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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心镜

刚才貌似不经意撞了吴所谓一下的萨满教徒,悄悄混进人群中,消失不见。

吴所谓一脸惊愕冷冽,脸上并无分毫笑意。

人声鼎沸,角落里的蒋宝珠神色茫然喜悦,如在梦中,颤抖着将肥胖的手臂伸了过去:“这么多年了,我恨过你,怨过你,但我总还是你的妻子……”她脸上肥肉抖动,鼻涕泪水恣流,比平时更加难看,却又在难看中显出一种女人幸福时才有的光彩来。

“夫君?”蒋宝珠惴惴不安地回过头,轻柔叫了一声,眼神像是淤泥堵塞的河道中栽进了几条血淋淋挣扎蹦跳的鲜鱼:“夫君,你对我笑了?……我,我好开心!”

哪怕这幸福是虚假的,在拙劣的画纸上涂抹出的。她也拼命想要抓住这一分一秒,让自己沉溺得更深、更真。

就在吴所谓皱眉看向她手指的方向时,背后突然被人撞了一下。他双膝一软,竟然半跪在蒋宝珠面前!

“夫君,我知道你在衙门里的事情多,所以才冷落了我,我不怪你……”蒋宝珠絮絮地说着,有些自卑又有些骄傲地笑着,“这么多年你没有其他女人,我很感激。”

吴所谓身着便衣,悄然立于角落,目光也凝成一道峡谷般锐利。蒋宝珠紧紧跟在他身边:“夫君,你看那边。”

郝状状三人跃出诡异的暗道,正好看到眼前的一幕!

上千萨满教徒身着鲜艳服装,举着火把,此刻正在峡谷边进行祭神的仪式。被众人围着的萨满法师高举一面巨大的鼓,拍出雄浑的鼓声,簇拥着的众人纷纷高声欢呼。峡谷水声潺潺,戴着面具的教徒们手擎火把跳来跳去,那面大鼓也被举着左右摆动,阳光落在上面,仿佛要燃烧起来。

“夫君,我们去赏花吧。”

山脚有一道奇异的峡谷,天光云影倒映在清澈水面,宛如一面青铜镜子,就是赫赫有名的“青铜峡”。

“夫君,我们带着孩子一起去江南,我还从来没有去过江南。”

贺兰山阙,塞北屏障,山势如骏马昂扬。

“夫君……”

六、青铜峡谷

蒋宝珠的声音低醇如鬼魅,手上的火把从指尖烧到了腕部,指甲已是一片焦黑,她也浑然不觉。

好在里面每隔一段路,就能找到食物和水,三人不知走了多久,终于,隐约听到峡谷水声惊涛拍岸。

“蒋宝珠!”郝状状冲上前愕然拨开她,“火烧到手了,你不疼啊!”

谁也没有想到,他们这次在暗道里……摸索了整整三天三夜。

蒋宝珠回头一笑,竟然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夫君对我好,我心里暖,不疼。”她的手上已经是红肿焦黑一片,隐隐渗出鲜红血珠。就算此刻烈焰焚身,只怕她也无惧无畏。

另外两人都没有看见那轻摇的丝线,郝状状抓住微生易初修长有力的大手,跳下暗道。

郝状状脊背发寒,一把拉开她:“吴所谓被点了穴道,你没发现吗?”

清风吹过,一根几乎看不见的细丝缠住微生易初的手臂,轻轻晃荡。

“什么?”蒋宝珠茫然抬头。

苇流光睫下沉着冷月如霜,闻言立刻抬眸,方才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不见,只见他灿烂一笑:“好!”随即,他吊儿郎当地把手搭在微生易初的手臂上,拍了几下。

“他的穴道被点了,动不了。”郝状状大声说出这事实,蒋宝珠艰难地扭过头去,正对上吴所谓一双深秋冷水般的眼瞳,那里甚至连愤怒也没有,只有熟悉的疏远和淡漠。他一向是涵养极好的男子,就算遇到难以接受的事,也不会失态发怒,最多不过沉默,拂袖而去。

“我之所以能赶来这里找到你,是有人用飞鸽传书通知了我,”微生易初朝郝状状伸出手,“既然对方有意提供线索——状状,阿苇,我们再到暗道里走一趟!”

“不——”蒋宝珠的脸孔突然扭曲得可怕,仿佛遭遇了可怕的创伤,又仿佛从一场美梦中惊醒,“不……不要走!”

阳光雪亮,微生易初眉峰一动。

她突然死死掐住吴所谓的脖子——不要走,夫君,就算你仍然用沉默对待我,至少不要像以往无数次那样无情地拂袖而去,留下我一个人在黑暗的绝望中,品尝血泪的滋味。

说完她自己又觉得不对:“可是,还是不对劲。云风镖局都是高手,吴所谓和蒋宝珠都不会武功,怎么能掳走那么多人?他们必须有个武功高强的帮手!”

“住手!”郝状状拼命想要拉开她,没想到蒋宝珠的力气竟然如此之大,那双手如铁钳一般,用尽了她全部的灵魂和力气来挽留,想要留住一个男人的身体和心灵——不要走,不要走……

郝状状脑子动得极快,打了个响指:“原来所有的事情,都是吴所谓夫妇做的!”

一切的发生都只在转瞬间。

“侍女说蒋宝珠神秘的老是往酒窖跑,还让厨房准备好饭菜——就是去给那些镖师送饭的?而府中酒窖里的美酒,早就被运走了,昨晚丢失的根本不是美酒,是大活人?镖师们被通过暗道绑架在刺史府中,所以,这么多天没有任何官差能找得到!”

吴所谓的脸色由苍白转为青灰,呼吸由急促转为微弱,头颅无力地后仰——就在这时,一道冷水猛然泼在蒋宝珠的头上!

“我在这条奇怪的暗道里……见到了楚雁!失踪的镖师可能就在里面!

水花四溅,蒋宝珠浑身一颤,手中骤然停住。

郝状状倒吸一口凉气,突然明白过来!这样,许多奇怪的问题都可以得到解释!

她茫然而愕然看着眼前的情形,仿佛熟睡的人突然惊醒,不知所措。而她手中一松,吴所谓已经倒在地上。

官道、刺史府……由暗道连接相通?

“夫君!”蒋宝珠撕心裂肺大叫一声,扑了过去,摇晃着吴所谓,“夫君,你怎么了?”

“是灵州城郊,”微生易初凤眸微微挑起,“镖车被劫的官道附近。”

以掌力激发峡谷中的水溅到蒋宝珠头上的人,是微生易初,他上前探了探吴所谓的脉搏,又在对方几处大穴推拿了几下。

“这里到底是哪里?”

蒋宝珠激动之后又一脸惶然,拼命往后缩着身子。郝状状则好奇地瞪着她——这个女人举止古怪反常,莫非她也被“偷心”了?

这时,苇流光也赶过来了,双臂环胸,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

“那人……那人呢?”蒋宝珠急切四顾,“怎么还不来?她说过要帮我的!”

其实微生易初只说对了一半,这次,是郝状状自己踩到陷阱的,对方根本没有留她这个不速之客的意思。

微生易初骤然抬眸,朝人群中望去,狂欢的祭神仪式正在进行,没有人注意到这边。

“好吧,你不是乌龙大王,只是不小心被暗算了两次而已。”微生易初笑着看她。

“谁答应帮你?”郝状状眼前一亮。

“是啊!山上的夏天比灵州、比长安都好一百倍,有青草,还有蚱蜢……”郝状状有点语无伦次。

“是——”蒋宝珠话一出口,立刻警惕地闭嘴瞪着她,“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想念山上了?”微生易初倒是认真地听着。

微生易初看着她的眼睛:“我听说,你与吴大人成亲已有六年,却始终一无所出。”

“我怎么是乌龙大王了?”郝状状心口咚咚跳着,很是烦乱,不知为何还有点恼怒,她红着脸瞪微生易初,“我……我怎么就不能离开你的视线了?等这次灵州的事情一了,我就回轩辕山去!”

郝状状心中一惊,微生易初向来不会让人难堪,却为何问出这样的话来?顷刻之后,沉默突然被一阵冷笑声打破。

楚雁的话却不合时宜地在耳边回响,郝状状只觉得自己整个人如同煮熟的鸡蛋,连颈子都发红了。好在微生易初及时放开了她,沉声命令:“从现在起,你这个乌龙大王,最好不要离开我的视线。”

“呵呵……”

微生易初少年英雄,名扬天下,你可喜欢他?

蒋宝珠的笑充满讽刺、无奈和悲痛,“多年来一无所出?”她脸上肥肉似冰冻,竟也生出一种绝望的凛然来,“这就要问问吴大人为什么了。”

郝状状心中温暖,正要开口,微生易初一把将她抱住!这个强硬的拥抱,带着强烈的男人气息,郝状状刹那一窒,几乎不能呼吸。

郝状状与微生易初对视一眼,都是诧异。

“嘶——”骏马昂首停住,大道上是熟悉的身影,只见微生易初纵身跃下马,冲了过来,他的鬓角眉梢都是露水,脸上掩饰不住疲惫焦急,显然是找寻了她一整夜。

难道……是因为吴所谓练了什么奇怪的武功,没能力亲近女人了?郝状状连蒙带猜——吴所谓既无小妾,又不好女色,只有这个理由最靠谱。

这时,只听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

蒋宝珠脸上突然露出诡异的笑,“这么多年来,他根本……根本没有碰过我一下!”

许多疑团在郝状状脑子里打转,她打起精神朝树林外走,隐隐看到一条宽阔的官道。

七、蚀骨旧梦

到底是哪里?难道是暗道的另一个出口?绕了一整夜的弯,地下纵横交错,有如迷宫一般。又是谁建造了这样宏伟复杂的地下暗道?

来自峡谷的风撕扯着蒋宝珠的脸,凄凉而绝望。

这里不是刺史府!

微生易初俯下身,看着她:“吴所谓是一个以完美为己任的人。连厅中小小香炉,他也不能忍受左右略有差异,影响美感。他身边的所有事物都工整和谐、井然有序,只有你是唯一的例外。这其中一定有原因。你十五岁时生了一场大病,差点要了你的命。而你得上‘嗜食症’,也与那场病有关吧。”

清晨的鸟鸣在耳边啁啾,四周古木参天,笼罩着一层雾气。

蒋宝珠浑身都在颤抖,肥手紧紧抓住衣襟。

郝状状看看自己的手、脚,完好无损。楚雁就这么放了她出来?

是的,那一场病之后,她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除了不停地吃食物,她不知道还能做点其他的什么。渐渐的,她变得肥胖,原本纤细的腰肢消失了,平凡却也素净的脸庞被横肉占据,她窥见镜子里的自己,觉得恐惧,只能吃更多食物来减轻这种恐惧。

出来了?

