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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月刀

她虽然率性不拘,却也知道这次的祸闯大了。这样僵持下去,只怕连累卓清越。于是,她笑嘻嘻朝尹幼玉说:“你说的证据都有,我身正不怕影子斜,你要抓我就抓,但这件事和卓清越屁的关系也没有,你不要因为卓清越一见面就顶撞过你,武功又比你好,就公报私仇。”

郝状状心头一震。

最后这几句话连激将法也使上了,算是将了尹幼玉一军。

“既然是你的朋友,只怕你也有同谋的嫌疑。”尹幼玉与他对视,唇齿间吐出淡淡寒意,“卓清越,不要以为朝廷奈何不了名门。”

尹幼玉寒声斥道:“带走!”

秋风彻骨寒凉,但他的最后两个字,却暖如炉火。

经过曾先生身边时,郝状状深深看了他一眼,暗暗握紧拳,压低声音:“我知道是你告的密,这个案子和你绝脱不了干系!”

卓清越冷冷收回手,目光冷得没有一丝感情,直视尹幼玉:“她虽然不是我的表妹,却是我的朋友。”

曾先生淡淡反问:“与我有无关系,关你何事?”

尹幼玉的手腕被人握住了。

“江湖自有侠气。”郝状状清清楚楚地说了六个字。

她出手太快,郝状状根本躲避不开,可是她闭上眼睛只觉得掌风拂过,巴掌却没有落到自己脸上。

“侠气?”曾先生灰蓝的衣角被细雨濡湿,在暗夜中倒显出一种风华来。他的声音毫无感情:“‘侠’可以为大义而存,可以为弱者而怒,但一腔热血不成江湖,无论对谁,江湖都公平无情,大浪淘沙。你既然留下了嫌疑,一天无法证明自己,就一天没有资格说你不是凶手。只有你剑和脑都快过黑暗中的对手时,你才有资格,去谈心中那点‘侠’。”

尹幼玉脸上杀机骤现,突然一抬掌,就要朝她打下!

雨声凌厉,秋风紧。郝状状紧紧咬住下唇,她在那样的风雨中,聆听到了残酷而真实的人生一课。

郝状状一时只觉得愤怒,倒忘了害怕,微微昂头回敬道:“原来北衙禁军就是这样断案的,倒让我一个山贼听得笑死了,嘿嘿,据受害的少年们说,采花贼也是穿着紫衣裳。按你的说法,你自己穿着一身紫色衣裳,武功又好,莫不是你自己才是真正的采花贼,急于找个人做替罪羔羊才要诬陷我?”

和微生易初在一起时,江湖从不曾告诉她这些。那个白衣少年如此光明坦荡,像壮阔的晨曦,像雨后清新驰骋的雷电,像朝阳笼罩的雪峰。那种强大,是光。

果然,那天他看到自己了!郝状状悚然心惊,一时间所有不利的证据都指向自己。而尹幼玉根本不由她思考,“况且据我北衙禁军调查的消息,你,原本就是个山贼。”她将“贼”字说得格外轻蔑,带着身居上位的人独有的优越感和洁癖。

眼前这个人,却是夜——他掌中的世界,神秘得令人害怕,真实得令人窒息。

郝状状一眼瞧见曾先生站在不远处,冷眼旁观。

秋雨清冷透骨。

“证据?”尹幼玉冷冷一笑,“朱泉临遇采花贼袭击的当晚,府上有人说,曾经看到你夜潜进京兆尹府中。是与不是?”

等押着郝状状的人离开,曾先生缓慢踱到尹幼玉面前:“尹都尉,借一步说话。”

“胡说八道。”郝状状生气地脱口而出,“你不过是猜测,又有什么证据?”

“你又是什么人?”尹幼玉并未正眼瞧他。

郝状状被人揭了底,一时辩驳不得,只听尹幼玉冷冷道:“你混入朱府,目的何在?今夜又鬼鬼祟祟潜入现场,只怕是有什么证据不慎留下了,想要来毁灭证据的吧。”

曾先生的视线落在她手中的纸卷上,正是写着“君心似铁,易地而处,初试刀锋,杀一儆百”的那张。他嘴角微勾:“有时,锋利的并不只是刀剑,一张纸也可以杀人,割断人的咽喉。”

“第一个发现朱大人尸体的人,就是你,现场唯一的目击者也是你。”尹幼玉显然将郝状状的底细调查得一清二楚,“而且——你根本不是卓清越的什么表妹!”

尹幼玉这才认真打量了一眼这个相貌平庸的青年,随他走到一旁。

尹幼玉脸色一沉。

“朱玄曾经是隋朝大将周震麾下的参将。”曾先生双袖微拢,突兀地说了一句。

“我来看有没有什么线索。”郝状状不好意思地回了一句,“如果来看现场的就是采花贼,你不也来了吗?”

尹幼玉皱眉,显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你今晚鬼鬼祟祟到这里来干什么?”

“王御史和宋少卿,也曾经是前隋大臣,后来归顺大唐。”曾先生目视那染血的纸卷,“至于君莫笑将军,世人皆知是灭隋的功臣。”

“喂——”郝状状后退两步,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妙,“为什么要拿我?”

尹幼玉向来冷傲的神色也不由得骤然一变。对方说得没错,受害者都有一个共同点……

“拿下。”尹幼玉也不多话,朝身后的北衙禁军抬抬手。

隋朝的叛臣,大唐的功臣!那么……凶手的目的何在?

“采花贼?别开玩笑了!”郝状状心有余悸地从椅子上起来,环顾四周——刚才是谁救了自己?

原以为隋唐两朝更替的恩怨,已被盛世的歌舞冲淡,谁料旧事重新浮出水面,竟是这样触目惊心。

郝状状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不知怎么会坐在椅子上,毫发无伤。也就在门开的一瞬间,那股熟悉的气息消失了。

“这些人不仅在江湖上有势力,恐怕在朝廷也一样,当朝官员中,当真没有同情支持他们的么?”

“好功夫。”尹幼玉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杀机,“不愧是朝廷追捕这么久的采花贼!”

“此话怎讲?”尹幼玉素来以冷静著称,可此刻她的思路已经完全被曾先生牵引了。

门开了,火把将屋内照得亮堂无比,几个北衙禁军少年手执弓箭,而尹幼玉神色冰冷,紫衣拂动,一人大步迈入。

曾先生淡淡一笑,随手折下一根长长的树枝,以枯枝为笔,在地上写了一个字。

数支利箭钉入房屋梁柱,透柱而过,正是郝状状刚才所站的地方。

尹幼玉心神震动,所有的线索顿时在脑中如溪流汇聚成湖,澄明地照出真相……而这真相是如此重大,以至于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与风雨同来的,还有箭矢!

曾先生衣袖一拂,从容抬手,将那沙土上的字迹扫去,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与此同时,只听“咯吱”一声,房门大开,寒风冷雨顿时扑面而来!

可那个字,已经深如烙铁刻在尹幼玉的脑海里。

郝状状正待继续察看,突然只觉得黑暗中有气息靠近,一股温暖的力道托住她的后背,将她稳稳推到两尺开外的椅子上。

此后,也将凌厉如刀砍斧凿,落在大唐天子的心坎上。

也就是说,凶手让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一丝不挂,却单独为他穿了一双鞋。这个场景怎么想怎么诡异。

“尹都尉还要办案,在下先别过。”曾先生淡淡拱手,并没有多少恭敬的意思。他的风度谦和,却毫无谦卑,举手投足间甚至有种睥睨尘俗的傲慢。

如若是采花贼的恶趣味,也就罢了;但奇怪的是,地上的鞋却不见了。

天微微亮了。

洗澡换下的脏衣服还堆在盆中,干净的衣衫也没有动。也就是说,当日朱泉临是赤身裸体被人掳去的?

