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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爱能恒久远

她多想相信,爱情真能恒久远。

这是当年叶靖轩向她求婚的戒指,时至今日埋了三年多的时光,依旧璀璨。阮薇不合时宜地想起那句广告词,原来它说得并不浮夸,这样的心情……在昏天暗地的游廊里,她突然看到它,眼泪流得更凶。

阮薇看他向外看,试图解释这一切:“我当年不能去叶家,看不到你葬在什么地方……所以我就在这里为你……”

一个烂透的盒子,到如今只有里边的东西历久弥新,一枚钻戒,这么暗的环境,只有它微微带了光,在他手间,竟像命运的眼。

叶靖轩声音干涩,突然开口说:“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

他侧过脸盯着她,什么都没说。阮薇坐在他身边捂着嘴,无声无息流眼泪,他叹了一口气,把手里的东西给她看。

阮薇低头不说话,他似乎恢复了一点力气,突然起身扯住她往外走。阮薇没反应过来,被他拖着脚下踉跄,她来不及解释,又被他的力气吓到了,挣脱着要他放手。叶靖轩也没有力气再和她闹,反手把人扣在怀里往外带。

阮薇怕他伤了他自己,拦他的手,叶靖轩被她抓住,好不容易平静下来。

“靖轩!”她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何况他明显整个人都不对劲,似乎还是头疼,她再也不敢乱动了,被他拉到墓地旁边。

叶靖轩躲开她,伸手握紧她的手腕,一点一点用力,好像这样能让他好过一点。阮薇被他掐得生疼,忍着不说话,她有多疼,叶靖轩就比她疼十倍,直到他终于好过一点,慢慢松开手指,死按着自己的额头。

叶靖轩松开手,阮薇差点滑倒,刚好扑在那墓碑上。

阮薇吓得不敢刺激他,抱紧他的脖子将他的脸贴住自己,流着泪安慰他:“好,好,我不叫人,你别生气,三哥,你……头疼是不是?让我看看……”

他站在那里按着额头,眼前一阵一阵出现黑影,他一字一句地问她:“你说过,你不能嫁给我,那这算什么?”

叶靖轩勉强示意她不要打电话,似乎一点点的声音都能让他受不了:“一会儿就好……没事。”

阮薇看着她自己请人刻上的落款,“未亡人:叶阮薇”。

她看他咬紧牙,不知道怎么办,拿手机要叫救护车,可是叶靖轩突然抬手,似乎他自己也控制不住力气,直接把她手里的包全都打翻了。

那时候她心死如灰,就剩下这六个字,让她站在海水里最终没能往下走,让她一个人离开生长的地方从头来过,多少血泪都能往心里淌。

阮薇捧住他的脸:“靖轩,我求你了,跟我说句话……”

这是她的忏悔,她掩藏起来的软弱,最终还是被叶靖轩看见了。阮薇终于崩溃,扑过去一把抱住他,她爱他,这世界之大,多少繁华过眼,到最后她还是只有他。

安静如死的环境,他身后一片细密的雨,穿不透藤蔓,可是凉风还是吹得人从头冷到脚。

叶靖轩的视神经受到影响,他看不清东西,努力让自己没倒下去,好半天才能说出一句话:“不许哭了。”

他疼得快要发疯,谁也不是神,人总有极限。

他还是这么凶,阮薇看他头上的伤,哽咽着和他说:“我爸为叶叔受伤,临走只求了一件事,不让我长大跟着你……他为敬兰会死,不肯让我留在叶家,何况……”

她越想越觉得心慌,仓皇之间看他周身,叶靖轩已经不知道在这墓园里坐了多久,身上的衣服全都湿透了,胡楂明显,整个人几乎邋遢得没法再看,她认识他足足二十年了,第一次看他这么狼狈。

何况那些年少的时候,什么都不确定,说爱太勉强。

她突然意识到,叶靖轩一定病得很严重,所以才总要躲开自己。

有些事已成事实无法改变,她只能假装不留恋。这一生兜兜转转,她原本可以把那段时光永远当成回忆,可最后赵思明还是因为敬兰会而死,她不得已重新回到叶家,覆水难收。

阮薇一下心都揪起来,抱紧他试图看清他怎么了,可叶靖轩疼得控制不住往下倒,阮薇扶住他,她根本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他也不肯让她问,上一次她在医院就看出不对了,可是……

