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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西边捡来的项西

“吃你妈给你配的饥民餐还能吃堵了啊?”奶奶啧啧啧几声,“你还真好养活。”

“别弄太多,”程博衍看着奶奶一脸愉快地炸鸡腿,“我今儿晚饭吃了不少呢,现在还堵着。”

“今天我自己做的糖醋排骨。”程博衍笑笑。

程炫宇是老叔的孙子,现在放寒假了天天都待在这儿,小学二年级已经胖成了一个土堆,每天脑子里就只有吃和玩两件事,程博衍见了他就想抽,必须得躲着。

“难吃吧?”奶奶看了他一眼。

程博衍一看到他立马一阵心烦,转身躲进了厨房。

“……是,非常难吃。”程博衍点点头。

“就是!我都没得吃!祖奶偏心眼儿!”一个小胖墩儿从里屋冲了出来。

“你这个糖醋排骨连盐都不搁,能好吃吗?什么鬼一天五克盐……再加上你那手艺,”奶奶摇摇头,“一会儿吃鸡腿补补,鸡腿我没搁盐。”

“宝贝大孙子过来,她能不做吗?”老婶靠在厨房门边笑着说,“小宇这两天说想吃都没给炸呢。”

“半瓶酱油腌的,那不是盐啊?”程博衍笑了半天。

“不说别弄了吗,我吃过了。”程博衍把老妈让拿过来的一堆年货放到桌上。

“你吃不吃啊!”奶奶瞪着他。

一进门就闻到了香味,奶奶在炸鸡腿,虽然他之前说了别再做吃的,但奶奶还是做了。

“吃,吃!”程博衍说。

程博衍把车停在奶奶家楼下,跟一堆大车小车三轮电瓶挤在一块儿,混乱的场面每次都会让他产生再下楼来的时候自己的车会被砸了的错觉。

“我也吃!”程炫宇冲进厨房,往程博衍腿上拍了一巴掌,“你别抢我的!”

好在老叔家就在隔壁楼,还能有个照应。

程博衍一把抓住他的手,翻过来看了一眼,一手不知道哪儿弄的黑白黄三色的灰,他顿时一阵心烦意乱带恶心:“玩屎了吧,你!”

老爸一直不放心奶奶一个人住在这边,想在中区给奶奶买套房子,但老太太不肯搬,说是住了一辈子,挪窝会死。

“说什么呢,博衍!”老婶有些不满地说了一句。

把车掉了头往奶奶家开过去,他打开了车里的音乐,把声音调大。

“去洗手!”程博衍拽着程炫宇,给他推到了水池边上。

展宏图和他那几个朋友,混乱的旧城区里很常见的不良少年造型,程博衍平时难得会正眼瞅上一回。

“我不洗!”程炫宇挣扎着边喊边想扭头跑开。

超市门口的街边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见着展宏图下车,立马就瘸着跑过来了。

程博衍揪着他的衣领不动,他拧了半天还在原地,于是一闭眼开始干号:“我就不洗不洗,就不洗不洗不洗……”

程博衍没说别的,叹了口气挥了挥手。

“接着喊。”程博衍拎着他一提,给他拦腰挂在了水池上,这要不是“土堆”他亲奶奶就在边上,程博衍能把他直接摁到水池里,反正这套房子是老式装修,这水池程博衍都能装得下。

展宏图下了车,关上车门前冲他鞠了个躬:“哥,谢谢。”

“哎呀,你快把手洗了!找揍呢!”老婶被自己孙子喊得受不了,过来把水龙头打开了,拽着他的手开始洗,“你又不是没被你博衍叔叔打过!不长记性啊!”

东林超市还真不大,挤在一堆商店中间,程博衍每回上奶奶家都从这儿路过,从来没注意到这儿还有个小超市。

“我没打过他。”程博衍走到一边,拿了个盘子准备装鸡腿。

展宏图嘿嘿笑了两声没再说话。

“那反正也没少骂没少凶,”老婶皱着眉,“博衍,就你这脾气,将来自己要有个孩子,你打算怎么揍啊?”

“不用了,你省点儿吧,”程博衍从后视镜里看了看他,“你那腿,刚拆石膏吧?这么再跑一回就能续上下拨的活儿了。”

程博衍笑了笑没出声。

“就你过来那边,十分钟,路南,里边的小粽子特别好吃,”车开了之后,展宏图坐了起来,“我请你吃粽子吧。”

“他不要孩子!谁说他要孩子了!”奶奶瞪了老婶一眼。

程博衍拉了拉衣领,这会儿风刮得更急了,他打开车门上了车,发动了车子:“东林超市在哪儿?”

老婶有些尴尬地扯着程炫宇去客厅了。

“没让他们来,来了跑不掉就得一锅烩,”展宏图还是趴在后座上,“哥,程大夫,我趴会儿就走,他们走了我就走。”

“过年有安排吗?”奶奶把炸好的鸡腿码到盘子里。

“你朋友要过来?”他问了一句。

“什么安排?”程博衍愣了愣,从暖水壶里倒了杯水喝着,“值班?”

程博衍觉得这个展宏图还挺分裂的,之前说话的腔调跟现在对着电话的腔调完全是两回事,跟变了个人似的。

“哎,怎么跟你爸一样啊,问什么都想着医院啊,我是问你过年的安排啊,”奶奶看着他,“你都快三十了,就算是男朋友,也该带一个回来吧?”

“你们别过来,”他马上接了电话,“不要过来,在东林超市那儿等我就行,我碰上驴脸了……没事……我一会儿过去找你们。”

程博衍呛了一口水:“您怎么还操心这个啊!”

正想再说话的时候,手机响了,项西拿出来看了一眼,是馒头。

项西没有回大洼里,这阵子他跟馒头都住在大健那儿。

“我没骗你,”项西趴倒在后座上,“哥,我真是没招儿了。”

马上过年了,每年这个时候平叔的老娘还有媳妇、孩子都会回来,平叔的儿子在隔壁市里念高中,听说成绩还不错,老娘、媳妇都陪着儿子在那边,过年了就会一块儿回到大洼里。

程博衍皱皱眉,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还真看到了四个人,正站在路口东张西望的,其中两个人手里还拎着一截棍子似的东西。

这种时候像项西这种作为平叔不是好玩意的标志而存在的人,就不合适还待在那儿了。

“我跟你说实话吧,哥,我今儿也不是专门来的,我是被……债主撵过来的,四五个人追我,我要不想点儿辙,肯定得让他们打个半死……”项西抬头往路口那边看了一眼,突然在车里蹦了一下,指着右前方的拐角,连吼带拍车窗的:“就是他们!看到没!就他们!追过来了!”

大健是二盘的死忠粉,属于二盘所到之处他都得举着花上跟前欢呼去的那种,二盘跟平叔又拴一块儿,让项西和馒头待在他那儿,平叔很放心。

程博衍还是没说话,但也没再继续弄手机,只是沉默地盯着他。

其实过年项西也不太愿意待在大洼里。

“我就没见过我妈!不知道上哪儿去了!”项西又喊着说了两句,狠狠咬了两下嘴唇,声音低了下去,“不知道……大概是跑了吧。”

那里平时虽然乱七八糟,满眼看去没一个正常活着的人,但起码还有人气,过年租客们一走,别说是大洼里,就连带赵家窑那一片,都会突然变得空荡荡的,一片破败。

程博衍手上的动作停了,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瘆得慌。

“我没有妈啊!”项西提高声音喊了一嗓子。

“今儿送你过来的那人是谁?”大健叼着烟躺在床上问项西。

“让你妈送。”程博衍说。

“一个人。”项西坐在沙发上,怎么坐都不舒服,这破沙发下面的弹簧高低纵横,他始终没找到合适的凹陷来放屁股,再扭几下又怕弹簧会破土而出,最后他站起来,在旁边的木凳子上坐下了。

“谢谢叔……不,谢谢哥,”项西讨好地笑了笑,继续拍着车窗,“您放过我这次吧,你要报了警我就得被逮起来,我爸怎么办啊!没人给他送饭了啊!”

“还开辆挺好的车,”大健看着他,“你什么时候认识这样的人了?”

“你觉得你爸看到你这样能高兴?你说你十八岁对吧,有手有脚,不残不傻……”程博衍在手机上慢慢按着,抬眼瞅了瞅他,“看着还挺聪明……”

项西看了大健一眼,没说话,什么好车,在大健眼里,大概只要不是电瓶车,都算好车了。

“程大夫,你……”项西反应很快,立马明白了程博衍要干吗,顿时急了,拍着车窗就喊上了,“程大夫!哥!程哥!程大哥!程叔叔!您这是干吗啊!”

“你……”大健还想再说什么,不过没说完。

“你猜。”程博衍靠在车门上,慢条斯理地从兜里掏出了手机。

项西直接起身甩门出去了。

“这干吗呢?”项西愣了,扒着车窗问。

在门外点了一根烟,馒头颠着跟了出来,项西看了馒头一眼,把烟递到了他面前。

刚上了车,还没坐稳呢,程博衍在他身后把车门嘭地关上了,紧接着又是咔的一声,车被锁上了。

“何必呢,”馒头接过烟叼上,“住大健这儿呢,他问两句就问两句呗,没准是平叔让他注意的呢?”

不过他还是坐进了车里,起码暂时能保证安全,一会儿找个借口下车就行了。

“大健算个屁,”项西又拿了一根烟点上,喷出一口烟,“我没那闲工夫分析他想干什么,平叔想知道自己会问,轮得上他舔腚吗?”

项西看了他一眼,这大夫心眼儿还挺好的,虽然送他回去这是不可能接受的事,不说别的,光一听赵家窑,就基本能给他定款了。

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里,这是项西展示自己脾气的唯一途径。

“送你回去,”程博衍说,“不冷吗?”

他是平叔养大的,他只给平叔面子,只买平叔的账,除了平叔,谁在他跟前都是个不带响的屁。

“这能让他知道吗,不够丢人的,”项西撇撇嘴,丢人这句是实话,他就觉得碰瓷丢人,虽然他平时干的那些事跟这个没有本质区别,但躺地上撒泼打滚的太难看,“我上车干吗?”

心情不爽了他还能拉个大长脸给平叔看呢。

“你爸知道你这样吗?”程博衍拉开了后座的车门,“上车吧。”

这是他最后的挣扎,证明自己没被黑暗吃透吸干的方式。

“我这不是……为我爸……”项西揉揉鼻子,冲地上打了个喷嚏。

“我的意思是,这帮人平时没人敢这么问你,他敢问肯定是平叔点了头的……”馒头皱着眉。

“啊,是我啊。怎么?你要给我打个八折吗?”程博衍下了车,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你还真是职业选手啊?”

“平叔看我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项西用牙咬着烟抬头看了看天,黑漆漆的,没有星星更没月亮,又要下雪。

项西从地上爬了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冲一脸吃惊的程博衍笑了笑:“怎么是你啊,程大夫?”

“小展,你最近到底是怎么了啊?”馒头叹口气蹲到地上。

但他真没想到就这么一下居然能碰上程博衍的车。

“我叛逆期到了,文盲。”项西回答。

这还在别人的地盘上,追兵们肯定不会空手回,为了保证自己在馒头他们过来之前的安全,他打算找辆车碰一下,制造点儿混乱,让对方不方便动手。

“你不文盲,你认识的字还没我多呢!”馒头又叹了口气,“我就觉得不踏实,总觉得要出事,二盘敢动你,我觉得就不是个好……”

马上就过年了,他被人拿着棍追了三条街。两分钟前刚甩掉人,跑到了跟馒头和大健他们约好的地方,可偏偏这二位说好的九点却没准时到。

“你都要私奔的人了,操心你自己吧,管这么多也不怕小瘸腿扛不住。”项西低头冲馒头脑袋顶上吐了一口烟。

像项西这种跟在平叔身边长大的人,在仇家眼里,面熟的程度跟平叔一个级别。

“这可是你自己提的啊!”馒头立马指着他喊。

但就算是这样的人,也还是会有仇家的,毕竟混得好混得不好都是在混。

“我提的,怎么着,”项西笑笑,转身往屋里走,声音很低地说了一句,“我就看你怎么找死呢。”

按项西的标准,平叔其实混得不算成功,也就流氓混混界里刚脱离了温饱的那款,这辈子要没被逮,没被人打死,也就窝在大洼里喝茶、打牌、收租,带使唤手底下这帮更没用的小弟了。

回了屋,大健已经躺在床上了,抱着部手机不知道跟哪个女的起腻。

不是他的死对头,是平叔的。

项西洗了个澡,进了另一个屋,这屋有张床,他跟馒头挤,床上铺盖都挺齐全,就是床板硬,项西连着好几个晚上都睡不踏实了。

项西今天点儿背,出来转悠一圈没弄着什么好东西,还碰上了死对头。

馒头进屋了也抱着手机坐在椅子上,不过视线没往手机上落,盯着地板出神。

“你……”程博衍往他脸上扫了一眼,差点儿没咬着自己的舌头,“展宏图?”

自打那天提过一次要走之后,馒头这种状态就挺多的,冲着一个地方发愣。项西不知道他的想法,但看这劲头,他还是没打消想走的念头。

话刚说完,那人从地上坐了起来,手遮着车灯打在他脸上的光往驾驶室里瞅:“大哥听声音耳熟啊。”

项西枕着胳膊看着天花板,虽然觉得馒头是在找死,但他还是能理解那种期待的,期待换一种生活,脱离现状。

“您继续。”程博衍说了一句,按下了车前行车记录仪的保存键,把之前的记录锁定了。

但是,对于项西来说,他没有比较,他从记事起,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坑蒙拐骗,满嘴瞎话,偷东西打架,平叔给他的唯一生活。

有生之年居然能遭遇一次碰瓷!

他不知道如果有一天他离开了这样的生活,会有什么样的另一种生活。

有生之年啊!

比如……程博衍那样的?

所以……

项西笑了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到程博衍,那人跟他根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就算不过现在的生活,他顶多也就是街上打零工的,推着车卖早点的。

首先他清楚自己肯定没有碰到这人,那么这人不可能是因为被撞了而倒地,接着根据自己的经验,要是被吓晕了,也不是这个状态,倒地了还能遮着灯光往上探脑袋的。

“唉……”项西闭上眼拉长声音叹了口气。

程博衍愣了能有三秒才反应过来。

“怎么了?”馒头问。

那人在一秒钟之后突然倒在了地上。

“困了。”项西说。

但意料之外的一幕就这么没有征兆地出现了。

除夕那天大健买了一堆烟花、鞭炮回来,还带了个女的回来,土浪土浪的,项西看不顺眼,不过没表现出来。

看到那人虽然像是吓了一跳地下意识举着胳膊挡了一下,但还是站着的,他松了口气,想等那人走开之后继续往前开。

这女的是个小饭馆的服务员,比他们好多了,起码有个能正经跟人说的职业。

“过街先看看车啊!怎么突然冲出来?”程博衍放下车窗喊了一声,“撞上了怎么办!”