枫树红透了朱宅半壁旧墙,像是一大朵浇不息的火焰,犹自燃烧着;又像是雨中拼命睁大的一只带血丝的眼睛,想要窥探某个秘密。

黑暗中看着这些东西,郝状状总觉得哪里不对……她俯身拨弄了一下木盆里的脏衣服,再把木架上的衣服仔细瞧了一遍。

“你可以走了。”一个北衙禁军少年抖了抖手上的钥匙,打开柴房。

门外无人,她轻轻推开门,地上还保留着当日的大浴桶、放脏衣服的矮盆、擦身的澡豆,木架上搭着几件干净的衣服,看样式是朱泉临的。

被囚禁了不过三两个时辰,郝状状又莫名其妙地被带了出来。她一走出柴房,只见卓清越在雨中等她。

郝状状悄悄溜到朱府东边的第四间厢房——朱泉临的房间,这里既是朱玄被杀的地点,也是朱泉临失踪的地点,白日有官兵守卫不易靠近。而她总觉得,在这个房间里也许还能发现些什么。

少年黑衣如磐,像一块被打湿的墨砚,神色还是冷若冰霜:“走了。”

一场夜雨突如其来,雨点急促敲打窗棂。

“是你保的我?”郝状状不禁有些感动。

“他是一个,很固执的人。”卓清越嘴角不觉一弯,“也是我见过的,最强的人。”

“我保不了你。是曾先生。”

“江湖上还从没人见过你师父无筝先生,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郝状状好奇地问。

“他?”郝状状不禁愕然。

云海醉月刀威震江湖,卓清越本身,甚至比名门更出名。

“他和尹幼玉说了几句话,对方就带着北衙禁军离开了朱府,说是要追缉凶徒,至于你,则变成无关紧要的人了。”

“这把刀是我师父送给我的,已随我六年,从不离身。”卓清越墨衣如夜,人与刀是一色的清绝。

郝状状的嘴张大了又合拢,合拢了又张大,终于乖乖地闭上嘴,什么也没有说。

“你的刀——”郝状状的视线不由得被吸引住,“第一次这么近看清它,原来这么好看。”

六、风雨声

那是一柄漆黑的古刀,刀鞘上雕刻着浮云追月暗纹。苍茫云海中,一轮满月冉冉升起,荒莽肃杀之中,似乎隐隐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在光线照不到的黑暗处,几道人影伫立着。

“对名门有敌意的,并不止她一个。”卓清越手按腰间刀柄,冷峻而威严。

“朱玄是你们杀的?”

“那个尹都尉,很得瑟的样子。”等人走远了,郝状状摸着下巴说,“我不喜欢她。”

“不错。”

尹幼玉位高权重,恐怕很少碰这样的钉子,当即冷笑一声,也不多言,扬长而去。

“你们杀错人了?”

少年冷漠的脸孔上有种尊严,深黑的瞳仁里有种骄傲,像星。

黑暗中有片刻的沉默,只听得见粗重的呼吸,夹杂着汗水、血勇与复仇的味道,与风雨声混杂成一片草莽江湖。

“天下三大门派,落魄谷依附朝廷,千华门精于商道,浮云楼消息灵通,掌握江湖舆论。这些正派虽然堂而皇之,但几曾帮助过弱小,真正做的侠义之事能数出几件?不加入天下盟,不参加武林大会,也未必就是邪门。”

“说说当日的情形吧。”

“名门,是名副其实的邪门。”尹幼玉语带不屑,说了句江湖人都会说的话。

“那天……”

“正是。”卓清越也冷,却是磐石般的亘古不变。

十日前。

“名门卓清越?”尹幼玉走在最前面,她俊美脸庞像是冬日的冰花,冷傲拒人于千里之外。

枯枝横生,将窗外缀着银月的一汪墨色秋夜分割得支离破碎,朦胧瞧着窗外的天,竟像一个巨大的陷阱。

这天正午,只见几十个紫衣人从大门进入朱府,虽然身着便装,却人人从骨子里透出笔挺慑人的军人气质。北衙禁军身在朝廷,却多出身江湖,他们不但负责陛下的安全,还身兼暗中巡察长安城的职责,可以侦察、逮捕、审问犯人。首领都尉尹幼玉是一位美女将军,大有声名。

朱玄在儿子的房中,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也许是风声让他毫无睡意,也许是当年的风波在他心底从不曾真正平静过——

不过,让郝状状绝对想不到的是,几日内朱府接连发生怪事,竟惊动了一个传说中的衙门——北衙禁军。

人的年纪大了,总是比年轻时容易愧疚,也比年轻时怕死的。

抬头望见高天纯白的流云,郝状状暗暗握紧拳心。这些天她将所有能找到的卷宗和线索都翻遍了。既然找不到微生易初,无法提醒他……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出凶手!

“爹,孩儿没事,您老人家也早点休息吧。”朱泉临有些不安地说。

“人要是心里坦荡荡的,干嘛要遮遮掩掩?”郝状状大大的不服气:“这个人处处透着可疑,却让人抓不住一点儿痕迹,这才最可怕!我一定揪出他的狐狸尾巴!”

“再陪爹下一局棋。”朱玄头将黑白子收回棋盒,布满皱纹的手还是稳定的,他突然问,“临儿,你觉得爹是个什么样的人?”

卓清越似乎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江湖上不愿以真面目示人的,大有人在。”

朱泉临一怔,随即露出清纯无垢的微笑:“爹曾随陛下征战沙场,威震四方,是孩儿心目中的大英雄。”

“你知道?”郝状状吃惊地瞪大眼。

“如果爹做过不英雄的事,你又当如何看爹?”朱玄头也不抬地继续问,烛火映着老人花白的头发,坚毅中有种凄惶。

“他易过容,我发现了。”卓清越漠然应了一句。

朱泉临又是一怔,半晌才费力张开唇齿:“孩儿……不明白。”

郝状状见他生了气,便不敢再嬉闹,认真地说:“能神不知鬼不觉把人弄走的,十有八九是内鬼。我这些天瞅下来,京兆尹府里最可疑的人——就是那个曾先生!你觉不觉得?”

“今夜,就让你明白!”只听一个寒冷的声音仿佛从地底传来,压抑沙哑。随即冷风携着暗香破窗而入!

卓清越冷冷睨了她一眼。

朱玄固然是沙场征战过几十年的人,却远远不敌这一招的闪电之速、雷霆之势!他的剑尚刚抽出,已然双腿屈膝,被制服在地!

“你这个保镖当得太逊了!”郝状状毫不客气地指着卓清越,“我要是查案的人,倒要怀疑——你有自个儿守田、自个儿摘瓜的嫌疑了。”

与此同时,另一人已轻松将长剑架在朱泉临的脖子上。

且不说京兆尹府中守卫森严,单是在卓清越这样的绝顶高手眼皮子低下将一个大活人运走,就足够匪夷所思的。

“怎么样?朱玄,你当初出卖周震将军,令三千将士死无葬身之地时,就没有想到今天?”对方的语音森冷得可怕,“你把将军尚未满月的幼子抛下悬崖,向李渊邀功请赏时,就没有想到今天?”

府里早就人心惶惶,如今更是连鬼神之说也有了。贴身仆人余年不过打了一桶热水回来,房间里没了公子,只剩下半浴桶的水,犹自缭缭冒着热气。任谁也解释不了这件怪事。

周震将军是隋朝大将,骁勇善战。隋朝覆亡之后,各路英豪都被大唐或镇压、或收服,到武德七年,只有周震率领的几千残部仍在江淮一带抵抗。秦王李世民策反了当时的参将的朱玄,内外接应,才让三千将士被唐军合围,力战而死。

朱小公子一个大活人,从府里失踪了。

朱玄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眼中噙满无奈绝望:“真的……是你们?”

朱泉临来不及喊出声,口鼻已被人用帕子紧紧捂住,他手脚乱瞪,却分毫挣扎不开!

“当然是我们,当初在血洗的地狱里踏着兄弟的尸首走出来,就是为了让你看一看——什么叫天道报应!”另一人手中一紧,眼看朱泉临项上就要血溅三尺!

