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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当时噩梦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嗯。”她情绪低落地应了一声。

她不知道他干吗问她爸的名字,无精打采地回答:“陆百川。”

“你叫陆云歌?”

过了好一会儿,她听到陈德满用打火机点烟的声音,听声音他打了好几下,才打燃火机。

她再也没有办法了,知道自己说不动这位铁面无私,石头心肠的大叔,低着头,默默地掉眼泪。

她觉得自己很丢人,一直垂着头,等着陈德满将身份证还她后便起身告辞,却听到陈德满压抑的有些沧桑的嗓音:“陆云歌,你都这么大了。”

陆云歌这时才知道陈德满是要了她身份证来给她买票,给一个快退休的大叔讲自己的爱情故事本来就很尴尬了,他还一点都不同情她,直接让她从哪儿来回哪儿去,这让她十分沮丧。

她不知道他这话什么意思,抬眼看陈德满。

陈德满拿过身份证,望着她,按灭烟头:“同学,我不是辅导员,也不是心理咨询老师,你的情感问题还是回北京后跟你们辅导员,还有学校的心理咨询老师好好聊一聊,我给你买张火车票,你回去后跟老师多沟通,解开心结,正常学习。”

陈德满指尖夹着烟,夹烟的手按着额头,手指从前往后重重从头顶梳过,看着她的目光意味深长:“行,关于江楚桓的过去,我全部告诉你。”

陆云歌不明所以,以为陈德满要验证她身份,找出身份证和学生证恭恭敬敬地递了上去。

陆云歌被他180度大转弯弄得有点懵,奇怪地问:“您之前不是坚持不说吗?怎么突然又……”话没说完就用手捂住嘴,生怕自己的提问令陈德满改变主意。

陈德满咬着烟,朝她探出手,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身份证给我。”

陈德满定定地看着她,吸了口烟,缓缓吐出道:“我愿意告诉你,原因很简单,你是案件当事人。”

陆云歌急得没办法,难道真的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白跑一趟,越想越心焦,一时间也顾不得矜持害羞,红着脸把她父亲被黑社会杀害,江楚桓救她抚养她,她后来又爱上江楚桓的事说了出来。

陆云歌转不过弯儿来,指着自己问:“我是,案件,当事人?”

陈德满笑着吸了口烟,摇头道:“小同学,你别跟我磨,没用的。”对着电脑点开了网页。

微凉的风从窗口涌入,轻轻拂动窗台上君子兰丰腴的叶片,陆云歌听过很多故事,也写过一些故事,但都没有下面她将知道的故事这般,埋伏在宿命的掌心,翻覆轮回,不可思议。

“陈伯伯,您就告诉我吧,您看我这么远来了,我保证不给任何人说。”陆云歌央求他。

二十年前宜市公安局刑侦队在一起杀人案的侦缉中意外缴获一大批海洛因,当时牵头办案的刑侦队长江建军由此获得个人三等功嘉奖,随着新案件的出现,已经了结的杀人贩毒案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只有江建军出于卓越的办案直觉,感觉除了这批海洛因,背后似乎还潜藏着一些更深的内幕,私下里他继续寻找着线索,直到7月3日,惊变发生。

陈德满用打火机点燃烟,也不急着抽,夹在指间,看着陆云歌笑了一声:“这小子真有女人缘,上次那个姑娘叫韩逸云吧,打发走没多久,你又来了。”

7月3日发生的事,是江楚桓这辈子都逃脱不了的梦魇。

“是,就是江楚桓!您知道江楚桓!”陆云歌有些激动,看来是找对人了。

在江楚桓眼中,他的家庭很幸福,他有个温柔善良的母亲,还有个神勇无敌当警察的父亲,他聪明、学习好,长得也好看,从读小学起就是老师的心头宝,不快乐、不幸福这样的词离他很远,如果硬要说有什么小缺憾,那可能就是他妈妈厨艺不好,不过这点小缺憾在楼底的小炒摊开张后也解决了,小炒摊的那对年轻小夫妻和和气气的,做的饭菜也好吃,自从楼下有了这家小炒摊,就成了他家定点的厨房,家里的伙食因此大为改善,所以生活,真的很美好。

