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上签

了然提起小凳子走出佛堂，随手将小凳子放到了后院里，他感觉做了那么多年和尚，自己的心从未如此平静过。

了然向女人陈述了这样的画面后，女人喜出望外地离开了。

了然年轻的时候，长相好看，脑袋聪明，只是不大爱说话。出家的叔叔说他通佛性，能见天地，送给他一套算签。了然多半时间都在用算签跟自己玩儿。

女人有个儿子。看上去考上了个好大学，母子俩泪流满面地抱在一起。

大学时，了然在读书会遇上了一个叫兰心的女孩儿。

中上签，了然把手指放在签筹上，忽然知道了为什么女人连最后一段好姻缘都可以不要。

第一次聚会结束后，了然正在图书馆看书。他心静不下来，于是悄悄抽出了一根竹签，上上。

“一花一世界，一舍一念间。施主很坚决。这次的给我看看吧。”

兰心在他身边坐下，将他面前的《统计陷阱》推开，摆上一本村上春树写的《卡夫卡》，说：“一个人看不闷吗？我们一起读吧。”

女人小声说：“不……其实我……想算的是其他事情……”

兰心是个没心计的女孩儿，和自己恋爱不久就趁父母不在时，带自己回了家。她一心想做饭给自己吃，向他证明她的人如其名。那天了然深深觉得一旦尝了兰心一口饭，就一辈子都是她的人了。于是不客气地和她发生了关系。

了然做了个我懂的手势，问：“刚才的结果不满意？”

毕业的时候，了然认为兰心的性格不适合做公务员，让他跟自己做实验。他的判断是准确的，后来他们的名字总是成双成对地被印在中学物理书上。

“大师……”

兰心在四十岁那年得了肿瘤……

她或许也不好意思吧，原地愣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厚着脸皮又来到了然面前。

了然尚沉浸在幸福中，对突如其来的悲剧猝不及防，猛然从脑海的画面中惊醒。他定了定神，合上了被汗水打湿的《统计陷阱》。

预言的故事在塌缩。了然有些恼怒地用眼神搜索，果然看见女人再次跪在了观音前的蒲团上，虔诚地摇着签筒，直到又飞落出一根竹签。

了然坐了很久的车来到郊区的寺庙，找到了做住持的叔叔。

好久没有露出这样的笑容了，了然想。他的手指仍放在签上，忽然感到脑海里的笑容飞速被黑暗吞噬了。

“我真的能看见了。可我看见了可怕的事情。”了然说。

来往几次之后，女人用农场里的新鲜莴笋炒了一盘猪肝，用偷来的茄子酿了几盏猪肉，又提了一条新鲜的猪蹄，蹄膀红焖，猪脚烧汤。然后在农场里搭了个小桌子，和男人就了些酒吃了起来。

“留在这儿吧，看看佛如何改变你看见的世界。”叔叔说。

农场主哈哈地笑起来，说：“当然是在邻居家农场里偷啦。你要是喜欢，我带你去偷。”

了然思考了很长时间，放下了手中的书本和心中的兰心。他踏进寺庙门，化名了然的那一刻，脑海中与兰心的世界突然被黑暗笼罩，飞速塌缩。

女人感兴趣地问：“你在哪里偷？QQ空间还是开心网。我加你。”

愿她真的能平安地度过一生，了然想。

农场主读过大学，风趣幽默。他说：“别看我回了县城，我很注重让自己领跑在时尚最前沿的。没事儿的时候，我也去偷偷菜。”

了然再次见到兰心，已在一别后过了十几年。兰心面色憔悴地求了一支签，请自己拆解。讲解完后，她嫌这支签不够好，又去求了一只新的。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后，欣慰地离开了。

这是一个好故事。女人六年前离了婚，一个人把孩子带大，日子过得很辛苦。她是个基层公务员，工作忙，从不娱乐，没有机会再遇见合适的男人。直到她去县里出差，接待她们的有一个当地的劳模，是一个中年农场主。

了然看着她慢慢离去的背影，把第二支签剩下的画面咽在了肚子里。

他把手指放在签上，闭上眼睛，念念有词。然后把脑海里的画面说给了女人听。女人懵懂地听完，木讷地离开了。

兰心到老也没能再找到值得依靠的伴侣。学业有成的儿子出国留学花光了她所有积蓄。她年老病重时，没有告诉在美国扎根的儿子，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想起来喝杯水，又怕一会儿要去上厕所。她一步也走不动。

了然点点头，接过签筹。他看了一眼女人，又看了一眼竹签。上上，难怪她难掩笑意。

了然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一只很老的上上签。这里曾塌缩过一个和兰心相伴一生的世界。了然忽然很想再回到那个幻梦里，问问里面年迈的自己，你悔是不悔？问问里面弥留的兰心，你值是不值？

一个面容憔悴的女人走过来，恭敬地说：“大师，麻烦您解个签。”

了然又想，兰心总不会因为饥渴死在家里。等时光拨到那儿时，一定会有个六根不净的和尚对佛祖竖起中指，然后敲开她的房门，给她做些莴笋猪肝、肉酿鲜茄之类的小菜。然后递给她一杯水，给她看一支藏在胸口五十年的上上签。

新春的香火很旺。了然仍旧在佛堂门口搭起台子，安静地坐在小板凳上。轻轻哼唱着多年之前的流行歌曲，淡淡地看着佛堂里来往的香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