他惊恐回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慢着!”朱玄大喝一声,双目赤红:“你们可以杀我,但绝不能杀临儿!”

一只冰凉的手扶住了他。那手冷得像鬼掌,朱泉临只觉得寒意整个儿从后背将他贯穿。

“嘘——”先前说话的人以手抵唇,眼中露出一丝残忍的快意:“不要说和我说一人做事一人当的大道理……杀了你,你不过痛苦一时,杀了你儿子,你才痛苦一世。”

朱泉临又叫了两声,只能自己起来。在浴桶里蒸久了难免有些头晕,他刚迈出桶,身子便踉跄了一下。

朱玄的脸色灰败得可怕,突然咬牙抬起头来:“不,你们不能杀他!他不是我儿子……而是周震将军的亲生儿子!”

没有人应。

这句话说出口,所有人都是一震。

朱泉临抚摸上自己的右肋,那里有一块拇指大的月牙胎记,触手仿佛滚烫——那个采花贼还会来吗?想到这里,少年的俊脸上浮过一丝惊恐。他朝帘外唤小厮:“余年,我洗好了。”

朱泉临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还没有回过神来,只听朱玄接着说:“当初周将军带着仅剩的三千残部,血战不敌,让我假意向秦王投诚,设法将他妻儿救出去……将军将此事托付于我,而那时我妻子也刚临盆不久,尚有襁褓幼儿。我无计可施,只能依计行事,安排几个妇孺设法躲过唐军的耳目,可惜周夫人在半路就伤重身亡,我带着两个未满月的婴儿,试图从山路助他们逃脱,却不幸与唐军遭遇。”

朱大人已过头七,朝廷虽然加派了人手调查这件大案,却没什么进展。

说到这里,朱玄手背上青筋暴起:“为了不辜负周将军,我将自己的亲生儿子抛下万丈山涧,谎称怀中的周将军的幼儿才是自己的孩子!这个秘密我藏了十九年……你们如若不信,可以看他的肋下——”

浴桶内水汽袅袅。朱泉临沉在热水中,只露出细瘦的肩膀。少年纤秀的锁骨是白月一般的颜色,清冷惹人怜爱。

他扬起手中的长剑,一把将少年的衣襟划开!

五、紫衣谜

一个弯月胎记赫然入目。

可是,他为什么要隐瞒呢?

“这个胎记,你们只要问当年的知情人,自然一清二楚。”朱玄老泪纵横,“你们还要杀他吗?”

如果朱大人被害的当晚,朱小公子根本不在藏书房,而是在自己的房间里——这意味着,朱小公子可能目睹了整个惨案的过程,甚至知道杀害朱玄的凶手是谁。

趁两个杀手怔神时,朱玄一跃而起,猛然将朱泉临推出门外:“走!今夜你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走!”

卓清越瞳孔骤然一缩。

周震将军的儿子,固然可以躲过今日的狙杀,但大唐帝王,会允许当年被灭族的遗孤生存在世上吗?

“有点奇怪啊。要不是遇到什么非常的事情,一个病弱公子又不打架,衣服不会随便被利剑划破吧。难道朱大人被害的当晚,采花贼也来过了?于是我又去问过守卫的仆人,他们说当天晚饭之后朱小公子就进了自己的房间,没有人看到过他出房门。可是,朱小公子为什么谎称自己在藏书房呢?

朱泉临心神俱乱,自然想不到这一层,但爹的话他向来是听的。况且今夜的种种太过惊悚,他根本无法面对。少年没有看到,推他到屋外时,朱玄身子重重一颤。

“我还有一件想不通的事,”郝状状心事重重,“下午我遇见洗衣房的徐妈,她抱着衣服准备去缝洗,其中有一件是朱小公子的。我不经意瞧见那件衫子肋下破了长长一道,四寸六分长的口子,是利剑划的。据徐妈说,朱小公子的衣服还从未破过咧,都是旧了就扔掉。

老人从容地关上门,缓缓回头——

幽咽的哭声从灵堂传来,白幡黑夜,触目惊心。

“你若说的是真话,何必让他逃走?”对方冷冷挤出三个字,“我、不、信。”

四目相对,卓清越仿佛看懂了郝状状眼底的疑惑:“这也是,我最想不通的地方。”

“信与不信,你们自可调查……不要……错杀……才是……”朱玄说完最后两个字,倒地而死。

月下树影错乱,千头万绪都是谜影。既然已经准备行刺,为什么又要下毒?既然处心积虑想到了悄无声息毒杀的方法,为何又要铤而走险来刺杀?

他的后背上,插着一把为朱泉临挡下的长刀。

“朱大人中毒已有半年之久了。”

七、杀人棋

长针清寒,针尖在月光下泛出隐隐的桃红色。

“原来你又在这里!”这天,郝状状跑进厨房,“有大事情!听说北衙禁军已经抓住了杀害朱玄的凶手!”

卓清越从怀中取出一根银针,“我在祭拜朱玄时,发现尸体的右手微张,不能紧握,这是慢性中毒的症状——”

卓清越抬起头来。他最近经常出入厨房。

所有的这些共同点,似乎还隐藏着一点更深的什么。

“我原先觉得采花和杀人是两件事,现在却又发现弄错了。”郝状状跳到他跟前,“采花案里受害的少年有的是平民百姓,有的是富豪官家,表面上很难找出什么共同点,其实,共同点是有的!”

被害的两个少年都是高官子弟,京兆尹朱玄曾经追随陛下征战,微生易初的母亲君将军虽然不涉朝堂,但毕竟是开国名将。

“什么?”

郝状状浑身一震。

“年龄!你没有发现吗,他们除了都长得俊美,年龄也恰好是十九岁!如果说采花贼只喜欢美少年,当然说得过去,但,只喜欢十九岁的就有点牵强了。”

“一种可能,纸条是凶手故布迷障,用来扰乱视线的。第二种可能,是凶手与微生易初有关,还有一种可能——”卓清越的眼神冰冷而严厉地投过来,“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微生易初!”

“被杀害的两个少年,却并不是十九岁。”卓清越指出她的漏洞,“御史大夫的公子,今年已经有二十二岁了。”

枯叶在寒风中窃窃私语,被初升的月亮一照,在墙角投下黝黝鬼影。

“对!”郝状状双掌一击,“也就是说,受害者里,活人都是十九岁,死人却年龄各不相同。”

这些,郝状状都是听说书的说过。这个案子……又与微生易初有什么关系?

她继续说:“唯一能连接活人和死人两条线索的,是朱小公子——他十九岁,到如今还活着——至少我们没有见到尸体。他遭遇采花贼的时候是什么情形,你应该知道吧?”

“君”字大旗是铁血沙场上永远的神话,微生易初的母亲君莫笑当年不过是豆蔻少女,却统帅三军,举起反旗支持唐国公李渊,十万铁骑围攻洛阳,破城灭隋,于大唐有开国功勋。只是她性情狂傲不愿参与朝堂,才一直闲赋在家。

“朱小公子被袭击时,说看见一个紫衣女人,要剥他的衣服。”

这是一首藏头诗!

“这就对了……”郝状状摸摸下巴,“剥衣服有很多可能性,你们男人剥女人衣服,也许只有一个目的,但女人不这么想。她也可能是要找什么东西,或者,想要在确认什么东西。”

君、易、初、杀——

卓清越漆黑的瞳仁微微一缩。

“上面写了十六个字,君心似铁,易地而处,初试刀锋,杀一儆百。我反复琢磨这几句话的意思,发现把每句的第一个字连起来……”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另一个奇怪的事实——自从朱小公子被袭击之后,就再也没有其他少年被袭击了。其他的所有少年,要么被害致死,要么侥幸逃脱,但那些幸存者都没有被袭击第二次。只有朱小公子,被对方袭击了三次。这不是很奇怪么?”