“吴所谓晋升刺史,是在贞观十三年。”微生易初突然说了句全不相干的话,“距离你们成亲,不到一年。”

“去吧。”楚雁话音刚落,郝状状只感觉一阵掌风托着自己,整个人被朝洞口推去!她感觉先是身体悬空,随即重重摔在草地上,这次……又是屁股落地。

蒋宝珠抬头死死盯着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抖动着。

久在黑暗,郝状状几乎适应不了那样的强光,下意识地遮住眼睛。

“我查访到你的邻居,得知你当年生病之前,遇到了一场意外。”微生易初眼底充满悲悯,“任何女人遇到这样的意外,都难以承受。”

——前方,是光!

蒋宝珠脸色惨白,踉跄坐倒在地——

郝状状紧张地往前走,也不知过了多久,腿都走得酸软了,终于见到一点光明,像一滴白色的墨,渐渐渲染了整张黑色宣纸。

那年,十五岁的她刚及笄,贫寒的家境没有更多的庆祝,但爹爹还是给她买了一面漂亮的铜镜,姑娘家大了,以后梳头时,就不用去村后的小河了,可以在家里梳妆了。清早,她欢喜地在镜子里凝望着自己朴素洁净的面容,用巧手梳了一个时下最流行的灵蛇髻。

她要将自己带去什么地方?

爹爹出去采办木料,她一个人看店。中午时分,突然来了一群打扮奇怪又凶恶的人,叽里咕噜说了什么她也听不懂,但那伙人狞笑着把她关进店里,对她做的事情,她却是一辈子也忘不掉……

楚雁不置可否,只是轻笑,黑暗中仿佛能感觉到她吐气如妖,又像是荷叶上悄然滑入黑暗池塘的水滴。

后来,她耳际轰鸣作响,朦胧中看到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拔刀杀了那些人,救了她。

“我和微生易初是好兄弟,好朋友!”郝状状的话理直气壮,脸颊却浮起红云。

不久爹爹也回来了,见到她的惨况,捶胸大哭。行凶的是蛮夷流寇,在灵州城作恶不止一天了,连官府也没有办法。那时,爹爹满脸老泪拼命拦住了要寻死的她:“女儿啊,你死了我怎么办?”蒋宝珠哭不出来,一滴眼泪也掉不出来。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楚雁眨眨眼。

从那之后,她就得了嗜食症,只有食物,更多的食物,拼命吃东西才能让她感到温暖。

郝状状先是一怔,接着连连摆手:“别开玩笑了!”说到这里,她突然警惕:“你调查过我?”

她从一个娇小玲珑的姑娘,变成地瓜般肥胖的丑女。

她背影袅娜,笑声清如泉水,带着天真微凉的妖气。

她想死的念头也从未断绝过。

这古怪的暗道空气黑暗粘稠,闷热得很,昏暗的光线就像是墨汁里加的一点油,让人全身腻得慌。郝状状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哐当作响,像是刀剑。这时,只听楚雁姑娘笑问,“微生易初少年英雄,名扬天下,你可喜欢他?”

终于有一天,趁爹爹出门的时候,她一个人茫然走到河边,投身进冰凉的河水中。再醒来时,却不在阎王殿,而是在自己房中。她听到屋外爹爹的叹息,还有年轻男人的声音,她从来没听过那么好听的声音,清冷而有礼,似乎在询问什么事情。

郝状状竟然不由自主听了她的,临走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些男人都眼巴巴地望着楚雁的背影,只差没流下涎水了。

后来爹爹告诉她,是灵州滨乡县令吴大人在河边救了她。吴大人对百姓一向是最好的,爱民如子,嫉恶如仇。此后他又来看望过她几次。那么英气冷漠的男人,那么熨帖从容的举止,大街小巷都在传扬他的为人,蒋宝珠几乎是必然的,爱上了这位救命恩人。

“请随我来。”楚雁姑娘示意郝状状跟她走,她身材苗条修长,行走时脚步极轻,如同飘在地面一般。

她死灰的心重新复活过来,就在蒋宝珠陷入无望而甜蜜的暗恋时,听到了让她难以置信的消息——吴所谓到她家来提亲了!

她这一笑,郝状状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要掉下来了。好在四周光线昏暗,看不清晰脸孔,不然非呕吐不可。

她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

楚雁也不回答,只是轻轻一笑。

可,这是真的。

大热天的,郝状状只觉得脊背发冷,她听到自己哆哆嗦嗦地问了一句:“你……是人是鬼?”

吴所谓亲口说出要娶她,他没有笑,但眼神坚定如花岗岩。那段时间恐怕是蒋宝珠人生最幸福的时光了吧,她的嗜食症得到缓解,人也瘦了一些,脸色渐渐红润起来,连久不见的笑容也重新回到了脸上。

男人们上下欣赏着楚雁姑娘,眼神如同鉴赏上古的玉器,充满惊艳激赏。

可成亲之后,沉浸在幸福中的蒋宝珠却发现,自己进入了一座地狱。

诡异的是,被些被捆绑着的那个男人像看到天仙一般,露出如痴如醉的表情,有一个还不争气地流了鼻血。

吴所谓对她仍然清冷有礼,但也仅仅是有礼而已。成亲的当晚,她忐忑地等了他大半夜,他应酬完宾客,回房后却倒自顾地睡下。她只当他是喝多了酒,丝毫不敢怨怼,尽心尽力服侍他饮食起居。此后几日,她才渐渐发现了不对——吴所谓甚至没有对她有半点儿亲密的举止或言语,一切,与他们还未成亲时一样,甚至,比以前更加疏远。有时候他处理公务之后,就睡在书房里。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惶然不安。

是楚雁姑娘,和市集流传的画像中的打扮一模一样!

直到她终于忍不住,不顾女儿家的羞怯抱住他,却被他轻轻推开。那时她哭得伤心欲绝,问他是不是嫌弃她脏、嫌弃她丑,吴所谓只说了一句:“你是我的夫人,这点不会改变。”

郝状状立刻循声望去——只见少女身姿袅娜,不似凡尘中人。可待她从阴影中走出来,郝状状立刻风中凌乱了……

他的眼神已经给出了所有的答案,那时淡漠而嫌恶的眼神——隐藏在平静之中的疏远,和避之唯恐不及。

郝状状正要冲上前揭开他们嘴上的布,只听一个不算难听的声音从暗处传来:“呀,有客人呢。”

他已经告诉她了,他永远不会碰她。

他们嘴里还封着布条。

“你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要娶我?”她痛哭失声,不止一次地问吴所谓,却从未得到答案。

男人们露出错愕惊恐的表情,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坠入绝望深渊的蒋宝珠加倍地狂食,她的病症又加重了,有时吃到太饱吐出来,也仍然不能停止。

“你们——”郝状状愕然……一个大胆的猜测在她脑子里闪过,难道,这就是神秘失踪的云风镖局的镖师?

开始时,蒋宝珠只是恨自己,恨自己丑陋、肮脏,配不上他。

黑暗里的脚步格外可怕,像锤子一样敲打在她心头。她只觉得嗓子发干。微弱的光线突然亮了起来,不远处亮起一个火把,她这才发现,自己身边还有几团黑乎乎的东西——是几个被五花大绑的男人!

直到她知晓那个事实。

郝状状揉着被摔疼的屁股,爬了起来。这时,耳边传来轻柔的脚步声。

那日府上来了贵客,吴所谓一反常态让她也打扮打扮,出来作陪,那日他对她格外和颜悦色,甚至让她有种恍惚欣喜看到希望的错觉。她以为这么多年了,他是一块坚冰也终于开始融化,开始接纳她。于是她穿上了最漂亮的衣服,打开许久不用的胭脂,妆扮之后前去见贵客。

四周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那客人确是熟识的,正是当日救她的慈祥老人。时至那日,蒋宝珠才知道,救她的人竟是开府仪同三司大将军李靖!

“救——”她只来得及喊出一个字,就被疾速的下坠吞没了。

李将军为人刚正不阿,爱民如子,当年老将军微服至灵州体察民情,这些年来一直与吴所谓以师徒相称。

如果这里有暗道,就可以解释为何她明明听到蒋宝珠的声音,拨开树丛却不见她的人影了!也可以解释为何袭击她的凶手要把她从树丛搬到湖边——因为对方不想暗道被人发现!郝状状试探地踢了踢那些碎石子,突然身下一沉,整个人朝下掉去……

酒宴上吴所谓对蒋宝珠很好,好得几乎殷勤,李靖撸须称赞两人是贤伉俪。可待一切结束,李大将军告辞而去,吴所谓便收敛了所有的温柔,又恢复了那疏离淡漠。

暗道?!

蒋宝珠突然明白了什么。

她一时间忘记了盛夏的暑热,再往前走,只感到丝丝凉意。只见有个地方散着碎石,没有长草。她俯身敲了敲石子,里面发出空空的声音。

吴所谓勤政爱民,可一直苦无背景,无法升迁。

不远处就是她昨天遇袭的地方……周围好像有点不对劲。

在她的追问之下,吴所谓终于将一切都告诉了她,当初与他同年的进士,出身显赫的都留在帝都,或前往江南,他却只落得到灵州这么荒僻的地方。从那时起,他就知道——在官场上要改变命运,必须有靠山。当年,他见李靖对受辱的姑娘蒋宝珠的命运同情不已,便有了一个计划。

郝状状被落在后面,羞得不敢跟上,她低着头走了几步,突然感觉脚下的泥土松软不寻常。

他留心着蒋宝珠,在河边“碰巧”相救,此后他再以看望为名,接近蒋宝珠。吴所谓年纪虽轻,却丝毫没有浮躁之气,完美冷静,步步为营,他让蒋宝珠的心慢慢捂热过来,待一切水到渠成,再提出提亲。

“喂喂,你走慢点,等等我们啊!害羞也不带这样的……”苇流光在后面叫嚷,小跑跟了上去。

一切浑然天成。

花间虫鸣,唇如点水,这简直是个慌乱的绮梦。

旁人自然不知,但李靖对此大为感叹,私下盛赞吴所谓的品行。也正因为此举之德,吴所谓得到了李靖的亲近和赏识,在朝中终于傍上了一棵大树。

少女对着他妩媚微笑,朝他耳边吹气,洁白如玉的脚掌在月光里轻轻摆动。月光如练,她轻轻用手指抵住他的嘴唇,清香的唇突然覆了过来,自己全身一震,竟然没能躲开,被她偷吻了个结结实实。

此后,吴所谓很快凭借出类拔萃的能力,步步高升。但他心中很清楚,之前的自己也一样努力,但没有时任从一品大将军李靖的举荐,出身贫寒、无根无基的自己绝不可能成为灵州刺史。

那明明是郝状状,又不是郝状状。

蒋宝珠怎么能不恨?一切只是一个局。她不过是一颗棋子,一颗已经没有价值的废子。

昨晚……他在湖边发现郝状状,只见她眼底潋滟着平时绝不可能有的风情,大眼睛不再清澈见底,而是带着诱人的雾气,双唇比平时要红许多。

可悲的是,她在浓浓的恨意中,竟然仍然不能割舍那个人!