像他们这样的出去跟人说自己是干吗的,都得现编瞎话。

程博衍赶紧一脚把刹车踩到底,车发出一声尖叫,距离那人大概也就二十公分时停下了。

几个人在屋里窝了一下午,包饺子,那女的还做了几个菜,手艺凑合,像是在饭店拿过来的剩菜的水平。

就在扔耳机的一瞬间,路边突然冲出来一个人影,没等他看清,就已经到了车跟前。

夜里他们张罗着放鞭炮的时候,项西穿上外套出了门,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转悠着。

挂了奶奶的电话,程博衍把耳机拿下来扔到一边。

四周开始不断响起鞭炮声时,他在一个垃圾筒边上看到了一只狗,蜷缩着,看来是第一次经历过年,被这些响声吓坏了。

“别做了,我今天吃的不是豆,有肉,”程博衍笑着说,“我一会儿就到了,刚从超市出来。”

项西本来还想着,自己的那条狗,过年的时候就拿个纸箱给它装上放在后院的,结果也没机会了。

车开到半路,奶奶打了电话过来问他什么时候到:“你吃过晚饭了?要不要再给你做点儿吃的?你是不是天天就吃豆啊?”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一块糖,往垃圾筒旁边走了两步,又停下了。

他就是个负责采购和运输的力巴。

最后他跟狗面对面地蹲着听了一会儿鞭炮声还是转身走了,他怕这狗再跟着他。

每年他们差不多都会去奶奶家过年,老妈的营养年货和奶奶的吃货年货拉锯大战从上周就开始了,会一直持续到正月结束。

他现在保护不了任何东西,连条狗都保不住,事实已经证明了。

今天他要去趟奶奶家,车里有一堆老妈买了让他送过去的东西。

奶奶家客厅里摆了两桌,一桌大人,一张小桌坐着孩子,今年过年人特别齐,他们一家,二叔老叔加上两个姑,几家人从老到小都齐了。

一边听着新歌速递都还能在脑子里唱着恭喜发财。

程博衍坐在奶奶身边,屋里热闹的说笑声和孩子的尖叫声充斥着,两个婶婶隔着桌子跟老妈喊着话聊天,奶奶跟他说话他都得把耳朵凑过去才听得清。

程博衍条件反射地跟着哼了两句之后赶紧换了个台,不过已经晚了,这歌太熟,换不换都没意义了,听个开头就能一路勇往直前永不停息。

“你爸给你压岁钱了没?”奶奶问他。

Oh,礼多人不怪,我祝满天下的女孩,嫁一个好男孩,两小口永远在一块……

程博衍笑了:“我都多大了还给啊?没给。”

结果回到车里,刚一打开广播,就又听到了这首歌,还跟出超市时最后的那句无缝连接了。

“我给他压岁钱一直给到你出生呢!”奶奶转头看着坐在另一边的老爸:“你怎么这么抠?”

为了防止陷入无止境的单曲循环,程博衍从超市出来的时候就迅速清空了脑海里的旋律,默默唱了一遍国歌。

“我怎么就抠了?”老爸被说愣了。

我恭喜你发财,我恭喜你精彩,最好的请过来,不好的请走开……

“压岁钱呢?”奶奶伸出手。

再有两天就过年了,街上满眼都是各种红色,还有老刘那首百年播不停,再播一百年可能也不会停的过年专用歌。

“你的?我一进门不就给你了吗?”老爸说。

这个展宏图的腿愈合情况是否美好,程博衍不知道,如果没记错时间,来拆石膏的日子已经过了,他没再来过。

“博衍的!”奶奶推了他一下。

“来拆了石膏检查了骨折线才能告别这个不美好的地儿,”程博衍瞅了瞅他,“前提还得是你的骨折愈合情况足够美好。”

“奶奶,”程博衍靠在椅背上笑了半天,“别折腾我爸了,他昨天还上手术台了,这会儿没回过神来呢,你再把他折腾迷糊了。”

“我不会再来了,放心,”展宏图啧了一声,“你当这儿是什么美好的地儿啊。”

“真是,”奶奶啧啧啧几声,“这么老了,也不怕身体吃不消。”

“你当我闲的,说着玩的吗?”程博衍收回了对他的那点儿同情,继续把注意事项说完了,“我要不给你说清了,你带着石膏再趴活儿去,回头又找来说大夫你给看看我腿怎么歪了,这个责任归我是归你啊?”

“我还不算太老,”老爸笑笑,拿着筷子的手举到奶奶眼前,“还稳着呢。”

这脸上的表情瞬间跟之前程博衍在街上看到他讹人时一模一样,不耐烦里带着一看就是混久了的情绪。

“看不见,我老了。”奶奶拍开他的手。

“哎!”展宏图突然有些烦躁地打断了他的话,“知道了知道了,您就直接说让我在床上躺着就行,我不动。”

“过完年把白内障手术做了吧,”老妈在一边说了一句,“别拖了,小手术没事的。”

“你要实在不愿意那也行,但是回家要注意,”程博衍一边给他做固定一边交代着,“尽量减少活动,这条腿不要负重,不要着地,最好是架高……”

“不做,万一下不来了呢,”奶奶一听就站了起来,走到小孩那桌一坐,“祖奶跟你们聊会儿。”

“您给我缠上就行,”他坐在椅子上,垂着眼皮,“我自己会注意的。”

“明天值班?”老爸转过头看着程博衍。

展宏图的情况还不算太糟,手术不需要了,但程博衍表示他这个情况还是要在医院观察两天的时候,被他拒绝了。

“初二,”程博衍说,“不过明天我也打算过去看看,这几天怕忙不过来。”

程博衍按了按额角,有患者走了进来,他收回了思绪。

“这两天……我和你妈要去……”老爸有些犹豫地说,“今年你去吗?”

那种可怜兮兮的语气和眼神,还有那声“哥”……把他一下拉进了某种久违的状态。

“不去了,”程博衍没看老爸,夹了口菜放到碗里,“我不去了。”

居然是个被逼无奈出来碰瓷赚钱的小孩?

“你别管他。”老妈推了老爸一把,把自己的杯子递到程博衍面前:“儿子,给我来点儿红酒。”

看着展宏图有些消瘦的身影从门口消失,程博衍叹了口气。

“我也来点儿。”二婶也伸过了杯子,“哎,嫂子,你这次拿的红酒真是不错!”

“没,”项西拿过单子站了起来,两步就蹦到诊室门口,“我已经蹦熟练了。”

“你要喜欢我再给你拿两瓶,”老妈笑着说,“这个平时可以喝一点儿的。”

“现在还不确定就要住院,得一会儿我看看具体情况,”程博衍看着他,“有人陪你来吗?”

程博衍给她们倒好酒,奶奶喊着厨房还有菜,他放下酒瓶:“我去拿。”

“我不能住院,”项西拧着眉,换上沉痛的表情,“我得……照顾我爸啊。”

刚想站起来,感觉裤腰被拽住了,条件反射就觉得是程炫宇那个烦人的土堆,他回手一抓,却抓到一只软绵绵的小手。

“为什么不能住院?”程博衍把检查单给他,“拿去交费检查,别再跑了。”

“哎?小溪?”他回过头,发现两岁的小外甥女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后,拉着他的皮带,他刮了刮她的鼻子,“舅舅带你去厨房偷吃的好不好?”

所以才长歪了。

小溪点点头,程博衍蹲下把她用胳膊一夹,往厨房走去。

平叔怎么可能让他住院,他要住院了平叔估计能叫人把他从医院拖出去,当初馒头的腿,连医院都没让去,生生是自己长上的。

“妈呀,”表姐看着他喊了一声,“博衍,你这抱孩子的技能都多少年了也没点儿提高,还能不能行了啊!”

“展宏图,十八……住院?”项西愣了愣,喊了一声,“我不能住院!”

“你闺女野着呢,”程博衍笑着说,低头问小溪,“好玩吗?”

“要看检查结果才知道,那天来我就说你这个不是小骨折,你又拖好几天才来,”程博衍皱着眉坐回桌前,拿过检查单低头写着,“情况要是不好,就得住院做手术……姓名,年龄。”

小姑娘没说话,只是甩着胳膊一通咯咯地乐。

“被……被要债的人踹伤的,欠了好多钱了,要不我也不能上街干这事啊,”项西说,“我这伤打个绑腿什么的就行了吧?”

厨房的锅里还蒸着两大碗梅菜扣肉,程博衍一看就想笑,这是奶奶的最爱,桌上还放着两大碗芋头扣肉,这儿居然还蒸着两碗。

“你这伤拖的时间有点儿长,”程博衍总算把注意力放回到了他的腿上,“得仔细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移位,这是怎么伤的?”

他用刀切了一小块肉让小溪捏着慢慢吃,拿了个盘子把扣肉给装了出来。

“程大夫,哥,”项西咬着牙,“我……腿疼。”

“哥哥,”小溪扯了扯他的裤子,“还要。”

“那……”程博衍看来还打算继续问。

“……叫舅舅,怎么老叫哥啊,”程博衍又切了一小条肉让她拿着,“吃吧,吃完了再出去,一会儿让你妈看见要说我了。”

“就……挺久了,”他眼睛看着窗外,“恶性的,呃……很恶。”

小溪低头咬了一口,又把手往他嘴边一伸:“哥哥吃。”

不过看程博衍的反应,是长得下的,但至于多久了,化验,良性恶性什么的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叫舅舅。”程博衍纠正她,小姑娘自从学会说话以后第一次管他叫了哥,就改不回去了。

胃有多大啊?那地儿够不够长个瘤的?

每次听到这声软绵绵的哥,他都会一阵不是滋味。

连胃里会不会长瘤都不知道,就出溜了这么一句来。

“舅舅吃。”小溪于是又说了一遍,总算叫对了。

张嘴就没实话是他的习惯,但在一个大夫跟前说自己爹长了个瘤子简直就像给自己刨了个坑,摔进去了还得自己填土。

程博衍看着她这一嘴一手的油,真没胃口吃下这半片肉,但还是接了过来往嘴边晃了一下,转过头扔掉了。

项西觉得自己要疯。

把小溪手上、嘴上的油都擦干净了,他才一手拿着扣肉一手夹着她回到了客厅。

“胃里啊?”程博衍看着他,“多久了?化验了没?恶性的?”

大家正吃得愉快,菜一拿出来,立马受到了热烈欢迎,反正只要是老太太做的,大家都会热烈欢迎,围着菜一通赞扬。

“在……在……”展宏图偏开头,捏了捏眉心,“在……胃里。”

“还有一碗呢?”奶奶很得意地笑着问。

“肚子里?”程博衍出于习惯又问了一句,“什么部位?”

“我再去拿。”程博衍夹着小溪又往厨房去了。

展宏图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儿才轻声说:“肚子里长了个瘤子。”

“这孩子见了你就变成小神经病了!”奶奶指着小溪,“你放她下来,笑得都喘不上气了!”

“是吗,”他抬头看了展宏图一眼,“你爸什么病?”

程博衍放下小溪刚进了厨房,就听到有人跟着跑了进来。

展宏图的这句话带着无奈和一丝淡淡的忧伤,程博衍伸出去想检查伤情的手在空中停了停。

“我来拿!”“土堆”进了厨房就喊。

“哥,别这么说,我也不愿意……我爸病了,”展宏图垂下眼皮轻轻叹了口气,慢慢撩起裤腿,“我总不能看着他死吧。”

程博衍看了他一眼,他张着嘴准备喊的第二声没喊出来。

“您碰个瓷还碰得挺沧桑啊,”程博衍看了一眼他被冻红的手指,“裤腿撩上去,我看看。”

“别摔了啊,拿稳,别跑。”程博衍看他今天还挺规矩的,把盘子放到了他手上。

“您这话说的,”展宏图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声音有些低,“谁乐意满街趴去,这么冷的天。”

“土堆”捧着盘子,瞅了他一眼,转身就跑,边跑边喊:“就跑就跑就跑!”

“今儿不趴活儿了啊?”程博衍无法形容自己的感受。

程博衍没说话,好歹是没摔。

程博衍抬头看到门外进来的患者时愣了愣,那人冲他笑了笑:“大夫眼熟啊,是不是见过?”

厨房里还弥漫着菜香,他站到窗边,外面能看到烟雾缭绕中的万家灯火,温暖而寂寞。

他站起来进了第四诊室。

去年三十他没在家过,在医院值班,还去病房唱了两首歌。

展宏图。第四诊室。

本来只打算唱一首,但一个回不了家也没人来医院陪着的大叔让他再唱一首,他就又唱了。

医院人很多,项西没想到骨科也会这么多人,在长椅上看着没声的电视看得都睡着两轮了,才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想到这个大叔,他突然想到了展宏图他爸……

人有时候就是活个“存在”而已。

项西和馒头在网吧泡了两天了,过年新开的网吧,网费充一百送一百。

所以自己也没什么可所谓的了。

网吧里的人比平时的多了不少,那些有学上的不良少年一放假都上网吧来跟他们这些没上学的不良少年抢机器来了。

世界这么大,人那么多,在这种很多人根本想象不出的活着的方式里,让人厌恶的某个人发生了什么,谁会在意。

“我饿了。”项西叼着烟说。

不过项西无所谓,他见过太多来来去去。

“泡面?”馒头看了他一眼,他知道项西不爱吃那玩意,于是又补了一句,“现在也买不到别的东西吃啊。”

平叔会沉默的唯一的原因就只能是二盘说出了他的想法。

“超市有牛肉丸,”项西扔了鼠标站起来,“你吃吗?”

略微还让他有那么一点儿在意的是平叔在二盘这句话之后的沉默。

“吃!”馒头赶紧点头,想想又说,“要走挺远呢,开我的车过去吧。”

项西往地上啐了一口,他不怕二盘,他被平叔捡回来的时候,二盘还不知道跟哪儿坑蒙拐骗地混着呢。

“不用,你那车还没你蹦得快呢,”项西说,“我顺便透透气。”

甩上门走人之前,他听到二盘进屋跟平叔挺大声地说:“这种浑身倒刺的玩意留着干吗!早晚出事!”

出了网吧大门项西才发现又下雪了,今年过年这雪下得还真是够本,他身上就穿了件旧的羽绒服,里面一件薄毛衣,有点儿扛不住。

项西看了他一眼,勾了勾嘴角:“你也就这点儿本事了。”

想回网吧里把馒头的衣服扒一件下来,又懒得再回头上楼了,最后他只是拉了拉衣领,抱着胳膊小步蹦着到了街上。

二盘站在门外正要进来,看到他冷笑了一声:“接不上就接不上,跟你馒头哥做个伴。”

对街有个人正慢吞吞地往街这边走过来,项西扫了一眼就转开了头,就觉得大冷天看到温暖的网吧大门就在前方了居然还能这么镇定地一步步走过去,挺神奇的,换了他早扑着进去了。

“要接不上昨儿去了也接不上。”项西拉开门。

刚往遥远的超市那边走了两步,项西就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跑得还挺急。

“昨天没去?”平叔盯着他,“骨头接不上别人该说我不疼你了。”

这脚步声不太正常,他回过头看了一眼,出于长期混战中自保的习惯,他回头时是弓着背的,这样可以保证在身后有人偷袭时不至于被人直接打中后脑勺和肩。

“医院。”项西说。

不过这次这个动作没能帮到他。

穿上外套的时候,平叔端着茶壶问了一句:“去哪儿?”

他胳膊上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

项西洗漱的时候很认真地洗了自己的手。

项西连对方的脸长什么样都没仔细看,扭头拔腿就跑。

至于是冷死的、毒死的还是……被项西一巴掌甩死的,就不知道了,也没人关心,这个话题最多聊到中午就不会再有人提起。

他边跑边觉得今天为了打折的网费跑这儿来上网很失策,想想又觉得这人也真够神奇的,又不是白天,灯光也不怎么明媚,他出来的时候缩得跟做贼似的,居然还能被人追过来,实在是想不通。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项西听到窗户外有人聊天,那人真死了。

最后他把这一切都归结为自己的发型,今天刚去弄的,让发型师把两边长长了的头发又给推了推,中间的还喷了点儿发胶定型。

“死死呗,”项西皱着眉,“你觉得他平时那样是活的吗?”

