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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三部曲

我对毕节的了解看上去不多,但实际上我一直觉得我很懂他。孤独的人看孤独的人,常常能默契得如同谈了一场恋爱。我了解过三年前的那场火灾,毕节跟几位记者一起去采访一家面粉厂失火爆炸案件,结果在采访现场发生二次爆炸。众多工作人员因公殉职,毕节算是幸运的一个,他活了下来。可他却变了不少,正如主编说的那样,或许是因为害怕留下了心病,那以后他就一直消极怠工,主编便只能安排给他一些园林类的采访工作。

他在电话里吞了一口唾沫,停顿了好几秒,然后说:“我这里出事了,我的朋友们……突然失踪了。”我能感受到他声音里的颤抖,这份抖动让他微弱的声音忽远忽近,若即若离,我猛然间一个激灵,倏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毕节能在出事第一时间想到我,让我颇为惊讶。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我是他最近的联络人之首。好端端的两个人不见了,着实奇怪得很。这世道,人凭空消失的可能性并不大,我一路思前想后,也想不出具体的原因。

毕节再次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十分诧异。距离上个电话已经有二十分钟,我估摸着他已经找到了别人跟他凑桌,所以完全猜测不到这通对话的内容。我接起电话,不好意思先开口,想等毕节先说话,但好一会儿过去,对面却什么声音都没有。我感觉奇怪,准备拿起电话看看是否接通,就在我手已经动起来的时候,毕节的声音传了出来。

我赶到毕节电话里说的地方时,正巧是太阳最毒辣的时候。我从出租车上一路小跑过去,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3

这是一片高档住宅区,楼层高,间距宽,从小区前门进去不到五十米有一个巨大的人造水池,右侧还有一座人工小山坡,稀稀拉拉地摆放着几张长椅。据毕节电话里的形容,他所在的棋牌室,就在一栋居民楼内。

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想着等哪天有时间了再给他解释清楚,可是后来好几日,毕节都不再来找我,我又觉得为这事单独做解释显得太过矫情,慢慢地,我们的话少了起来。

虽然楼多,找起来却并不费劲。此刻离我最近的那栋建筑,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广告牌,这些广告牌里,尤数13楼那个做工粗糙的最显眼。

主编的话不无道理,我反省自己这段时间的表现,的确因为泡在吸烟室里而拖延了不少工作。因此那几日,我有意识地拒绝了几次毕节的烟友之聚。有一次我一边忙着做新闻专题一边回绝毕节,突然意识到自己近期的表现太过明显,想回身跟他解释,却发现毕节已经转身离开,留下一个落寞的背影。

“冰激凌棋牌室”。

这样过了一两个月,有一天,主编突然把我叫去办公室,教育了我一番。其实谈不上教育,更多地像是一个告诫。主编说,毕节是个不上进的人,你跟他来往要注意分寸。大概是三年前的时候,毕节因为公务采访而不巧被牵扯进一桩失火案。那件事情结束之后,毕节就突然像变了个人,消极怠工,整日不务正业。社里找他做了好几次思想工作,甚至请来了心理医生,都没有什么作用。后来就由着他了,毕竟毕节的变化是由工作引起的。主编倒没有明说让我跟毕节断绝关系,只是提醒我不要耽误了工作。

毕节就在那里。

我劝导他说老人家的话听着就好,多安抚她,但也不要忘了跟着自己的心走。毕节会对我笑笑,接着又猛地抽一口,继续吐着烟圈儿。

我走到那栋楼下,准备再给毕节打个电话。大门是一整块豪华的玻璃,透光,又严丝合缝。电话那头迟迟没有人接,我一边打着电话,一边焦急地蹲在门口。透过玻璃门,能看到里面密密麻麻排满邮箱的墙面,侧后方还有两扇电梯门,可是没有人从电梯里出来。许是天气太热,自从进了小区之后,我连一个人影儿都没见着。

更多的时候,毕节是个话痨,他常常跟我抱怨家里的事情,说他妈妈老是催他回老家结婚。

从家里飞奔出来的时候太急,心脏一直高速运动着,到了这会儿,我已是满头大汗。正当我准备靠在玻璃门上喘口气儿的时候,门突然随着我身体的重心往后动了。

我经常看见毕节一个人待在那里,他伏在栏杆上,将烟熟稔地盘成一个圈往上吐去,活像一个老烟鬼。我不打扰他,他就一直看着窗外,有时候他一待就是半个小时,不知道他在思考些什么。有一次,我在吸烟室里问他在想什么。他就微微一笑,也不多说话,黑黑的茬儿在夕阳下泛着青光。