雨几乎停了,可叶靖轩浑身冰冷,阮薇试图让他好过一点,他却一动不动,站着看她。

几步路的距离,阮薇已经泪流满面,她在叫他,可叶靖轩没回应。她跑过去扶住他肩膀,却发现他头疼到睁不开眼睛,整个人痉挛得不能动。

阮薇的轮廓被一团浓重的黑影挡住。

阮薇最终还是走进游廊,发现那人果真是叶靖轩。他靠着柱子半侧过身,弓着背不知道怎么了,手死死握紧。

他知道自己发作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他应该推开她,应该放她走,可是……做不到。

可偏偏就在今天,她回到南省,就像撞在网里的鱼,一步逃不掉。

阮薇不知道他怎么了,低头和他说:“我什么都告诉你,不再骗你,你也……你也跟我说实话。”她脑子里一堆混乱的念头,以前都没有去想,现在发现他疼得这么厉害,突然就想起当时在兰坊看到的药瓶。

她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绝对不能让叶靖轩看见这里,一切都只差这一步,她把这座墓推平,就能把她的心埋起来,从此她就可以离开前半生的一切,安心远走。

叶靖轩有药却不肯吃,他那天和她说,药未必是好东西。他在担心成瘾,什么病需要这么大剂量的止疼药?

没人回答,但那影子动了动。

阮薇想到芳苑那一枪,整个人一点一点凉透了,拼命让自己保持理智问他:“是不是有后遗症?”

阮薇顾不上腿上的泥,一步一步往游廊里走,明明有那么多种可能,但最后阮薇还是试探性地喊了一个名字:“靖轩?”

叶靖轩好像根本没听见,头上的水顺着脸向下流,她不忍心看他这样,伸手去擦,他却换了话题,只问她一句话:“你要和严瑞出国?”他声音很低,似乎用尽力气。

地上的土混了雨水,渐渐泥泞不堪,她努力用手把墓碑擦干净,却越来越看不清,最后她急了,转身向外跑,想去找守园的人问清楚,却突然看见甬道东边有条供人休息的游廊,野生的藤蔓植物遮天蔽日,几乎把它完全遮盖起来,只有一条细微的空隙,露出叶子之间的人影,可她还是看见了。

阮薇没有接话,总觉得他目光不对劲,忽然抬手在他眼前晃。叶靖轩还有感觉,摸索着一把掐住她的手腕说:“你建了这座墓碑,就是我的人,不管你去什么地方,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这后半句话几乎咬着牙磨着血才说出来,那表情越来越狠。他也许命不长久,但他真想带她一起,死了不过墓碑上多一行字。

