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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山回路转不见君

张德海请来太医院院判王回春悄悄为沈羲遥诊治,这王回春正是先前派去诊治凌雪薇之人。一进养心殿,见层层锦帐皆放下,又只有张德海侍奉在内,其他人等一律退在九阶之下,便知此行慎密,不得走漏半点皇帝现况的风声。

沈羲遥半阖了眼睛躺在龙床之上,自他强打精神驶出北邙山,远远看到官道,便眼前一黑昏死在马背之上。好在那匹汗血宝马认得来路,又有张德海在城外等候,这才赶在宫中下匙之前回到养心殿中。只是他一路半昏半醒,只知自己是进了宫,勉力与张德海交待了几句,一切秘密行事能让旁的人知晓,便昏睡过去。

只是没有想到伤的那般重。踝部骨折,肘部扭伤,身上还有大大小小多出擦伤与烫伤。随身的衣服一层层揭开,到处都是血痂与淤痕,触目惊心。沈羲遥自幼便是天潢贵胄,少年天子,何曾受过如此伤势,又何曾受了如此磨难。张德海自沈羲遥幼年便陪伴身侧,对皇帝的感情非普通宦官那般只是视为主子而已,面对如此重伤的沈羲遥,心仿佛被生生撕成几片,担心、惊慌、懊恼......几种情感一下子涌上心头,五味陈杂,说不清的难过。

夜色如水,一轮弯月挂在西天,养心殿里燃起通臂巨烛,殿内厚重的赤色锦帘皆垂下,那锦帘上以镶金丝线绣出龙腾九天图案,又以黑曜石、珍珠、各色水晶点缀在龙眼、龙鳞、龙爪之上,底下是团团银丝绣就得江海如意云纹,被巨烛明亮的光泽照耀,一派皇家威仪,又透出天尊难近的距离之感。殿里焚了静心的檀香,夹杂着惯用的龙涎香的余味,丝丝缕缕不绝。

若是那日他能拦下皇帝,今日,恐也不会出现这般情景。

马儿近了,正是沈羲遥那匹万金难求的汗血宝马,茶摊老板登时就看傻了眼。张德海也呆在那里,马上之人匍匐在马背上,已经失去了知觉。他的衣服凌乱而残破,有火烧过的痕迹,胳膊上斑驳的血迹,右脚上鞋子早已除去,露出肿得老高的脚踝,看起来令人触目惊心。

只是,张德海心中一跳,皇帝如此模样,那凌家小姐......

那些守城侍卫与他也算相熟,常常下值了便到这里来买碗茶喝,与老汉唠唠话磕。此时看到了远远那骑身影,互相看了一眼,手上动作慢了下来。

他不敢再想,看着沈羲遥满脸疲惫与憔悴,还有即使在昏迷中也兀自皱起的如层峦的山峰般的眉头,张德海心中一凛,实在不敢再多想下去。

“先别关,还有人,马上就到。”茶摊老板想起什么似的,连忙走到守城侍卫那里,拦下缓缓关闭的城门:“就通融一下。”

“王院判,皇上这伤......”张德海看着已经诊治完起身的王回春,小心地问道。

“来了,来了。”张德海掩不住面上的激动与兴奋,茶摊老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远远一个黑色的身影疾驰而来,在飘飞的尘土中带了孤寂与超尘。

“伤势颇重,真不知是如何伤成这样。不过不是不能医治,其他地方好说,只是这脚伤,得费些时日与功夫了。”王回春擦擦手,不待张德海交待便道:“张总管,我知此次慎密,药会亲自煎好,对外便称皇上染了风寒,这几日京中多雨,自然不便走动。上朝时就得您多加小心了。”

城门在身后缓缓关闭,茶摊老板过来拉张德海:“快,关城门了,不然进不去了。”