“阿苇!”微生易初再次喝止住他,转过身去。他几乎是狼狈地转身大步朝门外走去——

此后的几年她变得更胖,她开始找那些年轻的伶人来唱曲,故意在他面前对俊美的伶人轻薄,她要看一看,他能忍到什么程度。可是他无动于衷。

“你问我不就行了?”苇流光献宝似地凑过去。

只有不在意,才能泰然处之。

“喂,到……到底发生了什么?”郝状状听到自己结结巴巴问,她的脸也红了。

蒋宝珠曾经也是一粒天然清纯的石子,却被命运磨砺得粗糙绝望,她暴躁易怒,她以为自己的一生就这样了。

郝状状一时怔住。这家伙现在的样子简直……简直萌到爆!微生易初号令武林,杀伐决断从无犹豫;行走江湖,潇洒自在从无拘束,怎么会有这种表情?

直到她听说了“偷心镜”的传说。

因为他的耳根又变得粉红,凤眸微微躲闪,像锋利的白银枪尖上沾了一滴清澈朝露。

无论如何,把这个男人的心拿过来吧,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这正是诡异可怕之处。一面镜子,竟能让人心性大变——”微生易初说到这里,突然打住了。

“所以你与楚雁合作,在无人问津的酒窖里藏了三十二个镖师,每日给他们送些水米,还为楚雁画了暗道地图,”微生易初说,“却不料那日,镖师们要逃。”

“喂……”郝状状打断他们,“你们是说昨晚,我被‘偷心’了?可是我什么都不记得……”

蒋宝珠茫然点头。

“如此说来,”苇流光“啪!”地将手中折扇一合,眼露精光,“郝大王昨天就是照了‘偷心镜’?如果偷心镜真在刺史府出现过,那么盗贼什么的,也许根本就是吴所谓自导自演的一出苦肉计!”

侍女巧翠听到逃走的镖师们翻墙的声音,以为是盗贼,所以大声呼救。此后,府中上下传出各种流言,甚至有一个香艳不堪入耳的版本——说她在府上藏了男人。哪怕连下人,也从来都是瞧不起她的。蒋宝珠死死咬紧下唇。

“传说被这面镜子照过的人,会神智迷失,行事匪夷所思。”微生易初皱眉,“我也只是道听途说,不曾亲眼见过。”

“朝廷的三路使节和几千人马已经到了灵州,箭在弦上,刻不容缓。”微生易初的凤眸倒映着湍急的峡谷,“所以吴所谓才急切要找到‘偷心镜’。”

“偷心?!”郝状状听得差点跳起来。

“什……么?”蒋宝珠喃喃问,仿佛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

“有一个传说,在萨满教众中流传很广。”微生易初边走边说,“隋朝大业年间,有位萨满法师用毕生心血打造一面灵气逼人的铜镜,用于死后装载自己的魂魄,嘱咐后人将镜子与自己陪葬。可后来其墓被盗,镜子也就不知所终——据说,那面镜子可以偷心。”

“朝廷?”郝状状也心头一惊。

有一种流行于北方的宗教萨满教,崇尚万物有灵,认为草木、器物都有生命。教众们崇拜乌鸦,认定这种黑色的鸟儿是神鸟。

八、人心叵测

“铃铛上绘有乌鸦图案,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萨满教徒身上佩戴的。”微生易初回答。

“这车聘礼,是属于薛延陀国国王的,要迎娶的人——是大唐公主!”

苇流光看着微生易初的脸色,突然问了句全不相干的话:“刚才的铃铛,有什么玄机吗?我看你似乎胸有成竹。”

“哒,哒”,不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一匹红马由远而近,马背上的将军用力勒住缰绳,竟是郝状状当日在刺史府后花中看到美少年!

五、阡陌纵横

只见对方摘下银色头盔——

空空的酒窖,消失的美少年,奇怪的地图,刺史府中藏着的男人……这些线索,究竟会拼接出怎样的真相?

一张雪白的脸蛋,让人刹那窒住呼吸。世间的美丽有很多种,但有一种美丽,瞬间如春雨倾城,裙裾飞扬间江山万里如画,阳光落在她的手背上,便化成灼灼小星动人心尖。

她指着树丛。

“易初哥哥!”对方优雅跳下马来,声音清凉天真宛如邻家小妹。竟是个少女!

郝状状没注意到微生易初的失神,因为她又想到了一个问题:“奇怪了。你们确定是在湖边发现的我?可是,我明明是在树丛里被袭击的……喏,就是这里。”

郝状状怔在原地,心想:这么个可人儿,如果我是男人,必然要爱她至死,为她做什么也心甘情愿!

树丛沙沙作响,碧绿海洋里涌起一层层金色的海啸,如陈旧时光重现,久远故人来访。

微生易初的神色先是一诧,随即露出笑容:“公主——果然是你!”

郝状状连忙描述了当时的情形,树丛里的地图,还有那个美少年的相貌。只见微生易初神色骤然一变。

郝状状愣了,眼前的少女……就是十七公主李洛真?大唐最美丽的传奇,娉婷风姿惊艳沙场,仿佛上天把所有的恩赐都给了她,而她自己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

微生易初停住脚步。

“郝大王,我们见过面了。”小公主上前,朝郝状状调皮眨眨眼,“在暗道里。”

“差点忘了——昨天我在这里,见到了蒋宝珠!”郝状状着急地拉住微生易初的衣袖,“她和另一个人在说什么‘还要多久?你快点,今天有人来查案’的,在密谋什么,可是我拨开树丛,没有看到蒋宝珠,只看到个美少年!”

“你,你,你……”郝状状连说了三个“你”,张口结舌说不出其他话来。

看到她的背影,郝状状突然想起那日在后园中的怪事,醒来后头脑糊里糊涂的,竟然将这一茬给忘了!

“我就是楚雁。那车被劫的聘礼,是薛延陀国来迎娶我的。我不愿远嫁和亲,所以前来灵州。”她的眸光柔和,顾盼生辉,仿佛刹那间就将人心的冰窖打出一个春水的洞来。

几人正说这话,已经走到了湖边,只见蒋宝珠正从小径走过来,看到是他们,鼻孔朝天冷哼一声,扭着腰走开了。

“你是楚雁?”郝状状面对美人不禁脸红,结结巴巴问,“可我在暗道里看到的,明明是丑女!你,你为什么要冒充楚雁?”

“可是——我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郝状状嘟哝着。

“我没有冒充楚雁,”小公主眨眨眼睛,“我就是楚雁。”

“有句话,叫家丑不可外扬。”

“什么?”郝状状愣了。

“果然不出你所料,那些酒早就没有了,酒窖里藏着人。”郝状状只觉得不可思议,“刺史夫人真的敢在家中藏男人?而吴刺史又为什么要替她隐瞒呢?”

“我的确就是楚雁,楚雁也的确在三年前死了——

太阳热辣,树叶纹丝不动。

“这是个离奇的故事,那年冬天,我平生第一次上战场,敌人是北方的薛延陀国,大唐军队无论人数还是战斗力都远超过敌军,可是这时意外发生了。

“有人叫我,我得赶紧去了!”侍女有些着急,微红着脸说,“公子再见。”

“到现在我仍然不敢相信,冰冻三尺的漠北草原,会突然燃起一阵冲天烈火,三国时陆逊火烧连营让刘备败走白帝城,用的就是火攻。我们当初在连营时,也考虑过如果敌人用火攻,后果不堪设想。可那时是寸草不生的冬天,大漠荒野,哪有火引?于是我们将十里营帐连成一片,防守固若金汤。谁也想不到,薛延陀士兵们架起许多面大镜子,任草原暴烈的阳光照射——而镜子反光处,大火不知怎么回事就燃了起来,宛如天火一般!敌人正午奇袭,在干燥的冬日将我们数十里营房烧成人间炼狱。

这时,只听不远处有人喊:“香儿——”

“‘向天借火’的妖术将许多大唐士兵吓得魂飞魄散,战场上血流遍地,到处都是尸首哀嚎,主将也在混战中被敌人杀害,我只能带领三千残军败逃。暴雪、饥饿、寒冷……离鬼门关只有一步之遥。或许正因为这样,反而激起了我向死而生的决心吧。绝境之中我突然想了起来,离开长安之前,我师父君将军曾经传授过我一种阵法,只要依傍河流,就可以在人数不足的时候使用。

“夫人嫁过来五年,一无所出,旁人早就议论纷纷。可郎君一心一意对夫人,根本没有纳妾的意思。倒是夫人最近神秘兮兮的,老是往酒窖跑。每次去之前还让厨房准备好饭菜——这些夫人都不准告诉郎君。只怕那酒窖里藏着人呢。”

“正是这阵法救了我的命。那时十五岁的我什么也没有想,只是不想死在草原上,于是我将士兵们沿河布阵,诱敌深入。在与敌将的对决中,我杀死了对方,自己却也伤重跌入滚滚激流中。

“就说三个月前吧,郎君的好友携着幼子前来做客,也是无心之言,见我家大人喜欢小孩,就说了一句‘吴兄也该当爹了’,我家夫人当场就拉下脸来,等客人走了之后,对郎君大发脾气,歇斯底里地哭闹。那日正好巧翠送茶,见到这情形,吓得将茶盏打翻了,夫人立刻命人将巧翠捆起来,打了二十板子。若非郎君及时制止,只怕巧翠的命就没了。

“我醒来时,已经在灵州城了。救我的是一位姓楚的老伯,说我已经昏迷了大半个月。可我什么也不记得了。楚老伯说我是他的女儿,叫楚雁。而且他告诉我,已为我定下了一门亲事,对方是个富家公子。几日后我就见到了那位未婚夫,姓名已不大记得了,但他看到我时的神色,那种目瞪口呆色迷迷的样子我不喜欢,我也不记得自己喜欢过这个人。于是他想要亲近我时,我就用了一点恶作剧。”

“我们家郎君那是再好没有的人,对待下人和气,逢年过节还把我们叫到一起吃饭,不论尊卑。”侍女小声说,“可夫人就不一样了,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生气,一旦暴跳如雷,就把我们不当人看。

郝状状不明所以,微生易初却忍俊不禁。小公主捉弄人的本事,若称天下第二,只怕没有人敢称第一。

苇流光眼睛一眯。

“那个纨绔公子吓得心惊肉跳,灰头土脸退了亲。男人的自尊心有时也很有趣,他愤然四处说我黄豆痣、大板牙、朝天鼻、黑炭脸……说他宁可不要二十两银子的聘礼,也不敢娶楚雁这样的丑女。那时少女们都养在深闺,外人无从得见,也就无从求证。那位公子在灵州城里也算是个出名的人物吧,这件事竟然传为了一时笑谈,大街小巷都编了‘楚雁丑,男人吓走’的歌谣。口口相传,如今,‘楚雁’竟成了丑女的代名词呢。”

郝状状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但她不得不承认,苇流光对女人的确有一套。因为,不一会儿,那侍女已经完全对苇流光敞开心扉,连连点头,“……是的,是的。听说昨夜根本不是酒窖失窃,而是夫人在家里藏了野男人,被郎君发现了。”

听到这里,郝状状忍不住问:“可是买糖葫芦的老伯也说楚雁丑,说她会妖术啊!”

