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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鼎

微生易初已迎战了许多人,但看到这个对手时,他还是怔了一下。

凉风灌入脊背,微生易初定了定神,看清了眼前的对手——那只是个市井打扮的女子,但宁定如水的神色,像是大浪拍打过千载的海岸,烈火淬打过百次的名剑,风雪中岿然不动。

他们并不是陌生人,甚至可以说,曾经是相知相惜的朋友。他们两家的祖上更有极深的渊源——江南名士苏长衫,大将军君无意两人是生死之交,江湖中至今仍然流传着“长衫江湖,无意功名”的美谈。

“名门苏陌,见过微生公子。”

“紫陌剑,红尘枪,竟有一日生死相见。当年苏长衫与君无意两位前辈把盏共饮时,断然想不到你我有这一天吧,苏姑娘。”微生易初提枪惨淡地一笑,笑意飘雪。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传到耳边——

“你于我有大恩,杀了你,我偿命。”苏陌平平地说。

微生易初的眼前被风雪糊住,有点模糊晃动。从什么时候起……他和林玄筝,到了这样不死不休的地步?

“我全力以赴。”微生易初颔首。这五个字,是给对手最高的敬意。

从与第一个杀手过招开始,他就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后退,没有办法视而不见。天下大势像一条河流,如今正气势磅礴地流淌,滋润两岸百姓;名门却无惧将它拦腰折断,不惧血流成河,不惧生灵涂炭。

苏陌长剑出鞘。

刚入战场时,他已经闻到了硫磺的味道——几十斤硫磺爆炸的威力,就能让今日参加祭天的所有人粉身碎骨、有去无回。

一枪凌空,日月黯然失色。枪剑相交,山谷悲鸣震动。微生易初喷出一大口鲜血,他腰间中了一剑,利刃透背而过,热血浸透白衣。

他自己也没有选择。

就在这时,只听无筝先生一声厉喝,“清越,动手!”卓清越身如黑色闪电,骤然跃上马背,长臂挥刀如虹,那身披明黄披风的太子,人头已滚落在地!

微生易初从没有见过哪一个门派如此冷酷,不是胜,便是死,没有第三种选择。

与此同时,林玄筝纵身跃下乱石!

不认识,不代表可以无动于衷——所有的血都是热的、鲜红的,从死者的身体里喷涌出来都是可怕的。

两人极有默契,卓清越也在同一瞬间收刀,人如鹰一般腾空而起,将空中的林玄筝横腰接住,揽上马背!趁士兵们混乱成一团,骏马高声嘶鸣,疾驰而去。

名门每一个人,都是死士。今日名门弟子来到战场,不完成任务,绝不会活着回去。有一个绿衫少年叫谢亦的,微生易初稍有印象,还有更多的人,他不认识。

寒风冷雨吹乱了束冠,林玄筝的乌发尽数散开来,飞舞缭乱如夜。

他不知自己已经杀了几人。

他回眸一望,那是胜利者的眼神。几缕发丝被沾湿在唇角,迎风说不出的冷酷妖邪。苍白冰冷的的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

拖枪的身后血迹点点,俨然修罗场。

微生易初站在原地,任由暴雨冲刷着流血的伤口。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天下若有这样的人,微生易初无疑是!这一路护送车马撤退,他的枪尖已经被鲜血浸透。

在他前方,苏陌站着没有动。

八、千军深处

茫然的怔立许久,微生易初用枪撑着自己站起来,走过她身边,为她收剑入鞘。

她一鞭抽去,碧玉色鞭梢牢牢缠住御辇的前轮,微生易初的快马转瞬而至,闪电般将李治一捞而至马背上:“尹都尉,殿下交给你了!”

她的人还站着,却已经气绝。无情的飞雪不断从苍穹飘落,在剑鞘上融化,混合着血水滴落下来,良久,只听“轰”然一声响,苏陌的尸体终于倒了下来,如同山岳崩摧。

李治一愣,尹幼玉却眼前一亮,先反应过来:“殿下,车辇只怕被人动了手脚,快上马来!”

四周士兵们慌乱地收捡太子的尸体。

这个声音灌注了内力,所以在嘈杂的战场也让众人听得清清楚楚,李治朝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白衣人策马而至,他认得那个人,是君莫笑将军的儿子微生易初!

郝状状浑身湿透赶了过来:“苏姑娘……死了?太子……也死了?”

就在李治一行艰难撤离时,只听一个声音突然从混乱中传来:“弃辇,骑马!”

高台上的残留的草叶齑粉被雨水一冲,蜿蜒成鲜红的溪流,天地雨幕飘零,微生易初浑身如坠冰窖,手紧紧握着银枪。

李治在北衙禁军的护卫下朝西撤离,野牛已经被屠杀了许多,浴血奋战的大唐将士也伤亡惨重,遍地都是令人作呕的鲜血与尸骸。但那些幸存的野牛仿佛能认得出他一般,凶猛狂奔跟随。

“你受伤了!”郝状状这才注意到,他胸口一片触目惊心的鲜红,被雨水带着流过手臂,再顺着银枪滴到地面。

毁灭一位储君的方式有很多种,而死亡,无疑是最彻底的一种。名门出手,从不落空。

“……”微生易初唇齿一张,还未说话,一口鲜血已喷涌而出!

哪怕李治身有双翼,也插翅难飞!

无数画面在脑子里急剧闪过,都被大雨洇湿成模糊。

此刻,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太子李治。

在郝状状的惊呼声中,重伤的微生易初身形一顿,长枪从手中滑落。几乎与此同时,箭雨从高处洒落而下!郝状状立刻将伤重的微生易初扑倒在地,箭雨却没有落在他们身上。

身后的杀手已经行动了,他们的人数看上去不超过十个,却每一个,都是能于千军之中取敌将首级的高手。

只听不远处骏马惨嘶一声——

就算舍弃了车辇,太子一样逃不掉。

卓清越和林玄筝的身影滚下马背,跌落在大雨里!

阿莫清清楚楚地告诉过他这里的每一寸地形,所以,他知道哪里最适合埋伏,哪里最适合狙杀。

旷野中突然传来纵声大笑:“好一个名门,竟能逼朕至此!你有死士,朕就没有吗?”

可无筝先生知道。

大唐天子持剑坐在马背上,那是高祖开国的使君清平剑!

如今,祭天的队伍已经在朝西撤退,但他们并不知道哪些地方有杀手埋伏——

李世民的身边迅速聚集了一大批兵士,暴雨中,他的脸上竟然毫无畏惧,那是只属于帝王的天威难测的冷静。只见几个浑身浴血的士兵簇拥着一个湿哒哒的年轻人上前来,那个人,竟然是……原本应该早已经死去的太子李治!

这两位弟子,都已经过世,但他们留下的东西比活人更有用。

持刀自雨中跃起的卓清越脸色大变。

隆冬时节野牛作战,是多年前名门弟子称心告诉无筝先生的,而另一位弟子阿莫,有过目不忘的天赋,从皇城到天坛这段路程,他走过一遍,道路四周所有的大小山石、树木、河流和地势他都能细节惊人的复述。

地上收敛尸体的士兵们也慌忙来报:“那人头……人头……”那人头竟是不相干的人。

“来不及了。”无筝先生微微侧首,眼底带着毫无温度的笑意,“称心能用奇兵,天下罕见;阿莫过目不忘,举世无双。”

原来撤退之时,尹幼玉护着的“太子”已经趁乱被掉了包。

卓清越皱眉对无筝先生说,“他们已经发现了我们的目标。”

林玄筝的脸色苍白得可怕,后背也冷得可怕,他咬牙对卓清越说:“你快走。”卓清越的轻功不凡,哪怕在千军万马中,也未必没有逃脱的机会。但带上他这个累赘,就不一样了。

野牛对栖霞草的气味发狂,哪怕相隔几里之远,也会奔袭而来。无筝先生只需要找一个内应,在太子的车辇上动一点手脚,把用栖霞草研磨的汁液抹上去,就能让太子成为牛群袭击的对象。

“我当然会走。”卓清越面无表情地说,“和你一起。”

从开始到现在,无筝先生连脚步都没有移动过,他只是静静负手看着下方的变化,嘴角带着一丝诡异的笑意。

“清越!”无筝先生一阵剧烈的咳嗽,身子也无力地委顿下去。

与地面的混乱形成对比的,是积雪覆盖的山头,那里宁静得可怕。

四周安静得可怕,使得拉弓的声音更为清晰,两边的山上——埋伏了上千弓箭手!

她也发现了,自己最初的判断有失误,对方要袭击的人除了陛下,还有太子!

原来,李世民早有准备,他只是为了把暗中的敌人引入瓮中,一网打尽!

北衙禁军都尉尹幼玉持鞭冲杀过来,护在太子身前。

“我还有价值……他们会立刻杀我,但你不一样。”无筝先生急切地说,“你听我这一次,只要冲出十丈远,就能借树丛用轻功突围!”

就在千钧一发的时刻,一把长鞭凌空抽下,只听野牛惨嚎一声,两只牛角齐根掉落在地,牛头上顿时多处了两个血洞。

卓清越面无表情地说:“你骗过我很多次,这一次,我自己来决定怎么做。”他手中一扬,云海醉月刀霍然出鞘——

一头野牛离李治只有五六尺远,李治几乎能看到它充血的眼睛和匕首般的犄角上染血的纹路,他强忍着自己不失态叫出声,御辇突然重重一歪!有个抬御辇的侍卫被牛冲倒了。

“千军深处,你我共赴。”

这绝不是意外,是有人想要他的性命!

无筝先生身子猛地一颤,眼底像是沸腾,更像是绝望!

野牛没头没脑地冲进人群还能解释,但这些野牛分明不是全无方向的,它们朝他的御辇围冲了过来,仿佛他身上正散发着某种吸引它们的气息。他一时间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又想不真切。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身上一轻,他的人已被卓清越抱起,黑衣少年朝东面的缺口冲去。卓清越经历过很多的绝境,有些比现在还要糟,但他都挺过来了。

这一瞬间……太子李治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这种预感从今日出门之时就莫名地笼罩在他心头,让他感觉凶多吉少。他身下的御辇摇摇晃晃,震得他有些头晕,而他也清晰地看见,野牛冲破人群之后,朝他的方向围攻过来了。

这一次,他相信自己也能做到!

更多的野牛冲了进来,阵型虽未大乱,但也被横冲直撞的野牛阻隔,首尾无法呼应。

大唐精锐部队的箭阵,竟然被一把舞得密不透风的刀,隔绝在外。有那么一刻,卓清越相信生机就在眼前,可随后,他的瞳仁微微睁大,像是难以置信,又像是得偿所愿。

北衙禁军见势不好,一边组织抵挡,直接用刀剑与野牛拼杀,一边护着陛下和太子往西面回撤。

“清越!”无筝先生愕然转过头,只见卓清越的后背被几把长枪同时贯穿,枪尖透胸而出,锋镝上聚集了冬日阳光,刺目得令人晕眩。

突然,一头野牛冲进祭天队伍中!试图阻拦的士兵被牛角高高顶起,甩到半空,再掉下来时已经穿肠破肚血流满地。还有几人被牛蹄踩在地上,当场气绝。见不惯血腥场面的文官有的当场吓得昏厥过去。

“壮哉少年!多年不见如此悍勇的刀法。”远处的李世民突然仰天大笑:“你原本只要放下那个人,就能逃走,可惜你的刀虽硬,人却心肠太软。所以你的刀做不到所向披靡,无坚不摧。”

从某种意义上讲,牛组成的军队比人更难对付。

“一刀在手,俯仰无愧,更胜于无坚不摧!”卓清越冷冷回答。

弓箭射了出去,却没能阻挡野牛靠近。野牛皮厚,箭矢射在它们身上很难扎进皮肉,许多掉落在地上,还有一些直接折断了。

群山仿佛也浩然一震。

是上百头野牛冲了过来,冬天草木枯竭,野牛往往十分饥饿,闻到血腥气就会成群出动捕猎。但是如此整齐凶猛的攻击,他不仅从未见过,连听也不曾听说过!

“可惜了。”天子的脸上有些惋惜的神色,摆了摆手。那个的轻描淡写的动作,只有一个意思——不留。

那根本不是人!

箭羽再次铺天盖地而来,卓清越大吼一声,那几个拿枪偷袭他的士兵竟全被甩开了去,他抱起无筝先生,还试图突围!