“我那天在现场除了听到两个男人的声音,还捡到了一个纸卷。”等卓清越走出灵堂,郝状状立刻一把将他拉到偏僻处,庭院秋凉,冷风顿时灌满衣袍。

“那个采花贼,并不是要采花,她的真实目的是找人,比如,胎记之类的——而且,朱小公子,就是她要找的人!”

“卓清越!”门口突然传来压低的喊声。是郝状状,她神色焦急,显然是有事情要说。

洗衣房。

无论生前俊还是丑,死后的样子都是不好看的。尸体的右手微微张开着,仿佛还有什么事……让他死后仍然心有不甘。

青石板湿润,几个妇人正在搓洗衣裳。徐妈这几天的腰腿一直不太好,刚洗了几件衣服就有些直不起腰来。旁边的妇人关心地问:“你骨痛发作了?要不今天的衣裳我替你洗!”

卓清越上前祭拜,注视着朱玄的尸首。

“不用……”徐妈还想说什么,问话的胖妇人一把抢过她手边的木盆:“甭客气!”胖妇人手脚粗鲁,心肠却是热的。

朱小公子几度昏倒,体力不支无法守夜。灵堂内只有几个哭哭啼啼的姨太太,三两仆人烧着纸钱,显得格外冷清。

徐妈感激地朝她笑了笑,起身回不远处自己的小屋子。房间简陋潮湿,有一种天雨时的霉味。

天近黄昏,混乱的府中稍稍宁静。

她捶了捶酸痛的腰腿,刚坐下来,却听见一阵敲门声。

那易过容的脸孔实在太平凡,只要不与他的目光相触,就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门开了,屋外站了两个人。徐妈见到来访者的脸,表情有些意外,却很快露出朴素和善的笑容:“郝姑娘又来了?快请进来。”

“我都知道了。”卓清越沉声道。他不知为何,看了曾先生一眼。而后者早已置身众人之中,像云层背后的月光,寡淡得很。

一身雨水的来者,正是郝状状和卓清越。

朱泉临立刻冲上去,浑身瑟瑟发抖抓住卓清越的衣袖:“卓大侠!昨夜我爹他……”

见到徐妈吃力地为他们端来椅子,郝状状关心地问:“徐妈,你腰腿疼?”

“卓大侠回来了!”不知是谁惊喜地叫了一声,只见卓清越从门外大步走进来。

“每逢阴雨天就会这样,老毛病了。”

如果之前的两起凶案与京兆尹之死,三起凶案有关联。那么,朱玄在儿子的房中被杀,目前看来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凶手原本是要杀朱小公子的,结果错杀了朱大人。

“有一种针灸叫‘清风’,刺入人的骨缝,会让轻功大增,但对身体损伤极大。”卓清越突然淡淡说:“长久使用甚至会让人瘫痪,你听说过吗?”

“每逢初六卓大侠都不在府中,我……想起前两次被袭的事情,不敢回房,一直在藏书房里温书。”朱小公子的恐惧不像假的,他对卓清越的信任依赖也显而易见,这个回答倒也合情合理。

正在倒茶的徐妈一怔,很快笑道:“我一个洗衣妇人,怎会听过这些?”

“朱公子,昨夜案发的时候,你在哪里?怎么不在自己的房中?”郝状状狐疑地问。

卓清越直视着她的眼睛:“那日朱公子遇袭,窗棂上留下了水渍。天未下雨,凶手的衣服怎么会湿的?如果是在洗衣房工作,就不奇怪了。”

郝状状注意到,少年的的泪水中除了悲痛,还有一丝掩饰不住的慌乱和恐惧。

郝状状愣了愣。

朱泉临泪如泉涌,颤抖着环顾左右:“卓大侠……回来了没有?”

“朱玄身中‘扬州慢’已有半年之久,这毒非常需要耐心,至少也要八个月才能置人于死地。除了府中的仆人,其他人都没有作案条件。而能接触朱玄饮食的厨子中,葛伯曾遇到过一件奇怪的事,他有一条腰带晾晒时曾经丢失过,遍寻不到。但半月后,被人在洗衣房附近的小路上发现了。腰带不值钱,他想来是小偷觉得不值,所以完璧归赵,也没有多想就捡回来继续用。

“朱公子节哀。”曾先生的声音低沉悦耳,听不出情绪。

“那个捡到葛伯腰带的人,碰巧正是你。也正是葛伯这条腰带上,查出了‘扬州慢’——凶手将腰带放在浸透扬州慢的毒液中浸泡十日,让毒性深入布匹。每逢葛伯在厨房做菜时,热气的高温就会将毒素蒸腾出来。”

只见他俯身撑起朱泉临的后背,在几处穴位推拿片刻,朱泉临呻吟一声,幽幽醒转过来。

郝状状张大嘴,看了看脸色平静的徐妈,又看了看卓清越:“你是说……不对啊!假如是这样的话,府内上下饮食都有毒了,为什么只有朱大人一个中毒?”

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在寂静的大堂内显得格外清晰。众人的目光一时都投到来者身上。那人身如远山,像宝蓝湖水里浸着一轮半旧的残阳,衬得平凡的面孔也无端有种凛冽艳色。是曾先生!

“仅仅是葛伯腰带里挥发出来的一点‘扬州慢’,还不足以对人造成危害。”卓清越冷冷说,“朱大人从不与人共用碗筷,他有一个专用的‘沸玉碗’,是陛下赏赐的贡品。中原并不产沸玉,这种材质也极罕见,它能吸附饭菜和美酒的香气,经久不散,朱玄一直引以为豪。

朱泉临仍然脸色苍白昏迷着,双臂无力地垂下,任由仆人呼唤,还未清醒。

“正因为沸玉碗的罕见特性,它将高温蒸腾出的毒素尽数吸纳,日积月累,不知不觉让朱玄的身体日渐衰弱,最终丧命。”

“您刚来不知道,那东边的第四间厢房,是我们小公子的房间,老郎君自己的房间在东边第一间,离得老远呢。我们也不知道,老郎君昨晚怎么会在小公子的房间里被害的……”几个仆人面面相觑,显然都有些害怕。

“卓少侠好见识。”徐妈低着头听完,拢了拢鬓角的发丝,抬头一笑,依旧端庄安静,“不错,我是想杀朱玄的,但时间未到却有人先动手了。我的本名,叫做徐雪娘,是当年周小公子的奶娘。”

“什么?”郝状状一愣。

郝状状一愣。

“昨儿个出事的,不是我们大人的房间,而是小公子的房间啊!”仆人回答。

“前隋的周震将军,那是沙场的一员猛将,也是……一个好人。周将军于我有大恩,我之所以活到现在,就是为了报恩。”徐雪娘眼中泪花闪闪,“当年隋末纷乱,周将军曾救我全家性命,我结草衔环不能相报。恰逢夫人诞下幼子,奶水不足,我便做起了小公子的奶娘。可惜朱玄背信弃义,杀害将军和夫人,连不足月的小公子也不放过。”

“把朱大人的房间保护好,不要让人随便进出,等卓清越回来。”郝状状说,她总觉得,现场或许还能发现些什么。

看似柔顺的徐雪娘泪水恣流,眼里闪过一丝决绝:“我潜入朱府十年,只要能杀了叛徒朱玄,我死也无憾了。虽然我早年曾学过些轻功,可惜朱府守卫森严,朱玄本人武功又高,我根本无从下手。所以,我将复仇的心思隐忍了十年,也筹谋了十年,终于找到了一个方法……这半年来,每日朱玄都会食入‘扬州慢’,只需要再过两个月,他会暴毙身亡。可是,一个消息的出现,打乱了我的步伐——

凶手看准了卓清越不在的时候下手……若不是府中的人,也是极其熟悉京兆尹府内防护规律的。

“那一日,我收到一封未署名的信,说周将军的幼子尚在人世……”徐雪娘的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我不敢相信。但这么多年来,我死水一潭的心,都因为这个消息活了过来。

“卓大侠昨夜不在府中,他每逢初六,都不在府中的。”仆人抹着眼泪回答。

“按照对方提供的线索,我改装夜行,去将那些少年逐一查验。要飞檐走壁自如,我未出阁前学的那点轻功远远不够,于是我将多年前在军营里得到的一枚‘清风’刺进了自己的骨缝……卓大侠说得没错,‘清风’这种针能让人轻功大增,它曾经在战场上出现过,都是细作死士用的,为了获取情报,有人因此而瘫痪。但我不介意,我还有什么可介意的呢?周小郎君右肋下有个月形胎记,虽然时间过去十九年,我仍然能认出他来。可结果——”

等官差走了,郝状状环顾四周,突然想到了什么:“卓清越呢?”