树上蝉鸣声似海浪,一个侍女正匆匆走过,微生易初与苇流光对视一眼,后者立刻上前去叫住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那个老伯根本没有见过楚雁,他的话全是道听途说,可世上的事情就是如此奇妙,听来的东西,有时能在一个人的脑子里比事实更真、比真相更根深蒂固。”

“吴所谓似乎在隐瞒什么事情!”郝状状的直觉一向很准。

只因为人宁可不相信事实,却相信心里先入为主的偏见啊。

微生易初也不追问,见郝状状并无大碍,就携了两人告辞出来。

“你听到人说‘楚雁是丑女’的传言,便有先入为主的印象;又见到了集市上楚雁丑陋的画像,更笃定这事实。这时只要再给你一点儿暗示,你的脑子就很容易认定楚雁是丑女——郝大王,那时在暗道里,你真的看清了吗?”

“是哪个侍女掉下的吧。”吴所谓说得轻描淡写,可郝状状一眼就看出——这铃铛根本不是女子用的小银铃。

你确定,你看清了吗?

桌脚有一个古铜铃铛,上面画着乌鸦图案。吴所谓将东西捡起来。

不。那时地道里光线昏暗,她根本没有看清楚……楚雁真的是绝世美女?

这时,微生易初指了指桌脚:“吴大人,你有东西掉了。”

郝状状愣住。

郝状状满心疑惑,又满脸通红不知道怎么开口——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原来,灵州城的年轻人没有发疯,他们的审美观也没有任何问题。有问题的,是长久以来植根于人头脑中的印象……

微生易初看了苇流光一眼,沉声道:“阿苇!”苇流光识趣地闭上了嘴,却掩不住眼里坏坏的笑意。

“当时,楚老伯自然很生气,抱怨说我嫁不出去了。没过多久,家里来了位客人,楚老伯把她请进了里屋,拴上了门——他们谈话的声音很小,但因为会武功的缘故,我仍然能清楚听到。对方是个青楼的老鸨,两人正在谈价钱,楚老伯说四十两,老鸨说三十五两,讨价还价,最后达成了三十八两的协议——交易的货物,正是我。

“你……你胡说什么?”郝状状差点没跳起来,满脸涨红,“你给我说清楚!”

“这件事让我确定,楚老伯不是我爹。我暗中打听,原来楚老伯之前根本没有什么女儿。那之后,我的记忆开始慢慢恢复,一些往事的片段不时浮上脑海。后来我终于全部想起来了,自己如何在绝境中布阵,如何跌入湍急冰冻的河流……在楚老伯动手的那一天,他做了一桌好菜,还准备些酒,见我吃了菜,也喝了酒,他的神色终于放松下来,眼里露出了赚到意外之财的光彩——酒菜里下了分量十足的迷药。就在这时,我突然嘴流黑血倒在桌上,楚老伯吓得筷子也掉了,一探我的鼻息,没气了。随着‘尸体’被拨动,我身上掉出一包鹤顶红,让他顿时吓破了胆。”说到这里,小公主吐吐舌头。

“你耳朵怎么了?”这时,郝状状一眼瞧见微生易初的耳根发红,不由得关切问道。只听苇流光笑眯眯将扇子伸过来:“你没看到,我可是亲眼看到了!有人迷迷糊糊对易初上下其手,要亲要抱的,现在要吃干抹净,甩手不承认啊……”

“为了不引人注目,楚老伯匆匆把我的‘尸体’拖到无人的荒野。对外只说我被悔婚,羞愤服毒自尽了。

“他从后面袭击的,我什么也没看到。”郝状状苦恼地揉着脑袋,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她忘记了?

“虽然楚老伯要卖我换银子,但他毕竟,是我的救命恩人。回长安后我只对易初哥哥说了自己获救的事,请他派人去灵州买下楚老伯的旧屋子,给他足够下半生舒服的银子。可百姓们都说是因为老宅有死去的楚雁阴魂不散,闹鬼,才被楚老伯卖给别人的,多奇怪。”

“袭击你的人,你看到模样了吗?”吴所谓问郝状状。

“原来——”苇流光听到这里,愕然擂了微生易初一拳,“原来是为了这个原因,你才派我来灵州的啊!”

他的油嘴滑舌太过刻意,反倒有点欲盖弥彰的意思。但他笑嘻嘻的模样实在无辜,而且问话也切中要害:“问题是,几十坛酒,能够悄无声息地从府中偷走吗?酒这东西不比其它,酒坛滑不溜手,又有浓郁香味。就算是绝世高手,想随身带着几十坛酒翻墙,也不可能吧!”

这才是真相……郝状状的脑子不够用了。

“我不偷酒,只偷心。”苇流光摇着扇子啧啧感叹,“可惜这些天陪我的只有易初这家伙,虽然他睡姿不好,早上醒来时经常被他的胳膊压着我的胸,但床上少了个人,总是不大习惯……我左等右等不见他不回来,就过来看看。”

“也就是说——劫镖和盗走偷心镜的人,都是你?”

苇流光风流多情,他身边什么都可以没有,除了女人和酒。

“劫镖的人不是我。”小公主苦恼地摊摊手,“至于偷心镜,更不在我手上。我赶到的时候,镖车已经被劫了,风云镖局的三十二人都被藏在官道旁的山洞里,我所做的,只是借蒋宝珠提供的暗道,把他们转移到刺史府的酒窖中,审问偷心镜的下落,但一直一无所获。如今想来,最有可能的是,偷心镜已经被第一个劫镖者带走了。在我们之外,一定还有另一股力量!”

“世上竟有不偷金银,专门偷美酒的贼?”郝状状瞪了苇流光一眼,“难道——是你?”

本来油腔滑调唠叨的苇流光摸摸鼻子,眼底有什么东西一闪,又仿佛只是阳光投在眼瞳里,荡起幽亮的涟漪。

说起来这酒窖还是前任刺史留下的,边塞将领大都爱喝烈酒,窖藏的也是数十年的珍酿,可惜吴大人是儒雅文生,不好这一口,酒窖就闲置了起来,许久没有人进出了。

“更可怕的,是那个暗道。”小公主脸色一沉,“若不是蒋宝珠告诉我这个秘密,我绝对想不到灵州地底还有这等玄机。里面存放了大量刀剑兵器,不知道挖暗道的人意欲何为?”

“众人随后检查府里各处,都没有异样,只有酒窖木门大开,里面的东西不翼而飞。”

“你想要搞清楚暗道的事,所以让蒋宝珠为你画了暗道地图?那天我凑巧撞破了你们的对话,你慌忙离开时,把地图弄丢了,只能折返回去找地图。为了不让我发现暗道的秘密,你把我打昏,又转移到湖边?”

昨夜,刺史府里遭了盗贼。最先听到动静的是婢女巧翠,她看到几个五大三粗的窃贼正翻墙而走,立刻大声疾呼,吴大人闻讯赶来,被盗贼打伤,等家丁们赶到时,人已经逃走了。后来清点东西,金银财宝一样未少,就是窖藏的几十坛好酒被洗劫一空。

“正是。”小公主嫣然一笑。

“我们在后园湖边找到你。”微生易初说,“你被人打昏了。”

“可是,如果你手里没有偷心镜……那晚,我又是被谁摆了一道而被“偷心”的?”郝状状问出了她最大的疑问。

“这……这到底怎么回事?”郝状状听得一头雾水。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手握偷心镜的人,恐怕才是真正的黄雀。”小公主神色一黯,“若是找不到偷心镜,恐怕我就得嫁给薛延陀国了。”

吴所谓淡淡道:“昨天夜里府中闹贼,连累姑娘了。”

“陛下难道是为了偷心镜……才答应和亲的?”

“吴大人?”

自古以来,天子最怕的就是人心叵测。英明睿智如李世民,身居高位,帝王之心,也无法免俗。当薛延陀国的夷男宣称他有天下神镜——偷心镜,李世民终于答应下嫁公主,以换取这面宝镜。

郝状状揉着眼睛坐起来:“怎么回事啊……”环顾四周才发现苇流光、吴所谓也在屋子里,后者脸色苍白,额头上缠着纱布,似乎被人打伤了。

“你可曾想过,吴所谓是何等人物,会任由别人把三十几个大活人藏在他的酒窖中大半个月,而一无所知?”微生易初突然说,“他之所以不动声色,只是在等待时机。”

郝状状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舒服的大床上。床边的微生易初眼底掠过一丝惊喜:“你终于醒了!”

“我知道。”

“状状!状状!”

小公主朝峡谷方向上前两步,大风猎猎如手,揉得她长发顿时乱如泼墨,在天地之间勾勒出一幅唯美磅礴的丹青。

偷袭者轻功过人,捡起地图,几个腾跃消失在淡金色的薄暮中。

她点头温柔一笑:“虽然我骗了蒋宝珠,但我是真心想帮她。而蒋宝珠也说曾经看见一个萨满教徒来过府上,吴大人心机深沉,恐怕还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东西——我也不仅要借用他的酒窖,还要借他的人头。”说这句话时,她的眼神充满清澈的杀气。

那是一幅地图,细致曲折有如迷宫。郝状状正待细看,颈后突然一凉。对方出掌干脆利落,郝状状来不及回头,人已经倒在了地上!

“公主好智谋。”地上突然传来击掌声,鼓掌的人是吴所谓,他不知何时醒过来了,嘴角微弯似刀锋。

她立刻将卷轴捡起来,展开——

“薛延陀国和亲的宝物丢了,陛下必然要彻查,到时,那几十个镖师曾经被藏于我府中的酒窖的事实,就会成为铁证——阻碍两国和亲,已经是死罪;更何况还有‘偷心镜’这件世间奇宝,盗取者也许能担上一个居心叵测的罪名。公主这一招釜底抽薪,实在高明,让吴所谓万劫不复。”

郝状状心头怦怦直跳,绕回刚才的地方,突然发现树丛里有一幅卷轴,看来是刚才对话的两人慌忙中落下的。

“吴大人好聪明。”小公主莞尔含笑。

清风在树丛间跳跃,弹奏着夕阳。

吴所谓的眼神锋利如刀刃,毫不回避:“公主被人据婚而伤心倒也不假,但不是在灵州,而是在长安——当年你出征之前,陛下给你订的亲事被人婉言谢绝了,在长安坊间传为笑谈。拒婚的人,就是微生公子吧。”

四、酒窖迷影

郝状状差点将一口口水喷了出来。

郝状状仔细看去,却突然眼前一亮。蒋宝珠额头上有汗珠!如果是一直在湖边乘凉,还有蒲扇伺候,自然清凉无汗。

原本也听说过,微生世家世代清贵,又出过功勋卓著的开国名将,连陛下也曾想将一位公主许配下嫁。却没想到,这段朝野绯闻的主角,就是这两位……

刚才她听错了,还是——大白天遇到妖怪了?