门居然是开着的。

公司的吸烟室中,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透过窗户,能看到外面鳞次栉比的高楼,窗外车来车往,喧闹不息,那是整个报社里唯一能让眼睛休息的地方。

我赶忙站了起来,急匆匆地跑到电梯口。

说起来,是他的热情,让我对这份新的环境变得从容。这份从容甚至让我觉得,其实我的洁癖并没有对外人造成过分的压力——毕节就是个很好的例子。我可以有更多朋友,无论是从客观上被接受,还是从主观上去接受。不再孤单一人,或许是我人生的一个新阶段。

手机的那头还是忙音,毕节的电话一直打不通。我有些焦急,伸出手想去按电梯。可我的手还没碰到按钮,电梯门却自己慢慢打开了。

毕节算是我来单位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我第一次见他时,他穿着一条洗得又白又皱的牛仔裤,身上的T恤是一件前两年的流行款,头发不长,但看上去十分油腻。在一群冷冰冰的面孔中,毕节是唯一一个大大咧咧,主动跟我打招呼的人。也可能是他之前没有听过我这个洁癖男记者的名号,所以对我毫无芥蒂。那之后,他频繁地约我去吸烟室抽烟。一来二去,我们越来越熟,基本上算得上是哥们儿,他平日里有事没事都会叫上我,从不让我落单。

电梯里站着一个人,我定睛一看,居然是毕节。

2

他眼神呆滞,满脸阴沉,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我冲过去,赶紧把他扶住。

我把这些电子产品摆在身边,其实是为了能不管不顾地享受假期的时光。自从我去了这家新闻网站上班,工作的压力就接踵而至,每天二十四小时随时待命,时刻警醒,就跟打仗一样。所以好不容易可以休息,我只想睡他个昏天黑地。

“你没事吧?”

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我能敏锐地感受到,周围的人都不敢跟我过分亲近。或许是担心被我的挑剔给误伤,又或者是什么别的原因。但我能深刻感受到一种疏远。那不是形式上的疏远,是一种内心的隔阂。这种隔阂,让我跟所有人明显区分开来。

毕节起先毫无反应,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发现是我,他紧紧地抓住我的手,恨不得把整个身体都压在我的身上。我觉得有些难受,往后退了几步,倘若有人在我们身后,别人准会以为是我在拽他。

正如大家平日里说的那样,我那过分的洁癖,恨不得从穿衣打扮上就昭告天下。他们总嘲笑我,如果一个男生穿着永远讲究得体,白衬衫常年如新,指甲一直平滑利落,不是gay就一定是处女座。

“你一直在电梯里吗?你手机一直没信号。”我把他扶正,把嘴靠近他的耳朵。

杂乱跟邋遢,简直是我与生俱来的天敌。

“告诉我到底怎么了。你朋友是怎么不见的?”

我上学的时候曾听朋友说,女生喜欢在床上堆满各式各样的零食,对此我一直不能相信,我不敢想象在床上吃零食,渣子掉满床铺的样子。那些渣子肯定不能像我这些电子产品一样被摆放整齐,它们会像细菌一样无孔不入,如何清都清不干净。

“不知道。”毕节小声嘟囔。

今年的端午节、父亲节、夏至三天连在了一起,我因此总算有了一个长假。我本来想去哪玩玩来着,后来想到无论去哪都是自己一个人,而我本身也不愿意有人同行,在哪待着区别不大,最后只好作罢。后来我决定躺在家里,什么也不做。我把耳机、平板、手机一一码好放在床边,小心翼翼地跨过它们,慢慢躺好,盖上被子。

“不知道?”

毕节在给我打来的最后一通电话中,有些愤愤地说道。在这之前,他接连催促了我好几次,他跟两个朋友在城东一个棋牌室打麻将,三缺一,他希望我能过去。说实话,我对搓麻将这事着实没有兴趣,再加上天气炎热,来回折腾太辛苦,便找了些理由搪塞。也许天气燥热,脾气容易急躁,他居然直接在电话里诅咒起我来。

“他们突然失踪了,我现在好害怕。”

“别老一个人待在家里,小心脑袋闷坏掉。”

“你别慌,有我在呢,到底是怎么回事?”

