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糯望了过去,沉默了几秒:“不用,热一下就行了。”很快,她垂下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饿了。”
应书荷把安糯送回了家,怕安糯今晚还会不舒服,干脆留在她家里住。应书荷看着带回来的粥,也不知道该不该喝:“糯糯,这粥我要不扔了吧?我再给你熬一份。”
想到她可能一天都没吃东西,应书荷也没再说什么。
安糯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隔天醒来,安糯的烧彻底退了。
应书荷回忆了下:“高高瘦瘦的,挺帅的。”
应书荷看着她把饭和药都吃了才出了门。
安糯垂下眼,盯着那碗粥,忽然问道:“那个男人长什么样?”
将杯中的水喝完之后,安糯再度盛满,拿着水杯走进房间里。她坐在飘窗上铺着的垫子上,拉开窗帘,往外看。
应书荷指了指放在旁边的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碗粥:“这个是那个男的买的,说是赔礼。”
她的脸色尽管还有点苍白,但在光的照射下通透明丽,眼睛清澈明亮,视线缓缓向下垂,扫过蓝天白云、远处的高楼大厦、枯树上的白雪,最后停在了小区外的那间诊所的牌子上的那6个字——
“走了呀。”
温生口腔诊所。
闻言,安糯的眼神滞了滞:“那人呢?”
安糯盯着看了半晌,用手抓了抓垂在鬓间的头发。她收回了眼,双眸里带了点心烦意乱。她将杯子放在一旁,顺手拿起放在旁边的手机。
“一个男人接的,说他在路上不小心撞到你,送你来医院了。”
安糯点亮手机,想打开游戏玩,却不小心戳到了旁边的QQ图标,99条的未读消息一下子就跳了出来。她正想关掉,目光匆匆瞥过,又看到了熟悉的名字。
“……”
大概是来索命的吧:“啊啊啊啊啊你快回复我行吗求求你了。”
提到这个应书荷就气:“我给你打电话了呀,你发烧快40℃了都不跟我说?”
安糯的额角一抽,直接把QQ关掉。半分钟后,她叹了口气,满脸烦躁的将QQ重新点开。她的腮帮子鼓了下,指尖迅速地向上划,看着对方之前说的话。
安糯出了一身汗,神情憔悴,嘴唇惨白得吓人,但是感觉比先前好了不少。她抬手抹了抹额头,声音沙哑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大概是来索命的吧”:糯纸糯纸,信树那边说还要再修一下……
应书荷看着她的眼里带着担忧,问道:“好点没有?”
“大概是来索命的吧”:真的,最后一次了。
安糯是被护士拔针的动作弄醒的,醒来看到旁边坐着的人变成了应书荷。
“大概是来索命的吧”:会给你加价的,呜呜呜呜呜。
她听到自己似乎很小声很小声地回答了“没有”。
“糯纸”:……
“安糯,你吃东西了吗?”
“大概是来索命的吧”:啊啊啊啊啊!你终于回我了!
可能是看到了她的病历本。
看到这句话,安糯突然有些后悔一时冲动回复她。
安糯费力地掀了掀眼帘,看到那个男人把身上的外套脱了下来,盖在她的身上。她又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之际,好像听到那个男人喊出了她的名字。
安糯是一名全职插画师,从大一开始就陆陆续续地给杂志社和出版社投稿。
旁边似乎坐下了一个人。
从一开始没有人要她的画,到后来会有人主动找上门恳求她动笔,这期间的辛酸甘甜她从来忘不了,所以她从不忘初心。在工作这方面,客户有什么样的需求,安糯都尽可能地一一满足。
安糯走进输液室,等着护士过来给她挂水。她把半张脸都埋进围巾里,还是觉得难受得紧。
但她从来没见过比信树还难搞的人。
是跟她一起上出租车的那个男人。
信树是一个很出名的言情作家,性别不明,五年前在网上发布了他的第一部小说,是一部悬疑言情文。如果他没有别的马甲,便称得上是一炮而红。这部小说当时反响很好,很快就有出版社和影视公司找到他。接下来的几年,因为有第一本的铺垫,也因为接下来的作品都很不错,他在网文圈走得十分顺利,名气也越来越大。
安糯点点头,出了门诊室,扶着扶手慢慢向上走。她的脑子晕乎乎的,觉得呼出的气烫得可怕。在楼梯间转弯处,安糯看到她后面跟着一个男人。
而安糯这次的工作,就是给信树画新文的出版封面和里面的插画。
这个时间只能挂急诊,安糯走到挂号处缴费挂号,而后走到内科门诊室去看病。医生开了单子,让她到二楼去挂水。
