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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苦海难回

他发作起来控制不住力气,差点将阮薇打到一边。

叶靖轩咬紧牙低喊出声,阮薇拼命去拉他的手,可是根本握不住。她起身要喊医生,叶靖轩一把捂住她的嘴吼:“没用的,你叫他们来也没用!”

她扑过来抱紧他,再也受不了,抱住他的头,看他痉挛在自己身侧疼得发狂,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他脸上:“我替你,我替你,行不行?”

阮薇笑了,按着他的手,示意他好好休息一会儿,可是叶靖轩突然收紧胳膊,好像不受控制一样痉挛地抵在她后背上,她知道他又发作了,翻身试图抱住他让他好过一点,可他放开阮薇,蜷缩起来抱住头,忍无可忍,就连后背上的伤口撞到床上也毫无感觉。他头上的疼痛席卷而来压倒一切,要把他整个人都逼垮了。

如果有办法,她情愿以身相抵。

他说:“终于把你抓回来了……你是我的新娘,谁也别想抢。”

可惜如同叶靖轩过去和她说的话,这世上,谁也不能替另一个人疼。她爱他,却眼睁睁看他活受罪。

明明都不是少年模样,可叶靖轩这么大的人了,还像孩子一样抱住她,像得了什么玩具,蛮横地蹭在她背后。

阮薇的手被他掐出血印,她挡住了不让他看见,两人僵持将近半个小时,叶靖轩终于渐渐平静下来,浑身冷汗。

叶靖轩拉她的手抬起来看,两人对着窗外熹微的光线,看她无名指上那枚钻戒,上边他的血和泥土都被洗干净了,璀璨耀眼。

叶靖轩反身抱住她的腰,脸都贴在她胸口。他一辈子从未示弱,只有今天,他低低开口和她说:“你别走。”

她听见他说话的声音完全哑了,心疼得更收不住眼泪。

这是他最软弱的时候,犹如困兽,只有阮薇在身边。

她不让他解释,也试图在忍,可是又忍不住,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能回头看他。叶靖轩的伤口刚处理完,失血再加上头疼作祟,他整个人在她身后累到懒得动,目光都静下来,再没有平时的脾气。

她笑了去吻他,哄着他安慰:“我还能去哪儿?”

他揉着她的头发,轻轻地哄:“听话,阿阮,我知道你怕敬兰会里的事,我想让你安安稳稳地和其他人一样过日子,不想让你遇到危险。可是我做不到,我已经很难受了,别再哭了好吗?”

他总算放松下来,又和她说:“和我说说话,什么都行。”

叶靖轩叹气,从背后伸手过来替她擦脸,忽然和她说起旧事:“过去我爸外边有女人,我妈心里知道,但她没办法,后来我记得……有天晚上他们在书房里说话,我妈哭了,我爸那次出来之后就再也没去找外边的人。他跟我说,男人的底线,就是不能让自己的女人哭。”

她突然就想起在兰坊的时候,听到他和夏潇打电话,那时他也这样说。

阮薇的耳鸣好了,渐渐能听见叶靖轩的呼吸声,她的眼泪突如其来顺着往下流,勉强抬手擦,湿湿凉凉蹭了一脸。

她终于明白叶靖轩头疼发作,忍不下去才躲起来,他宁可打电话给别人,也不肯让她知道。

两人的体温交替,连那袭华丽的婚纱都不再是冰冷的。

阮薇心里百感交集,明明多说一个字都要流泪,却强压下去,一句一句和他说:“别再躲我,福婶告诉我了。”她往后靠在床头,让叶靖轩能躺得舒服一点。

他无声无息地侧卧在她身后,阮薇觉得有人,想要翻身,他却从背后抱住她的腰,额头贴在她背心处。

他一直皱眉,好像要解释,阮薇不让他开口,又说:“如果会长后来没得到我的消息,你是不是还不来见我?”