徐雪娘说到这里,突然愕然睁大眼,停住了。

几个查案的官差前来问话,郝状状把当日见到的情形一一说来,最后将那染血的纸卷也交给了他们。

“徐雪娘!”郝状状大叫一声,只见她捂住颈脖,嘴里发出霍霍的声音,却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而且,永远不能再说话了。

郝状状是现场唯一的目击者,其实她也没看清凶手的样子,只是听见两个男人的声音。

她的咽喉穿了一个洞,瞬间倒地而亡。

府中上下一片哀戚,朱泉临已经哭得昏厥过去。几个仆人正忙着掐人中,灌姜汁。

“谁?!”卓清越的人已经飞身而起,已经只见窗口破了一个针尖小洞,暗器正是从那里发出的。而窗外空无一人。

尸体就摆在大堂,一刀正中心脏。深夜潜入京兆尹府中的人,下手不可谓不狠,武功不可谓不高。

卓清越和郝状状对视一眼,都是沉重。

京兆尹大人被杀的消息,震惊四方。

徐雪娘从何得知周小郎君还活着的消息?还有——朱泉临是不是她掳走的?人现在又在何处?

君心似铁,易地而处,初试刀锋,杀一儆百。

这三个疑问,只怕永远被埋入地下了。

地上有一个拇指大的纸卷,沾了血迹,恐怕是凶手仓促间落下的,郝状状将纸展开,上面有十六个字:

天还未亮,郝状状就被雨声吵醒。

郝状状上前摸上他的脉搏——已经死了。

因为徐雪娘的死,她一夜没有睡好。窗外正是黎明之前,天地漆黑如一大缸墨,风雨打在这片墨色里,伸手不见五指。

屋内桌椅散乱,明显有打斗过的痕迹,京兆尹大人浑身鲜血,后背中了一刀,瞪大眼睛扑倒在地。

卓清越的房间相隔不远。郝状状远远见到窗口微光摇动,走到屋外正要敲门,隐约听到有人说话。

鼻端立刻传来浓郁的血腥味。

“原来你早已认出了我。”屋内的声音淡漠带笑。郝状状心头一惊,只觉得陌生而熟悉……是曾先生的声音,却又有些不同!

里面却半晌没有动静,也没有人出来查看,郝状状终于觉得不对,犹豫片刻,推开门——

两人又交谈了些什么,雨水嘈杂听不真切,好像卓清越说了句“你化成灰,我也认得”,语气竟是前所未有的温度,还隐约听到五个字“人在朱雀林”。

郝状状连忙矮身,躲到窗下树丛后。

门突然开了。

另一个低沉的声音说:“我们自然能弄清楚!”说到这里,他朝窗外厉声喝道:“谁?!”

卓清越看见郝状状,略略一愣,却只扔下一句:“回头解释。”随即如同一只黑色的鹰腾空而起,迅速越过高墙,消失在雨幕中——

郝状状疑惑地走到那扇窗下,只听里面传来桌椅翻倒的声音,一个男人略微犹疑的嗓音:“他说的——不会是真的吧?”

显然事出紧急!

这么晚还有人没有睡?

古案前的蜡烛燃烧得只剩下最后的烛泪,显然两人曾秉烛夜谈许久。曾先生静静坐在烛光中,袍袖灰蓝,仿佛一卷毫无光泽的古画。

于是,一扇孤窗透出的橘色烛火便格外显眼。

这一瞬间,郝状状突然明白了许多疑问,她脱口而出:“——我知道你是谁了!”

有了“卓大侠的表妹”这个身份,她可以在府中自由行动,秋月金黄,桂影摇曳,仿佛将一缕幽香沁到人的骨缝里。夜色下的一切都被水泼过,安静深沉。

对方抬起眸来。

郝状状翻来覆去睡不着,听着远远打更的声音,眼皮跳得厉害,她干脆披衣起来。

“我绝不相信卓清越是凶手,但他故意袒护你,却是千真万确的。每月初六,卓清越说师父都会叫他回名门办事,这恰恰为了给杀手可趁之机!我早该想到,你——就是名门无筝先生!”

夜色如谜。

对方淡淡看了看她,一拢衣袖,气度优雅从容:“长进了。”

没有人知道这个曾先生的背景来历,京兆尹为什么要将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请到自己府中呢?

“那些杀手,也是名门的人?”郝状状咬牙。

“我在府上有十多年了,从小看着小郎君长大的,我们家郎君体弱多病,很少和什么人交往,最近却和那个曾先生形影不离。”

“不。他们原本就是隋朝遗臣。”无筝先生袖风一扫,雨滴落在青石上,“当他们弱小时,我帮助他们强大;当他们强大时,自然成为我的工具。”

葛老伯是伙房的师傅,人老了有点话多,很爱唠叨。

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仿佛只是在春日落花的石桌上,悠闲下一局棋。

“你问曾先生?是老郎君大半月前请来的先生。听说他诗文好,老郎君很看重他,郎君也与他投缘。”

可他的每一颗棋子,都是一条人命。他的每一招布局,都是惊天的阴谋、无数的鲜血。

徐妈是洗衣房的仆人,四十五六岁,朴实和善。

“那么卓清越呢,也是你的工具吗?”郝状状握紧拳。

郝状状性子开朗活泼,很容易就和府中的下人打成了一片。她趁着聊天的机会,和下人们说起那个教书先生。

“名门从来不缺死士。”无筝先生似乎顿了一下,随即冷酷地说,“他愿意为我而死,不是吗?”

四、溅血诗

太可怕了,这个人太可怕了!

“我聪明吧?”郝状状满意地注视着卓清越的表情,“既然你想把案子查清楚,就留我在府上,我能帮你!”

让郝状状毛骨悚然的不是他的心肠之硬、手段之狠,而是所有的追随者都心甘臣服,为他舍生忘死——哪怕连郝状状自己,不过是几日的相处,有时甚至也会被他的智慧迷惑。这个可怕的人身上,有一种任何人模仿不来的危险的魅力,像悬崖上的浓雾,像冬夜炭火最后未熄灭的一点余烬残艳,神秘而强大。

凉风拂过,枫树红叶摇动,飘下一地血色。

“既然你知道徐雪娘要毒杀朱玄,为什么还要费这么大的周折,帮助杀手去杀人?”

“而京兆尹大人之所以害怕,是因为他知道,他的儿子被杀手盯上了。”

“朱玄不能悄无声息的死去。”无筝先生缓缓而清晰地说:“他死得越轰轰烈烈,才越合我心意。”

“所以,我怀疑,采花和杀人的,根本不是同一个人!杀手杀人之后,故意将现场布置成采花贼行凶后的场景。其实,有两个凶手。一个的目的是采花,另一个的目的是杀人。后者模仿了前者的作案手法,试图将杀人隐藏在这件听起来有点不真实的桃色事件中。

北衙禁军何等实力,加上他暗中运筹安排,杀害朝廷命官的几个人,决计逃不出法网。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两个死者的衣服都被剥开,全身赤裸,可没有能证明他们死前受过凌辱。倒是当胸一刀,透背而出,证明杀人凶手身手内力极好;而卖豆腐的少年说,他的求救声惊动了兄嫂,采花贼就吓跑了,可见采花贼轻功虽好,武功却差。

刑部大牢。

“有话直说。”

北衙禁军不负众望,已捉住杀害朱玄的凶手。两个汉子被铁链吊着,浑身血污,嘴里犹自骂着:“叛贼朱玄,死有余辜!除叛臣,拥吴王!”