可,这种酸溜溜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郝状状顺着声音往前走,只见一处亭台,临着清凉碧波,一襟晚照。十几个伶人或演奏,或吹弹,蒋宝珠正坐着闭目听曲,几个侍女替她摇着扇子。

吴所谓意味深长地看了两人一眼:“我不明白的只是,我与公主无冤无仇,就算公主不愿嫁给薛延陀,利用我灵州刺史也罢,断然不必如此斩尽杀绝吧。”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我只是,”小公主仍然笑得温柔,“不喜欢你。”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九、破釜沉舟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我想做一个好官,这也有错吗?”吴所谓脸色沉峻,“只有获得更多的权力,才能一展我的抱负。前几任的灵州刺史是怎么对待百姓的?苛捐杂税、兵役徭役、冤假错案……而我,让这一切都不复存在!我每日三更就起床处理政务,为官七年没有告过一天病假,百姓无不交口称颂,我甚至牺牲了自己的幸福,娶了一个丑陋不堪的妻子,没有子嗣……为了做一个好官,我什么都可以付出。”

就在这时,她耳边传来唱曲的声音,果然是一把少年的好嗓子:

只听“咚”地一声,吴所谓突然被后仰,鼻子里顿时涌出鲜血。挥拳的人是苇流光,眼底沉着杀机:“女子应该被尊重,被爱惜,而不应该被欺骗,被侮辱。你太自私了。”

郝状状回过神来,只觉得刚才情形像做梦一般——明明是两个人在说话,蒋宝珠又去了哪里?

“我一心为公,”吴所谓冷冷道,“我若自私,天下岂有无私之人?”

眉目如画,国色天香不过如此。只在顷刻间,那少年已经闪电般窜到树后,消失在墙头。粗糙的衣料裹在他身上怎么看怎么不相称,就像一捆烂糟糟的稻草包着一颗夜明珠;又像荒山里嵌着一枚水波荡漾的月亮,美得让人有种不安的错觉。

“你只顾自己的抱负,”苇流光突然将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不顾妻子的悲痛,你敢说自己不自私?”

好美的少年!

吴所谓抹掉唇边血迹,“道不同,不相为谋!”他突然顺势朝地上一滚,只听轰然一声巨响,来自峡谷的水腥气扑面而来!

看到眼前情形,郝状状刹那间呆住。

大地仿佛也在瞬间巍巍颤动。

“你倒快些!今日有人来查案……”蒋宝珠说到这里,却突然停住。郝状状心头一惊,知道自己已经被发现,只得硬着头皮冲上前拨开树丛:“什么人?”

“出什么事了?”郝状状有种不好的预感。

“几日便可。”

“快走!”只听微生易初厉声喝道。郝状状感到后背传来一阵温暖而有力的掌风,将她推上十几尺高的山头!

“还要多久?”

郝状状还没弄明白状况,愕然从山上往下俯视,只见石土飞溅,无数巨石滚滚而下,砸在峡谷堤坝上!青铜峡的堤坝摇摇欲坠。

府邸曲径通幽、林木掩映,傍晚倒不觉得太热,郝状状转悠到一处偏僻处,突然听到树丛里有人说话。一个声音是蒋宝珠的,另一个声音压得极低。

“公主,就算你不设计,我也准备以死报国。”吴所谓的脸色冰冷,脚下纹丝不动,“迎亲的三路使节都是幌子,陛下真正要做的,是杀了薛延陀可汗!”

见微生易初正与吴大人说话,说的都是些风土人情,与案子毫无关系。郝状状渐渐觉得无聊,找了个理由溜了出去。

峡谷的风呼啸而过,洪水如同苏醒的猛兽般蠢蠢而动,吼叫着要冲破桎梏。

再看吴大人,神色清冷如常,足可见涵养功夫。

无辜的百姓停止了狂欢,乱成一团,四散逃命。

郝状状摸摸下巴——刚才蒋宝珠说了个什么木瓜,虽然她不知道是啥玩意儿,但“俊美的小相公”还是听得懂的……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蒋宝珠这话就是专门说给吴大人听的!

吴所谓沉声道,“公主,我现在就告诉你,这宏伟的地下通道是谁修建的!它南至青铜峡,北通玉门关,贯穿灵州几处军事要塞,直捣灵州城的心脏。几任刺史都在自己府中被刀剑威胁,朝不保夕。

说完,她扭着水桶般的腰肢径自走了出去。

“建暗道的人,正是薛延陀国。薛延陀国的可汗不同于当年松赞干布,他用心险恶,足智多谋,手下多的是奇人异士,一直觊觎我大唐疆土,‘向天借火’就让你见识到他们的本领!偷心镜只是个幌子,陛下从不相信怪力乱神,根本不稀罕那宝物!

“说我随后就到。”蒋宝珠不耐烦地抬抬手,对吴大人笑道,“我去听曲儿了,那唱《诗经·卫风·木瓜》的倒真是个俊美的小相公,一把嗓子听得我浑身舒坦。这天热,夫君也别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聊太久,找个好地儿消暑才是。”

“薛延陀可汗答应前往灵州迎娶你,这是大唐最好的机会,我早已收到密旨,明迎和亲,暗中布防,一举击杀薛延陀首领。但对方还是狡猾,他先请大唐最好的镖局押运聘礼,投石问路,于是我奉陛下之命按兵不动,以静制动。而你竟然在这个节骨眼出现,绑架云风镖局的镖师,打草惊蛇!如今聘礼已失,薛延陀首领畏惧不敢前往灵州,却暗中布下兵力从暗道进攻,让陛下筹谋付之东流。”

刺史夫人爱听曲儿,年少英俊的伶人们也愿意为她唱,因为她的打赏向来都大方。只是有些喜怒无常,有次她发怒用一个瓷茶盏朝一个伶人扔去,瓷片划到脸,差点让对方毁了容。

“我明白了。”微生易初的脸色沉如铁,拦在小公主面前,“你亲自下水修建堤坝,其实是指挥修建机关——那些意外死去而被你厚葬的工匠,并非死于意外,他们是机关的设计者和知情者,被你处决灭口!你修建这座堤坝时,就是为了让它粉身一碎,引洪水毁灭暗道!”

“夫……夫人……”仆人吓得双腿哆嗦,“唱曲的班子已经来了。”

“不错。”吴所谓一字一字森寒,脸上甚至浮起残酷的笑意:“我原本没有想要这么早动手,但情势所逼——”他猛然转身,眼里精光乍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只听蒋宝珠一声呼喝:“鬼鬼祟祟干什么?滚进来。”

几人高的雪白巨浪冲击着堤坝,如同猛兽在凶狠啮咬着猎物,连天色也昏暗下来,仿佛知道这里将成为一片炼狱。

这时,门外又传来动静,一个仆人探了探脑袋。

“可是,这里有数千无辜人命,你也要一起葬送吗?”微生易初厉喝,饱含内力的声音压过浪头,说不出的威严惊心。而同时,一阵疾风呼啸而过,原来,是苇流光在刹那间回身,扬弓!

蒋宝珠尖酸道:“哟,这是哪儿的贵客?”她几乎矮了郝状状一个头,要仰着脖子才能看到郝状状的脸。似乎是不满意这种视角,她满脸横肉抖动,眼神满是敌意。

他的弓没有弦,却仿佛以骤然疾风为弦,十几箭如有神助嗖嗖钉入山石,绝境中恍如架起一座天梯!

原来,这就是刺史夫人蒋宝珠。

“走。”苇流光朝人群喊:“不要乱!大家爬这个梯子上山逃命!”

“宝珠,你来了。”吴所谓丝毫不介意她身上的恶臭,随即向几人介绍,“这是内人。”

数年前,微生易初曾经携着苇流光的手,指着湍急河水中的一块大石:“水流千丈,云变万端,只有磐石依然。江湖人多数只怕自己在瞬息万变的世界里跟不紧潮流,拼命追赶,只看到了‘唯快不破’,却不知‘唯定不破’。这动、静、攻、守,落脚和最难的,却是‘定’——风动幡动而心不动!”

扭进来的是个妇人,生得矮小肥胖,脸蛋与打扮都土气,身板将大门口的阳光全堵住了。她一进来,屋子里顿时弥漫起一股酸臭气,正值五月酷暑,随着她衣袖摆动,刺鼻味道从她腋下不断散发出来,让郝状状连打了几个喷嚏。

也正是从那时起,苇流光的箭术领悟到了另一重境界。他的箭不仅能百步穿杨,还能开山劈石,稳如泰山。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浊重的脚步声。

而他那无弦的箭,也成为江湖中的神话。

“镜子?”郝状状竖起耳朵。

“好!”微生易初不由得赞了一声,骤然侧过头,朝苇流光和小公主命令,“你们先上山!”

“从清单上看,只少了一面镜子。”吴所谓眼里露出点奇怪的神色。

“可——”小公主想要抗议,却被苇流光沉声拉住,“听易初的。”

微生易初问:“镖车上可少了什么东西?”

两人飞身上山,而微生易初雪白的身影如惊鸿一瞥,已经投进滔滔洪水。他像一只凶猛的水鸟,毫不畏惧惊涛骇浪,以掌力轰然推起方才砸落的巨石,将本要崩塌的一处堤坝横腰拦住!

他说的很详细,大致情况和苇流光的估计相差无几。

多撑一刻,就能有更多人逃走。微生易初额头上青筋暴起,汗如雨下。

“云风镖局三十二个高手全部离奇失踪,至今消息全无。”吴所谓放下茶盏,有条不紊地说,“镖车上还有许多值钱的物品原封未动。那些东西都在我府衙内扣押着,有镂空雕花金盘八件、牡丹金壶两对,以及女子用的绸缎首饰许多,都用大红绸缎装饰,像是娶妻的聘礼。价值约四千一百八十六两银子。”

可慌乱中人群分成了无数路,朝四面八方散去,只有少数听苇流光的话朝山上跑。

“正是。”

微生易初心急如焚,又有一处堤坝即将决口,他飞身而起,用尽全力推起另一块大石,挡在摇摇欲坠的坝口。手掌虎口崩裂,嘴角也流出血丝。

微生易初开门见山,气度磊落,吴所谓也不绕弯子:“是灵州镖车被劫的案子?”

“微……”郝状状想要冲下山去,被苇流光拦住,他收回手,粲然一笑,飞身下山,也投入滚滚洪流中!

“我这次来灵州,是为一件案子而来。”

“你来干什么?”微生易初咬牙呵斥,“滚!”

那边,吴大人和微生易初已经对面坐下。

“他妈的!”苇流光放声笑骂,“还记得三年前,我们在昆仑山联手血战六盗人吗?当日同生共死的盟誓,你忘了吗?能死在此,不枉你我兄弟一场!”

原以为对方只是个俊挺有些气质的官员,但郝状状听完这番话,再回想到百姓的称赞,不由得肃然起敬。

他说话间,以自己的双臂抱住湍急水流中正在裂开的堤坝,以血肉之躯阻止木石裂开,保住大坝迟一刻坍塌。

“那些匪徒怀恨在心,趁着人迹罕至的清晨拦了大人的轿子,刀剑直接招呼过来!大人的脸被一把匕首掷中,当时就血流满面,晕倒在地。伤口深入骨,此后半年脸上都拆不了纱布,但大人真够硬气,缠着血纱布去刑场,给那些罪大恶极的匪徒行刑,百姓无不感动,拍手称快!”

