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言情小说 > 大唐奇案攻略 > 问天箫

问天箫

“我叫称心。”他说。

那红狐狸凑近他跟前,却是一张少年的脸——空山和尚的脸。

“好名字。”李承乾迷迷糊糊笑:“人生百年,不过求一称心而已……这世间又有多少阻碍、多少烦忧,让人不能称心……”

他病得天昏地暗,朦胧中仿佛看到一只红色的狐狸从天而降,如果是来索命的,就拿去吧——那时,他朝虚空中茫然嗤笑,朝臣们的脸带着失望,让他如坠冰窖;身边都是虎狼野心之辈,都是趋炎附势之徒,他日日带着面具言不由衷地做人,并不比做鬼快活……

“红尘纷扰身外物,称意与否,唯一颗心而已。”红衣少年唇角一漾,笑容在灯下转竟是魅惑如妖。那眼波,熟悉如月,盈盈似水,却像滚烫的铁一样烙印在了李承乾的心口。

林中一把大火,毁掉了一切痕迹。

寂静的春夜,几颗流星从天幕陨落。而宫殿中,落花无声。

那个月光一般慈悲的小和尚,在绝境中让他内心宁定的人,死了。

六、谁传道之?

那些被噩梦纠缠的日子,他挣扎着派遣心腹去请空山和尚来,对方却只带回了空山的死讯。

“什么破屋子啊,干脆叫‘没屋’好了,什么也没剩下……”

“我不要什么真相……”太子嘴角挂着混乱的泪,喃喃道:“不要……”

树林东面山坡上,郝状状扒开一堆烂瓦断梁,不由得大为失望。

突然,他瑟瑟发抖的身体被称心轻轻抱住,少年的怀抱像母亲般带着大地温柔的气息:“要证明这件事不是你做的,你就要找出真相。”

据村民说,这是王老汉和女儿生前住的屋子。可惜大火将一切烧得面目全非,几根焦黑的屋梁歪歪斜斜横在地上,几只麻雀跳过来,啄了两下,又迅速惊飞而去。

是谁烧死那么多无辜的人只为毁灭罪证?是带自己打猎的叔叔李元昌,还是觊觎着太子之位的兄弟吴王、魏王?抑或是朝臣或后妃?各式各样的人脸在太子的眼前回旋,渐渐全都变得狰狞如漩涡……

“留下了东西,而且是很重要的东西。”微生易初一笑。

“不,不是我……!”太子几乎失声嚷出来,身体抖得厉害:“我只是遣人去请空山师傅进宫……我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后来的事……”

“啊?”

“很多人说是你做的。”称心的眼神突然带了一抹残酷而决绝的铁锈味道:“是你遣人前去放火。”

“你看这些屋梁,里面已经焦黑莫辨,外层却还完好。如果火是从树林烧起来,波及到这间屋子,那么应该恰恰相反,外面烧焦最严重。”

“我不知道。”李承乾茫然摇头。

郝状状瞪大眼:“你是说——”

“那场大火——你认为是谁做的?”称心眼底突然闪过几星幽光。

“没错。”微生易初凤眸一抬:“火是从屋子里烧起来的。”

春夜清寒寸寸渗进皮肤,太子的声音微微颤抖:“我恭顺隐忍,他们说我贤德有余而魄力不足;我想要做出一件大事来,他们又说我胡闹莽撞。无论我做什么,在他们看来都是错的——只因为我是个脚残废的人。”李承乾无声地假笑,在黑暗中流下真的泪水:“父皇其实已经不信任我了;上次打猎出事之后,我更是被软禁在这东宫,寸步不能离开,恐怕连父皇也觉得,是我杀了人而不敢承认吧?”

阳光泼洒下来,空气中还残留着烧焦的味道。

李承乾沉默半晌,慢慢将头掩进双臂中:“怕有何用?坐在这太子之位上,我哪一天不是在火上烤?”

微生易初俯身捡起一个什么东西,郝状状凑近一看,却是一颗方形的钉子。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少年慵懒地侧头:“只要我一直存在,你就会越来越危险。你不怕吗?”

“这东西不常见。”微生易初沉吟:“与普通的圆形钉子不同,它四面都有脚,用以稳固连接机活,是‘木番’上使用的小零件。”

李承乾紧紧抓住他的手,手心都是紧张的汗水。

“木番?”

“原来你这么会演戏。”少年的气息像春日的绒草,呵在耳边痒痒的:“我还以为你老实呢。”

“那是一种像弓箭的武器,制作精巧,触碰到机关便会发箭,民间很罕见。”

灯烛熄灭,寝宫内陷入一片黑暗。

“王老汉一个庄稼人,家里怎么会有木番的零件?”郝状状立刻觉得不妥。

屋瓦,有人翻动过的痕迹。

若不是王老汉的,自然是其他人留下的。

两个人行礼告退,武将出身的尹幼玉貌似不经意,朝屋顶看了一眼——那里,泄露出一线星光。

“看来,除了我们,还有人对这废墟感兴趣。”他说到“我”字时,仍然在原地拿着钉子,说到“墟”字时,他的人已在几丈开外!

他朝屋内的尹幼玉说:“尹大人,时辰已晚,太子大病初愈,还是请禁军在外护卫罢。”

郝状状根本看不清微生易初是怎样出手的,只见一棵枯树后面红色影子一闪,而微生易初一身白影变幻,掌下清风徐徐从容。只听“呜”地一声,微生易初将什么东西拎了起来。

张玄素满脸惭愧:“太子严重了,殿下敏而好学,有此贤德,实乃天下之福。”

“是不是那天的狐狸?”微生易初扬扬手中的红衣少年——对方衣领被拎着,软软无力垂着头。

说到这里,他突然以袖掩面,动容流下泪来:“可惜我这一病大半月,只在内宫养病,父皇选来辅佐我的贤能之臣,不能一一召见,实在痛心疾首。”

郝状状冲了过去,拍拍他:“啊,真的是!喂!”

李承乾将史书上做了批注的几个地方展开,很有感触:“父皇不久前对我说,要始终记得百姓耕作的辛苦,才一直有粮食吃;要始终记得马匹的辛劳,不榨尽它的力量,才一直有马匹可以骑。”

见他没有动静,她着急地问微生易初:“你不会出手太重,把他打死了吧?”

屋内整洁干净,空无一人。

“既然已经死了,也不会怕痒了。”微生易初优雅地露出思考的神色,一指点向少年的胳肢窝下面,只听那原本毫无生气的少年突然浑身一抖,咯咯笑起来。

他看了看一脸坦荡荡的太子,一时竟心头有些惭愧:莫非真的是谣传?太子在内宫中也勤奋读书,什么受妖人迷惑,夜夜笙歌狂欢……都是有心人弄出来的谣言?

“连遇到强敌时装死的特性,也像动物。倒真让我怀疑,你是狐狸变身的。”微生易初好整以暇地打量手中的俘虏:“可是,你身上带着那么多暗器,是怎么回事?”

太子寝宫内灯火通明,桌案上放着一本《史记》,砚台上还有未干的墨迹。张玄素看向书卷,上面密密麻麻全是读书心得。

他毫不留情把少年像抖包袱一般抖了两下,数十枚牛毛小针顿时掉到地上,一片清脆玎珰之声。

他如此干脆,张玄素反倒愣了一下,他和尹幼玉对视一眼,后者吩咐卫兵:“你们守在门外,不可稍有懈怠。”

被点了笑穴的少年还在咯咯笑,只是眼中渐渐朦胧,显然痛苦之极。

“哦?”李承乾露出惊讶的神色,让出道路:“大人快请进。”

“别欺负人了,把他放下来吧。”郝状状实在看不下了,想了想,伸手到他怀里摸出那只竹箫:“你看看,里面还有没有暗器?”

“太子殿下。”张玄素躬身行礼:“有卫兵看见东宫前日有红衣刺客出没,行动如鬼魅,只恐对太子不利,我等特来保护。”

微生易初连看也未一眼:“本来是有的,刚才已经抖下来了。”

“我已经要睡下了,张大人这是为何?”李承乾露出惊讶的表情。

“……”

半晌之后,李承乾终于打开门来,只见门外火把明亮如昼,太子宫左庶子张玄素站在最前面——平时规劝他最多的人,就是这个埋首在故纸堆里的老头了。而北衙禁军统领尹幼玉站在一旁,他们身后,是密布的箭阵。

这种隔空震物的本事都有,当初要取一根牛毛小针,却要解老子的衣服!郝大王在心里骂,瞪了微生易初一眼,又把那支竹箫塞进少年的怀里:“喂,上次你嘴上说要杀了我,其实只是想射瞎我的眼睛吧!”

“太子殿下。”外面的声音再次催促。

少年微微一怔。

少年只是轻笑,并不回答。

郝状状瞪他:“为了你的手下留情,老子也放你一马。”

“你上次受伤之后……”李承乾眼里火星与水光跳动,片刻之前,他还在怪他这么多天不来,但此刻,他只恨他竟然冒险前来:“……你早就知道,皇宫会加强戒备?你还敢来!”

不一会儿,少年的笑穴与软麻穴被解开,而郝状状已经将他五花大绑起来,丝毫不觉得自己每次的威胁的台词都一样:“说,你来这里做什么?不老实回答,就剥了你的狐狸皮!”

