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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前世

昨天阿宛不是还在棺木里躺着么?今天沐远娶的又是哪个阿宛?

我心里凉飕飕的。

目光触及红盖头下的新娘子,我还未看清样貌,就被吓得尖叫出声。新娘子面容腐烂,明显就是死了好些日子的人。

我上前三步,蹲下身子,头抬到一半时,沐远蓦然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大笑,“阿宛阿宛,我终于娶到你了。”

我脚一软,整个人跌坐在地砖上,嘴唇抖得比喜娘还要厉害。

我想要凑前去瞧一瞧新娘子的样貌,反正没人瞧得见我,我只需要弯下腰来,抬头一望,就能瞧见红盖头下的新娘子。

“啊……”我再次尖叫出声,手臀并用往后移动。

这下,我总算瞧出了不对劲的地方来了。我琢磨了下,估摸这新娘子定是不愿嫁给沐远的,所以沐远就让人迷晕了新娘子,为此新娘子才会一动也不动地完成拜堂。

就在此时,桃枝的声音蓦然响起,“郡主郡主,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从头到尾,新娘子动也没有动过。

我睁开眼,喘气不止。

在最后的夫妻相拜时,沐远搂住新娘子,隔着厚厚的红盖头与新娘子耳鬓厮磨了一番。

桃枝给我倒了杯温茶,“郡主喝杯茶镇镇惊吧。”她扶了我起来,往我背后塞了个软枕。我的手心触摸到温暖的瓷杯时,心中方是安定了不少。

新娘子软弱无骨,整个人都靠在新郎沐远的身上。喜娘高喊着一拜天地,沐远就抱着新娘子微微地对外面的天地点了下头。二拜高堂时,亦是如此。

桃枝给我擦着额上的冷汗,声音极轻,“郡主昨夜定是被吓坏了,也许该请人回来为郡主定惊。”

我陡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喘够气后,瞅了眼外面,天色逐渐泛白,快要天亮了。我对桃枝摇摇头,“不必,只是梦靥罢了,莫要惊动爹娘。并不是那场梦。”

沐远笑容可掬,我见这回沐远正常了,心中也不害怕便跟着一起进了喜堂。喜堂里空无一人,只有刚刚我见到的那几个强颜欢笑的丫环。

桃枝应了声“是”。

我蹙着眉头,觉得这新娘子也不大对劲,看起来身子似乎特别虚弱,且这新娘看起来特爱香料,她的嫁衣也不知熏了多少种熏香,浓厚得让我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

我此刻也无了睡意,道:“备水罢,我要洗漱。”

喜娘像是背了一大团包住人的红布。

桃枝离开后,房里就剩我一人,熏炉里的安神香不知何时已经烧完了,我趿了鞋履走在妆台边,铜镜里的我脸色惨白。蓦地想起红盖头下的新娘子,我心中又是一阵冷寒,赶紧收回目光。

铜鼓唢呐再次吹响,鞭炮声也依次响起,新娘子一袭火红嫁衣,做工看得出有些赶,不过布料却是极好的。红盖头遮住了新娘子的面容,身上的嫁衣尺寸似乎大了些,本该露出新娘子纤纤玉手的却完全遮住了。

妆匣半开,我瞅了眼,红翡雕花簪斜卧在众簪之上。我本欲将这簪子摆好,手心触摸到簪子时,我怔了下。

喜娘抿紧唇瓣,这才弯身进轿背起了新娘子。

簪上有余温。

蓦地沐远身后的小厮给喜娘塞了几个金元宝,还附在喜娘耳边说了些话,我听不清,不过瞧那小厮的神色,八九不离十是在威胁这喜娘。

……

接下来该是喜娘背新娘子进门,可那喜娘却惨白着一张脸,即便唇上涂了口脂,可依旧苍白且抖得越来越厉害了。她浑身都在颤抖,目光竟是连望也不敢望喜轿里的新娘子。

桃枝打了水进来,我洗漱过后,梨心替我梳妆。梨心见到妆台上三大盒发饰时,脸上的惊愕程度不亚于我昨天的。

我愈发觉得怪异,凑前去细细一瞧,沐远轻踢轿门,喜娘抖着唇说讨喜的话。

我笑道:“这些都是师父送我的。”

