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已在心头默诵过几千几百次的说辞,此刻硬邦邦哽在喉咙,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Shit!”他的叫声陡然变得十分尖锐,“潇,是不是你?潇!”
“哎呀!”那边女声也陡然拔高,夹带着笑意,“是林小姐呀!”
我呆在当场。
“Shut up!潇!是不是你?!”
“风,是谁呀?不说话就算了,别管他了。”听筒里隐约传来女子的催促声。
一个女人,一个女人在他房内,她叫他“风”,她的声线相当动人,一如在乡里木屋对我说她并不想伤害我时那样好听。
啊!对!怎么忘了他那里是凌晨,肯定是被我从床上吵醒,难怪要发脾气——
“回答我!潇!说话!”
“喂!”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意识在上一秒已被轰得粉碎,心底冰凉彻骨,我努力再张开嘴:“如——风,这种玩笑我已经开过,没有新——新意了,我们换一个玩笑好不好?如风,告诉我,那是——电——电视的声音——”我的脑袋里一片空白。
我的呼吸窒了窒,那样的火暴语气,明白表示他正被严重打扰。
电话那头寂如死水,半晌:“你在哪?”他问。
“见鬼的是谁?”传来一声叫吼。
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握住话筒:“在我们的公寓。”
振铃响起,一声,两声,三声,我的心开始下沉,四声,五声,六声,心情直线下坠到了谷底,我抱着最后一线希望继续往下听,第七声,第八声,“叮”有人摘了听筒!我的双眼立时布满潮气,我找了他一辈子那么久呵!
“出了什么事?”他的声音很沉。
如风,拜托你要在房里,我边摁电话边在心里祷告,请一定要在!
“没事——我闷得慌,想找你——聊聊。”为什么?谁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我忙不迭道谢,飞快记下号码,心头萌生一股狂喜,正似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无比雀跃和欢欣。
一声巨响传来,似是拳头捶在硬物上所发出的响声。
那边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被我说服:“冷先生房间的电话号码是——”
“你到底出了什么事?什么原因促使你打电话给我?说!”震天的叫喝令我耳膜生痛。
“不不不,你听我说——”我瞬间坐直了身子,报上如风商务用途的手机号,反复强调我是他的未婚妻,在太平洋彼岸有急事联系不上他,说尽了好话找尽了借口。
我对着空气吃吃地笑起来,眼泪随着笑声倾泻而下,是否生命已经到了尽头?不然为什么一辈子的眼泪会集中在这几天内流完流尽。
“你要找的冷先生查到了,不过基于客户隐私,很抱歉我们不能——”
“别担心,我真的没事,不过是刚刚看完一本十分滑稽荒谬的爱情小说,觉得里面有一句话挺有意思,想要念给你听……你要听吗?”
我心口一跳,说:“是。”
“念。”他的嗓音出奇沉静。
“林小姐?”电话那头传来悦耳的声音。
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无休无止:“我找遍全世界才找到了你。”
我立刻打电话过去,当接线生请我稍等时,我既抱着些微希祈,又越来越觉得此举的愚蠢,也许他会住在公司里?也许会住在朋友处?也许冷家在纽约本来就有房子?为什么不安心等他的电话呢?说不定把刚才的话费加起来都够我买张机票飞去纽约了……