叶靖轩处理完伤口走上来看她,他原本带了医生,想看看阮薇有没有受伤,可他推开门发现她已经躺下了,于是让人都离开。

三年了,她以为叶靖轩不在,一个人痛苦三年,可他其实一直都在暗处,日日相见却不露面,直到敬兰会对阮薇的威胁越来越大,陈屿发现她的藏身之处,要求叶靖轩亲自去把芯片带回去,他才不得不去找她。

最终什么声音都没了,阮薇一个人在卧室里陷入无限安静的环境,被困倦拖得半梦半醒。

阮薇以为自己说起这些会很激动,可惜这些年孰是孰非,她根本没力气再去想,她看他眉心一点一点舒展开,似乎又熬过了这次发作,总算出了一口气。

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叶靖轩的手流连在她腰侧,趴在床上静静看着阮薇,她的脸依旧白皙,明明不算漂亮,但就是他过不去的劫。他忽然强硬地把她拉下来吻,婚纱被扯开,盖在两人脸上,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只言片语,方晟好像在说什么:“会长要把叶家除名,冲着三哥来的人都等到了机会。”

阮薇被他抓着,连口气都透不过来。他清理过伤口换了衣服,身上掺了药物的味道,还是霸道而强势的。她挣扎着去看他的脸,都像劫后余生,用尽力气想要证明彼此还在一起。

外边的事没那么容易了结,但阮薇知道自己现在去问只能越说越乱,于是就在楼上听,可惜她的左耳因为车祸巨大的声音造成耳鸣,现在虽然好多了,但还是有点听不清。

她和他说:“我的腿好了,我什么也不怕,你不要再逼自己。”

楼下渐渐开始有动静,像是有人飞快向外走。

“我知道。”

爱情让人变得贪心,好在,她总算回来了。

“我爸留过话,不让我嫁给你。”

她一直以为自己没有福气,但又舍不得放手。每个女人最后的梦想,不过都是穿上婚纱,嫁给最爱的人。

“我知道。”

旁边就是梳妆台,但阮薇从不化妆,那几年叶靖轩从来不带她去应酬的场合,她就这样素着一张脸,习惯到如今,现在梳妆台还是空的。她抱着婚纱躺下去歇一会儿,睁开眼正对着梳妆台上的镜子,房间里没开灯,自然光线又暗,连她都觉得自己这张脸素净寡淡,配不上这袭婚纱。

阮薇渐渐说不下去,窗外忽然就下了雨,声音越来越大,隔着玻璃只能看见那片绿色的藤蔓渐渐模糊,天边暗淡的云由远及近,最终掩盖了所有声音。

阮薇请福婶去看看下边的情况,她一个人在卧室里坐着,把那袭婚纱抱出来,漫长的拖尾将近两米,长长地铺开一地。

他们已经错过太多年,这人世嘈杂,总要停下来听听自己的心。

那是叶家传家的一套古董,叶靖轩的祖母来自欧洲,家中留下了真正中世纪王室的刺绣婚纱,珍贵的蕾丝工艺历经几个世纪,直到今天都无法被模仿,何况还缀了极其罕见的深海贝母及碎钻,堪称惊世之作。

叶靖轩有点撑不住,伴着细密的雨声躺了一会儿,抱住阮薇陷入半昏半醒的睡眠。

远处雷声滚滚,看着还要下雨,却一直也没落。福婶忽然想起什么,走过去把衣柜门打开,指给阮薇看:“婚纱还在这里,三哥不许任何人动。”

她似乎还说了很多话,但他都不理会,只听见最后那半句:“可是我爱你。”

阮薇去洗澡换了衣服,安静下来坐在床边,控制不住打寒战,这一路担惊受怕,回来才发现浑身发冷。福婶知道她淋雨着凉了,赶紧让厨房做了暖和的姜汤端进来。阮薇自知不能在这时候生病给叶靖轩添乱,于是赶紧往下灌,希望自己发了汗能好一点。

这是一切的理由,哪怕背叛过去,罪大恶极,她也在所不惜。

他们这一生加起来才有多长,竟都和彼此相关。

所以这一觉,叶靖轩睡得很沉。

阳光打出一整片藤蔓的影子,如同电影里斑驳的镜头,打不散看不穿,全都锁在老宅里,一寸一寸都是从小到大的回忆。

阮薇知道他已经太久没有真正休息过,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可她自己却再也睡不着。

现在她再看,恍如隔世。

窗外的雨还在下,声势浩大,雷声伴着雨点往下砸,忽然又小了,来来回回折磨人。

那会儿阮薇嘲笑他:“大男子主义。”

她轻轻起身向外走,一出房间正好看到方晟上楼来。她摇头,示意方晟小声一点:“他睡着了。”