“一辈子单身?你是说江楚桓?”陈德满摸出一支烟。

7月3日的下午,江楚桓照常和小伙伴去游泳,傍晚他兴冲冲地跑回家,到楼下时肚子已饿得“咕咕”叫,他闻到一股番茄炒蛋的香味,跟着香味咽着口水走到小炒摊前,小夫妻一个在颠勺炒菜,一个在盛饭。男厨子挥舞炒勺,翻锅快炒,煤气灶的火舌“砰”一声舔进锅里,香味又胜一筹,菜随后出锅,女下手立刻将饭盒和菜打包好,递给等候的顾客。

陆云歌一听陈德满这不容转圜的口吻,心凉了半截,哀求道:“陈伯伯,我只想打听一个人的过去,知道情况后我谁都不会告诉,我向您发誓!他对我真的太重要了,我真的想了解是不是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他才要坚持一辈子单身。”

“陆叔叔,你这火苗是怎么炒出来的?”江楚桓吞着口水问。

陈德满转身拿了方便杯,端起电热水壶倒了杯热水递给她:“同学,你不是第一个来找我的人,我做刑侦半辈子,到今年要退休了,每年都有人过来找我问一些老案子,一个原则,不是案件当事人询问,我什么都不会说。”

男厨子手心一转炒勺,冲他眨眼笑道:“想学啊?行!做我女婿我教你!”

陆云歌坐下身,端正着背,身体朝着他微倾,诚恳道:“是的,那件事对我来说很重要,也只有您能告诉我具体情况。”

女人伸长手在男厨子头上敲了下:“你个不正经的!”回脸望着江楚桓微笑地问,“楚桓,今天想吃什么菜啊?告诉小张阿姨,一会儿做好了给你们送上去。”

陈德满听她从北京过来,又一副学生样,拉开自己座位旁的一把空椅子道:“坐吧,我看你像是学生,现在没有放假,你从北京专门跑来找我,请教的不是一般的事吧。”

江楚桓咽着口水说:“我想吃刚才的番茄炒蛋,还想吃魔芋泡菜肉丝,还有三鲜汤。”

陆云歌捏着衣角有些局促:“陈伯伯好,我是从北京来的,有件事情想向您请教。”

小张阿姨探着身子摸摸他的脑袋温柔地笑道:“好咧,小张阿姨记下了,一会儿给楚桓送上来,上去跟妈妈说,可以拿出碗筷准备吃饭啦。”

清癯大叔看着她,目光像一只锐利的鹰:“我就是陈德满,什么事?”

他高兴地重重点头,同时看到小张阿姨背袋里背着的宝宝,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也在咽着口水。

她底气不足地问:“请问陈德满在吗?”

“她是不是也饿了?我看她也在咽口水呢!”

门内响起椅子挪动声,片刻后,门被打开,一个清癯的大叔站在她面前问她:“什么事?”

小张阿姨利索地取下背带,把宝宝抱在胸前,看着宝宝咽口水的样子,爱怜地说:“是呢,云歌也饿了,谢谢楚桓提醒我。”

陆云歌恍然大悟,觉得自己好傻,微红着脸向门房大爷再次道谢,转身两步作一步地爬起了楼。等她爬到五楼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她扶着楼梯的木扶手,调整呼吸,五楼的楼道里安安静静的,她看着门牌找到502,对着那扇厚厚的旧防盗门,犹疑地伸出手,敲了敲。

江楚桓凑上头,看小张阿姨胸前的云歌,像一个粉白的大面团,蠕来蠕去,黑黝黝的大眼睛盯着他瞧,那黑亮的眼睛比他跳棋里的黑珠子还好看。

门房大爷看出她的想法,指着宽长的水磨石阶梯道:“老房子没有电梯的,小姑娘你从这个楼梯爬上去。”

他伸手逗了云歌一阵儿,蹦蹦跳跳地跑上了楼,用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门,一边开门一边高喊:“妈妈,我回来了。”

陆云歌说了声谢谢,沿着楼梯的两边寻找电梯的踪迹。

他刚进门,大门重重地从内被人关上。屋内站了四个高壮的男人,沙发上传来一道低沉的骂声:“你他妈关门不会轻点?”