结果因为太帅要被人揍了。

“这一夜躺这儿得冻死吧?”馒头说。

在项西漫长的跑步逃命生涯中,能像现在身后这位这样追了五分钟还没放弃并且居然没掉队的人实属少见。

“真倒霉!”项西骂了一句。

饿着肚子这么狂奔,项西已经开始觉得累了,何况程大夫还说过,他不能老这么跑,腿这才刚拆了石膏没几天……

馒头扔了车打算过来帮忙的时候,项西往这人脸上甩了一巴掌,他松了手,扑倒在了雪地上。

他都想回头问问他:“你是不是爱上我了,追个没完没了了还!”

那人从黑暗中露出脸来之后,项西才看清了这就是旁边那家的租客,在这儿住了快一年了,吃喝嫖赌毒全上,最近因为身体垮了,吃喝嫖赌都没体力干了,但还执著且坚持不懈地吸着。

身后大概是驴脸的人,或者是急于在驴脸跟前立功领赏的人,总之就是执著地甩着腿追。

他吼了一声,想把腿抽出来,但那人抱得紧,他腿又疼得使不上劲:“吃错药了吧!”

就在项西实在不想跑了,打算回头跟这人干一架,大不了再断一次腿的时候,前方一辆停在路边临时停车位上的黑色车子跃入他的视线。

项西被吓了一跳,没等喊出声来,受伤的腿被一把抱住了。

这车熟悉,车牌……没错!

今天他照例看了看,没多大变化,正想往里走,墙边突然有团黑影动了动。

再看到一边打着电话一边拉开了车门准备上去的程博衍时,项西感觉自己得救了。

两人顶着半夜的北风回了大洼里,街口有个大坑,必须下车走过去,这坑得有两三年了,也没人管,项西每回经过都得研究一下,宽了多少,深了多少,见证这个坑的成长。

他冲过去拉开了副驾的门,跟程博衍几乎同时坐到了车里,再回手嘭的一声把门给关上了。

在网吧泡到半夜,项西站起来蹦着要走,腿不舒服,玩都玩得不痛快。

程博衍显然被吓了一跳,手还握着驾驶室那边的门,瞪着他都忘了关车门。

馒头张了张嘴,灌了一嘴风,没再说话。

“关门关门,”项西一连串地喊,边喊边回头看,“开车开车开车!”

“你见过几个人,就大洼里那一条街上,加上死人一共见过几个人……”项西说,“活得连狗都不如,还好好过呢。”

“你又被债主追?”程博衍关上了车门,锁上了。

“小展,”馒头没再跟他坚持说去医院,缩了缩脖子,往网吧开过去了,“你是我见过的,过一天算一天的最佳范本,而且还不肯好好过。”

“什么债主!我就上个网吧,出来就碰上了!”项西催着他,“快开车!”

“一直都有病,又不是今天才突然犯病。”项西按了按眼角的创可贴:“走。”

“没在医院照顾你爸?”程博衍也回头看着后面。

“什么?”馒头偏过头,“你有病吧!”

“我什么爸!我哪儿来的爸……”项西说了一半停下了,转过头看着程博衍。

“网吧。”项西说。

程博衍盯着他看了几秒钟,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了敲:“下去。”

“去哪儿?”馒头把车开了出去,“去医院吧?平叔不说让你今天去医院吗?”

项西觉得自己今天要走背字。

他把胳膊搭在馒头肩上,蹦到了旁边的小胡同,馒头从胡同口推出辆电瓶车,他坐上去拍拍馒头:“驾。”

后面的人已经追了过来,手上拿着的半截棍子都能看清了,程博衍还平静地坐在驾驶座上看着他。

项西没看到人群外面的程博衍,拿了钱之后他们得迅速撤离,以防苦主反应过来了报警。

“你看不到人吗!”项西急了,看来程博衍是不打算开车,也不打算帮他了,他得自己想办法。

闲的。

程博衍的态度让他有些失望,但并没打击到他,这是正常反应,换了谁都是这样,不奇怪。

他停了脚步,回到车旁边拉开了车门,这姑娘要是他认识的,他可能会给她上一节课——关于碰瓷与纵容碰瓷会带来的各种不良后果。

项西决定下车,既然程博衍不打算帮他,他就得马上下车,要不那人追过来把车再弄坏了他赔不起。

程博衍愣了愣,又一个又惊又吓被缠得不行最后拿钱买消停的。

下车之前他往后座上扫了一眼,后座上放着的几根棍子让他眼前一亮,顿时燃起一丝希望,至少能找到个武器!

加上后面的车催成一片,程博衍还没走到旁边,她从包里抓出了一把钱往那几个人面前一扔,吼着:“拿去吧!让开!让开!”

“这个我用用!”他扑到椅背上伸手抽了一根出来,一回手还没看明白是什么,这棍子居然就因为惯性在他手里断了!

司机是个女的,二十来岁,被围在中间,看上去烦躁不安。

项西一阵绝望,吼了一声:“这什么玩意啊!”

跟那天在医院时的平静乖巧不同,眼前的展宏图一脸不耐烦的表情里透着匪气,再加上旁边几个帮腔的,看着就不太好惹。

“铁棍山药。”程博衍坐在旁边,手还稳稳地扶在方向盘上,眼睛看着后视镜。

程博衍犹豫了两秒钟,往那边走了过去。

“什么?”项西听到自己声音都开岔了。

展宏图?!

“主健中补虚,除寒热邪气,补中益气力……”程博衍不急不慢地继续回答。

莫西干脑袋,眼角下的创可贴。

项西咬着牙,伸手往车门上抠了一下:“我下去!”

他不爱凑热闹,也不爱管闲事,不过正想转身回车上时,一张挺抢眼的脸进入了他的视野。

车门是锁着的,项西抠了两下没抠开,正要回头让程博衍开锁让他下去的时候,那人追到了车边,一手拿着棍子一手拉着车门狠狠拽了两下。

还是……大概受了之前展宏图的刺激,程博衍第一反应就是,撞人了?碰瓷?

项西觉得一阵惊悚,他本来就是下车去挨揍,不情不愿的,一看这人勇往直前的架势,顿时又不想下车了。

撞人了?

就在犹豫的这几秒钟之间,那人居然举起了手里的棍子,对着车窗砸了过来。

被堵着的车开始扎堆,有人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按着喇叭。

项西喊了一声,车窗没碎,但看到了明显的一片裂痕,那人拿的是半截钢管!

一辆红色的车停在右边车道上,再往前点儿就是斑马线,一帮人就站在斑马线上喊着。

“八百。”程博衍说了一句。

挂了电话,他下车往前走了两步想看看是怎么回事。

“什么?”项西愣了愣。

“我差不多半小时能到吧。”程博衍笑了笑,又看了看,前面不像是正常堵车,挤着一堆人。

程博衍没回答,开了车锁,没等项西反应过来,他已经下了车。

“吃了,”奶奶嗓门很大地喊,“你下班啦?是不是没地儿吃呢?过来奶奶给你做!”

“你找死呢!”项西急了,顾不上现在自己要是下车直接就是用脑袋迎接钢管,一把推开了车门。

前面有车堵着了,他等着的时候拿过手机,拨了奶奶家的号码:“奶奶,吃了吗?”

程博衍速度很快,项西刚用胳膊护着脑袋探出半边身子,他已经绕到了副驾这边,两步跨过去一把抓住了那人正拿着钢管要往下砸的手。

“嘿!”程博衍烦躁地拍了一巴掌方向盘,这东西就跟脑内单曲循环似的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了,满脑子都是杂豆粥。

项西趁机跳下车,拿车门往那人身上用力撞了一下。

牛肉面?叉烧饭?杂豆粥?不行,早上刚吃过杂豆粥……单人麻辣小火锅?酸辣粉?杂豆粥?怎么又杂豆粥了,那么难吃……炸酱面?烩饼?杂豆……粥?杂豆粥?杂豆粥?杂豆粥?杂……

正琢磨着该怎么收拾这人的时候,项西听到他惨叫了一声。

今天有点儿累,实在不想回去做了。

这惨叫把项西吓了一跳,转脸一瞅,看到这人的胳膊已经被程博衍拧到了背后,他刚要叫好,听到钢管掉地的声音,赶紧冲过去捡了起来。

一路他都听着广播,心里琢磨着晚上该吃点儿什么。

这人一脸狰狞地挣扎着,项西盯着他的脸看了看,路上闲逛的时候要注意躲开的人除了警察,别的项西基本都认识,但这人真不太有印象。

他盘算了一会儿,拐上了另一条路,往奶奶家那边绕路回去,没那么堵。

只能凭借他有些歪的嘴判断可能是驴脸的人,但现在也不知道嘴本来是歪的还是这表情拧的。

车上广播很悲痛地告诉他,回家的路堵了快一公里了。

靠近他时项西闻到了酒臭,喝多了撒酒疯的吗!

一出医院大门没走几步,天上就飘下了雪花,程博衍拉拉围巾,小跑着进了停车场。

歪嘴块头挺大,不干不净地骂着,挣扎得很凶,程博衍正想把他推开的时候,他侧过身往后抡了一拳:“老子废了你。”

他换好衣服,灌了一大杯凉水,走出了诊室。

程博衍没提防,被他一拳砸在了眼角,皱了皱眉。

下班。

“你废谁啊!”项西对着他脸上砸了一拳。

大叔离开之后,程博衍看了看时间,站起来活动了几下之后又往诊室外面看了看,已经没有病人了。

抬腿打算再踹一脚的时候,歪嘴又一声惨叫,这声比之前那声惨多了,听得项西都想跟他一块儿哭了。

“您这动作别再这么猛了,您得拿着范儿,慢慢来。”程博衍说。

程博衍松开歪嘴的时候,项西发现歪嘴的右膀子抬不起来了,整条垂着,弯着腰靠在路边的栏杆上喊着。

“行!我就这么说!”大叔一拍腿。

“他膀子被你卸了?”项西从小到大打架、被打、看人打无数次,这么干净利索迅速地就把人膀子给卸了的还是头一回见,顿时有些兴奋。

“就为这个啊,”程博衍一边在病历上写着,一边说,“您做理疗也一样,告诉他们,大夫说了,车接车送,什么活儿也不干,全得好吃好喝伺候着。”

程博衍没理他,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转身上了车。

“做个手术他们都得围着伺候我,”大叔啧了一声,“我享受一下啊。”

“哎,哥!”项西往歪嘴屁股上蹬了一脚,一拉车门跟着也上了车,“你厉害啊!骨科医生就是不一样啊,卸得真专业……”

“怎么您还想手术啊?”程博衍笑了。

“下去。”程博衍看着他。

“不手术啊?”大叔似乎有些失望。

“哥,程大夫,”项西笑了笑,“别生气啊,你听……你脸破了……”

“您这个情况没有手术指征……”程博衍摇摇头,“您得去我们理疗科做治疗。”

“下去,”程博衍按了一下喇叭,“怎么?你还等我送你回去?”

“那这怎么办?该怎么治啊?”大叔皱着眉问,“要手术吗?”

“……你车窗砸坏了啊,”项西对他的态度并不在意,指了指车窗,“你刚才说八百,是换玻璃的价钱吧?”

“您看,您这三、四、五节都是突出的,腰椎间盘膨出,您这腿疼应该是压迫到神经了……”程博衍给大叔解释着。

“不用了,我赶时间,”程博衍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你该干吗干吗去,碰瓷给你爹治病去吧。”

“我就昨天端盆水打个喷嚏,一抻,就疼得不行,腿都疼了,动不了。”大叔又把病情说了一遍。

项西没说话,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沉默了一会儿他下了车,转身冲车里说了一句:“车窗我会赔你的。”

“我看看。”程博衍从旁边拿了个小腰枕放在了大叔的背后。

程博衍发动了车子,项西把车门甩上了,嘭的一声。

“大夫,”一个大叔进来,扶着腰坐下,把一张片子和病历放到他桌上,“之前我来过,这个片子你给看看?”

看着他飞快地消失在前面的拐角,程博衍皱着眉叹了口气,抽了纸巾往眼角按了按,破了道小口子,有点儿出血。

他飞快地想要回复一下,但头昏脑涨地点了删除,再想回一条的时候,下一个病人走进了诊室。

他扫了一眼还抱着肩靠坐在树下的人,回手拿过车上的急救药,打开拿了两条三角巾下了车。

胖胖胖。

“别动,”他蹲到那人身边,抓住了他的手腕,“放松,疼就忍着点儿。”

吃吃吃,喝喝喝。

那人一动不动地瞪着他,似乎还没回过神来。

反正这阵就开始提前约了,接下去基本就是各种聚会,亲戚、朋友、同学,外地的要回来了,本地的要回老家了。

程博衍一手托着他的胳膊肘,把他的手臂弯了起来,慢慢牵引着往外展,再把上臂也往外转,接着再把肘部往胸口那边推过去,最后上臂往里一旋,那人的肩膀响了一声。

手机上是同学聚会的消息,高中时的小圈子,七八个人,一年一次,每年都很准时。

“行了。”程博衍拿过三角巾,很快地把他的胳膊肘固定在了胸前,然后转身上了车。

这周末留出时间等召唤。

“你是医生啊?”那人这会儿才缓过劲,站起来喊了一嗓子。

中午随便休息了二十分钟,就又开始忙了,一直到下班前,程博衍才抽空拿过手机看了看两个小时前收到的短信。

程博衍没理他,开了车走了。

吃饭的时候他还吃得挺多的,他感觉自己每天吃得最愉快的就是医院食堂的饭,跟他自己折腾出来的一比,简直是盛宴。

今天晚上他值班,提前了一小时出门,本来想着顺路买了菜还能有时间,可以再去给老妈买部手机,答应了送老妈一部手机,从年前到现在,快半个月了一直都没买。

跟着主任查房一圈,汇报,写病历,跟几个病人谈过话之后,差不多已经到了中午,程博衍感觉小腿有些发胀,坐在椅子上抬着腿活动了一下。

现在这么一折腾,又买不成了。

每次看到这三个字,他的心里就会一阵难受。

他从后视镜里看了看自己的脸,伤口不大,贴块创可贴就行。

骨肉瘤,这是让程博衍此生中第一次对恶性肿瘤有了认识的名称,也是记忆最深刻的。

展宏图眼角下贴着创可贴的脸从他眼前晃过,他顿时有点儿上火。

这是小姑娘的主治医生写在查房记录上的内容。

他居然相信了这小子之前说的那些话!

患者首先考虑左股骨下端骨肉瘤,完善各项术前检查及准备,限期行左股骨下段肿瘤切开活检术以明确诊断。

什么胃里长了瘤子的爹!什么为了给爹治病出来趴活儿!什么被债主追着打!什么骨折了为了照顾爹不能住院!

小姑娘笑着点点头,没再说话。

那么情真意切、可怜巴巴的!演技简直炉火纯青得能练出一炉长生不老丹!

程博衍心里抽了一下,弯下腰拿过她的手机放到旁边床头柜上,笑着说:“自己能查明白还要医生干吗,好好休息,今天梁主任会来跟你谈话,他很有经验,放心。”

程博衍都想跟他说你赶紧趴活儿攒点儿钱报个表演班将来肯定能在演艺圈里大展宏图。

“就是骨癌吧,”小姑娘抬起头,拿着手机晃了晃,“我查了,很像啊。”

一直到了医院程博衍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碰到护士小江的时候,小姑娘瞪着他看了半天才小心地问了一句:“程大夫,你脸上……是碰的还是有人闹事啊?”

“嗯?”程博衍看了看她床头放着的一个龙猫。

“磕了一下,”程博衍从兜里摸出片创可贴贴上了,笑了笑,“怎么这么紧张?”