大敌当前,大臣们有的处变不惊,有的惶恐不安,太子李治乘坐的御辇也被重重保护起来,他和众人一样望向前方,脸色微微发白,颈脖却铮直梗着。随着袭击的队伍越来越近,他却睁大了眼睛——

只是这一次,他只迈出了几步,箭雨结结便实实落在身受重伤而动作变得迟缓的他背后。不知道有多少只箭,他的后背已密密麻麻。卓清越终于单膝轰然跪倒在地。

队伍中一片哗然,只听尹幼玉沉声命令:“保护陛下!”御辇顿时被铜墙铁壁般牢牢围住。而随行的弓箭手们立刻拈弓搭箭,随时可以万箭齐发。

“……”卓清越用抖索得厉害的手将无筝先生放了下来。他的人竟然一时还未死,眼睛里还有未了的心愿。唐军们从未见过如次伤重仍然不死的人,一时间竟都有些惊恐。

不可能有这么多人预先埋伏,拦截祭天的道路。尘沙中看不清来者的装束,只隐约可见他们是匍匐前行的。

尹幼玉也觉得惊悚,她对名门素无好感,更不能在这个时候让军心不稳。于是,她一把抢过属下手中的弓箭,一箭射去。

但下一刻,大地突然微微颤动起来,士兵们愕然放慢速度,只见远方沙尘扬起,不,不可能——

卓清越的后背已无地方可射,于是她这一箭射向颈脖要害。她内力极强,又下了狠心,这一箭几乎将卓清越的颈项射断!卓清越的头扭成一个古怪的姿势,濒死涣散的目光竟然还未完全沉寂下去,只听不远处突然传来一个清寂有力的声音,仿佛染血河山般重的许诺:“我保他不死。”

像是雪景中几点阳光跳动,又如同几只饥饿的兔子窜出枯木,并不引人注意。

黑衣少年终于嘴角一勾,轰然倒地,气绝身亡。

他唇角带笑,轻轻吐出两个字。身边的卓清越会意地点头,朝下猛地一挥手,山石间顿时有几处动了!

说话的人是微生易初,他不知何时醒来了,勉力踉跄站起来,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举起:“陛下,这是当年您赐给我母亲的免死金牌,能免一人之死。请您赦免名门无筝先生死罪。”

“动手。”

军中一片哗然。微生易初家世清华,这次的变故中又护驾有功,为何要为一个罪无可恕的反贼求情?

“嗯。”无筝先生的神色突然沉了下去,左脚慢慢踩上染血干枯的衰草,脚尖捻动,鲜红如血的叶片化为齑粉,那仿佛也是山下的人命。

李世民的神色也阴晴难测,他没有说话,就没有人敢说话。

“来了。”身边的黑衣少年声音一扬。

“哈哈哈哈哈……”一阵凄厉的笑声打破了沉默。是无筝先生靠着卓清越的尸体发出的笑声,少年身上已经无一处完好,连完整殓葬也成奢望了。

从他的角度朝下望去,行进的队伍就像一道流动的河,天下大势也正如这祭天的队伍一般,静谧安逸朝东流淌而去,而今,他要将这条河拦腰截断。

“愚蠢!”他突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不知道是在说自己,还是在说别人,今日一役,今日一败……名门精锐损失殆尽,他整个人的精力也仿佛被刚才惨烈的一幕抽光了一般,满脸泪水尽已冰冻,“成王败寇,我既已为俎上鱼肉,何须多言!”

他在蓝衫之外穿了一件猩红的披风。山风猎猎作响,脚下山川奇峻森冷,他的眼神傲慢而明亮。他等在这里,静默得像等了一个时辰,又像已经等了一生。

“把面具摘下来。”李世民淡淡地命令。能布置出这样惊天的计划,驱使这么多能人异士为他卖命的,究竟是个什么人?

高高的山石上,一个脸色苍白的青年正俯瞰下方。

帝王也想知道,那面具下的真相。

除了马车行走的声音,四周并无风吹草动。

尹幼玉一箭射去,她箭法极好,长箭将银色面具破为两半。面具砰然掉落在地上,露出一张苍白如死的脸。

随行的护卫是两大营精选出的高手,而北衙禁军的将士训练有素地监视着着周围的环境。

令人想不到的是,尹幼玉的脸色也同时变了,连握着弓的手也不稳地颤抖起来。

李世民携太子和诸大臣前往天坛祭天。正是冬至之日,阴极阳始,长安城外旧雪覆盖的道路铺了一层单薄的阳光。

没有人注意到她的不妥。

雪后初晴,天地一片银装素裹。浩浩荡荡的队伍中的明黄色尤为醒目,那是皇家的御辇。

所有人都感到意外——面具之下竟然是这样年轻俊秀的一张脸——少数人甚至认了出来,这是本来应该已经死去了多年的,微生世家的书童林玄筝的脸。

七、祭天大典

李世民的脸色也变了!

“活着的机会。”

他的目光在青年毫无血色狂声冷笑的脸上逗留良久,最后落在那块免死牌上。

“什么机会?”

“带下去。”帝王缓缓地一挥手,“打入天牢。”

“九弟虽然逃过一劫,但也不知不觉失去了一个机会。”

九、昼短夜长

“我与无筝先生交手数个回合,我自认是世上最了解他的人之一。他遇强更强,手段狠厉。

一星如豆的烛火跳跃在牢狱里。

“殿下的意思是——”

林玄筝躺在阴冷潮湿的稻草上。他做了一个很悲伤的梦,梦见童年的自己被醉酒的养父殴打,在寒冷的冬天被驱赶至屋外。他仰头看天,无数雪花在空中翻卷,像是永无止境的命运的翻云覆雨手在抚摸着他的头顶,那么冷,那么冰,他瑟瑟发抖地躲在屋檐下,眼角已经干涸,他对自己说——活下去……我一定要活下去。

太子虽然被罚闭门思过,但陛下心知他没有大错。似乎过不了多久,此事就会风过无痕。

我一定要活下去。

“我的手下败将。拥有的越多,可以失去的也越多。”吴王笑得儒雅无辜,“一无所有才最可怕,他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也就无所禁忌。无筝先生如此,废太子如此,如今的太子依然如此。”

昏迷中脸上有手拂过,像是风沙拂面,粗糙得很。黑暗渐渐淡了,一星烛火在眼前晃动。

“什么身份?”

他挣扎醒来,眼前是一张熟悉的面孔,昏暗中看不清晰容貌,却仍然可以用如玉如冰形容。

说话间,他凝神投下一枚黑子,气定神闲地后仰,双手交握养神,“司马,你要知道,不管无筝先生有多少身份,有一样身份——绝不会改变。”

“你醒了?”尹幼玉向来冰冷的脸上竟然有些暖意。

此时,李恪反而平静下来,脸上恢复了那种细瓷般儒雅的神气,大眼睛仿佛藏不住心事一样眨了两下,他招呼司马肃坐下来:“棋还没下完,急什么?”

威震朝野的北衙禁军都尉,此刻眼底微光闪动,和所有的少女并无区别。

“胡汉相融,万国来朝,也亘古未有。父皇,不也做到了吗?”李恪一笑,眼中大风骤起,“只要她足够好,足够强,就有可能。至少在某些人的心里,早已有此觊觎。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名门还有何理由,处心积虑陷我们几位皇子于困境!”

林玄筝环顾四周,正要动一动手脚,却发出哐当哐当的锁链撞击声,他这才发现,自己身在牢狱,手脚都被锁链锁住了。

“殿下在说笑。女子为帝,亘古以来从未有之。”

少女将军用长着茧子的手替他将镣铐抬起,让他稍微舒服一些,眉宇间似悲似喜:“我以为你两年前已经死了。”

司马肃听得得心神一震!

“……”林玄筝气息微弱,“我的确是早该死的人。”

“而且,他喜欢公主?”李恪静静听完所有的情报,嘴角仍然翘着,只是笑意锋利许多,“我所有的兄弟,只怕都比不上一个汝南公主吧。她若不是生为女子,当有资格入主东宫。”

“当年得知你的死讯,我也死过一回。”尹幼玉的语气并无多大起伏,“那时,我一个人练鞭练了三天三夜,练到鞭柄滚烫得握不住,我知道自己心里有个地方永远的死去了,像被山火烧过的枯树,永不再萌芽,永不再开花。”

“他没有死,只是戴上面具入主名门,成为名门门主——或者更早,他就创立了这个江湖上最可怕的门派。”

林玄筝忍不住咳嗽起来。

“那个书童,不是死了吗?”

这个少女,如今已经北衙禁军的统领,手握皇城兵权的将军,曾经也是跟在他身后的小女孩。

有个念头在吴王头脑中骤然如闪过。但真正听到对方说出那句话时,他还是震惊得霍然站起!

那年早春,小小的尹幼玉衣着褴褛卑微,流落街头,却有一双倔强如黑棋的眼睛,那眼里有刀锋。

“殿下可还记得微生易初的一个书童,叫林玄筝?——他,就是无筝先生!”

林玄筝太熟悉这种眼神——

吴王的神色在烛火中亮了一亮,抬手摒退左右。

他仿佛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

司马肃压低声音说:“殿下让我调查的名门门主无筝先生,虽然此人身份扑朔迷离,属下不辱使命,已调查到线索!”

想活下去,想向命运挥出自己所有的力量;决不妥协,决不放弃,除非死亡。

烛火一跳。

那时的他已经是微生世家的书童,因为微生易初待他亲如兄弟,他已经可以做一些事,改变一些人的命运。

“殿下,信已经送到公主手上,她果然去找名门门主了!”吴王府中,一个灰衣少年匆匆走进来。

他帮了那个女孩。

六、遇强则强

他将她带回微生世家,从此女孩不必挨饿,渐渐赢回尊严。

停止就会陨落;停下来,所有的悲喜都会枯竭。只有一直行走。纵然……人生成劫,双手成鬼。

蓝衫少年春日晨光般的清秀侧脸,是童年的尹幼玉眼中最惊艳的风景。当时她以为,那个温雅浅笑的少年就是微生世家的公子……

这一次,他不能回头。他的身心已疲惫至极限,可身后仿佛有一条长长的、会吞噬一切的命运河流,让他停不下脚步。

他的举止那样优雅,气质那样温和,早已胜过许多世家公子百倍。

夜深了,小公主熟睡的侧脸静谧。林玄筝眼眸里涌出浓浓的温柔,终究还是起身来,将面具戴上,无声离去。

多年来云烟过眼,那怕她脚下走过万千风景,哪怕她指下流过经年光阴。她心底只刻有一道身影,一痕月光。

林玄筝静静看着她,明白她眼中的疑问,却只微笑不语。她见他的第一次,他已为她过完了一生。

她一生仰望他,如同孤星仰望月亮。

如今,你深沉坚忍,百般筹谋,又是为了什么?

不知何时,尹幼玉竟已怔怔失神。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当时她的喜悦,少女初绽的芳心,是可以让白雪明月夜夜弹唱的。可如今——

此刻的他如此苍白憔悴,她不忍、也不敢细细看他——烛火中,当年春日少年,竟已有白发。

“我想当然的觉得,被称为‘先生’的,想必是古板无趣的老人家,没想到面具下是这样……”小公主红着脸陷进了回忆里,这样的年轻、雅致,眉梢鬓角仿佛都是春风一寸一寸丈量过的。

他的心血尽付东流水,他的弟子尽埋黄泉下,他眼底半生光阴尽成灰烬。

虽然贵为公主,又有沙场征伐的历练,小公主却脸颊微微发烧:“我,我……只是好奇呀!”名门迅速崛起于江湖,无筝先生的面目无人得见,十四岁的公主刚经历了一件伤心事,负气出走,要解开江湖的谜题——谁知解出的却是一生的情缘相绊?

如今的他,也只是风烛残命。

林玄筝眸光朦胧:“如今这样揶揄我,当时,却只见你蛮横抢我的面具。”

“你昏迷了七天,身子很虚弱,不要说太多话,”尹幼玉凄然侧过头去,“我去给你取点吃的。”

初次见面,他是早春清韧的柔柳,是刀光剑影中的一块玉。

“小玉。”这一次,林玄筝没有叫她“尹都尉”,而是用了当年的称呼。

“那时,你连灯下持卷时,衣角都似带着清风徐徐的。”小公主将湿漉漉的头发绑起来,眼底闪着星:“那时的你,当得起这世间所有少女梦里的那一个人——”

尹幼玉浑身一震,泪终于滚落下来,滚烫如火焰滴落在颈脖。

雪团摩挲在脚上,晶莹洁白的肌肤慢慢泛起浅红色泽。

少女猝然抬起泪眼,一如当年——

“以雪按摩皮肤,生热更快。”小公主肯定地说:“我在雪地里追击敌军时,用过的。”

风景恍惚,心思迷离。

林玄筝露出征询的眼神。

那人眉眼,远看春山如眉黛,近看岩石峭壁皆是铁。人人都说无筝先生手腕狠厉,面如修罗——他当真冷酷绝情至此?可他对微生易初义重,对小公主情深,他恩怨分明,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寸土之仇,倾城相报。

“林大哥,”小公主伸手轻轻拔出自己的脚,就在这样单调的困境中,她的眸光顾盼还是精彩:“给我弄点雪来。”

这七日她衣不解带地照顾他,于他有救命之恩,可会在他心里激起一丝涟漪?