信树这本书写的是一篇青梅竹马的文。安糯先听取了他的要求,事后还将全文看了一遍,以求能画出信树心中的画。
幸好,出租车就停在医院门外不远处,安糯走几步路就到了。
但安糯交稿之后,被驳回了几十次,并且次次都有吐槽的理由,让她无以言对的理由。
安糯到医院的时候,是坐在隔壁的男人叫醒她的。安糯睁开眼,讷讷地点点头,道了声谢,慢吞吞地下了车。
这个人最有毛病的一点就是:不管怎么驳回她的画,每次都一定会强调一遍,一定要让糯纸来画。
安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完全没有精力去思考他为什么上了自己拦的车,只想着目的地一样,好像也没什么好计较的。她的脑袋靠着车窗,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路。
那段时间,安糯崩溃到一条条地去翻信树的微博和小说评论,想看看是不是有她的粉丝去喷了他的文,以至于他这样针对她。
安糯正想让司机开车的时候,刚刚的那个男人从另一侧的门上来,对司机道:“去附近的医院。”
上一次,她实在忍受不了,立刻拿出画板修改了最后一次,把文件发了过去,而后愤怒地对着编辑喷了几句信树的吹毛求疵,立刻关了QQ,之后便没再登录过。
安糯自己也使了劲,憋着气站了起来。她轻声道了谢,恰好看到一辆出租车往这边开来,连忙抬手将车拦住。她走了上去,把车门打开。
安糯深吸了口气,忍了忍,还是发了句话过去。
他的脸上戴着御寒用的口罩,裸露在外的那双眼和早上看到的那双重叠在了一起。看到她的脸,男人的目光一顿,伸手握住她的手肘,缓缓地使了力:“起得来吗?”
“糯纸”:这次又是什么原因?
好像是那个牙医……
“大概是来索命的吧”:信树说男主嘴角的笑太僵硬了……
“你能扶我起来吗?”她的声音有点虚弱,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人,忽地就愣住了,但想说的话还是说了出口,“我不是碰瓷的……”
“大概是来索命的吧”:一看画手就没谈过恋爱……
安糯嗯了一声,手撑着地,艰难地坐了起来。
“……”什么玩意儿?
男人立刻蹲了下来,轻声问:“您没事吧?”
安糯瞬间气笑。
安糯完全没力气,整个人一下子就倒在地上,所幸穿得厚,地上还铺着一层雪,也不觉得疼。
“糯纸”:你能让他一次性说完不?这分了几十次说,不累?
出了小区,安糯捂了捂脸,打算就站在附近拦车。她垂着脑袋,没有看路,因为头昏脑涨,走着走着就变了线路,忽地就撞上不远处的一个男人。
“大概是来索命的吧”:啊啊啊,你别生气呀……
安糯不敢再拖下去,裹了个大外套,戴上个遮住半张脸的围巾便出了门。她觉得全身都在发烫,却感觉异常地冷,走路的时候像在踩棉花一样,没有任何实感。她伸手将大衣裹紧了些。
安糯抿着唇,还是决定憋下这口气。
大概是因为今天病还没好又吹了风,所以她又烧了起来。
“糯纸”:我改最后一次。他再有问题找别人吧。
39.5℃。
安糯把最后一句话发过去后,发泄般将手机扔到了面前的软垫上。她侧过了头,目光向下垂,重新看着楼下的那家诊所。
安糯一睁眼就觉得不对劲,全身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她难受得直冒眼泪,感觉整个世界似乎都在摇晃。安糯爬了起来,甚至连站都站不稳,她拿出医药箱,从里边翻出温度计,测了体温——
巧的是,那个牙医刚好从别处往那儿走。
安糯醒来的时候,时间刚过下午六点,但窗外的夜幕已然降临。今天的星星格外亮,繁星点点闪烁着,旁边的月亮看起来都逊色了不少。
尽管这个距离有些远,而且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但安糯还是很确定,那个就是当时见到的那个牙医。
但一到生病的时候,安糯最强烈的想法,还是想回家。
他身上的白大褂已经脱了下来,换成了一件黑色的大衣,背影挺拔高瘦,步履稳健地走进了诊所里面。
果然,每个人都一定会有脆弱的时候。之前她的想法是,想一个人在外边生活,学会独立,不要什么都靠父母来帮她。
安糯的手抚上了窗户,晃了神,她就这样看着诊所的门口,发了半个小时的呆。等安糯再回过神的时候,自己已经拨通了应书荷的电话,耳边传来几声嘟嘟声。
安糯拿起手机,上网看了眼下周回川府的机票。
没过多久,应书荷就接起了电话,软软的声音传来:“喂?”