仔细想来,我算得上是一个缺乏陪伴的人。我所谓的陪伴是,在欢欣雀跃时有对象倾诉,在失望沮丧时有人在身边安慰。不过我的这种缺乏,其实只是一种客观上的形式感,并非我主观引导出来的渴望。

当我把注意力转向毕节衣衫不整的仪容的时候,电梯门突然“啪”的一声关上了。紧接着,电梯的按钮沿着蛇形的曲线刷刷地都亮了起来,从一楼开始,每一层都没有落下。

不是因为我对孤独不够了解,或是我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在我试图证明自己是一个“孤独的人”的时候,很奇怪,身体里总会浮现出另外一个倔强的声音反驳我,这让我不得不时刻进行自我审视。

我突然感到背脊一阵发凉,原本还灼热的汗气突然变得阴森森的。我强装镇定地看着毕节,但他整个人完全瘫在我身上,一米八的个子让我根本无力招架,我只能用一只手吃力地撑在电梯的铁壁上。

很多时候我都在想,孤独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电梯是坏了吧。”

1

我有些生硬地没话找话,试图给这尴尬氛围找个突破口。我假装什么事也没有一样,一直搀扶着毕节,但余光却没有离开过那些诡异的按钮。

消失的友人

电梯完全没有要停住的意思,一层,两层,三层,电梯一层一层地往上走着,灯也一层一层跟着熄灭,似乎电梯已经失去了控制。这会我内心是真的开始犯憷了,我真担心电梯会一爬到顶,接着失灵摔下来。要是制动阀坏了,我们就完蛋了。

但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好在电梯在13层的时候突然停住了,这状况让我摸不着头脑,这正是毕节棋牌室所在的那一层。

我伸手去抱住她,我想感知这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体,我想感受她的温度,她的啜泣,她的震颤。我要亲口告诉她这两年对于她的思念,我想让她知道,哪怕没有我,她也应该好好地过下去。

“你还好吗?”我晃了晃毕节,电梯门跟着就开了。

陈晨打量起了房间的每一处,落地窗里的折射面,她的身影在这个房间显得有些陌生。我听到陈晨开始轻微地抽泣,然后越来越大声,到最后她号啕大哭了起来。

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跳出了电梯,脑袋里有一瞬间想到一些微博上流传的电梯出事的动图,以及那些刚踏出半只脚电梯就失控,人被活生生夹成了两截的画面。

我已经有两年没见她了,她曾引以为豪的长发剪短了,眼角居然有了浅浅的鱼尾纹。我静静地看着她,她却不看我。她望着的方向上,苍白的墙面只剩几张用图钉钉着的相片,照片蜷曲地悬挂在那,就像等待岁月遥遥无期的审判。

我们终于从电梯中出来,感觉松了一口气。

而此刻,陈晨就坐在我的面前。

“见鬼了。”我的背已经完全被汗水浸湿了。

两年,或许比预期长了太多,原来的那个家,拥有一扇巨大落地窗的家,陈晨早已不住在里面。我打量了每一处,回忆起了好多琐碎细小的事情,印象最深的是离开前的那个晚上。我问陈晨,如果到最后,我再也回不来了,怎么办?陈晨的眼神我此生都无法忘怀,那个眼神没有焦灼,没有不安。她看着我,平静地说,那我也就不会留在这个家了。

毕节战战兢兢地望着我,有些无助。

我遵守了我当初的承诺,终于回来了。

我只能轻咳两声,佯装镇定。

我自然没有同意让陈晨陪我去美国,一是不想让她完全丢下刚刚起步的事业,二是不想让她看到狼狈的我。我最后说服了陈晨,并答应她我一定会好好地回来。

“我们先去看看棋牌室吧,你朋友失踪的地方。”

两年前,我被查出颅内恶性肿瘤,如果不及时切除,神经很容易受到影响。那时候我还不觉得这是一件特别恐怖的事情,陈晨知道以后,咨询了所有她能找到的医生朋友,最后她决定让我去美国接受治疗。我的肿瘤远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好对付,我必须要接受长时间的前期治疗才有可能提高手术的成功率,而且在此期间,我的记忆力跟各项机能都有可能退化。

4

我到底有多爱陈晨,我真的不知道,想着这些回忆让我自己都有点感动,但我们大多数的时候,平淡得都无从提及。可我还是会害怕失去,我总害怕有一天她会消失在我的世界里。

我们所在的13层,房屋结构跟酒店式公寓如出一辙,电梯口一出来,往前走一小段,迎面就是一条通透的长廊,这样的建筑结构看上去很现代,但其实设计很不人性。我刚毕业时住过这样的房子,隔音差,人在走廊上发出一丁点儿声响,房间里听得清清楚楚。