张德海点点头,这王回春是聪明人,不用他说便能领悟。不愧是在皇帝身边待了多年之人,能做到院判,不是只有医术便可的。

远远一骑烟尘,有人自远方来,张德海一个激灵,似有什么预感般,他确定来人是他在等的人。

王回春告辞退下去煎药,张德海近前,便见沈羲遥一张脸色苍白,因着伤势有些发热,面颊有不正常的潮红,但是呼吸平缓,身上伤处皆已包扎妥当,王院判又说无大碍,他的心便放下了。

风吹起地上的黄土,迷蒙了前方空无一人的道路。

只是还有些事要“善后”。比如太后定是要来探望,还有那些妃嫔,自己得一一应对下来,这是一桩。到底在玉秋镇发生了什么,得暗中打听,这是一桩。那凌家小姐有无大碍,他得探听清楚,绸缪着万一不好,皇帝恢复过来自己该如何应对,这又是一桩。

茶摊老板摇摇头,看看还有半刻才关城门,拿出凳子坐下:“那我就陪你等到关门吧。”

一桩一桩,又都得暗中找心腹去打探,他这个老宫人,这次真的有点力不从心了。

“我再等等,我家公子今日一定会回来的。”张德海坚定地说,其实是坚定自己一直不安的内心。

玉秋镇上,凌相一行人找到寺庙,将“凌雪薇”的遗骸暂时安置其中,又燃香诵经简单超度一番,这才拖了疲惫与绝望的身影跟随李显向他表婶家去。

“这位客官,马上关城门了,你也该回去了。”

一路上景致秀美,却无人有心观赏。凌相一路脸色苍白晦暗,提不起精神。随行仆役更是大气不敢喘一下,安静地走着。

日头偏西的时候,城外大道上人已逐渐稀少起来。茶摊的老板也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准备回家,看看站在道前的那个执着的身影,摇摇头上前。

约摸一个时辰,已是到了镇边远离喧嚣。路边是开垦整齐的菜园,还有带了残旧的农舍。已是天微黑时分,家家户户点起油灯,还有几户仍有炊烟徐徐升起,是晚食的人家。

“镇外不远有座小寺,今夜就委屈小姐在那里了。”李显说着与其他仆役前去收拢那具尸身了。

李显指着不远处一户破旧的农舍道:“便是那里了。”

凌相点点头:“我先将女儿尸骨安顿在寺庙中再去吧。”

风吹起,微凉,却极舒服。有孩童的哭闹声、大人的安慰声、犬吠声、风过树林的沙沙声,夕阳低垂,西天边还有黯淡的橙红,一派和谐的农家景象。

李显笑笑:“这您放心,我表婶家虽穷苦,但人非常好客。只是离这里有点距离。”

凌相打起三分精神顺着李显的手势看去,那农舍窗下灯影里,一老一少两个女人的身影,重叠在一架织机上。

李显摇摇头:“仅此一家。若是凌老爷不嫌弃,在我表婶家住一晚可好?只是十分简陋......”他没有说完,凌相摇摇头:“出门在外,这有何妨。只怕打扰到人家。”

凌相一愣,李显也“咦?”了一声。

“今天将小姐尸身收拢好,请法师先超度,准备一下,明日启程回京。我要好好为她祈福。”凌相颤巍巍站起身:“李兄弟,这镇上可还有客栈?”

凌雪薇在窗下补着一件粗布衣裳,这也是她暂时唯一能帮刘婶做的事情。不过她手下动作倒不是很快,常常陷入沉思之中,更多的是悲痛。短短一日的功夫,曾经伴在身边的人顷刻便消散在风中了。念及霞儿,凌雪薇眼眶不由又红了起来。霞儿五岁进入凌府,九岁指给凌雪薇做丫头,之后便与皓月一般一直陪在凌雪薇身边。幼年时,三人一同赏樱斗草,观鱼攀荷,极是亲密。若当初自己没有执意走水路,也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吧。

“老爷,那我们何日启程?”仆役问道。

刘婶端了碗米粥进来:“姑娘,吃些东西早点休息吧。”