照片上是某年的冬天,她抱着摩尔,那会儿摩尔还小,愣头愣脑,表情严肃却透着憨,她笑得满足,在书房厚重的书柜之前,叶靖轩为她偶然拍下了这张照片。他格外喜欢,冲出来放大,还指着和她说:“看看,老婆孩子都齐全。”

方晟没再说话,叹了口气,低头看手里的手机,远比往日更沉默。阮薇知道如今会长和叶靖轩正面冲突,敬兰会内斗的矛头全部聚集到南省,于是她指了指书房,让方晟和自己过去。

主卧的房间太大,内外分成了两部分,房间的东南角有扇门通往浴室。阮薇站的地方刚好就在门前的暗影里,她看见对面暗色调的墙壁上还挂着过去她的照片,这房间里的陈设分明一丝一毫都没动。

老宅的书房里全是厚重的红木装饰,下人打扫之后把窗户留了缝隙通风,最后忘了关,他们开门之后形成了对流,风一下就扑进来。方晟走在阮薇身后,提醒她:“下雨天凉,薇姐披件衣服吧。”

福婶不忍心再往下说,过了好一会儿才告诉她:“我都活了这么大岁数了,看的东西比你多,听我一句吧,三哥对你是真心……”她已经年过六十,头发还未全白,平日心宽,看着不显老,但她这时候说起话来却止不住擦眼泪,和她说,“三哥要娶你,那天家里都做好准备了,可你没回来。”

这句话说得阮薇心里一酸,都是过去的人事,字字句句都动容。

他是无法无天的男人,为她宁愿用三年的时间躲在黑暗里,画地为牢。

她触目所见还和旧日一样,这书房有条隔断,外边留了很大的空间,因为那会儿叶靖轩在里边忙,她总喜欢带着摩尔来看书陪他,于是他就腾开很大地方,摆了舒服的沙发。后来日子久了,摩尔懂事,有时候夜里晚了,阮薇躺在沙发上睡着,它还知道跑去把叶靖轩拖过来,他哄着抱着让她先回房间去睡。

阮薇在沐城开了一家花店,叶靖轩就想尽办法终于进了兰坊,天天去对面的咖啡馆。她不再开店回家,他就守在小区里。甚至严瑞当时受伤,她在医院,叶靖轩也把花送到那里。

她以为自己放不下的足够多,可惜真的回到老宅来,她才发现自己记住的远远不够。

她颤抖着问福婶:“所以他总是跟着我,不是为了拿回芯片,是怕陈屿找到我……”她说不下去。

阮薇摇头示意自己不冷,往窗边走过去。

因为只有叶靖轩成为会长,阮薇才能彻底安全。

老宅是过去的建筑,窗棂上还有镂空的雕花,她记得那天他们要出门去芳苑,她故意晚了一会儿下楼,就是在书房里拿走芯片,她在这个窗口向下看,看到小恩拿着伞在等,看到叶靖轩先上了车……

阮薇以为自己什么都明白,可她从来都没有想一想叶靖轩为什么那么执着要推翻会长,为什么一定要由他自己掌权。

阮薇当时把一切都想好了,警方真正要打击的是敬兰会,只要叶靖轩被带走之后愿意配合,不会重判,再加上叶家的人脉关系,总有办法让他过几年出来,无论多久,她都等他。

叶靖轩说过,他的野心就是她。

归根结底,她当时下定决心逼叶靖轩离开敬兰会,一步一步来,总能劝他回头。

她明知答案还是失望,她不想成为他的阻碍和筹码,但那回答难免伤心。

可她没想过变数,警方误会叶靖轩伤害人质,真的开了枪。

她手里的衣服掉在地上,她想起当时在“等待戈多”那条路上,她问过叶靖轩,如果放弃敬兰会,放弃他的野心和她走,他愿不愿意,叶靖轩当时不肯。

出事那天晴空万里,太阳晒得人头晕,可今天阮薇站在同样的位置向楼下看,只能看到一片腾起来的水雾。南省风雨肆虐,天色暗得让人心里发慌,就像她从未看见的那些阴谋,一件一件酝酿许久,早晚都要爆发。

阮薇恐怕早死过一百次了。

她看向方晟问:“外边怎么了?”