“哦,老陈啊,五楼,502档案室。”门房大爷伸出苍老的手往楼上指指。

关门的大汉垂首静立答“是”,大气都不敢喘。

“我找陈德满,请问您,他是在这儿吗?”陆云歌客气地问门房大爷。

江楚桓看着沙发上坐着的骂人的男人,瘦削、阴沉,看起来没什么很特别,但不知为什么,就让人觉得可怕。

陆云歌循着声音看去,一个上年纪的大爷端着一杯热茶,从小门房的窗口探出头望着她。

男人手握一把锋利的匕首比在他母亲腰侧。

“你找谁?”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母亲惊恐地望着走进门的江楚桓,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现在她走进水磨地的大厅,打量着两侧走廊上一张张老旧紧闭的木门,走廊边缘上楼梯的转角处挂着警容风纪镜,镜面蒙着一层厚厚的尘埃,依稀照出模糊昏黄的人影,陆云歌站在这栋七十年代的老建筑中,感觉如时光倒流了一般,外面鲜活明媚的阳光,丝毫影响不到里面尘封停滞的世界。

江楚桓意识到什么,正想叫,嘴里已被塞进东西,手脚被绑缚住,被高壮男人提溜着扔上了沙发。

来的路上的哥已经告诉她,她地址上的公安局已经整体搬到了新办公楼,老公安局基本已经空了,没什么人,的哥建议她直接去新办公楼找人,出于某种直觉,陆云歌还是决定先去趟旧址。

江楚桓母亲伸手拽住江楚桓,拼命将他拉到自己怀里,用身体护住他,哀哭出声。

和熙的阳光透过路边梧桐的叶隙星星点点洒在陆云歌身上,陆云歌看着面前陈旧阴冷的老公安局,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哭哭,哭你妈哭,找个警察当老公,早怎么不哭,现在哭有毛用。”男人手里的匕首从江楚桓母亲腰侧一路上滑到脸,“你再哭,我就在你腮上穿一个洞洞。”

陆云歌站在一栋陈旧的建筑前,她拿着手中的纸条同建筑上锈蚀的铁字比对,这里就是宜市的老公安局。

江楚桓母亲拼命咬住嘴唇,压抑下腔子里的哭声。

“好的。”刚说完,提示检票的声音响起,陆云歌背上包,踏上了去湖北的列车。

“江建军查案的证据放在哪儿?”男人问道。

张小北“嗯”了一声叮嘱道:“在外面一定注意安全,有任何情况给我电话。”

江楚桓母亲重重呼吸着小声地说:“他工作上的东西都在办公室,不在家里。”

陆云歌握着手机,坚定地点头:“我要去,无论如何我都要去一趟。”

男人的匕首对着她脸颊晃动:“你还不肯说实话,中午他拿回家的牛皮档案袋下午上班没带出去,放在哪儿?”

张小北无所谓道:“逸云就这个脾气,有火马上发出来,转头就忘了,我跟她没事的,只是你啊,我也在想,这次你去湖北可能真的什么都查不出来,你还去吗?”

江楚桓母亲咬着牙,盯着晃动的匕首尖不说话。

陆云歌在火车站候车时接到了张小北的电话,张小北把韩逸云发脾气的事简短说了下,陆云歌听了愧疚道:“小北姐姐,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是不是不应该提你,害你也被韩老师骂。”

“咚咚咚!”

“她自己跑来找我要的,又不是我逼她去的,不跟你说了,叛徒。”韩逸云挂断了电话。

敲门声响起。

“韩老师,你真狠啊。”

“楚桓,阿姨送饭来了,快给阿姨开门。”小张阿姨熟悉的声音传来。

“信息我都给她了,就让她去湖北白跑一趟吧。”韩逸云冷冷道。

江楚桓母亲见门外来人,抬起脚冲面前的男人狠狠踹去,嗓音尖厉地对着门口喊:“小张!报警!报警!”还没叫完,被爬起身的男人重重抽了一耳光,嘴里也被塞进了布条。

“那你?”张小北问道。

站在门口的高壮大汉,不待小张阿姨有所反应已经一把拉开门,将她猛扯了进来。小张阿姨摔倒在地上,手里拎着的饭菜洒成一片,她惊讶地抬起头,看清屋内的情况,浑身跟筛子一样抖动,跪在地上乞求:“放我走吧,我只是送饭的。”

韩逸云嘴角浮出一丝笑:“我也是这么想的,我都查不出来,就不信她有能耐查出来。”

她背上背的宝宝受到惊动,“哇”地发出嘹亮的哭声。

“是啊,你都没查到,告诉陆云歌又怎么了,她也很可能查不到啊。”

“哟,又来了一个,不对,两个,把小的那个给我抓过来。”

“没有啊!”