郝状状笑嘻嘻地说:“虽然十几个被骚扰的少年身份各异,没什么共同点,但两个死者却很特别,一个是太常少卿的儿子,一个是谏议大夫的儿子,都出自官宦人家,而且父亲的官位都不低。这真的只是巧合吗?”

吴王李恪的生母杨妃是隋炀帝的公主,李恪文武全才,血统尊贵,他不仅是大唐三皇子,也是隋炀帝的外孙。

“你想说什么?”卓清越眉头一皱。

那时,无筝先生在地上写的那个字——

郝状状摸下巴,“嘿嘿,到底是什么,让京兆尹大人只能不顾一切后果寻求庇护?一个小小的采花贼,总不至于能把朝廷大官吓成这样吧。”

正是一个“吴”字。

“京兆尹朱大人是朝廷命官,一向为人谨慎,与江湖没有交集。更何况,名门被称为‘邪门’,杀人不眨眼,那些所谓的江湖正道也根本看不上你们。他敢冒险请来你,一定因为,有非常让他害怕的东西——”

巨大的铁链被血肉之躯挣扎得惊心作响,仿佛也挣开了一段历史。

卓清越冷峻的脸容难得有些抽搐。等仆人下去了,他双眸微沉:“你搞什么鬼?”

这时一层纸。不被捅破,就能相安无事,时间久了甚至会产生安逸的错觉。可纸一旦被戳穿,就是血淋淋的回忆。

“表哥!”郝状状欢呼着一把将那包豆腐塞到他怀里,“姨妈让我来看你,这长安城没有地方落脚,我就在你这里住下了!”

不知是谁倒吸了一口凉气——

“卓大侠,这位姑娘说是您的表妹,您看这——”家仆把郝状状带到卓清越面前,试探地问。

刑部官员们的脸色都不大好看。唐朝的大臣,就是隋朝的叛臣。那股拥隋的势力拥立李恪为帝之后,会如何对待他们这些人?

庭院扶疏,少年一身黑衣凛冽,恰似满湖秋光。

朱玄的今天,是否就是他们的明天?

“他这个人不爱说话。”郝状状笑眯眯地说,“你带我进去去问问他,不就知道了?”

在血淋淋的暗杀面前,哪些对立储原本中立的官员,骤然清醒。他们认清了一个事实——吴王绝不能当皇帝。就算吴王无意大开杀戒,底下人却未必同样想,他们赌不起。

几个家仆面面相觑,其中一个终于说:“可是,卓大侠并没有说过他有什么表妹……”

八、攻心毒

郝状状扬了扬那包水灵灵的豆腐:“我是卓大侠的表妹,来看望他的!看,我还给他带了东西。”

朱雀林。

从门内出来个家仆模样的人,看到郝状状,疑惑地问:“姑娘,你这是——?”

卓清越找到朱泉临时,对方被捆绑在一个山洞里,嘴里塞着破布,满脸惊恐。卓清越将他嘴里的布取下来,解开绳索。

京兆尹府门口。

“掳走你的是什么人?”

就在这时,一个念头闪过她的头脑……她想到了一条重要的线索!

“那人……”朱泉临脸色苍白:“那人是——”或许是受惊过度,话未说完,头一侧已是昏了过去。

难道,是她的错觉?

雨斜风急,卓清越背着朱泉临往树林外走,不知过了多久,官道终于隐隐可见,突然只见一道灰蓝色的身影从大道策马前来,是无筝先生!

金色阳光下,两三个个破旧的竹篓堆在小巷的角落,郝状状上前拨开竹篓,里面一目了然,空空如也。

对方易容的脸看不出真切神情,但声音前所未有的凝重:“情形有变!”

身后什么人也没有。

卓清越不敢耽搁,迅速将朱泉临抱上马背。无筝先生伸臂接应时,手臂间却骤然一凉。

就在这时,郝状状才发觉身后似乎有些不对劲,好像,有人在跟踪自己。她走得快,后面的脚步也走得快;她走得慢,后面的脚步也慢。心头生了警惕,她便故意放慢脚步,等到一处转角,她猛然转身!

下一刻,他和朱泉临一起滚下马背!

想着心事,已经不觉走过了几条街巷,人烟也逐渐稀少。

地上的朱泉临抬起头来,以匕首抵住无筝先生的咽喉,手腕微微颤抖:“名门的消息果然灵通,但,太迟了。”

秋日的阳光再好,终究有些萧索的意思。郝状状抱着一大包嫩豆腐,看着街角自己孤单的影子,突然想起……曾经,和那个人在一起时,她从来没盯着脚尖看过影子。就算是冬天,也从不觉得冷。自从灵州一别,已经有许久找不到他了。微生易初,那个总是一袭白衣如晴空流云的人,他去了哪里?是否平安?

雨中树林窸窣作响,卓清越环顾四方,朱雀林中竟埋伏了不下三十名弓箭手。

听说螳螂这种动物,雌的在新婚之夜会吃掉雄的,这个女采花贼,难道是如昆虫一般纯粹的变态而已?

卓清越的手落在腰畔,稳稳握住漆黑的刀柄,掌下寒光在握,杀机如海。

郝状状告别了豆腐小哥,独自在长安街上晃悠。从目前的线索看,被盯上的少年们身份千差万别,有卖豆腐的、有梨园戏子,有富商公子,有官家少年……共同的特点就是年轻俊美。女采花贼专找美貌少年下手,不得手也就罢了,一旦得手,就会杀人灭口。

“名门有眼线密布江湖,吴王就没有天罗地网吗?他已知道你处心积虑的诡计,都是为了扳倒他。”朱泉临轻轻咬牙,“无筝先生。”

“没有。”

无筝先生穿戴整洁的时候,并非让人觉得多么出众,此刻受伤的他跌在泥泞里,手臂流血、衣襟凌乱染污,却仍然显得整洁从容,甚至有一点邪异而冷淡的惊艳。他点头:“当日你的衣衫都留在房间,却唯独鞋子不见了,我就应该想到,是你自己自愿打扮成仆人混出府中的。是我疏漏了。”

“那采花贼没有再来找过你?”

整件事里,唯一不在无筝先生掌控之中的,就是朱泉临的失踪。殊不知,这正是吴王布下的杀局!

“我算运气好的,兄嫂就在隔壁,声响惊动了他们,没让采花贼得逞,不然……”豆腐小哥说到这里,显然心有余悸。郝状状明白他要说的话——自从采花事件发生以来,已经有两个少年浑身赤裸横尸街头了。

“不错,我并非被人掳走,而是被吴王的人救走。我那么信任你们,你们却害死我爹……若非吴王及时提醒营救,只怕我也要命丧在你们手上……”朱泉临望向卓清越,突然露出复杂而奇怪的表情:“你的肋下,可有一个满月胎记?”

易容可以改变外貌,但身高,是改变不了的。

卓清越一怔。

“没有吧,绝对没这么高。”豆腐小哥肯定地摇头,“我当时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按倒在床上。她的姿势是半跪着的,身量只能算女子里的中等,不高也不矮——没有你高。”

“你一定好奇我是怎么知道的吧?”只见朱泉临轻轻将自己的衣襟解开,白皙的肌肤上一个秀丽胎记赫然映入眼帘,“因为我也有一个,却是弯月的。”

“她的身材是不是比一般女子高挑?”郝状状在自己头顶上空比划了一下,“大概这么高。”

他解衣说话时,眼神望着卓清越,向来清纯文弱的脸庞上有种冰凉的秋意。

这个采花贼可能易过容!郝状状想到了一个人——京兆尹府中的教书先生。江湖上会易容的人并不少,但,如果是男人易成女人呢?