福婶坐在椅子上,擦了眼泪和她说:“会长因为芳苑的事一直在找你,敬兰会怎么能容忍叛徒活着?可三哥说他已经对不起你一次了,绝对不能再让你出事,当时我们都劝他先顾家里,可他不听,非要带人搬去沐城,就是因为你在那里啊!丫头,外边这种形势,他要是不去,你……”

方晟不说话。

阮薇已经要去洗澡,听到这句话忽然回头,她脑子里那么多念头戛然而止,无数画面如同散落的珠子,一切似乎都在等这一句才能串联起来。

阮薇的声音微微发颤,却说得很肯定:“别再瞒我。”

福婶看他们这么辛苦,偷偷抹眼泪,最后直叹气,和阮薇说:“丫头,你不知道三哥……他放不下你,叶家祖祖辈辈守着南省好好的,可三哥从医院出来,非要去争兰坊的位子,他都是为了你啊!”

“会长之前就下过命令,让三哥把薇姐带回兰坊,按规矩处置,但三哥当时在医院,根本不听。刚收到消息,会长在道上挂三哥的‘兰’字了,这是敬兰会的封杀令……会长已经下定决心,要连叶家一起清理。”

福婶陪着她,两人都不太放心楼下的情况,于是福婶出去问了一句,底下人说没大事,玻璃清理出来了,准备要缝针。

敬兰会历经风雨这么多代能传到今天,最要紧的不是行事作风狠,而是尊重传统,会长立的规矩就是天,进了这个门,无论你过去是人是鬼,从此都要按门里的规矩活,谁想和天斗,那就是全会上下的叛徒,人人得而诛之。

阮薇也熬不住了,这一天精神濒临崩溃,好不容易回到老宅,四下安静下来,她一站起来才觉得头晕眼花,扶着桌子缓了一会儿才能动。

到如今,被敬兰会挂“兰”字,没人活过第三天。

福婶拍她的后背安慰,又拿衣服来让她先洗澡。

阮薇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听到这话还是不由自主向后退,直接撞在了窗沿上,刚好堵住风口,雨水夹着湿气一阵一阵打过来,她慌乱地回身把窗户关上,从头凉到脚。

她知道叶靖轩为什么要躲起来,他对她自残的事很在意,生怕让她想不开,不肯再让她见血。

方晟看她脸色不好,轻声安慰她:“南省是咱们自己的地方,家里是安全的,就算会长再有本事也别想动老宅,只要不出去,这里什么事都没有,薇姐别担心。”

福婶和阮薇的亲人没什么两样,这一句话说得阮薇终于崩溃,压了一路的难过再也忍不住,她抱着福婶哽咽着说:“他受伤了,可他不让我看,我知道他不想让我担心,可这样我心里更难受。”

阮薇点头,抬眼看到楼下的花园,她走之后,这里的蔷薇依旧长得好,一簇一簇紫色的花,不像外边野生的没人理,它们被人养着,颜色更艳。一样的花,不同的命,可惜如今这样的天气,风吹雨打都一样,都要自己熬。

“你这孩子啊……心软,过去院子里的猫病了,你都陪着哭,你哪能背叛三哥啊……”

她静静地在窗前站了很久,方晟一直在她身后等着,最后他怕她胡思乱想,不得不出声问:“薇姐?”

她们一步一步往前走,阮薇很久都不说话,最后还是压着哭声,低低地喊她。福婶眼泪都下来了,靠在门边抱住她,知道阮薇心里也苦。

阮薇冷不丁回过神,已经做好了决定,事情到了最糟的时候,一旦下定决心,反而什么都轻松起来。

芳苑的事已经没人敢再提,可它是所有人心里的阴影,不说不代表不在意。

她笑了笑和他往外走,随口说起来:“没事,看见紫蔷薇比过去开得好了。”

福婶一直是守着老宅的下人,时隔多年,福婶见到阮薇回来满心感慨,带她回到过去的主卧。

方晟也向楼下瞥了一眼,正好是阿立在外守着,于是他说:“薇姐喜欢花,我让阿立摘一束上来吧。”

老宅的环境丝毫未变,还是旧式的公馆建筑,走廊尽头透着窗外浓密的绿意,和阮薇最后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

阮薇没太在意,也就答应了,想起外边还下雨,又说:“那等雨停了再去。”

阮薇只好听话,方晟再三告诉她,三哥的伤口比想象中要好,玻璃扎得不深,不会有事,而且这一天阮薇身上也弄得狼狈不堪,他叫来福婶陪她上楼,先去洗澡休息。

叶靖轩难得睡个好觉,外边没人再上来打扰。

她要守着他,谁也劝不动。叶靖轩没办法,但也不肯让步:“我不想让你看这种场面,阿阮,你非要逼我?”