这一次如果想要逃走,就不是身中一箭这么简单了——

“我只是路过。”少年稍微恢复一点力气,便露出慵懒动人的笑。

对方摇头,眼中不知是什么样的情绪:“走不了。”屋顶和所有的去路,都被包围了。他们至少来了五百卫兵。”

“路过?”微生易初俯下身来:“我倒突然觉得,村民描述空山和尚的相貌,和你有几分像。”

“你……快走!”他低声朝称心喝道。

郝状状一愣。

李承乾霍然站起,拳心握紧了冷汗。

微生易初眼底深邃如镜,郝状状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抓起少年的头发,用力一扯——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显然是训练有素的卫兵,外面传来禁军统领尹幼玉朗朗冰寒的声音:“太子殿下,近日东宫有刺客出没,奉陛下之命,张大人带我等前来保护太子。”

扯不动。

他随即抬头:“不可能。”在太子惊愕失落的目光中,他指指门外:“他们已经来了。”

“头发是真的。”郝状状回头说:“我在山寨里做生意的时候,林公子教过我给人弄假头发,只要顺着耳际一扯,再高明的假头发,也会松动。”

少年的身子微微一震。

她话音未落,只觉得手中力道一强。原来微生易初按住她的手臂,内力渡入,她手下不由得用力,只听少年吃痛呻吟一声,一绺头发被拔起,轻轻飘落到地上。几滴血珠从鬓角滴下。

“留在我身边罢。”

这下,连微生易初也皱起了眉头。

“你就留在我宫中,不要走了。”李承乾贪恋地盯着他:“你是人也好,是妖也罢……”寂静中一朵烛花轻轻爆开,火光灼灼。

这少年的头发,是真的。

“已经上过药了。”

他不是空山和尚。

李承乾的脸色顿时大变,眼底一片恼怒痛惜,执了少年的手坐下来:“我这里有上好的金疮药,你先用一些。”

四目相对,少年慵懒的眼神露出一丝挑衅,微生易初不觉站了起来——棋逢对手,不是那么容易遇到事。村民们口中空山和尚的相貌,应该与这红衣少年很相似。而他也曾经因为郝状状见过他的面貌,而要射瞎郝状状的眼睛——如果不是空山和尚,他又是谁?

“前日受了点儿伤,”少年仰头看着他:“你宫里的侍卫,箭法不赖。”

谜团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有意思了。

“怎么了?”李承乾匆匆走过来,扶住他。

微生易初对郝状状笑了笑:“你看着他,我去弄点吃得来。”

被叫做称心的红衣少年如同狐狸般轻巧一跃,落到地上。随即用手按住胸腹间,吃痛地轻哼了一声。

“记住,千万别放开他。”

李承乾顿时看得痴了,口中唤道:“快下来,这一连几天你都不来,称心,我以为你再也不来见我了。”

郝状状坐在废墟上打瞌睡,虽然是春天,正午的阳光也晒得很,几个麻雀无聊地跳来跳去。就在郝状状脑袋一点一点,快去见周公时,只听头顶虚弱的声音说:“给我点水……”

“快出来……人都走了。”李承乾把灯烛拨得更暗了些,一扫烦躁的病态,声音温柔地呼唤。房梁上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星光顿时从屋瓦间流泻进来,只见一道红影飞掠而下,栖停在墙壁山水画上的天轴上。

她顿时睁开眼睛,只见被绑在树上的少年汗湿的头发无力搭在面颊上,翕动着干裂的嘴唇,眼睛里流露出让人不忍心的水光。不说是郝状状,就是任何一个铁石心肠的人看来,也会心软。

“你们也下去。”李承乾朝左右摆摆手,侍奉在旁边的侍女们恭敬地退了下去。偌大的寝宫内,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真的是狐狸精变成的吧,怎么会有这种表情!郝状状在心里暗骂。

“是。”太监悄无声息退了下去。

骂归骂,一向嘴硬心软的郝大王还是先检查了一下绳子,确认五花大绑牢固得很,然后跑到不远处的小河边,用大树叶装了点水过来。

灯火昏暗,烛影倒映在纸窗,像是一剪相思恹恹的残梦。李承乾有气无力地靠在软榻上,不耐烦地摆手:“说我睡下了,不见。”

少年贪婪地啜着树叶上少得可怜的水,脑袋像动物般一拱一拱的,水倒有大半洒在了胸前衣襟上。郝状状突然想起,有一年,轩辕山上积雪还没全融化,一只幼年的獐子在枯草间舔着雪,实在是可爱到无敌。她跑过去摸那只小獐子,小东西也不跑,就用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她。

“太子,张玄素大人来探病。”太监小心翼翼地禀报。

此刻,红衣少年也用弯弯的眼睛看着她。

五、东流不溢,孰知其故?

被动物般无辜的眼神看着,郝状状半天才回过神来,警惕地一崩三尺远:“看什么看?你个狐狸别耍花样!朝老子抛媚眼也没用的!”

“东宫。”

少年眼睛好看地眯起:“我叫称心。”

“什么地方?”郝状状咬着果子问。

“……”郝状状连忙摆手:“管你叫称心还是称砣,不用告诉我!”

“猎户说,有身着藏青色的队伍来树林里打过猎。”微生易初扔了一个野果子给她:“据我所知,藏青色的甲衣,天下只有一个地方有——”

不一会儿,微生易初弄了些野果回来,见少年还安然无恙地被捆在树上,便随意坐下,将几个果子扔给郝状状:“吃吧。”

“怎么现在才来救我?你找到了什么线索?”郝状状边走边问,丝毫不觉得自己的第一个问题脸皮之厚。

郝状状一边拿着果子大吃大嚼,一边问:“接下来怎么办?”

洞外,晨曦微露。

“这件案子,其实——”微生易初话音突然一停,郝状状只觉得肩膀被人一压,力如千钧,却是微生易初突然将她按倒在地!

微生易初悠哉游哉地避开她的脚,学着她哈哈一笑:“还不走?”

“我擦!怎么回……”郝状状回头正要骂人,却见微生易初的手臂一抬,护在她身前,一道尺余长的血口子顿时在白衣上裂开,那少年疾风般出手,明明没有带武器,微生易初却像躲着什么似的,一连退了好几步!

随即,她飞起一脚朝微生易初踢去:“你捉弄老子!”原本隔着衣服一掌就能逼出来的暗器,某个混蛋竟然说要解开衣襟!

看不清两人的招式,但形势分明凶险。自从认识微生易初以来,郝状状从没见他与人过招时被动过。只听他朝自己一声大喝:“火!”

郝状状一骨碌爬起来,动了动手,又动了动脚——能动了!

郝状状反应极快,地上枯枝多得是,一点即燃,她立刻从怀里掏出火折子,捡起一根迅速点燃,朝两人扔去!

微生易初一掌稳稳打在她身上,那毛发般的小针倏然破衣而出,红光闪过,“叮”地一声,牢牢钉在山洞的石壁上!

只听细微“啪嚓”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断了,少年想要逃,却被微生易初挡住前路,一掌拍在软麻穴上,顿时瘫倒下去。

她罗里吧嗦的话还没说完,只觉得胸口一阵掌风袭来——

微生易初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一道血痕触目惊心。

“先单独行动的人,是你吧?”微生易初蹲下身来,凤眼里光华流动,顿时让郝状状一阵心虚。她连忙说:“一个人跑去追狐狸是我不对,你不会这么小气吧,你是微生易初啊,江湖上英雄豪杰们都说你大度,说你肚子里能划船,额头上能跑猪……”

郝状状瞪大眼睛看着突发的状况。

见微生易初不为所动,郝状状生气大喊:“我们一起来查案,你竟然单独行动不管我的死活,你太不讲义气了你个混蛋!”

脚下,红色的果子咕噜咕噜滚了一地。

“不要啊!”郝大王大叫:“狐妖会回来吃我的……”

“原来,这才是你的杀招。”微生易初蹲下身,从少年衣襟里取出那只竹箫,再从箫孔里拉出一根细如蚕丝的东西,似乎正是刚才被火烧断的。

“案子没有查清,我只能自己先去找线索。”微生易初理所当然地说。

郝状状跑上前来,难怪刚才自己看不见——这什么东西?也太细了吧!

纠结之中她却突然看到微生易初起身要走。郝状状急了:“你……你干嘛?”

“从西域舶来的火蚕,平时软如蛛丝,细不可见。”微生易初左右两手开拉,那蚕丝顿时被拉长了至少两倍,却仍然坚韧不断:“遇水则变强如刀刃锋利,可以切金断玉,坚韧非常。”

“你还要看清啊?”郝状状的脸很丢人地涨红成了煮熟的鸡蛋,恨不得立刻去撞墙。

郝状状看不远处,地上被切断成一截截的麻绳,什么都明白了——少年喝水上漏了不少在衣襟上,便是要使用这奇门兵器。

“不能。”微生易初摊摊手:“闭着眼睛看不清。”

“你走吧。”微生易初将竹箫扔给少年。

“……”郝状状悲愤地望天:“你,你能不能闭着眼睛拿?”

称心拿着东西站起来,他眼里带了一点儿惊疑,竟然更显清妩稚弱动人。

纵然豪爽不拘小节如郝大王,也傻眼了。

“你竟然放他走?”郝状状生气道。

郝状状用力把眼珠子往下挪,果然——那细如毛发的暗器,在外面根本半点儿也看不见!

“我不是放他走,”微生易初从容道:“是赶他走。”他转向称心:“你几次三番出现在我们面前,不正是想借我查案之手,达成你的目的?”

“不是我不帮忙,”微生易初很有君子风度地“咳”了一声:“那暗器已经钻进了你衣襟里,除非把衣襟解开。”

郝状状一怔,这才意识到,几次称心出现得都极为巧合——

郝状状还像挺僵尸一样直挺挺躺着,不由得干嚷道:“先给我把那狐狸毛拿下来,解开老子的穴道!”

微生易初的声音不过略微放低沉,便有种泰山压顶的威严,让人紧张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有事相求,最好正大光明,偷偷摸摸的人,我平生不喜。”

蜀锦昂贵,一匹布要卖到五两银子,不是所有人都穿得起。

七、谁知其数?