“已经过来了,去给我买杂志了。”小姑娘笑着说,又垂下眼皮,“程大夫。”

“唉,你不知道,”小江皱着眉,“就刚才急诊来了一个胃穿孔的,家属急得不行,差点儿打起来。”

“这个得明天做了活检才能最后确定,”程博衍看着她,“好好休息,你妈妈几点过来?”

“现在呢?”程博衍问了一句。

“还是疼,”小姑娘皱皱眉,指着自己的大腿,“就靠近膝盖那边,是骨癌吗?”

“没事啦,送到病房去了,”小江叹了口气,“唉,大过年的。”

“早啊,”他笑了笑,走了进去,“今天感觉怎么样?”

程博衍笑了笑没再说话,是啊,大过年的,有人在家里举家团圆,有人进了医院,有人还在街上逃命,有人被砸坏了车窗……

程博衍转过头,看到病房里一个小姑娘正靠在床头跟他打招呼,这小姑娘十七岁,住进来一个星期了。

其实程博衍挺害怕假期值班的,特别是过年期间,大晚上受了伤过来的人很多,喝了酒摔伤的,喝了酒打架的,都比平时要多。

“程大夫早啊。”旁边有人叫了他一声。

一晚上还没到十一点,他已经处理了三个急诊送来的骨外伤,第三个还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长得挺漂亮,居然跟人在KTV抡着酒瓶打起来,送来的时候身上都是血,掌骨和前臂都有骨折,却跟没感觉似的说上两句话就还想挥胳膊。

碰瓷这职业不知道工作周期是多少天,这种单纯腓骨骨折,恢复起来不难,但总这么拖着条腿在街上又是蹦又是跳的,还要撞车,时间长了若骨头移位严重,就不好说了。

“你别动,”程博衍有些无语,“你这手不想要了是吧?”

郁闷是挺郁闷,不过换了衣服去查房的时候,程博衍还是忍不住琢磨了一下这事,确切地说是展宏图的那个伤。

“不要了,你喜欢送你吧!你看我腿漂亮不,一块儿送你了!”姑娘嗓门挺大地说完,又凑到程博衍跟前瞅了瞅:“哎,小伙很帅嘛,留个电话吧,改天出来喝酒。”

还展宏图呢,大展碰瓷之宏图吧!

旁边送她到医院的两个姑娘赶紧上去搂着哄了一会儿,她才总算安静了下来。

他想起了那个展宏图迷茫而单纯的眼神,还有那声透着乖巧的“哥”,演技不错啊!

程博衍给她处理好之后,她一把揪过他白大褂上的胸牌看了看:“程敷衍!好名字!”

程博衍突然有些郁闷,现在碰瓷的真是一个比一个敬业,伤了就赶紧趁机上街找苦主去,来医院之前不定讹了几个了,最后还能做到过医院而不入,不,过医院而不治……

然后又转过头问她的女伴:“哎,留他电话了没?”

还真是碰瓷的?

“留了留了。”另一个姑娘赶紧扶着她往外走,又冲程博衍笑了笑:“不好意思啊,大夫。”

“是啊,没来,后来过来的三个都不是骨折的。”李大夫说。

“没事,”程博衍也笑笑,“注意事项都写在刚刚给你们的那张纸上了,回去看着注意点儿。”

“嗯?”程博衍愣了,“没来?伤得挺重的,我还估计着要住院呢。”

听着那姑娘哼着歌的声音慢慢小了下去,程博衍坐到椅子上,舒了口气,把脖子向后仰着,活动了一下腿。

路过厕所的时候,碰上了放射科的李大夫,打了个招呼他就被李大夫叫住了:“小程,昨天不是说有骨折的病人过来拍片子吗?怎么没来啊?”

项西回了一趟赵家窑,但没去平叔那儿,平叔家里人都还没走,他要是去了,平叔肯定会怒。

程博衍今天上午在住院部,下午出门诊,时间安排得挺紧张。

不过他也没打算去,他基本在赵家窑长大,这片感觉上就跟自己裤裆一样熟悉,要不是大健那儿是平叔指定的住宿场所,他在赵家窑能找到至少十个能待的地儿。

程博衍吃完早餐出了门,早餐是各种豆子和薏米煮的一锅杂豆粥,营养是很好,味道就……用他的手艺煮出来的实在是有些回味悠长。

比如跟大洼里隔了三条街的同奎胡同。

拜老妈所赐的各种强迫症让他的房间干净整洁,纤尘不染,进门消毒液擦手,出门的衣服单独放在一个柜子里,吃饭不到万不得已不叫外卖,一般情况下都吃按老妈的各种营养菜谱用自己堪比毒师的手艺做出来的恐怖食物……

说是胡同,其实早就看不出胡同的样子了,跟大洼里一样,各种旧房子,连违建都是旧的,还有人把鸡窝搭在路边,路都快找不着了。

其实程博衍觉得自己现在这情况,已经算是单身男人当中相当少见的了。

同奎胡同背街那面,已经全是危房了,没有人住,都用来堆杂物。

“是怕我过去看到你过得乱七八糟吧。”老妈笑了笑。

项西绕过去,走到其中一间门前,伸手扯着夹在窗户下边的一根细绳一拽,窗户打开了,他伸手进去开了门锁。

“知道了,”程博衍打断老妈的话,家里有个营养师的感觉挺不好形容的,“我今天下了班过去拿吧,你别跑了。”

绳子是他放的,打了个结,绳结放在窗户里,开窗的时候只要拽一下绳子,绳结就会把窗子给带开来,平时关着也看不出来。

“增强免疫力,你这整天忙着工作,生活没个规律,晚睡早起的,这个每天吃点儿对身体好……”

这屋子属于一个老头儿,小时候项西管他叫罗爷爷。

“我要那个干吗?”程博衍叹了口气。

第一次来这儿是罗老头儿带他来的,扯了他裤子就想上手摸,项西吓跑了,第二次是项西把老头儿叫来的,灌了老头儿一嘴屎尿。

“你要忙的话,我就买一个拿过去算了,昨天你大姨给拿了些鲜的铁皮石斛,正好一块儿拿过去给你。”老妈说。

那之后罗老头儿没再找过他,见了他就绕着走,这屋子罗老头儿也没再进来过。

“我今天下班就去买,”程博衍赶紧说,“下班就买,保证。”

项西倒是经常来。

“太闹了……”老妈感叹了一句,接着提高了声音:“不是让你买豆浆机吗?说了都一个月了也没买?营养要均衡全面,早餐这么重要……”

他有些东西藏在这儿。

“我还没买豆浆机,”程博衍吐掉牙膏沫,“这是对楼的鹦鹉。”

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电影票根,捡来的戒指,不记得是谁送他的弹弓,还有不少书,不过项西都没看过。

“你打豆浆吗?”老妈愣了愣,“这个豆浆机质量不行吧,怎么出这种声音,当心爆炸。”

这些东西每件都有来历,像脸上那个创可贴一样,项西执著地收藏着它们,就好像没了这些东西,他会忘了很多事,或者说……他会忘了自己到底是谁。

这边的窗跟卧室的窗平行,一打开,一、二、三、四泼的叫声瞬间大了起来。

不过他本来就不知道他是谁。

“哦。”程博衍看了看外面,天有些阴,雪还下着,齁冷的,但他还是按老妈的指示打开了窗。

今天项西来这儿不是怀旧,他是来拿钱的,八百。

“开窗通通风,捂了一夜了,”老妈指点他,“今天空气质量优。”

程博衍换车窗玻璃的钱。

“嗯,刷牙呢。”程博衍含着一口牙膏沫子说。

项西在角落的一个柜子里掏了半天,掏出来一个铁皮盒子。

“起了吗?”老妈问。

里面有几卷钱,是他偷偷存下来的,他没有身份证,办不了卡,也不放心用别的身份证去办卡,于是用了最原始的方式来藏钱。

刷牙的时候老妈的电话打了过来,程博衍接了电话,按下免提。

数出来八张之后,他把钱重新卷好,塞了回去。

早上在泼泼们撕心裂肺的叫声中睁开眼睛,他伸了个懒腰,下床走到窗边,把窗帘拉开,用手指比了个手枪,对着对面阳台嘭嘭嘭嘭开了四枪,然后转身去洗漱。

程博衍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有点儿头昏脑涨的,在路边站了几秒钟才想起来自己应该先去拿车。

自从有了一、二、三、四泼,程博衍的闹钟就退休了。

他低头往前走了两步,从身后快步走上来一个人,直接一转身拦在了他面前。

馒头很不爽地喊了一嗓子。

他差点儿一头撞过去,皱着眉一抬眼,看清了拦住他的是展宏图。

“前面二盘等着你呢。”项西笑了起来。

“能不要每次都弄得这么一惊一乍的吗?”程博衍看着他。

“啊?”馒头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我跟后头叫了好几声你都没听见,这脸色,”展宏图也皱着眉看他,“不知道的以为你磕大了呢……”

“你急着回去干吗啊?”项西抬头看了看天,似乎是有细小的雪花飘下来了,“这破日子你还过得挺着急,往前赶,前面有什么呢?”

“有事?”程博衍打断他的话。

“你不回啊?齁冷的,我刚说跟他俩打一个车,你又不愿意。”馒头叹了口气。

“嗯,”展宏图拉开羽绒服拉链,从内袋里拿出一个信封递了过来,“不知道够不够,不够你说。”

“你很着急吗?”项西看着他,靠在一边的树上问了一句。

程博衍叹了口气:“不说不用了吗?自己拿着吧。”

“什么服务态度啊!”馒头很不爽。

“放心,我每个月碰瓷比你挣得多。”展宏图说。

三蹦子缓了缓,接着就加速窜着跑了。

程博衍没说话,展宏图有些挑衅又有点儿倔强的眼神看起来挺有意思。

馒头扭头看到了对街有辆三蹦子从胡同里钻了出来,立马蹦着吼了一嗓子:“哎!哥们!过来!”

不过一想到这小子之前编的那些瞎话,他又立马有些反感,亏得自己还因为那声“哥”和这些瞎话同情了半天。

“怕屁。”项西拉拉衣领,程博衍啊。

“行吧,大款,”程博衍从他手里抽出信封,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跟我去修车,万一不够呢。”

“哎,刚刚我还怕那大夫说什么呢,咱这伤的伤残的残,让人发现了跑都跑不利索。”馒头说。

“行。”展宏图回答得很干脆。

项西一直看不上这种事,这回也就是让平叔逼得没招儿了,要不他也不会跟平时看着就不爽的那两个“合作伙伴”这么折腾两天,得消消平叔的气,不然他这个年过不去。

程博衍带着展宏图去拿了车,本来他是想去自己比较熟的那家修车店换玻璃的,便宜,但展宏图这德行……他决定去4S店让人家坑一把。

碰瓷这活儿项西没干过,馒头以前倒是干得挺欢,他一个残疾人,往地上一倒,蹬着瘸腿一喊,倒霉催的事主多半都会掏钱买个消停。

车上有一箱牛奶,他拿了一盒喝了:“喝吗,自己拿。”

馒头没说话,过了很长时间才叹了口气。

“不喝,”展宏图摇头,“胃疼。”

“这么乌鸦嘴!”项西原地蹦了蹦,“今儿晚上运气不错,明儿再来一轮,要不平叔不能放过我。”

“长瘤子了啊?”程博衍斜了他一眼,“很恶的?”

“啊?”馒头愣了愣。

展宏图乐了:“这么记仇。”

“滚煤堆了吧,你?”项西瞅着他。

“就你这生活状态,没胃病得算奇迹,”程博衍指了指后座,“那儿有个暖手宝,插上焐一会儿吧。”

“今儿都碰好几个了,刚刚这个算是大出血了,要不你就治了吧?”馒头低头看了看他的腿,“别拖时间长了跟我似的……”

“插哪儿?”展宏图拿过暖手宝,“点烟器里?”

“嗯。”项西皱着眉应了一声。

“嗯。”程博衍应了一声。

“回吧?”馒头架着项西,站在街边来回看着,想找个三蹦子。

“这么先进……”展宏图把暖手宝插上,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了一句,“程大夫,你人挺好的。”

算了,不吃了。

“是吗,”程博衍笑笑,“看对什么人,搁你这儿就是个误会。”

最后他进屋打开了跑步机,把耳机扣在脑袋上,调大了音乐声,开始跑步。

展宏图倒是没生气,只是啧了一声:“随便,不过看在你在别人那儿是个好人的分上,我告诉你个秘密。”

现在想想,自己真是太天真了,现在只想叫它们大泼、二泼、三泼和四泼。

程博衍没理他,他捏了捏暖手宝,转头看着裂了的车窗:“我不叫展宏图。”

这两对鹦鹉是上个月被拎回来的,因为都是蓝色的,比起平时看到的黄的绿的显得好看,程博衍还挺有兴趣地在窗口看了一会儿,默默地给它们起了名字,大蓝、二蓝、三蓝和四蓝。

“哦。”程博衍挺平静,现在展宏图就算告诉他其实他是个女的,他都不会吃惊了。

楼距太近,听着跟菜市场声嘶力竭吵架似的声音,程博衍无奈地睁开了眼睛,皱着眉定了定神,又闭上眼睛,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深呼吸了几个来回,这才把想拉开窗用弹弓把对面那笼鸟打掉的冲动压了下去。

展宏图把暖手宝放下,搓了搓手,把右手伸到了他面前:“项西。”

“唉……”他叹了口气,捏了捏眉心。

“要取经啊?”程博衍看了他一眼,“现在是往东走,取经等修完车吧。”

刚闭上眼睛,就听到了对面楼挂在阳台的两对虎皮鹦鹉半疯狂式的叫声。

“我是说我叫项西,”展宏图收回了手,“我的名字叫项西。”

他换了衣服往沙发上一靠闭上了眼睛,琢磨着要不要叫个外卖。

项西?这名字比展宏图好听点儿,还挺符合这小子不说话时的样子。

回到家程博衍倒是挺饿的,但不太想吃饭,一想到要吃自己做的饭就有点儿悲愤交加,食欲全无。

但他不打算相信。

“哦,是,”程博衍说,“不客气。”

到了店里,修车的工人看了看车窗,说是可以马上换,有玻璃。

“刚刚急诊的大夫不是叫你小程吗?”

“一千一。”工人拿过价目表说了一句。

“嗯?”程博衍愣了愣。

程博衍笑了笑,靠着桌子没说话。

“谢谢程大夫。”叫展宏图的那个男孩看着他说了一句。

“啊?这么贵,你们是不是看他长得挺有钱的就坑啊?”项西低头从兜里掏出钱包,打开又抽了三张一百的出来,“还是看我长得太好欺负了?”

“去交一下费,到二楼拍个片,电梯在那边,”程博衍也没多问,交代了一下,“检查完了会有值班医生给你处理。”

程博衍本来只想做个样子,别说这三百,就是那八百他也没打算要,他不想跟这人再有什么交集。

给钱了?

但当他的视线落在项西的那钱包上时……再看到钱包背面一道圆珠笔的划痕……顿时想拿出手机拨打110。

其中一个手上拿着一沓钱。

警察叔叔!这儿抓到一个贼!

