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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无可违抗

阮薇明白,时间永远是旁观者,所有的过程和结果都需要他们自己承担。过去她在海边长大,很快她还会去有海的国度,前后这些年,孰是孰非,多少潮涨潮落,终究不再是同一片海。

她想起自己十岁那年,叶靖轩不过是临时起意,非要把她从学校里偷偷接出去,他信誓旦旦和她说去海边玩,那时候谁都没想到真能出事,可从那天开始,他们两人之间的一切都被逆转。

原来人的成长要靠谎言来成全,他们彼此有太多欺骗,最让人难过的是,全都因为爱。

这片商业圈叫海丰广场,属于市区周边新规划出的地方,刚刚营业没多久,人还不多。她们两人坐了跨层的扶梯下楼,阮薇今天是第一次来,扭头去看,发现半空中装饰了一整片水晶鱼,顶上打出淡蓝色的光,影影绰绰,果真像是海底的城。

阮薇一路出神,逛街的兴致也不高,裴欢和她都拿了不少东西,两个人出来又都目的明确,因此沿途逛逛就准备回去了,阮薇想起裴欢家里人还在等她,于是率先告别。

好在她要走了,她没有办法,实在没法面对日后彼此还在同一座城市,他却和别人有一个家。

接裴欢的车就停在对街,她走了两步忽然退回来和阮薇说:“我不懂他们男人怎么打算的……不过要按我的意思,我不想劝你,我知道严老师人很好,值得托付终身,可人只有这一辈子,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说着她笑了,“阮薇,不管外人眼里看着有多好,背地里的苦都要自己咽,我太清楚这种感觉了,别让自己后悔。”

这么多年,不管多少抵死缠绵的夜里,阮薇都不敢去想给叶靖轩生一个孩子,她甚至连想的资格都没有。

谁和谁的伤疤都无法分享,人生在世,各自担负。

阮薇心里更难过,孩子是父母的延续,是这人世间最艰难却也最幸福的传承。

她说完就离开了,阮薇一个人顺着街道往前走,沿途等车,她盯着脚前那些砖路一步一步走,一句一句去想裴欢说的话。

阮薇也是女人,太明白这种心情,还想说什么,但裴欢其实早就知道了,笑着摇头示意她不用解释。裴欢一张脸干干净净,只带着鲜艳的唇色,明明还是年轻漂亮的年纪,却为人妻为人母,她低声和阮薇说:“可我不后悔,我爱他。”

可是她在医院里等了那么久,心灰意冷,只求看叶靖轩一眼,是他先放了手。她眼看夏潇要做母亲了,那是一个女人最幸福的时刻。夏潇和她说“不要再出现,就当为了叶靖轩的孩子积点德”。

算一算,当年裴欢不到二十岁就怀孕生子,这几乎是孤注一掷的赌局,她到底有多大的勇气,才能在那么年轻的时候就把一辈子都押上去。

这句话终于把阮薇打醒,再也没有任何立场坚持。

裴欢随口和她抱怨:“羡慕我干什么?你看这个年纪的女人谁像我一样啊,我有笙笙太早了。”

夏末时节,最后的高温让这座城急需一场雨,街上闷得让人难受,一时半刻都待不住。阮薇一个人过马路到街对面打车,提着东西找手机,想要联系严瑞,心里有事,甚至没精力留心四周。

她忽然看着裴欢手里的童装笑了,帮她一起叠回去,和她说:“裴欢,我真羡慕你。”

车道上的红灯赫然在目,偏偏就有车要闯。

事到如今阮薇已经什么打算都没有,尽量找出事情让自己忙,每天收拾东西,买好出行要用的一切,尽快去办护照签证,因为一旦停下来,她就会想起夏潇和她说的话。

“会长,那女人买了不少东西,现在出来了。”

阮薇这才发现她还没想过这个问题,旁边裴欢正好把给女儿买的裙子翻出来看,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聊,阮薇和她说:“阿姆斯特丹这个季节最好,严瑞有长假,我们先去住一阵散散心,别的……到时候再说吧,走一步算一步。”

开车的人听到电话里的回复,一脚油门踩下去,直冲着前方开过去。

裴欢和她买完东西一路下楼,最终问她:“那你和严老师还回沐城吗?”