“你说的那些,倒不能证明他是狐妖,却有一点,”微生易初说:“荒山野岭,村民们谁会穿蜀锦丝绸的衣服?”

入夜,汉王府中,一个侍女脚步匆匆提裙走在无人的长廊上。

多日相处下来,微生易初已经轻松听懂了她说的是“落井下石”,他扬扬手中的长枪——枪尖挑着一线红色,却显然不是狐狸毛,而是冷硬的金属。

她停在一间屋子前,见四下无人,焦急地轻轻敲门:“夫人,夫人!”

郝状状额头上青筋突起:“不往井里丢石头,你会死啊……”

门“吱呀”一声打开,里面的女子衣着雍容,正是李元昌的夫人郑氏昭华,细眉琼鼻姿色过人,只是脸色微黄略显老态:“快进来。”

“然后,你就被狐妖幻化的美男子迷惑,意乱情迷之际,被突然制住而动弹不得?”微生易初挑挑眉。

“郎君今日出去了一趟,回来脸色很难看。”侍女急切地说:“会不会出事?”

“真的是狐妖!他的洞里还藏着准备宵夜的肥兔子!我明明看到狐狸逃进洞里,却变成了少年,他的样子像狐狸,动作像狐狸,兵器也是狐狸毛……”

郑昭华的手轻轻绞着帕子,脸色微微发白,强自镇定道:“不会的,宫中可有什么消息?”

“狐妖?”

“有许多传闻,说狐妖现身,引了山火烧死数十村民,把太子都吓病了,还有……”

“我擦!”郝状状忍不住爆粗口:“老子差点被狐妖吃掉了!你还来说风凉话。”

“够了!”郑昭华轻轻喝止她。世上真有妖鬼,看着人的所作所为?光想想这个念头也让她不寒而栗。

“怎么样?月夜和美少年约会的感觉不错吧。”微生易初好整以暇地笑看她。

“那日,周亭将一切安排妥当,跟我说这事情万无一失,让夫人放心。”侍女不安地看了郑昭华一眼:“但我分明看见,他眼底却是决绝,我那时就有不祥的预感,他好像知道自己这一去,就回不来了。我听人说,他的尸体连脖子都断了,着实可怖可怜。”

世上轻功能比得上微生易初的人,原本就没有几个。郝状状脑子里瞬间掠过另一重可能——也许,对方根本就不是人……从来不信鬼神的郝大王,第一次感觉自己遇到了妖精。

郑昭华身子一颤。

“跑了。”微生易初坐下来:“轻功不在我之下。”

一切都如计划中的顺利,那么——周亭是怎么死的?

“他跑了?”郝状状仰面躺着干瞪眼。

周亭也是显贵子弟,年纪轻轻就以一身好武艺担任太子近侍,为人又爽快机灵,前程不可限量。汉王与太子交好,他作为侍卫也常跟随太子出入府中,偶尔望向自己时,眼神分明有藏不住的热烈爱慕,她只侧过头去,当做一无所知。

那小针即将抵达郝状状的瞳孔时,一道银色闪电在她眼前划过,耳边只听“玎珰”清脆的响声,红色光影滚动,少年的人影几个腾跃便消失不见。

连她自己也不曾想到,她只不过一句话,那青年会毫不犹豫,铤而走险。

少年将竹箫重新放到嘴边,但此刻再美的音乐听在郝状状耳朵里,也如同催命曲一样。另一根鲜红小针朝郝状状射来,这一次却是直射她的眼睛,那比月光更细更轻的针,就像一根狐狸的毛!

这时,房门突然被人推开,李元昌面无表情站在门口。

“人有时为了将狐狸的皮毛剥下来,就往狐狸的喉咙里灌滚烫的油,让狐狸疼得受不了,活生生将自己整个儿从皮中挣脱出来。”少年指指自己的喉咙:“我不喜欢人。但为了报答你,我会让你死得很轻松。”

郑昭华眼里还有来不及收回的焦灼,就那么愕然地看着他。倒是侍女先反应过来,起身迎接:“王爷,您……您来了?”

“什……什么?”郝状状穴道被制住,原来胸口插了一根鲜红的小针——正是刚才从箫管中射出来的!

“你先出去。”李元昌一抬手。

少年苍白的脸上漾起魅惑的笑影,眼底却是一片冷月犀利:“虽然你好心救我,但你偷看了我的秘密,不能留你性命。”

侍女脸色苍白,低头应道:“是。”

郝状状被他的歌声所惑,浑然忘我时只觉得胸前一麻,顿时仰面倒下!

等侍女出去,门重新被关上,李元昌径自走到郑昭华面前,突然抬手给了她一记耳光!雍容华贵的王妃被打得跌倒在地,杯盏跌落破碎,她嘴角流出缕缕鲜血,面如死灰抬起头来。

他的声音沙哑破败,却有种鸿蒙初辟的旷远,让人觉得星空好近好近,而粗糙的大地像手掌一样轻轻拍打着如露如电的生命,有一点清凉的苦涩,和晶莹的透彻。

“我就知道,是你杀了玉儿!”李元昌眼里全是哀恸:“你好狠的心!”

“这是《天问》。”少年放下竹箫,哑声吟唱:“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闇,谁能极之?冯翼惟像,何以识之?”

郑昭华抿唇不语。

“你吹的是什么曲儿?”半晌,郝状状才回过神来:“老子不懂音律,但这曲儿听得让人觉得……老子也说不上来,让人心里空空的开阔,把世界一下子拉远拉大,人自己倒变成一粒灰尘了!”

汉王眼中充血:“你还背着我和那周亭——”

郝状状听得痴了。

“王爷!”郑昭华突然打断他,浑身微微颤抖:“我和周亭清清白白,你可以杀我,但不能羞辱我!你……你可还记得你我夫妻的誓言?”

箫音幽幽响起,山洞外清泉相和,仿佛他睫下千年的红尘,都被这春夜微凉的山风吹去;仿佛他衣襟里万古无情的月光,都在碧玉箫管里涤荡成一腔新鲜的忧愁。

李元昌在狂怒中,骤然听到她最后几个字,仿佛突然被人从头到脚泼了一瓢凉水,愣在当场。

少年却似乎很怕火,往角落里挪了挪,从怀中抽出一支竹箫。

“你以打猎为名,日日去西郊与那王姑娘私会,我也就忍了。”郑昭华眼中满是泪:“但你竟然让她怀上了你的孩子,你将我和锦儿母子置于何地?”

四、自明及晦,所行几里?

郑昭华是长孙皇后最小的表妹,当年也是名动长安的美人儿,与汉王一见钟情,由皇后亲自赐婚,郎才女貌羡煞旁人。可惜新婚不久,汉王一次孤身到深林中打猎遭遇野狼,身边跟随他的郑氏为了救他,伤了根本,此后几年膝下一直无所出,后来便收养了同宗的李锦做孩子。李元昌为这件事抱愧,当着长孙皇后的面说出“永不纳妾”的誓言。

“反正是我救了你!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人是妖?”郝状状叉腰站起来:“不然,我就剥了你的狐狸皮!”

可谁知道,誓言变成谎言,不过几年?汉王风流,虽然没有妾室入门,但流连花丛身边红颜不知其数。

“……”

这一切,郑氏都默默地看着,只作不知。

“是一股蛮力吧。”少年嘴角一抽。

直到半年前,汉王在打猎时偶遇到王老汉的女儿,他却动了真情,冷落了其他红颜,专心一意起来,三天两头去看望那王姑娘。

少年的脸在火光下反而更显失血的苍白,只见郝状状往火里填木柴,开始吹牛:“感谢我这个救命恩人吧?当时我一股内力灌注入箭上,果断一拉,箭就被拔了出来!”

郑昭华终于坐不住了,而这时让她彻底崩溃的消息传来——王姑娘有了身孕。汉王要将她正式迎娶过门,无论郑氏怎样哭求阻止,他不再顾念一丝夫妻情分。二人争吵不断,以致最后彻底决裂,汉王甚至无情地提出休妻。

山洞里生起了一堆篝火,顿时暖和起来。

望着怀中不足六岁的幼子,一个计划在绝望的郑氏头脑中渐渐清晰。

“我看你,有没有尾巴。”郝状状瞪着眼睛:“我听说,狐狸变成人之后,尾巴是变不掉的。”

“不错,是我让周亭去杀了她。”郑昭华眼底一片冰凉的泪水:“是周亭将太子的一支乌金箭掉包,在你们打猎的当日,射杀了王玉儿。”

那双目微闭的少年却按住她的手,微微睁开的眼光冷冽如泉:“你要干什么?”

西郊树林一直有狐妖的传说,只说是狐妖显灵,自然有人相信。事后,甚至有村民说王姑娘就是狐狸精。郑昭华轻咬下唇,悲意恨意细细碎碎——那王玉儿,原本不就是夺人夫君的狐狸精吗?

她看了看地上一动不动的少年,突然蹲下身,撩开他的衣襟。

她那么年轻,那么美丽,生在乡野之间却没有一丝土气,就像一只会迷惑人的狐妖。

郝状状嘴角抽搐了两下,抓着那拼命挣扎的兔子,再看了看岩石缝里,怎么看怎么像是个储藏食物的基地啊?