可这铜鼓唢呐一停,大红喜轿安静得像是在画里边似的,连带着周围的人群也是静悄悄的,他们的神色与方才我所见的丫环所差无几。

梨心结结巴巴地道:“这……这……也太……太夸张了吧。”

在我印象中,迎娶新娘是极其热闹的。从沐远所住的府邸看来,是个有钱人家的公子,按理而言,迎娶新娘自当是要一般普通人家的婚事要热闹得多。

桃枝道:“琳琅阁的饰品出了名的贵,这些发饰粗粗算来也要王爷半年的俸禄吧?沈公子才来建康数月,以前又是久居深山……”顿了下,桃枝闭上嘴。

忽有人喊道:“新娘子来了,新娘子来了,新郎官快去迎接。”

桃枝的言下之意我听得明白,其实我也疑惑沈珩究竟去哪儿来多这么银子,不过转眼一想,沈珩是高人,高人自然也有敛财的一套。

整体相貌在易风之上。

我道:“这些话可不能在师父面前说起。”说罢,我随意在里面挑了支海棠珠钗,对梨心道:“今日就戴这支吧。”

我愣住了。这是什么回事?昨夜他还扑在棺木上哭喊得撕心裂肺,一转眼就面带喜色地与人成亲了?唔,不过话说回来,此沐远倒是赏心悦目得多。

用过早膳,兄长身边的随从告诉我已是将我因受惊而卧病在床一事散布了出去,还道:“请郡主放心,这阵子太子殿下应该不会再来寻郡主麻烦了。”

沐远一身新郎服打扮,脸上笑得春风得意。

我微微颔首。

几个丫环穿过了我的身子,我停顿了下,又继续往前走。快要走出大门时,只听铜鼓唢呐鞭炮声齐响,震得我耳朵生疼。我捂着耳朵抬眼望去,心下一惊,越不想见谁就越能见谁。

沈珩过来我院子的时候,我正好在清点今早源源不断送来的压惊礼,基本上当朝权贵都送了过来。不过让我较为诧异的是,最先送过来的竟是雯阳公主。

我诧异得很,明明是喜事,可这些丫环神情脸色都有些不对劲,皆是强颜欢笑做出来的欣喜,且眉眼间尽是惶恐之色。

印象中,我与雯阳公主关系不冷不热的,倒也没想过她送礼会送得这么殷勤。

我走了一段路子,忽有三五个丫环向我走来。

我笑眯眯地道:“师父,你来啦。”

昨夜的沐远真真是吓得我双脚发软心里发颤,今夜我可是打心底不愿再见到他了。

沈珩的目光一如既往地先落在我的发髻上,这一回他眼神里多了几分惊喜和柔意,“阿宛果真与此珠钗相配极了,美人当如是。”

正所谓一回生两回熟,这一次我也没了上回的惊慌,微微沉吟片刻,便去寻出府的路。我深思熟虑过了,与其在府邸里乱走还不如直接出府,如此一来估摸也能避免再次见到那个疯狂的沐远公子。

我颇有自知之明,虽贵为郡主,但样貌也非倾国倾城,仅多算得上是清丽。而如今被一个相貌在上上等的人夸赞,我不禁有些羞赧。

我试探着伸出手去触摸丫环的胳膊,如同上回一般直接穿过了丫环的身体。

“师父过奖了。”

前半夜我睡得我极好,可到后半夜时我总觉得有道凄怆的声音在召唤着我,我猛地一睁眼,周围又是江南风格的布局,不过比之上回阴森森的一片缟素,这回则是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喜庆。

沈珩伸手轻轻地触碰了下我的头,抚过海棠珠钗时,他的眼神又柔上了几分,“不是过奖,无论阿宛生得如何,在为师眼中都是美人。”

临睡前,我想起在山洞里所作的噩梦,心中不禁有些害怕。我唤了桃枝在熏炉燃了安神香后,方是心安地睡下。

我笑道:“师父今个儿的嘴跟抹了蜜似的。”

我被这三个珐琅彩盒惊得连话都忘了问,直到我回到自个儿的院子后才想起我去沈珩那儿是有要事的。不过眼见天色已黑,遂也作罢。

沈珩轻笑道:“阿宛不知情人眼里出西施么?”