她慌了神,没想到会是这样,于是扔开伞,勉强逼着自己弯下腰往墓地里看,试图找回当年自己埋下去的东西。

他话没说完,阮薇眼看他的手放下去,他几乎毫无预兆突然晕倒,她慌了神,伸手去扶,根本来不及。

阮薇第一反应就是后退,迅速往四周看,零星的雨还在下,触目所见只有苍柏。

叶靖轩倒在自己的墓碑前,阮薇扑过去捧住他的头,天色灰暗,没有半点放晴的意思,四周除了她自己哭喊的回音,再也没有其他动静。

土和墓碑全都翻在一旁,这里本身就是座私人空墓,如今场面凌乱不堪。

阮薇的手机在游廊那边被叶靖轩扔开了,她喊到声嘶力竭也没有人来帮忙。叶靖轩没有意识,她根本不敢离开他,用尽力气把他上半身抱住,把他的脸擦干净,让他不那么难堪。

他的墓……被人完全打开了。

阮薇终于绝望了,知道自己根本就不该奢望重新开始,她倾尽所有,把全部都给了叶靖轩,再勇敢再坚强也只能熬过芳苑那一次,如果他今天再出事,她绝对不能独活。

这三年她经历过太多意想不到的事,什么都熬过来了,可她走到叶靖轩的墓前,还是震惊得站也站不住。

阮薇俯下身将叶靖轩紧紧搂在怀里,脸贴脸一句一句和他说话,她渐渐分辨不清自己到底想解释什么,言语混乱,精神绷到极点,似乎又出现了幻觉。

这一路阮薇都很平静,她当年修完这座墓就离开了南省,她亲眼看叶靖轩中枪,并未想过他还活着,因而也从未想过会回来把墓推平。

她脑子里的画面越来越绝望,反正这就是墓园,一座被翻得乱七八糟的空墓。她想,如果他们今天要是一起死在这里,是不是就能葬在一起,也许连地方都不用挪,直接埋下去……

阮薇顺着那条路慢慢走了很久,仿佛永远没有止息,从头到尾,她要一直走到回忆里。

远处有人顺着甬道跑进来,不断喊他们的名字,可阮薇不知道这是不是真实的画面,她看不清那些人是谁,每个人的脸都在她面前晃,都想要带叶靖轩走。她不肯,歇斯底里,不肯松手,好像怀里的人是她最后一口气。

她很想叶靖轩,每走一步都在想。

最后阮薇被人抓住肩膀强行扶起来,她瞬间急了,扑上去就和人厮打。

人只有在直面生死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的心在什么地方。

方晟带人一路赶过来,阮薇情绪太激动,他先去扶叶靖轩,又示意大家按住阮薇:“薇姐,你冷静一点,是我!”

她走在一段下坡路上,左右苍松翠柏,这里是长眠之地,总有它兀自岑寂的能力。雨水洗出一片沉甸甸的气氛,透着墓碑林立的影子,每一座墓碑都是一个终点,因而人一走进来,目所能及都是凝固的青灰颜色,像一幅淡漠的画,一草一木都和隔世喧嚣再无关系。

她哭得嗓子都哑了。方晟知道她一受刺激精神状态就不好,示意大家别心软,按着她不许她乱动,渐渐阮薇挣不开,有了意识,总算认出来是方晟。

南省几座墓园大都建在城外,安南这里背靠一整片树林,环境清幽。一到阴雨天更显得安静。阮薇抬头去看,绵绵细雨,明明是白天,天色却沉得让人透不过气。

“快走,薇姐,先送三哥去医院。”方晟来不及和她解释,先带人离开,又环顾四周不放心,派两个人去把附近环境检查一遍,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今天的事。

阮薇没用太长时间就到了墓园,只是一阵雷阵雨,一会儿之后雨势又转小了,她刚好带了一把黑伞,打起来顺着石路往里走。

阮薇没有别的选择,幸亏方晟他们找过来,否则她一个人在这里根本没法把叶靖轩带出去。

同样的雨,地上很快开始积水,严瑞把手机收起来,刚刚走出机场。

雨完全停了,泥土湿润,风一吹过来,四处都是干净清冽的芳草香气,可是人人沉默,没有心情说话。

阮薇答应着挂断电话,车窗上很快起了雾,司机把空调打开,渐渐能看清路过的景物,车头笔直,一路向着远方暗淡的公路开过去。

阮薇和他们扶着叶靖轩往墓园外走,方晟带来的车都停在门外,上车的时候方晟突然停了一下,他回头看她,阮薇以为他要和自己说话,慌张地扶着门边和他说:“别拦我,这次我一定要陪他去。”她态度很坚决。

严瑞“嗯”了一声:“刚看了南省的天气预报,去吧,下雨天路滑,自己小心一点。”

方晟摇头,示意她别紧张,却仍旧看她身后的方向,指了指提醒她:“应该是来找薇姐的。”

她往窗外又看了看,雨似乎越下越大,打在玻璃上的动静也不小,她和他说:“带了,南省总是突然下雨,我出门都记得带伞的……你听见了?”

阮薇回身,发现对面停了一辆出租车,车上的人下来了,是严瑞。

“好,你带伞了吗?”

