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不说话,来到厨房的垃圾桶里翻起来,半晌掏出来五六个安全套,甩在男友面前,说:“什么时候这么能干了?看来你这几天心情不错。”
“谁欺负你了?”男友露出虚伪的关心。
男友说:“你怎么了,这不都是你……”
男友是懒惰的咨询师,此刻仍在自己家里睡觉。她敲开他的门,恶狠狠地走了进去。
她打断:“我问你这两天是不是心情不错?”
“给你们的仙女腾位置。”她淡淡地说。
男友说:“是……”
“你去哪儿?”同事奇怪地问。
她说:“因为我?因为我变得温柔、漂亮、有气质、善解人意?”
她哼了一声,提起包就要朝外走。
这是她第一次对男朋友说起,自从辟谷以来发生的奇怪的事情。那个曾一直跟着她的东西,近日越发嚣张。它一面侵害她的灵魂,一面模仿她的身体,招摇撞骗,蛊惑人心。
同事说:“当然了。你最近变得又漂亮又有气质。你不知道,他们背地里都说你修成仙女了。”
她说:“亲爱的,无论你觉得她多么好,这几天被你爱着的,和你做爱的那个东西,根本就不是我,甚至不是人类。现在只有你能相信我,只有你能帮我了。”
她的心一沉:“那我昨天还是好好的了?”
男友说:“我不许你这么说她。”
同事转过脸来,大吃一惊:“你今天怎么了?昨晚没睡好?”
她惊异于男友的回答。
她躲开这些令人作呕的面孔,来到自己的座位坐下。问身旁亲密些的同事:“沈姐,你看我。”
男友继续说:“你们俩长得一模一样。我怎么知道你不是那个怪物?”
“今天气色不太好哟。”猥琐的男同事送来不痛不痒的嘲笑。
她感到自己不愿揭起的最后一块面纱终于破碎。
“慢点儿走呀。”不知廉耻的前台小姐打着骚气的招呼。
男友说:“发生在身上的怪事,她早就和我说了。鼓励她坚持下去的也是我。因为你的出现,就是她努力的成果。你不是她,你只是有她的记忆而已。你是她在辟谷中撇下的所有糟粕。”
她压制住深入骨髓的不安,匆忙在如柴的脸上化好妆,打车来到自己的公司。
面纱下的脸血肉模糊,五官尽毁。
我是不是……好久没去上班了?
男友说:“人脑的识别机制和机械硬盘相似。对任何一个具体的人或物,都在脑皮层留一个固定位置进行储存。无论是再次见到这个人进行识别,还是独自思考时进行回忆,大脑都要重新定位到那里,调用储存于此的信息。所以人其实从来记不住具体的场景,只能记住某个场景里包含的人与物,以及让场景流畅运行下去的算法。每一次回忆,大脑都要先读取那些人、物的资料,以他们为演员,根据算法把当时的场景现场演绎一遍给你看。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记忆常出现偏差。比如印象中的一顿饭局,平白多出来一个当时已经出国、已经死去或一个不可能在当时出现的人。
为什么没有人来关心我,我过得这么痛苦,为什么没有人来关心我?
“对于大脑,你和她是相同的人,占用相同的存储空间。人们在看见你们时,视觉信号会唤起同样一块皮层记忆,所以即使你们同时出现,多占一张座位,多喝一杯饮料,也没有人能够察觉到面前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这叫信号屏蔽。
她用遥控器把电视机屏幕砸穿,感到万分委屈。
“你离开吧。等到她回来,我的大脑就会屏蔽你们其中一个给我的神经刺激。或许一开始这种屏蔽是随机的。不过现在你们的差距越来越大,你认为我的潜意识更愿意选择哪一个呢?”
电视里美丽的女明星走进家门,一大帮朋友们跳了出来,大喊:“Surprise!”男明星捧着鲜美的奶油蛋糕走过来,唱起一支生日歌。女明星红脸低头,发出妩媚的笑声。
去小粉桥的街边摊子上买冰糖肘子时,她感到心里蕴藏了全世界的喜悦。
连脑袋也不太清醒了,美食的画面不停地浮现,几乎不能连续地思考。
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自己是辟谷出来的。那个仙女也是辟谷出来的。不知道如果停止绝食,吃下了这只冰糖肘子,消失的会是哪一个呢?