傍晚的时候他醒了,刚睁开眼的时候不知道想起什么,突然很慌张,他一下翻身坐起来,然后看到阮薇守在自己身边,正对着一旁的座钟出神,这才定下心。

叶靖轩撑着一口气,让人先送阮薇上楼:“你别看。”

她怕扰他睡觉,一直没开灯,屋子里幽幽暗暗,她换了一件米色的麻质上衣,衣服宽松,材质又舒服,这样侧面看过去,整个人显得格外单薄。

阮薇和方晟扶他下去,她终于看清,叶靖轩身后扎了一块很长的玻璃,血渐渐止住了,方晟马上陪他去清理检查。

叶靖轩伸手抱住她的腰,问她:“几点了?”

方晟一路把车开进老宅,门口的人一层一层往里传,所有通行的门全部打开,医生已经等在主楼里。

阮薇回身看他似乎不再头疼,总算放下心,回答他:“五点。”

这该死的爱,让人执着,让人舍不得。

他停了一会儿没说话,忽然笑了:“才一下午,我以为睡了很久。”

他们道上这些人日夜拿命去拼,什么都不在乎,可惜叶靖轩做事做绝,再狠再狂,人非草木,总有死穴。

叶靖轩翻身在床上躺平,碰到背后的伤口突然皱眉。阮薇伸手过来垫着,想让他小心一点。他摇头,盯着天花板出神,和她说:“我知道你想劝我什么,但我也有害怕的事,不仅仅是因为你,是我自己……受不了那种感觉。”

这是他的傻丫头,她做错事害了他,可他昏迷那么久,醒过来能说的第一句,还是问阮薇在哪里。

叶靖轩第一次和她提起过去在医院的事,当时他中枪重度昏迷,说:“没人能明白,我记得自己有一点意识了,但我怎么也醒不过来,那种感觉无法形容,我甚至还记得你,我用尽一切办法逼着自己清醒,否则你一个人在外边,敬兰会要你的命,你怎么办?”

她捂住嘴已经说不出话,叶靖轩甚至不说爱,可他说的比爱还沉重:“阿阮,我真的恨你,但我舍不得。”

他经历过死亡,到那一刻才真正明白,这辈子最放不下的是什么。

阮薇摇头,不许他再胡说。他却握紧她的手,告诉她:“那年在医院,我必须逼自己醒过来,我还有要保护的人,我不能死。”

后来这三年,叶靖轩开始恐惧睡觉,经历过从昏迷到复苏的过程,那一切实在太可怕,他每一次睡醒都有错觉。

叶靖轩长出一口气,脸色缓和多了,放松下来,疲惫地和她说:“现在给我一枪,估计我就醒不过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大脑遗留下的幻象……总之他记得自己在昏迷之中无望地挣扎过,像被人狠狠按在水里,由窒息到濒死,偏偏总有一口气,不能速死。

叶靖轩慢慢把戒指给她戴上,阮薇手上都是他的血,她哭不出眼泪,最后胸口一阵一阵翻涌,抽泣着抱紧他拼命点头。

这种摧枯拉朽的折磨烙印在叶靖轩心里,他也会害怕,也有恐惧,再也不想重新经历。

他追求过名利,可是三年了,叶靖轩是死过一次的人,他其实什么都不想要,只要阮薇平安无事。哪怕什么都变了,唯一不变的只有这枚婚戒,如今戒指上全是泥,依旧能看清钻石的光芒。

“阿阮,我真的不敢去做手术。”他低声说完,忽然伸手挡住自己的眼睛,“我害怕醒不过来。”

阮薇不光是他的爱,也是他的责任。

这是叶靖轩的软弱,阮薇无声无息地握紧他的手,知道现在什么都不用说。

这一路他从未放弃,有些感情可以交给时光封藏,但有些人和事早已融入骨血,和他同生共死。

卧室里座钟的声音细微而分明,一分一秒都珍贵。

他似乎觉得阮薇这么紧张有点好笑,但他也不说安慰的话,只是松开她,拿出那枚戒指。

叶靖轩拉住阮薇的手贴在脸侧,她正好趴下身抱住他,摸到他下巴上的胡楂,她笑着起身看他这副糟糕的样子,于心不忍,于是去拿了刮胡刀过来。

叶靖轩转过脸笑,两人额头抵在一起,他凑过去吻她,阮薇愣愣地红着眼睛,头发全湿了又贴在脸上,活像只从泥水里爬出来的兔子,捧着他的脸一刻不敢松懈。

“别乱动。”她让叶靖轩坐好,站在床边给他刮胡子。

“再坚持一下,马上到家了,你看着我,很快了。”