小张阿姨拼命挣扎,不过三两下就被抢下了宝宝。男人接过宝宝,对她笑着说:“想孩子没事,你就老老实实地蹲在那儿。”

“你查到什么了吗?”

宝宝在男人怀里哭得很厉害,男人伸出小拇指放进宝宝嘴里,宝宝含住吸吮着,慢慢不哭了。男人看着怀里的宝宝,露出一个笑容:“跟我家仔一样,喜欢吃指头。”

“你为什么把我查江楚桓的事告诉陆云歌?”韩逸云语气缓和了点,依旧有些恨恨的。

他抱着宝宝,一边用手指喂宝宝,一边问江楚桓母亲:“牛皮档案袋放在哪儿啊?”

张小北对这番骂的根源心知肚明,“嘿嘿”笑着道:“吹牛吧,就你那小胳膊腿,打得过我?别忘了你从上大学开始遇到的那些小流氓都是谁去替你摆平的。”

江楚桓母亲青白着脸,不肯开口。

韩逸云见她走了,黑着脸从包里掏出手机。张小北懒洋洋京味十足的“喂”一传来,韩逸云破口就骂:“张小北你这个叛徒!吃里爬外的东西,下次见面我不打死你!”

男人指着地上的小张阿姨:“你过来。”

陆云歌也不知自己怎么有这种神奇的能力,总能让韩女神一秒破功成韩神经。考虑到女神的形象,她速速离开了韩逸云的视线范围,希望韩逸云能尽快恢复正常。

小张阿姨惊恐地挪动了过去,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想从男人手上接过宝宝,男人俯下身,将一块布塞进她嘴里,对左右使了个眼色,就有人上前捆住了小张阿姨的手脚。

韩逸云嫌弃地摆手像赶一只苍蝇样赶她:“走吧,走吧。”

小张阿姨拼命挣扎着,却感觉刀锋挑破了她的裙子,她雪白的胴体暴露在空气里,由于恐惧迅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江楚桓母亲挣扎着要将沙发上的毛巾被盖到小张阿姨身上,又被一巴掌重重打回到沙发上。

“谢谢!”陆云歌向韩逸云深深一鞠躬。

“刚才问你你不说,现在你就好好看着她,她什么下场,你什么下场。”

陆云歌赶紧找出纸笔一脸恭敬地看着她,将韩逸云说的信息记了下来。

江楚桓母亲感觉到巨大的恐惧,死命拍打着沙发指着自己的嘴。她嘴里的布被人拿出来,惊惧地喊道:“东西在床头背面的夹板里。”刚说完,嘴又被堵上。

陆云歌埋着头急匆匆跑了两步,直直撞到一个人身上,原来是韩逸云竟又停了步子站在原地等她。韩逸云被她撞得险些摔倒,怒气冲天道:“走路都不带眼睛,慌慌张张的,拿纸出来记!”

男人命一个手下把牛皮档案袋找了出来,拿起匕首,对着江楚桓母亲冷冷一笑:“你呀,说晚了。”

陆云歌眼见韩逸云要走,虽然如此不被待见十分丢脸,却也不得不跟着她赶,如果死缠烂打能问出些信息,丢脸也认了。

手一落,寒光闪闪的刀尖划上了小张阿姨的身体,在她雪白胴体上雕刻着,雪白的皮肤很快变得血肉模糊,一阵阵悲鸣从被塞住的口腔缝隙中窜出,或许是太痛,听起来竟不大像人的声音。男人像工匠般在肉体上反复雕刻,肉体被画满了花纹,黄昏的房间弥漫起浓重的血腥味,刀下的身体,传来越来越慢的抽搐,他竖立起刀尖,对着女人的喉咙横拉了下去。

韩逸云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张小北。”转身大步就走再也不搭理陆云歌。

江楚桓被一个温暖而熟悉的怀抱紧紧搂住,他知道这是母亲的怀抱,母亲的手指拼命捂住他的眼,可他还是从不停颤抖地指缝中看到了一切。这如噩梦般,恐怖、荒谬、不可思议的一切。

陆云歌老实交代:“小北姐姐跟我讲的,我问这件事是因为我想了解些情况。”

不知过了多久,捂着他眼睛的手松掉,母亲被人直直拖走,经过地上血肉模糊的残体,扔上卧室的床。她被扒光了衣服,捆住手脚,像一条虫子似的在床上死命蠕动,拿着匕首的瘦削男人当着他的面,一件件脱干净自己的衣服裤子,男人胸前挂着一个牌子,象牙的材质,雕刻着一尊用双手挡着脸的佛,和小张阿姨尸体上被雕刻出的图案一模一样。男人赤身裸体地走向他母亲,半道上回头,朝他露出狰狞的笑容。

韩逸云的脚步一停,斜望着她问:“你问这个干吗?谁跟你说的?”