阮薇终于拨通了电话,顺着斑马线往对街走,刚好是上班的时间,过马路的人只有她一个人。她对着手机说了一声“严瑞”,余光里就看见左侧竟然有车不顾红灯,直闯了过来。

“严瑞说的是下个月初,先去办一下手续,我原籍还在南省,必须回去一趟办护照了。”

她已经走到了马路中央,进退两难,何况行人指示灯是绿色,她并没有错,于是后退想要让它,可是那辆黑色的车竟然笔直向她冲过来。阮薇一下就明白了,拿开手机向前跑,身后的车明显也在加速。

裴欢笑着答应,又说:“就盼着脾气别像他,女孩子性格随和一点才讨喜,不过我看就让他这么惯下去,笙笙大了也不让人省心。”她想了想,又数日子问阮薇,“对了,你什么时候出国?”

她手机听筒里隐隐约约传来严瑞的询问,可什么也顾不上再说……有人想要撞死她。

阮薇又猜她女儿的模样,说:“都说女儿像爸爸,笙笙眼睛肯定也好看,我还没见过呢……哪次有机会带她一起出来吧。”

这个念头还没想完,阮薇突然听见身后一声巨响,紧接着就是碰撞声,几乎贴着她身后。她吓得不敢回头,拼命跑到对街,站在树下腿都还在发抖,左右的行人全都围过来,冲着马路中央指指点点。

裴欢先陪她一起去买了两件衣服,又拖她去看童装。阮薇记得她女儿快上学了,要送孩子一套文具,裴欢不肯收:“她爸爸特别惯孩子,我管不了,只能不让大家给笙笙买东西了,她现在要什么都有。”

几米之外两辆车撞在一起,第二辆分明是无辜的,不知道它是没及时避开,还是出了什么问题,直接和闯红灯的车蹭在一起冲到旁边,车速太快几乎失控,最后它们一起撞在道路中心的护栏上。

“我下个月要和严瑞出国一趟,正好今天来买点东西,选个箱子带走。”

“闯红灯还开那么快,喝酒了吧?”

“我还想着你什么时候能回去开店呢,现在每周去看姐姐都得换地方买花了。”

“旁边那辆本来停了啊,突然又冲过去了,也巧了……不然刚才那人肯定被撞死了……”

裴欢摇头:“不说他了,你今天是来……阮薇?”她忽然发现阮薇的左腿走路好多了,激动地拉着她问。阮薇三言两语简单解释,只说自己腿上的伤其实没事,主要都是心理障碍,她如今想开了,慢慢就好了。

人越聚越多,阮薇的腿一遇到事故就下意识隐隐作痛,她勉强控制自己的情绪,混到人群里。她知道那辆黑车上一定有会长派来的人,现在不能留在事故现场,所以迅速低头离开。

“怪不得。”阮薇笑了,“看人看东西都准。”

手机还在通话中,严瑞也听见这边情况不对:“阮薇?”

裴欢陪着她一起往前走,想了一下说:“算是做古董生意的吧。”

“我没事,刚才看见一出车祸。”阮薇走了一段路才回头,发现身后确实已经没人跟着了,只是远处路口还围着不少路人,她松了一口气和严瑞说:“现在安全了。”

阮薇知道她家里背景深,一看那男人举手投足就知道他绝对不是一般人,明显有着身居高位留下来的烙印,她过去在叶家也见惯了大家族的排场,并不奇怪,只和她聊起来:“你先生是做什么的?”

严瑞不敢再让她一个人乱走,告诉她找一个地方等他:“告诉我位置,我马上去接你。”

裴欢有点无奈,嘀咕了一句:“他一个人走太危险。”然后又和她说,“他怪毛病多,不喜欢和人打招呼,别往心里去。”

阮薇答应了,抱着东西往前又走了一段,随便进了一家不起眼的蛋糕店等他过来。

阮薇看出她格外紧张他,随口开玩笑:“看不出来啊,你在家真贤惠。”

蛋糕店里刚刚端出来一盘新烤的奶油土司,店员一看就是个兼职的大学生,看阮薇脸色不好,热心地过来问她要不要来一块,可以配上咖啡。阮薇心里戒备,盯着窗外随口答应了,直到咖啡端上来,她喝了一口,这才踏实下来。