“凌老爷,您要节哀。”李显看着那具尸骨,别开眼去,实在不忍心将那焦黑难辨的可怖尸体与船上那位绝代佳人联系在一起。也许人常说的“红颜薄命”,就是如此罢。

凌雪薇正要道谢,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刘婶一脸迷惑:“这么晚了,会是谁啊?”说着站起身去开门。

“唉......”凌相重重叹了口气对身边的仆役道:“去把小姐的尸骨收一收,我要带回家去。”又对李显道:“李兄弟,感谢你在船上救了小女一命,可惜小女命里注定了这劫难......”一行清泪顺着凌相霎时间老去的面庞流了下来:“不过这失火一事一定要查,我要给小女一个说法。”说到此,他的目光犀利起来,带了狠劲。

凌雪薇倒没有在意,继续补着手上的衣服。淡淡月色透过窗户照在她清瘦的脸上,也带上了几分忧郁色彩。

李显点点头,眼前男子眼窝下有明显的黑青,想是费力了一夜。

“哎呀,李显,怎么是你?你娘说你不是在船上么?”是刘婶的声音。

“有几个在厅堂里喝酒的逃出来了,据说客栈里的住客几乎无一幸免。”那人看看四周:“我就住在不远,火烧起来时刚睡下,听见有人大喊,便一起来救火了。没看见什么人出来了。那火烧的真大啊......”他唏嘘着,不再说下去。

“婶,前几日发水就上岸了。”这声音在凌雪薇听来非常熟悉。

李显点点头:“可有人逃出来?”

“这几位是?”

“昨夜烧起来的,原因还不知晓。有人说是客栈里不小心走了水,也有人说曾在天初黑时看到有人在客栈四周鬼鬼祟祟,似乎在堆柴火。这都得等官府来查了。”那男子看着面前一片凄惨摇摇头继续道:“按理说有人蓄意纵火是不可能。这福来客栈的老板一向乐善好施,做的都是良心买卖,没什么仇家,也不至于到这样的地步。”

“是京里来的老爷,来寻人,那福来客栈走水了,今夜能不能借婶家住一夜?”

“这位大哥,这是怎么回事?”李显拉住那人,用不可置信的口气问道。

“这有什么,就怕家里简陋,几位住不习惯。”

抬头,问话的男子一脸朴实,在阳光下有着真诚和善的眼睛:“真是可怜,您老还要节哀啊。”

“是我们叨扰了。”说这句话的声音浑厚,透了疲惫。

凌相指着那具尸身:“我女儿。”说着喝下那碗水,总算是将心神缓了过来。

凌雪薇一下子站起,那个声音,那个声音,分明是她的父亲—凌相。

有人端来一碗水:“是您的亲人?”问话的是当地一男子。

踉踉跄跄地走出去,带了不可置信与希望,凌雪薇掀开门上的布帘,果然,与刘婶说话的,那个虽有了年纪但依旧挺拔威严,面庞坚毅的人,是她的父亲。

凌相死死盯着那具尸体,艰难地点了点头。

“爹......”凌雪薇轻轻唤了一声,再忍不住扑上前去。

“老爷,”仆役的声音也带了悲痛和哽咽:“那真的是小姐么......”

众人回望,那个突然出现的清雅身影,有着和明明已经去世的小姐一样的脸庞。凌相也呆在原地,连着身边的李显。

凌相几乎不能自持地瘫软下去,随行的李显慌忙稳住他下滑的身躯,和旁的仆役将他扶到旁边一处台阶上坐下。

“薇......薇儿......”凌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人分明是凌雪薇,那佛堂里供着的那具尸骨,穿戴着凌雪薇的衣物,又是谁?