跟放射科联系完了,回到急诊门口的时候,程博衍发现四周已经安静了不少,那个男人似乎已经离开了,椅子那儿只剩下了那三个年轻人。

“钱包不错,”他说,“你业务开展得不错啊,什么都干。”

旁边几个人嚷得实在让人心烦,他走到了旁边的楼道里打电话。

项西觉得自己平时是挺谨慎的一个人,跟馒头那型的一比,他简直就是老成持重、心思缜密的一个……混混。

“一个多小时吧,要看骨折的程度。”程博衍拿出手机,准备给放射科打个电话,看看能不能马上做。

这两天也不知道怎么了,说瞎话忘了“续杯”也就算了,居然还这么顺手就把偷来的钱包给拿了出来。

一听说是骨折了,还不轻,旁边的几个人都喊上了,围着那个男人再次开始嚷嚷,男人看了看表,问程博衍:“大夫,这还要多久能完?”

而且程博衍的眼神也够好的,他反应过来了都没时间把钱包再塞回去。

“展宏图,”这人回答,说到自己的名字时他笑了笑,“大展宏图的展宏图。”

“哎……哟……”项西捂着肚子蹲下了,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因为胃疼还是在哀叹自己在程博衍眼里形象落入万丈深渊,最后又拉长声音叹了口气:“唉——”

程博衍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几秒钟,站了起来:“叫什么名字?得拍个片。”

程博衍一直看着他,他蹲在地上不说话之后还看了好一会儿,最后拿出一张卡递给收银的小姑娘:“刷卡,弄好了给我打个电话。”

“哥,”他皱着眉,“很疼。”

项西抬起头想说还三百给你,程博衍蹲到了他跟前,拉开他羽绒服的拉链,把那个信封塞进了他的衣服里:“两清了,别再来找我。”

小腿已经肿起来了,看着倒是新伤,而且伤得不轻,没准得住院,程博衍伸手想按压确定一下,刚碰到腿上的皮肤,这人就拍开了他的手。

不等项西开口,他站起来转身走出了店门。

说话还挺冲,程博衍看了他一眼,没吭声。

项西追出去的时候看到他上了一辆出租车,没两分钟就消失在了路尽头。

“还骨科大夫呢,”这人一边拉着裤腿一边不急不慢地说,“你们骨科碰到过被撞成这样了都不疼的神人吗?”

“拽什么啊!”项西啧了一声转身回了店里,往收银台上扫了一眼,这才整了整衣服,把信封重新放回内兜里,慢慢晃了出去。

“我先看看,”程博衍示意他把裤腿撩上去,“疼吗?”

程博衍看不起他,而且还烦他,不想再见到他……当然他也没打算再去找程博衍,这种心情他能理解,他觉得他特别能理解别人对他的那种避之不及的心情。

“左小腿。”这人指了指自己的腿,声音很平静,跟他一直嚷嚷着让人脑浆都快熬出泡了的朋友形成鲜明对比。

特别,能理解。

这人抬头之后程博衍看清了他的脸,右眼角下边贴着片小号的卡通创可贴,看着比瘸腿那位年纪还要小些,挺清秀,眼神里是跟他这身造型都不相符的迷茫,透着天真和无辜。

因为他自己也一样。

程博衍心里暂时给这帮人定了个性,特别是被撞的这位,程博衍过来第一眼看到他莫西干的脑袋时就没什么好感,再加上打着铜扣的皮靴和那条也不知道是七分还是九分的裤子……大冷天的。

四千块呢!

说实话急诊经常有碰瓷的过来,有真骨折的,也有三周以上的陈旧性骨折的,还有听说要拍片就溜了的,阵式跟眼前这出都差不多。

但程博衍这次的话还是让他觉得有些郁闷,并不像以前那么能一笑了之,也许是因为他挺长时间没这么接触过“正常人”了吧。

坐在椅子上的人一直低着头,程博衍问了话,他才终于抬起了头。

之前最后跟他聊过的“正常人”是大洼里20号的短租客,一个三十多岁的摄影师。

“撞哪儿了?”程博衍蹲在这人跟前问。

那人去过很多地方,拍过很多类似赵家窑这种地方的照片,项西看过他笔记本里的赵家窑,看着都不像是自己生活了快二十年的地方了。

“骨科?那正好!”男人指着坐在椅子上的人,又看了看手表,有些着急地说,“您给看看,严重吗?是骨折吗?”

“你这拍得不对,一点儿也不脏乱差。”项西说。

“嗯,骨科,”程博衍点点头,“急诊大夫都忙着呢,我给看看,你们别着急。”

“你看到的只有脏乱差吗?”摄影师说,“我看到的只是另一种人生。”

“你是大夫?”那个男人盯着他。

项西不懂,盯着照片看了挺长时间:“我的人生也在这里面吗?”

“我看看。”程博衍说着走到了那个坐在椅子上的人跟前。

“在啊,我的人生也有一部分在这里面,”他说,“我在这里的一个月人生。”

这会儿急诊人不少,三个大夫都没闲着,有一个扭头往这边看了一眼,瞅着了程博衍,说了一句:“小程,你有空没……”

“太虚了诗人,”项西想了很久,笑了起来,“你只是看戏的,你不知道这里的人生是什么样的,要知道了你肯定不想知道,有出息的杀人放火,没出息的偷鸡摸狗,更没出息的张嘴都喊不出声来。”

瘸腿?程博衍盯着他的腿看了几眼。

“你挺有意思的,跟其他的人不一样,”摄影师很有兴趣地说,“有机会我们再多聊聊。”

“大夫!”这男孩说完又往急诊门那边走了两步,“大夫,您过来再看看,这腿折到多少钱的了?”

不过后来他俩没机会再多聊聊,这次聊完的第三天,摄影师的钱和卡都被偷了,一起被偷走的还有装着各种人生的箱子。

“你车开那么快,那儿限速20你知道吗,你这一脚油门踩下去要没60月亮都吓掉下来了!”另一个看着没多大年纪的男孩在一边说。

于是他被迫离开,走之前给了项西一张名片,说以后联系。

“我说了不给钱吗?!”男人也吼着,“骨折是骨折了,我知道折成什么样了啊,你要多少我就给多少吗?!”

项西把名片放在了同奎胡同的那间破屋子里了。

“是你要来医院的吧,我们跟你来了,”一个一脸匪气的年轻人指着一个男人喊着,“现在医生说了是骨折,你还有什么说的!赶紧的!拿钱!”

没过几天,他看到平叔拿着摄影师那个据说十来万的相机在摆弄,当然,里面的人生都已经没有了。

走过去之后程博衍看出来不是喝多了的,急诊门口的椅子上低头坐着个人,三个人围在他身边嚷嚷着。

他还感慨了一会儿,还真就是看戏的人眼里的人生呢,眨几下眼,就被抹掉了。

喊的动静跟这会儿的差不多。

其实说起来,他也爱看戏,主要是闲的,除了给平叔上供,余下的时间里他都有些无所事事,于是别人看他,他也看别人。

急诊里有这种声音不奇怪,不过他还是转身走了过去,上周急诊来了个喝多了脸着地顺着台阶一路扬长而去摔得一脸血的哥们,非抓着医生要给盖个戳,扬着手就往人脸上拍,说是盖完凭戳去月球单程游。

比如程博衍,不过程博衍不稀罕看他,他想看程博衍,人家也不让他看。

急诊那边有人在喊,声音挺大,程博衍停下脚步往那边看了一眼。

简直没地儿说理去。

晚饭怎么吃才健康……老妈营养课堂开讲了……

寒假结束之后,平叔的家人走了,项西又回到了17号。

又没能按时下班,给来复诊的最后一个病人检查完,他靠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琢磨着晚饭去吃点儿什么好,不过脑子里立马回荡起了老妈的声音。

挺没劲的,就这么重复着的无聊生活。

入冬之后骨科的病人多了不少,大多是各种骨折,踩了冰滑倒折了腿的,踩了冰滑倒用手撑地折了手腕的……住院部和门诊都忙,程博衍今天在门诊忙得一直没停,急诊还送了好几个摔伤的过来。

下午他出去转了一圈,自己一个人,没跑远,怕碰上驴脸的人。

算惩罚吧,自己最近大概让平叔气不太顺。

驴脸跟平叔一直有仇,具体什么仇却没人知道,他们自己估计都不知道,无非就是你抢了我的活儿我占了你的地儿,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特欠抽。

项西没再说话,他知道平叔的意思,明面上帮他,其实二盘揍他,平叔挺愉快的,现在骨折了也正好。

但以前两边的人碰上了也没这么提裤子上去就打的,项西感觉这里头应该还有些别的事,就是最近的事。

“是吗,”平叔笑了笑,“正好,过年了呢,干点儿力所能及的活儿吧。”

平叔没让他知道,平叔已经开始防着他了。

“大概吧。”项西说。

项西皱着眉啧了一声,他也不想知道。

“折了?”平叔看了项西一眼。

推开屋子门的时候,项西看到屋子里坐着几个人,除了平叔、二盘,还有几个认识但不熟的人。

馒头搀着他往屋里走,经过平叔身边的时候小声说了一句:“平叔,这得去……医院看看。”

项西心里有些吃惊,这些人跟平叔不是一个圈里的,平叔属于混混圈,那几个属于随时要犯大事的圈。

“不知道。”项西咬牙攀着馒头的肩站了起来,腿在短短这点儿时间里已经感觉到了肿胀,没骨折才见鬼了。

他扫了一眼屋里的人,没人说话,他转身又出去了,蹲在墙边看对面墙头上的野猫晒着太阳挠痒痒。

“断了?”馒头声音有点儿哆嗦,大概想起了当年自己被踹坏的腿。

“小展,”过了一会儿,身后的门开了,有人探出脑袋叫他,“去弄点儿吃的。”

馒头赶紧过去想把项西拉起来,项西脚刚一用力就皱着眉一屁股坐回了地上,馒头伸手想摸摸他的腿,被他挡开了:“别碰,疼。”

“叫谁?”项西回过头,这人他就见过一次,二盘带过来的,“叫我?”

这话说完,平叔冲馒头抬了抬下巴:“扶他进去。”

那人扒着门,笑了笑:“怎么,还有谁啊?”

“烦不烦?”平叔手里端着茶壶,声调不高地说着,“这条街你家的啊?也不嫌丢人,打自己家孩子打这么狠,出息!”

“去你的,谁想吃谁自己弄,”项西叼着烟继续看猫,什么熟的不熟的都敢过来指使他了,“老子没空。”

二盘一巴掌甩在他脸上,正要再骂的时候,平叔从17号里走了出来,他看了平叔一眼,停了手。

那人脸上挂不住,一踢门走了出来。

二盘还想再来两下,馒头抱住了他的腿,沉默地咬着牙没松劲。

“老四,”里面有人叫了他一声,“干吗呢,喝茶!”

太疼了,这一瞬间传来的疼痛让他只剩下了倒在地上喘的力气。

“弄不死你。”这个叫老四的在项西身后骂了一句,转身回了屋里。

项西张了张嘴,没能喊出声。

项西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溜达着走出了大洼里,在路口的快餐店里要了几份快餐,让给送到17号。

二盘这一摔没解气,过来又往他腿上一脚跺了上去。

“小展,上回的钱还没结呢。”老板挺不情愿地看着他。

他被摔得有点儿晕,今天就没怎么吃东西,再被这一摔,眼睛都花了,看着馒头的腿都一边长了……

“问平叔要,”项西从菜盘里捏了块肉放到嘴里,“又不是我吃的。”

不过他还是扑上去了,然后在下一秒被二盘抓着胳膊从肩头扔在了地上。

老板没说话,拿着个炒勺站着没动,项西看了看他,叹了口气,走过去拍拍他的肩:“你现在去,能要着,一屋子人,你问他要,他会给的。”

项西知道自己这一扑比拿鸡蛋往石头上磕还任性,二盘跟座塔似的,每次往他身边一站,他都觉得滚滚沙石遮天蔽日。

“哎!”老板很不爽地喊了一声,在项西转身离开之后又补了一句:“你们这些人怎么不死!”

二盘抬腿往正往后躲的馒头身上踹过去的时候,项西吼了一声,扑到了他身后,对着他脖子后边一胳膊肘砸了上去:“谁让你吃我的狗了!”

项西笑了笑没说话。

“我说你那条破狗老子吃了!炖了一锅!”二盘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往馒头跟前走过去:“都是吃闲饭的,养着有什么用!”

死?早着呢。

“你说什么?”他猛地转过头瞪着二盘。

饿了,17号一堆莫名其妙的人,他没法弄吃的,在外面吃,身上又没几个钱……有钱也舍不得吃。

项西愣住了,肩膀狠狠地撞在墙上带来的疼痛都没顾得上认真体会。

项西一直在攒钱,攒来干吗他自己都不清楚,不过这么长时间也没攒下来多少。

二盘大概是被他这份莫名其妙的执著感动了,一把拽着他的胳膊往墙上一抡:“你的狗,老子吃了!”

在街上瞎转了半天,最后转到了赵家窑的边缘地带,这块算安全,平叔长期在这边收钱。

项西晃了一下躲开了,在二盘的架势还没收全的时候他扑过去又狠狠地推了二盘一把,也吼了一声:“我的狗呢?!”

他决定找个地儿吃饭,就上个月钱还没交的那家。

“你有病啊!”二盘吼了一声,抬手一拳往项西脸上抡了过来。

老板是个挺老实的中年男人,项西替平叔过来收钱的时候从来没凶过他,有一次他拿不出钱项西也没要就回去了,因为这事还被平叔扇了两个大嘴巴子。

“我问你,”项西踉跄了两步,没理馒头,又飞快地拦在了二盘面前,几乎跟他脸对脸,“狗呢?”

一进门,有几个在吃饭的,老板见了他就苦笑着过来了:“小展啊?”

“小展……”馒头在身后半蹲半坐地叫了他一声。

“给我拿两个肉饼吧。”项西在角落里坐下。

“谁知道什么狗不狗的,滚!”二盘胳膊一抡,把项西推开了。

老板拿了两个肉饼过来放在他前面的桌上,看着他咬了两口之后小声说:“你们这是怎么回事?驴脸的人昨天刚来过,收了钱,还砸了两张桌子……”

“我的狗呢?”项西看着他,问了一句。

“什么?”项西一挑眉毛,“你昨儿怎么不告诉我?”

“滚开!”二盘瞪着他。

“我哪知道你们这是怎么了啊,你这个月也没来,我看他的人来了,还想是不是……”老板愁眉苦脸的,“我桌子都被砸了。”

项西没再问,转身出了门,两步拦在了正要往馒头肚子上踹过去的二盘面前。

这是个不小的事,这里不是驴脸的地盘,现在他的人突然跑过来收钱,就是在跟平叔叫板。

平叔还是没说话,头偏了偏,似乎是在听二盘揍馒头的动静。

项西明白了为什么驴脸的人会追着他打,这是要来抢地盘了。

屋里有人冷笑了一声,声音里透着莫名其妙的幸灾乐祸。

“他的人再来你给我打电话,”项西叼着肉饼站了起来,边往外走边说,“别告诉他我知道了。”

“狗呢?”项西从平叔的眼神里能看出些什么来,但不敢确定,只是执著地又问了一遍,“就那只黄狗,狗呢?”

“那钱……”老板犹豫着问。

平叔拿着茶壶看了他一眼,屋外传来一声惨叫,馒头被二盘打到了门外。

“再说吧,走了。”项西一掀帘子走了出去。

他转回了屋里,走到平叔身边:“叔,狗呢?”