听筒里又是死寂,我竭力止住笑声,却止不住在脸上奔流的泪:“就这么回事。好了,要说的都说了,你公事那么忙,我不打扰你了。如风,再见。”我轻轻放下电话,对那头传来的急厉叫声选择了充耳不闻。然而在我要挂上它的刹那间,支撑着我保持冷静的理智从头到脚全线崩溃,我疾速收回听筒大声叫喊:“我从来没有像恨你一样这么恨一个人!你永远都别想再见到我,你这个坏人!骗子!我死给你看!”我扔掉话筒,凄厉的哭喊在空荡的屋宇中盘绕,我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反正也没事,我再度拿起电话,拨通纽约的总机,记下所有够得上档次的酒店名称和总机号码,开始一家一家地打电话去查询。查过一家没有就拨一次他的手机,拨不通就再往下一家查。查到第六家时,我骤觉自己是个傻瓜,怎么不首先往R.C.问个究竟?他可不是我,会随随便便只要过得去就行,而纽约首屈一指的大酒店非R.C.莫属。
我以为终有一日他会打心底在乎我,我甚至以为我成功在望了,然而在我鼓足勇气准备告诉他我的心意时,却意料不到他会在同一时候,用事实间接告诉我他的定夺,原来所有的甜言蜜语都不过是应景的台词,所有的情真意切都不过是当时冲动的情绪。
一个念头在脑中闪过。
从一开始就明白,期望他为了一个女人而有所改变,莫过于希祈太阳西升东落,却为何会一直抱着亿万分之一的希望,幻想有朝一日会出现奇迹?我多可笑多幼稚!难怪他要骂我蠢笨,我确实是天字第一号傻瓜!以致梦醒的一刻如此伤痛欲绝。
哪怕只是听听他的声音也好。
眼泪一直往下掉,我将车子驶得飞快。
掩不住内心的失落,我从来没试过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渴望可以立刻见着他。
我不会回家,不会去任何一处他知道的地方,再晚一些我连这辆车子都会扔掉,时至今日我已十分了解他不可思议的能力,我不怀疑如果他要找我,他会在踏上这片土地之前就已经叫人把每一寸地皮都翻过来,但是,我发誓我绝对不会被他找到!
罐子空了,我顺手把它放在落地灯旁的圆几上,视线掠过摆在那儿的复古电话,看看墙上挂钟,时针正指向两点,那么纽约应是夜里一点左右啰?他睡了吗?还是也在想着我?我拿起电话打他的手机,却听到一个柔和的女声请我稍后再拨,他把电话关了。
我永远都不要再见到他。
一幕幕记忆尽皆鲜明,似乎才发生在昨天。
呼啸的风中似乎传来谁冷淡的讥笑,是谁也曾经用尽生命在流着泪哭叫:“我和她们并没有什么不同是不是?到头来得到的都是相同的结局……”
直到前一天清晨的那杯牛奶,盛着他的歉意和体贴。
马连华院长的修道院,位于四周高墙林立的闹市区中心。
在冷府认识他,被他戏弄;在澄映家再次相见,在大街上被他掳走……给我戴上戒指;抱着我跃进泳池;把他自己当成生日礼物送给我……在三更半夜告诉我他将永远要我;设计使我逃课,在马路上接吻,在大街上跳舞,陪我玩过家家……将我绑在床链上;疯狂刺激的高速飞车……在母亲的坟前任我拳打脚踢;拍卖场上的扶持,以及夜夜的温存……
确切地说是位于闹市区中心的死角位置。
曾与他一起共度的时光,一个接一个片段在我的记忆中连续上映。
又小又旧的修道院之于周围宏伟磅礴的建筑群,犹如一抹枯败的干草掩藏在盛放的牡丹花丛的缝隙,颓败、寒碜、孤零,毫不起眼。之所以能存留下来没被征用开发,据说是因为从黄金分割以及运筹经济理论上分析,它在这段黄金地段上所处的位置,恰是最容易被人忽略的盲点,所以没有哪家企业或者建筑商对这么不碍事的一小点地方感兴趣。
不知不觉,和如风从认识到住在一起,原来已将近一年,想到他心里就有一股温暖的暖流,似流过身心,我终于是跨过了横亘在我和父亲之间的鸿沟,因为如风要暂时离开,而他不希望我在这段时间内孤单一人。那天早上他没和我道别,是不忍心吵醒我吧?