绝境烙出的骨骼,才是一个人真正的气概。

“姑娘你是刚来灵州,恐怕不知道吧!我们这儿以前匪贼横行,特别是北方蛮夷经常来骚扰百姓,光天化日之下也敢抢劫财物、掳掠妇女。那些劫匪都是光着脚板不要命的,曾经也有刺史想要整治,但三更半夜,在重兵把守之下,有人像鬼魅一样潜进官邸将那刺史剃光了头,还在刺史床头插了三把血淋淋的匕首,谁也不知道盗贼是怎么出现的。那位刺史吓得屁滚尿流,再也不提抓贼之事了。此后几任刺史都只知道明哲保身,得过且过,百姓苦不堪言。直到吴大人上任之后,才气象一新,对盗贼毫不手软,一个月逮捕了二十几个匪徒。

风流奢华,都是皮囊,皮下的苇流光还有一身铁骨!

“啊?”郝状状瞪大眼,“怎么回事?”

不知过了多久,“轰——!”一声震天的巨响如同雷鸣滚过大地!

仆人压低声音说说:“我们大人这道疤痕,是被恶徒用匕首刺的。当时只要再深那么一点儿,只怕就没命了!”

堤坝终于坍塌了,洪水如同冲出囚笼的野兽,瞬间向四面八方捕获逃窜的人类。青铜峡道路逼仄,许多人拥挤堵在狭道口,惨叫声霎时被浪涛声淹没。

“没……没有。”郝状状自知失礼,连忙不好意思地连连摇头。

苇流光锋利的眉与仿佛带笑的唇角,仿佛少年的心事在瞬间都交托给了你。

趁两个男人寒暄的机会,仆人小声问郝状状:“姑娘,你在看我们大人脸上的疤?”

“别傻了,不是你的错。”

微生易初扬眉:“吴大人的风采,也是闻名不如见面。”

他潇洒轻声说出最后的几个字,没有拖泥带水,也没有生离死别。只见他腾出一只手,大吼一声,将微生易初送上几尺高空,这时“轰隆”一声巨响,飞溅的浪花一如他永远飞扬的笑容,瞬间化作悲壮卷起的礼花,将他整个人被吞没在滚滚浊浪中。

“灵州虽然地处偏远,但我也听说过一些江湖事。”吴所谓的声线天然偏冷,沉敛如酒,“人人都说——微生易初的武功,很多人见过,但没有人可以战胜;微生易初的为人,很多人赞赏,但没有人可以模仿。”

“阿苇——!”

“吴大人。”微生易初还礼。

微生易初睚眦俱裂,人已在半空,他早已因用力过猛受了内伤,此刻心情激荡,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溅染白衫!

“微生公子。”吴所谓拱手。

就在他直直朝下坠去时,衣领却被一只手拉住。小公主骤然腾空而起,险险拎着他避开浪尖,跃回山头。

呀!郝状状不禁在心里赞叹一声!对方长了一张很男人的轮廓,眼睛如同浸透了高山严寒的风雪,不会笑,但值得信赖和依靠。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边眼下有一道细长惊心的疤痕。

地面上,惨叫声此起彼伏,洪水正将人如蚂蚁般卷走。

而这时,吴所谓也回过头来。

往山上逃的百姓,动作慢的也被巨浪的梢尖无情卷走,只有少数借力苇流光用箭矢搭起的天梯的人,惊魂未定地逃到了安全的地方。人群中,没有吴所谓和蒋宝珠。

管家经过郝状状身边时,郝状状好奇地瞅了一眼对方手中的香炉——两只几乎是一样的,只是右手那一只的炉盖花纹颜色稍深,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幸存者里有一个萨满教徒,全身湿哒哒的,正是那天在苇流光店里行骗的异域人喀兹罗。他哭丧着脸,目瞪口呆望着下方,仿佛不敢相信那个飞扬潇洒的苇老板已经死了。

“知道了。”吴所谓似乎并未生气,只说,“你下去吧。”

良久,小骗子跪了下来,朝巨浪的方向磕了个头。

那管家擦着汗躬下腰连连说:“大人恕罪……前日巧翠擦拭桌椅时,不小心打破了一个,她不敢惊扰郎君和夫人,又买不到一模一样的,只好买了个相似的……”

人力渺小,却敢知其不可而为之。

他——就是吴所谓?

这,就是英雄吧。

微生易初和郝状状被领到大堂,只见屋内布置一径简洁,不见奢华。一个年轻人正在对另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说:“把这两个香炉拿走。”他穿着一件青色长袍,襟袖服帖,腰身如同寸寸收紧的夜色,却丝毫没有一般文官的书生气,整个人笔直而坚定。

微生易初低下头,发现自己手臂上不知何时粘着一根飘飘荡荡的丝线,他愕然呆住——那是产于南疆的“风丝”,细不可见,由一种罕见的蜘蛛吐出的丝线搓成,表面柔弱,实则坚韧如钢,是做弓弦最好的材料。

一个仆人进去通传,很快出来,恭敬为两人引路:“我们大人有请!”

当年初出茅庐的苇流光选兵器时,各式各样的弓箭摆在他面前,令人目不暇接,年少的微生易初指着一把没有弦的弓,对他说:“这把好。”

两人穿过几条大街,就到了刺史府外。朱漆大门,庄严肃穆,来开门的人和颜悦色。

“那就这把。”苇流光嬉皮笑脸,拿起那把玄铁弓。

正午天热,街上行人不多。

后来微生易初问他,为什么听自己的,选一把没有弦的弓。苇流光慵懒地笑着说:“弓没有弦,兄弟却有心。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都有你的道理,做兄弟的,只需要信你就行了。”

微生易初与郝状状对视一眼。

多年相知之情,都交付在这小小的遗物里了。

“蒋宝珠和楚雁的出身差不多,也是木匠的女儿,就住我隔壁的草屋里,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小时候虽说不漂亮,但也还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长大了却女大十八变,像发酵的馒头一样胖了起来,恐怕全灵州也找不出第二个那么胖的姑娘了。这姑娘脾气又暴躁,稍有不如意就对人破口大骂,这方圆百里可没人敢娶。真是搞不懂,大人为什么要娶蒋宝珠那样丑陋的肥女为妻,你说不是中邪才怪?”

风丝弦,斜阳箭,从此永难再现!

这下,连郝状状的注意力也全被吸引了。

微生易初死死握紧风丝线,眼里泪光渗着血丝。他的人仍然笔直站立着,但郝状状骤然惊觉,他的精神已经倒了下去。

“你们可听说过刺史夫人蒋宝珠?”老头儿压低声音,“眼前满大街的年轻人都喜欢丑女楚雁,这妖术,这还真不是头一遭!”

“阿苇……是我杀死的。”

“不过什么?”

“易初哥哥,别胡说——”小公主正要阻止,微生易初一个手势制止了她,眼神黑沉沉的绝望:“所有的悲剧都因我而起。当日教薛延陀首领夷男用镜子反射正午日光,‘向天借火’的人,正是我。”

“你们问刺史吴大人?他对咱百姓好,那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父母官啊!不说刺史府常年给街边的乞丐施粥,就说去年吧,吴大人兴修水利,在青铜峡那边建起堤坝,防洪防涝、灌溉农田,他还亲自下到水里和工匠们一起劳作,小腿上都被泡烂了。修堤这活儿危险,有几个不幸被淹死的工匠,吴大人也都从自己的俸禄里拿出银子,厚葬了他们,给了家属好大一笔抚恤金。不过——”

黑云压顶,热浪滚滚令人目眩。

阳光淋漓尽致地好,郝状状一边吃着糖葫芦,一边听卖糖葫芦的老伯乐呵呵地与微生易初攀谈。

“那时大唐与薛延陀国交好,可汗的儿子夷男跟随他父亲到长安拜见陛下,与我相识。他性情豪爽,开朗热忱。我们两人相谈投机,他说起薛延陀国经常被东突厥袭击,尤其是在粮食供给不足的寒冬,若突厥数万大军来袭,只怕薛延陀有灭族的危机。那时我年少轻狂,随口说出‘借日取火,火烧连营’,便能利用天时,以少胜多的办法。

“谁?”

“夷男当时击掌赞叹这是奇计。谁知道,几年之后,薛延陀与大唐交恶,他竟然用我当初说的方法,火烧连营,大败唐军。”微生易初苍白的额头冒出冷汗,整个人仿佛被洪水撕扯成千万碎片,“正是我酒后的几句好胜之言,害死了大唐三万将士。”

“好气概而会说话的官员多,好品行而为百姓做实事的少。我对此人不甚了解,不过,灵州一定有人非常了解。”

“如今,我又害死了阿苇。”微生易初回过头来,满眼热泪,“——最早劫镖的人,就是我。”

“好气概!”郝状状击掌。

“什……么?”小公主怔愕如雕塑。

“灵州是北方重镇,封疆大吏一般都是武将。二十年来只有一次例外——现任刺史姓吴名言,字所谓,是贞观九年高中的进士。当年同榜的其他进士大多到长安繁华、江南富庶之地任职,他却自请到偏远灵州,做一个小小的县令。听说琼林宴上,他留了四句话——功名无所谓,富贵无所谓,个人得失无所谓,世人谤我、毁我无所谓。”

“若没有当初薛延陀‘向天借火’,他们早已被大唐所灭,何来今日的和亲?若没有我当初决然拒婚,何来你远嫁异邦?这是我犯下的罪,我只想能弥补。你就像我的亲妹妹——我如何能忍看你葬送一生?”微生易初惨然迭声问,脸色苍白得可怕。

“怎么人叫‘无所谓’这么奇怪的名字?”灵州大街上,郝状状笑嘿嘿边走边问。

“可是,我却用更多的错误,妄图去补救一个错误……”

三、进士刺史

正是他白衣持枪而至,在灵州的暴雨中劫镖,寻找偷心镜。他将镖师们藏在山洞中,准备再行询问,人却被小公主从暗道带走。

苇流光凑到微生易初耳边:“呵呵,当然古怪。所以我告诉你第三条线索——如今镖车上剩下的东西都被灵州刺史府暂为收押。现任刺史大人的名字,你一定听说过。他就是——吴、所、谓。”

“阿苇信任我,可我做错了!我为了一己之私,葬送了无数无辜生命。我将军国大事付与一场醉酒戏言,又将上千人命毁于轻狂刹那——我是个冲动莽撞的罪人,罪无可恕的狂徒!”

微生易初放下茶盏,手指在杯沿划过:“问题是,聘礼分毫未少,也不见主人前来认领。甚至没有人来报案,连押镖的三十二个镖师也离奇失踪了。你不觉得古怪么?”

微生易初突然弯腰按住胸膛,姿态那样痛苦,仿佛要将自己的一颗心活活掏出来,赎给逝者。

“所以准备这份嫁妆的,必然是一户有钱的人家。这事儿不难推测,”苇流光厚着脸皮摇着扇子,眉飞色舞,“有位年轻美貌的姑娘,被两个男人同时喜欢上。有钱的那个要娶她,先下了聘礼,而英俊的那个则要阻止这门亲事,半路杀出来拦截!”