五年前,她研究生毕业那天,我去学校接她,然后我们去了旁边一家餐厅吃饭。那天陈晨兴奋地跟我说,终于毕业了,终于可以开始挣钱了。我故作生气地问挣那么多钱干吗,我挣得还不够花吗?她噘着嘴说不够,她也要努力挣钱,跟我一起买一套房子。我顺着往下问,你想要什么样的房子呢?她说,就像孙燕姿的歌里唱的那样,我要一所大房子,阳光洒在地板上面。我知道她纯粹是在跟我耍贫嘴,但我却悄悄记在了心里。

毕节看上去好了一些,之前瘫软的身体似乎也有了一些力气。他领我走在前面,看着他那油腻腻的头发,我又清醒了几分。

其实很多时候,我的坚持都是事出有因,对陈晨的感情我从来没法用一些具体的言语表达出来,但这并不代表我不爱她。

我们最后在一扇原色的木门前停了下来。门没有关,上面贴着一个几乎褪成浅白的“福”字,许是很久没有换过了,边边角角烂的烂、卷的卷。

我最后还是买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也就是如今这套,朝南,落地窗,每天早上,都会迎来清晨第一缕阳光。到现在陈晨大概都不知道,我早就偷偷存了一套两居室的首付。那次冷战的结局是,我把钥匙轻轻放在她的手心,嘴硬地说了句,房子归你,主意归我,以后无论如何,你都要听我的。陈晨一言不发,抱着我又哭又笑。

我沿着虚掩的门缝,把头探进去,猛然出现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好一会儿我才适应过来,我飞速扫了几眼,却开始怀疑自己进错了地方。

那时候我刚刚从公司辞职,跟朋友开始创业,陈晨知道我需要钱,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悄悄塞给我的合伙人暗中帮助我。她坚持不要更大的房子,是因为自己已经没有能力帮我。那段时间,她天天在外面接私活,冒着被培训机构开除的危险,偷偷给大学生上考研课。排得密密麻麻的课表让她几乎喘不过气。但她什么都不说。

这里完全没有棋牌室该有的样子。正对面那扇巨大的落地窗上,雨水斑驳的污迹顽固地趴在上面。屋子里的装修简朴得不像样子。屋子里的每一处,包括天花板上的吊灯,都仿佛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再看正中间那两台麻将桌,破旧得让人怀疑是否还能正常运作。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陈晨之所以坚持不要更大的房子,是怕我压力太大。

“你打过他们的电话了吗?能打通吗?”

我开始很晚回家,闲得没事的时候就跟中介去看房子,陈晨也没闲着,有时回家比我更晚。我怒从中来,但碍于情面,也不愿意逼问她的行踪。我们就这样同床异梦地过了好几天,每天夜里我都难以入眠,还要假装已经睡去。但陈晨睡得十分酣甜,轻微的呼噜声让我心里愈加愤然,还有委屈。

毕节摇了摇头。

那是我们决定买房之前,我执意要选更大的房子,陈晨则坚持一室一厅足矣,她难得跟我唱反调,我搞不明白她的想法,她也不说,一时间我们竟开始了从未有过的冷战。

“棋牌室是日租房吗?”

场面也不是总有这么和谐,四年前,我们就有过一场不小的争执。

毕节还是不说话,整个人蔫蔫的,没有一丝气力。

晚些时候,我们相依坐在阳台,通过通透的落地窗,一同看着远处的霓虹。我们相处的时间常常因为沉默而显得漫长,月上梢头时分,我靠在她肩上,用一只手把她搂在怀中,郑重其事地向她说生日快乐。

“租下这个棋牌室的是谁?能联系上老板吗?”

生日宴在一种压抑的低迷状态下进行了下去,朋友们兴致勃勃地来,最后却扫兴而归。我以为陈晨会在朋友们走后责备我,结果她完全忽略了我的失误,只是静静地看着我,说很开心我能为她准备这么多。她的满足、愉悦、笑容,既像是在竭尽全力地安慰我,又像是真的在夸赞我。

毕节丝毫没有反应,我只能独自打量起了房子里的每一处。沿着四个墙角,学着电视上的侦查片,敲敲墙壁敲敲地板,看看是不是有什么暗道之类的。转了一圈之后一无所获,我又沿着反方向再走了一圈。除了一扇紧闭的木门让我有些疑虑,别的一切都正常。

我突然变得烦躁,一开始是自责,因为唯一亲力亲为的事出了差池而生出的那种自责。到后来就完全变成了懊恼,觉得怎么连这么一点小事都没做好,还能为她认真做点什么呢。原本愉快的情绪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那扇紧闭的门前放着一个笨重的饮水机,我伸出手,找了一个角度绕过矿泉水桶,试着用手拧了拧门把——门是锁着的。