阮薇惊讶地看着他,严瑞风尘仆仆地赶过来,只喊了她一声,就没再说话。

阮薇努力让口气轻松一点,换了个话题笑着和他说:“对了,把我的杯子放行李里带走,我收拾东西的时候好像忘了放进去。”

他总是迟一步,从开始到现在。

她坐在出租车里,忽然看见外边下了雨,车已经开出城区,速度很快,雨点带着角度斜打下来,很快视线里就模糊一片。

阮薇挡着车门,方晟他们上了车也没法走,所有人突然都看向她,一切都等着她做决定。

他的声音忽然有些怅然,轻声和阮薇感叹:“我总觉得今天让你一个人去,我一定会后悔。”

严瑞眼看她扶着叶靖轩出来,就知道他该离开了,可是他还想看她一眼,哪怕这故事从头到尾与他无关,但他还有旁观的权利。

严瑞还是学不会勉强她,临挂电话的时候,又喊住她。

南省的天气总是闷热,湿润地黏在身上,挥不开斩不断,和他的心情一样。

她叹了口气说:“严瑞,你也说了,有可能我们不会再回来,这是我在南省最后一件事,我想自己去。”

阮薇似乎想要走过来说什么,但严瑞冲她摇头,他率先开口:“你先去吧。”

他说的都是情理之中的事,但阮薇知道他心里有话。

他说完自己也上了车,半点犹豫都没有,直接让车掉头开走了。

他没说话,但似乎对这件事非常坚持:“我没想拦你,但你今天不一定能找到师傅干活,我去找你吧,大不了我陪你改签,晚一天回来。”

阮薇没有时间再耽误了,迅速上车,和方晟他们一路往城里开。方晟带的人检查完墓园回来,把她的手机和包都带回来了,手机竟然没摔坏,一直在响,她总算翻出来,看到是严瑞。

她知道他不放心,但她在这件事上也不想再犹豫,于是好好静下心来和他说:“严瑞,我如果还留着他过去的墓,就算真和你去了阿姆斯特丹,我也走不出去,你让我一个人去解决,很快的……在家等我,好不好?”

她接起来,两个人都没说话。

严瑞竟然格外认真地又说了一句:“你告诉我安南那边具体的路,我赶过去找你。”

严瑞还是笑了,她听不出他的情绪,但终究是遗憾的,说:“我赶过来了,还是来晚了。”

阮薇只当他还在开玩笑:“我三年也没去过,先去看一眼,找个人把它平了,不耽误晚上的飞机。”

这一生都差一点点,偏偏要在阮薇什么都经历过之后才相遇,从此步步都错过。

严瑞似乎立刻找了一个安静一点的地方,周围没有那么多来往的声音了,他和她说:“你等一等,我陪你一起去。”

阮薇始终没有说话,他渐渐听出她在抽泣,说:“别哭,我和叶靖轩只有一点相同,都不想看你哭。”

电话另一端的人沉默了,阮薇先和他说:“临走之前还是想过去看看,起码把靖轩的墓先平了吧,当年只是我一个人的私心……他不知道这件事,现在他人没事,这样太不吉利。”

阮薇安静下来,严瑞那边的车载电台放了一首歌,透过听筒模糊地传来,是首多年的老歌。

那里有阮薇私下里为叶靖轩修的墓。

“如果这是情,我竟不清醒。莫非真的爱,从来没说明。如果已注定,难避这段情。是非多波折,长存未了情……”

她已经上了车,听他这么说还没回答,刚好前方的司机问她要去什么地方,阮薇也没有回避,直接报出一个地名:“安南墓园。”

阮薇渐渐也听清了,他们很久都没听过这首歌,如今想一想,在爱情里他们都不清醒。严瑞过去总说她坚强,可明明忘记叶靖轩只是一件简单的事,她却至今都没勇气去尝试。

他顿了顿,又说:“阮薇,如果你喜欢那里,我们就不回来了。”