叶靖轩顺势环住她的腰。

阮薇怕叶靖轩失血过多出事,一直试图和他说点什么,他笑了,虽然脸色很差,但人还清醒。

她弯下身,仔仔细细端详他的脸,不敢有差错。她身后正对一扇窗,窗外风雨呼啸,打得树梢的叶子带着水黏在玻璃上,她稍稍一动,就连背影都被风打散了。

这是他最珍惜的人,他要她毫发无损,再多的危险,情愿一辈子替她背。

叶靖轩看她指尖的动作,一下子什么都模糊了,模糊到他分不清这是不是做梦。

他已经分不清到底哪里在疼,但疼痛能吊着他的意识。他把她的头发理顺放到她耳后,认真地看,看得阮薇不知所措,他却更用力地把她的脸贴在胸口。

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渐渐呼吸声保持同样的节奏,阮薇抬眼就能从他眼睛里看见自己,这一瞬间的感觉奇妙而暧昧,仿佛两个人同体而生。她竟然想一直就这样下去,一直为他做些什么,才能够延续这妙不可言的幸福。

叶靖轩流了不少血,用力抱紧她,她身上的温度让他觉得暖,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紧张到连手都松不开,好在他的阿阮没事。

叶靖轩仍旧没能克制住,凑过去吻她的鼻尖,这一下让她手下的力度没控制好,差点弄伤他的脸。她想让他别动,他偏笑得格外坏。

远处天边又开始打雷,依旧还有暴雨。叶靖轩一辈子都没这么难堪,全都赶在这一天。按他的脾气,不和陈屿的人当街拼个你死我活是不可能先走的,可他如今有阮薇,他不能冒险。

这么多年,原来时光从未老。

叶靖轩深深地喘了一口气,阮薇脸上的汗意微微发凉,他贴着她觉得舒服,两个人湿了又干的衣服黏在一起,最后带着雨水的腥气,毫不在意。

阮薇摊开手有点恼了,叶靖轩低笑着不再乱动,他换了件浅灰色的衣服,整个人平日里嚣张肆意的劲头都敛了,只懒懒向后仰,格外放松。他在这个欺骗过伤害过他的女人面前放软全部姿态,由着她在自己脸上动作。

阮薇知道轻重,但她这一路眼睁睁看他忍,比他更痛苦。

在沉默中依赖,这才是爱。

方晟看见了叶靖轩的伤处,忍不住低声劝阮薇:“薇姐,你别冲动,玻璃扎进去了……不能轻易处理,万一拔出来的时候割伤血管就麻烦了,我们马上到家。”

房间里越发没有光,但他们谁也不想去开灯,阮薇捧着他的脸,借着最后一点点天光为他清理胡楂。叶靖轩有混血的影子,其实怎样也不难看,但她像普通人家的妻子一样,要让他干干净净,永远都体面。

车里突然很安静,方晟开出集市上了半山,直通叶家老宅,很快就能到。

如果没有年少那场分别,或许他们一生都如此刻,可惜天不遂人愿。

叶靖轩看着前方的路,他们走的都是小巷,颠簸不平。他牢牢地把她固定在怀里,做了个嘘的动作,然后贴着她的脸闭上眼睛。

叶靖轩等着她帮自己整理完,忽然回身看了一眼时间,他先开口,心平气和地和她说:“严瑞现在应该已经去机场了。”

阮薇眼泪都流干了,抱着他声音嘶哑近乎低泣:“我没那么脆弱,我不怕……你转过去,我给你止血。”

阮薇转身去拿自己的手机。他坐在那里看她,刚好有人上楼来了,在外边敲门,听着是方晟的声音。

他不肯,他今天整个人惨不忍睹,不想刺激她。

“三哥,急事。”

警方开始封路,方晟想尽各种办法从集市里穿行,阮薇用手按住他背后的伤处试图止血,无声无息地抱紧他,他越平静越让她担心,最后她求他:“让我看一眼……你让我看一眼!”