每日傍晚,王姑娘会到后山坡给王老汉送饭,周亭正是趁此机会,在王姑娘的房间里动了手脚——将木番安置在她的床下,机活用织布机上的麻线相连。而每日午时,王姑娘会坐在房间开始织布,一旦触动机关,箭就会射入她的背心。

兔子浑身发抖,眼睛眼泪汪汪,似乎在说……不要吃我。

太子到达西郊开始射猎的时间,也大约是午时。这里树林密集、草木茂盛,猎物最常见是狐狸和兔子。箭囊是周亭亲手检查过的,太子聚精会神射猎的那一瞬间,很难发现其中的问题。只要箭射出,周亭便会最早钻进草丛去寻找猎物,趁机将其藏匿起来,再谎称找不到猎物了——他深得太子信任,林中野草茂盛极难搜寻,一只猎物而已,以太子的性情不会追究。

耳朵长长的,尾巴短短的,眼睛红红的,全身白白的……所有的特征都表示,这是一只兔子。

连弩是汉王提供的,打猎也是汉王陪伴的,此事一出,汉王必然成了最大的嫌疑人。以此一计,足以报复两个人。

装神弄鬼,给老子发现了吧?郝状状立刻充满自信,用力把那动物拖出来,却傻眼了——

郑昭华的眼神恍惚望向远方,一时间只是茫然。

果然,狐狸躲在这里!

原也是知书达理的世家小姐,也是单纯的、一心一意爱着那个男人,愿意为他付出一切甚至生命。是什么时候,沦落到处心积虑、买凶杀人的地步?是什么时候沦落到了夫妻反目、不死不休的境况?她一时间只觉得说不出的灰心疲倦,什么也不愿意再想,不愿意再说。

利落完成!郝状状拍拍手站起来,趁那少年暂时无法动弹,自顾地在山洞里搜查,四周有点潮湿,被白月光照得雪亮的岩石的缝隙里似乎有什么,郝状状眼前一亮,跑上前去,伸手进去摸——毛茸茸的,是一只瑟瑟发抖的动物!

“你以为牵涉到太子,就没有人敢深究吗?”李元昌恨恨道:“今日我接到一封书信,却是将你买凶杀人嫁祸太子的事,写得一清二楚。”

“唔!”伤口被紧紧包住时的疼痛让少年猛然动物般蜷起身子,头抱在双手之间,不动了。

郑昭华虽有些愕然,却不见得如何惊恐。到了此刻,她脑中浮现的竟然是周亭的脸——那个为了她果断赴死的青年,那偷偷看她的灼热的眼神,若是当初,嫁了一个这样肯珍惜她的男人,人生又会如何?

郝状状洒了些金疮药在涌血的伤口上,随即“嘶——”地从自己的衣服上扯下布条,将伤口裹紧。

一切的假设都无意义了,郑昭华恍然一笑,慢慢拔下自己头上的珠玉发簪,突然便朝自己的颈脖刺去!

她手中毫不迟疑,只听少年“啊——”地一声惨叫,原本清幽清艳的颜色都从脸上褪去了,仿佛所有晚霞都被远山收去,天空只剩青白一片。少年额头上冒出层层冷汗,剧烈地喘息,拼命呼吸冷冽的空气想要减轻疼痛。

“你!”李元昌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想要去挡时才发现来不及了!

见那少年一愣,她一手按住箭身:“不管你是人还是狐妖,老子先救你!”

玎珰!

“老子生在山里,长在山里,”郝状状一把抓起他:“给兔子、獐子、麋鹿都拔过箭,就是还没给狐狸拔过箭!”

却是一声脆响,一根红色的暗器打在簪子上,簪子顿时断成两截,碎在地上。一个红衣少年从屋顶轻巧跃下。

他的指尖划在郝状状的手臂上,尖尖的发麻,仿佛动物的爪子似的。

“你是什么人?”李元昌骤然拔剑,却见少年只斜了他一眼:“我救了你夫人一命,你不关心她的生死,倒先来问我是什么人。有你这样的夫君,女人可谓大不幸。”

“你别动,我给你把箭拔出来!”郝状状立刻便要拔箭,那少年嘴角涌血,却一把推开她,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音。

他的话虽不好听,但慵懒风姿如仙,竟让人难以生恶感。

郝状状扳过他的身子——胸腹间湿了一大片,因为穿着红衣,所以鲜血并不显眼,但身下的青石却是触目惊心的鲜红。

一心求死的郑昭华瘫倒在地,听到少年这句话,愣了愣,泪水滚滚而下。

他中箭了!

“那封信是我寄给你夫君的。”少年半蹲下来看着她:“你既然连一命相抵也不怕,何惧说出真相?”

“你怎么了?”郝状状见他吐血后趴在岩石上一动不动,弯腰进了山洞里,只见那少年按在胸腹之间的手鲜血淋淋,拳心赫然握着着一只长箭!

屋顶几点月光泄露进来,此刻已是半夜,万籁俱静,少年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如同珠玉掷地,清晰可闻。

他说完这句话,突然眉头一皱,侧头吐出一口鲜血来。

“何方刺客?”李元昌突然从少年身后刺出一刀!

“当然是人干的。”少年偏头一笑,眼睛弯成两轮水波荡漾的月牙:“世上最坏的事,都是人干出来的。”

“不怕羞!”屋顶竟然传来女孩中气十足的声音,其实在李元昌出刀之前,少年就已经侧身闪避了,那大喝的声音倒是让李元昌心神俱乱,只见一个劲装的小姑娘紧紧抱着屋梁:“堂堂汉王,背后偷袭!”

他随意说来,郝状状却听得大怒:“我擦!这还是不是人干的事?”

虽然在骂别人,但她自己的处境似乎好不到哪里去,紧紧抓着屋梁不敢放手,嘴里大叫:“称心!你把老子弄到房顶上,管上不管下不讲义气,快来帮我啊!”

“这里的猎户,都有经验得很。”少年轻轻按住自己的肚腹:“准备卖皮毛的狐狸,专射眼睛,一箭贯穿头颅,油光水滑的红皮毛半点不坏;吃肉的狐狸,专射腿脚,宰的时候还在吱吱叫,新鲜极了。有些猎人听说活吃狐狸脑滋补,于是把狐狸脑壳儿敲开,热气腾腾地吃了半碗,狐狸手脚还在微弱动弹。”

此刻不远处传来脚步声,恐怕是府中下人听到声音赶来了。

“不是,不是!”郝状状连忙摇头,左右没有看到狐狸的影子,再看那妖魅的红衣少年,不由得有些诡异的感觉。

“你刚让他们过来,我就大声喊‘汉王杀人放火’!”小姑娘挂在屋梁上,丝毫不觉得自己刚才还在骂别人不怕羞:“还有‘汉王打老婆’!嘿嘿。”

如此一个美少年,声音竟是沙哑破败,难听得很——仿佛喉咙曾经受到过严重的损伤。

汉王怒而不能发作,朝门外沉声道:“这里没你们的事,到府中各处加强巡查,守卫好大门!”

对方的眼风往她身上一扫:“你也是来猎狐狸的?”

“是!”下人们应声而去。

“你……刚才看到一只狐狸闯进来了没?”郝状状愕然。

“你最好把真相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就算你不说,我也会说。”称心盯着汉王。

月光凉白,山洞里趴着一个慵懒的红衣少年,看到了郝状状也不畏惧,眼角眉梢带着清幽的魅惑。

“你说的话,有谁会信?”李元昌冷笑。

她扒开掩在洞口的藤萝,朝里看去,突然呆住了——

“我信。”大门被推开,一个人走了进来。

好在月亮也升了起来,辉光清冽如泉,郝状状追得满头大汗,只见那红色的闪电跃进一个山洞里!

那人没有走屋檐,堂而皇之走大门,却不知为何让人觉得,他本来就是应该走大门的。

追了小半个时辰,天渐渐黑了下来,暮色吞没了周遭的一切。

李元昌骤然警惕,手中大刀已递了过去,他的刀有几十斤重,足以将普通人凌空劈成两半,但刀到了空中,却像突然被偷梁换柱成了一片羽毛,手上所有的重量感瞬间消失无踪。他遇敌无数,但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形,不禁冷汗涔涔而下。

那红狐狸跑得极快,在草丛里穿梭如一道红色闪电,郝状状使出轻功“千里快哉风”,紧紧追赶。

月夜朦胧的光线中,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托着他的刀,动作就像自己的左手托着右手一样协调。

机会转瞬即逝,她愣了愣,立刻纵身跟了上去。

手的主人很年轻,轮廓自成风景,让昏暗的屋子也风景起来。

草丛里,一朵红色尾巴突然闪过!只有郝状状所在的方向看到了,其他人都在回答微生易初的问话。

郝状状惊喜大喊:“微生易初!”

雨后残阳燃烧在枯叶间,苍天中仿佛有一只眼睛,俯视着这里曾肆虐过的惊心动魄的天灾人祸。

李元昌浑身一震:“你……你是——”

“见不到啦。”猎户摇头叹息:“他在大火中活活被烧死了。”

“是我。”微生易初微微一笑。

“能否带我见一见王老汉?”微生易初眼神一凛。

仿佛被重重打了一拳,李元昌颓然后退,冷汗涔涔。此事竟然惊动了他——朝野惊艳的人物,四海之内的传奇。连当今陛下却对其极为看重,甚至曾想将最疼爱的公主下嫁于他。

“是啊!”那个答话的猎户压低声音:“据说那晚还出过怪事,我隔壁王老汉的女儿在自个儿家里织布,突然被箭射中后背,流血死了。有人说,王姑娘就是狐狸精变的!”

声闻于天,又有何难?

一直在旁边没有说话的微生易初突然问:“藏青色?”