半晌,林玄筝开始咳嗽。这里的寒气连武功高强的人也不耐,更何况他羸弱的身体?

“这是死牢吧?”只听林玄筝虚弱问,“你如何能每日前来?”

男人的胸膛,最接近心脏的地方……一定是温暖的吧?小公主的双脚仍然麻木感受不到温度,但很多时候,温柔是直抵内心的。

“陛下派我看守大牢。”尹幼玉的胸口微微起伏,“否则,我有通天的能耐,也无法接近你。只是我偷偷让郎中来看过你,给你喂过药而已。”

林玄筝一言不发,将她双脚上湿透的靴子脱下来,再解开自己衣襟的扣子,把那一对冰凉的脚放在自己怀里,像揣着一只无辜的小猫。

“……何苦?”林玄筝咳嗽起来。

“我脚麻了,不觉得疼。”小公主顿了顿,还是解释了一句。

“违抗圣旨,当诛九族。纵然天倾地斜,于我又有何惧?”尹幼玉长眉孤绝,痴意淌血成伤,“只要你一句话,水里火里,过去现在,今生来世,我不会皱一下眉头。”

抬头看到林玄筝沉下的脸色,她似乎才意识到自己方才那一下……下手有点狠。

“你在某些时候……很像她。”林玄筝轻轻摇头,抱住她温热的身体。尹幼玉浑身一颤。

“冰天雪地,树木都是湿的。”小公主笑了笑,剑柄敲在冰上,厚厚的冰层应声而裂,脚踝骨骼也被敲得砰然作响。她的容颜上却连一丝涟漪也未皱起。

“‘女主天下’的石头,是你的杰作吧?你喜欢我,并不是错;因为嫉妒而害她,便做错了。”一把刀缓慢而稳定地送进了她的胸膛,鲜血在剧烈而濒死的喘息声中汹涌而出。

“慢着!我去找木柴生火——”林玄筝支撑起身。

“谁伤害她,都必须死。”林玄筝的笑容轻似春风,“过去现在,今生来世,我心里都没有你的位置。”

小公主双脚都已结冰,靴子上仿佛又穿了一层厚厚的冰靴。只见她毫不介意的抽出腰畔一把剑,准备将冰凿开。

他松开手,尹幼玉的尸体坠落在稻草之上。

洞内没有雪,却仍然寒冷。

“杀卓清越,你也有份。”林玄筝将刀仔细地擦拭干净,收入鞘中。那是卓清越的云海醉月刀。

“这里有个山洞!”小公主欢喜地说,回头见林玄筝的脸冻得青白,心疼地将他放下来,小心将他扶进洞中。

一行眼泪猝然掉落,砸在刀背上。

一年前,他不辞而别,她的的确确是恨过他的。可再次相逢时……她才突然发现,那时的恨,只是求而不得的思念。

而林玄筝说到“卓清越”三个字时,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殷红的血迹很快顺着他的嘴角流了出来,他的咳声越来越低,人也缓缓倒在冰冷阴湿的稻草上,再次失去了知觉。

“你骗人。瘦成这样,把我的背都铬痛了。”小公主皱起鼻子,声音突然低了下去,“你和我一样,这一年也很难熬吧。”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狱卒的一声惊叫:“杀……杀人了!那个死囚杀了尹都尉!——啊啊啊!”

“还好。”

十、疾风骤雨

“这一年,你过得可好?”

“他在狱中杀了尹都尉。”吴王拦住要闯天牢的小公主,神色凝重地说,“这个人很危险,父皇有命任何人不得靠近。”

雪地里行走,少女的脊背,有沙场风尘的硬,也有缱绻柔情的软。

“走开!”李洛真一把拨开守卫的刀剑,吴王被她推得踉跄几步。

林玄筝的身体已有些吃不消,压抑地咳嗽,脸色也苍白冰凉,小公主扶了他一把:“林大哥,我背你吧。”

“你硬闯天牢,会惹父皇龙颜大怒!”吴王还想阻拦她,却是眼前一花,一把寒光沉沉的长剑钉在他身前。

两人在追赶之间不觉得远,转身才发现大雪将山路变成天堑,不能回头。眼看天要黑了,只能就近找地方避雪。

李洛真的目光冷得可怕,那是纵横战场见过尸骸遍地的人才有的眼神:“我必须见他。”

“只能从这里上去,路又被雪封住,要到对面的山头除非长出翅膀。”小公主皱起清俊的眉头,“马儿也在那边。”

牢狱中阴暗潮湿,林玄筝沉沉昏睡在稻草之上,手脚被沉重的铁镣锁着。他一向很爱整洁,但此刻他身上沾满沙尘血污,苍白的脸颊深深凹陷了下去,仿佛他的生命也像如豆的一盏孤灯,随时会被冷风吹熄在这暗无天日的大牢中。

暮色流连。

对于这样一个人,沉重的刑具显得有点多余可笑,就像用千斤巨石压着一片单薄飘零的树叶那样多余和可笑,但李洛真却笑不出来。

林玄筝没有说话,闭上眼睛,唯有如此,才能阻止热泪流下;唯有如此,才能将世界感受得更清晰。两人不再言语,连呼吸声的节奏都如出一辙,绝壁上的风是冷冽的,但胸膛里有火焰,只需要一点,就可以照亮天地。

四年前,他杀了宫廷侍卫江源,抛尸悬崖下。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七日前,他在祭天的路上刺杀陛下和太子,而且,差一点就得逞了。

“林大哥,你一点儿也没变。”小公主耳根微红,长长呵出一口气,周遭如此惊险,她的语气却很轻松,“为什么要躲我?我一个女儿家拼命追你,很丢人的呢。”

几个时辰前,他杀了北衙禁军都尉尹幼玉。

她的眸子有一点儿狡黠,更多胸有成竹。

——这,还是她当年认识的林大哥吗?

千钧一发的时刻,少女一手将长剑插进峭壁石缝之中,另一只手已捞起他。

仿佛感受得到她的气息,倒在稻草上的林玄筝动了动,睁开了眼睛。在还没有完全清醒的那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那个生着炭火的山洞,少女坐在火光中等他……那种温暖几乎要将他击垮,他艰难地环顾四周想分清楚梦境和现实,重重喘了口气,压抑住几欲令人再次昏厥的伤毒。

等人从晕眩中回过神来,才发现面前是女孩贴近而温热的脸,那熟悉的眸子里希望的火苗蓬起,被山风吹得明明灭灭。

“为什么要行刺父皇和九哥哥?”李洛真一字一字地问,“为什么要杀尹都尉?”

蓝衫青年大惊回头,情急之下扑身过去,狭窄的峭壁容不下两个人,他将对方朝山壁安全的方向一推,自己脚下却也骤然一滑……眼前的情景疾速变换,冷冽的空气灌入喉咙,半个身子凌空后仰朝悬崖下栽去,可是,预想中的下坠却没有到来。

清晰的问话,让林玄筝慢慢清醒过来。他这才知道发现自己身在何处,他面孔上那一点暖意瞬间褪去,脸色苍白如纸,眼瞳像是纸上的一滴墨,深得不见底,沉郁危险。

两人一人在前疾走,一人在后追赶。前者虽然毫无武功,却胜在对道路熟悉,后者轻功了得,却不熟悉地形,只能将距离拉近而暂时无法靠近。这一追一赶足有两柱香的功夫,眼看两人距离越拉越近,也离那黑色的楼阁越来越远,少女突然一声惊呼“呀!”,似乎是脚下滑了。

“四年前,是你杀了江塬?为什么?”世上有些话一旦说出口,所有的禁忌和顾虑的闸门都被冲开了缺口。那新翻的泥土、无名的坟冢、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巨大的疑问……

“林大哥!”少女也脸色一变,似乎没有料到对方的反应,立刻使出轻功跃下马背,落在绝壁之间。

李洛真的眼中渐渐涌上泪水,“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独坐峭壁的蓝衫人皱起眉头,循声望去,突然浑身一震,转身便走,不顾脚下是危险的万丈深渊。

“掌控别人的生死,是很快意的一件事,不是吗?”林玄筝微笑的眼神也蒙上了几许尘沙,“我忘不了你根本不正眼看我的时候,我厌恶卑微,当我有力量,我就想要更多,只有成为天下之主,我才能真正配得上你。”

只听远处骏马“嘶——”地一声欢叫,沙尘合雪扬起,一个骑红马的少女身影渐渐清晰。

啪——!

天渐渐暗了下去。

一记耳光重重打过去,烛火一晃。

那个古怪的人,让他们直觉地畏惧,甚至从心底深处生出一点儿卑微。

李洛真看着自己的手,也怔住了。

天色又沉了些,两个樵夫不敢再作逗留,甚至不敢抬头再看那蓝衫人一眼——

他在咳嗽,却只有胸膛起伏,没有发出声音。

那人到底是人是鬼?怎么能坐那么高?还在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名门的地盘上?

她慢慢后退,泪水凋谢在失望的容颜上:“十年前你不懂我,四年前你不懂我,如今你仍然不懂我……林大哥,你有没有问过我想要什么?”

两个樵夫颤抖着对视一眼——

林玄筝眼前黑雾重重,朦胧浅笑。

一个蓝衫人坐在积雪未化的悬崖高处,单薄的侧影像能被风吹走的可怜雪花,又像血色残阳中一座孤峰,给人无形的威压。他一边咳嗽,一边抬手将一壶酒浇在雪地里。那一定是烈酒,在空中就蒸腾起白色的雾气;那一定也是愁酒吧,不然为何他身下的寒雪都融化成泪,从险峻惊人的峭壁滴落下来?

他用腥咸带血的声音说:“我负天下人,却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这句话仿佛还有深意,连李洛真也有一时的恍惚。

顺着同伴手指的方向,先前说话的樵夫仰起头来,顿时愣在原地!

林玄筝怔怔看着她,李洛真一生也无法忘记他那时的眼神。他从不是一个轻易泄露感情的男子,但那时他眼中的痛楚和疲惫,仿佛灰烬,心血燃尽,终成梦境。

“你傻了吧!”另一个自顾地往前走:“这地上有太阳光呢,金黄黄的,跟你媳妇儿做的烙饼一样——”说话的人突然停住,愕然瞪大眼:“你头顶,头顶有人……”

“听说了吗?那个死囚可怕得很!”

前面说话的樵夫茫然摇头,显然对江湖事一无所知,他摸了摸脸:“啥名门?没听说过。怎么?下雨了?”

“连尹都尉也被杀了……”

“这你就不懂了,”另一个露出见多识广的表情,“那就是有名的邪派——名门的地盘。他们不知道杀了多少人。我有次在酒馆里听说书的讲过,那砖啊墙啊,都是浸着血,用人命垒出来的。”

皇城脚下,几个侍卫提灯路过,其中一个突然停住脚步:“谁?!”黑暗的转角处,只听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应道:“是我。”

两个砍柴的樵夫正匆匆赶路回家,其中一个好奇地指着不远处的黑色的楼阁说:“嘿,这山路走起来都艰难,你说房子怎么能造在悬崖上?跟棺材似地,鬼气森森的。”

灯光中走过来一个人,是名白发宫女。

苍鹰盘旋,一座竹楼被霞光勾勒出朦胧的轮廓,犹如天上琼楼。

侍卫们似乎也有认识她的,见是个老宫女,也就放松了警惕,骂骂咧咧了几句,打头的那个收了灯,一行几人继续朝前走去。

夜幕降临。

眼见那些侍卫走远了,老宫女貌似无意地朝身后暗处的方向看了一眼。

碎雪飞溅,小公主扬手挥鞭,骏马载着人疾驰远去。这些天那一串线索的脚印,似乎要把她引回一个刻骨铭心的温柔旧梦中去……

月光下,一个白衣人屏息紧贴着宫墙,正是微生易初。

郝状状一时看得呆了。

宫殿最阴暗的一角,石阶上厚厚的青苔仿佛是陈年旧事生长而成,布满不见光的潮湿与腐朽的味道。

只见少女腾空而起,翻身跃上疾驰的快马,衣袂飞扬就像雪地里怒放的一枝春意!

白发宫女坐在屋内,只点一盏阴惨的烛火,枯井般的眼睛低垂着,脸孔像是一片被揉皱的树叶。看到来者,她怪异地笑了起来:“年轻人,我知道你会来。”

李洛真冲一跃而上马背:“易初哥哥,我有事要办,先行一步!”

“多谢。”来人是微生易初,他的脸色带着失血的疲惫,一双凤眸注视着眼前衰朽的妇人。她经历过长久的时光,长久的黑暗,在被人遗忘的孤独宫殿里,以反复咀嚼秘密为生,“你刚才为何要帮我?”