难怪人听情歌总流泪,情歌没错,错的是感动。

阮薇正在满大街找出租,人来人往天气也热,没空再闹,于是她无奈了,赖他成心。严瑞在电话里笑了好一会儿才说:“好了,不吓唬你了,我有朋友在荷兰,都帮你问好路线了,很快就是那里著名的鲜花节,这次正好能赶上,还可以去北部的Spoorbuurt花田……世界上最美的郁金香园。”

阮薇深深地吸气,和他说:“严瑞,我不能离开他。”

“逗你呢。”他似乎觉得她吓一跳的样子格外有意思,“要不你往旁边看看?搞不好我就在马路对面。”

“还有时间,我和你订了同班的飞机回去。”严瑞说完就挂断电话,他几乎没给她再回答的时间。

她怔了一下,真以为他要赶时间过来找她,赶紧喊他:“严瑞,我晚上就回去。”

是他不敢再听。

严瑞声音一向温和,不疾不徐,刚刚好透过一片嘈杂传过来,笑着回答她:“追你来了,怕你一回家就不跟我走了。”

天边终于有了一线亮光,夹着雨的云被风吹散了,似乎即将放晴。

严瑞似乎有点吵,人应该在外边,他已经开始休假,不会再去学校了,于是阮薇随口问他在干什么。

严瑞一个人坐在车上,过了一会儿又打电话拨回沐城。

最后一切终于尘埃落定,阮薇订的是第三天晚上七点的飞机回沐城,她起来后先去吃了饭,在市里附近看了看,打电话给严瑞,告诉他一切顺利。

电话那边接起来的人是对方的管家老林:“先生和夫人出去了,如果您有事的话可以告诉我,等先生回来我会转达。”

第一天并不顺利,阮薇换过身份,证件都是后来局里给的,她为了出国这件事前前后后跑了不少地方,芳苑那件事里很多人已经调走了,她的身份又严格保密,一天之内根本忙不完,只好第二天又去另一个分局开证明。

严瑞也没有多说什么,想了想自嘲地只留下一句话:“麻烦告诉先生,上次约好的,可能后天我过去一趟,有好茶给我留一份。”

她会为此好好地活。

这杯茶,他果然是要喝的。

她的腿好了,可这人生长久,将来还会有走不动的时候,起码这一生她都有他爱过她的证据。

方晟一行很快顺着高速往城里开,阮薇不安地握紧叶靖轩的手,看向前方问方晟:“我今天什么都看见了,你告诉我,他当年是不是在芳苑留下了后遗症?”

她知道,人这一生未必都如愿,声嘶力竭地哭过喊过之后,生活早晚还会平淡如水。阮薇不会逼着自己忘,她要把叶靖轩说过的话通通藏在心里。

方晟明显也哽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回答她:“三哥脑部的子弹没有取出来,他……带着它三年了。”这件事竟然让一贯冷静的方晟不敢再往下说。

那些话说的时候都轻易,可惜时间终究会给一切注解。

阮薇惊得手都凉了,捂住嘴,掐着自己的手才没哭出来:“为什么不做手术?”

阮薇如今还记得当时叶靖轩说话的口气,事情过去太久,他再提母亲的事已经不难过,只是有点感慨。他抚着阮薇的脸,刚好等一个红灯的时间,靠在方向盘上和她说:“我这辈子有两个必须要保护的女人,她走了,还有你。”

方晟转身不再看她:“当年三哥的各项肌体功能没有出现异常,医生说开颅反而会有更大的风险,但是这两年它发生移位,逐渐压迫神经,三哥越来越痛苦。”他停了停又说,“上次医生不肯让三哥出院,要留院观察,可他执意出来,我们前天就追到南省了,去哪里都找不到人,今天才发现这片墓园。”

后来她被闹怕了,终于长记性了。有一次她好奇去问,叶靖轩才告诉他,他母亲当年因为车祸去世,就是因为在后排忘了系安全带,急刹车时被甩出去,当场就不行了。

阮薇还想问这病情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为什么三年都没有找机会去安排手术,可方晟透过后视镜看过来,那目光和当时阮薇在沐城花店门口看到他的时候一模一样,分明有深意,他说:“薇姐,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他总是亲自低头帮她系,这样两个人距离太近,他抬眼就是她,于是他心思坏,总要成心借这光景吻她,看阮薇红着脸生气,推来推去,像只委屈的猫一样抓他。