李元昌颓然将头放在双手中,面色灰白。

“那些个来打猎的富贵人家,不懂得忌讳,冒犯了狐妖,才闯出这次的大祸啊!”另一个猎户说:“半月前那一队穿着藏青色盔甲的打猎队伍,威风得很,个个不仅背着弓箭,还拿着刀枪呢。”

汉王府外,三更声响起。

几个猎户对她的反应很不高兴,最早说话的那个猎户严肃地说:“小丫头,你别不相信,这林子里的狐妖神通广大,从四年前开始,就没有人敢猎狐狸了。那一年,好几个猎过狐狸的兄弟都莫名其妙的死了。”

“为了报答你替我拔箭,”称心慵懒地斜了郝状状一眼:“满足你的好奇心,带你来汉王府,从此我们两不相欠。”

“狐妖?”郝状状歪头。

“什么满足我的好奇心,你明明是利用我的好奇心!”郝状状虽然大大咧咧,却也不傻:“你想抛块砖头引来玉,杀了鸡给猴子看——你知道微生易初会来!”

另一个猎户害怕地左右张望,低声说:“我听人说……都是狐妖做法。”

她的成语实在用得乱七八糟不恰当,微生易初不禁头疼扶额。

“我看到的时候,有好几处同时在烧,我也弄不清。那里原本有个破庙——”猎户指指不远处一片焦黑的破庙残骸:“庙里的空山和尚,可是个好人啊,平日不收银两给我们这些村民看病,这次也被烧死了……”

话一出口,郝状状才想到去再看微生易初的表情,只见他有些无奈的眼神也正看着自己,郝状状不禁有点灰溜溜的,又一次单独行动,又一次拖他下水……而自己竟然那么理所当然就知道他会来!她嘿嘿笑了两下,心中却莫名的温暖感动。她突然能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愿意为微生易初舍生忘死,他的存在,就像广袤天地,让刀口舔血的男人们也觉得踏实;让不习惯被保护的女人也觉得娇气——女人有人风雨不漏地护着,就娇气贵重,山贼原来也不例外。郝状状突然一拍脑袋:我擦!老子在想些什么,矫情,真够矫情的!

“火最早从哪里烧起来的?”

“真相远没有水落石出。”微生易初缓步而行,身影在月下更见修长,白色衣衫仿佛也带着生命力,随着他的步子舒展:“郑昭华只承认杀了王姑娘。那么,去草丛中捡尸体的侍卫周亭是怎么死的,更重要的是——那场烧死数十人的大火又是谁放的?”

“怎么没看到?”猎户连连摇头:“连天边都映红了,那火大得啊……”

“这个,你永远没法知道了。”称心眼里突然暗得不见底:“两位,就此别过。”

几个猎户背着弓箭路过,郝状状跑上前叫住其中一个:“大叔,这树林里发野火的时候,你看到过吗?”

微生易初脚步一顿,脸色变得凝重,似乎料到了他要去哪里。

树林里一片焦黑,几滴残雨顺着枯枝坠落到地上。

“皇宫那样的地方,你若逃脱一次,是侥幸;若逃脱两次,是奇迹。”微生易初凤眸略沉:不会有第三次。”

“大王,你斯文点。”微生易初抖了抖白衣上的水:“急着去树林里抢烧熟的野味?”

“我与人有约,必须去。”称心回头扬眉,宛然浅笑:“百年人生,千金一诺而已。”

她一把挥开大鲤鱼,眼泪汪汪的鲤鱼“噗通”一声掉进桶里,溅了微生易初一身水。

他轻功极好,说话间人已在几丈开外。

“有猫腻!”郝状状瞪大眼睛:“走,我们去查个清楚!”

这一瞬间,郝状状只觉得那妖魅少年竟飞扬出一种慷慨的男人气概,红色的身影抛向辽远夜色中,滚烫如一滴热血。

不久前刚辞去武林盟主之位的微生易初,和山贼头子郝状状,隔着一条大鲤鱼,四目相对。

八、夜光何德,死则又育?

“呵呵。”白衣年轻人一拉鱼竿,又一条活蹦乱跳的鲤鱼被吊了上来:“树林失火也未必不可能,但一般在冬日干燥或夏日炎热时发生,现在是清明时节,雨水连绵充足,泥土与树木都是湿润的,怎么会无缘无故起野火?”

宫阙万间,一道明亮的信号烟火冲天而起!

少女本来欢乐地逗着桶里的鱼,闻言愣了一下:“我擦!怎么最近天灾人祸这么多?”

几道黑影迅速无声在屋檐之上奔走,将一道红影包围在中间。夜幕下交手,无声无息,却让银月染了几许含血的酷烈。

庭院绒草如诗,两人坐在池塘边钓鱼。

红色身影轻巧至极,仿佛稍占上风即将逃脱,突然一道翡翠色鞭影凌空而至,鞭落,血溅!

“听说长安西郊树林起了一场野火,绵延几里,数十村民都被烧死,还有一座破庙也被烧毁了。”

北衙禁军统领尹幼玉紫衣凛冽,持鞭喝道:“妖人,你果然来了!”

三、其衍几何?

“看将军这阵势,似乎是守株待兔。”称心一晒,捂着受伤的肩膀:“倒也辛苦。”

翌日,太子李承乾回宫。此后数日神智不清,太医诊治、高僧做法,均无成效。

听出他话中的嘲讽,尹幼玉面上一冷。

后面他们的声音越说越低,混着窗外的雨声,听不真切了。李承乾在后半夜又开始惊吓发热,迷迷糊糊间,仿佛看到窗外有火红的九尾狐轻巧跃过雨幕。

“你看那边!”称心突然出声提醒,尹幼玉固然不会中他的计,但却料错了一件事!所有暗卫都注意着东边,防止他朝东宫逃逸,却不知称心身形一折,如惊鸿展翅,朝北边飞掠而去!

“莫非真有狐妖?……”

几人出手阻止不及,尹幼玉与几人相视一眼,都是震惊——他去的方向,是太极殿!

“连时间也分毫不差?”另一个的声音显然有些发抖。

夜近四更,天子刚刚睡下不久,案上还有朱笔犹湿的奏章。

一个说:“王老汉对我说,他记得背起女儿刚冲出门,就开始下暴雨;我们也是在草丛中发现尸体后,就开始下雨……”

一阵若有若无的箫声在耳边响起,像是半旧的残梦,浮出水面一点清甜遗憾,在时光的河里摆荡。李世民皱眉,睁开眼睛,只见一张少年的脸,宛如月色墨画,他一时不知是梦是醒,竟也怔了怔。

耳边传来士兵们低声的议论。

“陛下。”一只冰凉的箫抵在他的颈项上,少年压低声音:“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喝了药之后,倦意很快袭来。有小和尚在寺庙中低声诵经,李承乾倒不觉得夜长。

“你——是何人?”李世民是马背骑射得江山的天子,遭逢巨变,仍然不动如磐,威严直视少年。

空山和尚取了一根,在烛光下仔细看了看,又随手掸掉了:“可能是在树林里沾的什么的东西吧。”

“我就是你下令追捕的妖人,太子的相好。”称心魅然呵出一口气,李世民额上青筋暴起,眼底暴怒沉如雷霆。

“咦?这是什么?”少年侍卫闻言也是诧异,抬起自己的衣袖。

称心竟然不畏惧,将一张纸卷扔在他面前:“杀人的,不是太子。汉王妃郑氏已将事情招供。”

那名少年侍卫一身湿透衣衫,袖子上沾着不少三四分长、细碎的东西,外形似乎有点像胡子。

纸卷落下,发出幽微一声响。

小和尚站起身来:“施主,你的衣袖上——”

“太子的行为虽然偶尔出格,但他天性仁厚,不会去杀人。”称心缓缓说,尾音竟有些遗憾——也正因为如此,他做不了一个好皇帝。

“那王老汉痛失爱女,似乎悲痛得有些疯癫了,一直在说‘作孽啊,作孽’……”一个卫兵满脸同情,摇头叹息。

“至于那场烧死数十人的大火,”称心的眼神燃烧起来,仿佛那日的火光重新肆虐在他的眼瞳中:“一场大火,数十人命,究竟为了掩饰什么?”

李承乾点点头。

天子的眼神深寒。

“太子殿下,你醒来了?”这时,李元昌带着人匆匆过来了,接连的变故让他的脸色也显得憔悴:“这雨下得大,我们要天亮了才能出发回宫。”

“西郊树林的村民王老汉,在村里已经住了十七年,但没有人知道他以前是干什么的,是哪里人。”称心慢慢说:“上次的命案之后,有人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师父教我辨识过药材,我平时在山间采些药草,为附近的村民看病。”小和尚双手合十。

那个雨夜,太子的近侍身上莫名沾了细碎的胡子,正是王老汉的——对方被雨水打湿了脸膛,才会有细小的胡子落下来。

接过那温暖的碗,李承乾突然想起长孙皇后去世后,许久没有人对自己这般关怀,怔了半晌才问:“你懂得医术?”

“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没有胡子,却要用假胡子来掩饰不长胡子的事实。那么,他身上一定藏着巨大的秘密。”

小和尚起身端来一碗药汁:“山野草药虽苦,可以驱寒。”

李世民冷冷看着称心,帝王的眼瞳有种冷酷杀伐的铁锈味道,那么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

李承乾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起伏的胸膛慢慢平复下来,只觉得眼前小和尚的眉宇,与那供人参拜的菩萨一般慈悲。

“据说隐太子李建成当日被杀时,所有儿子也被诛杀,唯有一个不足岁的女婴,由于先帝袒护,而活了下来被带入民间。算着时间,那女孩应该也有十七八岁了,正和王姑娘年龄相仿!”

“殿下。”小和尚却将箭淡淡放下,面目清正庄严:“纵然世间有妖,殿下是天子之子,必然也有神灵护体,何惧妖鬼?”