“不!这不全是你的责任!”郝状状冲上去,一只手扶住他,另一只手紧紧拉住他冰冷的胳膊。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只怕这一放手,他就会永远……

“四千二百两,也不是小数目。”微生易初喝了一口茶。

离开。

“箱子都被官府收押,当然不会打开让我看。”苇流光理所当然地说,“不过,北方镖行的规矩,是逢百抽五——只要知道押这趟镖的抽成,就不难知道镖物的价格。而镖局当初与货主画押的单据,按江湖规矩,会留下一份手抄副本。那东西虽然不容易拿到,但想点办法,托几个朋友,总还是能打听到的。”苇流光说的轻松,郝状状却知道,单凭这件“小事”,就能难倒许多江湖豪杰。

在逼仄的峡谷边,在巨浪无情的拷打下,在裹着混浊黄沙的风沙里,所有的坚持、偏执与错误都被蒸发成血汗的疲惫。微生易初缓缓拨开她的手,茫然望着空虚的峡谷,不顾她们的呼喊,踉跄朝山下走去。

“好吧,就算这是真的……那聘礼是怎么回事,你见过镖车里的东西?”

那袭白衣,不再光华璀璨,仿佛失去了生命的云层,再无阳光。

“我到现场之后,先去瞧了瞧脚印。打斗时的脚印很混乱,不易辨识,但凶手制服镖师们之后,恐怕翻找过镖车里的东西,在车辙印旁边留下了一对清晰的脚印。印长一尺有余,人的身高是七个脚长,所以凶手的身高在八尺左右。而脚印前浅后深,说明凶手走路时挺胸收腹、身型笔直挺拔。”

十、君有戏言

“啊?”郝状状一头雾水,“你怎么知道劫镖的是个身高八尺的男人?还知道他气质好?”

贞观十七年六月,李世民下诏取消与薛延陀汗国的婚事,前往灵州的三路使节返回中原。

苇流光涎皮赖脸把胳膊搭在他肩上,一副欠扁的模样儿:“唉,我只调查到三件事。第一件,劫镖的是个身高八尺、器宇轩昂的男人。第二件,镖车里的东西是娶新娘的聘礼,价值约四千二百两白银。”

长安,太极宫中。

“够了。”微生易初毫不买账,“说正事。”

“陛下拒绝大唐与夷男的婚事,真的只是为了那一车聘礼?”尚书仆射长孙无忌问李世民。

“你我久别重逢,一见面就问公事,没得寒了兄弟的心!”苇流光指着胸口,夸张地做出受伤的表情,“你最好关心下兄弟我,在灵州这偏僻的地方,吃不吃得饱,穿不穿得暖,女人够不够……”

一次和亲,承载着两国邦交,决不可轻言毁约,这其中……一定还有什么原因是旁人不知道的吧?

微生易初从容挡开他的手:“先说灵州镖车被劫的情况。”

李世民并未回答他,手中似笑非笑地翻着奏折,却随口问了他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舅父,周幽王千金一笑的亡国悲剧,你还记得其中的细节吗?”

“易初!”苇流光丢下手里的酒壶,全没形象地扑了上去。苇老板已经是举世无双的容貌,对面的少年竟还要略胜一筹,两人站在一起,宛若夏夜星辰与明月,清辉互映惊艳。

长孙无忌有点意外,但他还是沉思了一下,认真答道:“这件事《史记》中有记载。褒姒是倾国无双的美人,却不喜言笑。周幽王为讨其欢心,千里烽火台招来诸侯,军马十万火急赶来,才知遭了戏弄,诸侯狼狈不堪,美人终于展颜一笑。这件荒唐的事,也终于换得了东周的灭亡。”

“是女鬼吧。”一个少年笑着走了进来,他身着白衣,全身没有一处玉器配饰,却让人觉得远山瑰丽的朝霞也不如这一袭简洁的白色精彩。

“《史记》中记载的,只是其中一种说法。”李世民颔首。

“什……什么鬼?”

“愿闻其祥。”

这下,郝状状将一口水全喷了出来。

“另一种说法只在流传不广的野史里出现过。褒姒并非褒饷进献而来。而是在夜色清冽的夜里,泛舟而至,与出游的幽王相遇。幽王一见倾心,纳其为妃。而褒姒傲冷的性情,亦不曾为这位多情君王所打动。烽火台的硝烟与愤怒的诸侯,换得的只是这位美人依旧冷漠的面孔。”

“你不怕毒,”苇流光眼神变深,像桃花沉入了潭底,幽然清艳,“那也不怕鬼吗?”

李世民顿了一下,慢慢道:“更玄奇的说法是,周朝之亡,并非因为周幽王千金换得一笑,而恰恰是因为——”

“有毒也先毒死你。”郝状状嘿嘿一笑。

“是因为什么?”长孙无忌博览群书,也闻所未闻这样的说法。

苇流光拎着酒壶在她面前晃过,哈哈大笑:“姑奶奶,行走江湖就这点警惕,不怕水里有毒?”

“恰恰是因为褒姒没有笑。”李世民的脸色沉浸在阴影中,“周幽王,根本无法征服这个女人。”

她脸庞细细的绒毛被阳光踱上了金色,像一只鼓鼓的可爱的水蜜桃,宾至如归地跑到桌子前面,给自己倒了一大碗凉水,咕噜咕噜灌下去,这才朝门外喊:“微生易初!不用管马了,先进来喝口水解渴。”

帝王站起来,在大殿中踱着步子,每一步都仿佛走在长孙无忌的心头,惊心沉重:“李淳风对朕说,每隔一千四百一十七年,就会有一个天子也无法征服的女人,其命格之硬,足以祸乱江山。”

竹帘翻卷如旗,只见一个劲装少女像阵风儿似地冲了进来,连叫“好热!好热!”。正是大老远来灵州查案的山贼头子郝状状。

李淳风在置掌天文、地理、制历的太史局担任太史令,他的预言,还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这时,店铺外面传来一阵马儿欢快的响鼻声。

长孙无忌掐指一算,脸色陡然惨白!

“爷不生气,”苇流光将桃花眼一挑,风华绝世,“今天爷有客人。”话音未落,笑意已荡漾开在他的眼瞳里。

如今离周幽王亡国,已有一千四百一十四年!这意味着……“不错。”李世民缓慢而阴沉地说,“只有三年了。”

“老板,消消气。遇到个活宝谁也不想的不是?我给你倒杯茶喝。”一个伙计赔着笑给苇流光扇风,另一个殷勤地去倒茶。

三天前,正午刺目的日光中,太白金星隐隐可见。太史令李淳风站在狂风大作的高台上,脸色仿佛被日光镀得苍白,他颤抖地跪了下来,“陛下,女主天下,大唐三世之后有难……”

伙计们回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那个喀兹罗说的“鸟人”,其实是“好人”吧……

天光像一道微微张开的裂口复又缓缓合上,太白金星在天边消失了,整个长安城也仿佛迷失在狂风中。

“谢谢!”喀兹罗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走出了杂货铺。

坟冢掩于大水,鲜血葬于陌路,无人问津。

苇流光嘴角抽搐,翻了个白眼:“你才是鸟人,你全家鸟人。滚。”

灵州城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一顿风卷残云,异域人吃饱了抹抹嘴,满脸感激:“我叫喀兹罗。”这几个字倒是说得清楚,但接下来就让人崩溃了:“谢谢你,鸟人,你真是大鸟人!”

客栈里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只听一声唱板响,原来二楼还有个台子,一老一小两个说书人正准备开场。

难道,刚才他要的不是弓箭,而是食物?伙计抽抽鼻子,羊肉挺香——敢情他是闻着香味到店里来的?

“今儿个我们讲这天下英雄。”老头将手中唱板一拍。

“端过来。”苇流光示意一个伙计把那锅剩肉端过来,异域人立刻狼吞虎咽,仿佛三辈子没吃饱过,满嘴都是油腻。

“世道这么太平,哪里还有什么英雄?”小孩连连摇头。

那里……有一锅早上吃剩下的羊肉。

“怎么没有!”老头一个栗子敲在小孩头上:“不仅有,而且这个英雄不是男人。”

苇流光俯下身来,盯着他的眼睛,又顺着他的目光朝角落看——

“不是男人,难道是女人?”小孩好奇问。

异域人连忙求饶,呆傻的样子很是可笑,看来并不是个熟练的骗子,他又指了指墙角,用力咽了口口水。

“不是男人,当然就是女人!”老头瞪了他一眼。

“灵州不仅有用白萝卜冒充的雪参,还有用纸板剁成的猪肉,沥青调成的鸡蛋,石灰打磨的豆浆。”苇流光摊摊手:“能有点新意吗兄弟?”

“还可以是死太监嘛……”小孩不服气嘟哝道。

“竟敢来我们店里行骗,当我们没见过世面啊?”伙计们大怒,虽然刚才他们眼里满是没见过世面的光……

“我打死你!”老的追着小的在台上满场跑,座中传来一阵大笑声。

伙计们瞬间石化,接着明白过来,遇上诈骗的了!异域人见形势不对,赶紧撒腿就跑,没跑几步突然被什么东西一绊,顿时摔了个狗吃屎。他哭丧着脸抬头看,只见苇流光的脚不知道怎么一动,地上捆杂物的绳子就像长了眼睛似地,将他一只脚牢牢套住。对方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抬了抬下巴。

“各位看官见笑了,我们祖孙今儿要说的,”老头气喘吁吁地站住:“就是个女英雄!”

是萝卜味儿!

“女的不叫英雄,应该叫英‘雌’。”小孙子又探出脑袋来。

“长成人形的千年老参,有一百两银子的市价,你这一棵,不仅长成了人形,连鼻子嘴都隐约看得清,”苇流光的手指划过雪白的参:“最难得的是,外皮娇嫩得能掐出水来。用我的弓箭换?听上去,是划算的买卖。不过——”他手下用力,那千年老参被掐破,一股熟悉的味道顿时弥漫在空气中……

座中再次传来一阵大笑声。

好眼光!伙计们都在心里赞了一声。

“这女英雄,就是当朝的十七公主!”老的一拍唱板,窗外阳光轻轻荡漾,有个喝酒的少女手中的筷子顿了一下。

角落里有一把无弦的弓箭,是苇流光的随身兵器——斜阳箭。

小孩插嘴道:“这小公主,可是个美人儿?”

异域人用力点头,又摇头,指指他店里的一角,表示他要那样东西。

“美,当然美!听说公主的美貌让人一见难忘啊!”老头回答完问题才反应过来:“老头子说话,不准插嘴!”

“你要卖给我?”苇流光问。

听众们笑得前合后仰。

几个伙计面面相觑……盒子里的雪参,简直像一个雪白的婴儿,有些千年人参聚集了天地灵气,能长成人形!

“小公主学得一身好武艺好兵法,小小年纪做副将出征草原,遇上恶劣的雪天,主将为敌所害,她当机立断,带领三千残军在暴雪的草原上潜伏了半个月,以独创的阵法诱敌深入,一人一马在狂雪中斩下敌首,威震三军!……”

壮士们顿时花容失色,还是苇老板镇定,他接过盒子,眼睛微微眯起:“他说,这是好参,几千年的参。”

座中传来一阵喝彩声。

“这是好屎!”异域人把盒子递给他们,满脸诚恳:“稀黏黏的屎!你们尝尝——”

几个江湖客客议论道:“公主巾帼不让须眉,实在让人佩服得紧。”

对方身材瘦小机灵如猴,打开手中的盒子,小心翼翼将绸布展开。

“当朝几位王爷与公主相比,也黯然失色啊!”