我们忙活了整整一个下午,好几次,我都在猜想陈晨讶异却止不住兴奋的反应。就在万事俱备,只等陈晨下班回来的前几分钟,我突然发现自己居然把蛋糕错订在了另一天。

“门里有什么?”我回过头问毕节。

就比如三年前,她26岁生日的那一天,我破天荒地想给她过一个生日。那是我第一次决定做一点特别的事情让她开心,我做不来天马行空的事,所以特意邀来了几位我俩的共同好友当援兵。

眼见毕节已经失了魂,我抓起他的肩膀用力地摇了摇。

但陈晨从来没有埋怨过我。很多次,哪怕是我深深地伤害了她,她也会用各种温柔的方式将其抚平。

“仓库,是个仓库……”

直到分开以后,有时我回忆起过去,常常在漫长却雷同的日子中找不到令我印象深刻的时间点。这时我才发觉是我一直在用荒谬的理由解释自己这些年来对陈晨的那份冷淡与不解风情。

毕节唯唯诺诺地开口,我无奈地摇了摇头。看着那扇严实的门,我又朝反方向拧了几次,门还是卡得死死的,纹丝未动。

距离我跟陈晨认识的那一年,已经过去很久了,具体是多久,我还真记不太清了。人们大多爱回忆往事,爱得深刻的那些人,每一天每一时都会算得清清楚楚。可我跟陈晨都不是那样的人,我们不会为了某一天而特别纪念,这些流于形式的对爱情的纪念,我以为我们是不需要的。

“那就奇怪了,好好的两个人,怎么能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陈晨没有回答我,她站在门口,目光如炬。我被她看得心发慌,赶紧招呼她进屋坐,却发现屋子里还没来得及收拾,沙发罩上覆着一层厚厚的灰,根本没法坐。我带她去房间,大概是通风的原因,那里反而干净得多。

毕节低着头,用手开始抓自己油腻腻的头发,他的手搭在椅子上,椅子被他晃得咯吱咯吱发响。

回到北京的第一天,陈晨就来找我。她风尘仆仆地赶来,如同赴一场紧急的会议。打开门的第一眼,我差点有些认不出她,好一会儿我才回过神,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我有一瞬间觉得这间屋子散发着一种强烈的阴冷气息,虽然落地窗明明大到足以让整个屋子暖和起来。我跟毕节相顾无言了好几分钟,他一句话都没有主动说过。

触不到的恋人

这样的境况是不多的,大多数的时候,毕节表现得很开朗。虽然同事们不愿多跟他来往,但他大多数时候都是笑呵呵的,见谁都打招呼。相处了这么些日子,今天的毕节让我觉得多少有些陌生。

咸腥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告诉自己他大概是受惊了,也不再往深处想。

“晚安。”

“你确定他们不是在跟你开玩笑么?他们是不是偷偷从哪里溜走了?”

静秋回到屋子,突然长舒一口气,夜色沉沉让她睡意渐浓,她把能够折叠的床板抬起,对着里面一动不动的人深深一吻。

我提示他这么一种可能。

静秋看着文祝越走越远,路灯把他的背影越拉越长。文祝在路口一转身,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毕节摇了摇头,显然这会儿他已经冷静不少:“我只是转身倒了杯水,他们就消失了。”

静秋蹑手蹑脚地从床上爬起来,急匆匆地跑到阳台,从五楼望下去很容易就能看到路灯下往回走着的文祝,文祝走路的背影还是那么好看,几年前,栾歆让自己陪她去游乐园跟文祝约会的时候,跟在后面的静秋就是看着这样的文祝而不能自已的。

毕节很笃定,脸上浮现出一种信誓旦旦的神情。

静秋紧紧闭着眼睛,她感受到那熟悉的声音渐渐离自己远去,最后门哐当一声关上,一切又回到了最开始的样子。

我看到他身边那张边角掉漆的麻将桌,桌子上三杯水静静地立着,麻将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起。如果他的朋友是突然间消失的,那么多少应该留下一些蛛丝马迹才对。但我环顾了一圈,连一张用来擦汗的纸巾都见不到。

“晚安。”文祝最后说。

等我注意到他身后的场景的时候,我的老毛病又犯了。一堆脏乱的杂物毫无章法地堆放在一张墨绿色的软沙发上,一副牌被撒得到处都是。我先是把头往另一边别了过去,但心里却一直麻麻地发痒。坐了一会儿,我终于忍不住走到他身后。

静秋不再说话,她侧过身,继续躺在床上,就当作文祝不存在一样。

“你干吗!”毕节突然尖叫了一声。

“折腾这么久了,睡吧。”

我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一下子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栾歆不在,你就不能多陪陪我吗?”