凌相一到玉秋镇,自然是马不停蹄地赶往福来客栈。可是眼前的一切让他震惊而悲痛。从废墟中寻出的尚还能辨得出人形的尸骨中,那一抹未燃尽的明丽颜色在一堆灰黑中份外惹眼,却也那般令人痛彻心扉。还有虽已变形但仍能辨认得出的随身佩带的首饰,印证了那具根本看不清面目的尸身,是属于他最最疼爱的幺女,凌雪薇。

“爹......是我......薇儿啊。”凌雪薇扑进至亲的怀中,“嘤嘤”地哭起来,那所有的恐惧、悲伤、自责、迷茫,都在看到眼前人后分崩离析,再无法抑制了。

正午时分,凌相一行人到达了玉秋镇。前夜的大火在镇上人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悲惨印迹。虽有大雨及时落下,也不过是减缓了火势的蔓延。待到完全扑灭,镇上曾经最大的福来客栈已成一堆焦土。间杂着焦黑的尸骨,触目惊心。

“薇儿,真的是你?你没死?”凌相环抱着自己的明珠,也是老泪纵横。

张德海点点头,慢慢喝下了那碗茶汤,不知为何,他觉得苦涩,一种不祥的预感萦绕心头难散,脸色也黯淡下来。

“我被一位公子所救,只是霞儿她......她......”凌雪薇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凌相也明白过来,那具尸骨,该是霞儿的。

那位老汉想了想道:“昨日是没有这样的人经过。今日一开城门你我便都出来了,这么久了,也没有看到,想必是还没有回来。再等等。前夜山那边下了雨,肯定不好走,白日翻山得到傍晚了。”

“这么巧。”刘婶有些吃惊地看着眼前父女团聚的一幕,却有些不明就里。

“我家公子......”张德海踟蹰了一下:“相貌俊美非常,见之不忘。”停了一下又道:“那匹马通体俱黑,是难得一见的神驹。若是从这里经过,必定能有印象。”

李显将她拉到一边:“婶,我稍后跟您解释。咱们先收拾出来让他们休息吧。”

“骑马的客官倒是很多,黑的也多,不知你说的那位什么模样。”

经历了一天的大悲大喜,还有连日的奔波磨难,想来不论是凌相还是凌雪薇,在心头大石放下之后,应该都非常疲惫了。

“老人家,你可见过有个骑了匹黑马的男子经过?”张德海问到,生怕是自己一个不留意错过了。

话要慢慢说,不急在一时。

那老汉笑笑转身回去,又倒了一碗端来:“慢慢喝,不着急。”

还有那位公子,李显知道救了凌雪薇的该是那位那日在凌府里与自己见面的男子。只是,他此时何处呢?

张德海回头,见那老汉一脸真诚,笑笑道:“实在是担忧。”看着那茶汤才发现自己真的渴了,接过来一饮而尽,目光又落在远处的官道之上。

夜里,皎洁的月挂在墨蓝的天上,几丝云缓缓流过,农家院落里有一棵槐树,此时虽已入秋,但依旧枝叶繁茂,随风落下几片,末梢还带了苍翠的色泽。

就这样一直等着,甚至没有坐下休息片刻,从清晨到晌午,一口水也顾不上喝。旁边一个茶摊的老汉见他一脸忧心,又不住地流汗,好心倒了碗茶汤递上:“这位客官,喝口水,坐在这等也一样。”

凌雪薇与凌相坐在树下,细细讲着一路所遇,那船上的千钧一发,客栈的九死一生,无不让凌相心惊。待讲到那大火中素未谋面的歹人、舍命救了她的何郎中、霞儿,凌雪薇已是泣不成声。凌相也静默着,轻轻拍着爱女的肩膀,微微叹息。而那个救她于水火,带到这农家又悄声离开的男子,凌雪薇只有摇头和惋惜。那样的恩情,自己是如何也报答不了了。凌相心中有疑,也想寻出这位公子好好答谢。