“我爹之所以死于非命,恐怕就是因为这满月和弯月——月亮杀人,听起来很奇怪吧?当年隋朝旧部们知道,周震将军的幼子,肋下有月形胎记,而大多数人都会将‘月形’顺理成章地认为是弯月。我爹也是这么想当然的。当日,他在投降前曾经答应保住周将军的幼子,可是大祸临头时,他终究下抛下了那个孩子,而保全了自己的儿子……

“好像……是吧。”豆腐小哥努力地回想,并不太确定。

“所以,我爹的的确确是那几个杀手口中的‘叛将’。也许是出于愧疚,也许是出于自保的直觉……爹在我身上烙下了这个弯月印记,假扮胎记,预防万一唐军战败,隋朝旧部前来清算。可是,他如何想得到,周将军的幼子身上并非弯月胎记,而是满月?”

“她的鼻唇沟是不是特别深?”郝状状指指自己的嘴唇上方,“就是这里。”

雨雾将人的视线模糊。

郝状状心中一动。

只听朱泉临的声音突然一扬:“卓清越——你,才是周将军的儿子!”

“她穿着一身紫色裳,长头发,样子若是再见到,我也能认出来。但实在没什么特点,说丑不丑,说美不美,要说还真说不上来。”

卓清越浑身一震,脊背突然僵硬。

“你有没有看清她的样子?”

“从始至终,你师父什么都知道,所以才会给你云海醉月刀——那是你身世的见证。他一直在利用你。”朱泉临的泪光中闪烁出愤怒与恨意。

“那是大半月前的事啦。那女贼一进来,二话不说就按住我,剥我的衣服。”小哥将手在衣裳上搓了几下,回忆起当时的情形,俊脸涨得通红。

“吴王,果然是个好对手。”无筝先生叹了一声,“竟能将当年事挖得如此清楚。这话,是他教你说的吧。”

郝状状双手抱着一大包水气腾腾的嫩豆腐,用力点头。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你问女采花贼的事情?”卖豆腐的小哥生得眉清目秀,正是受害者之一。

周将军和夫人当年伉俪情深,在战乱中生下幼子,也因为这小小胎记获得过些须浪漫的憧憬和安慰吧?

清晨,东街一个豆腐店前。

当年他遇到落魄街头的小小少年,看到那个满月胎记时,就知道,这里有尘封许久的故事。

三、花间辞

卓清越骤然转过身来,脸上没有泪,却满是冰冷的雨滴。他一字一字问:“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这简短的回答,仿佛有种磐石般安定人心的力量,朱泉临全身放松下来,放心地昏倒在对方怀里。

“是。”无筝先生只平静地答了一个字。话语仿佛柔薄红叶拂过面颊,那样轻,却那样冷。

“有我在。”卓清越冷冷地说了三个字。

多年的师徒情谊,在这个字里,如枯叶一寸一寸龟裂。

“她进来时一点声音也没有,就开始剥我的衣服……”朱泉临咳嗽不止,虚弱地紧紧抓住卓清越的衣襟,“她穿着紫色裳,就像厉鬼……”

卓清越握紧拳,只听朱泉临说:“卓清越,何必再理会一个利用你的人?你只需想一想九泉之下的爹娘,就应该让我带他走。”

卓清越皱眉环顾空无一人的房间,视线落在敞开的窗户上,停留了一会儿。那上面没有脚印,却有一点水渍。

卓清越沉默半晌,转过身去。

“采花贼来了!她……她要抓我!”朱泉临翕动着苍白的嘴唇,惊魂未定。

朱泉临嘴角露出痛然的笑意,他朝四周埋伏的弓箭手做了一个手势。与此同时,却见一道刀光亮如闪电,划破苍穹!那是席卷一切的秋风骤雨,是铺天盖地的寒江飞雪,将暗处飞来的箭矢挡在三步开外!

“没事吧?”卓清越上前,扶住脸色惨白的朱泉临。

卓清越持刀而立,一手护住无筝先生。少年整个人就仿佛一柄出鞘的刀,尝不到鲜血的滋味,决不回鞘。

卓清越大步走进来:“朱公子!”就在同一时间,朱泉临感觉那笼罩在自己上方的气息消失了。

“你……”朱泉临愕然。

门突然大开,凛冽秋意刹那间灌进房中。

“要找他报仇,那也是我。”卓清越冷冷说,“轮不到别人。”话音未落,他的人已如惊鸿腾空而起。吴王府上精锐的箭阵,竟然丝毫阻挡不得!

朱泉临吓得手脚虚软,而与此同时,那女人一把将他推倒在身后椅子上,一声裂帛声响,已将他的衣服撕开!

树林古木参天。

“谁?!”朱小公子脸色发白,颤抖着举起蜡烛。窗外空无一人,而他身后传来轻而清晰的呼吸声,像毛虫爬在颈脖的皮肤上。朱小公子骇然回头,看到了一个长发披面的紫衣女人,静静站在自己身后。

两人逃到安全的地方,卓清越将无筝先生放下,竟笔直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头。

朱小公子正准备就寝,窗户轻轻“哐当”一声,突然自己打开了。而四周并没有风。

“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授业之情。”卓清越浑身雨水,漆黑的眼瞳里星光闪动,冰冷如沸,“如今,恩情已报。”

京兆尹府内,仆人们还在喧哗搜寻。

随即,少年冷漠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听到她的提醒,因为四周很快归于寂静。郝状状不敢多停留,使出轻功快步离开。

只听不远处熟悉的声音喊:“喂!原来你们在这里——”是郝状状赶来了。

“卓清越!”郝状状朝他的背影喊,“那个教书先生有问题,你要留心!”

“出什么事了?”她愕然问地上的无筝先生,青年的脸上还是那寡淡无味的表情,看着卓清越的背影终于远去消失不见,突然唇齿一张,吐出一口鲜血!

卓清越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冷冷说:“既然不是采花贼,你快走吧。”说完返身跃回高墙,投身入浓墨的夜色中。

郝状状吓了一跳,赶紧扶住他,只见他手臂受了点伤,伤口不大,似乎无碍。

名门弟子行迹隐秘,卓清越更独行江湖、孤傲难以亲近。

“你早说过,所有人都是我的工具,”无筝先生冷笑看了她一眼,“怎么?他不过也发现了而已。”

“真倒霉啊。”郝状状摸着被捏疼的肩膀,瞪大眼睛,“我听说京兆尹请了个高手做保镖,原来就是你!你……你怎么会去给人做保镖啊?”

郝状状听着他满不在乎的语气,只觉得一股怒气直冲脑门:“你!”这一刻,她真想揭开他脸上的人皮面具,看看那面具下真正的表情,是嗤笑、冷淡、不屑,还是……别的什么?

不是名门大弟子卓清越,还能是谁?他的云海醉月刀,被称为天下第一刀。郝状状行走江湖也交了几个朋友,和卓清越也算曾经共过生死的。卓清越一愣,放开了她。

一气之下,郝状状本想抛下他不理,扭头欲走时,却突然发现不对——他唇角的血不是鲜红的,而是带着隐隐的黑色。

两个人同时脱口而出!

郝状状怔了怔,一种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你……中毒了?”

“是你?!”

“吴王是做大事的人,当然万无一失。”无筝先生虚弱冷笑,右臂小小的伤口早已不再流血,伤口处却泛出诡异的青蓝色。郝状状这才注意到,他一直靠坐在树边,根本无力动弹。

“我真的不是采花贼……”郝状状叫苦不迭,抬头一看。只见少年一身黑衣,面容冷峻如雕,眼神清凉似刀口。

她武功远远不如卓清越,只能背着半昏迷的无筝先生往树林外走。可是这森森密林,何处才是尽头?郝状状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感到身后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只觉得一阵绝望。

“你是什么人?”擒住她的人的声音低沉冰冷,周身的气质仿佛有实体一般,威严压迫得人喘不过气来。

天色渐暗,最后的光明也即将被黑夜吞噬。郝状状艰难地走着,脚下突然一滑,两人一起滚下陡峭的斜坡!