称心一字一字地说:“你的禁军部队曾微服到过西郊树林,大火就是从他们进入王老汉的屋子后烧起来的。凶手——”

李承乾双手颤抖:“一定是狐妖施法……”

少年缓慢而清晰地说:“就是你。”

小和尚眉心一蹙:“据王老汉说,王姑娘死时正在织布,她是坐着的。而伤口的斜度由下而上。这个角度非常奇怪,射箭的若是正常的成年人,箭伤应是从上往下的。”

黑暗沉得像铁,空气中似乎连呼吸声也锐利如铁剑摩擦在石头上,擦出血腥味的火花。

李承乾回忆起当时的情形,箭羽似乎是微微下倾的。

十七年了,当年玄武门之变,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被诛杀;其家眷后人全无幸免。唯独那不足岁的女婴,因为正被乳母带入皇宫之中,被李渊保护下来,已无权势的老人,将婴儿托付给自己最信任的太监,逃入民间江湖,发誓永不再踏进帝王家。

“有一件很奇怪的事。”小和尚慢慢说:“殿下,你可注意到王姑娘背后的箭羽,是向下倾斜的?”

面对父亲悲痛的恳求,李世民许下诺言:放这孩子一条生路。

“是我的箭。”李承乾的声音带着恐惧:“箭身还有我抚摩过的痕迹。且不说没人能取到大唐稀有的乌金,仿制东宫的工艺;单就这些痕迹,我自己多年来摩挲的痕迹,却决不会错。”

“可惜,她终究无法摆脱与皇家的命运牵系,竟与自己的亲叔叔汉王相爱,并且有了孩子。她自己一无所知,而王老汉一定感到了深深的痛苦和绝望。整件事里,恐怕最悲痛的人是这个忠诚的太监了吧。

“王老伯家住在东面的山坡上,离寺庙约有三里路的脚程,离西边的树林就更远。”小和尚在灯下凝神沉思,将那支箭拿出来:“你能确认,这的确是你的箭?”

“王姑娘惨死,王老汉在他家中发现了军营才有的木番,一定首先想到是你终于背弃诺言,痛下杀手了。这些年来他抚养女孩长大,感情和真正的父女一样深。于是他要报复,老弱如他,报复的唯一方法,就是将这件事讲出去——”称心慢慢说:“被大火烧死的村民,包括破庙里的小和尚,都是听过王老汉讲这件事的人。”

“正是,骑马到庙中约两柱香的功夫。”

月光在帝王的眉头上凝聚成霜。

“眼之所见,耳之所听,有时皆为虚妄。”小和尚双手合十:“殿下说,白日是在西边的树林打猎?”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魔,那是别人不能碰触的地方;哪怕伏尸百万也要掩盖的血迹。即便当今天子,也不例外。他曾于阳光下诛杀了自己的大哥和三弟,却决不允许那一页已经翻过的血腥书页,还有未完的章节。

“我们都听到狐狸被射中时的‘嗷呜’叫声,不会有错。”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是北衙禁军来了。

“殿下说,你明明射中了那只狐狸,它却凭空消失了?”

屋中烛光突然灭了,李世民感到脖子上一轻,那柄竹箫已经拿开了,少年最后看了他一眼,跃上屋顶不见踪迹。

李承乾于是把白日所遇的事件,一一道来。

李世民不待整理衣冠便命人开门,脸色如花岗石一般凝重,带着沉如大海的杀机,他朝尹幼玉道:“格杀勿论!”

小和尚的眼神在灯光中清静如水,并不见什么波澜:“殿下何以认为冒犯了狐妖?”

北衙禁军的武功绝非虚名。

“小师傅——”李承乾猛地坐起身来,拉住他的胳膊,仿佛要在恐惧的暗夜里握住唯一的灯烛:“你们佛门中人能驱妖辟邪,我白日里不慎冒犯了狐妖,只怕她还要来索命,你一定要帮我!”

称心在夜色中逃逸,受伤的肩膀已被血染红,眼前也晕眩得厉害。眼前出现了一间杂房,似乎是下人居住的。

李承乾醒来时已是午夜,寺庙里点着一盏如豆的青灯,小和尚坐在他身边,温言说:“殿下淋雨受了些风寒。”

——追杀的人声愈来愈近,称心突然发现杂房里面有酒,他迅速搬出几坛将房屋四周泼上,随即从怀中摸出火折子,扔到墙边。

“太子殿下,你醒了?”

火光立刻腾空而起!

两具鲜血横流的尸体在李承乾眼前不断交错晃动,他眼前一黑,顿时晕倒在地。

追兵赶到时,只来得及看到称心冲进了燃烧的屋子里!

阴风吹得破庙的纸窗哗啦作响,仿佛树林间的妖鬼正在横行。

“我们追进去——”一个卫兵正要进去,被尹幼玉抬手拦住。

老伯顿时跌坐在地上,放声嚎啕大哭。

“这妖人诡计多端,我们就守在外面,看他如何脱身。”尹幼玉皱眉观察地势——这里是偏僻的一处杂房,与四周宫殿并不相连,救火并不是当务之急——只怕对方趁乱逃脱,必须以静制动。

小和尚放开搭在姑娘脉搏上的手,身形露出淡淡的悲痛:“失血过多,她死了。”

突然,一个人影从侧门冲入燃烧的屋子中,背影却有些熟悉。

——太子明明射的是狐狸,怎么会射中一个女子?

“好像是太子殿下!”卫兵大惊失色。

那是太子丢失的箭!

火势渐大,人已无法靠近,尹幼玉看清投入火海的人影,神色大变,朝左右道:“通知值夜人等,立刻救火!”

那支箭,有东宫的特殊记号,天下绝没有人能仿制。

屋内烟尘密布,李承乾大喊:“称心!称心!”

“我女儿在家里纺布,根本没出过门啊!”老伯眼泪混浊如雨:“早上她还做了一碗蛋汤、两个小菜,我们爷俩吃了,中午她在屋里纺布,我在外面喂鸡,我突然听到她房间里传来惨叫声,就跑进去一看——她背后中了一箭,全身是血倒在织布机上……”

他焦急冲入房中,没有看到熟悉的红衣,却见一个背影席地而坐,顿时呆在当场。

“老伯,你——”李承乾脸色惨白问:“你女儿是怎么受伤的?她方才是不是到过西边的树林?”

笔直的颈项,宁静如止水的身姿。火光亦真亦幻,太子脸色苍白问:“……你……”

卫兵们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的眼中读出了恐惧。

九、夫何久长?

姑娘的面容姣好美丽,却了无生气。再看她背后,一片鲜血淋漓,赫然插着一支箭矢!箭羽微微向下倾斜,十分之眼熟……

“人们都说狐妖变化万千,其实,世间有什么比人更擅长变化?”那人抬眸,一身红衣光影荡漾:“太子,你认不出我了么?”

“小师傅,你——”李承乾正要走上前,却听寺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老汉背着一个姑娘,满身雨水扑了进来:“空山师傅!快救救我女儿,你看她这是怎么了?”

“你——”李承乾被烟呛得剧烈咳嗽,难以置信睁大眼。

“阿弥陀佛。”小和尚这才抬眸看了众人一眼,卫兵们被那温润澄明的眼波一看,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宁静:“师父外出云游,只有我一个人。各位施主若是避雨,请自行休息便是。”

那是空山和尚。

“寺里就你一个人?”李元昌皱着眉头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破败简陋得很。

“人眼总是为虚幻所迷,心窍不开,故而看不见真实。你只知道射中王姑娘的箭是真的,却没有想过你自己手中的箭是假的;你们只知道称心的头发是真的,却没有想过空山的剃度是假的。”僧人从自己的鬓发间一划,那烧着九个香疤的假头皮被轻轻揭开,少年墨色的长发顿时流泻到双肩。

等了一炷香的功夫,小和尚诵经完毕,寺内一时寂静。

“得太子倾心相交,称心为你做了件事。”少年柔声道:“但一笔是一笔,现在,轮到空山和尚了。”

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声声诵经中,李承乾的狂跳恐惧的心,慢慢平静了下来。

说到这里,他抬头极轻的一笑。

木鱼之声有节奏地响着,丝毫不为脚步声所打扰,小和尚一襟青色僧袍流水般垂地,垂眸诵念着经文,仿佛突如其来的闯入者根本不存在。几个卫兵想要上前,被李承乾伸手挡住。

这笑容极淡,似山间无声清泉,他一身的妖冶魅惑都被这笑容洗去,宛如油彩尽剥的一块玉璧,洁白庄严。

是他!

“太子殿下,其实第一次见面,在那个荒坡,”称心端坐纹丝不动:“我是——去杀你。”

李承乾一怔——纵然在昏暗的灯烛下,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小和尚。

火光将少年的脸映照得明亮而悲悯:“你于我有杀父杀母之仇。”

寺内,只见一个小和尚坐在佛像前敲打木鱼诵经,青色僧袍之上颈项修长,垂眸温柔庄严。

外面的火越烧越大,太子身体一颤。

李元昌扶着太子,带领几十人进入破庙。

“但那时你正流泪祭拜自己的娘亲,所以我放过了你。”称心仿佛看出了他眼底的不信:“太子,你是否还记得,自己监国期间,曾经释放过一批犯人?”

众人策马奔驰不远,便看到一座破庙。寺门上的朱漆脱落近半,风吹雨打中,残旧似一卷破画,又带了难以描摹的古意飘渺。宁静的诵经声从寺内传来,在雨中也清晰可闻。

李承乾茫然地回顾,终于想起了这件事:“没错……大唐律法严苛,我认为应以宽仁待民,将一批十二个刑犯释放。”

春雨以大地为鼓面,滴滴鼓声厚重而沉闷。

“你释放的人犯中,有一个叫周全的,三日后闯进城郊的一个村落,偷盗财物时被村民顺伯撞见,两人起了冲突,周全手中有刀,砍死了顺伯,还砍死了闻讯而来的顺伯的发妻,及其村民五人,砍伤十余人。这就是当年的‘玉桐村血案’。”

眼见李承乾一个踉跄,几乎站立不稳,李元昌赶紧过来将人扶住:“雨大了,太子,我们先找地方避避雨吧!”