昏天暗地,南省今天的天气和人的心情一样,沉甸甸的。

阮薇拼命试图让叶靖轩转过身看,可他却亲她的额头,竟然还在逗她:“别紧张,一点小伤,死不了。”

叶靖轩没有理方晟,知道如今形势紧张,叶家箭在弦上,会长不会任由他们放肆,每分每秒都要争取,但这一刻他什么都顾不上,他看见阮薇拿着手机不知道要不要拨出去,于是和她说:“你如果要走,我安排人把你送到机场,你们走远一点,去欧洲留下,别再回来了。”

“靖轩!”她好不容易冷静下来,手上渐渐开始有温温热热的触感,她突然意识到这是叶靖轩的血,一瞬间心都凉了。

叶靖轩本来绝不会说这样的话,直到刚才在梦里,还想尽各种办法要困住阮薇,可他睁眼看见她安安静静守在自己身边,那一瞬间,突然就想开了。

他的手慢慢拍阮薇的肩膀,她不想再惹他分神,什么都不敢说,贴在他胸口安静下来,车子发动起来,速度非常快,她下意识伸手过去环住他的腰,可是没过一会儿就觉得不对劲。

这是他今生愿意拿命去换的女人,无论她日后能以何种方式生活,他只要她平安,仅此而已。

她不安地想要挣开他的手看看怎么了,可是叶靖轩不让,有点无奈地说:“听话,让我省点心,别闹。”

哪怕不在他身边。

她闭着眼发抖,叶靖轩的声音不容置疑,他示意方晟立刻开车离开。阮薇逼自己深呼吸控制情绪,她看不见,却听见方晟突然惊讶地喊了一声:“三哥,你……”

叶靖轩起身去倒了两杯水过来,看阮薇欲言又止的样子,摇头示意她不用多说:“阿阮,我和陈屿之间积怨已久,这次肯定要拼个鱼死网破,你来做决定……只要你留下,不管今后是生是死,我都带你一起。”

叶靖轩把她抱起来送进车里,挡住她的眼睛不让她再看,阮薇情绪很激动,他贴着她的脸轻声说话,示意她冷静:“嘘……没事了,阿阮,我没事。”

窗外一阵狂风,吹得呼呼作响,阮薇站在窗边,突然想起过去严瑞给她的那个郁金香杯子……还有那句话,一切仿佛早有注定。

阮薇吓了一跳,突然想起芳苑那一天,她立刻拦在叶靖轩身前,求他快走。

严瑞等了这么久,可惜阮薇早早把心给了别人,连她自己也要不回,她不是严瑞的归人,他注定等不到。

阮薇神经高度紧张,偏偏就在这时候有人突破封锁冲过来,方晟直接将他击倒,可是对方倒下前的子弹已经打过来,就在距离他们不到一米的地方。

阮薇早有答案,只是不知道如何和严瑞开口。她犹豫了一时半刻,房间里很安静,可门外再一次传来敲门声。

阮薇知道危险,听话地在他怀里不抬头。方晟拿枪挡在他们后边,示意他们先去后边换车。她的耳朵渐渐从轰鸣声中恢复过来,身后的惨叫声让人心惊肉跳。南省警方这几年早就盯上了敬兰会,他们光天化日之下还敢这么猖狂,这件事绝对没那么容易了结。

这一次方晟已经等不下去,直接就说:“我们查到是谁放出华先生的遗物了。”

叶靖轩拉过阮薇把她的脸挡住,环住她的肩压在自己身侧,不许她往身后看:“跟我走,没事。”

阮薇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事,但她明显看到叶靖轩脸色变了,随即他很快说了一句:“进来。”

远处已经能听见警车的声音,叶靖轩跳下来往前边看了看,隔着一辆报废的车,两伙人都在玩命。

方晟一走进来就看到阮薇也在,他停了一下,站在门边不说话。

阮薇心里后怕,急得不停喊叶靖轩的名字,去抓他的手,两个人合力,总算将叶靖轩拖出来。

叶靖轩问他:“是谁?”