修道院的建筑非常悠久,可以上溯到清朝的哪一代皇帝年间,因而它灰色调的外观又给人以朴实的古典感,占地面积并不大,除了一个小教堂,一排曲尺形木质构架的厢房,还有就是与厢房长廊紧密相连的一个小庭院,院子里有花有草,有假山和小喷泉。
无名指上的钻戒随着罐子一下一下地晃过眼帘,异常耀目。
我躺在后院的草坪上,望着四角墙檐上一片狭窄的天空。
我打开冰箱拿了罐饮料,把自己扔在沙发上。
眼角的余光瞥见连华院长正穿过长廊向我走来。
开门进去,入眼就是一屋子冷清,一颗心一下子就空了一半。
在这小小的修道院里,包括她在内只有五个修女,每一个都已过知天命之年。
我在家里住了一晚,和房间里母亲的画像久别重逢,感触万千,以致彻夜未眠,第二天又和林智一起陪梅姨去购物,将近中午才回到我和如风的公寓。
安详的修女在我身边坐下:“孩子,你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父亲连连咳嗽,我睁着蒙眬的泪眼也笑出了声,忍不住双手揽上他的脖子。心底一酸,又流出泪来。
“嬷嬷,我没有胃口。”我把玩她黑袍的下摆,“我进来继承你的衣钵怎么样?”
“法律规定念大学就不能顽皮了吗?我偏要顽皮。”他怪叫,搂着娇小的梅姨,高大的身躯直往她怀里钻,“我现在是小孩,妈妈抱抱!”
她摇头:“你属于外面的世界,孩子,一时的冲动并不能解决问题。”
梅姨推开他:“站好!都念大学了还这么顽皮。”说着又忍不住笑出来。
“嬷嬷,你的话没有道理,从认识你到现在,和你做伴的念头我已经考虑了八年,这还叫冲动?”
林智笑嘿嘿地说:“她就是丑嘛,头发像杂草,眼睛像核桃,鼻子像胡萝卜,老天!我不堪打击,要晕倒了。”他倒在梅姨身上。
修女还是摇头:“你只是因为消极从而想到遁世,并没有一颗虔诚的心,允许你侍奉上帝是对主的亵渎,我不能这么做。”
“小智!”梅姨斥他,“怎么对姐姐这么没礼貌!”
我摘下左手的戒指戴到右手无名指上,在国外许多地方,这是身为修女的标志,我哈哈笑道:“嬷嬷你看,我已经和上帝结婚了,万能的主无分贫富,拯救众生于水深火热,他才不会弃我于不顾,况且我有大半辈子的时间可以用来还原一颗纯净的心。”
林智也在这时走进来,一看见我就嘴角一撇:“姐,你像个丑八怪,难看死了。”
连华慈爱地笑起来:“看来我没有办法说服你,好吧,孩子,你可以在这里住下来,直到你想离开,但是我不会允许你加入教会。”她的语气和缓而坚定。
我接过面纸,胡乱抹去脸上的泪,几个起伏之后,终于勉强止住哭声,我不好意思地叫了声:“梅——梅姨。”
我向长廊努嘴:“找你来了。”
她取了纸巾盒递给我:“好了,好了,来擦一擦。”
伍修女走了过来,给我一个温和的微笑,对连华道:“院长,你有朋友来访。”
梅平在这时推门进来,先是一怔,眼角迅速濡湿,脸上欢喜难抑。
连华执起我的手轻轻拍了拍:“把戒指戴好,去吃点东西。”起身偕伍修女离去。
“爹地。”我唤,半跪在他面前,泪水继续狂涌。
又剩下我一个人,独对四角檐上那片狭窄的天空。
好半晌,他的手复又拍上我的背:“好了,没事了,别哭啊。”话音粗浊不清。
我想我是睡着了,然后我是被冻醒的,深秋的黄昏已经有了很重的凉意。
眼泪和情感如同决堤的急流,我放声痛哭:“爹地——对不起!对不起——爹地,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以为——以为——”
“醒了?”有人说。
他意外失措,半侧过身子轻拍我的背部,着急不已:“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告诉爸爸,爸爸一定帮你解决。”
我一骨碌坐起来。
我再忍不住,伏在他的背脊失声痛哭。
几米外有一位女子席地而坐,嘴角含着一根青草,神态安和地看着我。
“一晃眼你都长这么大了。”他感慨万千,英雄迟暮般喟叹。
她约莫二十七八的年纪,虽然是盘腿坐着,不难看出长得很高,穿着宽松的白衬衫和洗得像白帆似的旧牛仔裤,身子瘦削得似不盈一握,却又依稀可窥极有韵致,薄碎遮额的短发,五官清越潇湘,一张灵气逼人的瓜子脸似曾相识。
眼泪掉得更凶,回首来时的路,教人情何以堪。
我心里赞叹,这才真正是吉卜赛女郎流浪的风姿。
我看向框中的三人合照,他一手揽着母亲在怀,一手将我托坐在他宽厚的肩头。那时候他好年轻,浓眉虎眼,方正的脸庞熠熠生辉,母亲情意绵绵地依偎在他的臂弯内,一岁的我嘟着笑脸,坐在他的肩头手舞足蹈,与我钱包中那张裁剪工整的小照同出一辙。
“你应该拿一把吉他到大草原上清唱‘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说。
“嗯。”他哽着嗓子应了一声,右手搭上中间的抽屉,拉开,拿出里头的相框来,指腹久久地摩挲母亲的面容。
“我确实会弹吉他。”她微笑回答。
“爹地……”
“你就是嬷嬷的朋友?”我从未曾在后院见过陌生人,可想而知她肯定是和我一样,与这座修道院或是院里的某位修女关系匪浅。怎么嗓子有点发痛,着凉了吗?