我赶紧道:“不,我喜欢的。多谢师父。”

“砰”一声,堆叠成山的礼盒坍了一角,各式各样的礼物洒了一地,桃枝和梨心连忙蹲下来捡起。梨心满脸通红,桃枝则是一脸苍白。

许是我久久不语,沈珩的额头上冒了些薄汗,看起来有些局促,他颇是温柔地道:“若是阿宛不喜欢也无关系,明日我再去其他店铺里买。”

也不知这俩丫环发生何事了,竟是一个脸红一个脸白的。我瞥了眼地上的礼物,见到一锦盒里的香料洒了出来,我道:“这盒香料我不要了,桃枝赏给你吧。”

我瞪大了眼睛,我还说太子大手笔,原来沈珩才是真真正正的大手笔呀……

“谢郡主赏赐。”桃枝道。

沈珩轻声道:“阿宛不是没什么特别喜欢的发簪么?我今日去琳琅阁里,掌柜说你这个年龄的姑娘家大多喜欢这样的,这些都是近几个月最好卖的。若是阿宛想要独一无二的,右手边的盒子里都是琳琅阁里的珍品。”

我又指了指另外一个湖绿色的锦盒,记得里面也是香料,“梨心,那盒香料也送你吧。你们俩退下吧,不用在这儿伺候了。”

“这……这是……”

桃枝和梨心离开后,我方是严肃地对沈珩道:“师父,虽是阿宛不晓得情之一字,但此话该用在何人身上也是知晓的。以后此话师父休要再说这些胡话了,若是被阿娘听到了,阿娘定会不喜欢的。”

我不知沈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也禁不住好奇心将三个珐琅彩盒都打了开来,这一看,我更是诧异了,里面竟都是些发簪发钗步摇,花样繁多,看得我眼花缭乱。

沈珩唇角边的笑意僵住,好一会才轻声道:“好。”

沈珩将盒子放在我身前的大理石桌上,他的脸上有着浅浅的笑意,但眨眼睛的频繁却显示了沈珩有些紧张,“你打开来看看。”

我想起昨晚没问出口的话,笑着道:“师父,你进府前同我阿爹说了什么话?”

我诧异地道:“师父你出去买东西了?”

沈珩淡道:“说你情路坎坷,夫家难觅。”

他手里抱了三个堆叠在一块的珐琅彩缠枝花卉盒。

我一怔,与阿娘的说辞一模一样,莫非阿娘当真没有在骗我?我细细地观察沈珩的神色,也不像是在骗我。我开始糊涂了。

沈珩是在傍晚时分才回府的,我惦记着了空大师的话,便一直在沈珩的园子里等着。是以沈珩一进园子,我便第一眼就瞧见了他。

装病的日子里,我过得甚是惬意。沈珩隔三差五就给我弹弹琴,易风果真没骗我,沈珩的琴技确确实实是在他之上,称余音袅袅绕梁不绝也不为过。

桃枝发呆了一下,才接过司马瑾瑜送我的红翡雕花簪,低垂着头,小声地应道:“是,郡主。”

在我听沈珩的琴音听得上瘾时,沈珩忽然不愿再弹了,只说要开始教我防身的拳脚功夫。

两人应了声“是”,我忽然叫住了桃枝,“把这发簪也放到我的妆匣里,搁在袖袋里怪重的。”

我一介女流,手无缚鸡之力,学起拳脚功夫来相当辛苦,我练了几日便有所松懈。我深深觉得沈珩很擅于攻心计,先是温柔地让我尝下甜头,在我沉醉时倏然松开,如今为了甜头鼓足了劲去学。