“我只是……想收拾一下,太乱了。”

“我该回去了。”文祝说。

毕节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这时我突然发现沙发缝中卡着一个工作吊牌,上面标注的年份是2013年,名字就是毕节,照片上的毕节是一个短发的小伙儿,看上去比现在精神。

过了好久,静秋停止了抽泣,文祝捧起静秋的脸,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那堆杂物里,为什么会有毕节三年前的东西?

文祝再一次把静秋紧紧揽入怀中,静秋把头枕在文祝肩上,小声地哭泣:“我不想这样,我真的不想这样。”

“你朋友叫什么?”我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

“你根本就无法体会我煎熬的感受,一面鼓起勇气追求自己的爱情,一面要忍受着良心的谴责跟愧疚。文祝,我多希望我能喜欢上别人,我多希望我能下得了决心去开始一段正常的感情。但我就是做不到啊!”

“你不认识的。”

静秋眼眶红了起来。

“你们关系很好?”

“你自己掰着指头算一下,你有多少时间是单独跟我在一起的,哪次我们出去,我不是像一个电灯泡一样挂在你们面前。你真的有考虑过我的感受么?”

“之前是同事,关系……都还挺好。”

静秋的脸上刹那间露出了一丝绝望的神色,但这丝绝望太过急促,一瞬间就又转换成了冷静。

我自顾自地收拾,耳朵却把重点停留在了“关系”之后一个细微的停顿。说实话,此时我对毕节的话已经开始有了一些初步的判断。因为在我蹲在他身边的时候,我能更近地观察他的表情,那表情里有慌张,有焦虑,唯独少了一样东西。

“静秋别这样,你知道我爱的人只有你。”

“就跟我们一样。”

“就算我真的跟哪个男人混在一起你也管不着,别忘了是你先跟我们两姐妹搞在一起的。”

好一会儿,毕节幽幽地补充。

“我……”

阳光越来越炽热,我已经满头大汗。我试着打开屋子里的空调,但半天都没找到遥控。

“你会着急?难不成我还会因为你想不开?别傻了。”静秋一使劲儿猛地推开文祝,“你只是担心我在跟别的男人鬼混吧。”

毕节用手抓住慌乱的我,指了指电视后面的位置。

“我承认我给你打电话是为了找她,但是打不通你的电话我更加着急啊。”

“你们打麻将都不开空调的吗?不热吗?”

静秋又开始咄咄逼人起来,她的逼问有着一般人难有的威慑力,她试图挣开文祝的怀抱,但文祝却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

“我们都不开空调。”

“打不通电话也不是担心我,只是担心自己找不到栾歆。”

“好像没电了。”我鼓捣着遥控说。

“不是,我只是……”

毕节伸手把遥控接过去,他把电池从凹槽里取了出来,换了个位置又装回去,遥控立马恢复了正常。

“原来你给我打电话,是为了找栾歆。”

“你们经常在一起打麻将么?常常来这里?”

静秋把脸别过去,用手撑着额头,左腮因为紧咬的牙关鼓了起来。

“之前多一些,”毕节停顿了一下,“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她今天没有回家。”

毕节有些答非所问,但是他反复在强调朋友这件事情,这让我脑海中突然回忆起了一个瞬间。

“怎么?”

有一次我们在吸烟室抽烟,毕节说我是这个公司唯一愿意与他聊天谈心的人。那时候毕节的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有些激动地说,我是他迄今为止为数不多的好朋友。他那个真挚的眼神,到现在我还印象深刻。

“静秋,栾歆有没有来找过你?”