可能不会再见到了吧。
安糯眨眨眼,有些紧张地舔了舔唇:“你下次什么时候去看牙齿?”
安糯倒了杯温水,拆了几颗药灌入口中。突然想起今天遇见的那个牙医,她的眼神有点失望又空洞。
应书荷像是察觉不到她语气里的异常,随口道:“噢我想想……对了,刚刚何医生说13号再去一次呀。”
进家门后,安糯换了双羊毛拖鞋,随手把身上的包扔到沙发上,见它因沙发的弹性掉到地上,她也没什么反应。她摸了摸因为吹了风似乎又开始发热的脑门,没有半点胃口吃午饭。
13号……
不知道里面的人是怎么解决放在外面的垃圾的,总之安糯每次再路过的时候,邻居的门前依旧空荡荡的。
安糯在心里算了算时间,还有一周。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到应书荷继续开口,像是深思熟虑后说出来的话:“如果你想见那个牙医,你可以去洗牙呀。”
之后再见到,也都是对面的人只露出一只手,把垃圾放在门外。
闻言,安糯轻嗤了声:“那破诊所我才不会去第二次。”
有一次安糯出门的时候,对面的门也恰好打开。当时她是有点好奇的,也因此,刻意放慢了脚步。然后,她看到从门缝里伸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提着袋垃圾,飞快地将其放在门口,像是躲避瘟疫一样,全程没有超过三秒,立刻关上了门。
说完安糯便挂了电话。
但最近这两个月,这间房子倒是有了些动静。
过了几分钟,安糯拿起抱枕捂住自己渐渐红透的脸,脸蛋上的热度让她开始怀疑自己可能下一秒就要开始冒烟。她将抱枕扔到旁边,盯着面前的手机,表情像是在挣扎。
安糯有些纳闷地收回了眼,拿出钥匙开门。搬来这里半年了,她一直以为对面没有住人。她从来没见有人出来过,虽然也有可能是她出门少的原因。
很快,安糯别开了眼,望向外头的那间诊所,下定了决心。
对面邻居空荡荡的门前多了个纯黑色的垃圾袋,鼓鼓囊囊的。
安糯拿起手机,在网上查了查那个诊所的电话,拨通:“您好,我叫安糯,安心的安,糯米的糯,想预约一下时间,在你们的诊所洗牙。”
出了电梯门,安糯边往外走边在包里翻找钥匙,走到5A门前。没走几步,身后突然响起了轻弱的关门声,嘭的一声,惹得她下意识就回了头,向声源望去。
听到对方问需不需要指定牙医的时候,安糯沉默了几秒,脑海里飞速地回忆着,今天他从自己旁边路过的时候,胸牌上写着——
安糯收回了视线,转身过了马路,右转直走,走进了离小区门口最近的12栋,上了5楼。
“陈白……”安糯慢腾腾地吐出了两个字。
玻璃门紧闭着,门外空无一人,却有无数因进进出出而留下的脚印。下一刻,牌子上的积雪掉落下来,吧嗒一声响起。
第三个字确实没看清……
安糯抬起了脚,靴子在雪地上发出吱吱的声响,她转头,瞥了眼不远处。
那头儿立刻接过她的话:“好的,帮您预约了陈医生。那安小姐是想什么时候洗牙呢?我这边看看能不能帮您安排到。”
车子发动,在道路上行驶而去。
“啊——”安糯顿了顿,几乎没有半点思考,很快就道,“尽快吧。”
“好。”
安糯拿着手机,将光着的脚套进拖鞋里,趿拉着走出房门。她推开旁边书房的门,坐到书桌前,打开电脑,翻出之前画的那张封面,开始在画板上修改那幅图。
闻言,应书荷收回开车门的手,说:“那你自己注意点,不舒服就给我打电话。”
画面上是一男一女,正值年少,阳光穿透树叶间的缝隙,在地上以及两人的身上留下斑驳的光,女孩儿蹲在地上,逗弄着趴在台阶上的猫。站在她身后的少年脸上淡淡,深邃的眼眸闪着光,双手插兜,视线定定地望着她,嘴角带着柔和的笑。
外头还下着雪,零零散散地坠落在安糯的发丝和衣服上。她站直了身子,跟应书荷摆了摆手。见应书荷还有下车的想法,她皱眉道:“你就那么想我在外面吹风吗?”