小公主面露疑惑,接过信来打开一看,眼睛顿时映入了雪中阳光,她来不及和微生易初说什么,便一声呼哨,不远处火红的骏马飞奔而来!

“你,是微生世家的年轻人吧?”白发宫女凑近微生易初,枯槁的手摸上他的脸颊和鼻梁,就像蛇一样阴冷可怕,“这个长相,错不了……”

这时,一个穿着破烂的八九岁的孩童拿着一封信走到几人跟前,怯生生地对小公主说:“姐姐,有人让我交这封信给你。”

她又露出那种古怪的笑容:“知道那个秘密的人大多都死了,但微生世家,应该还有人知道。”

她的神色在雪景中黯淡了下来,仿佛想起了什么往事。

“什么秘密?”夜风中有种直觉,让微生易初毛骨悚然。

“有什么可惜的?”小公主坦然而立,脊背优雅,那种姿态笔直挺拔,还不曾被世俗的冰雪压弯过,“女子有一点点智慧或武功,就被你们另眼相看,其实造物公平得很,我虽然生于皇家万千宠爱,可是,却得不到我最想要的东西。”

“皇宫里的秘密,公主的秘密……”白发宫女露出狰狞而幸灾乐祸的冷笑。

微生易初深深看了她一眼:“你身为女子,可惜了。”

“公主?”

真正有用的,只是一个交代——给天下臣民的,鼎仍然在的交代。

白发宫女的声音说不出的沙哑古怪,“公主……哈哈哈哈……她根本不是公主!”

对这件案子来说,真相是无用的。

微生易初身子一震:“你说什么?”

“父皇要的,并不是真相。”李洛真眼底突然微微一寒,“国之根基,被区区一个太监轻易摧毁,当年晋阳起兵‘受命于天’的说法岂非成了一个笑话?”

白发宫女面孔发抖,眼睛里仿佛燃烧着两团鬼火:“我说,她根本不是公主!是野种,是与皇家没有半点血缘的野种!”

“呃,为什么啊?”郝状状摸摸下巴,表示不明白,“既然是尽心尽力办事,陛下为什么不高兴?”

“你不相信?”寂静的雪地石阶上,宫女嘶哑怪笑的声音听起来惊心动魄,“她的生父,是微生夜。”

“九哥哥为人耿直,只管秉公办事,这些天他日夜辛苦,拼命想找出幕后主使和失鼎的真相,却惹得父皇不快。”

微生世家历代出美男子,微生夜是其中很独特的一位,他终身未娶。

“我去看九哥哥了。”原来,她今晨出门,是去看望最近忙碌得不可开交的太子。

“无稽之谈。”微生易初定了定神,才压抑住自己胸口被掀起的狂澜:“江湖中人都知道,我叔叔微生夜终身未娶。”

“不开心?”郝状状见她眉心紧锁,关心地问。

“终身未娶,未必是无情,也许是太多情……”白发宫女喃喃道,“微生夜爱的那个女人,光芒明亮得灼伤人眼,回眸一顾倾城颜色,和如今的小公主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啊!

两人回到客栈时,李洛真也刚回来。小公主身边一匹火红骏马,眼里落了点雪花的凉意,手上执着马鞭,泛红的鞭梢垂在洁白的雪地上。

“谁见过了君家的女儿,能够忘记她们的模样?”

对他们来说,这就是了,这就够了。

与其他世家严谨家风教养出来的女子不一样,君家女儿从不压抑自己的光芒,她们策马,喝烈酒,纵横沙场万夫莫敌。自从君家叛隋归唐,君莫笑统帅三军,君山月箭法百步穿杨,姐妹二人都是烽火战乱中的洛阳国色,惊艳天下。

他们一起经历过,她信他,他懂她。并不是所有的情爱,都需要传奇。

“让世人津津乐道的,是她们的姻缘。我没进宫之前,听说书的唾沫横飞讲三国,说江东有美人大小乔,嫁了孙郎和周郎——可,那又怎比得上江湖上的佳话,君家的姐妹,要嫁微生世家的兄弟?”

幸福是一种不自觉的状态,不需要刻意强调和提醒的。正如你看到有的人,嘴角就会露出微笑,无需提醒自己出于礼貌。

在飘雪寒夜里,微生易初回想起来,自己幼时见到叔叔微生夜时,从没见他笑过,倒是每到清明,就见他出门,说是要祭拜故人,最后喝得酩酊大醉回来。

“走吧。”微生易初没有多什么,只轻轻掸去她肩头的三两点雪花,转身继续走路,可那白衣身影中的威严都化为柔和。郝状状愣了一下,不知为什么傻笑起来,小跑着跟了上来。

原来,叔叔竟是曾有过婚约的。

是灵魂被什么动物轻轻啮咬一口的微痛。

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微生易初的脸色微沉,视线锁住她的,郝状状的双肩在他指下暖得微微发抖,那是不容辩驳的力量,是直抵心灵的热度。

“你的叔叔微生夜,辜负了君家的女儿。他原本与君山月有婚约,却为了另一个女人而逃婚。”白发宫女怪笑着,“那个女人,是秦王府上的一个舞姬,自然也是能歌善舞的美人儿,那种风情想来是与跑江湖的少女比不了的。”

阳光骤然从积雪中透射而出,雪枝朦胧震颤,水光清晰得晃眼。

隋末天下大乱,秦王李世民广交天下豪杰,也曾经想要劝说微生世家的兄弟襄助大事,无奈微生世家百年门第清华,不涉朝政。但老二微生夜性子洒脱不拘,又爱歌舞美人,秦王便投其所好,殷勤请他来府中观看歌舞,只谈风月,不谈国事。

“郝大王!”微生易初突然伸出一只手拦住郝状状,“我微生易初喜欢的女人,绝不会拱手让给别人。”

“微生夜在大婚当天不见踪影,一言不发就把舞姬带到回家中安置下来,君莫笑几次三番要杀了他。

“嗯。”

“……自从被悔婚,君山月就失踪了,那时还没有人知道,君山月的肚子已经大起来了呢。”白发宫女吃吃怪笑着,像夜里栖息在枯枝上的猫头鹰,“女子未婚先孕本就是丑闻,更何况还被悔婚。君山月这样心高气傲的女子,怕是再也没法在世上活下去了!”

“当她真正找到那个人,遇见爱情的苦涩,才知道那时为我而流的眼泪是甜的。”

微生易初听得惊心,却始终觉得哪里不对——

“嗯。”

自己的叔叔微生夜,虽然只有幼时的印象,却并非如此荒唐的人。

“她如果现在仍然伤心,就不会告诉你当年的伤心了。”微生易初顿时明白过来,快步跟上她,“当年她只有十四岁,每个女孩年幼的时候,或许都曾想过和自己的兄长共度此生。”

只听那白发宫女接着说:“等微生夜知道君山月已经有自己的骨肉时,已经太晚,他赶到她身边时,婴儿呱呱坠地,君山月却因为难产失血而死,或许,是死于抑郁伤心?谁知道呢。

“她说当年她很伤心。”郝状状加快了脚步。最近两个女孩十分亲近,不知道说了什么悄悄话。

“奇怪的是,秦王要收养这个孩子,而微生夜也答应了。那时秦王的妻子长孙夫人小产,世人都以为这个孩子就是长孙夫人生下的。那个婴孩——就是如今的公主李洛真。”

微生易初诧然看了她一眼。

难怪一向不涉朝政的母亲,会破例收小公主为徒,将君家兵法倾囊相授!

这天,李洛真一早出门去了,微生易初带着郝状状走在街上,郝状状突然问微生易初:“当初公主被赐婚给你,她自己其实是……愿意的吧?”她罕见的说话不干脆利落,迟疑了片刻才说出最后几个字。

原来,她们之间有这样的血缘。

自从那日重逢,微生易初就一直与李洛真在一起。

秦王、微生夜、君山月、舞姬……

雪花飘落在长安古道上,案情已经水落石出,可郝状状心里的石头却远没有落地,一种奇怪的忐忑心情,让一向豪爽的她竟也常常欲言又止。

这些名字在微生易初头脑中旋转,似乎有什么线索要呼之欲出,却仿佛无数溪流汇聚成江海,用旋涡一样的往事将所有的画面搅拌成谜。

五、今夕何夕

在微生易初怔神时,白发宫女昏浊的目光狡狯地一转,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窗外。

但从那天之后,谁都能发现,吴王出入上书房的时候明显增多了,有时陛下心情好,会一边看折子一边问左右:“恪儿呢?叫他来!”

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人影一闪而过,又似乎只是风雪声。

当今陛下的第三个儿子,一向不太为人注意。宫人们只有在提到前隋旧事时,才会偶尔想起这个身份格外特殊而不问世事的皇子。

只听她一声怪枭般阴惨惨的轻笑:“这座宫殿里,多的是见不得人的往事,腐烂的人心啊……”

只有新的总管太监在路过殿外时,看到了几道车辙的痕迹。三皇子吴王李恪在晨光中匆匆走来,似乎是刚办完什么事,衣袖上染着些许铜绿,儒雅而有礼地朝他笑了笑。

十一、旧梦不归

守卫的士兵换了一批,没有人知道它是怎么回来的——檀香缭绕,重鼎稳稳端居大殿正中,厚重庄严。宫中少数知情的人也觉得匪夷所思,只能把这一切归结于神力。

一场大雪下透了长安城,皇城巍峨如旧,太极宫中灯火通明。

如意清平鼎回来了。

吴王进宫面圣时,脚步是轻快的。太子因为在祭天途中遇袭受了惊吓,已经好几天不曾露面了,不少原本由太子主理的朝务都压在了他身上,他今日来太极殿,却不是为了朝务,而是为了另一件事。

长安城里夜间贼流出没,还有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是陋巷里失踪了几个金匠。

“皇妹硬闯天牢,儿臣虽然拼死阻拦,却没能拦住她——”吴王一进宫殿就跪了下来,看上去甚至没有半分造作,“儿臣有罪。”

甚至连犯下重罪的张公公,宫里也只按一个“出言不逊”的顶轻罪名落葬,不曾株连九族。

他的确是拼死拦了,因为他很清楚这个皇妹的脾气——越是被限制,被反对,她越要去做。

奇怪的是,陛下将这些奏折都搁置在一边,不闻不问。

所以,他这个哥哥,只是在火上浇一瓢油而已。

张公公在牢中猝死的消息很快传开,九皇子深夜惊起,连上几封奏折,推论幕后还有黑手杀人灭口,请旨继续查案以至真相水落石出。

李世民的眼底闪过一丝怒火,霍然站起提高声音问:“她去看林玄筝?”

司马肃收回剑,任由身后的尸体缓缓滑倒,随即悄无声息地潜出大牢。

“皇妹与微生易初的那个书童,幼时便是玩伴,情谊深厚也在情理之中,皇妹的脾气又是再耿直不过的,她一时接受不了林玄筝犯下十恶不赦的大罪,恐怕是要找他问个究竟,并无他意。父皇……不要听信谣言。”吴王的声音和神色都十分诚恳。

张公公愕然瞪大眼,甚至来不及惨叫,在这短暂的清醒中,他看清了,也尝到了——死亡的滋味。

有时候,解释才是最大的描黑,越掩盖,越令人生疑,直接袒露出来,反而没有想象的余地了。

剑尖轻柔,印在额上冰凉宛如水滴。

吴王深谙这一点,他确信自己这番滴水不漏的话,能最大限度地挑起帝王的疑心和怒火。

眼前站着一个人,正是吴王府上的那个灰衣少年司马肃。少年的剑,像一只会说话的勾人的手。

“什么谣言?”帝王的脸色果然更加难看。

张公公一下子惊醒了,猛地睁开眼睛。

“这——”吴王迟疑了片刻,终于再次叩头及地,“传言林玄筝和皇妹私定终身,连……连孩子都有了!父皇断不可轻信无稽之谈!”

身戴镣铐的张公公正昏昏欲睡,突然,有什么东西滴在脸上,他以为是墙壁渗水了,伸手去摸……却蓦然摸到一件硬物。

“不知廉耻!”李世民一掌拍在身边的龙椅上,身子也因为愤怒而微微发抖。联想起公主曾经一年不知所踪,以及那些并不算隐晦的证据,天子盛怒的反应并不在意料之外。吴王伏地不敢抬头,他的身子也微微发颤——既是因为从未见过的父亲如此发怒,也有一丝……难言的兴奋。

牢狱之中,烛火昏暗。

这种兴奋,不完全是因为自己突然光明而有希望的前途,也是为了那个噩梦般难缠的对手——

树枝摇曳,雪影错综。吴王笑着示意司马肃过来,在他耳边如此这般这般,司马肃的神色原本凝重,听到最后突然眼前一亮:“是!”