泪水大滴大滴地坠落,溅洒在他的领襟,爹地……多少年了,每一个夜里从梦中惊醒的时刻,辨不清是恨是爱,总在泪水浸湿枕巾的同时,在心底默默地一遍遍地唤着这两个字。
“你的嬷嬷是指连华吗?是的,我是。”
咽了口口水,十五年之后,我终于发自内心叫出那一声:“爹——地。”
“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你?”嬷嬷没有向我提起过有这么一位朋友,不过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她的朋友我本就一个都不认识。
我朝他走过去,每走一步心里的难过和自责就沉重一分,我欠负他的只怕终此一生都无法偿还,愧悔地避开他的目光,我移步到他背后,像电影里放慢的镜头,我的手提起,放在他的肩头,轻缓地为他捶起背来。
“因为工作需要我居无定所,很难得会回来一趟。”
房门合上,整个世界就只剩下我和父亲单独相对。
“嬷嬷叫你来做我的说客?”
“他早上特地给我来过电话,我们知道他有事了。”她善解人意地,看了看父亲和我,又笑道,“你们父女先聊聊,我去看看晚饭准备好了没有。”
她清声连笑:“她叫我来陪你聊聊天。”
“嗯,那个——”我踌躇该扯什么借口,“如风他——”
出于一种我自己也不明白的原因,我对这位美丽的陌生女子有莫名的好感,而且此刻我确实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她比年迈花甲的连华修女与我来得更贴近。
“潇潇你回来了?”梅平热切招呼。
“认识院长嬷嬷是在我十二岁那年。”我又躺下,想到了什么就随口说,“我离家出走,像一条没有人要的到处流浪的小狗,和别的没有人要的小狗打了一架,之后又被一条真正的野狗欺负,我慌不择路地逃跑,结果撞上路过的嬷嬷,她把我捡了回来,我在这里住了一个星期。从那以后我时不时就过来一趟,多数是心情不好的时候,来忏悔、告解,寻求心灵上的一份安宁和平衡。嬷嬷对我很好,就像对待她的孩子,其他修女也很好。”
他看见了我。
我沉默了,从某种意义而言,这里是我秘不为人知的另一个家。
父亲的手覆上梅平的,向后斜侧回头:“怎么还没回来——”
如果当年我的人生中没有这一处缓冲点,很可能现在会是躲在某条阴暗的小巷里吸着大麻,或是因为打架杀人而蹲进了监狱。而基于某种恐惧失去的自私,我不肯和任何人分享这处秘密居所。在这里,我能够获得完整的关注和爱护,连华院长有时近似母亲的替代。
想到这一点,我全身都渗出了发憷的冷汗,从来没有这样庆幸,事情还未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从来都没有这么衷心感谢过神明,在大错特错后仍有改过的机会,多么幸运。
从来没想到自己会有用得着这一个小秘密的时候,是不是潜意识里我一直害怕、一直担心会有这么一天?所以才一直都对他有所隐瞒……
失妻之痛已是痛彻肺腑,每日里还得忍受少不更事的女儿刀戟相向的折磨,我不能想象这十几年来他承受着多么巨大的创痛,如果不是有梅姨一直在身边给他陪伴和抚慰,如果不是有林智的存在弥补着亲子之情,充填了他精神和心灵上的空缺,真怕他无法支撑到今天。