过了好半晌,安糯修完图稿,伸了个懒腰,再三确认没什么瑕疵之后才登上QQ,把文件发给编辑。她坐在位置上发了会儿呆,很快就把眼镜摘下,回到房间里。
安糯掩唇咳嗽了两声:“真不去医院了,我回去睡会儿就好了,没什么大事。”
安糯再次坐到飘窗的位置上,单手扶在窗户上,抿唇向外看。茶色的短发被她全部扎了起来,随意团成一个小小的“丸子”,在光的照射下散发出莹润的光泽。
半晌,不远处开来一辆出租车,安糯伸手拦住,打开后门让应书荷先上去,而后迅速把门关上,看到她瞬间瞪大了的眼。
安糯盯着看了一个小时,偶尔分心看看手机,也只见他出来过一次。
应书荷没再说什么,却在心里暗暗吐槽:是啊,弯下腰就是为了仔细看看他的鞋带有没有开。
男人把口罩摘了下来,因为距离远,安糯看不太清他的五官。他叫住了刚从诊所里走出来的一个人,看上去像是在嘱咐什么。还没超过一分钟,他便跟那人道了别,回到诊所里。
安糯被这声音惹得有些心烦,很刻意地重复了一遍:“我就是提醒他鞋带开了而已,没想干什么。”
又过了半小时,诊所的门再次打开。
空气中再度飘下了纷纷扬扬的雪花,远处的屋顶上还有之前留下的残雪,像是点缀其上的小白点。两个男生在旁边的人行道上打闹着,其中一个男生弯下腰,嬉皮笑脸地团起一个雪球,塞进另一个男生的衣服里,哀号声和嬉笑声传来,十分热闹。
安糯看到他又换成了那件黑色的大衣,转头跟诊所里的同事道别,随后走到斑马线面前等着绿灯。过了马路之后,因为被建筑物遮挡,安糯看不到他的身影了。她收回了视线,双手抱膝,眼神呆滞。
应书荷也没拆穿她,闷笑了声。
过了一会儿,安糯站了起来,从飘窗旁边的柜子里拿出一台很久没有用过的笔记本电脑,里面还有她配套买的鼠标和画板。她把电脑放在飘窗前的软垫上,看着窗外。平时基本注意不到的“温生口腔诊所”六个字,此刻在她的视线范围里,却像是在发光,异常惹眼。
闻言,安糯眼神一滞,也有点茫然。她的表情看上去不太自然,但很快就恢复正常:“你听错了,我提醒他鞋带开了。”
安糯垂下脑袋,慢腾腾地在画板上写了四个字——
应书荷适时开口,话里还带着很明显的好奇:“你刚刚怎么就怼那牙医小帅哥了?”
“温柔先生”。
安糯哦了一声,没再多问,下巴往围脖里一缩,只露出小巧的鼻子和清澈的眼,盯着来往的车。
去诊所的那天,安糯起了个大早。她到厨房里热了杯牛奶,煎了两块土司,吃完之后,她又到卫生间里刷了五分钟的牙,反复检查嘴里没有残渣之后才放下心来。
两人在路旁站着。
安糯走进衣帽间,来来去去地翻着挂衣杆上的衣服。半晌后,她烦躁地皱皱眉,从其中一个柜子里拿出一件暗色薄线衫,没过多久便放了回去,换成一件亮色的。
应书荷盯着她,盯得她不自在地别开眼时,才慢腾腾地开了口:“还好吧,不疼,而且麻药还没过。”
安糯拿出一条半身裙,有点纠结:感觉光腿穿裙子比较好看,但如果被他看到了会不会觉得自己要风度不要温度……这样印象会不太好吧。
安糯走在前面,问她:“怎么样?现在还疼不?”