阮薇没来得及再问什么,手下突然有动静,叶靖轩醒过来了。

她渐渐想起过去叶靖轩开车的样子,她不长记性,总是忘记系安全带,叶靖轩很在意。

他的脑部神经受到压迫,间歇性昏厥,发作很突然,但是人一醒过来就有意识了。阮薇立刻握住他的手,试探性地喊他,叶靖轩看了看窗外的路,突然坐起来一把按住前方的方晟吩咐:“先回家。”

像被泅渡深海的鱼,眼看岸上海市蜃楼,灯火阑珊,可惜天大地大只有她,怎么挣扎都没有一个出口。

“三哥!”

一开始下飞机那几个小时,她觉得自己做得很好,可是今天出门,就连隔壁的邻居嘴里都在提他,她不断被提醒,怎么躲也躲不开,好像从她一踏上南省开始,这就是个预谋已久的局。

“我说先回家!别去医院。”他的口气近乎命令,方晟没有办法,和司机交代,立刻往旧城区拐。

阮薇刻意绕路,不想经过老宅附近,也逼着自己不去想叶靖轩,从头到尾,她试图当自己真的只是办手续的过路人。

阮薇和他两个人坐在后排,她逼着自己去确认,伸手在他眼前,想知道他到底看不看得清。叶靖轩看了她一眼直接抓住她的手,分明沉着一双眼打量她,可他这么多年只有这件事狠不下心,每一次恨她恨得咬牙切齿的时候,一见她,终究连目光都放软。

路上一个人很容易空闲下来,精神放松,人也开始想过去的事。

他把她按在胸口,叶靖轩的衣服半湿半干,还有泥,最后和着阮薇的眼泪,彻底没法再看。

阮薇哭笑不得,陪她聊了一会儿,为了安慰老人家一片好意,她只好什么都答应,最后终于把她送回家才脱身,赶到市里去办护照。

她在他怀里闷着声音说:“别再强撑,我什么都知道了,我陪你去医院。”

阿婆很惊讶,本来都要进去做饭了,又喊住阮薇。老人家七十岁了,毕竟经过的事多,于是一说起来都是老一辈的思维,非要叮嘱阮薇:“一看就是家世好的人,不省心的……都是南省这里的陋习!你嫁得好自然事情也多,放宽心,阿婆过去的经验告诉你……早点给你男人生个孩子,他就知道还是你好,嫁过去也稳当,别管外边多少小狐狸,全都争不过你!”

她这样说着,连声音都发颤,她越想越觉得可怕,抬头看叶靖轩额头上的伤疤,控制不住地问他:“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上次非要赶我走!连夏潇都……”

她摇头,扶阿婆回她对面的家,和她说:“没,我们分开了,没结婚。”

她看着他愣住了,忽然不再说,意识到自己才是没资格质问的那个人。

阮薇一时也愣住了,好半天才想起过去确实让叶靖轩送她回来过,当时他就等在楼下,这里都是老房子,邻里之间关系近,大家竟然还真的留下印象了。

阮薇下意识放开手,用手擦脸,低着头不再说话。

“我就说不对劲,小赵家没人住了,怎么还有垃圾在门口,真是你回来了!”阿婆看看她浑身上下,说她如今都是大姑娘了,突然又问,“对了,你不是嫁人了吗?那几年都说你嫁的人家特别不错,哦……我记得还有一次,你男人送你回来拿东西,是不是?长得好对你也好,他人呢?有孩子了吧……快带来给阿婆看看啊。”

叶靖轩看她这样,分明还在流眼泪,脸扭过去看窗外,不想让他知道她伤心。他无奈地叫她,阮薇不看他。他靠着座椅找了个舒服点的姿势,总算缓过一口气,过了发作那一阵,头不再那么疼,他总算觉得自己还有点力气。

阿婆一见真是阮薇,高兴坏了,拉住她就开始聊天。

“夏潇和你说什么了?”