“连华不会赞成你入教的。”清悦的语调打断了我的思绪,“其他修女也不赞成。教规严苛的束缚,不是你凭想象能感受到的。”
刚耿威严的他这一生从未向任何人低头,然而在过去这许多年,他到底以何等广阔深沉的宽容忍耐,来包涵他不分青红皂白的女儿,只因他怜惜和歉愧女儿无母,于是不忍管制而予以最大限度的纵容溺爱。普天之下,唯父母的爱是真正无私,永远不计回报。
我对着天空笑,时至今日,连华修女仍然把我当做那个十二岁的小孩来疼爱。
我没有惊扰他们,定定望着父亲棱角分明的侧面,百般滋味在心底泛滥成潮。
“嘿,告诉你一个秘密,从第二次来这里开始,我偷偷准备了一个小本子,如果我想当修女就在上面画一道横杠,很想的话就画两道到三道,等到下次再来,如果不想当修女了就划掉横杠,会划掉多少道随心情而定,如果还是想当修女的话,就加画横杠。我每来一回,本子上的横杠或加或减,八年来我在那小本上画画删删,画得多删得少。”
如果母亲在天之灵,亦能看到我所看到的,相信她也会为他感到欣慰。
我润了润唇:“好笑的是有一回我把上面的横杠删得一道不剩,而最近一次却是连夜把整个本子画满为止。”
父亲坐在黑色皮椅内,面向窗户闭目养神,梅平站在他身后,纤细的双手在他肩背上细致慢悠地捶捏,夕阳的余光从窗户射进来,渲染出一种昏黄的安详色彩,两个相互衬映的身形,在宽敞空间里构出合衬的和谐,就似一幅古旧的相濡以沫的国画。
“再大的打击都总有过去的一天,而一旦入了教你就永远无法退出,你不认为应该更慎重一些吗?”她面上流露出忧虑。
站在书房门口,有那么一瞬我仍是怯场,头靠在门上深深呼吸一口气,权当是补充勇气,没有敲门,我直接握着门把轻轻旋开。
“如果我告诉你,有一个念头在你的意识中反复出现,整整八年持续不去,八年后你要做那件事的强烈想法,已经到了你不能不去做它的程度,你觉得有没有道理?”思路逐渐清晰,似乎自发理出了头绪,我不知道是在告诉她,还是想说给自己听,“也许多年来我一直就在等这样一个契机。”
二十年了。
一个可以促使我最后下定决心的成熟的时机。
映进眼帘的每一件摆设都那么熟悉,这屋子里的每一度空间,都残存着我年少时遗留下来的影子,或笑或哭,或静或动,从小到大,纵横交叠,错综散落在每个无声角落。
我慢慢坐起来,似乎是想通了,却又似乎是若有所失。
我向她挥挥手,走向书房。
她摇头:“连华不会应承你的。”
她赶紧停下来回答:“都在书房,少爷在楼上。”
“这点根本不是问题,八年前我就想好了让她应允的办法——如果我在她面前把两只手腕的静脉都割开,你说最后她会不会答应?”
“老爷和太太呢?”我追着她的背影问。
她震惊不已,继而是更深的忧虑:“你当真决定了?”
她惊讶,然后就笑咧了嘴:“有!有!还是太太亲自下厨呢!我这就去开饭,就等小姐了。”她语无伦次地急脚往饭厅走去。
二十岁出头的时光,对“一生”而言或许很短暂,然而女人的一生除了还未结婚生子,还有什么我未经历过的?在大喜大悲之后,对生命的爱恨嗔贪怎么可能会不看淡?
我真有那么恐怖吗?忍不住笑出声:“我中饭都没吃,饿死了,有没有焗汁排骨?”