说完裴欢就低头打电话叫司机上来,她不太放心,靠在商场挑空的玻璃幕墙上往下看,一直盯着那个人坐电梯,然后在电话里安排:“老林,马上去一层电梯口,陪先生一起。”

她再快也快不过车的速度,片刻之前她侥幸死里逃生,可是随时随地还有危险,沐城真的不能再留。

“等我一会儿,你先下楼吧。”裴欢回身说了一句就走过来,发现阮薇有点吓到了,她笑了笑解释说,“我要给笙笙买衣服,他难得想出来走走。”

阮薇捧着杯子胡思乱想,手机突然又响了,她猛地抬手,差点把咖啡洒了,慌乱地拿起手机接,可是听筒里毫无声音。

他的眼睛太特别,那目光让阮薇心里不舒服,没再出声问。

“喂?”她有些奇怪,通话确实接通了,而且也没有信号问题。对方还没挂断,她只好不断询问,仍旧没有回音,似乎那边的人一直保持沉默,而打来的号码也完全陌生。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男人,淡淡的一双眼,分明没有任何特意的动作,但他从头到尾居高临下,打量阮薇就像在审视一件路过的东西。

阮薇盯着那杯冒热气的咖啡,突然心里一动,不再说话,一切安静下来,她听见另一端分明有人,浅浅的呼吸声。

就一眼而已,阮薇原本还想打招呼,结果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小姐?打扰下。”店员端着奶油土司送过来,阮薇“嗯”了一声让她放下,说了声“谢谢”,随后又对着手机想说话,可是通话刚好就在这一刻挂断了。

今天裴欢不是一个人出来的,拉着一个男人,原本边走边揽着他的胳膊说着什么,一看就是她丈夫。阮薇从未见过她家里人,因而不由自主多看了两眼。那男人举手投足都懒懒的,裴欢和他指了指这边就过来了,他还留在原地一步不动,只是远远扫了阮薇一眼。

阮薇盯着手机坐了一会儿,又向窗外看。

电梯到了四层,阮薇低头匆匆往外走,只想赶紧买了东西就回去,出去走了没几步,身后有人喊她,她回头才发现竟然遇见了裴欢。

今天是个多云的日子,风一阵一阵吹过去,阴下来的时候,她抬眼就能看见一片灰蓝色的天。蛋糕店外围出一小片铁篱笆,爬出一丛野生的蔷薇,它毕竟是好活的花,在哪里都能生根,风一大就飘落一地,它没那么坚强,也没有想象中娇气。

阮薇听到这话低着头转到另一边,心知这都是对外的借口,夏潇必然不可能再继续抛头露面,她有孩子了,自然要想办法终止一切活动。

店里没有其他人,店员在柜台后哼起歌。阮薇放松下来把手机放好,低头掰着土司吃,一口一口,眼看眼泪突然掉在上边,她连表情都没变,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往下咽。

阮薇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那两个人在一起翻报纸,越看越有谈资:“据说她不能再出来是因为受伤了,在城西那边某个医院出了事。”

她明白,这世界没有那么多巧合。

“一直就说她背后有人砸钱呢,今年才给捧起来的,不然嫩模那么多,她凭什么能混这么好?”

阮薇把东西都吃完,严瑞也赶过来了,进门看她脸色不好,环着她的肩问了一句:“出事了?”

阮薇当时刚刚坐车去商场,进了直梯上四层,身边一对情侣买了一份报纸拿着看,凑在一起聊八卦:“你看这个夏潇……月初刚爆料说她想转去拍戏,一上来就接了个大制作,结果这才几天就换演员了,她得罪人了吧?”