可是想到后来我们的关系,我不免有些心酸。

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间安静得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夏日的凉风从阳台吹入,文祝一个激灵,突然想起了什么。

“如果不是恶作剧的话,我们就报警吧。”

“会好起来的,相信我,会好起来的。”

我最后只能想到这个办法,于是用询问的眼神看了毕节一眼。

文祝突然觉得心疼,他伸出手,把蜷缩着的静秋抱在怀里,缓缓地把自己的额头抵在她的脸颊上。

毕节眼睛瞪得出奇地大,这副模样着实把我吓了一跳。不一会儿,毕节开始疯狂地摇头,他显然不想让我把警察叫来。

沉默了一会儿,静秋突然咧开嘴笑了起来。

我隐约觉得事情有一些不对劲。

“我们都别把栾歆当傻子。”

自从我进入这个屋子开始,毕节几乎没有做出什么反应。他把我叫过来,但是并不关心他两位朋友的境况。倘若是我,我一定会竭尽所能地把我的朋友找出来,确认他们的安全。如果两个活生生的人在我眼前消失,我肯定会报警。

静秋翻过身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文祝,文祝背脊一阵发麻。

毕节的眼睛开始有些发红,甚至晕上了一层水气。空调太久没开,风吹在我脸上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恶心的味道。不对,过了一会儿我想。这个味道似乎不是空调里的霉味,那种混杂的味道里,带着一点点的咸腥。

“这种事情拖到最后,对谁能好呢?”

我屏息凝神,突然觉得有些毛骨悚然。我脑海里突然生出了一个让我自己害怕的想法,那就是,毕节给我打电话求助,似乎是另有他意。

“你相信我静秋,我一定会去跟栾歆说清楚的。我只是想找到一个最好的方式,既不伤害栾歆也不伤害你,毕竟你们姐妹一场,我真的想找到一个最好的方式。”

他并不希望我真的帮他找到朋友,他只是想把我引诱过来而已。

“得了吧,这话你已经跟我说过不下十遍了。”

突然间消失的两个人,以及我。我们三个被邀来跟毕节打麻将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点,我们都是毕节的朋友,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静秋,”文祝顿了顿,“我努力地想跟他们说清楚这件事情,可我每次看到他们殷切的眼神跟满脸的喜悦,我又下不了狠心。”

我警惕地看了一眼毕节,那股味道愈发地浓重,我觉得他也一定闻到了。

文祝的瞳孔不由自主地收缩了一下,他的手紧紧捏紧衣角,气氛一时变得有些焦灼。

5

“是来帮你们准备婚事的吗?”

“我要打开那扇门!”

“这两天栾歆的爸妈过来了,我忙得焦头烂额。”

我脑海里不停地浮现着这句话,眼睛也一直不曾离开那扇门。我越来越紧张,越来越焦虑,终于把这个想法吼了出来。

“你要真担心我会出意外,难道不是早就该来了吗?”静秋的声音从枕头的缝隙中透出来,有些发闷。

“不行!”毕节厉声反对,“这扇门绝对不能打开,绝对不能!”

“我真的很担心你,我给你发短信你不回,打电话你也不接,我生怕你出了什么意外。”

毕节突然之间蓄积了好多能量。我似乎能断定,毕节的朋友们就在这扇门里。那股奇怪的味道,就是从那扇门里钻出来的。我甚至想象到一个孤独者在压抑了很久以后做出的可怕行径,他对这世界充满了绝望,那种被辜负的绝望。

静秋把脸往枕头内侧靠了靠,背对着文祝,嘴里冷冷地哼了一声。

我一边警惕地看着毕节,一边疯狂地去摇动那扇门。我用尽了力量,生拉硬拽,门却依旧纹丝未动。最后我看到了一个榔头,藏在饮水机后的一个大榔头,我一把将它攥在了手里。

“对不起。是我的问题。我只是太担心你了。”

手里有个东西,我的心里突然安定了一点。毕节有些谨慎地望着我,后退了一步,显然,他害怕了。

好一会儿,静秋不再发出声音,她听到咚咚的脚步声奔向了客厅,储物间,厕所甚至阳台,又过了两分钟,文祝停下了动作。

我不想伤害他,只是拿着榔头开始砸门。我砸了好久,门板都开裂了,那把锁却丝毫没有动静。最后我脑袋一热,抬脚一踹,门居然开了。

静秋一脸的不屑,脱掉鞋,往床上一躺,不再理会被愤怒冲昏头脑的文祝。

一股巨大的异味扑面而来。毫不夸张地说,门打开的那一霎,人就如同陷进一个施工场地。这是一个房间,又杂乱又邋遢。不对,是非常脏乱非常邋遢,我甚至不愿意再往里面看一眼,哪怕只看一眼,我就浑身难受。

“就算真的找到了,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静秋走到文祝跟前,冷冷地问道,任由文祝翻箱倒柜。

毕节在我身后,双手悬在半空一动不动,他估计还没有从我一系列激烈的动作中回过神来。我脑海里突然闪过沙发上的工作牌,以及房间里一些熟悉的物件。

“你到底想找什么?”

