊还能动。
“没问题!”项西打了个响指,“我给你指路,风波庄那边有一家做得特别好,我前几天刚发现的。”
项西站不住,腿好像没太受伤,但使不上劲,肚子和身上都很疼,他只能跪着,要二盘没揪着他头发,他肯定跪都跪不住。
程博衍从小到大没怎么在外面吃过早点,老妈一直给做,就连上大学也没在外面吃过几次,因为医科大就在本市,老妈总变着法叫他回家,然后给他做。
“还笑!”二盘把他从地上扯了起来。
上一次坐在路边的小店里吃豆腐脑还是去年的事了。
他莫名其妙就想笑,脸还啃在被踩成泥浆的雪里就笑了起来,笑得还挺欢,带得身上一阵阵剧痛。
他坐在有些油腻的桌子旁边,看着项西来回跑了几趟,拿了一堆蒸饺、油条、油饼,还有两大碗豆腐脑,接着又一转身拿了两碗豆浆过来。
项西想到如果再碰上程博衍的车,他脸上的表情一定挺逗的。
“……吃不完吧?”程博衍看着眼前的东西。
骨头一定又断了不少,又可以去趴活儿了,就是不知道还会不会再碰上程博衍的车。
“你就说你能吃多少吧。”项西看着他。
把棍子都硌断了。
“一碗豆腐脑,两根油条。”程博衍说。
项西觉得要早知道自己会被这么一通乱棍招呼,就应该多吃点儿,多长点儿肉,这样也太疼了……
“啊?”项西愣了愣,啧了两声,“就吃这点儿?难怪你上班总累……你吃吧,你吃不了的我都能干光。”
打他的人一共就三个,二盘、大健,还一个他不认识的,抓着李慧的那小子。
程博衍吃了豆腐脑和油条,因为闻着蒸饺很香,他又多吃了两个饺子,剩下的全让项西吃光了。
别喊了,项西皱了皱眉,本来不觉得有多疼,被她这一道凄厉的喊声一激,项西觉得自己全身都像是被砸碎了似的,疼得就想满地打滚。
从小店里走出来的时候,项西摸着肚子打了个嗝,然后看了看程博衍:“我打了个嗝,很响啊。”
“小展——”李慧终于哭出了声音,破着嗓子喊了他一声。
“听见了。”程博衍皱皱眉。
项西都想给他配音了,哼哼哈嘿……
“你要洗手吗?”项西笑了起来。
大健可算是找着了在平叔跟前表忠心的机会了,抡着棍子往他身上砸得特别卖力。
“嘴这么欠,难怪要让人锁屋里。”程博衍说。
血腥还是土腥,傻傻分不清。
“我让人锁屋里是因为我太帅了……”项西一提这事就挺郁闷的。
二盘掐着他脖子后边把他的脸按进了雪地里,按得很用力,雪这么薄,这一按,他鼻子都被按进了下面的土里,闻到了一股说不上来的腥味。
说起来,虽然由谭小康开始的新人生并不完美,但好歹他已经开始打工,如果不是谭小康抽风,他也许拼命干一阵也能混个服务员当当,站门口喊几句英雄、大侠、女侠里边请。
他侧过脸。
不过现在他更需要考虑的不是这些,而是一直没表态的程博衍到底会不会把他送回自助银行。
想喘气。
程博衍已经上了车,他看了看程博衍的表情,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李慧一直在哭,哭泣都憋在嗓子里,偶尔滑出的几声透出的全是惊恐和绝望,给正在沉默地往项西身上招呼的人加上了背景音乐。
程博衍心软,这点他可以肯定,但程博衍跟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这点他自己清楚,程博衍比他更清楚。
他多大了?弄不清,平叔说写着他生日的那张纸不见了,他没有生日,十八岁是他按平叔随口说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日期算的年龄,也许更小些,也许更大些。
人家到底有没有心软到会继续帮他这个麻烦不断的街头混混,他拿不准。
二盘抬腿一脚踢在了他的肚子上,他弓起了背,脸埋在雪里,有些喘不过气来。
程博衍看着他上了车,没有马上开车,而是盯着他又看了一会儿,项西被他看得有些心虚,都想说要不哥我还是下车吧。
这是他的名字,用了十来年……也许二十年?或者更长?
“项西,”程博衍发动了车子,语气很严肃地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项西。
“啊?”项西愣了。
他不知道二盘和平叔打算怎么处理自己,打死他?杀人这种事平叔不敢做,但二盘没准。
“我不是个多善良好心的人,”程博衍把车往前开了出去,“我帮你有我自己的原因。”
他抱住了自己的脑袋,这是唯一自保的动作了。
项西应了一声,没敢多说话。
地上的雪很薄,他都能听见自己脑门磕在雪下石头上的声音。
“你可以在我那儿暂时待几天,”程博衍说,“这几天你再去慢慢找房子和找份工作。”
他抬起头想说“你想哭就哭呗,这声听着瘆得慌,跟闹鬼了似的”,但他没机会开口,刚一抬头,二盘已经一脚踹在了他头上。
“好!”项西赶紧点头,“谢谢哥!”
项西被二盘拽下车抡在地上的时候,四周很安静,只能听到北风的呼啸和李慧压在嗓子眼儿里的低低呜咽。
“还有,”程博衍看了他一眼,“住我那儿,必须约法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