平叔对这事并不吃惊,项西也没多问,平叔叫来的几个人可能就是为这个,但又肯定不只是为了这个,只是混混抢地盘根本不用跟那几个人凑在一起。

今天三声口哨吹完,没看到狗欢蹦着的身影。

项西觉得平叔老了老了却开始琢磨找死的事了。

项西看着可怜,就喂了点儿东西,打那天起狗就一直在这片转,项西没给它起名字,只是一吹口哨,狗就会跑过来。

“你这阵不要出去转了,”平叔拿着茶壶,“就待在家里吧,别走远。”

项西养了条狗,确切地说不是他养的,这狗不知道是谁家的,入秋的时候跑进了大洼里,在垃圾筒里翻吃的。

“哦。”项西应了一声。

他又吹了声口哨,这口哨是在叫狗。

“小展,”平叔走到他跟前,弯下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我养你这么大不容易。”

口哨吹过之后,他听到了二盘的咒骂声,骂的是馒头。

“谢谢叔。”项西说,眼睛盯在平叔领口那儿,领口露出一截红绳子,他知道红绳的下面吊着一块水头很好的翡翠如意。

所谓的后院并不是个院子,只是一排自建楼各自开的一溜后门,离墙一米距离的一条通道,很长、黑、脏。

平叔按了按领口,又在他脑袋上扒拉两下,拿着茶壶上了楼。

喝完汤,他顺着走廊到了后院,吹了声口哨。

项西在17号有自己的一间屋子,很小,就在通往后院的走廊边上,只够放一张床,平叔家里人来的时候,行李就都放在这里面。

其实他现在没什么胃口,但这汤必须喝,平叔让喝他就得喝。

项西百无聊赖地在小屋里躺了几天,外面来来往往的人,平叔跟二盘还经常出去,不知道在谋划什么,也或许已经开始实施。

“哦。”项西进了厨房,喝了一碗汤。

他顾不上琢磨,胃疼。这胃很神奇,平时吃饭休息都没规律,疼的次数却比这么总躺在床上要多。

“又胃疼,你这胃怎么回事?”平叔皱皱眉,“厨房里还有点儿热汤,你去喝点儿。”

再这么下去还真得去医院看看了。

“随便吃了点儿,”项西往一楼通后院的走廊那边看了一眼,“今天胃疼。”

平叔和二盘出出进进几天之后,突然就平静下来了。

“吃饭了没?”平叔问。

项西的胃疼却没平静,一天多什么都没吃,跟着腿都有点儿疼了,他问平叔要了点儿钱,一早拉了馒头去了医院。

平叔说话永远慢条斯理、和气生财,但项西知道,再不拿钱回来,自己会被收拾得很惨。

“干吗问平叔要钱,你看他那眼神,”馒头瘸着腿皱着眉说,“我这儿有呢,我今天打算做个全面体检……”

屋里的人都没说话,冷眼看着,项西也沉默着,平叔说话一向这样,不像二盘当个小老大当得跟免费打手似的。

“哎哟,”项西捂着胃乐了,“全面体检?这话说得太不像赵家窑的人了。”

“这个年是过不去了啊。”平叔又喝了口茶,往沙发上一靠。

“你最好也体检一下,别那么不怕死,”馒头一脸严肃,“你不是跟那个医生挺熟吗?看他能不能帮你安排安排……”

项西没说话。

“闭嘴,”项西打断了他的话,“您还真不嫌弃自己。”

“真是长大了啊,”平叔放下杯子发出长长一声叹息,“现在空着手也敢往回跑了。”

项西并不是不怕死,他挺怕死的,胃疼了这么久没见消停,他也会害怕,这就跑医院来看了。

“嗯。”项西低下头,在茶几边站下了。

但他不会去体什么检,他也不明白馒头为什么非得去体个检,搞得好像他是个正常人了似的,吃饭睡觉上班生活,还体检。

“回啦。”看到他,平叔捏着杯子说了一句,喝茶的动作很慢,一脸享受。

进了医院,馒头去体检中心了,项西去了消化内科。

屋里人挺多,平叔的爱好就是喝茶打牌,这会儿正跟几个人坐在客厅里喝茶,项西都认识。平叔没有严格意义上的“犯罪团伙”,要有的话,这几个都得算是团伙里的主力。

在科室分布图上他找到了消化内科,发现跟骨科在同一层。

项西脚步没有停顿地进了17号,反手关上了门。

他啧了一声,程博衍的脸在眼前晃了晃。

“小展,”李慧在他身后叫了一声,声音沙哑,低得几乎听不见,“救救我。”

上了二楼,电梯上来往左是骨科,往右是项西要去的消化内科。

项西看了李慧一眼,从她身边走过,准备回17号。

项西往左看了看,然后往右走了。

“哥,”馒头像是被吓了一跳,抬起头笑了笑,瘸着跑进了屋里,“哥,我这儿有……”

程博衍忙了一上午,中午也没空吃东西,好容易抽了个空打算去上厕所,结果一进厕所,清洁的大姐正在里面忙活着。

“哎哟,”二楼平台上传来了二盘的声音,“馒头又怜香惜玉了啊。”

“不知道谁吐了一地,”大姐说,“大夫你去那头上吧。”

馒头往楼上看了一眼,犹豫了两秒钟,伸手扶了一把,李慧有些紧张地往楼上看了看,推开了馒头,低头站到了墙根下。

程博衍感觉自己还好是没吃午饭,赶紧退了出去,往走廊那头小跑着过去。

这些老房子层高都低,李慧这一摔应该是没摔得太厉害,在地上趴了一会儿,挣扎着站了起来。

今天看病的人挺多,过完年连着一两个月,消化内科的病人都比平时要多,等着叫号的人把诊室外面的椅子都坐满了。

十四岁的小姑娘,瘦得跟小猴似的,项西一直觉得风大点儿的时候她蹦一下就能被吹出二里地去。

程博衍走过去的时候随便往人堆里扫了一眼,一个人的视线跟他对上了。

李慧她妈是带着李慧过来跟二盘同居的,她说这是二盘的孩子,不过二盘不认。

展宏……不,项西,正坐在椅子上歪着头,手撑着额角看他。

摔在项西和馒头眼前的空中飞人是李慧,二盘媳妇的闺女。

目光碰上之后项西勾了勾嘴角笑了笑。

没等项西抬头,一个瘦小的身影从二楼平台飞了出来,重重地摔在了项西和馒头眼前。

程博衍不知道他是碰瓷来了还是看病,没顾得上理他,先往厕所跑了。

离17号还有十来米时,旁边二楼平台上传来一声短促的尖叫,接着是一个男人的吼声:“去你的!”

从厕所出来,项西还是那个姿势坐着没动,脸色挺差的,看着很苍白,衬得眼角下的那个小创可贴特别明显。

窄小的街道一拐进去就有种越走地势越低的感觉,拉着人一直往下,有些透不过气来。

这个创可贴居然还贴着?装饰?

项西待了十来年的“家”。

“程大夫。”项西在他经过身边时叫了一声。

平叔在这片的中心地带有两栋自建的二层小楼,赵家窑大洼里17号,还有些铺面和出租房,都是违建。

“啊,”程博衍应了一声,“来看病?”

就这氛围,甭说走进来了,就光在路口那儿看一眼,都能吓着不少人。

“胃疼,”项西说,“等着做胃镜。”

赵家窑这一片几乎没有路灯,纵横交错得都快能把满月切成碎渣的各种电线似乎只是摆设,只靠两边看上去绵延不绝的违建里透出的灯光照明,看不清那些街边墙角影影绰绰的人,偶尔能听到不知道从哪儿传来的叫骂声和冷不丁就一嗓子拔高了八度的哭喊。

“空腹了?”程博衍看着他的脸色,看来是真有胃病,编瞎话也是来源生活高于生活……

馒头给了车钱,摸摸兜,似乎还想跟项西商量一下兜里那四千多块钱的划分,项西没理他,甩下一句“别动二盘的钱”就转身往里走了。

“昨天起就没吃饭了。”项西笑笑。

而且何止这一条街,这儿应该改名叫严管区。

“那你……再等一会儿吧,”程博衍想到自己的钱包和钱,还有不知道被扔哪儿去了的身份证和银行卡,就没什么心情再跟他说话,“我还有病人。”

牌子是什么时候立的,他不知道,不过这牌子除向众人传达这里很危险之外,似乎也没什么别的作用了。

下午病人一直多,程博衍从很饿忙到不饿,最后快下班的时候都感觉自己快成仙了。

车就停在这牌子跟前,项西开了车门跳下车。

最后一个病人离开的时候,程博衍发现下班时间已经过了四十分钟,他换了衣服,拉开抽屉看了看,找出一个巧克力派,两口啃了,走出了诊室。

路口戳着个白色的路牌,上面是街名,下面还有个小蓝牌子,写着三个字,严管街。

“程大夫下班啦。”一个小护士从他身边跑过。

基本每次打车回去,司机都会补上这一句,只到路口。

“嗯。”他笑笑。

赵家窑是城中村,地盘挺大,藏污纳垢能力出众,是市里最乱的地方,每天各路混混都很敬业地上演着“看老子打不死你”的戏码。

“今天还挺早啊,我看刘大夫还在忙呢。”小护士跑着进了电梯。

“知道。”项西有些不耐烦地说。

程博衍伸了个懒腰,又活动了一下胳膊,摸出手机给老妈打了个电话,老爸明天要出差开个什么会,他答应了今天回去吃个饭。

司机回头看了他俩好几眼,然后补了一句:“只到路口哦。”

“能回了?”老妈接了电话。

“赵家窑。”项西在后座上报了地址。

“刚出来,要我带什么回去吗?”程博衍往楼下走,内科那边病人也没几个了,他走了两步,在扶梯口停下了。

因为有了进账,两人是打车回的。

项西正低头坐在椅子上,拿着手机发呆。

谁会给孩子起个名叫敷衍啊,也太能敷衍了。

脸色还是不好,状态感觉挺消沉,个儿倒是挺高的,但伸得老长的腿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很消瘦。

程博衍。

胃镜检查结果不好?

项西绕着邮筒转了两圈,踢了一脚:“算了,走。”

“不用带,人赶紧回来就行,对了,有个事我老忘了跟你说,”老妈在电话里说,“你身份证寄回家里来了,是怎么回事?”

“干吗呢你?”馒头在一边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嗯?”程博衍愣了愣,“我的身份证?”

他转身走回邮筒旁边,扒着邮筒口往里瞅,还伸手往里掏了掏。

“是啊,年前就寄回来了,忙着老忘了跟你说,”老妈说,“是不是有人捡到给扔邮筒了啊?”

到底是敷衍还是博衍啊?

“……大概吧,”程博衍想了想,“放着吧,我新身份证都用着了。”

项西没上过学,字都是在牌桌和假瞎子的黄色读物上学的,简单的字他能记得笔画,复杂的字他就只记个形了。

挂了老妈的电话之后,程博衍犹豫了一下,走到了项西身边。

还是程博衍啊?

项西发呆挺投入的,程博衍在他身边站了半天他都没抬头,最后程博衍清了清嗓子:“你检查完了?”

走了两步他又停下了,程敷衍?

“哎?”项西抬起头,看到他的时候有些吃惊,“程大夫?我说是哪个人这么无聊站边上看我发呆呢……”

钱包一捏就是上好的皮子,而且很新,留着了。

程博衍被他这话说得不知道该怎么接了。

难得看到身份证上的照片能算得上帅哥的人,项西啧了一声,转过街角的邮局时,把身份证扔进了邮筒里,再把钱包里的卡都扔进垃圾箱。

“检查完了,没有瘤子,”项西冲他笑了笑,站了起来,“你下班了啊?”

什么破名字。

“下班了,”程博衍点点头,“那个……我身份证,你寄的?”

沉默着继续往前走,项西把钱包里剩下的东西清了清,几张银行卡,没什么用,还有张身份证,项西抽出来看了看,程敷衍。

“收到了?这么久才收到?”项西啧了一声,“我就听说把身份证扔邮筒里邮递员能按地址给送回去,看来是真的啊。”

“谁跟你是朋友了?”项西拧着眉回头瞅他,“别矫情行吗?”

“年前收到的。”程博衍差点儿要脱口而出一句谢谢,想起来身份证是项西寄的,但也是他偷的,这才赶紧咬住了。

“我没白交你这个朋友。”馒头的声音里突然带上了哽咽。

接着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转身想走的时候他又停下了,这个实在是没忍住,他指了指项西眼角的创可贴:“这玩意是从脸上长出来的吗?”

项西把钱塞进了馒头的口袋里,转身往前走:“那事别再跟我说,你爱怎么着怎么着,不要跟我说,我什么也不知道。”

项西先是愣了一下,手在眼角摸了摸之后乐了:“是啊,熟了就摘下来,还会再长,上次是哈喽猫,现在是叮当猫了。”

“小展……”馒头愣了愣,没接钱。

程博衍看他自己乐了半天,最后转身往扶梯走过去了,实在是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项西把钱都拍在了馒头手上:“都是你的。”

“程大夫。”项西收了笑声,在身后叫了他一声。

“捡了一条大鱼。”馒头在一边吸了吸鼻子。

程博衍叹了口气,停下脚步回过头。

项西打开钱包,抽出钱来数了数,四千多。

项西走过来,把脸上的创可贴撕了下来,指了指眼角:“挡这个的。”

“嗯。”程博衍挂掉电话,把外套拉链拉上了。

程博衍有点儿没明白:“泪痣?”

“算了,先过来吧,”老妈没有再多说,“你奶奶都等急了。”

那颗泪痣那块的皮肤很白,跟旁边的皮肤有明显的区别,看得出是长期贴着的……多么神奇的原因。

“我错了,”程博衍笑了笑,“今天要用,顺手就放进去了。”

“嗯,”项西点点头,又从兜里掏出一小包创可贴,全是卡通的,挑出一个小熊的又重新贴上了,“不吉利。”

“身份证又放在钱包里了吧?”老妈叹了口气,“说多少次了,不要把身份证放在钱包里。”

程博衍觉得莫名其妙,一颗痣有什么吉不吉利的,但是没说出来。

“嗯,就刚才。”程博衍又回了一次头,没人。

因为在他想开口的时候项西弓起腿,在自己腿上捶了捶,又蹬了两下,这个动作让他换了一句话:“腿疼?”

“被偷了?”老妈有些吃惊。

“啊,这阵胃疼都传染到腿了……”项西话还没说完,程博衍突然弯腰在他腿上按了按,他吓了一跳:“怎么了?”

“这就进去了,刚刚……被偷了。”程博衍叹了口气。

“哪儿疼?这儿?还是这儿?”程博衍问,“是肌肉疼还是骨头疼?疼了多久了?”

在原地站了几秒钟之后,程博衍拎着东西继续往前走,打了几个电话把银行卡先都挂失了,老妈的电话又打了过来:“怎么了?”

项西被他问得半天没答上来,过了一会儿才原地跳了跳:“肉疼吧,这两天我可能在床上躺的时间长了,没活动……你职业病吗?怎么这么紧张?”

瘸子也能跑这么快真是个奇迹。

“没,确定是肌肉疼吗?如果是骨头疼,又一直疼没有缓解,要来医院看。”程博衍直起身,没再说别的,转身上了扶梯。

他回过头,之前撞到他的那俩人已经看不到了。

程博衍觉得自己有些失态,出了医院大门,被冷风冲脸上、脑袋上一通拍,他才慢慢从之前的情绪里脱离出来。

果然空了。

腿疼并不表示就有什么问题,肌肉疼,撞到了,磕到了……各种原因。

程博衍挂了电话,往外套内兜里摸了一把。

他因为项西一句话就有这样的反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有毛病呢。

“没什么,”程博衍让过那两个人,继续往前走,“让人撞了一下,我一会儿……等等,妈,我一会儿打给你。”

但是,如果当初程博予第一次跟他说腿疼的时候他哪怕能有现在百分之一的紧张,也许……

“怎么了?”手机里传出程博衍老妈的声音。

算了,还能有什么也许。

“让你别瞎扑!”撞到他的那个人冲另一个喊了一嗓子,又转过头冲他弯了弯身:“对不起啊大哥,不好意思。”

程博衍调整了一下心情才去停车场取了车。

话没说完,就感觉前面有人撞了过来,抬眼还没看清,就被人当胸撞了个结实,他皱了皱眉:“哎!”