她一个人去墓园,最后却变成这样。

“三哥,去书房说吧。”

雨后天晴,公路地表温度直线飙升,这一切前后不过半天的时间,却天翻地覆如同两个世界。

“就在这里说,没事。”

“薇姐,小心玻璃……先去后边。”方晟拖住阮薇的腰把她从车里带出去,让她马上去第三辆车上,后边的车只是撞在护栏上还可以开,但是时间太紧,眼看陈屿的人就要冲过来截住他们的退路,阮薇怎么也不肯先走,回身和方晟一起去拉叶靖轩。

方晟不得不又看向阮薇。阮薇发现方晟有回避她的意思,毕竟她过去做的事大家心里都有数,立刻放下水杯想出去避嫌。但叶靖轩拉住她,示意她不用。

叶靖轩暂时动不了,但是他咳嗽了一声抬起头,拍拍她,示意他没事。阮薇松了一口气,收回手不再乱动,幸亏她被安全带牢牢固定在座椅上,否则车一侧翻,最先被摔出去的人就是她。

她不知道该走该留,方晟已经开口说了:“挂出鹿血沉香十八子的人……就是严瑞。”

危险突如其来,真到这一刻,人已经来不及害怕,阮薇只想确定叶靖轩有没有受伤,她被他挡在怀里什么事都没有,只是耳鸣听不清。于是她试着从安全气囊的缝隙间伸手摸索,却只摸到他身后的碎玻璃,她心里越来越沉,抱着他的背不停喊他。

阮薇愣住了,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整件事,只能看着叶靖轩问:“什么意思?”

枪声近在咫尺,方晟安慰阮薇不要慌,让她配合自己想办法从车里出去。

叶靖轩的脸色越来越冷,盯着方晟说:“你确定?”

阮薇缓过来,在车里渐渐冷静下来,她是靠上的位置,前挡风玻璃全是裂纹,但还没碎开,方晟暂时也看不清叶靖轩是什么情况。

方晟点头。

叶靖轩被压在下边,他那一侧的车窗完全碎了,阮薇因为安全带的原因被固定在原座位上,方晟从她这边伸手进去想办法开门,但车门受到冲击变形,一时打不开。

叶靖轩低头盯着手里的东西,原本水都喝完了,就剩一个空杯在他手里转,他用了力气握紧,再松开的时候,玻璃杯上一片雾蒙蒙的指印。

陈屿的人也急了,不惜一切当街火并,眼看他们撞车,叶靖轩生死未卜,大家全都豁出去,做事做绝,今天非要置叶家人于死地。

他压下火气,示意方晟先等一等,对方很快退到门边。

事情到了这一步,会长和大堂主之间那层窗户纸终于完全被捅破。

阮薇听出不对劲,眼看他们两人的表情越来越凝重,直觉这件事绝对大有深意。

他话没说完,前方已经有人冲过来,和叶家前方车上的人开火。叶靖轩和阮薇还被卡在第二辆车里出不来,方晟立刻喊人先围过去控制住场面:“拖住时间!”

“严瑞怎么了?”

很快有人尖叫着散开要报警,叶靖轩所坐的车发生侧翻之后玻璃破碎,方晟想办法踹开门爬出去,返回来拉叶靖轩:“三哥……一定是会长的人。”

叶靖轩看向她的手机,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的严老师……能够在黑市上挂出华先生的遗物,说明他不但和敬兰会有关,而且还和华先生有关。”

路人渐渐聚集,他们以为只是发生了严重的车祸,没想到竟然又响起枪声。

阮薇步步后退,震惊地看着叶靖轩,好一会儿都反应不过来,勉强说:“不可能!严瑞不是敬兰会的人。”

茂密的热带植物遮蔽成荫,南省有不少历史遗留问题,道路规划有死角,两个方向的车道中间隔了一人多高的绿化带,导致同一个位置,街对面的人也无法看见彼此,就算警车赶过来,也未必能及时发现出事地点。

道上多少狠角色,一遇到华先生连眼睛都不敢抬,那男人生前近乎传说,过世之后仍旧没人敢提他的名字。

出事地点不到南省城区,距离住宅密集的区域还有一段距离,但南省这里比起沐城有更多台湾原住民,建筑风格通透,一出了事,附近立刻有人赶过来。

严瑞怎么可能和过去的霸主扯上关系?

他追求过名利,可是三年了,叶靖轩是死过一次的人,他其实什么都不想要,只要阮薇平安无事。哪怕什么都变了,唯一不变的只有这枚婚戒,如今戒指上全是泥,依旧能看清钻石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