安糯咬了咬下唇,不爽地说了句:“管他呢。”
付了钱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诊所。
下一秒,她就把裙子放了回去。
那个牙医还站在原处,淡然地往这边扫了一眼,视线没有一丝停顿。几秒后,他的下颌向下一敛,像是在笑,很快便走进了诊疗室里。
“……”
“你……”应书荷回头看了一眼。
好像很多人都说她穿红色的衣服好看……
应书荷站在原地,被她一把扯过往前台处走,步伐仓促凌乱。
安糯踮起脚,打开上面的柜子,抱出一堆红色的衣服。她将全部衣服摊开,几乎没看几眼就全数塞回了原来的柜子里。
说完之后,安糯稍稍向后退了一步,顿了下,然后重新向前走了一步,诚恳地鞠了个躬,转身走向应书荷的位置。
感觉还没她前几天穿的那件红色的毛衣好看。
“……”
安糯坐到地上,脑袋搁在膝盖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几分钟后,她打通了应书荷的电话。
安糯定了定神,没等他说话就抬脚往应书荷的方向走,没走几步就开始往回走,站定在男人的面前,面不改色,泰然自若地说:“对不起,我刚刚态度不太好。”
大概是因为还在睡觉,安糯等了好一会儿,应书荷才接起了电话,说话口齿不清的,还带着点起床气的不耐:“喂?哪位呀?”
眼前的人大半张脸被口罩遮挡住,但安糯依然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愣了一下。
安糯眉宇间是满满的忧愁,像是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难题中。她的心神不定,也没察觉出应书荷话里的怒气:“我没衣服穿,怎么办哪……”
安糯按捺着心中的紧张,盯着他的脸,面上不动声色,看不出什么情绪,唯有那秀气的眉毛微微蹙了起来,眼尾上挑,带了点不耐烦:“谁让你让开了,我出得去好吗?”
应书荷的神志稍微清醒了一些,想起了安糯家里那个巨大的衣帽间。随后,她将手机放到眼前,看了眼时间。
空气似乎停滞了一瞬。
早上七点。
一双很好看的眼睛,深黑的底,却闪着亮晶晶的光,宛若一片波澜不惊的湖面,星辉落满其上。
几乎没有多余的考虑时间,应书荷直接挂了电话。
安糯恍若未闻,她舔了舔嘴角,抬起了头,如她所料,撞上了那双眼。
安糯:“……”
前面的应书荷见安糯没跟上,转过头看了一眼,催促道:“糯糯,快呀。”
最后安糯还是决定一切从简。她仔细想过了,去洗个牙还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话,这不就跟在脸上写“我要泡你”四个字一样吗?
纯白色,格外晃眼。
安糯穿了条深蓝色的九分牛仔裤,套了件纯黑色的中领毛衣。她回忆了几秒,拿了件及大腿根部的黑色大衣穿上。
安糯的呼吸滞了滞,抿着唇又挠了挠头。从这个角度能看到面前的人垂至膝盖的医生袍,因为之前的动作还微微晃荡。
安糯走到全身镜前看了一眼,有点嫌弃那件黑色的大衣,但她的嘴角还是慢慢地翘了起来。她把外套脱了下来,回到房间里化了个淡妆。
刚走到门口的位置,安糯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双白色的鞋子。鞋子的主人停下了步伐,往外侧挪了一步,似乎是给她腾出位置出去。
折腾了一番后,安糯回到衣帽间,重新穿上那件黑色大衣,扯下一旁的一条暗红色格子围巾裹上。她从柜子里拿出一顶黑色的粗毛线帽,站在镜子前面,盯着自己看了好一阵子,把帽子放了回去。
等安糯回过神的时候,应书荷已经走出了门外,她连忙跟了上去。
……时间还早,去做个头发吧。
应书荷点点头,接过何医生开的单子,道了声谢。她走到安糯的面前,见她似乎在发呆,便用左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含糊不清地说:“走了呀。”
等安糯再到诊所门口的时候,已经是九点以后的事情了。
半晌,耳边萦绕的滋滋声停了下来。何医生替应书荷上了药,用氧化锌封口:“可以了,三个小时内不要吃东西,差不多就是麻药散掉的时候。还有,这几天要注意不能用这个位置咬东西,吃清淡点。记得十三号过来,下次我们把牙神经拔掉。”
诊所刚开门没多久,里面一个患者都没见到,只有一个护士站在前台的位置,此时低着头,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安糯烦躁地挠了挠头,也没再出去,站在一旁发呆。
安糯突然有些紧张,她用舌尖舔了舔嘴角,往前走了几步。
她跑什么呀?她有必要跑吗?而且怎么跑回这里来了?