开车回到家里时,老妈已经做好了饭菜,老爸还坐在电脑前看资料。

“买了,就在街口超市买的,”程博衍拿着手机跟老妈说,“我一会儿……”

“明天去开会啊?”程博衍把外套脱下来放到门边的柜子里,又从鞋柜放着的瓶子里挤了点儿消毒液搓着走,走到电脑旁。

项西顺着这个劲踉跄着往那男人身上撞过去。

书房里还有一台电脑,不过那是老妈的,平是经常有讲座之类的要准备,为了不相互影响,老爸的电脑就很委屈地放在了客厅的角落里。

“别跑啊,”馒头跑了过来,跌跌撞撞地往他身上一扑,“喝酒去!”

“嗯,一个微创心外科的论坛,”老爸站了起来,看了看他,“这阵你们科挺忙吧?我看你脸色不怎么好。”

项西回了一句,往那个男人身边快步走过去。

“还凑合,”程博衍笑笑,“这几天体力活儿多。”

馒头往前看了一眼,立马明白了,瘸着颠了过来,嘴里喊着:“哎,你等等我啊!走那么快!”

“注意休息,”老爸活动了一下腰,“你妈该心疼了。”

项西冲馒头吹了声口哨。

“博衍,”老妈从厨房里端出一罐汤,“胡新这段时间有没有联系过你?”

他没有拿包,裤子修身,能看出兜里没东西,钱包在外套内兜里,而因为刚从暖气十足的超市里出来,外套拉链没有拉。

“胡新?没有,”程博衍去洗了洗手,出来给老爸老妈碗里盛了汤,“就过年的时候打了个电话,怎么了?”

超市里出来的这人一手提着两个袋子,一手拿着手机正打着。

胡新是程博衍的表弟,他大姨的儿子,小时候他俩特别好,不过程博衍上大学之后胡新就工作了,工作换了一份又一份,接着就是来回谈恋爱谈个没完,两人关系就不如从前那么铁了。

缩着脖子走了一段,前面的超市里走出来一个人,项西看了一眼,迅速回过头,馒头正在他身后几米的地方一瘸一拐地跟着。

“他问你大姨要钱,说开个什么动漫店,他向来不靠谱,你大姨没给他钱,”老妈皱皱眉,“怕他问你借。”

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项西打算往前去坐地铁。

“我哪有钱借他,我房贷还两年呢,”程博衍笑笑,胡新的确不是做生意的料,之前替同学的小厂子卖牛肉干都能干赔本了,“而且我刚被偷了……”

项西像是被什么东西捅了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抓过外套转身就走了出去。

项西!居然忘了问他钱的事!

“二盘有三万块放在屋里,我……知道在哪儿。”馒头说。

“对了,还没问你呢,钱够用吗?”老妈喝了一口汤。

项西没有说话。

“够,我也没用钱的地儿,有时间都睡觉了,上哪儿花钱去。”程博衍说。

“我知道你不信,要换了我我也不信,我敢自己跑吗,二盘找到我我就得死,而且我也没钱跑……”馒头的声音很低,说到这里的时候抬眼看着项西,眼睛亮晶晶的:“但是现在我有钱了。”

吃完饭休息了一会儿,老妈老爸出门散步,程博衍跟着他们一块儿出了门,准备回自己那儿。

项西挑了挑眉毛,馒头这句话让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很吃惊,挑起的眉毛差点儿忘了放回原处。

散步是老爸老妈几十年的习惯,雷打不动,每周老爸还要去游泳。

“我要回南方,”馒头倒了杯茶喝了两口,“我要回家。”

这方面程博衍真不是对手,他就在家玩玩跑步机,别的时间他坐着都差不多能睡着了。

项西眯缝了一下眼睛没说话,谁身上伤都不少,馒头这么多年都没说走,这会儿也不可能是因为这个要走。

今天回到家他连跑步机都不想玩,洗完澡就坐到了电脑前,点开了名字叫ASMR的文件夹,随便打开一个戴上了耳机,靠着椅背把腿搭到桌上闭上了眼睛。

“我受不了了,”馒头咬咬嘴唇,有些激动地撸起袖子,又把裤腿捞起来,在自己的胳膊和腿上一通啪啪地拍,“有多少伤?别说你不知道,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再待下去也得死!”

第二天照例是在泼泼们惨绝人寰的叫声里醒来的,程博衍发现这么两三个月下来,他居然已经习惯了这群泼皮的叫声。

“你是活腻味了吧?”项西坐回了椅子上。

有些东西一开始都无法忍受,慢慢却也不知不觉就适应了。

不是拐卖,馒头坚称自己是离家出走,曾经坚定地表示过再也不想回家。

比如失去了的人。

二盘去南方“出差”时碰上的,馒头刚来的时候项西都听不懂他说的话。

比如一想就痛苦的回忆。

馒头跟项西不一样,项西几个月被平叔捡回来就一直跟着混到现在,馒头是七八岁的时候才被二盘带回来的。

比如单身。

不过项西没动,还是瞪着他,过了几秒才从齿缝里挤出一句骂人的话。

比如每天一睁眼就忙忙碌碌的日子。

说了别说还是说了,按项西的脾气下一秒就能上来把他从平板揍成翻盖的。

比如……杂豆粥。

“我要走了,”馒头咬咬牙,把话说了出来,然后松了手,往椅子上一靠,“去跟二盘说吧。”

项西没有再来过医院,也没再出现在他面前。

“你现在跟我说了,”项西盯着他的脸,“我回去就会告诉二盘。”

程博衍也没再在街上碰上过碰瓷的,医院里也没再来过碰瓷的。

“我快憋死了,”馒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我就想跟人说说。”

偶尔他还会想起自己那四千块钱,还有项西眼角的小熊创可贴……和他让自己失态的腿疼。

馒头这表情项西没见过,他知道馒头肯定有挺大的事要说,但他不想知道,馒头的大事,只可能跟二盘、平叔有关,他要知道了,只会让自己惹上麻烦。

馒头失踪了。

“别跟我说,”项西站起来拿上外套转身就要走,“我不想听。”

算算时间,跟项西一块儿去医院体检那天,肯定就有计划了,那天他比项西先走,半夜才回了大洼里。

“小展,”馒头阴着脸沉默地吃完了面前的饭,“我跟你说个事。”

之后再也没跟项西一块儿出去过,都是单独行动。

但是就像馒头提起二盘就肝儿颤一样,项西怕平叔,平叔长着一张圆脸,见人就笑,他的狠在里头,项西是跟着他长大的,却也没把他的性子摸透。

一个月之后,他失踪了。

平叔是老大,二盘很多时候都听平叔的,不过这人狠,手黑,馒头的腿就是二盘踹折的,差点儿没废了,馒头怕二盘。

跟馒头一块儿失踪的还有二盘的三万块钱。

馒头一听提到二盘,立马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

这几天天气不错,太阳很暖,项西每天中午都会坐在17号门口晒太阳,看猫。

二盘是平叔的拜把兄弟,馒头算是他的人。

前几天晒太阳的时候他就听到了二盘在隔壁屋里震怒的吼声。

“你脑子是不是让滑板鞋摩擦过,”项西叹了口气,手握成拳顶在胃上,“人一转过来看俩人都没了,下一秒就知道肯定躲台子下边呢,就你这样的脑子,二盘能留你到现在也是不易。”

项西的第一反应是馒头要完蛋。

“你这人……你要这么说就这么说吧,”馒头嘿嘿笑了两声,“那你怎么不一块儿下来躲着,非得把人引开啊?”

但馒头跑了好几天了,却一直没有传来他完蛋的消息。

“你跑得太慢,我要拖着你,肯定跑不掉。”项西喝了口热茶,胃里感觉像是有人用钝刀在一下下刮着。

项西盯着对面墙头的猫,这小子躲哪儿去了呢?

馒头没出声,拿起筷子继续吃。

什么火车站、汽车站盘根错节的都是相互认识的人,别说想从那些地方走,就是经过一次,平叔和二盘都会知道。

项西挑着嘴角笑了笑:“别太投入了,我不是为你。”

除非是……走出去。

“小展,”馒头低头吃了一会儿,放下了筷子,看着项西,“刚才……谢了,你真够意思。”

项西莫名其妙地觉得很好笑,对着猫一通乐,猫坐在墙头上抱着尾巴舔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他看着窗外,隔着两层玻璃和上面的哈气,外面本来就昏暗的街景就像鬼片一样,只剩下被晕开的光斑和黑影。

馒头这一走,最惨的可能不是馒头,是李慧。

“没事,吃你的。”项西靠着墙,又不是仙丹,喝一顿就能养上了。

一天一次地挨揍,今天早上被二盘从屋里一脚踢出来的时候在满是冰碴的墙根下半天都没爬起来。

“是刚灌了风又胃疼了吧?”馒头皱皱眉,“要不换个粥吧,喝粥养胃。”

项西费了半天劲才把她拉起来,她抓着项西的手不松,指甲都掐进了他手上的皮肤里。

“不想吃。”项西拿筷子在饭里戳了几下,夹了块肉又放下了。

“帮帮我,”李慧眼里全是泪水,声音很低地颤抖着,“小展,你帮帮我……我会死的……”

“你怎么不吃?”馒头一边吃着盖饭一边瞅了瞅项西。

太阳很暖,项西伸了个懒腰,靠在椅背上把手举了起来,迎着光。

再说就他这样的人能展出什么图来,还宏呢。

手上被掐出的伤口挺疼的,但在强烈的阳光下却什么也看不见。

那也该叫大展啊。

李慧要是一直待在这里会是什么样的结局,所有人都清楚,小姑娘长得不好看,还死犟,但总还是能物尽其用的。

大展宏图?

干点儿力所能及的事嘛,平叔说的。

乐了一晚上。

还是笑着说的,项西看着平叔的笑容,觉得自己早晚有一天会在平叔的笑容里告别这种别人眼里的不一样的人生。

项西没上过学,大展宏图是什么意思他不知道,长大点儿以后隔壁假借算命之名坑蒙拐骗玩女人的假瞎子给他解释了这词,他才明白了。

悄无声息的。

还给他起了个小名,说是大展宏图。

下午平叔买了只活鸭子回来,扔给项西让做。

姓项,在西边捡的。

项西不会做饭,以前平叔也不让他做,跑腿干活儿的人挺多的,做个饭也容易,但这两年让项西做饭的次数变多了。

裹着他的小被子里有张写着应该是他出生日期和姓氏的纸,平叔按着这个姓给他起了个大名叫项西。

项西拎着鸭子在厨房里琢磨了半天,最后还是拿到旁边菜市场花了十块钱找人给处理了。

小展是平叔给项西起的小名,在捡到他的时候。

回去当当当一通乱剁,一块儿塞进了高压锅。

“话忒多了,抽根烟歇歇舌头吧,”项西说,“我最近改深沉范儿了,你配合一下行吗?”

吃饭的时候二盘过来了,给平叔拿了两瓶茅台,平叔不太喝酒,相比端着酒杯,他大概还是觉得捧着茶壶更有范儿。

“嘿!”馒头拿了两根出来,一根别到耳朵上,一根点了,“你不说没烟吗?”

二盘自己一个人喝了大半瓶,最后把瓶子里的酒都倒进杯子里,哐一下放在了项西面前。

“抽烟吗?”项西从兜里掏出烟盒递到馒头跟前。

“喝了!”二盘盯着他。

“吃东西?不再弄一个吗?今儿回吗?”馒头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就这么回去咱俩估计没好日子过,今儿出来的时候我看平叔那脸拉的……哎,我说小展,你最近怎么这么不起劲,以前也不这样,两天都没开张不像你风格……话都没了。”

“胃疼。”项西说。

“没,”项西埋头往前走,“吃点儿东西去。”

“放屁,”二盘的筷子都快指到他鼻尖上了,“十岁就能喝三两了!”

“上哪儿?”馒头往地上啐了一口,掏了烟盒出来,瞅了瞅,已经空了,他有些不爽地把空烟盒捏扁了一扔:“有烟吗?”

“那会儿不胃疼。”项西夹了一块被剁成了花的鸭子放到二盘的筷子上。

“没事,”项西看了他一眼,估计是被推下去的时候蹭到了地面,馒头脸上一大片灰,他把手揣进兜里,“走吧。”

二盘愣了愣,下意识小心地保持平衡,把鸭子放进了嘴里。

“东西都没拿着也追得这么狠!”馒头跟他在街口碰了头,“你没事吧?”

平叔在一边突然笑了起来,边喝汤边笑得停不下来。

项西找了个背风的墙角,靠着墙喘了半天,这下也不冷了,身上都出毛毛汗了,就是嗓子眼儿又干又涩的。

二盘回过神来一筷子抽在了项西手上:“敢耍我!”

虽然打架和挨揍都不是项西的长项,但跑步是,身后的追兵挺执着地一直追到了外面的街上,终于放弃了。

项西疼得差点儿把碗扣到桌上,看了二盘一眼没出声。

项西扫了一眼,台子不高,但要是蹲着,也能躲过去,他拔腿继续往前跑。

“现在真是越来越嚣张了,”二盘一摔杯子站了起来,把椅子踢到一边,一把揪着项西的衣领把他拽了起来,“我今儿要不好好教育一下你,你还真以为你是平叔亲儿子呢!”

馒头跟个麻袋似的被他一把推了下去。

“干什么!”平叔一拍桌子。

俩人转过楼侧之后,项西猛地慢了下来,回手把馒头往平台下面推了一把,压低声音说:“你一会儿再走。”

二盘扬起来的拳头停在了空中,转过头看着平叔:“平叔!你不能再这么惯着他了,你心眼儿好,这小子可不是省油的灯!馒头走的事肯定跟他……”

这几栋楼地势比较高,一楼下面是个大平台,要下几级楼梯才能到平地上。

“这是我带大的孩子,”平叔打断了二盘的话,盯着他,“要打要骂,要死要活,都是我的事。”

项西听着身后的馒头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叹了口气。

平叔已经说出这样的话,二盘不敢当着他的面再对项西动手,憋了一肚子火,他也只能是把项西狠狠地往椅子上一掼,骂了一句:“活该没人要的玩意!平叔就该让你冻死在野地里!”

点儿真背啊!

项西的手抖了抖,眼睛眯缝了一下,在二盘开了门准备出去的时候,他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听这意思,这破地儿昨天就已经有人扫过一次了。

“小展!”平叔吼了一声。

这不是临时碰上的,这是人家在楼上就看见了,拿着东西追下来的。

项西停下了,全身的血都像是翻腾着涌上来,却无处可去,不用毒药都快能七窍喷血了。

“等会儿。”项西说着,扭头看了一眼,那俩人手上都拿着家伙。

他在二盘身后对着门踹了一脚,门发出一声巨响关上了。

“分开?”馒头狂奔中问了一句。

“坐下。”平叔指了指椅子,拿起茶壶慢悠悠地喝了一口,又开始吃菜。

项西踉跄了一下,居然有俩!

项西觉得自己全身的关节都发硬,半天才咯吱咯吱地响着坐到了椅子上。

“追!看打不死他!”另一个声音吼了一声,“昨儿没抓着,今天还敢来!”

平叔又很慢地吃了几口菜,细嚼慢咽地半天才放下筷子看着他:“馒头的事,你知道吗?”