过了一会儿,我的脑袋里嗡嗡作响,我手扶着那扇摇摇欲坠的房门,呆呆地望着毕节。

文祝没有死心,直觉告诉他,这个房间内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不为别的,就凭静秋方才潮红的脸与一番纠缠后疲惫的状态,这些文祝再熟悉不过。

“这是你家,对吗?”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咸腥的味道,双人床的一侧,一具被被子遮掩的躯体赫然出现在眼前。文祝一腔怒火地冲到床边把被子一掀,却发现床上躺着的只是一只长着两条长腿的兔子玩偶。

毕节还是不说话,我的心脏疯狂跳动,已经有些不堪重负了。

文祝丝毫不理会突然变得精神抖擞的静秋,他沿着窄窄的走廊,轻车熟路地跑进了房间。

“如果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谁让你进来的,给我滚!”

毕节已经完全绷不住了,我看见他半跪在地上,头埋得很深,微微地抽泣起来。我有些措手不及。今天的毕节看起来格外难堪,我原本以为他是受到了惊吓,却不想他一直都是这样。

静秋终于有了反应,她懒洋洋地把手伸出去作势要挡住,但文祝根本不给她机会,伴随着一声轻吼,文祝一个箭步就冲了进去。

我看着手上的榔头,曾经有一瞬,我以为这是毕节要用来残害我的工具。

文祝有些愤怒,咬紧牙关,他额上的青筋更加明显。他努力压住怒火,深吸了一口气,迈起步子准备往屋里走去。

原来,他只是想骗我过来而已。没有人陪他打麻将,从他给我打第一个电话开始,从始至终,他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静秋一言不发地倚靠在门框上,她用两根手指捏着一撮发梢打转,发丝把她的手指勒得通红。

我想起了最开始的时候,毕节对我说的恶狠狠的那句话,他说如果我再不出来,脑子就会坏掉。然后我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毕节,以及他身后那个被他精心布置过的场景。从窗外打下来的那一束光,正巧照在毕节湿漉漉的脸上。

“你的脸为什么那么红?你到底在干些什么?”

我一言不发,默默起身离开。

静秋穿着一件雪白色的蕾丝睡衣,波浪卷发遮住略微发红的脸颊。她的额头上渗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在昏暗的廊灯下闪闪发亮。

我往来时的电梯走去,才发现上来时候的那个电梯就只在13层到25层停。另外一侧的电梯才是每层都停的。我摁下按钮,看着灯光从上往下一直往13走。

“你为什么一直不接我电话?”

原来很多情绪,包括恐惧,孤单,都是我们自己带给自己的。我想起刚开始跟毕节相熟的那个时候,他总在嘴边念叨说,我们都是孤独的人。那时候我就在想,我真的孤独吗?没有朋友就是孤独的人吗?我倒觉得,独处本身就是一种能力,大概我还算不上孤独的人。

消失的爱人

我的确不是孤独的人,更加算不上是一个重感情的人。

似乎是另有他意。

把感情看得重,才会在里面受到更多的伤害。对友情寄予的希望太多,会在得到过后的失去中受到更多的创伤,也会在这个人人自保的社会里收获更多的绝望。在我误以为毕节要杀了我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承认了,是我利用他找到了融入新环境的渠道。但我却没有试图为这段友谊承担任何的责任,所以我感受到了愧疚,所以我揣测到了杀意。

毕节给我打电话求助,

第二天一早,我就接到了一则紧急通知。东城区有名青年从高楼坠下,具体原因还在调查。主编让我赶紧从单位出发,要求我必须要弄到一线的资料跟消息,搞清楚坠楼的原因。

那就是,

在此之前,我才刚刚弄清楚一件事情,那就是三年前的那场火灾,毕节虽然活着出来了,但他最好的两个工作伙伴却死在了里面。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毕节开始有了变化。

我脑海里突然生出了一个让我自己害怕的想法,

我紧紧攥着手机,里面是主编发过来的详细地址。那个地址我再熟悉不过,我紧紧地攥着,一言不发。

突然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我拿起包,装好笔,打上车。我几乎每天都会接到这样需要匆忙奔走的任务,我已经娴熟到可以闭上眼睛去完成这一切了。可是这一次,我突然产生了一种陌生的感受,我一直没有弄明白那是什么样的感受,直到坐在出租上的那一刹那,我才突然意识到,那就是毕节口中的孤独。我脑海中浮现起昨日毕节家的场景,我想到毕节最后那绝望的眼神,我想起他那草草伪装的牌局,这一切明明就在我眼前发生。他是那么荒诞,那么荒凉。

我屏息凝神,

而我终于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