林玄筝!

“那,此事就急不得。”吴王气定神闲地说,“饭要一口一口吃。”他缓缓地提去指下三枚黑子:“敌人,也要一个一个除去。”

如今,那个人本已是死囚,再无翻盘的可能。但令吴王不安的是,李世民说的是“带下去”而不是“斩立决”。就算有微生易初的免死牌阻拦,李世民也大可在当时先行缓兵之计,在狱中再无声无息毒杀他,以一个病重猝死的由头昭告天下。

“自然……不会。”

自己的父皇并不是一个为了所谓的信义或承诺,会改变自己的决定的男人。这一点,吴王很清楚。

“人会为了吃饭更简单,在肚子上挖一个孔,直接将饭菜塞进去吗?”吴王微笑问。

所以,李世民放任林玄筝活到了现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司马肃抿唇不语,点了点头。

——是否,林玄筝那里还有什么东西,是连天子也忌惮的?这个念头在吴王的脑子里只如火花一闪,没能继续思考下去,因为一样东西重重砸到他的头顶,又落在地上。

“棋逢对手,岂非快哉!”吴王身子后仰,双手交握,“我知道,你还是为这次九弟顺利过关而遗憾吧。”

李世民冷得可怕的眼睛居高临下看着他:“看看这封供状吧!”

“殿下恕罪!”司马肃慌忙正要起身,被吴王轻轻按住:“不忙。”他捡起撒落的棋子重新摆上,不过片刻,原先乱开的数十枚棋子就被他一一复原,分毫不差。

吴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这其间筹谋计算,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失之毫厘便会满盘皆输。他心中震动,手不由得一抖,竟将半盘棋弄乱了。

他捡起那封染血的供状,上面是清俊的小楷,却显得有些气力不足。他几乎可以想象林玄筝在狱中带着沉重的镣铐写这封供状的情形。他越往下看,心越沉,突然冷汗湿透了后背,猛地抬起头来。

虽然只是几句话,司马肃却听得后背冷汗涔涔。

“父皇……”

“无筝先生这一局,是要利用我夺嫡之心,一箭双雕除去我和九弟,我岂能如他所愿?”

自幼在宫廷长大,吴王经历过许多凶险的情形,也经历过失宠和被贬黜,但没有哪一次,让他感觉如此恐惧。

“张孝仁那个要求,看上去很简单……一个死去的太监埋在哪里都无所谓,但我如果当真办成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与他岂非无形中成了同谋?如此一来,九弟固然万劫不复,而我,也被拉进了这趟浑水之中深陷旋涡,百口莫辩。

这一封状纸,是要置他于万劫不复之地!

琉璃般精致的人仿佛专注于棋局,“如果我当真算计九弟,张孝仁自尽,死无对证,嫁祸给九弟听上去对我实在有利。可是你想过没有,无筝先生手中既然能利用张孝仁丧女之痛,变其为棋子,他在宫中的眼线就绝不止一个张公公那么简单。哪怕张孝仁死了,无筝先生必然还留有其他后手。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兄弟手足情深,不曾做过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吴王急忙颤声说,他告诫自己要冷静,越是在危险的时候,越不能失去分寸和条理,“近日儿臣与吏部组织科考大事,每日行程都有人可以作证。”

“不然。”吴王笑了笑,“无筝先生看的,要比你远得多。”

“你没有做过,能保证你手下的人也没做过吗?”李世民冷笑两声,似乎压抑着怒意,“朕看到这供状时也不愿相信,但如今人证据确凿,不由得朕不信。”

“那殿下如此劳苦……结果岂非为他人做了嫁衣?”

吴王愕然,手下的人?

“此事的线索是微生易初和十七公主提供的,他们既已知晓案情,谁能在这两个人的眼皮底下瞒天过海?”吴王摇摇头,“我只能一切如实禀报父皇。”

眼前情形不容他流露任何一丝迟疑,他斩钉截铁地说:“假若真有属下之人作此大恶,儿臣虽然不知情,也愿承担一切责任!但林玄筝此人阴险狡猾,父皇不可轻信他片面之词。”

“张孝仁已经被关押进刑部大牢了。”司马肃放下一枚白子,满脸不解:“殿下忌惮九皇子,为什么不趁此机会让他阴沟里翻船,反而要帮他洗脱冤情,逃过一劫?”

“片面之词?告诉朕所有细节的,并不是林玄筝,”李世民朝身后说,“你出来。”

雪终于停了。

从黑暗中走上前一个少年,那是吴王绝对想不到的一个人。

吴王站在一旁若有所思,却只是默默垂袖而立,并未开口。

司马肃。

“末将认为太子言之有理。”尹幼玉冷冷道,“虽然张孝仁已经招供,但他只是区区一个太监,背后可有策应主使?此案若不顺藤摸瓜,查个水落石出,只怕那暗处之人,还不会罢手!”

灰衣少年身上遍布受刑的痕迹,灵活的眼珠里有点复杂的东西,似是怅然不忍,但更多的是执行命令的无情:“殿下,我已经将一切都告诉陛下了。”

他一拜及地。

吴王愕然望着自己最信任的人,仿佛不敢相信眼前的情形是真的。

“父皇不可!”刚刚劫后余生的太子却抬起头来,略带惊恐的眼神有几分憨傻执着,“此案未经审理,不可草率!我大唐律令严谨,力求不冤枉一个无罪之人,不放过一个罪大恶极之人。这样的惊天大案,更要三司会审,才能定罪处决!”

李世民森冷地问:“司马肃跟着你,有十年了吧?你吴王养了十年的心腹,有什么理由和外人一起来诬陷你?”

说到这几个,他声音里杀机骤现:“五马分尸。”

在太子的车辇上涂栖霞草汁,利用野牛群袭击的事情。要在太子的车辇上动手脚,必须在宫中有内应。

吴王连忙说,这的一番陈述合情合理,龙座上的帝王怒气仿佛稍有消褪:“尹都尉杖责六十,太子闭门思过,张孝仁——”

“司马肃原本是西域人,蚀金水的配方就是他给另一个同伙,再去设计陷害太子的——当日朱金匠还有个徒弟逃过了你的追杀,已经认出了他。至于另一件大案,当日正是司马肃前往军营,在车辇上涂栖霞草汁的,至少有五名士兵可以证明。被发现之后,他只推说在检查车辇安全,当时士兵们并未发现异样。你好周密的布局,好深沉的心机!”李世民最后几个字骤然扬声。

“父皇明鉴。张孝仁居心叵测罪大恶极,临死还想嫁祸太子扰乱朝纲。太子生性纯良,温厚守礼,才会被奸人设计陷害。此事他已受了冤屈,请父皇念他赤诚,赦免他守卫皇城不力之罪。”

吴王脑中突然“嗡”地一声,脸色霎时惨白。他这才意识到,刚才天子那“不知廉耻”四个字,说的不是别人,而是他!

之前太紧张没有看到,他这才发现,尹幼玉几人押着老太监张孝仁站在大殿一角。后者头颅低垂,明明还是以前那个人,却仿佛突然之间老了十岁。

李世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他们兄弟手足相残。这是玄武门之变留下的永恒禁忌,是生于帝王家的男人流淌在血脉中的原罪。

九皇子猛然抬起头来,满头冷汗,一时间目光茫然不明所以。

“就在刚才,你还想污损公主的名誉。”李世民手背上青筋暴起,“只怕那流言是你传出去的吧……其心可诛!”

“糊涂!”李世民突然提高声音,“朕是恨你节制北衙禁军,却守卫不力,让奸人有机可趁,毁损国宝!”

蓦然间,吴王知道自己落到了一个早已布好的局中!

他重重地又磕了一个头。

所有的一切,都是陷阱,为他准备的陷阱——他抓到的所有“破绽”,都是无筝先生想让他看到的!

“父皇!”太子磕头及地,肩头颤抖,“儿臣真的没有做过!如意清平鼎关乎大唐国运,儿臣再不肖,也不敢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父皇若是不信儿臣,儿臣唯有一死。”

一声轻笑自殿门口传来,是几个士兵押着林玄筝上殿来了。

“九弟。”吴王和颜悦色地走过来,像所有慈爱的兄长一样,扶住他冰冷的肩头,“快向父皇赔罪。”

他的气色极差,身子单薄,就像会被风吹散的云一般,但在吴王看来,那苍白的脸孔比地狱修罗更可恨可怕!

纸镇滚了几下,停在九皇子的脚边,不动了。

吴王眼中充血,手脚只是发抖。

“你跟他说。”这一次,李世民甚至根本没有压抑自己的怒气,随手将御案上一块纸镇砸下来!

经过吴王身边时,林玄筝露出微笑,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司马肃是名门弟子,你应该已经猜到了。但还有件事,你仍然想不通吧?你以为,我要把李家的子孙赶尽杀绝?不清楚敌人的目的,才是你最大的失误。”

雪未停歇的天空中,不知道是什么鸟凄厉鸣叫了一声,养心殿内帝王的脸色阴晴难辨,他的三哥吴王站在一边,脸色也是凝重。

三年前。

太子再次被召进宫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九皇子李治正在树下喝茶。

“只要我自行了断,人证一灭,死无对证。”

皇子的穿着简单得很,领口敞着,看上去甚至不像个皇子,倒像哪家富裕的公子,在衣食无忧的家境里养得纨绔慵懒。眼角眉梢那么一点闲逸从容,像在太平盛世里过了几辈子,从无人来找他的麻烦。

四周安静无声。

“不知先生这样的人,为何要助我?”晋王好奇地问。

“如今,北衙禁军差出太子府上藏有蚀金水,证据确凿。关于太子暗藏祸心,毁鼎误国,陛下已信了七分。而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我一个人……”张孝仁的说到这里,积雪的树枝突然抖动了一下,大团雪花沉重下坠。

“我邪名在外,殿下也并不忌惮。”无筝先生呷了一口茶。

“那你能为我做什么?”张孝仁的要求如此简单,吴王却没有立刻答应下来。

“何谓正?何谓邪?”晋王伸了个懒腰,“我没有好好读书,因而不懂这些大道理。狼食羊群,人们视狼为凶邪。但我亲眼见过雪地里的幼狼因为没有食物而饿死——其实,不要那么多事,让万物都遵循老庄之道,无为而存,自由自在,该多好。”

“等我死后,把我埋在这里。”张孝仁指了指风雪覆盖的土地,“和我的阿珍近一点,让我们父女俩在黄泉路上,能做个伴。”

“殿下淡泊通透。”无筝先生手抚瓷杯,“公主却身处风口浪尖,如今她治军过严,弹劾的奏章每日都在送往太极殿。殿下不怕受牵连?不如退避三舍,暂避风浪,不要管那许多闲事。”

“什么事?”吴王看着他的眼睛。

“哦?”晋王收敛了神色,“别人的事是别人的事,但真儿不同。”

“殿下……”张孝仁颤抖着抬起头,他明知道必死无疑,却奇怪地笑了一下,“大唐国运,岂是我一个太监能左右的?但我既然毁鼎泄愤,就没有打算活太久。殿下答应我一件事,我也会帮殿下一个大忙。”他阴阳怪气地加重了最后两个字。

他想起,小时候自己体弱多病又读书笨拙,不受父皇的喜爱,没有人愿意和他玩耍。记得有一次,兄弟们在习武场上练箭,只有他一个人憋足了劲也拉不开弓,师傅连连摇头,在皇兄们的嘲笑声中,他难过得快要哭出来,这时,一个小女童跳了出来,她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弓箭,大大咧咧地扔到一边:“拉不开弓有什么要紧?走,九哥哥,我们骑马玩儿去!“

“可是这宫里,没有地方喊冤。”吴王的神色冷静无波,“所以你用蚀金水毁了如意清平鼎。”

那时的李洛真,是皇子群中唯一的女孩,也是所有人心目中的小太阳。

“她死得冤枉啊。”张孝仁的皱纹全在痛苦颤抖,眼窝里却没有流泪,泪水早已经干涸了,连着他的灵魂一起,在阿珍被赐毒酒七窍流血的冰冷尸体抬到他面前的那一刻起,干涸了,“她死得冤枉啊……”

有了她的“保护”,没有人再嘲笑他这个九皇子。

可是谁知道,两个宫女在议论那离奇被挖掘出“女主天下”的石头时,可怜的阿珍刚好奉茶路过?