“我……我不知道这些……”太子脸色煞白。

他不曾摸过尸体,也不曾受伤,手上怎么会有血?

“死的不过是贫贱百姓,凶手早已逃窜难以追捕,更重要的是,凶手是不久前太子亲手释放的,自然有人将这件事压了下来,以免节外生枝。在陛下回宫后,众人大举颂扬你的贤德。太子宅心仁厚,天下皆知。”小和尚眉目带着冰凉如溪水的悲怆:“而那对微不足道的顺伯夫妇,是我爹娘。”

雨渐渐下得大了,李承乾突然一声大叫:“啊——”他的手掌上,竟渗出浅红色的血水。

太子难以置信地晃了两下,扶住手边的桌案。

“胡说!”李元昌立刻喝止。

“我还是个婴儿时,不知为何被父母遗弃,被一只狐狸叼到山洞中,哺育长大。我五岁之前不会说人话,整日与狐狸生活在一起,只到有一天,山中的猎户将我的兄弟姐妹残忍杀死,把滚烫的油灌入它们的咽喉,剧痛让它们从自己的皮中挣脱出来——这样,猎人们就能剥到完整的皮毛。

“莫不是,遇到狐妖了?”不知是谁颤抖着小声说了一句。

“我眼见兄弟姐妹的惨状,以为人类是自己这一生最大的敌人——可后来我却发现,自己并不是狐狸,而是人。”称心恍然笑了一下:“很荒谬么?你假想中那个最大的敌人,原来是自己——当年,他们正是因为看到山上有小孩儿的脚印,才追到山洞里,发现了我的兄弟姐妹并杀死它们。原来,我才是一切罪的源头。

“给我搜!”汉王一声令下,众人又将方圆数丈的草丛翻了个底朝天——太子射出的九支箭找到了八支,草丛里分明有血迹。可是,不仅没有行凶者的人影,连狐狸也不见了。

“我虽然渐渐能听懂人的话,却不愿意开口说话,世界像一个巨大的石磨盘,压在我年仅五岁的身躯上,夜夜磨出恐惧和噩梦的汁来,流在我脸上。在接下来的八年,收养我的顺伯夫妇对着一个不肯开口说话的孩子,始终关怀慈爱。八年后,在我十三岁时,我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是对顺伯说的。我说:‘爹。’那时顺伯的表情,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满脸纵横惊喜的眼泪,他拿着家里仅有的几个铜板,说要去买些猪头肉来庆祝。

下马探看的太子只觉得一阵作呕,脸色也白了一瞬。

“那日我到田里去摘菜,回来却只看到一屋子的血迹。顺伯倒在门口,全身的血都快流干了,手里还拽着一块猪头肉和一根糖葫芦。我没想到,他为了这么点东西——能见证他喜悦的东西,丢了性命;更没想到,我这辈子就叫了他一次‘爹’。”

空中不知什么时候飘下了几点雨。

小和尚的叙述平静如水,太子却失声痛哭。

一阵风吹来,不知什么味道飘到人的鼻端。很快,另外两个人抬着一具尸体踉踉跄跄走出来,血腥气立刻弥漫开来,尸体的脖子断了,鲜血不断滴到身下的绿草地上,正是最早钻进草丛的侍卫周亭。

一念之仁,可能就是罪的起点。

“说清楚!”李元昌不禁大怒。

对于那些能掌控别人命运的人来说,仁慈,有时比冷酷带来的杀孽更重。

“人呢?死在里面了?”李元昌有点不高兴,朝身边的卫兵挥挥手,几个卫兵一起钻进草丛,不一会儿,只见一个人脸色惨白地出来说:“死……死了……周亭他……”

“……那天的血腥味太重了,比上一次我眼见兄弟姐妹被活剥皮时还重。我昏了过去,醒来时在一个人的怀抱里。我分辨不出他的年龄,只闻到那一身清秀的烟雨江南,和窗外的雨声成了一体,天地就这么静默悲伤着,没有打扰。他说:‘人生聚少离多,死在最欣悦的时刻,未必不是幸运。’

太子顿时容光焕发,率领众人策马朝前,一个机灵的近侍立刻下马到草丛去捡战利品,草色嫩得像一匹绿色的锦缎,近侍挤进草丛,就像被锦缎包裹住了一样。众人等了又等,却不见他出来。

“那个人就是我的师父。”称心:“师父说,只要愿意,一个人可以成为任何人。”

只听草丛里“嗷呜”惨叫,骑兵们欢呼:“射中了!射中了!”

“我成了一个僧人。村民们流传的狐妖杀人的传说,那个‘狐妖’就是我。每每听到狐狸的求救声,我就会身穿红衣前去,因为我熟悉狐狸的体态动作,让猎人一时分不清是否狐狸幻化为了人形,迷惑时已被一举击杀。

眼见那狐狸要逃,李承乾迅速从箭囊里抽出所有的箭,架在连弩上,瞄准,手一按下,九箭齐发——

“那日,在树林中杀死侍卫周亭的人,也是我。被你射伤后腿的一只狐狸倒在草丛里,呜咽叫着‘疼啊疼’,那个来捡猎物的周亭想杀它,我用火蚕丝迅速割断了他的脖子。然后我抱着狐狸躲到茂密的大树上,雨是在这时开始下的,血水从叶子的缝隙滴落下来,我看到你下意识地伸手挡雨,手掌沾了血水。周亭被杀让你们都乱了方阵,没有人想到抬头去看树上,才让我无声无息脱身。

“太子,用连弩射它,按中间的机活!”

“四年前,我本已是该死的人,师父却让我活了下来,我不曾剃发,不曾戒杀,数年来青灯古案读遍佛经,阅尽世间悲苦——其实连我自己也分不清,心中的佛念是真是假?”他握着佛珠的手微微颤抖,神态有些怅惘,修长铮直的颈项似莲花,庄严慈悲竟让人不敢逼视。

他话音刚落,前方树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一朵火红的尾巴闪电般划过绿树丛,尖尖的耳朵,乌溜溜的眼珠——是一只狐狸!

那魅惑如狐的少年,和眼前清正如佛的僧人,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连弩!”李元昌嘿嘿一笑,显得憨态可掬:“这玩意儿可不容易弄到!只有军营里有,数量也极少。一次能发九箭。”

火焰舔上了垂地的衣衫,有种撕心裂肺的美。

李承乾扬手去接,只觉得手中一重——好沉的弓!弓身画着刻度,左右各设机活:“这是什么弓?”

李承乾一时间不知该哭该笑,只觉得心头划开刀伤,血淋淋地烫,他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几步……黑夜舍弃了所有的星,也得不到朝阳;冰舍弃了所有的坚强,也得不到春的怀抱。

说话的正是汉王李元昌和太子李承乾,汉王体态略胖,骑在马上活像一座小山丘,但骑术异常灵活,他扔了一把弓箭给李承乾:“太子!试试这把弓!”

他死死盯着他:“无论我怎么做,你还是——那,你为什么要入宫来?为何要在这渺茫尘世、窒息宫殿中,给我一个虚假的……美梦?”

“家有悍妻,不提也罢……太子,猎场到了!”

称心蓦然一颤,手中的佛珠掉在地上,断了,顿时一片叮铃裂帛之声,满地珠玉。

“皇叔,听说你最近家中有些麻烦?”

那时,他与无筝先生对坐,也是在雨中,翠竹万杆,窗外淅沥飘摇着幽绿的雨丝。

山光流动,天色苍青如一块淡墨。两列骑兵手持弓箭,执绺而行。

师父的身形近着纸窗,也觉朦胧。

李承乾挥挥手,立刻有几个仆役上前将他身上的突厥衣服脱下来,为他束好头发。

“太子不堪大用,毁之。”

“太子殿下,今天您与汉王有约在西城打猎。”一个侍从小心翼翼上前说。

笼着淡淡倦意的声音,如同江南雨后斜出小桥的一树浅白杏花,倦怠地美着,优雅地静着,那字句中的寒意,却比刀剑更狠厉无情。

原来,太子李承乾喜爱模仿突厥人的丧葬仪式用于取乐——刚才,他便是自己扮作死去的可汗,让太监们为他哭丧。

毁之。

“谢太子赏赐!”一片膝盖落地的声音。

称心在心中琢磨那两个字的含义,看不出对方银色面具下的表情,只能出声确认:“师父是要废了太子,还是要杀了他?”

半晌,那尸体突然缓缓坐了起来,笑道:“有意思,各赏十两银子!”

这话惊天动地。更可怖的是,他二人将那惊天动地的话,如同茶余饭后闲聊般说出来。

地上躺着一具披头散发的男人尸体,那些突厥人围着尸体一边来回奔驰,一边放声大哭,有的还拿刀子划自己的脸,旁边耸立着八尺高的铜炉,六脚大铁锅和帐篷,锅里煮着牛羊肉,飘出混乱的血腥味、烟尘与香气。

“也无多少区别,选你认为慈悲的方式吧。”对方的声音很温和,让人觉得谦雅而亲切:“当今陛下是个清醒睿智的人,想要左右他的想法,如同撼动山川,不易。”

十几个突厥打扮的人扛着一面绣狼头的旗帜,策马横冲直撞,地面激起阵阵烟尘,竟然没有侍卫前来阻拦。

称心倾身聆听,知道对方的每一个字都将在他执行的任务中决胜千里。

长安皇城内,马蹄声不绝于耳。

“想毁太子的人,向来不在少数。”无筝先生似乎专注于窗外的雨:“却因为长孙无忌和群臣力保,轻描淡写带过了。”

二、何以识之?