城门外,张德海一看到远远有马蹄踏起的烟尘,必定上前几步望个真切,他内心焦急担忧万分。按沈羲遥前日走时的说法,今晨必定是回来了。他早早守在城门外,备好了马车迎接。毕竟宫里似乎有人察觉皇帝不在。此时已经晌午,来往往的人也多起来。可就是不见那匹汗血宝马,更不见他心中牵挂的那个男子。

“长得什么模样,真的没有看清?”凌相的目光在月下有几分失落。

凌雪薇呆呆坐在那里,任凭泪水静静淌下已经憔悴不堪的面庞。

“火里他蒙了面,也用湿帕护了我的面。”凌雪薇道:“那时情况紧急,无暇去细看。”

只是,再次想起那场大火,为了保全她的性命,何郎中、霞儿,都已化做一堆焦骨了吧......

“身形特征可有?”凌相不想放弃。

前夜里那个救她与为难的公子,已经成了她心头永远挥之不去的记忆。虽然烈火中看不真切,他蒙了面,她又有些恍惚,但那份气质却是刻骨铭心的。凌雪薇想起夜半她迷迷糊糊被人扶起喝药,桌边似乎是趴着一个男子静静睡在那里。烛火黯淡看不真切,她也几乎失了记忆般。此时朦胧的记起有那么个人,披了一身的憔悴疲惫,还有些须狼狈。但看到那身影,她觉得心头一暖,能安心睡去了。

“若不论面貌,该是位罕见的美男子吧。”凌雪薇回忆着男子的身材,只有夜风中一袭黑衣和苍松般挺拔匀称的身形。“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大婶,您收着吧,也算是我们一点心意。”凌雪薇欠欠身,拉了拉身上的粗被,自语道:“是谁呢......”

“还有其他么?”

“你病没好,在我这多留几日。不过这个你收回去,咱们不能要。”老妇人说着递来一块黄澄澄的东西,打眼一看,是锭金子。

“从二楼跳下后我便有些不清醒了,不过印象中他身上有伤,尤其脚上伤似更重些。”凌雪薇回忆了半晌道:“因走路时有些跛。”

凌雪薇静静看完,前夜的事情也完全浮现的脑海之中。她面色逐渐苍白起来,但依旧带了和煦的笑容看着老妇人说道:“我丈夫先去京城找几位朋友帮忙,让我留在这里待好些了再去。”她说着慢慢折起那纸素帛,缓缓低了头。

“音色如何?”凌相又问道。

“我......丈夫?”凌雪薇疑惑地接过。纸上的字迹工整,一手不错的行书,但能辨出是以左手书写,刻意隐去了真实的笔迹,只是笔划之下稍显了无力。

“很是沙哑,不过底气该是雄浑的。该是被烟熏的了。”

老妇人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只是看着她递来一张纸:“这是你丈夫留下的,你看看。他一早不见了。”

凌相点点头:“爹会尽量找到这位公子的,他救了你一命,如何都是要报答的。”

“大婶......这里是......”凌雪薇四下看着,还没有完全回忆起前夜发生的事情。

凌雪薇目光落向远方,竹篱上一朵野菊在风中瑟瑟摇摆,似她此时迷茫无助的心。许久之后她慢慢道:“他为什么走呢......”

门“吱呀”一声推开,一个老妇人带了略微焦急的步子走了进来,看见凌雪薇醒了,“哎呀”一声上前:“姑娘可醒了。”

沈羲遥自迷迷糊糊中醒来,天还没亮,养心殿里只燃了一对八宝琉璃宫灯,衔在一对引吭高歌,展翅欲飞的错彩镂金仙鹤嘴上,映亮了地上一方深蓝色绣毯。沈羲遥揉揉有些发涨的额头半坐起来,抽动了身上几处伤口,不由皱了眉头。不过人是清醒过来,轻轻击掌,一直守在外间的张德海一个激灵,连忙进屋来。

简单残旧的木桌上是一晚还在冒着热气的汤药,窗前一架织机,还缠着疏密有致的粗线,一个不大的半旧五斗柜上供着一尊慈祥的观音像,像前有刚刚点燃的三支香,冒着缕缕细细的轻烟。一幅宁静和谐的气氛。

“皇上,”张德海看着精神还有些不振的沈羲遥,轻轻唤道:“您要什么?”