“阿婆。”阮薇收好东西开门,出去打了声招呼。好几年没见,隔壁的婆婆还是一个人,儿女都不在身边,好在老人家腿脚好,人也精神。她提着东西,阮薇帮忙接过去,看她似乎刚买完菜回来。

她不信他不知道,半天不说话,最后盯着他说:“我真的……接受不了。”可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阮薇已经什么都不求,只求他平安,哪怕他已经和别人有孩子了,她也愿意卑微低头,什么都不去想。

她突然坐起来,担心出事,随手到厨房拿了刀,慢慢靠近猫眼处向外看,发现只是过去的邻居。

叶靖轩的精神明显不太好,他不知道多少天没休息了,从阮薇到南省那天开始就接连有雨,谁也不知道叶靖轩在墓园里过了多久,叶家人赶过来也没想到会这样,仓促之下只来得及给他披了件衣服,如今叶靖轩人都要垮了,偏偏还能笑出来。

阮薇心里难受,好多话本来想回来和他们说一说,可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最后守着遗像睡着了,快到中午的时候才被敲门声惊醒。

他笑得阮薇不知所措,她苍白着一张脸还要说什么。他摇头,提醒她:“安全带。”

那时候她什么也不懂,对结婚嫁人那些大人的事没概念,只当父亲的话是句嘱咐,到最后却成了她过不去的坎儿。

阮薇赶紧系好,他又让司机将前方挡板升起来,把后方变成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空间。

他不让她留在敬兰会,不许她再跟着三哥。

叶靖轩看她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连衣裙,折腾了这么久,裙摆都湿了,一片深深浅浅的颜色,腿上还蹭了泥。他拿纸过来,阮薇接过去慢慢擦,整个过程里她一直都在发抖,但叶靖轩伸手过去摸摸她的脸,还好不算凉。

阮薇又起来到客厅里去,把两位亲人的遗像并排供在一起,她上了香,靠在一边守了一夜,后来天快亮的时候她实在熬不住,昏沉沉地靠着椅子闭上眼,脑子里混乱得都是亲生父亲临终留下的话。

他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做了个嘘的姿势,不许她再打断他:“听着,阿阮,我好好和你说。”

人归故地,难免心伤。

她不看他,突然想挣出去,她害怕,怕他再说让她走的话,可他不许她躲,从她身后抱过来,低下头,连脸都贴在她颈后的皮肤上,一点一点贪恋地摩挲。

如今想一想,很多事是躲不掉的机缘,是好是坏,各有因果。

叶靖轩的声音都有些哑:“我今天头疼,阿阮,别再气我了,这些话如果我现在不说,万一哪天脑子里这玩意炸了……”

警队为了掌握敬兰会走私的关键证据,追踪到海上,结果被叶家的人发现,双方在船上开火,赵思明就死在那场冲突里。

眼看阮薇越听越害怕,猛地咬住自己的嘴。他没再往下说,顺着阮薇脸的弧度吻她。她闭上眼不再动,转过来人都躲在他怀里,亲密无间,腻也腻在一起的模样。他告诉她:“你回来之后,这半年的时间我根本没碰过夏潇,她哪来的孩子?就算真有,也不是我的。”

当时养父出任务,临走时给了她一棵小树苗,说是同事送来的,正好留下一棵,让阮薇等他回来,父女俩一起种在楼下。阮薇小时候就在花园里长大的,于是自己在家就把树栽好,想等养父回来给他一个惊喜,可他再也没回来。

阮薇的手揪紧他的衣服,他看不见她的脸,可是没一会儿就觉出她肩膀发颤,还是一声一声压着哭,又不让他看见。

阮薇躺在床上向外看,这树,这窗,这房间……连带她自己,都被香气浸透了,一步也走不出去。

“我等了那么久,你明知道她骗我,想把气我走,你还是不说实话,你就这么狠!”