项西不用回头,光凭声音就知道,这人肯定敦实,就自己这样的,扑上去十个也不够人抡一胳膊的。

“知道他跑了。”项西闷着声音说。

“抓贼!”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这一声暴喝中气十足,“抓贼啊!”

“跑哪儿去了知道吗?”平叔问,“你俩好得跟亲哥俩似的,你应该知道啊。”

“走!”项西没顾得上多想,过去往里一抓,扯着馒头的衣领就往面街那边跑。

“不知道,”项西觉得胃很疼,今天忘了吃药,不,不是忘了吃药,他早上起来的时候放在床头的药就都不知道哪儿去了,“叔,我那些药呢?”

刚往前走了两步,斜后方楼道里传来了脚步声,听着还挺急,不像正常出门的节奏。

“药?什么药?”平叔想了想,“哦,床头那些药盒?那里面还有药啊,我不知道,都当空盒扔了。”

现在是饭点,北风又刮得跟死了爹似的那么凄惨,一般来说不会有人出来,但项西不想冒险,他没吃饭,身上冻透了,总觉得万一让人追到,他会边跑边碎一地渣子。

项西没说话,手抖得厉害,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气的。

又等了十来秒,项西待不住了,准备过去换馒头出来。

“一会儿记着把碗洗了,用热水洗,别着凉了,”平叔站了起来,拿了茶壶往楼上走,“你说你,好朋友跑没影了,还吃什么药啊,多难受的事啊……”

就着远处比蜡烛亮不了多少的路灯,项西看着馒头在杂物房门口忽隐忽现的屁股,他动作也忒不利索了,屁股都进退好几个回合了,还没弄完。

项西握着拳头顶着自己的胃,很长时间才慢慢直起身。

馒头卸电瓶的技术不如项西,不过项西今天手有伤,还是因为他伤的,他就得担起这活儿来。

收拾了碗筷进了厨房,洗碗的时候他一直低头盯着自己的手,被李慧掐出的伤口旁边的那道被二盘抽出来的红印已经肿了起来。

真矫情。

馒头不是他好朋友,连朋友都不算。

项西往两边看了看,又抬头往身后的楼上瞅了瞅,都关门闭户的,看着窗口洒出来的灯光,项西有种说不上来的失落感。

他一直是这么划分的,划得很清楚,跟任何人都这样,为的就是自保。

里面有辆崭新的电瓶车,不过锁得结实,只能卸电瓶。

但还是躲不过。

“嘿。”馒头一推开门就挺愉快地低声喊了一嗓子。

他咬咬嘴唇,在心里骂了馒头一句。

馒头没说话,过去挨着几个门看了看,在其中一扇门前站住,从兜里掏了把钳子出来,两下就把杂物间门上的挂锁给弄开了。

这日子过不下去了,就这种破日子都过不下去了,真是可悲。

最后项西在一排杂物间前停下了。

他特别想去同奎胡同的小屋里找出那张名片,给那个人生摄影师打个电话,问他要不要来看看不一样的人生。

在几栋老旧的居民楼之前转了两圈,都是破电瓶车,没意思。

程博衍今天本来不值班,但隔壁刘大夫发了一下午烧,晚上他替下了刘大夫。

不过今天得冒点儿险,这边居民区都旧,很多没物业,有的连围墙都没有,进出方便。

程博衍身体还不错,很难得头疼脑热的,不过值班时来的一个骨折病人对着他的脸连打了三个喷嚏,不知道会不会被传染上感冒。

沿着街走了一段,项西拐了个弯,这片他不是太熟,来得少,再往前就不是平叔的地盘了,上这片容易惹麻烦。

这人感着冒,吃了药之后晕头转向地开着摩托车对着路边的垃圾箱就撞了过去,对着程博衍一通喷嚏打完才把情况说明白。

心情不大明媚。

拍完片子又是一通喷嚏,程博衍觉得自己要疯了。

“都不知道。”项西不是太想说话,一是张嘴就灌风,二是两天没进账,今儿晚上要还是没弄着钱,他就还得在外面晃荡一夜,回去他得让平叔收拾成腊肉。

他忍着拿了张纸擦了擦脸,低头开始写病历。

这样看起来比较惨,馒头说过,被逮着了事主没准一心软就算了。

患者自诉于一小时余前摔伤左小腿,当时感觉左小腿疼痛,患肢不能活动,未发现有活动性出血和骨质外露……

馒头的腿其实瘸得不厉害,好好走路也就略微有点儿颠而已,但他总愿意努力颠得更波折一些。

“大夫,我要住……”这人皱着眉又打了个喷嚏,“院吗?”

“不知道?你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过年,还是不知道上哪儿转啊?”馒头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后。

左小腿中下段可见轻度肿胀,未见皮肤破损,无活动性出血……

“不知道。”项西拉了拉衣领,转身往背风的方向顺着街走。

“建议住院。”程博衍看了他一眼。

“还有多久过年啊?”馒头站了起来,缩着脖子,“咱上哪儿转?”

“能不住院吗?”这人揉了揉鼻子,“我家里老娘病着,我没法住院啊。”

项西伸手一弹,烟头从馒头嘴里飞出去老远。

左胫骨中下段螺旋形骨折。

“嗯。”项西应了一声,低头看了一眼他嘴上叼着的烟头,早灭了。

建议住院治疗完善(患者拒绝)……

“快过年了吧?”一直蹲在他腿边避风的馒头很灵犀地问了一句。

这人拒绝住院的理由让他想起了项西,这小子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爹,有没有一个从没见过的妈,到底是不是十八岁……

又一年了啊。

石膏固定,给予脱水、消肿、止血治疗……

还有一个月就过年了。

把这个病人处理完之后,程博衍跑到厕所去洗了五分钟脸,往回走的时候听到值班的小护士说了一句:“又下雪了啊!”

项西靠在墙边,盯着路上偶尔经过的车,感受着北风灌进衣领把人吹透的感觉,心里莫名有点儿发慌。

他走到走廊的窗户边往外看了看,还真是又下雪了,还以为今年不会再下雪了呢。

看样子一会儿要下雪,今天天黑得特别早,还没过六点就已经跟皮影戏似的了,这会儿已经黑透了。

程博衍低头打了个喷嚏。

北风吹得很急,跟赶着投胎似的从身上刮过去,扫得人脸上生疼。

赵家窑一片昏昏欲睡的黑暗里,项西看着天空中飘下来的雪花,偶尔会在不知道哪儿来的光里闪动一下。

“知道了。”程博衍拉拉衣领,风真大。

四周很安静,连半夜里的骂娘声都消失了。

老妈这个前营养师所到之处都会被清点一遍,奶奶家每次都是重点阵地。

项西打开通往后巷的门走了出去,转到二盘屋子楼下。

“嗯,在门口超市买几瓶油,你奶奶还是总吃大油,说她也没用,你给她直接买了带过来。”老妈在电话里交代。

他从雪地里捡了块很小的石子,抬手用手指一弹,石子飞到二楼,在玻璃上轻轻磕了一下。

往停车场去的时候他给老妈打了电话:“我现在过去了。”

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屋里的人听到。

好容易把大妈给送走了,程博衍松了口气,换了衣服锁好门,快步走出了医院大门。

窗户没有打开,但窗帘晃了一下又关上了,两分钟之后李慧从后门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穿得很厚实,手里还拿着个小兜。

“人没女朋友也没老陈家姑娘什么戏啊,”她女儿很无奈,“妈您别瞎问了,多不礼貌,人大夫忙着呢,您别老打岔。”

项西过去抓着她的胳膊飞快地顺着后巷的墙边往街口走,李慧沉默地跟着他,全身都在抖。

“噢……”大妈有些失望地转头瞅着女儿,“那隔壁老陈家那姑娘没戏了,这大夫长得多俊啊。”

这么拽着她半跑半走地一直到了大街上,项西才停下了,犹豫了一下又带着她拐进了另一条小街,背街小巷地走着。

程博衍怕再说下去大妈该热情地把他的婚姻大事给包办了,于是回答:“有女朋友了。”

李慧来大洼里几年从来没离开过这地方,哪条路都不认识,只是沉默地让项西拽着她,一路小跑地跟着。

“女朋友呢?”大妈很热情地说,“你们这么忙,肯定没工夫谈恋爱吧?”

最后项西带着她回到了大街上,从兜里拿了个信封塞到了李慧手里,再把李慧推上路边的一辆出租车。

“没。”程博衍给她把夹板固定上。

给司机说完地址之后他转身离开了。

“结婚了没?”大妈又盯着他的脸问。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让司机往那里开,只是这个地址他记得很清楚,平叔捡到他的地方,是条能出城的土路。

“……是吗。”程博衍笑了笑。

如果李慧命大,顺着那儿也许就能跟馒头一样用雪地徒步行走的方式开始另一种人生了。

“哟,那不小了,看不出来,看着也就二十八九。”大妈说。

干完这件事,项西没有趁黑回17号。

“快三十了。”程博衍回答。

他去了趟同奎胡同,把自己放在那里的东西都整理好,用一个小包装上了,随时可以拎上就走。

大妈话很多,程博衍沉默着给她做固定的时候,她一直在提问:“大夫,多大了?”

平叔那儿回不去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等我脱了,”大妈立马一招手,她女儿过来帮着她把一条裤腿给脱了下来,“我要知道看个电视能看骨折了,肯定不穿这条细腿裤子。”

无论李慧能不能跑掉,他都回不去了。

“没事,您这儿弄好我就下班了,”程博衍看了看她,“我得给您……”

他之所以一直没有理会李慧的求助,是他根本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帮她,李慧自己也不知道。

“大夫,”大妈坐在治疗室里看着程博衍,“耽误你下班了吧?”

平叔没有多大本事,却足以把他们死死地钉在这里,无论怎么动,都会撕心裂肺。

好在这个时间拍片的人不多,大妈加急的片子出来了,程博衍看了看片子,骨折的情况不算太严重,做个外固定就可以了。

项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决定这么做。

他只能抽时间飞快地给老妈发了条短信说要晚点儿。

只是很清楚这种自绝后路的方式,倒是能改写自己的“人生”了。

大妈的片子出来之前程博衍看完了最后几个病人,已经到了下班的点,他看了看时间,今天说好了去奶奶家吃饭,估计这会儿饭都快做好了。

夜深了,离天亮还得挺长时间,从住院部走廊的窗户看出去,能看到不远处的街道闪着霓虹,以及偶尔飞驰而过的车灯。

“年纪大了,骨质疏松,您这也不是太少见,”程博衍笑笑,低头飞快地开了单子,“上午还有个大姐起床翻个身把大腿给翻折了呢,不过您平时得注意,那个撞树……还哐哐的,就别撞了,拿这个去拍个片子,给您加急了。”

这种看着还挺繁华的景象却让程博衍感觉有些寂寞。

“大夫,你说我这是怎么了?我天天早锻炼还撞树呢,哐哐的!怎么抬个腿就能折了?你见过我这样的吗?这得是独一份了吧?”大妈很不理解自己的情况。

小时候他挺喜欢拿着望远镜趴在窗口往外看,远处的高楼,附近学校的操场,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半夜里站在树下的身影。

程博衍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跟陪在一边的大妈的女儿说了一下,然后开了单子让先拍个片子。

程博衍眯缝了一下眼睛,医院外面路边的树下有个人影晃了晃,不知道是不是太累了有错觉,程博衍总觉得自己看到了那人羽绒服袖子上的一小道荧光色。

“然后?没然后啦,我一抬腿,”大妈说着往桌上拍了一巴掌,“咔嚓!腿折了!沾不了地了!等着我姑娘回家就送我过来了,哎,疼死我了,大夫你快给我接上。”

每次看到项西,他都穿着同一件羽绒服,很旧,袖子上有一个荧光黄色的三角形。

“大妈,”程博衍不得不打断她的话,“睡一会儿,然后呢?”

他打了个哈欠,一辆面包车停在了路边,车上下来两个人,跟树下的身影面对面站了一会儿,那人上了车。

“我就把腿搭茶几上,看完中央一那个《今日说法》,我想着睡一会儿再出去买菜吧,家里没菜了,得去买,做好了再伺候那几个吃货……”

程博衍揉揉眼睛转身离开了窗户,还有两份住院病历要补完。

“怎么看的?”程博衍愣了愣,是挺神的,他伸手想轻轻把大妈的裤腿推上去看看,但大妈穿得多,没成功。

有点儿饿了,但没东西吃。

“是呢,”大妈拧着眉,“你说神不神,我就看个电视,愣是把腿给看折了!这叫什么事!”

明天早上吃点儿什么呢,煮几个饺子吃吧,冰箱里还有老妈之前包好拿来的饺子……

“大妈,”程博衍从椅子上起来,蹲到了大妈跟前,“是小腿疼?”

“小展,你何必呢,”平叔坐在副驾驶上慢条斯理地说,“闹得大家连觉都睡不成。”

大妈瞅了瞅程博衍,大概是疼得难受,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说:“那小伙子你给我好好接上。”

面包车是二盘的,后座都拆空了,项西坐在一个纸壳上,往右偏过头想往车窗外看看,但被大健的脸挡住了,往左看他没有尝试,左边是二盘。

程博衍有些无奈:“我先给您看看好吗?您别再耽误了病情。”

“盯你很多天了,知道吗,”二盘贴在他耳边说,声音里透出带着狠劲的兴奋,把项西的手机摸了出来,放在脚下狠狠一踩,“真是送走一个又一个啊,还知道先顺小道走远了才叫车呢。”

“约不上啊,我也不能提前几天就知道自己腿要断啊,”大妈指了指自己的腿,“不能换个大夫吗,我年纪大了,也断不了几回了,年纪大点儿的大夫经验足点儿不是吗?”

“小展,这么多年,我对你不薄……”平叔在前面说,语气挺忧伤,“小时候就不让我省心,这两年还越来越养不熟了。”

“他那边也有病人啊,您要挑医生得在预约的时候挑,”程博衍笑了笑,“您是伤着腿了?”

项西沉默着,手机是个破手机,交二百块话费加一块钱送的,不过他用了三年了,都培养出感情来了,听着它在二盘脚下发出碎裂的声音,还挺心疼的。

她坐下之后盯着程博衍看了一会儿,在程博衍开口问她之前抢着说了一句:“隔壁那个年纪大些的大夫有空吗?我能不能让他看?”

车一路往西开,车上的人都不再说话,项西盘腿坐着也不出声,二盘大概是想看他痛哭求饶的,但他始终沉默,让二盘很不爽,在他胳膊上摁灭了一个烟头。

一个大妈被扶进来坐下了,一条腿不能着地,哎哟哎哟的,脸上的表情挺痛苦。

车颠簸了一阵之后停下了,大健拉开车门跳了下去。

程博衍飞快地拿过一片润喉糖塞进嘴里,叫进了下一个病人。

项西没动,看到外面缩成一团哭得眼泪都冻在脸上的李慧时,他轻轻叹了口气。

隔壁诊室的刘大夫正半吼着跟一个耳背的病人说话,说了一天话,这会儿再吼一阵,嗓子听着都像是要劈了。

“你看,为了不冤枉你,我连现场都给你保留了呢。”二盘拍拍他的肩,也跳下了车,过去一巴掌甩在了李慧脸上:“想跑是吗?跑得挺远啊!”

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雪,看这样子,估计今儿晚上就要下了。

李慧的哭声停止了,咬着嘴唇不出声。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隔着窗能看到光秃秃的树枝,被北风吹得就跟要向天再借五百年似的摇晃着。

“不哭是吧!”二盘又甩了她一巴掌,回手指着车里的项西:“等着看完好戏鼓掌吧!”

程博衍看了看墙上的钟,五点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