晚上还在大队加班的江建军BB机收到一条未知留言:东西我拿走了,看看你老婆,想想你儿子。石佛。

“是有一事想问,你之前是不是调查过江楚桓?”

江建军冲回家时,陆百川正在上楼,看到他热情招呼道:“饭吃完了吗?小张又赖在你家玩,我这边生意忙完了,去你家找她回去。”

“找我有事?”韩逸云的语调变得又生又冷,挎上包,沉着脸前行。

江建军不答话,飞速往楼上跑,打开门,里面黑漆漆的,传来八音盒的轻响,这在一片死寂的黑暗里显得格外诡异。他按下电灯开关,看到满地的鲜血和地上的残体,他的儿子坐在沙发上,像傻了一样,抱着宝宝,身边摆着一个正方体棕色木头八音盒,江楚桓目光呆滞地听着八音盒内循环播放的《今宵多珍重》,没有一点反应。

“韩老师。”陆云歌走在她身边,客气地打着招呼。

江建军转头看见卧室床上熟悉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冲了进去,看着床上妻子的尸体,爆发出一阵痛彻心扉的怒吼。

下课铃响,韩逸云收拾好物品,提着肩包走出教室,来往的男女学生都爱凑上来跟她说再见,她也微笑着一一回应,直到看到陆云歌,她脸上的微笑像被热风刮过的露水一样蒸发在空气中。

晚一步从楼梯爬上来的陆百川,站在门口看着屋内的这一幕,彻底呆滞住,腿一软跪在地上,片刻后,悲痛地爬到小张阿姨的尸体旁,张大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丁零零……”

陆云歌望着面前的陈德满,他面前的烟缸已经塞了一堆烟头,夕阳的最后一缕光辉从办公室的窗口一层层退下,陈德满起身打开头顶的白炽灯,安静地坐下,留下一段静默的时间给她消化。

这和三年前找她碴儿,逼问她的女神经简直不是同一个人。

她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样的感受,只觉得难以置信。

而她喑哑的嗓音,在柔和的语调下听久了,也生出种别致的味道。陆云歌惊异地发现,原来韩老师正常时台风如此正,端庄娴雅,知性从容,她都快被迷住了。

她是不想相信的,这过于残酷的往事,但八音盒里《今宵多珍重》的旋律在她脑海深处无可抑制地一遍遍地回旋,所有的蛛丝马迹一点点连了起来。

韩逸云秀色可餐,讲课生动,忽略掉她有些喑哑的嗓音,课堂的现场体验几乎无可挑剔。

陆百川为什么不脱离黑社会,不当出租车司机,也不愿打工,偏要做混混,为什么?——为了她惨死的母亲,陆百川卧底在黑社会寻找仇人石佛,搜集证据复仇。

陆云歌坐在阶梯大教室的后排,远远地看着讲台上挥洒自如的韩逸云,只见她一把黑缎般的头发用一块手帕闲闲束在脑后,乌云般倾覆在背上,随着身体和手势的动作,黑亮发丝轻轻摆动。她的容貌同三年前比起来没有什么变化,唇上那一抹橘色唇膏衬得她粉白脸孔越发明艳。

陆百川是出了名的老油子、老滑头,江楚桓年纪轻轻,陆百川却甘愿做他下线,听他使唤,为什么?——因为他们在同一天失去亲人,陆百川相信江楚桓一定会竭尽全力将恶人绳之于法。

张小北拿叉子切了块提拉米苏放进嘴里,边嚼边道:“再具体的,你只能去问韩逸云了。”

所以江楚桓在夜总会救她时并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他们在很多年前就见过很多次,只是那时她太小,什么都不记得。而在陆百川死后,江楚桓主动要照顾她,因为他们之间的羁绊,比她一度以为的要深得多。