“殿下不想做大事了吗?”无筝先生略略侧身,清瘦的身形竟有种无形的威压。

阿珍不是个多话的姑娘,张孝仁在宫中几十年,也找机会教了她许多生存之道。

“我宁可做不了什么大事,也不想在小事上让自己后悔。”晋王打了个哈欠,似乎兴味索然,“先生若是觉得我不堪大用,也不必勉强。”

“她真不该死,”张孝仁的眉毛上落着雪花,好像头发一瞬间全白了,“我在世上只有这一个亲人了,总担心她在外面受人欺负,想着自己如今在宫中有些地位,就疏通了门路让她也进来做个宫女,好有个照应。谁知道,是我亲手把她推进了鬼门关啊……”

“如此,我明白了。”

哪怕,当初是他亲手将她的尸首埋葬的。

无筝先生突然站起身来,晋王以为他要离开,却见他屈身、拢袖,郑重地朝自己一揖!

于是,寂寞黄土之下,张孝仁竟不知道自己唯一的女儿埋在哪里。

哪怕隔着银色面具,似乎也能感觉到对方的微笑。

说是坟冢也不太合适,因为既没有土堆,也没有供奉,只是当日张公公用铁锹做了个记号,又插了一朵白梅在地上。雪下了好几天,覆盖了那无力的小小的记号,白梅自然也不见了。

“我会助殿下成就大业,鞠躬尽瘁,百死无悔。”

阿珍的坟冢,早已被风雪掩埋。

明黄大殿,光影莫测。

张公公浑身一颤,眼角落了一点雪花。

“吴王好走。”无筝先生微笑。这,是晋王的最后一个对手。

“你在入宫之前,原有个女儿的。”吴王并没有让他起来,“她,是叫阿珍吧。”

吴王被带了下去,所有的侍卫也都被摒退,李世民俯视着下方:“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朕说?”

张公公似乎没想到这位皇子与自己拉起了家常,顿时一愣:“谢殿下挂念,老奴家中尚好。”

任谁也想不到,天子会亲自召见一个死囚。

“张公公,听说你是河南信阳人,最近信阳水患,你家中亲人是否安好?”吴王微笑问道。

林玄筝仰起头与那个御座上的男人对视,四目相对,一切雪亮:“陛下,你当真相信‘女主天下’的预言吗?”

“吴王殿下。”张公公连忙弯腰行礼请安。

李世民脸上乌云沉沉,放在龙椅上的双手一紧,青筋隐隐。

两侧宫墙像是暗红的刀子划破天空,太监张孝仁走在笔直的道路上,只见迎面走过来一个人,又是吴王李恪。三皇子性情一向儒雅温和,平易近人,身后没有跟随从。

他没有回答,但林玄筝已经知道答案。

雨,是在这个时候下起来的。

——骨肉亲情,终究比不上帝王的天下啊。

殿外的天空呈现出死灰的单调色泽,这是黎明,却没有任何生气。天空中所有的星子,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翻云覆雨手轻轻抹去。

亲生子女犹可舍弃,更何况她?李淳风“女主天下”预言,早将帝王对她的信任宠爱涤荡得一干二净……战功煊赫的汝南公主,一剑扫荡八荒,成为那个预言中最森冷的一根刺。那少女身上流着战神君家的血,天子眼里再容不下这把剑!

“父皇!您一定要相信儿臣!您要相信儿臣……”

“我喜欢公主。”林玄筝微笑,笑意里一种刀锋森然带血的温柔,令人悚然心惊、心颤、心痛。

“如意清平鼎失踪之事,儿臣一无所知。连尹都尉讲的情形,儿臣也是头一次听闻。皇宫内下水的暗道年久失修,儿臣修葺,是为了父皇的寿辰……”九皇子急忙的辩解,甚至充满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李世民失望地挥了挥手:“下去吧!”

他喜欢公主,所以不能让她身陷险境,无论是现在,还是二十年之后——

最近,他负责皇城的防卫,恰好正在组织人手休憩下水的暗道。

前太子李承乾懦弱,必然听信谗言;魏王凶险,斩草除根绝不留情;吴王李恪一代雄主,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

九皇子的后背冷汗涔涔。

只有晋王李治继位,才能保她一世平安。

“大殿中没有留下其他痕迹,除了一样——蚀金水。殿内也没有其他东西被破坏,只有下水的暗道被人延长了几丈远,恰好连接放鼎的位置。蚀金水能溶金,溶解之后的金水从暗道流走,就是案情真相。”

李世民微微眯起眼睛看着林玄筝,那眼神像是一线峡谷,带着汹涌的错愕,带着怒意的威严,带着森冷的杀气。他已经知晓,当初李洛真如何瞒天过海,在他亲眼见证的器皿中,与他血脉相融。

“什么?”九皇子愕然。

那一滴血并不是她的,而是他真正的孩子,那个被遗弃的孩子……

“遵旨。”尹幼玉的声音冷冷有种金属的质感,“太子殿下,末将奉旨查案,已经查出了如意清平鼎失踪的真相。这件国宝并没有被偷运出宫,而是已被人就地销毁。”

林玄筝的。

这一番对答听起来毫无说服力,甚至有临时编造拼凑的蹩脚感。帝王眉宇之间尽是雷霆之怒,搁在龙椅上的手背青筋乍现:“尹都尉,把你查案的结果告诉太子!”

这个惊天的秘密在眼前被解开,愤怒、惊愕、杀意……许多汹涌而至的情绪里,是否还有一缕怜惜,一丝惊喜?李世民不知道。身为帝王,他本该清醒,可身为父亲,他却平生头一次糊涂了。

“父皇恕罪。”九皇子有点慌乱,“那个工匠昨天……失踪了。”

“你早该发现——她一点儿也不像你,不是吗?”林玄筝的眼神带了一点儿讥诮,“她温暖光明,永不妥协。你要折断这柄宝剑,有一千种办法;但你想要让它生锈,却是痴心妄想。”

“那个工匠呢?让他上殿来!”

李世民从龙椅上霍然站起,眼底暴怒,若是北衙禁军在此,必然人人伏地不敢抬头,林玄筝却眸色凛凛如冰,坦然与他对视!

“父皇,儿臣府上的确藏有蚀金水。”九皇子面露茫然,供认不讳,“那是因为父皇大寿将至,儿臣听一个西域工匠说蚀金水可以溶金,雕出巧夺天工的金器,于是存了一些在府中。”

李世民一把抽出天子剑,眼中布满雷霆:“你当真以为,我杀不得你吗?”

帝王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他的面孔朝向九皇子:“真有此事?”

林玄筝看着他的拿剑的手,只是悲哀地浅笑。

“启禀陛下,我等在太子府中搜出了两坛蚀金水。”北衙禁军都尉尹幼玉冷冷说。

这一刻,帝王突然明白,眼前这个年轻人再无所求,他如此激怒自己,唯一所愿,也许……不过一死。

他性子一向闲散,对政事原本就知之甚少,遭逢巨变,他的应对更是毫无章法。

心疾沉疴,剧毒攻心,回天乏术。

陛下新立的太子——九皇子李治跪在太极殿中。

他所求不过一死。

远山吞吐着晨曦,皇城森冷伫立在昼夜交替之时,仿佛一把即将出鞘的匕首,红墙染血,青砖似铁。

这个年轻人犯下万死难赎的大罪,可他的谋略布局的冷静,养心定气功夫,比朝堂上的文武百官都强,也比所有的皇子都强!

四、深宫寒雪

“陛下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切的阴差阳错,始作俑者,”林玄筝冷笑的眸光,仿佛夜幕中正在焚烧的流星,“——就是你自己。”

他的最后几个字带着血腥的冷锈味道:“一网打尽。”

“放肆!”长剑忍无可忍递出!剑锋停在林玄筝的胸前,顿时泛开一抹殷红。林玄筝的身子晃了晃,激烈的情绪冲撞,新伤旧毒早已将他的身体逼至极限……他疲倦地看了对方一眼,缓缓倒在地上。

“如意清平鼎,就是下一个死亡陷阱。所有阻挠我的人,无论敌友,都会被这个局——

帝王一怔,厚重的龙袍被烛火拉出长长的阴影,仿佛无边无际的暗夜拖曳在身后,而帝王眼底竟有泪光一闪而过,刹那间如剑如电。

他昂首望天,眼瞳里倒映着寒光逼人的弦月,那一点银色的弧光,像是投掷向天空的一把雪亮匕首。

“啊——啊——!”一个白发宫女突然从殿外冲进来,发出野兽濒死一般的叫声,惨烈令人心惊。她扑过去抱住昏倒在金銮殿上的青年,拼命摇晃,可他的头颅只是无力地在她怀中摆动。迅速赶来的北衙禁军惊疑不定,不知应否上前拿人。

林玄筝眼里的情感渐渐冷却成冰,他缓缓而幽冷地说:“此生,我只有那样东西非得到不可。即便众叛亲离,死无葬身之地。”

拼命叫着的白发宫女眼窝里流出两行血泪,她突然发疯般地扑向身边的帝王,狠狠咬住他的腿,连皮带血将一块肉撕扯下来!

他中了剧毒‘六道轮回’,三天前离开微生易初独自走在风雪中,最后昏倒在城郊的雪地里,被卓清越所救——那黑衣少年虽然说出了绝情的话,终究还是回来寻他了。就像当初他没有抛下他一样,这一次他也抛不下他。

“陛下!”

林玄筝虚弱地侧过头来,突然微微一笑。他的眼神,平常总是温和疏远,如镜花水月,此刻却有一丝凄然的真实。

“陛下!”

“你一定要把自己和别人都逼到这个地步吗?”卓清越冷冷问。

所有的刀剑顿时出鞘!

“见又如何?”蓝衫人咳嗽着。

“都退下。”李世民喝道,“退下!”

等他们走远了,两个人影从暗处慢慢走出来。黑衣少年冷冷问:“你当真不与他们见面?”

北衙禁军战战兢兢抬起头,只见帝王脸上竟有深入刀刻的悲痛成皱纹,数百人鸦雀无声,退了下去。

这蚀金水,长安城能使用的人并不多。

小太监只觉得唇舌颤抖发麻,伏地不敢抬头。

微生易初眼里突然亮得惊人,他与小公主对视一眼——

刚才那一剑,陛下并没刺下去,陛下的手……在抖。

“是啊……‘蚀金水’又叫‘蚀心水’,因为人手碰到也会溃烂,所以使用起来要格外当心。”

不止是手,李世民整个人都在抖……那个曾经扣动过他心扉的女子,浅眉乌目,清秀稚弱似丝丝春雨,顾盼倾城。

“蚀金水?”微生易初神色一凛。

而深宫中发疯的白发宫女,七分像鬼。

“哦,还有个办法。”朱金匠突然想起了什么,“我曾经见过一个西域的能工巧匠,能用‘蚀金水’将铜器分解。那一线水流淌下去,就像刀刻下去一样,画得笔直,整块铜就成了两半。”

她喘着粗气,满嘴都是鲜血,她的牙齿紧紧嵌入自己的血肉,像要把这二十年囚禁的生锈的光阴还给他!

微生易初攒起眉心。这些办法虽然可行,但在宫中要施行却都不可能。如果是锤打或是砍凿,必然会发出巨大的声音,惊动看守的护卫。

颜姬,颜姬,我们为何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虽然不容易,但办法是有的……”朱金匠颤巍巍地说,“比如用千斤锤可以砸烂,用玄铁刀或者也能砍开——如果力气大的话。”

曾经他大笑举杯邀四座,缱绻目光只流连在她翩翩起舞的身影上;曾经他纵马踏平天下烽火,也曾揽她纤腰如水马背同看夕阳如画。

“朱老伯,您可知道有什么办法能将青铜器分割?”微生易初问。

他是盖世英雄,世上只有一个女人两次伤过他。

朱金匠已经有九十多岁了,带着三个徒弟在一条不起眼的陋巷里经营了大半生,因为手艺好,生意也向来不错。最近,他却很意外的,接连接待了几拨打扮气质不凡的客人。

一次是多年前,用玄铁匕首直刺他的心脏;

唐朝有时以铜为金,价值千金其实指的是千两黄铜,金匠就是为人打造铜器的手艺人。

一次是今日,将他血肉一起咬下。

微生易初赞许地点点头,略一沉吟:“我知道有一位姓朱的金匠,离这里不远。”

身负杀手使命的颜姬,风情万种而冷血无情的颜姬,被对手处心积虑训练的死士颜姬……当年那行刺一刀离他的心脏只有半分之遥,他重伤之下发出追缉令,秦王府上下都要取她的性命。可那喜欢美酒美人与歌舞的微生二公子,竟然出手保护了这个女人。微生世家的男人风流神俊,从不参与政事。但一个男人保护命在旦夕的女人,有时并不需要太多理由。

“还没有,”小公主摇摇头,“既不能大张旗鼓调查,就多了许多掣肘,我想先找长安城里有经验的老工匠问一问,可有分解青铜器的方法。”

只因为那女人身处危险,在微生夜看来,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比所有的大道理都简单。

“可有线索?”