护士很快就发现了她的存在,正想开口的时候,安糯抢先出了声:“我是安糯,前几天预约了今天早上洗牙的。”
……什么鬼啊。
很快,护士给她指了指离门口最近的那间诊疗室:“您去那间就可以了,陈医生已经在里面了。”
注意到他有往这边看的趋势,安糯瞬间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亏心事,立刻退了两步,往回走,心脏处仿佛有口气提着,冲上她的脑门,原本还有点烧的脑袋似乎更混沌了。她手忙脚乱地快步走回应书荷待的那间诊疗室。
安糯点了点头,抬脚往那头走。
完全没有抵抗和挣脱的能力。
诊疗室的门大开着,一走到门口,安糯直接就能看到站在牙科椅旁边整理东西的男人。他的目光向下望,脑袋低垂,一如初见时。
语气温柔得像是要冒出水,仅仅一个瞬间,就将安糯笼罩在内,跟她莫名停下脚步的那一刻一样——
唯一的区别就是,他的整张脸都裸露在空气中,没有戴口罩。额前的发稍稍遮住了他的眼,从这个角度安糯能看到他微抿的唇和线条柔和的下巴。
“不用怕。”
没过多久,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目光,男人抬起了头。安糯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全脸,就见他再度低下了头,拿起一旁的医用口罩,迅速戴上。
安糯的呼吸一滞,心跳莫名加快,对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完全无法理解。她挪开了视线,耸了耸肩,正想继续往前台那边走的时候,男人开了口,他的声音有点慵懒,沙沙哑哑的,带着满满的安抚意味。
……动作真够快的。
他弯下了腰,衣服随之晃动了两下,深蓝色的毛衣微微露了出来。随后,他将仪器探入病人的口中,垂着头,认真仔细地检查着。
安糯走过去站在他的面前,扬起头,被裹在围巾里的皮肤露出一小块,看起来光滑白净。
牙科椅旁站着一个很高的男人,光亮的照明灯下,他的脸皮肤白皙,像是在发亮。他戴着浅蓝色的医用口罩,露出了半截挺拔的鼻梁,视线向下垂。安糯从这个角度望去,他的眼睛狭长,稍扬,内勾外翘,瞳孔含着细碎的光,璀璨又温和。身上的白大褂格外修身,衬得他越发清冷淡然。
“预约了洗牙。”
安糯的脚步一顿,像是受到了蛊惑,莫名其妙地侧过头,往里头望去。
趁这个时刻,安糯匆忙地扫了眼他的胸牌,看清了最后一个字——繁。
见她上了麻药,安糯便抬脚往前台那边的沙发走,正好路过另外一间诊疗室。门开着,一眼就能看到里面的场景。
陈白繁。
应书荷顿了顿,很快就嗯了一声。
陈白繁点了点头,照例询问了她的个人情况后,指着牙科椅的位置,轻声说:“坐在上面吧,然后把嘴巴张开,我先检查一下你的牙齿。”
给应书荷打了麻药后,过了五六分钟,何医生问:“嘴唇麻了吗?”
安糯没说话,把围巾和外套脱了下来。她坐上了牙科椅,想到要在他面前龇牙咧嘴,一时间,一开始还没有的羞耻感莫名就出来了。
安糯点点头,没说什么,还是站在旁边。
但想到昨天在网上看到的那句话,安糯便努力地克制这种感觉——“牙齿好看是和牙医交往的必要条件。”
应书荷看了一眼旁边的安糯,轻声道:“你出去等我吧,别站着了。”
她的牙齿,应该还算挺好看的吧……
给她说完情况和治疗方案,再把价钱谈拢后,何医生便开始准备给应书荷治疗。
陈白繁打开椅子上的灯,手中拿着口镜,探入她的口中。
何医生用器材将她的牙齿影射到眼前的屏幕上,慢条斯理地给她解释着牙齿的情况:“你这颗蛀牙已经坏得比较厉害了,这种情况一般是用根管治疗……”
安糯盯着他的脸,眉峰似剑,双眸漆黑有神,表情全神贯注,格外认真。看到这个画面,她突然就后悔来洗牙了。
应书荷的蛀牙坏得较深,触及牙神经,引起牙髓发炎,也因此伴有剧烈的疼痛。
她现在一定很丑,大张着嘴,脸都扭曲了,而且等会儿洗牙的时候,嘴巴要一直张着,并且会不受控制地分泌唾液,还会有洗牙掉下的牙结石。
应书荷很自觉地过去躺在牙科椅上,看着医生的举动——医生把手术灯打开,仔细地替她检查着牙齿,给牙齿拍了片。
“……”她为什么这么想不开?