阮薇摇头,示意他只是偶然:“没有,刚过马路后边就撞车了……吓了一跳。”

沐城毕竟不是南省,就算在夜里有枪声也压不住消息,外边虽然没公开,但刚到周末,娱乐小报上就开始捕风捉影,将最近的事都联系起来,编排出一套夏潇突然被雪藏的真相。

她和他上车离开,路上的时候阮薇一直不说话,头抵在车窗上靠着,盯着闪过去的街景出神,严瑞趁等红灯的时候和她商量:“办护照要回原籍,不过……你要是不想去的话,我可以托人想办法代办。”

楼上的人扔了枪,关上窗户,最后只说一句话:“带她走。”

他知道南省是阮薇至今无法面对的故乡,她腿的情况刚好,好不容易才从阴影里走出来,如今让她回去面对旧日的一切,未必是好事。

叶靖轩还是开了那一枪,侧过手,子弹贴着方晟的脸蹭过去,他脸上淋漓一片血,人却没事。

但阮薇笑了,回身和他说:“我自己去。”

他从来不会有任何请求,应该一直是那个恭敬的方晟,可他一辈子只有今天能为自己说话,所以无所顾忌:“我死之后,求三哥放夏潇离开吧,既然不爱她,就别再折磨她了。”

严瑞早知道她会这样决定,俯身抱抱她,分明是安慰的,却叹了口气,揉揉她的脸说:“你有时候坚强得让人担心。”

叶靖轩第二枪打过来,距离更近,草皮飞起来扬了方晟一身,可他还是不动。叶靖轩第三枪半点情面也不留,直接瞄准方晟。他就要开枪的时候,方晟突然抬头向着他说:“我求三哥一个人情,兄弟之间的情分。”

她和那些野蔷薇一样,风吹雨打开出柔韧的颜色,至今不愿依靠他。

方晟不动。

同一座城,最后一日平静午后。

很快外边只剩下叶靖轩和方晟了,他还在窗边看他:“现在是我和你之间的事,你起来,我就当今天什么都没发生。”

这世界从来没有绝对的善恶,日光所及之处必有暗影,有些事简单,但最后能给人看的都是结果,背地里究竟发生过什么谁也不知道。

叶靖轩举着枪盯着他们,夏潇撕心裂肺地求他,是她胡闹,是她的错,恳求叶靖轩饶了方晟,但叶靖轩只看她一眼,在楼上叫医生:“把她抬进去。”

阮薇和严瑞离开之后,城市另一端的医院,有人一直都没放开手机。

可惜爱与不爱根本不用犹豫,这是本能,无可违抗。

叶靖轩挂断通话之后就坐在窗边抽烟,最后烟灰铺了一地,病房外正好有手下的人进来,是方晟带出来的后辈阿立,低着头说:“三哥,我们把会长那边的车拦下来了。”

方晟可以不理夏潇,可以不承认,也可以不吃海绵蛋糕。

叶靖轩把烟按灭了,“嗯”了一声,又盯着手机屏幕看,刚才一个电话打过去,他听见阮薇似乎在什么地方买东西,不管是哪里,一切安好。

但是今天晚上方晟明白了,终于懂了三哥的心情……无怨无悔,什么都能原谅,什么都能放下,甘愿为另一个人去死的心情。

叶靖轩总算放了心。

可是叶靖轩醒过来一个人带着伤过了三年,他所做的一切,还是为了那个女人,太多人不理解,连方晟也替他不值,他们苦苦等回叶靖轩,不是为了看他这样执迷不悟的。

他原本只想确定阮薇没事,可是电话接起来听见她的声音,那一刻他手都放在挂断键上了,却还是犹豫,半天没有动。

他要等,他不信三哥会这样放手,他带着叶家人等了整整半年,叶靖轩终于醒过来了,从此那半年的日子成了他们共同的忌讳,几乎没有人再提。叶靖轩被他最爱的人出卖,差点没命,不光是他,所有守在他身边经历过的人都明白,过程中的痛苦和绝望已经不能再回忆。

过去那三年,无数难熬的日夜,他头疼起来钻心蚀骨,想听听她的声音,却连电话都不能打。

叶靖轩的伤在脑部,当时送到医院还有呼吸,但他昏迷不醒,恢复几率微乎其微,一开始大家死活不肯接受现实,直到三个月之后,叶靖轩没有任何复苏的迹象,所有人都放弃了,只有方晟不肯为他签字。

医生一直不肯让他出院,何况之前这些事都是方晟安排的,大家坚持要等手术时间,不肯让叶靖轩再拖,如今他百无聊赖,一切事都只能在病房里处理。

这一切都像回到过去,芳苑之后那半年,为了掩人耳目,叶家的人装作将叶靖轩葬在了后山,那时候他们也像这样,暗中守在医院里。

他走到沙发上翻了两页文件,抬头问:“会里有什么动静?”