不知道这是不是道家修行的磨炼呢。冰糖肘子。要是这时候放弃,之前的痛苦都白受了。冰糖肘子。不行。冰糖肘子。要坚持下去。冰糖肘子。
无论是哪一个,都一定比现在更好。更何况,还能再吃一顿冰糖肘子。
可能就是因为“它”的存在,她的辟谷非但没有带给她平静、乐观、轻松,反而让她的状况一天不如一天。体重明明在减轻,步伐却越来越重。坐在镜子前,看到自己披散着头发,瘦如白骨,皮肤暗黄松弛,挂着巨大的黑色眼袋,简直像个饿死鬼。
她走得像风一样快,再一次按响了男友家的门铃。
或许它玩玩儿就走了,她想。
男友推开门,眼神有过一刹那的诧异。
她不知道自己召来的是什么,但她不敢询问任何一个人。她怕被别人当作疯子。
“是谁?”房间里屋传来自己的声音。
最令她感到不安的还是自己的男友。同床共枕的时候,感到他一直在将自己往床边挤。愤怒地坐起身,发现男友身体的另一边刚好空出了一个人的位子,好似同一张床上,多出了一个人在酣睡似的。
男友的表情突然平静下来,说:“没有人,恶作剧吧。”
乘坐公交车上班时,自己身旁的座位时常是空着的。即使身边有再多人,也不会有人来坐下,就好像座位上本就有人了一样。和同事们进行杀人游戏时,时常赢得莫名其妙。明明平民仍有翻盘的机会,法官却说:杀手人数占优,获胜。
她闪进房间,坐在熟悉的饭桌上。男友关上门后回到了里屋。周末的下午,他们的习惯是赖在床上看电视。
大概从第十天开始,自己的身边跟了一个什么东西。
她掏出晶莹剔透的肘子,然后朝他们所在的房间望去。
在绝望里轮回了一天又一天,努力终于有了成果。胳臂细了很多,腰身也显露出来,胸部本来就没有,所以不受影响。短暂的欣喜后,她发现自己在辟谷中多出了一个副产品。
因为辟谷的力量在增加吧,这是她第一次能看见另一个自己。她穿着白纱一样的睡衣,背对着自己坐在床尾。
这个过程非常难挨。最开始的几天,每天都能听到胃部激烈的反抗。用冰水镇压了下去,半个小时后又会卷土重来,令人无比烦躁。几天之后,胃部似乎适应了没有食物的生活,痛苦的根源转移到了脑海。冰糖肘子,脆皮烧鹅,芝士蛋糕,何止在梦里,简直睁着眼睛也能看见。
咬下去吧,无论怎样,这就是故事的结局。她轻轻地举起手中诱人的美食。
她并不在意那么多,只要能瘦就可以了。看完节目就清空了冰箱里的所有东西,暗下决心,这次一定要坚持下去。
穿着白衣的自己忽然像发觉了什么一样,猛然回过头,发丝在阳光下划过一条美丽的弧线。望着自己,她的表情像看到了老朋友一样亲切,浑身散发着足以夺去双眼的光芒。
她感到事情变得奇怪,是从绝食第十天开始的。一个电视养生节目告诉她,绝食在道家被称为“辟谷”。五谷杂粮乃是凡间病痛之本,万恶之元。辟谷之道,可以让人洗筋骨,通鬼神,开通心界,羽化登仙。
似乎是看见了自己手中的美食,了解了自己想要做什么。她轻轻皱了皱眉,随即又舒展开,露出认命一般的微笑。她伸出一根手指,好像要让自己等一等。然后转头望向男友。
那个东西还跟着自己,她想。
男友不解地凑过来,被她拥入怀中。她的身体融化在他的臂弯里,然后在他的身后对自己点点头,好像在示意:来吧,我准备好了。
和同事们吃完午饭。结账的时候,她特意留意了一下小票。五份蛋包饭,四份热饮,三份冻饮。
怀中的美食跌落在地上,自己除了流泪什么都不能做。泪水里一半是不尽的绝望,一半是无上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