刚一翻过墙头,却只觉得右肩一沉,已被人牢牢擒住!

眼前的情景急速变换,被汗水和雨水模糊的视线仿佛看到一个人,白衣如晨曦……是自己出现幻觉了吧?这是郝状状失去意识前最后的念头。

老子不过是来看着热闹,竟然成女采花贼了!郝状状心里暗暗叫苦,腿上只能没命地跑。

九、故人会

郝状状往脚下一看,竟然有人在空中布了细线,进来的时候没有中招,出去却倒霉绊上了。她迅速将脚从细线中抽出来,这下铃声更响,此起彼伏。不远处已有人举着火把赶了过来。

山洞内生了火,温度要高许多。

一时间铃铛声音清晰响起,只听几个守夜的仆人大叫:“采花贼!采花贼来了!”

郝状状受了些外伤,倒不算重,昏睡中额头很快渗出了薄汗。可是无筝先生——

无心再作逗留,郝状状越过几棵大树,正要溜之大吉,突然脚下一沉,似乎绊到了什么东西。

白衣人将手搭在他的脉搏上,指下冰凉得可怕,剧毒“六道轮回”在侵蚀着他的身体,毒素像蛇一样从手臂蜿蜒至胸膛,即使是自己运功为他渡入内力,也只能暂时护住他的心脉。

一阵凉风吹来,郝状状抹了把后背,不知为何手心尽是冷汗。

手指碰到冰冷的易容人皮,白衣人不由得顿了一下。而对方呼吸正变得清晰,喉结微动,似乎醒了过来。

难道,刚才的感觉,都是郝状状自己的错觉?

火堆无声燃烧,映着彼此的脸。白衣人略一犹豫,正要站起——

可下一刻,对方继续走着自己的路,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那一眼,仿佛也只是随意望月而已。

衣袖却被拉住。

只见他跟随朱小公子起身,走出凉亭。郝状状观察着他的脚步——毫无内力,显然是不会武功的。就在两人经过大树旁时,那教书先生突然侧头看了树上一眼,刹那间郝状状心头震动,只觉得那目光如电穿透浓墨的黑暗,将自己看了个透彻。

那手腕清瘦惊心,熟悉而陌生。无筝先生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缓缓将自己脸上易容的人皮拂开,吃力地唤出两个字……

那易容的怪人,原来是个教书先生。

“阿澜。”

朱小公子似乎有些畏寒,轻声咳嗽着准备回房:“今日先生教的诗文,泉临还不曾温习。”

他叫的是微生易初的小名,世上能叫这个名字的,除了爹娘——

郝大王还在山寨时,做的就是模仿江湖大神的生意,一般的易容术逃不过她的眼睛。只要看颧骨和鼻唇沟,就知道有没有动过手脚。

只有一个人。

年少的自然是朱泉临,朱小公子眼波清纯,鼻梁纤秀如玉,俊美不俗。旁边的人却让人大失所望,那人面皮发黄,长得其貌不扬,但郝状状一眼就看出——他易容了。

微生易初蓦然回头,凤眼微湿,风起云涌。

借着荡漾的月光,郝状状看清了两人的脸。

那已不是当年的故人。

那锦衣夜行翻墙进来的人,轻功着实不错——前来看热闹的,正是山贼郝状状。

可是那些故去的时光呢?那并肩执绺策马大道的开怀,雪夜共醉把盏的豪迈,执手对弈胜负难分的相知,又如何能忘?

树上似乎有风吹过,叶子轻轻摆动。朱小公子赞同地应了一声,并未察觉不远处的大树上有异样。

微生易初喉咙嘶哑,几次张口才说出来:“林大哥。”

他语气一晒:“动物尚且知道自由的可贵,人有时却并不知道。他们不仅给动物带上枷锁,也给自己戴上;不仅让动物钻进陷阱和笼子里,也让自己钻进名利的牢笼,从此再享受不到天空海阔。”

名门无筝先生,正是微生易初的书童,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林玄筝。对方身中剧毒,说话的声音极低,但眼底却带着笑意,“你还是来了。”

“公子不必悲伤,鸟儿不过是曾经尝过自由的滋味,忘不掉罢了。”旁边还有个青年,说话的声音毫无特色,但不知为何,给人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早春微弱的脉搏在指尖跳动,厚厚的冰层下潜藏着奔涌的春江;又像蒙尘低垂的一张古旧大幕,幕后隐约惊现美轮美奂的悲喜红尘。

“你让我来,我怎能不来?”微生易初凤眼里秋色潋滟,连苦笑也清明如诗,“那些杀手都是江湖人,杀人便杀,写藏头诗却太不像话。我一早便知道,那是你的杰作。”

只见他出神地看着手中空空的鸟笼,咳嗽几声:“这鸟儿养了这么久,终究还是趁人不注意,逃走了。”

“就算没有你母亲君将军牵涉其中,”林玄筝了然地望向微生易初,仰头一笑,“你又真能放下郝状状么?”

夜色清凉,庭院树木扶疏。一个白衣小公子坐在湖边凉亭中,整个人就像是湖边一抹融融的月色。

见微生易初不说话,林玄筝接着说:“这些天,你一直跟着她吧?”

京兆尹府中。

“你知道?”

二、月下香

“你的轻功,自然不会让人知道。”林玄筝眼底笑意更浓,“我猜的。”

“京兆尹大人请到了一个武艺高强的保镖,才将那女采花贼击退,保住了小公子的——”对方可能下意识要说“清白”,又发觉这个词对男子实在不妥,一时也想不到合适的话,只能接着说,“总之,这事儿千真万确,你家要是有长得俊俏的兄弟,也得给他们提个醒儿!”

火堆温暖燃烧着,那些时光仿佛只是昨日。突然,林玄筝剧烈咳嗽起来,嘴角渗出乌黑的血丝。

“差点捉去?那就是还没捉去罗!”郝状状眨眼。

“林大哥!”微生易初伸臂扶住他,只见对方鬓角竟有雪色刺目,难掩疲惫。江湖中恐怕无人敢相信,无筝先生只是个弱冠青年。可,若非心力交瘁,怎会早生华发?

京兆尹家的小公子,郝状状自然是听过的。这位小公子姓朱名泉临,在长安城内很出名,不仅因为颇有诗词才名,更因为一副倾国倾城貌,多愁多病身,在市井画舫中流传。

微生易初心头苦涩,深吸一口气:“你——这是何苦?”

“姑娘,你可别笑!”挑货担的大叔路过,严肃地指指告示上的官印,“听说,连京兆尹大人家的小公子,前几日也差点被女采花贼捉了去,这女采花贼恐怕没人拿得住了!”

“生死有命,不必介怀。”林玄筝咳了半晌,语气极淡。

一个小姑娘在墙下停住,大眼睛里满是好奇,活像田野里生机饱满的豆荚。只见她瞪着眼睛将告示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过半年时间,太子承乾谋反、魏王李泰被囚,吴王李恪被训责——这些,难道是巧合?你究竟想大唐王朝做什么?”

“近日城内女采花贼出没,已有数人受害。有年轻男子美姿容者,入夜勿单独外出。有提供缉拿线索者,赏银十五两。”

林玄筝抬起头来。

墙上贴着一张告示,已被冷风顽皮地撕开了几处边角,字迹倒还是清清楚楚的。

深秋给人一种奇异的真切感,仿佛所有遮蔽都会在寒风中被逐渐剥蚀,而即将到来的赤裸的冬天将把一个真实的世界交付到人手中。

阳光松软,几株稻草摇摆在秋风里,像被一场金色的火烧过。

“因为,”林玄筝定定地看着他,像黑夜遥望着日光,有种融化般的苦涩决绝:“一个女人。”

一、市井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