夏潇已经完全崩溃,挣扎着在地上爬过来,要推方晟走,可他根本不动,依旧没什么表情。

“会长也琢磨过来了,最近开始让人越过三哥上报,意思就是先把我们架空。”

何况这个女人是叶靖轩的情人。

叶靖轩毫不意外,坐在沙发上看电脑,随口扔出一句:“扶不起的阿斗,难得耍一回手腕,我陪他玩到底。”

没有一个人敢劝,事情完全超出想象,谁也不会想到方晟有一天会为了一个女人违抗叶靖轩的命令。

阿立退到一边去,忽然想起什么欲言又止。叶靖轩看了他一眼说:“怎么了?”

这句话说出来,叶靖轩一枪打过来,就在方晟面前半寸的距离,子弹崩在草地上。

“还有件小事,外边的人报回来的,最近黑市里放出一件鹿血沉香十八子,货目前在谁手里还保密,只是消息已经有了,鉴定结果也在,少说是明代的东西,主人虽然挂出来,但不明价。”

他抬头和叶靖轩说:“三哥,你也是为了薇姐。”

叶靖轩随口应了:“顺手当个玩物还行,不能指望这东西……”他话说了一半突然停了,抬眼问他,“鹿血沉香?你确定?”

方晟的表情依旧恭敬,他被带进叶家那天起就明白,人这辈子只要跪下一次,就再也不能抬头。他太清楚自己的位置,所以认了主就一心一意追随叶靖轩走下去,可惜人活在世,再无欲无求,也总有两难全。

“是,三哥,这东西几百年的工艺传下来,仅此一件,过去是华先生收的生日礼,当年道上人人皆知,如今先生人不在了,东西却突然流出来,各家人全都装聋作哑当做不知道,根本没人敢询价。”

楼上的人一直没有什么情绪,直到方晟真的跪下去要挡这一枪,叶靖轩终于怒了:“方晟!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敬兰会眼看内乱在即,华先生的遗物出现,难道只是巧合?

叶靖轩不收枪,方晟回头看了一眼夏潇,突然跪在草地上挡住她,向着楼上说:“我替她领,三哥开枪吧。”

“他夫人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夏潇该死,因为她忘了自己什么身份,你呢……方晟,你也忘了吗?”

“会里有规矩,华夫人的一切严格保密,不许任何人打听,这个就真的不知道了。不过她还带着女儿,过去华先生也不让她碰这些,她没必要插手会里男人的事,我们下边的人觉得……不太可能是她的意思。”

叶靖轩一语不发,只看着他们两人,那目光和这夜一样,暗到让人心惊。医生已经赶到楼下,眼看上边动了枪,他们谁也不敢走出去,而夏潇整个人瘫在草地上,努力想坐起来,根本动不了。

叶靖轩不再说话,靠着沙发想了一会儿,黑市里有些事就是这样,东西挂出来根本就不指望有人敢收,无非是悬一把刀,最后落在谁头上,只看谁不长眼。

“三哥,饶她一次吧。”

没有外人能碰到华先生的遗物,就算十八子真落在陈屿手上,可他过去最怕那个人,没把它供起来就是好事,不会随便拿出来。

叶靖轩的手停在半空中,整个人都在窗边黑暗的阴影里,他问他:“方晟,她不长记性,我就给她个了断……你要拦?”

距离上一次敬兰会内斗刚过一年,人心仍旧不太平,谁坐在会长的位置上都别想高枕无忧,眼看叶家要反,上一任主人的东西却突然出现。

方晟突然向楼上喊:“三哥,别!”