所谓侠士,不过如此。

“此事责任全在九哥哥肩上,而父皇只给了他四天时间。”小公主似乎与九皇子李治感情不错,“九哥哥向来办法不多,忧虑得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我想帮帮他。”

秦王府势力虽大,却拿微生世家的庇护无可奈何。可最后,微生夜也付出了他绝对想象不到的代价。他为救颜姬错过了大婚的时间,他的未婚妻子从此杳无踪迹,甚至没有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一番叙旧之后,郝状状才知道,小公主竟也是为了如意清平鼎的事情,暗自出宫查访。

直到多年后微生夜从别人口中得知,当年与他有过山盟海誓的未婚妻君山月死于难产。或者,是死于心碎。

或许是他们都穿白衣服的缘故,郝状状觉得他们的气质有点像——两人都身姿挺拔,容颜如画,让浮世红尘都成了衬托。

这也许是人世间最悲凉的音讯。

微生易初与李洛真忍不住搭肩开怀而笑!郝状状站在旁边,也能感觉到那种久别重逢的温暖。

两个乱世凄艳的女子,两段错过的情爱,两个出生在大雪天的婴儿。这,就是故事的开始。

自从灵州一别,谁也没有想到,会在这种情形下相遇。

为感念微生夜的恩情,颜姬四处寻找微生夜走失的未婚妻,直到最后在偏僻的农户家中找到那个奄奄一息的君家女儿,那因为失血而白得可怕的脸不复美丽,但眼瞳里一点泪意仍然艳烈灼烫。颜姬告诉了君山月一切,君山月走的时候很安详,闭上眼睛时她说:“告诉微生夜,我不恨他。”那一滴眼泪终究滑落在地,粉身碎骨。

“真儿?”

颜姬掩埋了君山月的尸首,抱起了襁褓中的幼儿。

“你看那边是——”郝状状用力拉了微生易初一把,而那白衣少女也看见了他们,只见她惊喜道:“易初哥哥!”

她在雪地里跋涉,不知道多久,终于因伤重失血,昏倒在漫天风雪中。

大叔赶紧抬起头,顿时张大嘴移不开视线。少女的面庞纯净如冰雪,眼瞳仿佛从未蒙尘的星,隔了水雾亦美得能望见灵魂。

等她醒来时,身上带着沉重的锁链,四周是暗无天日的地牢——秦王终究还是找到了她。

只听一名少女清越如珠玉般的声音说:“当心。”

没有人知道,她早已在三天前的雨夜,带自己刚刚生下的孩子用二十个铜钱卖给一户人家,主妇是个年老色衰从良的青楼女子,那个乡下妇人平庸得像水滴进了大海,从此再难寻觅踪迹。

路边不起眼的角落,有个捏面人的小摊被欢闹的孩童们冲了一下,摊主手忙脚乱护着一堆五颜六色的面人。这时,旁边伸出来一只白皙纤秀的手,稳稳扶住他的摊子,轻轻将整个竹架往后托了两尺,避开往来的人潮。

颜姬是杀手,只有冷酷才能活下去。当时如果不是她的刀偏了一点,秦王早已经死了。她不能犯第二次错误,她已经决意斩断自己和秦王的一切牵连。

说到这里,他似乎有些厌倦那皇城脚下辉煌粘腻的灯火,朝清冷人少的地方走了几步。

所以,她将他们的孩子送给了别人。

“吴王麾下强将如林。”微生易初脚步未停,“这位皇子懂得审时度势,又善于借力,一趟浑水,不知道又有几多筹谋、几条人命。”

他下令废去她的武功,将她幽禁在暗无天日的地方,终生不见阳光。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再看她一眼——

那少年,是个人物。

也没有给她说出真相的机会。

郝状状顿时蔫了,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想到什么似地:“说起来……那个灰眼珠的少年是什么来头?”她虽然没去过现场,但当时听司马肃讲述案情,好像那场景就在眼前一般,所有的细节都没有错过。

武功尽废的时候,颜姬忍住喉咙里的血腥,却忍不住涌出眼眶的血泪……剧痛冲向四肢百骸的那一刻,颜姬心底突然生出漫天汹涌的恨意。

“吴王府的那个少年说得很清楚,宫殿里原来放鼎的地方只剩下一指深的印辙,是鼎脚留下的。这说明,鼎肯定被人移动了。大殿里没有其他遮蔽物,整个宫殿更没有哪一个角落,可以藏得下如意清平鼎。”

就让那个秘密腐烂吧,腐烂在这金碧辉煌的宫殿!

“你的想法很别致。可惜——不可能。

让李世民去养育君家的孩子,亲手淬炼那一柄无坚不摧的利剑,终有一日,知道真相的少女,会挥剑向他的胸膛!

微生易初看了她一眼。

颜姬已无力去复仇,无力去爱恨,但时间会。时间会让恨的嫩芽长成藤萝,亲手在宿命的颈脖上缠绕成死结。

“那么重的鼎似乎不可能悄无声息地被偷走。”郝状状知道他不想说,也就不再追问,转移了话题,“会不会鼎根本没有被盗,还留在原地,有人用了障眼法?”

身为天子,他解不开这个结,只能以命相抵,或断臂舍弃!

微生易初的凤眸里闪过一丝凝重,却没有回答。

多年后颜姬才有机会见到入宫的君莫笑,说出当年的真相和她的愧疚。更多年后她才知道,当年秦王,如今的天子已经暗中寻到当年的知情人,找到了他们的孩子,那个被遗弃的孩子,如今就在微生世家,他叫……

“你答应了吴王?”郝状状提着一只鲤鱼灯笼,吃着糖葫芦问。夜色安逸温柔得令人有点不安,“他到底拿什么东西与你交换?”

林玄筝。

上元灯节,长安街上人流如潮。

突然,殿外隐约传来嘈杂声,一个太监神色慌张地冲进来:“陛下,陛下,公主来了!”

三、蚀心之水

“怎么来的?”李世民眼底骤然深黑。雪下得更急,宫殿万顷像是沉默的野兽,随时准备着吞噬一切。

“且慢!”吴王见他起身要走,顿时急切道,“若是微生公子肯相助查清案情,我有一样东西作为交换!”

“带着剑闯过来,所有的侍卫都拦不住她!这……”

微生易初神色清旷缥缈,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才淡淡说:“蒙殿下抬爱,恕我爱莫能助。”

李世民手背上青筋暴起,目光深沉,如铁剑深楔入青史。

“唇亡齿寒。我李家子孙个个得此遭遇,我不能袖手旁观,”吴王声音一沉,面孔上凝结出清冷的霜意,“请微生公子助我,查清如意清平鼎之案的真相!”

殿门大开,风雪扑面而来!

但郝状状眼前浮现出一个人影,也只是一闪而过,她便将那惊心动魄的念头压了下去。

李洛真持剑站在门口,剑尖滴血,这是许多人从未见过的公主。而白发枯槁的颜姬突然发出狠厉而快意的大笑!

这话说得极重——谁敢以天下为棋局,以皇子为棋子,运筹帷幄?

“她都知道了!哈哈哈哈哈,她都知道了……报应,报应啊!哈哈哈哈……”颜姬终于松开口,唇齿间尽是鲜血淋漓的报复。

“当年废太子何等荣宠,魏王何等聪敏博学,我自认为行事也有几分谨慎,却个个落得如此下场……九弟是个老实人,他做太子,兢兢业业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连他也被算计,只怕是有人在暗中运筹帷幄。”

之前在那宫殿阴暗的角落,她那番话,并不是说给微生易初听的,而是说给窗外的小公主听的!

而如今,轮到李治了。

少女什么都知道了。

废太子李承乾因谋反被囚禁之后,陛下立九皇子李治为新太子。吴王喃喃道:“这一年来,我和我的兄弟们被斥责、被贬黜、被幽禁……而如今——”

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知道了太史局的预言,知道了帝王的猜忌,也知道了……那个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

“失鼎,是要乱人心的,连父皇这样不信鬼神的人,也要忌讳。”吴王面露忧色,“如今北衙禁军都由九弟节制。国宝丢失,九弟当问首罪。”

空中的雪雾变成了红色,模糊了红尘万丈悲欢。

国之重宝,失之不祥。

帝王明黄龙袍下阴影如山。宫殿外,侍卫们黑压压如雷雨。少女朝箭阵走来,脚下剑尖血水蜿蜒,仿佛于腥风血雨中行走了一生之久。

如同有鬼神之力,让数百斤重的国宝凭空消失。

哗——

但,鼎的确不见了,原来供奉的殿堂空无一物。

弓箭在雪中拉满。

就算轻功了得,谁能躲过所有守卫的视线?就算气力了得,谁能搬得动大鼎?又有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扛着如此庞然大物进出宫门?

小公主的脸色苍白晶莹,目光却令人胆寒,那不是无忧无虑的皇家女儿的纯真无邪,那也不是风华初露的少女将军出征时自信,那是不顾一切的的对峙,决不后退的争夺,睥睨天下的杀气!

如意清平鼎高七尺九寸,由青铜玄铁打造而成,即使是大唐最勇猛的大力士,也需要三人合抱才能搬动。李家在太原起兵之时,有百姓挖地发现这座大鼎,上书“如意”二字,开国皇帝李渊认为是祥瑞之兆,大喜过望。后来唐军果然节节战胜,这座大鼎也被运送到长安,保存在禁宫之中。太祖赐名“如意清平鼎”,多年来重兵把守,供奉成为大唐镇国之宝。

她的目光在看到李世民时泛起一丝怆然的波动,但绝没有丝毫后退的意思,因为,这一刻——她看到了倒在大殿中间的青年。

“如意清平鼎?”听到这里,微生易初的神色终于微微一变。

小公主神色大变,一抬手,鲜血飞溅,又有几个侍卫应声而倒。

“是。”叫司马肃的少年垂首道,“前夜的皇宫发生了一件离奇的失窃案,陛下龙颜震怒,北衙禁军连日戒严展开搜捕找寻。这件失物,是一件数百斤重的国宝。”

“……”李洛真执着染血的剑,仿佛根本看不到身后的千军万马,只是茫然而决然地朝那个人走去。少女的眸子里有星,水雾弥漫。

他静静站在角落,面孔黝黑而精明强干,浑身的每一个关节似乎都像满弓之弦,随时准备应对四周任何状况。灵活而冰冷的灰色眼珠让人相信,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陛下!”千钧一发的时刻,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微生易初从风雪中赶至,“公主来日也许会为今天的冲动后悔,而陛下,一旦做出决定,绝不希望再为今日所为而后悔。”他与李世民四目相对,像是晨曦与黑夜对峙,“请陛下三思!”

屋内除了宾主三人,还有一个少年。

良久,李世民抬了抬手,弓箭手们整齐地缓缓松开弓弦。

“司马肃,”年轻人微微侧头向屋子的一角,“把近日宫中那件大事,告诉微生公子。”

微生易初眸子一亮,急切地推开侍卫,来到殿中抱起倒在地上的林玄筝,点他几处大穴,随即将内力渡入他冰凉的胸口。随着微生易初的额头上出现细密的汗水,他怀里的林玄筝呻吟一声,终于醒了过来。

微生易初停到“名门”二字,眉棱微动,“天下流言何其多,无稽之谈,殿下何以轻信?”

“林大哥,”微生易初神色微微动容,“保护一个人有千百种方法。杀人,并不是最好的一种。”

吴王温文有礼将两人迎进书房中:“四年前宫中有个侍卫叫江塬的,在北苑猎场被杀,微生公子可听说过?”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近日里宫里宫外传言,说江塬不是死于为父皇护驾,而是死于知道的事情太多……更离奇的说法是,有人说——这个被杀的江塬,是名门的人。”

“你何必还来踩这一趟浑水?”林玄筝虚弱冷笑,“我背叛过你,害死了苇流光,设局置你于死地,你不会都忘了吧?”

郝状状不由得一愣,这个年轻人竟然是三皇子吴王李恪!

“林大哥!”微生易初低头看他,骤然扬声,“你不信天,不信兄弟,甚至不信你自己;你从来不给别人退路,所以从不相信别人会给你退路。玉石俱焚纵然痛快,可活着的人当如何承受哀恸?”