陆云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第一次见她在书房摆弄八音盒时江楚桓如此沉默,他们一起听过那么多次八音盒放的《今宵多珍重》,她做梦也想不到,早在二十年前,漆黑的充斥着血腥味的房间,她被少年的江楚桓抱在怀里,听的也是这首曲子,在那天,他们都失去了母亲。

张小北抓抓头,回忆了片刻道:“好像没查到什么关键,她回来很不高兴,说公安的嘴太硬了,什么都不告诉她,但你想啊,人家如此守口如瓶,不也从侧面说明这其中确有事情。”

陆云歌呆坐了很长时间,只觉得陈旧的时光复活过来,在她身边穿梭呼啸,为什么现在所有的搜查都是江楚桓在做,江楚桓的父亲江建军呢?

“小北姐姐,”陆云歌看张小北开始带着话题跑偏,赶紧回到正轨问,“韩逸云她自己去查,查到什么了么?”

她向陈德满提出了疑问,陈德满点燃烟,看着窗外升起的星辰,低声道:“江队他,很不容易。”

张小北深深点头,竖起大拇指道:“推断得很准确。陆云歌啊,我看你也蛮适合当警察的,不过太瘦了点,打架不行,只能做做内勤。”

家里发生大变故后,江建军整个人都变了,他变得消沉寡言,每天上班下班,回到家也默然无语。江楚桓也变了,三天后他开口说了第一句话,问江建军:“你当警察为什么要结婚?你不知道可能会害死妈妈吗?”

突然灵光一现,她抬起头盯着张小北,吐出一个名字:“韩逸云。”

江建军无言以对,父子二人从此不再交流,江建军每个月把生活费放在客厅桌上,江楚桓自己拿了用,两个人生活在一个屋子里,却跟陌生人一样。

“有人也来问过你?她关心江楚桓,甚至专门去调查,说明她对江楚桓的感情不一般,那这个人是……”陆云歌看着桌面,一边紧握蜂蜜柚子茶的杯身一边分析情况。

除了吃饭和买文具必要的花销,江楚桓将生活费存下来,每个寒暑假都去武当山学功夫。江楚桓家里的事,传到了学校,有嘴贱的学生挑事,江楚桓抄起凳子就砸,被砸的小孩头上缝了五针,老师们都同情江楚桓的不幸,再加上他是好学生很是维护,但从这以后,一年一年,江楚桓性子就野了。

张小北看着服务员离去,不露声色地四方打量了下,压低声音对陆云歌说:“不过关于江楚桓这辈子保持单身的事,在你之前,有人也问过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人就自己去查了。”

到初中时,打架斗殴几乎是家常便饭,他跟着外面的流氓打群架,把别人的一条腿生生踢成粉碎性骨折,被抓进公安局拘留时,江建军拿起桌上的茶缸就冲他砸去,他望着他爸爸冷冷道:“现在这么狠,我妈被人弄死了,你怎么不狠呢?”

服务员放下蛋糕离开了。

江建军把他拖到走廊上往死里打。

服务员端来一块提拉米苏蛋糕,张小北有礼貌地对服务员道:“谢谢,我们东西上齐了,这边不用管了,有事再麻烦你。”

江楚桓被他爸爸打得满脸是血,躺在地上,最后江建军队里的陈德满还有几个小伙子,使出吃奶的劲儿才把他们队长拖开。

陆云歌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咬住吸管吸了一口面前的蜂蜜柚子茶。

江建军就是在那天气狠了后,才发觉肝不对劲的,晚上一宿宿作痛,痛得受不了,第二天他独自去医院检查,医生郑重告诉他,是肝癌晚期。

“江楚桓爱不爱你这事儿,我想除了江楚桓本人,谁也无法替他答复。”张小北嘿嘿笑着说。

江建军拒绝了医院的住院安排,给局里打了辞职报告,辞职后,拿着手上的存款和高利贷借的钱开始炒股,人说炒股十炒九赔,江建军偏偏是聪明的那个,他口袋里装着药瓶,每天坐在大户室炒股,两个月后,资产翻了五倍,有了第一桶金,江建军又开始研究期货,他期货断断续续炒了八个月,终于在死前赚了一大笔钱。