来人蓬头垢面,眼珠浅灰带蓝,看来是个异域人。灵州地处北方边陲,常有异域人来做小买卖。伙计立刻满脸笑容迎上去:“您要买点儿什么?”

“世间男儿千万,能比得上小公主的,又有几个?”

这时,店铺外面传来脚步声。

……

贞观年间,一斗白米五、六文钱,普通百姓一整年的收入也不过二十两银子。九品县令一年大概五十余两银子的俸禄,这小小的杂货铺,做的是白菜生意,赚的却几乎是白粉利润了![1]

一片唏嘘声中,有个江湖客大声说:“要论当世的英雄,谁能比得上微生盟主?”

伙计:“……”就老板你这张脸,还低调?

这句话说出来,立刻有好几人附和,男人们觉得长了志气,气氛也为之一振。

“要低调,懂吗?”

“可是,”有人不无遗憾地说:“微生盟主早已经不做盟主了,还听说他在青铜峡的决堤时被淹死了……”

苇老板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无论他走到哪里,大凡有些姿色的姑娘,十之八九是他的红颜知己。

“谁说微生易初死了?”靠窗坐着的少女突然生气地站起来,一巴掌打在对方的桌上,几个杯子被震到地上,应声碎裂!

“别露出那么奸商的表情。”只见一个锦衣公子左手拎着算盘,右手提着一壶酒,仰脖喝了一大口酒,嘴唇泛着桃花色泽,眉宇间仿佛藏了一对高高展翅欲飞的鹰翅,张扬到极致,也华丽到极致——他就是杂货铺的老板苇流光。

郝大王用棍子抵住他们的头:“别给老子乱说话,微生易初长命百岁,不会死的!”在酒客们目瞪口呆的注视中,她扔下几锭碎银子,大步走了出去。这大半个月她走遍了灵州,却找不到微生易初了——哪里都没有他的影子,他仿佛真的从世间蒸发了一般。

“老板,这个月盈利八十两银子,”一个脸膛黑黑的伙计捧着账本,喜形于色,“镜子好卖,咱们小店也跟着沾光,上次进的一批铜镜又卖光了。如今眼看着连货也进不到了……”

那时,在洪水之中……

这里就是楚雁姑娘老宅的旧址,如今的杂货铺。

他是想自己去死的吧。苇流光用命换了他的命,可是他整个人,仿佛在那场大水中被淹没殆尽了。

霞光洒落在一间红墙大宅上,屋檐似镀了一层淡淡的金粉,华丽而神秘。

“状状。”一个清澈如水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顺带着,整个灵州城的审美,似乎也都变了。

郝状状猛然惊喜抬头:“易初?!”

黄豆痣还是那黄豆痣,大板牙还是那大板牙,朝天鼻还是那朝天鼻,黑炭脸还是那黑炭脸,三年了,楚雁姑娘竟然一点儿也没有变。但满城的公子少年们突然都变了,每个看到她的人都为她神魂颠倒。

眼前不是微生易初,是小公主。她穿着与微生易初一样的白衣,磊落如日光:“我准备回长安去了,是来和你辞行的。你也不必太担心……易初哥哥他想通了,自然会出现的;他不想被我们找到,世上没有人能找到他。”

但最近,死了三年的楚雁姑娘重新出现了。

“嗯。”郝状状闷闷应了一声,几乎快哭出来了。

她爹不久也销声匿迹,老宅破落,后来被一个叫苇流光的公子买下来,拆了旧房子盖成一间杂货铺,生意还不错。

偷心镜在哪里,至今没有人知道。可她自己的一颗心,却结结实实被那个这么多天不见踪影的人偷走了。

是的,楚雁姑娘三年前就死了。

“还有件事,”小公主指指身后,“偷心镜——找到了。”

于是,楚雁姑娘羞愤之下服鹤顶红自尽,谁料却……真的死成了。

“找到了?!”

当初那公子见了她一眼,落荒而逃,连二十两银子的聘礼也不要了。

那沾染着上千人命鲜血,将整个江湖与朝廷搅得天翻地覆,让苇流光付出生命的偷心镜,终于找到了?

楚姑娘挽的是明月铛,弹的是焦尾桐,住的是风雨楼,倚的是梨花窗,眼睛下面长着一颗泪痣,泪痣下面还有一颗泪痣……总共是三颗;第三颗痣旁边是一张樱桃小口,所以即使在她抿嘴的时候,仍然遮不住暴出的大板牙;楚姑娘的鼻子就像画上去的一般——因为鼻梁太塌几乎看不见,翻起的鼻孔朝着正前方。忘了说,楚姑娘脸上最白的就是牙齿,其次是那三颗焦黄凸出的痣,最后才是肤色。

“其实,我想父皇还是想要得到这面镜子的吧。”小公主苦笑,“我是他的女儿,比吴所谓更了解他。”

如今,灵州城许多地方都流传着楚雁姑娘的画像。

郝状状忍不住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瑟缩着一个灰头土脸的异域人。

说起她的身世,着实凄苦。她十五岁随爹爹流浪来灵州,许给一个大户人家的公子,但不知道为什么,对方连聘礼都下了,却临成亲之前悔婚。而她的容貌,几乎没有语言可以形容,任何人看一眼都绝对忘不了。

“我之前就觉得奇怪,偷心镜两次现身,对象不是别人,却是郝大王你和蒋宝珠。似乎‘偷心’者的目的,并不像为了什么军国大事,倒更像是场恶作剧。”

这楚雁姑娘又是何许人?

躲在小公主身后的异域人,正是当初出现在苇流光店里的喀兹罗,他用力点头:“愿油漆桶蹦成猪。”

人人都说,楚姑娘不爱珠宝美玉,只爱镜子。所有想见她的男人,只要拿一面好镜子,就有机会一睹芳容。

小公主嘴角微微抽搐,翻译他的话:“他汉语不好,他说的是,愿有情人终成眷属。他感谢苇护院的救命之恩,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说话的两个公子都很年轻,衣着谈吐看得出好家世,他们小心翼翼各揣一面镜子在怀里。最近,城里卖铜镜的都发了大财,男人们都来买铜镜,越是卖得贵、精致华美的镜子,越是紧俏。更不用说那些昂贵的古镜了——这都是因为楚雁姑娘而起。

“镜子——在他身上?”郝状状愕然。

“楚雁姑娘!”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偷心镜并不一定是镜子呀。”

“你也是……”

“我不明白……”

“莫非也是为了——”

“我父皇说过,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我们一直找不到偷心镜,只因为我们从没想过,偷心镜并不是真正的镜子!所谓‘偷心’,其实是对人施展祝由术(注:古代的催眠术),通过催眠他们的意识,让他们产生反常的行为。

“是啊!你也是?”

“而会催心术的萨满法师,就是他——喀兹罗。喀兹罗这个名字,在薛延陀土语里就是‘镜子’的意思。

“你来买铜镜?”

“他奉薛延陀可汗之命来大唐,当初跟着镖队到灵州来,却与镖师们保持一段距离,被暗中保护。易初哥哥劫镖的时候,他很快逃走了,流落到灵州靠招摇撞骗为生,后来刺史府上有施粥救济,他饥饿难耐前去,遇到了吴所谓。

更奇怪的是,从那以后,城里的年轻人都发了疯——

“吴所谓正是从他口中,知道萨满教徒们要在青铜峡边祭神,而偷心镜可能出现,那日才前往的。喀兹罗说,催心术也要基于人内心感受,而且与人的意志力强弱有关——当就像初他好心要帮助蒋宝珠,所以悄悄点了吴所谓的穴道,想要控制他的意识,但吴所谓的意志力太强大了,所以根本就没有被催眠,倒是蒋宝珠被催眠了。”

一趟不知从哪儿来的镖车在城外被劫,马车内还有值钱的细软、金银原封未动,檀木箱子里铺着大红绸缎,似乎是哪家女儿的嫁妆。押镖的三十二人却全部离奇失踪。

喀兹罗不好意思地摸着头,郝状状听得一愣一愣的——敢情我郝大王是意志力薄弱的人了?而且,强吻什么的,是我一直想对微生易初做而没敢做的事?

最近灵州城很热闹。

十一

二、泪痣美人

长安细雨,将高卧楼台的蓝衫身影勾勒成一首清隽的诗。

晴空就像一面刚擦拭过的、锃亮清澈的铜镜,映照出大地——空无一人的马车旁,暗红色的雨水混合着黄沙,缓缓流过官道……

无筝先生放目远眺,大好河山都在雨雾中朦胧成一个美梦。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不知过了多久,雨淅淅沥沥收住了,远山露出天青色的一角。

身后的弟子说:“微生易初败了。当初你暗中命人把‘偷心镜’和公主远嫁的消息透露给他,就料到了今天吧——他终究败给了自己。”

镖师们恐惧地面面相觑,脸上不知道是冷汗还是雨水。

灵州上千鲜血人命,好友苇流光的死,让微生易初彻底从江湖中失去了踪迹,如今他仍在羁留灵州,还是浪迹四方,没有人知道。

远方突然传来低沉压抑的雷鸣。天说变就变,不一会儿暴雨就滚落下来,砸在人手臂上生疼。众人吃力地护着东西朝前走。四周昏暗如夜,这时,雨声中竟然传来清晰的脚步声。

雨斜风疾,无筝先生仰头,眸子微闭,任罡风吹开他的襟怀,“他之所以会败,只因为他也是人,却不允许自己犯错。他——从小被那些期待的眼光给催眠了。”

“前面就是灵州。”总镖头沉下声音:“绝不能有丝毫闪失!”

微生易初幼承庭训,天赋过人,承担一切,都觉得理所当然。

总镖头黑着脸走过来,几个人顿时都不敢说话了。

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周围那些期许的目光,那些依赖他的眼神,就像一面随时立在微生易初身前的镜子。镜子里,有一个被人期待的自己。又有谁知道,他不知不觉被淹没在里面,被时光无情之手悄悄偷去了自由?

“什么?”前面的人紧张地瞪大眼。

不知何时,雨停了。

“是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但听说有点邪乎!”旁边的人顿时来了精神:“王虎昨天夜里起来上茅坑,想偷偷看一眼镖车里头,结果——你说看到了什么?”

“他只是做了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性情所致,何错之有?就算时间可以倒流,他仍然会作出同样的选择。”无筝先生从容站起,身影清秀巍峨如悬于远山之上的长虹,“世间真正的明镜,不是铜镜,不是人镜——

“哎,你说头儿这么神秘,这次押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一个镖师擦着汗,压低声音问。

“只是自己胸膛里的一颗心。”

烈日当空,大队人马行走在官道上。

注释

一、镖车失踪

[1] 一两银子为一千文,约折合人民币四千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