窗外还是阮薇二十岁那年种的香樟树,南省这里雨多,太阳也好,最适宜香樟生长,这才几年的光景,它已经枝繁叶茂。如今花期刚过去,香气还在,一阵一阵透着窗缝飘进来,她静下心就能闻得见,和过去一样。

叶靖轩怎么哄都不见她抬头,他没办法,由她抱着自己哭。

最后阮薇躺在床上累得要命,却根本睡不着。

当年那颗子弹没有取出来,时间长了,叶靖轩随时随地都有生命危险,这件事他不能让别人知道,尤其不能让阮薇知道,这一枪是她造成的,她一定会和自己过不去。

赵思明的房子本身就是60年代的老楼了,又空了好多年,全是灰。阮薇埋头忙到后半夜,总算把自己过去的房间弄干净了,她把垃圾搬出去暂时放在门口,等白天来人收。

彼此太了解不是好事,他总要为阮薇想,总想她能过得好,甚至他都想过,哪怕就借着夏潇这件事放她彻底离开,走远一点,起码她能从此过上正常的生活。

严瑞在电话里想起她过去的家应该都空了,劝她不如干脆今晚先去住酒店,大晚上别再折腾了。阮薇不想让他担心,嘴上答应,挂了电话还是决定直接回家。

可惜最后叶靖轩回到南省,亲眼看到她给自己修的墓,再也没法骗自己。

她先给严瑞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一切平安,等她办好手续,打扫一下家里的房子,坐三天后的飞机回去。阮薇这次不肯让严瑞陪同一起回来,他也没强求。

这是他十几岁就认定的人,真要放手,他做不到。

阮薇在路上发现南省这几年发展越来越好,沿海的城市总有各种经济新区,市中心的建筑越来越高,动不动都要争个亚洲第一才像样,只有东边的老城区没怎么变,还有旧日殖民地留下的痕迹,欧式的尖顶小楼比比皆是。

“阿阮,你答应我,别拿自己出气。芳苑的事都过去了,敬兰会的人活该有报应,我生在叶家就想过有这么一天,我不怪你……但你要是再拿刀伤害自己,还不如当时把我打死。”他再也说不下去。

赵思明是缉毒警,人人皆知的高危职业,他在家的时间少之又少,到最后也没有结婚。他牺牲之后,只有阮薇一个人给他办后事,最后留下一套老房子。

阮薇拼命点头:“你也听我一次,先去医院,好不好?”

她后来的养父叫赵思明,赵思明刚把阮薇带回家的时候她还小,心里有事却不说,不肯再回叶家。她装作只知道自己的名字,其他一概不记得。赵叔带她去检查,医生自然认为小孩惊吓过度,建议不要再逼她回忆。赵思明心软,在案发现场好不容易才把她救出来,不忍心再把她送走,于是就这样给了她一个新家。

叶靖轩明显很累,可怕的头痛让人反反复复受折磨,但他还是不听劝。

阮薇看了眼时间,八点钟了,她去哪里也办不成事,于是先打车回养父家里。

他按下挡板,方晟也在前边试图让他不要固执,可是叶靖轩一句话就驳回所有人的劝说:“你带人赶过来了,陈屿肯定知道我出了问题,现在南省最不安全。”

她下飞机那天已经是晚上了,南省夏末的时候还下了雨,走出机场发现南省没有想象中那么热。

叶靖轩的话刚刚说完,前方领先的车突然受到冲击,轮胎打滑偏离车道。他们坐的是第二辆,司机立刻紧急刹车,可是这一路大家都担心叶靖轩的病情,自己人的三辆车跟在一起速度太快,已经来不及。

离开三年之久,阮薇终于回到南省。

阮薇什么都没看清,惯性使然,她扶着前边的座椅,刚一抬头,叶靖轩竟然扯开了自己的安全带。千分之一秒的时间里,阮薇甚至还来不及想到底发生了什么,叶靖轩直接扑过来把她挡在怀里。

可偏偏就在今天,她回到南省,就像撞在网里的鱼,一步逃不掉。

“靖轩!”

她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绝对不能让叶靖轩看见这里,一切都只差这一步,她把这座墓推平,就能把她自己的心埋起来,从此她就可以离开前半生的一切,安心远走。

巨大的撞击阻住了她的声音,车体轰然侧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