陆云歌坐在张小北面前吐露出心底的困惑时,张小北并不是很吃惊。

江楚桓见到江建军的那日,他已是弥留之际,他把银行卡放到江楚桓手上,卡的背面写着密码。江楚桓望着他只剩一口气的父亲,泪盈于睫,说不出话。

他有什么难言之隐?她实在想不明白,直到感觉再这么瞎想整个人要疯掉,她想到了张小北,张小北认识江楚桓的时间比她长,了解比她深,也许能回答她的疑问。

江建军把他招到身边,吃力地说:“你恨我,我明白,但你要知道,我不是为了自己。”说完一阵急促而沉重的喘息。

他说,卧底结束,这辈子也是单身,为什么?

江楚桓含着泪,轻抚他父亲消瘦的身躯,医护人员跑进来,给呼吸不畅的江建军戴上氧气罩。

如果他爱她,关于陆依依的误会为什么不解释?为什么不许她等他?

江建军牢牢抓着江楚桓的手,在戴上氧气罩前艰难地吐字:“江楚桓,要走正路。”

江楚桓到底爱不爱她?如果他不爱她,他为什么要吻她?为什么要偷偷看她?

这是江建军留给江楚桓的最后一句话。

一个似是而非的吻,一句毋庸置疑的“别等我”,一个若有还无的注视。这三样令陆云歌魔怔住,回学校后,魂不附体。

江建军去世后,江楚桓把自己关在家中一个礼拜,狐朋狗友来砸门都不开,他独自待了很久才想明白,江建军不去找石佛,并不是本身胆小懦弱,而是因为他,江建军因为他这个儿子的安危变得胆小懦弱,他是他失去妻子后最后的牵挂。

外面“嘀嘀叭叭”地一阵响,是张小北在催促登车,说话声音停止,脚步声远去。陆云歌晕晕乎乎地从房里跑出来,捏着的双手里全是汗,遵照安排她上了小北的车,上车前她忍不住回头看向后面的车,正对上江楚桓透过挡风玻璃看向她的目光,眼神交汇在一起不过一秒,江楚桓已淡淡移开了目光。

男儿有泪不轻弹,江楚桓从小到大没哭过,却在那个星期躲在家里哭得像个傻×。他还能怎么办,除了遵照他父亲最后的嘱咐走正路,他还想做什么,他是没有任何牵挂的人,父亲做不了的事就由他来做吧,石佛,有一天,我一定要亲手抓住你。

“说不说有什么区别,卧底结束,我这辈子也是单身,误会也好,让云歌早点死心,不要耽误她。”

陆云歌红着眼圈,手中拽着擦过眼泪的纸巾,哽咽道:“楚桓哥,后来确实走了正路,没有辜负他爸爸的期望。”

“你还真沉得住气,等你卧底完了,还是跟她说清楚吧,我可不想陆云歌恨我一辈子。”

陈德满弹了一指头烟灰感慨:“是啊,这小子打他爸去世后就很争气,初三断绝了跟校外混混的来往,他跟江队一样,脑子好,稍微认真学一下就以初中第一的成绩上了重高,重高住读三年,高考又是全省前几名,这样的成绩完全可以去最好的大学选热门的专业,他还是去了中国人民公安大学。”

“没说。”

“他去公大报到时,是我开车送他去的火车站。江楚桓也没什么行李,就是随身一个包,去的路上我问他,他眼里的优秀警察是什么样的?你猜这小子怎么答?”陈德满回忆过往有了笑容。

“你跟她说了吧?你拿我作掩护的事儿。”

“楚桓哥怎么说的?”陆云歌伸长脖子问。

“打报告给你加钱,上级如果不批,这笔钱我出。”江楚桓淡淡道。

“他说,不怕牺牲,没有弱点。我当时就说你这要求太高了,人就是人,是人就多少会有弱点,这无法避免的。他说不是,如果你减少跟世界深入的交集,不给自己任何的牵挂,你就能减少弱点。我问他,这样的活法又有什么意思?他的回答我记得很清楚。”

“江楚桓啊,你把我带出来当幌子,跟陆云歌私底下待了一夜,说吧,怎么报答我。”是陆依依的声音。

陈德满按灭了烟头,望着陆云歌道:“他说这是他的选择,他愿意牺牲掉人世中的一部分乐趣,来成为一个不怕牺牲,没有弱点的警察,因为只有这样的警察,在面对石佛这种丧心病狂的犯罪分子时才能豁得出去,即使玉石俱焚也毫不犹豫。”

陆云歌在书桌上稍一搜寻便找到了陆百川看过的《海子诗集》,她将书装进包里,正准备走,听到窗下传来低低的话语。

陈德满走到门口,关上头顶的白炽灯,她跟他出了门,知道这段对话要结束了。

“对的。”洛桑笑着点头,陆云歌返身进了后面的房间。

他们寥落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陈德满一边下楼一边说:“这就是江楚桓的过去,他保持独身的原因,你明白了吗?”