在她们说话期间,一位护士走了过来,把她们带到了一间诊疗室里,医生已经站在里面了。应书荷的牙医何医生是一位微胖的中年男人,他戴着口罩,所以看不到全脸,但看起来很面善。
似乎是注意到她的情绪,陈白繁的动作一顿,他将仪器收了回来,温和地问:“第一次洗牙吗?”
“都说没事,都……”安糯不想去医院,立刻睁开眼,恰好看到她一脸不悦,瞬间改了口,“哦,去就去吧。”
安糯摇了摇头,小声说:“以前洗过。”
“那也不行啊,我感觉你还是很不舒服的样子。”
陈白繁点点头:“那开始了呀。”
“没事,昨天烧而已。”
安糯抿唇嗯了一声。
应书荷坐在旁边看她,看到她此刻略显苍白的脸色,又想起她刚刚沙哑的声音,还是忍不住道:“一会儿去医院吧。”
没过多久,一个护士从外头走进来,手上拿着手术盘。
安糯走在前边,下意识坐在角落的位置,单手撑着太阳穴,皱了下眉,合眼养神。
安糯:“……”
应书荷说了声“谢谢”,两人同时往沙发那边走,找了个位子坐下。
这里怎么洗个牙都要两个人洗?这么隆重的吗?所以现在这个情况是,她以后的男人要和别的女人一起看她的丑态了吗?
护士小姐问了她的名字后,指尖在键盘上敲打了几下,而后指了指沙发的位置:“好的,请先在那边稍等一下。”
安糯现在真的悔得肠子都青了,面上还要保持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
应书荷:“预约了何医生。”
没过多久,陈白繁先让她用消毒液含漱一分钟,口内消毒。之后安糯就一直张着嘴,感受着陈白繁用超声波洗牙器逐个清洁牙齿,旁边的护士拿着吸水管子把洗牙器喷在安糯嘴里的水吸走。
二人走到前台的位置,其中一位护士小姐抬了抬眼,弯着唇角,温和地问:“您好,请问有预约吗?”
陈白繁边帮她洗牙边跟她说关于牙齿的话题,语气格外柔和。
二人一走过去,玻璃自动门打开,门口正对着前台的位置,迎面扑来一股双氧水的味道。旁边还有几张灰色的沙发,上面三三两两地坐着几个人。
这样看来,她好像还是没白来,不仅能听他说话,还能明目张胆地盯着他看。
预约的口腔诊所就在小区对面。诊所的招牌是白底棕色楷体,字体潇洒飞扬,写着“温生口腔诊所”六个字。
最后一个步骤是抛光,在每颗牙上涂上抛光膏,味道和薄荷膏有点像,然后用机器打磨光滑。
两人过了马路。
陈白繁的语气有点漫不经心,但神态却十分认真:“抛光可以减缓菌斑和色素的附着和牙石的生成,还可以降低洗牙后牙齿的敏感度。”
应书荷又看了她几眼,眼里带了点担忧,也没再说什么。
随后,陈白繁拿起一旁的镜子,放在她面前:“好了,完成了。你可以看看还有什么问题。”
“睡一觉好多了。”安糯把应书荷的手拿开,盯着她有点红肿的脸,催促道,“快点吧,你不是牙疼吗?”
安糯接过那面大镜子,整个覆盖住自己的脸。下一秒,她露出龇牙咧嘴的模样,看了看自己的牙齿,而后迅速地张大嘴巴,很快就合上,神情变得颓靡。
应书荷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啊?现在呢?”
真的好丑好丑,她还在他面前张嘴保持了几十分钟。
安糯的嗓子沙哑,随口回:“嗯,昨天有一点发热。”
安糯沉默着把镜子放了回去,眼睫向下垂,看上去像是痛苦难耐。见她这副模样,陈白繁神情一愣,和缓道:“是不满意吗?”
应书荷已经到她家楼下了,此刻正在小区门口等她。注意到安糯眼里的疲态,她愣了下,关切道:“你不舒服吗?”
安糯摇了摇头,轻轻道了谢,准备到前台付钱。
隔天,因为吃了药和睡了一觉的关系,安糯的烧退了大半。但她的脸色依然苍白,四肢还有些疲软。她拍了拍脸,打起精神,随意地化了个妆便出了门。
陈白繁看着她的背影,挑了挑眉,轻笑了一声。一旁的护士也调侃了起来:“陈医生,你不会是洗崩了她一颗牙吧?”