“事不宜迟,明天我就加入嬷嬷的行列。”虽然不想承认,但我知道自己有一半是在赌气,母亲不能留在世上陪我,如风——不在乎我,我不相信连最疼我的嬷嬷也不要我。
走进林家第一个见到张嫂,她一脸惊喜地迎上来:“大小姐你回来了!”话一出口就立在原地,样子极为不安,似乎是骤觉自己过分热切。
那女子不以为然地看着我:“至刚易折,你太固执了。”
回头望向沉寂群碑中维系我心的那一个,是她原谅我了吗?
心头微震,记忆中有谁也曾说过我固执?
离去时心里难得的竟十分安宁。
她看看表,站起来拍拍裤子:“我该走了。”说完又蹲到我面前,用一种说不出来的深沉沧桑的目光看着我,“请听我最后几句话,当你心里还爱着一个人时,你永远无法强迫自己去爱上任何别的男人,包括上帝。另外,你或许可以逼迫连华屈服,但你的任性只会使她余下的有生之年都在悔恨中度过。”
思绪紊乱至极,我开始和母亲说话,说父亲,说如风,说雨盈和方澄征,将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巨细无遗全部告诉她,直到喉咙沙哑,夕阳西下,我才记起要回林家吃晚饭。
她再次站起来,俯首看着我:“除非你承认自己软弱得一无是处,否则就不要一径地纵容自己逃避问题。”说完她转身离开,身影翩若惊鸿。
我将手中的花也摆在地上,在母亲面前坐下来。我见不到她活生生的面容,然而始终相信,她一直存在于另一个时空,以她一贯的慈爱无声无息地关注和庇护着我。
我扛着有些昏沉的脑袋再次躺在草地上,对着墙檐上的天空兀自发呆。
心头愈是酸涩难禁,眼泪愈是不肯外流。
肃穆无人的静谧教堂里,我主耶稣在十字架上向世人呈献他永恒悲悯的微笑,我穿着黑袍,戴着修女帽,用无声的句子向主述说我的际遇,告解这许多年来的罪孽。
大概是有人来告诉她,唯一的女儿快要结婚了。
恳求他给我宽恕和指引。
一大束的贵族百合,以紫罗兰、百日草和勿忘我做衬饰,纯白的百合花中间,一枝幽静的红玫瑰在秋阳下格外耀眼。碑上的小照中,母亲一如既往地笑着,温柔而又幸福。
在圣坛前从早上跪到下午,我忘了晨昏,忘了身在何方,直到身后教堂的门发出“吱呀”的声响,紧接着是纷沓杂乱的脚步声,我听到一声尖叫:“潇潇!你不会真的——”
远远就看见她的墓碑前摆着鲜花。
雨盈?我惶惑地想起身,教堂一阵倾斜摇晃,我又扑在了地上,这才察觉双腿因跪压过久而剧烈麻痹,脑袋晕眩得厉害。我勉强回过头,迅即惊愕得都忘了要站起来。
好久没梦见她了,直到昨晚。
父亲、梅平、林智、冷伯父、冷伯母、雨盈、澄映和方澄征,还有昨天那位陌生的女子,一个个脸上都是震惊过度以致作声不得的神情。我被他们的阵势吓到了,而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雨盈已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还跺着脚大叫:“不要!潇潇不要!”
可我真的无处可去,又拨给澄映,然而刚拨出去屏幕就跳断了,索然无味之下我也懒得再重拨。漫无目的地前行,愈发觉得空虚,于是我决定去探访母亲。
她没来由的哭喊弄得我手足无措,心头更加惶急,一时之间舌头打了死结。
才报上名字她就哇哇乱叫,告诉我说她的小阿姨这两天就要从瑞士回来,小阿姨这个小阿姨那个,兴高采烈地叽喳不停,我被她的连珠炮轰得头昏脑涨,只有唯诺声声,待到她终于想起问我找她有什么事时,我已经想不起来我有什么事了,于是挂掉。
一阵清晰的脚步声响起,连华从里间走出来,紧接着另一阵清晰的脚步声响起,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形,逆着光线从教堂门口大步走进来,那一刹教堂里似有万千幽灵飘过,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心底发憷的森冷寒意,慌乱的众人下意识退到两侧,腾出毫无阻拦的通道,一脸愤然的林智才站出来又被梅平拽了回去,雨盈在看见他的瞬间也不自觉噤若寒蝉。
百无聊赖,我拿出电话拨给雨盈。
意识被强烈的恐惧慑住,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飞扑向走到身侧的连华:“嬷嬷!”