叶靖轩想起父亲和自己说过,选了这条路,夜里睡觉都要睁着眼。

夏潇的眼泪一下就涌出来了,她知道他心狠,知道他不爱自己,可就算他身边养只猫,宠了这么多日子被挠一下,也未必下得了这个狠手。她真没想到叶靖轩会动枪,还要说什么,可楼上的人直接扣下保险。

他突然笑了,口气却硬得很:“不管是谁,无非想拿这东西镇场子,给道上各位都提个醒,闹不能闹过头,连华先生留下来的鹿血沉香都能弄到手,自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话是这么说,但叶靖轩从来不是听话的人,“可惜敬兰会这场子如今谁说了算,还不一定。”

她每次这么喊他,他都会心软,只是今天,叶靖轩拿枪笔直指向她,三层的距离,足够她为争这口气而赔上命。

阿立答应着,本来要出去,走了两步却突然停了下来。

楼下已经有人去通知医院,院子里出了事,因此两侧的灯光都被人调暗了,夏潇赫然看清叶靖轩手上拿了枪,浑身剧烈颤抖,很久才喊出一声:“靖轩!”

“怎么了?”叶靖轩揉了揉额头,扫了他一眼。

他一字一句告诉她:“夏潇,我最讨厌有人自以为是……忘了自己的位置。”

阿立没忍住,还是把话说了出来:“其实三哥和会长没有其他矛盾,不过就因为当年芯片被薇姐拿走了,如果能想办法让会长放心,也不至于非要反……”

叶靖轩很久没说话,倚着窗边,慢慢向她抬起手。

他话没说完,叶靖轩把手里的打火机扔出去,直冲着他的脸,阿立立刻闭嘴,战战兢兢地把打火机捡起来给他,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但叶靖轩并未动容,她的手没了知觉,心一点一点凉透了,却还是躺在地上和他说:“你需要我像她,我把腿摔断就更像了。”

叶靖轩冷眼看着他,开口说:“轮不到你废话。”

爱时千般好,不爱万般错。她跳下去之前还在幻想,也许叶靖轩会有一点不忍,哪怕他下来看看她,她豁出这辈子也值了。

叶靖轩又交代了几句会里的事,之后让人都出去,他刚安静一会儿,房间外又有敲门声,这一次进来的是方晟。

夏潇躺在原地,明明看不清叶靖轩,却知道他现在的表情。

叶靖轩忙起来根本不看他,一行一行审文件。方晟站在门边和平常一样,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他甚至还按常规来和他汇报外边得到的消息:“薇姐要离开沐城了,暂时查到的机票是回南省的,还去选了大的旅行箱,看样子之后要出国。三哥应该放心了,薇姐离开兰坊越远越安全……三哥考虑下手术时间吧。”

人人都有为爱牺牲的天赋,阮薇能为他毁了一条腿,她也可以。

叶靖轩听了这话也没什么反应,就像没听到。他抽空签字,抬眼和方晟说:“我那天没打死你,不代表饶了你。”

她挣扎着笑,竟然还能回答他:“我……我只是想告诉你,不是只有阮薇做得到。”她疼出一身冷汗。方晟放下电话,按着夏潇的肩膀示意她不要再说话。

他说让他走,方晟却还是回来了。

叶靖轩隔着三层楼的距离和她说话,四下安静,他的声音刚刚足够彼此都听清,说:“你想死就应该选高一点往下跳,这么闹,是成心来要挟我?”

方晟脸上的外伤缝了针,纱布遮住半边脸,这几天显然不方便刮胡子,头发凌乱,人也显得邋遢,好在看上去整个人还算说得过去,规规矩矩,和以前没什么分别。

幻觉终归是幻觉,不能再沉迷不醒,她必须让自己这颗心,连带这辈子最后那点奢望,一起摔碎。

叶靖轩把文件都扔开,难得心平气和地问他:“夏潇怎么样了?”

模糊的距离,几乎让夏潇生出幻觉,好像叶靖轩真是她一个人的,好像她能把这场错位的交易当成爱情。

“她胳膊就是一般骨折,没事,但腿……角度问题,腿摔得很严重,之后要看复健的结果了。”