有一点想家,她想。
他还没来得及答话,就见安糯去而又返,鞋跟发出很浅的声音,仅仅几步,就站定在他的面前。
安糯这才放下心来,迷迷糊糊地回复了个“嗯”字后就坐在沙发上发呆,随后又拆了几颗药咽下,抱着毛毯,整个人缩在沙发上睡了过去。
之前她脸上的颓丧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骄纵和蛮不讲理,她的声音清脆婉转,问出来的话莫名其妙又有点好笑:“我的牙齿是不是很好看?”
应书荷:“我已经打电话预约时间了,就是你家附近的诊所。”
安糯的个子很小,大衣将她的身姿包裹住,显得整个人格外瘦弱,手上还抱着自己的围巾,看上起像个洋娃娃。此时,她的表情就像是个执拗而幼稚的小孩,睁着双大眼,直视他。
应书荷:“吃了,我家有药。”
陈白繁的目光一顿,像是没反应过来,看上去有些呆滞。
安糯:“你看看家里有没有止痛药,痛得受不了就先吃药吧,然后早点睡,我明天陪你去看牙医。”
没多久,安糯抿了抿唇,看上去像是对自己这种一时冲动的行为很是后悔,但是骑虎难下,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你要是敢说一句不好看……”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来,干巴巴的,“那就是你没给我洗干净。”
安糯的脑袋有些昏沉,这话在她的脑海里过了一遍后,她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回道:“蛀牙?”
闻言,陈白繁笑出了声。他的笑声略带着很轻的气音,格外撩人。他开了口,声音低醇、温柔、沙哑,有种手指在纸上摩挲的质感,低低缓缓。
微信上,朋友应书荷发来一条消息:“糯糯,我蛀牙了,呜呜呜呜呜,好疼啊,好像还发炎了……”
“好看的。”
房子里黑漆漆的,手机的光线突然亮起,有点刺眼。
安糯一愣,心脏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膨胀,就要爆开。她控制住嘴角向上翘的弧度,掐住手中的围巾的指尖一点点发紧。
在床上赖了好一阵子,等嗓子实在难受得不行时,她才爬起来,头昏脑涨地走到客厅喝了几口水。她捂着发烫的脸,顺手拿起手机看了一眼。
“哦,那我下次还找你洗牙。”她胡乱道。
安糯翻了个身,四肢的无力让她完全不想动弹。她咳嗽了几声,觉得嗓子又干又燥,一咽口水就疼。
耳边突然安静下来,安糯什么都听不见,只能听到不知从哪个位置传来的声音——
安糯醒来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房间的窗帘大开着,万家灯火成了唯一的光源,透过窗户照射进来,落满一地的暗光,影影绰绰。
扑通一声。
走进家门,安糯把手边的东西扔到茶几上,从袋子里翻出刚买的药,她吸了吸鼻子,就着温水把药咽了下去,而后便回房间睡了。
扑通,扑通——像是喜欢不断坠落在心上的声音。
毕业后,安糯没有选择回家,而是继续留在泊城。也因此,她终于想起了这套被她冷落了四年的房子——她的容身之所。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陈白繁掩藏在口罩内的嘴角翘了翘。
安糯现在住的这套房子,是四年前她被泊城大学录取时父亲送给她的成年礼物,算是让她在这个城市有个着落。但大学有宿舍,不是有什么事情根本没必要在外边住,所以她很少能用到这套房子。
身后的护士摇了摇头,同情地看了他一眼:“这姑娘怕是来找碴儿的吧,这话说得怎么莫名其妙的?”
冷风像刀片一样刮在脸上。不知是因为生病还是在室内待了一小段时间,安糯觉得外边的温度实在寒冷难耐。她从药店里走了出来,把宽松的围脖拉高了些,转身过了马路,走进一旁的水岸花城小区里。
陈白繁摘下手套,用掌心搓了搓后颈,另一只手将脸上的口罩摘了下来,眼睑稍垂,陷入沉思当中。很快,他的五官舒展开来,眼尾小幅度地向上翘。
1月初,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路旁的梧桐树叶子已经掉光了。白茫茫的雪完全覆盖了枝干,并随着时间在上边堆积,渐渐将树枝压弯了腰。放眼望去,沥青路被白雪铺满,随后又被车辆划过一道道痕迹。
“是吧。”他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