凌雪薇睁开眼,几乎失了颜色的破旧的房椽映入眼帘,空气里是清新的味道,夹杂了淡淡的药的苦味,焚香的气味。她转了身,屋内的一切看得清楚起来。

“水。”沈羲遥淡淡一句,接着又问道:“这几日可有什么事?”

清晨的阳光透过斑驳的枝叶洒下,一滴晶莹的水滴顺着房檐落下,带了晨曦灿烂的光,落进房前依旧茂密的草丛之中,煞是动人。

张德海奉上一杯温水,之后又递上一只黄地粉彩“佛日常明”碗,里面盛了大半碗荷叶膳粥:“太后娘娘前日请了慧静大师进宫讲法,一直都在万佛斋里,吩咐阖宫莫去打扰,也就没有注意您出去了。”

烛火摇曳,凌雪薇的脸色在灯下更显苍白。沈羲遥坐到床边,将被子为凌雪薇轻轻拉好盖严,又用手捋顺她贴在鬓间的碎发,手指缓缓划过清瘦而绝尘的脸颊,他缓缓俯下身,轻轻吻在了樱唇之上。

见沈羲遥接过那碗粥慢慢吃起来,眉间有丝丝舒展,才又道:“不过柳婕妤倒是来了几次,倒叫奴才费了几分口舌。”

“我去看看药。”老妇人站起身走向厨间。

说罢悄悄观察沈羲遥的神色,只见他停了半晌,似露出淡淡一抹笑容:“她向来如此的。”又继续吃起粥来。

“没事,我想守着她。”沈羲遥疲惫地笑笑,目光落在了凌雪薇身上。

张德海轻轻舒了口气,接过沈羲遥递来的碗:“皇上要不要再睡一会?天还早。”

“不妨事,好好在这休息便是。”老妇人看看沈羲遥疲倦的神色道:“隔壁还有一间,是我儿子平日里睡的,你去那边休息休息吧。”

沈羲遥摇摇头:“不了,把这几日的奏章都拿来吧。”

沈羲遥凄凉一笑:“她是我发妻。本打算进京做点买卖的,不想路上遇到水患,货物全没了,她又染了风寒。这场大雨病势严重起来,这才不得已叨扰您。”

沈羲遥批改了大半夜奏章,天蒙蒙亮时终于处理完了。张德海递上热帕子给他敷了脸,又端来王回春连夜熬制的汤药。

“你们是?”那老妇人这才想起来。

沈羲遥只瞟了一眼,没接,而是用那尚热的帕子慢慢地擦着手想事情。

沈羲遥点点头:“有劳了。”

张德海依旧捧着那盏斗彩“寿山福海”图碗道:“皇上,王院判说了,这药得空腹时趁热了喝方才见效得快。”一边说着,一边小心地抬了眼睛看沈羲遥。这一下正巧与沈羲遥的眼睛对上,只觉得那一对眸子深不见底,却隐隐有寒光流转。心中害怕,小心地唤了一声:“皇上。”

“织点粗布,他们这一趟活回来,那衣裳肯定得换了。”说着看看床上的凌雪薇道:“家里刚还有副驱寒退热的药,我已经煎上了,等下给闺女喝了,应该能好些。明个一早我再去找郎中。”

有人微微叹气,一只手伸了过来接过那碗,轻轻吹了吹,一饮而尽。

“这么晚您还不睡么?”沈羲遥掩饰不住好奇。

“真苦。”沈羲遥扔下碗:“更衣。”

那老妇人坐在沈羲遥对面,又加满了水,点点头:“我家老头子和儿子去给张老爷做工,现在要秋收了,忙着,就住在张老爷家里。”说完笑笑。

明黄织金龙袍,繁丽的金线刺绣堆叠出九龙纹,细密的米珠攒成万寿无疆的纹样,袖袍间氤氲着瑞脑香甘苦芳洌的气息。

“大娘,”他的声音已经沙哑,四下环顾了这间屋子,目光落在了面前饱经沧桑的脸上:“只您一人在家么?”