若说每一个生于世上的人,在冥冥之中都有其最终归宿,那么,我的呢?
再快也快不过那人疾如鹰隼的手,身子在下一瞬跌入他的胸膛,震得我五脏六腑都移了位,我狂叫:“嬷嬷!”
车子游走在川流不息的马路上,人海茫茫我竟不知该将它驶向何方。
“嬷嬷?!”紧继一声讥诮的阴恻的冷哼,我的帽子被扯下,身上长袍被撕为两半,他抄起圣坛上的器皿砸向神像,与此同时将我拦腰箍离地面。
在空寂无人的屋子里只能听到钟摆的声音,还没到中午,我就已经无法忍受,从那能把人逼疯的苍白静谧中逃了出来。
我头脚朝下动弹不得,只听见许多声巨响,夹杂着女子的惊叫“如风住手!”却叫不住连绵震耳的“砰砰”声!当最后毁灭的响声戛然而止,我被放了下来双脚着地。一只手抬高我的下巴,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颚骨,那个似从地狱最底层脱身出来的鬼魅唇边含笑,眼底却是薄薄的一层碎裂的寒冰。
我端起牛奶,瞪着纸条,不知笑好还是哭好,他永远关心我的胃超过关心我的心吗?
“不忠的小东西,你要嫁给上帝?”
字迹遒逸狂羁:公事、纽约。
我呆呆地看着他,身边有谁在呼气,说:“孩子,你吓坏她了。”是嬷嬷的声音!我条件反射地尖叫:“嬷嬷!嬷——”
良久,我移步过去,拿起那张纸。
什么东西?是什么东西……我在哪里?谁?是谁……在吻我……谁在安抚着我……是谁的动作那么温柔,让人眷恋……就像如风——
一张白笺。
我怔怔地望着那双寒怒未去的黑眸,似焦灼愤怒,似懊悔疼惜,似狂躁和恐惧,说不清都有哪些神色,繁纷复杂得让我无法辨认。
一种莫名的恐惧油然而生,不会的!我不相信!我不死心地继续搜寻,视线最终落在窗边妆台上,那上面有一缕清晨的阳光,一杯仍冒着热气的牛奶,还有杯子底沿压着的——
他紧了紧贝玉般的白齿,手臂一带将我抡转到身侧,正面对上连华,他阴声细气地说:“听着,你是用什么仪式让她入教的,就用什么样的仪式把她还给我,一个一个步骤来,再微不足道的细节都不准省略。”
我环视空荡荡的大房,侧耳倾听,盥洗室、卫生间、更衣室、露台,没有丁点声响,卧室里死寂得可怕,枕边床上仍残留有他体温的余热和独特气味,而人却像是凭空消失。
耳朵中钻进他的说话声,双眼所见却是像被联军洗劫过后的现场,老天!我傻了眼望向连华,她正和气地答话:“这不可能。”
还是无人应声。
如风的脸一沉,也和气地笑了起来,特有的冷酷残忍在那一笑中显露无遗:“要将这么小的地方夷为平地,我想我用不着出动轰炸机,铲土机就可以了。”
收回迈到一半的右腿,再叫:“如风!”
连华微笑:“我们没有退会仪式——”
没有答话的声音。
“识相的现在就去给我准备。”
我掀开被子跳下床:“如风!”
“也不需要。”
将醒未醒之际我把手搭过去,模糊恍惚地想抱住那个有体温的大枕头,搂空的感觉钻进意识,我一下子睁开了眼睛,乍见自己身在卧房的床上,我大喜过望,他回来了!
“我再给你三十秒。”他双手一抬,我在下一秒被举上半空,他昂首看我,眼中棱角尖锐的冰碎仿佛就要喷将出来,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这次我绝不轻饶你。”
情在不能醒
他好可怕——
人在月胧明
“我——我——”我在天旋地转中坠入无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