“当然可以的,我去给你拿。”洛桑正要进去,来了客人要买东西,陆云歌见状主动道:“爷爷您先招呼客人,我去拿吧,还是在书桌上吗?”

感应灯暗淡的光线打到她脸上,她听到自己清楚的声音:“明白了。”

陆云歌含着泪点点头,犹豫了一下说:“洛桑爷爷,我有一个请求,不知您能否允许,我父亲看过的那本《海子诗集》,可以送给我吗?”

走出老公安局的大门,陈德满让她去他女儿家里住,陆云歌拒绝了邀请,告别陈德满后,她在陌生的宜市胡乱地走动,经过一家小客栈时,进去登记住下。

洛桑大爷拍着她的脑瓜慈祥道:“陆云歌啊,你阿爸去世后,你也没亲人了,你要是不嫌弃,洛桑爷爷就是你的亲人,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爷爷。”

陆云歌在宜市待了十日,每天不是在街上闲逛,就是坐公交绕城跑,她观察着这个陌生的城市却又觉得有一丝久远的亲切。

陆云歌情绪低落地跟洛桑顿珠告别。

她独自去了江楚桓的老家,她看着楼下支起的书摊,想象这是她父母当年的小炒摊,又去了江楚桓念过的初中,想象当初打架斗殴的混混少年,最后去了江楚桓念过的高中,想象江父去世后,他又变成了好学生,应该就是那种老师最喜欢的聪明学生,有一副好相貌,情书收得也不少的帅哥学霸。

张小北在后面叫她:“陆云歌,十分钟啊,门口集合上路。”

她明白了这段深藏的少年往事,明白了江楚桓一意独身的缘由,如果江楚桓要做没有弱点,没有牵挂的警察,尊重他的选择,不让自己成为他的弱点、牵挂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陆云歌听着张小北的话,一张脸阴得要滴下水来。待车快到洛桑大爷的小卖部时,陆云歌远远地就看到一个黑丝短裙的熟悉身影,她看着只觉得恶心,等车一停,拉开门就冲进小卖部里,对陆依依的身影敬而远之。

她在陌生的宜市游荡,在街头,在车上,在江边,在清晨,在午后,在夜晚,在下雨天,在晴朗时,在起风日,她戴着耳机,手机里反复循环着五月天的《温柔》。

陆云歌一张脸阴沉沉的,张小北觑着她的神色揶揄江楚桓:“看来你也不是那么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啊。不过总有人稀罕你,你带来的那位,看到我们回去没见到你人,大吵大闹了半天,你说你车胎破又不是我们扎的,一点道理都不讲,比起姐姐,陆云歌小妹妹好多了。”

那句歌词,一遍遍地听,一遍遍地哭:“没有关系你的世界就让你拥有,不打扰是我的温柔,就让你自由,这是我的温柔,我给你自由,我给你自由,给你全部全部全部自由。”

返程的一路上陆云歌心里就跟堵了块大石头似的,然而张小北还不知死活地凑过来问她:“见到江楚桓高不高兴?”

从前她不懂,放弃原来这么痛,越想越不舍得,越不舍得越痛,心口痛得换不过气来,好像快要死掉的痛,她咬着牙,一天天熬过去,每天都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陆云歌听过很多故事,也写过一些故事,但都没有下面她将知道的故事这般,埋伏在宿命的掌心,翻覆轮回,不可思议。

第十一天,她在客栈的床上醒来,心口处缺了一块,但如跗骨之蛆的疼痛却消失了,她走到洗面台前洗漱,用手机外放《温柔》,一首歌听完,她没有流泪,她含着牙刷,看着镜中粗粝麻木的自己,知道心里的那道坎过去了,她匆匆洗了脸,收拾好包退了房,踏上回北京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