沈羲遥穿戴毕,试了试右脚,虽已缠上了层层纱布,但行动起来依旧十分不便,疼痛难忍。张德海在一旁侍奉着,心也是提到嗓子眼。按王院判的说法,这些时日是不该走动的,可是,早朝不能罢,但又不能让朝臣们看出端倪,倒成了为难的一桩事情。

沈羲遥点点头,他已疲惫不堪,将凌雪薇小心放在床上,又盖好被子之后,才缓缓坐在桌前,端起老妇人递来的一杯水,一饮而尽。

“步辇到正大光明殿,剩下那一点路,朕还能撑得过去。”沈羲遥余光中已看出张德海的为难之色,淡淡道。

沈羲遥滴着水走进这间简陋的农舍,那老妇人已拿了干布上前:“快擦擦。”目光落在凌雪薇身上,一惊:“快抱到那边床上。这闺女病了吧。”

张德海垂着头,心中难受,但依旧是领命下去了。

“快进屋来。”老妇人连忙招呼那人进来,却没有多想这深更半夜造访的会是什么人。

沈羲遥慢慢坐在赤金九龙御座上,凝视门外九重宫阙璀璨夺目的琉璃金顶,天色一点点亮起来,蓝天白云,是个极好的天。

一户贫困的农家,墙壁斑驳,屋内没有什么摆设,桌椅都是残缺的。一位老妇人在灯下摆弄着织机,面目和蔼,但也满是穷苦人家的沧桑。有人轻叩柴门,那妇人一惊,向外看去。只见一个狼狈的男子怀抱一个女子,浑身滴着水默默站在门外。

凌相一行再慢,此时该已经到了那玉秋镇了吧。只是,沈羲遥心中突然泛起一阵不安,那夜他只是茫然地抱着她走,根本没有注意方向,只想着离那骇人的大火远一点,再远一点。那户农家,恐怕是到了镇尽头了。凌相他们,能找到凌雪薇吗?

前方一盏细灯如豆,昏黄的光线却让沈羲遥心头一震,如同迷途之人突然看到了家的灯火。他打起精神,快步走上前去。

若没有,那她又该如何?

夜色浓稠,“哗哗”的大雨更显凄凉。四下里漆黑一片,家家户户该是早已进入梦乡。那客栈的大火引来了一群人,可他已经离开那里远了。

想及此,沈羲遥突然自嘲地笑笑。凌家的女儿,即是真与父亲错过,也定是能回京的。

沈羲遥知道凌雪薇的伤势未好,经不得颠簸与惊吓。此时该是凶险起来。只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找个人家,把凌雪薇安顿下来。算日子凌相明日该能到达,他也要赶回京城,毕竟,此行慎密,更何况也不能称病连日不上朝。至于那决堤一案,他相信凌相能给他查个水落石出。

只是,他又担心起来,凌雪薇身子为大好,自己也是骗了那妇人。若真错过,可怎么办。

沈羲遥抱紧了怀里的女子,大雨“噼啪”地打在身上,他们都觉得很冷。凌雪薇经历了这么多惊吓,在之前已经昏了过去,此时身体不停地打着寒战。凌雪薇出来时仅穿了轻薄的睡袍,此时更是耐不住秋日的寒雨。沈羲遥自己也被浇透了衣衫,此时也是一阵阵寒意涌上。但他已顾不得自己,脚下一跛一跛地找着人家,怀里的躯体越来越热,看起来是发起烧来了。

大不了,凌相没有带女儿回来,他就再去一次玉秋镇带回她好了。想到此,心中才总算安心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