称心垂首谨记。

“小师傅!”年轻人呆了片刻,他腿脚不灵便追不上小和尚,只能眼见荒坡之上的身影越走越远。

“陛下始终在保全太子,才是表象之下的真实。”灯火照在那银色精致的面具上,有些森冷而从容的气味,也有些遗憾惋惜:“但太子自己,却未必清楚这一点。他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难以撼动,那么,陛下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呢?”

“普天之下,还有谁敢用明黄色的缎子做鞋?”小和尚摇头。

火光荡漾,让屋内的一切看上去都有些扭曲。

“你……如何知道我的身份?”

“我假扮狐妖入宫,却不是为了报复。”称心垂眸良久,终于轻轻叹息出一声:“我历尽劫难悲苦,原本以为自己心灰如死,但却因为你——”他顿住不再说。

年轻人顿时愣在原地。

李承乾死灰的眼中突然一亮,像是一把火扔了进去,不死心地燃着。

小和尚连睫毛也没有动,眼里还是那一轮洁白明月:“殿下,相遇是佛缘,一切皆随缘。”

称心望着他。我这最后的一击——你可能承受?

“小师傅!请问你的法号——”年轻人突然一瘸一拐地站起来:“他日我必然有重谢!”

他掌力凝聚,突然朝李承乾拍去!

小和尚双手合十作礼,转身离开。

任谁也想不到,这纤弱少年竟有如此浑厚内力,李承乾的身子顿时飞了出去,而此时凛凛火光中,顶梁房柱轰然倾斜,聚成一座火红的坟冢,将少年的身影瞬间淹没!

年轻人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眼泪突然滚落。

掌风离开了少年的手掌,仍然有生命力一般,稳稳将太子推送到门外清凉的夜色中!

“施主,鞋子都是为了合脚而做的。脚和鞋子不搭配,改一改就好。既然是娘亲留下的珍宝,与其放在怀里,不如穿在脚下,去走更远的路。”

“太子!”

半个时辰之后,小和尚慢慢把那只鞋子穿在他的脚上——不大不小,正合适。

“太子!”

小和尚从怀里摸出一根绳子,量了量他的脚。

救火的侍卫们冲了上来,李承乾挣扎着爬起来,就要朝里面冲去:“称心还在里面,快救人!”

那只鞋子是年轻人的至宝,平时别人绝对不允许碰的,但不知道为何,他竟然放任小和尚拿在了手中。小和尚的另一只手轻轻撩起他的衣摆,年轻人的身子顿时剧烈抖动了一下,仿佛被人打了一耳光——月光下,只见一只萎缩丑陋得不成形的脚露了出来。

侍卫们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却没有人动。

小和尚说了一声“阿弥陀佛”,站了起来。年轻人以为他要走,却见他走到自己身边,蹲了下来,拿起那只鞋子。

“我让你们去救火!听到了没有?去救火!”李承乾失态大吼道,面目被火光映得狰狞,声音最后竟带上了乞求的哀戚:“快去救火啊……里面还有人啊!”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什么表情,但手抖得极厉害,比刚才失声的悲哭更让人感到痛苦。

尹将军缓缓说:“陛下派我们来,原本就是要杀了他。”

鞋子很光滑,显然是被摩挲过无数次的。

话音落地,屋子终于轰然倒塌,发出沉闷的巨响。

说到这里,年轻人从怀里摸出件东西,那是一只针脚细密的鞋:“我娘给我做的鞋,可惜现在我只能穿一只,另一只脚骨肉萎缩得厉害,穿不上了,只能带在身上。”

“此人临死还要弄出一场大火闹事,果然不简单。”尹幼玉冷冷吩咐左右:“救火,收尸。”

年轻人似乎很久没有与人说过心事,在这样的月光下,面对一尊清俊的菩提树,他接着说:“我娘死了之后,世上就没有真正疼爱我的人了。很多人都想看我的笑话,我爹也不再关心我。我想,他早已不记得娘临死前他答应过的话了吧——我娘的墓前,总是有很多言不由衷的悲痛面孔,清明节这天,许多人都在为她焚香……于是我只想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独自想她。”

他们在说些什么,李承乾已经听不清楚,他的耳际剧烈地轰鸣着,有大火燃烧的声音,有屋梁断裂倒塌的声音,还有称心那未说完的一句:“却因为你……”

小和尚并未睁开眼,只是听着。

不知过了多久,几个侍卫抬着尸体出来了。李承乾眼前昏黑,全身都已凉透。只见称心的手足四肢已经被烧得惨不忍睹,但脸孔只是沾了些黑灰,还能依稀看出清俊神韵。

那年轻人不知道为什么,就开腔了:“我来祭拜我娘。”

他的嘴角,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月下静坐的小和尚就像一株菩提树,身形勾勒出朦胧的禅意,侧脸是二月的白雪砌成的。

李承乾终其一生,也无法再解答这笑意的真正含义,只知道这微笑在他心口划了一刀,永生无法愈合。在看到尸体的一刻,他已经无法遏制地大吼一声,骤然晕厥过去。

四周静谧,乱石间丢着碎的月光。

侍卫们慌忙架住晕倒的太子,在昏迷中,李承乾仍然紧紧握着双拳,仿佛握着匕首般剐骨的仇恨。

小和尚朝他点点头,没有看他的人,也没有看他的脚,径自在不远处的另一块石头上坐下。

几个人搬着称心的尸体,少年最后遗留的笑容十分安详,却微微惊心动魄——那丝笑容,带着成竹在胸的从容,也带着舍命相陪的酷烈。

那野草乱石上坐着的如果是鬼,也是个年轻的鬼,他似乎已经抱膝痛哭了许久,此刻听到脚步声走近,止住哭抬起头来——虽然下巴有一层淡青的胡茬,脸色憔悴,但看得出很好的教养,右脚空荡荡的。

太子,我的最后一击,就是我的生命。

月光细细的,照在荒坡上,让荒坡也像水泼过一般。

“要毁一个人,最好的办法不是借助外力。”那时,窗外雨声清凉透心,无筝先生敲着古旧的窗棂:“而是让他自己走向毁灭。”

其实,雨到黄昏时就停了。

以我的生命,让你走向毁灭。

张屠夫瞪大眼看了半晌,看着小和尚那瘦瘦的僧袍背影,也只能回头走自己的路,走了半晌,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小和尚已经走远了。

十、归何忧?

但说完谢,他还是朝原来的方向走过去。

贞观十七年四月初六,太子李承乾谋反,失败后被罢黜贬为平民囚禁。

“别去那边,那里有……有鬼。”张屠夫于是把自己祭拜婆娘时,听到的奇怪哭声说了一遍,小和尚很耐心地听着,听完点了点头:“多谢。”

“毁掉一个人,和杀了他,我原以为,你认为慈悲的方式是后一种。”芳草凄凄,一个蓝衫人在墓碑前温和怅然地叹息。

小和尚停住脚步,说:“正是。”

这墓只是衣冠冢,三两只乌鸦盘旋而过,也不停留。

“哎,小和尚!”张屠夫见这小和尚生得面善,好心叫住他:“你是不是去那边的荒坡?”

“无论如何,都希望对方能活下去,究竟该说你心狠,还是心软?”

小和尚的僧袍似乎显得太过宽松,腰间有点空荡荡的,却也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

四野无人,只有野草在春寒的风中瑟瑟作答,像是早春纤瘦的手臂轻轻环抱住大地不安的灵魂。

——是一个布衣的小和尚。

蓝衫人转过身去,不知脸上可有悲容。

一口气跑出了半里路,远远看得到张家村做晚饭的炊烟了,张屠夫的心才定下来,渐渐放慢了脚步。那炊烟又让他想起自己的婆娘,于是他的鼻头又红了,朦胧的视线里看到有人迎面走来。

多年前,也是这样细雨如诉的早春,他与称心临窗对坐。

听说鬼都是干干净净的,没有脚……张屠夫看着那干净的背影,连滚带爬往回赶。

他问:“什么是佛?什么是魔?”

天正是擦黑的时候,这荒坡上,本来只有他婆娘一个人的坟头,不知哪里突然传来呜呜咽咽的哭声,让人心里不由得有点发毛——他慌张抬头四处搜寻,只见不远处有个人影儿,看不到脚。

称心答:“舍身成仁是为佛,大开杀戒是为魔。”

就在这时,张屠夫听到旁边传来一阵哭声。

他微笑着摘下面具,刹那侧影那么美,仿佛下一刻就会老去;他的笑容又那么明亮,仿佛永不蒙尘的月亮。

烧了几张纸钱,张屠夫就冻得鼻涕流了几串,鼻头红了,随即眼泪也哗啦啦流了下来。

“我不惧成魔。”青年负手睥睨悬崖之下红尘滚滚,微微一笑,“只是,不能让她看见自己的心魔。”

张屠夫去年刚死了老婆,那婆娘长得不美,胖,但每天把炕头捂得暖烘烘的,就算冬天他杀完猪钻进被窝,也从头暖到脚。而现在,婆娘死了,哪怕已经是早春了,他还是冷得直哆嗦。

经年红尘已旧,当日临窗对座听雨的人,终究是不在了。

清明时节,长安细雨如小刀,落在行人脸上一把血泪。

晨曦微露,大地被朝霞溅开大片的血色,蓝衫浸透着血红,妖邪而壮美。

一、何以安之?

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