“吴王殿下言重。”微生易初神色不变。

林玄筝的身子微微一颤。

“微生易初这个人,没有盟主之位,还有一身绝世武功;没有武功,还有一诺千金。”年轻的主人走出门来,亲自扶微生易初下轿,随即深深一揖,“你我向来并无交往,但我有一事相求。”

——他看到了一身风雪的小公主,也看到了这一刻自己的命运。

“我已不是什么盟主。”微生易初从容抬手掀开轿帘,只是一笑。

“陛下,”林玄筝缓缓抬头望向李世民,“让我带她走——我会将她带得远远的,永不再回来。”

这人的轮廓生得清晰淡雅,眼睛大如琉璃,乍一看去像个精雕细琢的瓷人儿。但手指关节突出而稳定,在夜色的映衬下,显出一种与面孔截然不同的气质。

四周突然变得寂静。

年轻的主人正悬腕提气,作一幅泼墨山水。他将笔搁下,抬头而笑:“微生盟主,恭候多时。”

也许在下雪的时候,人才会想起很多没有时间想的东西,比如亲情、血缘,那些被权力之手碾碎的柔软脆弱的……感情。

“人请到了。”中年仆人说。

帝王脸色似铁,似乎在做最后的决定。

半个时辰后,轿子停在一座门禁森严的府邸前面。只听那中年人说了几句话,府宅立刻中门大开,轿子随即直接进入,穿过庭园回廊,最后停在草木深处的一间书房前。

良久,他转过身来,看着眼前的几个年轻人,雪花染白了他的眉宇,让他在这一刻显得格外苍老。

这轿子竟是为微生易初准备的。

风雪更大,但他压下手臂时的那句话,却清晰如利剑——

他将帘子掀开,轿子里却并没有人——

“放箭。”

中年人走到两人面前,恭恭敬敬地弯下腰,朝微生易初行了一礼:“我家主人有请微生公子。”

十二、圆月之局

轿子在路边缓缓停下。

城外,一匹马车停在雪地里,马儿的四蹄刨着雪泥,似乎有些焦躁。

这时,只见四个大汉抬着一顶蓝布轿子走过来,那轿子倒不见得奢华,但无端便有一种气派,四个轿夫行动起来就像一个人一样从容利落。轿子旁边还跟着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人,虽然一身仆人打扮,却比寻常人家的主子还要优雅精神几分。

郝状状一边用力跺着脚取暖,一边担忧地嘀咕:“微生易初这家伙!说了二更天在这里碰头的,怎么还不来呀?”

皇宫里……究竟出了什么事呢?

只听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郝状状眼前一亮!

“皇宫?”郝状状悄悄打量看守城士兵——果然,袖口盔甲下露出一截紫色,那是直接听命于陛下的北衙禁军独有的!

是微生易初来了!他肩上头上都是雪花,怀中抱着一个蓝衫人,看不清脸孔,装扮似乎是林玄筝,又有哪里不像。

“想必是皇宫里出了事情,北衙禁军才会接受密令,在此护卫。”微生易初眉头一压。

“这……”郝状状愕然。

的确,所有进出城门的百姓都被一一搜身排查,士兵们的表情肃杀如铁,也与平时大不相同。

“今夜宫中发生了很多事,我们快走,必需趁天黑加紧赶路!”微生易初甚至来不及跟郝状状解释什么,便将人抱上马车。

两人进城时天已近黄昏,郝状状皱眉问微生易初,“城门的守卫有点古怪。这阵仗,像是出了什么大事。”

雪簌簌落下,马车在雪地里渐渐远去。

红尘紫陌,斜阳暮草,长安离人道。

四野空旷而寂静,空中一轮圆月,仿佛是宿命本身,最初与最终的局。

“他的人应该已在长安。”微生易初眉宇一沉,抬手将最后的干柴投入火中,火苗“嗖”地窜高,“那里,是他胸中棋局的收官之地。”

雪停了。

微生易初眼睁睁看着那单薄的背影孤独走远,雪地月光冷冽,蓝衫身影一次也没有回头。

这里是昭陵,长孙皇后薨逝后下葬的地方。月下的山川与大地也安静成了一座巨大的坟冢,却并不阴森可怖,而是温柔沉默,就像母亲慈爱的手掌。

林玄筝身重剧毒,却趁微生易初不备点了对方的穴道,只说了一句“保重”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红衣少女跪在陵前,磕了三个头。

“走了?”

这一夜,宫中确实发生了很多事,也埋葬了许多事,从此,大唐的史册不会再有骁勇善战的十七公主,只有一字半句语焉不详的记载。

微生易初脸上的微笑突然消失了,眼里的星光暗淡了下去:“他走了。”

——纷乱箭雨之中,皇宫侧门悄然打开,帝王目光复杂地注视着自己曾经的女儿:“从此之后,大唐再没有十七公主,你们走吧。”

意识到气氛的微妙,郝状状红着脸左顾右盼,突然想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林公子呢?”

箭雨只是用来迷惑世人眼睛的屏障,他让他们带着承诺远走,永不再回来。

微生易初拨弄了几下火堆,凤眼里似乎也有星辰灼灼。

火红色骏马带着少女冲出城门,席卷起一地冰雪的碎末。

而天地之间如此黑暗空旷,他们四目相对,郝状状心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被拨动,如同雪花飘在五弦琴上那一声轻吟,几不可闻,却温柔入骨。

远走之前,她决定再去祭拜母亲一次——哪怕不曾有过血缘,却是抚养她长大的、此生无可替代的母亲,埋葬在昭陵的大唐的皇后。

雪夜寂静,火堆燃烧着离别重逢的暖意,充盈着人的呼吸与胸腔。

雪中的车辙远去,微生易初带着人先走,小公主自己来到城郊的陵墓,深深磕下这三个头。

蚱蜢……郝状状愣了愣,她曾经只是随口一说,却不料他当真将夏日葱茏的日光带到了这样一个大雪纷飞的夜里。

最后一叩首,最后一眼回望,最后一滴眼泪……尽付风沙。

郝状状的话突然停住,微生易初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那是一只草编的蚱蜢,已经枯萎干瘪了,形状有些滑稽:“我去了一趟轩辕山,那时山上还有零星绿草,本来想赶在冬天到来之前送给你,谁知道一路上走了这么久。”

这是一座永不能再归来的城池,这是一段永不能再回头的人生。

“给你。”

融雪如泪,从高大的树木间簌簌滴下。

一拳对着微生易初打过去,结结实实落在他的肩头!她大怒跳起来:“混蛋!你一句话不说就走,把老子当成冤大头吗?什么搭档,什么朋友——”

四周黑魆魆的林涛起伏,枯叶如剑纷纷飘洒,落上了纤瘦的肩膀。红衣身影沉默许久,终于纵身上马,一挥马鞭!

这一刻,郝状状全身的热血都沸腾了起来,涌上眼眶,成了眼泪。

马儿长嘶一声,迈开四蹄——

许久没有人说话,久到郝状状真的以为这是一场寒冬原野上春水淙淙的美梦时,微生易初抚了抚她的额发,柔声说:“对不起。”他用自己的大氅将她裹起来,所有的寒冷都被抵御在外。

似乎急于与谁会合,似乎抱着一线云层月色般温暖的希望。

郝状状睫毛颤动,显然是醒着的,但她不动也不睁眼:“……如果是做梦,我想做久点,不要醒。”

就在这时,一箭破空而来!

“郝大王?”微生易初戳了她一下,“不愿意见我?”

仿佛突然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连四周的树木枝叶也狂乱飞舞起来,马背上的人影身形一滞,胸口中了一箭,顿时翻滚下马背,倒在泥土中!

郝状状伸了个大懒腰,睁开眼睛看到面前的人影,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又闭上眼睛。

黑暗中走出来一个高大的人影,手执弓箭,眼神中冰冻着冷却的熔浆。他一步步走向那垂死挣扎的人,看清了露出斗篷的面孔……然后,他的脚步猝然停住。

山洞里生着火,偶尔有零星的雪花被冷风扯进来。

李世民一生震惊的时刻不多,他以为一切尽在掌控,可是他错了。

漫天飞雪如卷。

“我知道你会亲自来……”红色披风下的人竟是一个男子。

二、鼎之轻重

是林玄筝。

张公公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握住犹带体温的铁锹,用力将脚下新挖的泥土踩得结实些。风雪扑面而来,将那无名的坟冢淹没至不见。

他按住心脏处的羽箭,胸口与斗篷是一样的鲜红颜色:“我让微生易初带着她先走,他们现在已经在八十里开外……”林玄筝苍白干涸的嘴角沁出血丝:“她相信了你,不会再回来了。她和微生易初都是君子,所以他们选择相信。而你我,是同一类人。”

原来,吴王不知何时已经负手走远了。

李世民微微一震。

他说完这番话便垂下头。等了许久也不见吴王再问,他战战兢兢抬起头来——

你我,是同一类人。当年的秦王箭法百步穿杨,李世民在玄武门射杀了自己的兄弟,马背功夫从不曾落下;如今,他在这里截杀那预言中的少女。他从不留任何后患,从来都是。

“殿下说笑了。”张公公在宫中历练三十年,能做到如今的地位毕竟不是庸人,虽然身后便是新翻的泥土、漆黑的坑洞里埋着永远无名的芳魂,他却仍然恭恭敬敬地说,“陛下前些日子圣体违和,大赦天下,阿珍那几个宫女,是得了恩旨出宫去了。”

从看到她持剑浴血闯殿时的表情,李世民的杀心已经坚如磐石。

他俯下身来轻声问:“近日宫中接连有侍女无故失踪,不是野兽吃的吧?”

只是,他不愿史书在他的帝王本纪中再涂抹血腥浓重的一笔。

“野兽?”吴王微微一笑,“野兽吃人,只咬皮肉;人吃人,却能敲骨吸髓、伤心断魂——人会做的,比野兽多太多了。”

于是,他打开城门放他们走,然后,在这里结束一切——那少女临走前必然会来的,昭陵。

张公公心头一惊,不知吴王为何问起多年前的旧事,只能赔笑道:“这件事老奴是听说过的,江塬是睦州雉山人,祖上曾经有过武状元的功名,他一身功夫了得,当年陛下在北苑狩猎遇到刺客,江塬拼死护卫被打下山崖,忠勇可嘉。后来宫中虽然派了许多人手找寻,但无奈崖深难测,又有猛兽出没,只怕尸身已被野兽吃了去……”

他一向很了解李洛真。

吴王为人儒雅,看着眼前的土堆似笑非笑,突然说:“宫中又添新坟?倒是让我想起四年前,有个侍卫叫江塬的被人刺杀身亡,尸体至今没有找到。公公你听说过这件事吗?”

可是李洛真从不曾了解过他,所有金銮殿上的皇子们,都不曾了解过他。

来者竟是三皇子吴王李恪。

——若是这世上有谁懂得天子之心,只怕是眼前这个流着自己鲜血的年轻人吧?

“殿下万福。”张公公慌忙跪下行礼——

这个罪大恶极的年轻人,这个以天下为棋局翻云覆雨的年轻人,是他的儿子。

叹了口气,张公公刚把尸体掩埋好,却见眼前立了个人影。

他像他。

谣言,本身就是长脚的。可传播流言,妄议大唐国运,是诛九族的忤逆重罪!眼前这些尸体,都是因为管不住自己的嘴。最可怜的是十三岁的宫女阿珍,只因为另外两个宫女悄悄议论时,她恰好奉茶路过,便被北衙禁军一并捉拿,赐了鹤顶红。

像他一样忍,像他一样狠。

张孝仁做事从来不多嘴,他拖走了尸体来到偏僻处,一边用铁锹挖着土,一边擦了擦汗。最近宫里不知从哪里传来谣言,说修太极殿的工匠们挖出了一块石头,上面写着“女主天下”四个字。

远山之间,长夜之间,林玄筝因为痛苦而蜷缩的身体像被命运的积雪压弯的一页薄薄的青史,一枕春梦染血,满襟相思尽付东流。至始至终,他或许心有不甘,却不为江山,他只是在艰难的跋涉,疲惫的守护,燃烧所有的生命只是为了成全一个梦——

“是。”

为他梦中的女子而守护的梦,不再有生离死别的梦。

太监张孝仁自然不在此列,他近身服侍陛下十多年,深得圣宠信赖,一身穿戴整齐。这会儿,他人在雕金镂玉的回廊中,只听上面的人吩咐:“拖去埋了吧。”

李世民的双眼突然模糊,他向前一步抱住林玄筝的身体。只听对方用微弱的声音说了一句话:“守住你的诺言,放她走。”

坟冢中的新鬼,世间被遗忘的旧人,大抵都是带着怨恨的吧。

天地一静。

每座深宫,都有怨气。藏在角落处,遮在阴影中,生长在太监垂老的皱纹里、宫女的凄凉白发间。

年轻人的手臂缓缓垂了下去,涣散的瞳孔微微圆睁。苍白的月光从远山升起,热血顺着天子的手臂流下来,流过五爪金龙的袍袖、尊贵狰狞的龙首。不可一世的大唐君王突然抱紧林玄筝的尸体,有冰凉滚烫的东西滑过脸庞。

森严的墙头,一只黑猫悄然走过。打瞌睡的老宫女掀了掀眼皮,露出浑浊的瞳仁,突然发出一阵“桀桀”的怪笑声,令人毛骨悚然。

守住你的诺言——

宫里最近静悄悄的,连雪也下得寂静无声。

群山仿佛在回荡他最后的话语。

一、无名新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