夏潇挣扎着感觉到自己这次不光是摔到腿了,试了一下,完全抬不起胳膊。方晟在一边想打电话催医生,她却不断摇头,只盯着楼上。

叶靖轩往后靠在沙发上,散漫又疲惫地盯着方晟,明明这人在他身后站了二十年,可是这几天他才真的认识他。

最后她总算模模糊糊看见了叶靖轩,事到如今,他甚至不肯下楼来看看她。

叶靖轩又点了根烟,这里终究还是病房,烟雾不散,最后还是呛他自己。方晟明显想拦他,但他撑在沙发扶手上揉揉额头,抬手示意不用劝,方晟没再出声。

这一切都像她在游轮上的那一夜,天堂地狱那么多条路,她却只能被困在原地,纸醉金迷,万千宠爱,原来都是痴人说梦。

无论多危险的动物,心也是热的,何况是人。

夏潇跳下去的地方毫无缓冲,一条腿扭出一个奇怪的角度,疼到抽搐着说不出话。她整个人勉强维持意识,抬头往楼上看,可是天色太黑,而围墙上的灯光又太亮,晃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叶靖轩似乎真的有点累了,闭眼靠在沙发背上,过了一会儿开口说:“我送你们走吧,回南省去,你去盯着小巷码头日常的事,和夏潇一起住过去,那条线干净,进出都是茶叶,就算将来叶家真被我玩完了,你们也不会受牵连。”

骨科医生还没到,只有方晟第一时间冲下去了,却因为她的伤不敢随便碰她。

“我知道三哥一个人挡下来多少事,手术还没做,还有会长那边……我不能现在走。”方晟脸上狼狈,但人站得很直,他这么多年从一而终,守在叶靖轩身后,让他放心把后背交出去,让他只带一个人也敢去闯会长的局。

他的病房就在三层,距离刚刚好,他一眼就看到夏潇摔在草地上,整条裙子都散开,她身下只有浅浅一层草皮,夜色之中颜色对比强烈,就像只折了翅膀的黑天鹅。

士为知己者死,何况忠诚是方晟唯一的长处。

叶靖轩让人把窗户推开,直接向下看。

叶靖轩沉默了很长时间,好一会儿都没说话,方晟守着他,看他手间的烟明明灭灭,烧出一截烟灰,沙发上的人却一直都没动。

沙发上的人关掉屏幕,总算起身往窗边走,身后那些人跟着他,窗边还放着他一直随身带的枪,他自己上午刚擦过。

那烟灰越来越长,始终没有落下去。方晟意识到不对劲,伸手推他:“三哥!”

“没有,她故意挑了二层平台跳下去的,不知道哪里伤了,我们不敢抬她,方晟已经叫了医生……”外边的人走进来,谁也没想到会出这种乱子,他们只能先跑上来通知叶靖轩。

叶靖轩没有反应。

叶靖轩听到这句话抬头往窗户扫了一眼,外边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医院围墙上的灯全部打开了,他还是坐着没起身,问了三个字:“死了吗?”

方晟迅速按铃,担心来不及,率先冲出去喊人,让手下人进来守住叶靖轩。

“她从楼上……跳下去了。”

片刻的工夫,方晟迎上赶来的医生一起往回走,却发现病房门大开着,明显情况不对。

他很清楚外边不消停,于是眼都不抬问了一句:“我让你们盯着夏潇,她又怎么了?”

方晟脸色变了,带人拿枪冲进去,眼看里边两个手下被踹翻在地上,一个已经晕过去了,只剩阿立还有点意识,他挣扎着拉住方晟就说:“三哥……三哥走了!”

外边突然有人慌慌张张过来敲门:“三哥。”

所有人冲进来一看就都明白了,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叶靖轩躲开大家离开医院,他们强留不住,只是叶靖轩情况一天比一天危险,随时有可能突发昏厥,这种情况下还扔下所有人一意孤行跑出去……一定会出事。

叶靖轩听到动静的时候,刚刚吃过晚饭,根本就没胃口,随便糊弄了两口坐回来,在休息室里看触屏,如今他住院的事会里没人知道,每天的事还要处理。

大家不知所措,走廊里的人全都沉默下来,等着方晟吩咐。

原来人的成长要靠谎言来成全,他们彼此有太多欺骗,最让人难过的是,全都因为爱。

他突然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三哥去了什么地方。”

阮薇明白,时间永远是旁观者,所有的过程和结果都需要他们自己承担。过去她在海边长大,很快她还会去有海的国度,前后这些年,孰是孰非,多少潮涨潮落,终究不再是同一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