我道:“本郡主福大命大,你们俩也辛苦了,回去洗洗吧。”

知我者,师父也。

两人泪眼汪汪地看着我,“郡主,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沈珩这阵子最爱说的一句就是:“今日若能接得我半招,我便给你弹一曲。”

梨心和桃枝两人估摸也是在彻夜找我,她们俩衣衫凌乱,裙裾上都是泥泞的痕迹,青灰缎绣花鞋也是脏得看不出花样来。

许是我在武学方面天资过于愚钝,都七八日了,至今仍旧未能接得住沈珩的半招。我瞅着沈珩的五弦琴发呆,颇是幽怨地道:“师父,琴生尘了。”

想着不用见到司马瑾瑜,我当然是一万个愿意。

沈珩淡道:“无妨。”

阿爹并未多说什么,只有兄长对我说了句,“以后太子殿下若是邀你出去,你便装病吧。我明天便让人散布你受了惊吓大病不起的谣言。”

你无妨……我有妨呀……

我平安回府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 跟太子在相国寺里相处一夜的谣言不攻自破,阿爹和兄长很快也回府了,见到我安然无恙,皆是松了口气。

沈珩又道:“今日你若能接我半招,它就不会生尘了。”沈珩含笑看着我,“面对敌人时要心静,迅速看出对方的破绽并加以反击,昨天你后退的速度慢了,再快一些就能避开我那一招。”

刚从山里回来,又出去?莫非沈珩是要去秦楼楚馆里会老相好?我略微失望地叹了声。

我垂头丧气地道:“师父,防身的招数不少,你为何不给我一些暗器之类的防身物?”如此一来,随意甩个暗器也比真枪实战的拳脚功夫易得多。

“回郡主,沈公子出去了。”

沈珩叹道:“阿宛,你不可能每次遇到敌人时都恰恰好带了暗器,最可靠的还是自己,即便是再亲的人,也不可能随时随刻在你身边,总有疏于防范的一日。只有自己不可分割的身体以及经过训练的反应才是最为可靠的。”

离开大厅后,我随意拉了个下人便问:“我师父呢?”

我明白沈珩是为我好,我问道:“……今日也是老规矩?”

阿娘不是说过阿爹就因为沈珩当初说了同了空大师一模一样的话才会不惜重金费劲心思地把沈珩拉出深山么?

沈珩颔首。

阿娘一旦说谎就会出现这样的动作,我观察了数年绝对不会有错。只是阿娘为何要对我撒谎呢?我想起来了,我要知晓了空大师说了什么,问沈珩也是一样的。

沈珩向我攻来,我不知沈珩的武功有多么的高不可测,但目前看来,沈珩肯定不是使了全力,兴许连一半都不到。我急急往右边一闪,沈珩的掌风迎面扑来,快要拂到我脸上时,我忽然“哎呀”一声,紧蹙眉头,手捂紧小腹。

阿娘在撒谎。

掌风的攻势瞬间全无,沈珩慌张地靠近我,“阿宛,可是月事到了?”

我瞅了眼阿娘大袖下的两指捏住绣了金丝的袖边,心里顿时如明镜一般。

我险些就喷出一口血来,沈珩连这种事都知道这么清楚,这师父委实是太尽职了!不过我脸皮厚,为了琴曲可以不折手段。

阿娘神色不改,忽笑道:“说起这,我倒是想起来了。阿宛是女儿家,面皮薄,了空大师是出家人,让他对你说这些话实在不妥。当年呀,了空大师观你面相,说你情路坎坷,夫家难觅。阿娘怕你听了心里不舒服便让了空大师瞒下了。”

我出其不意地挥掌,直击沈珩的脖颈,指尖碰触到沈珩的体温时, 我笑得极其灿烂,“师父,我不仅于无形之中解了你的招数还反击了你一招,这么算来,你今日是不是该给阿宛弹两曲了?”

我咬咬唇,“了空大师说阿娘你让他向我隐瞒了一些话。”

沈珩怔楞地看着我,“没有不舒服?”

阿娘道:“的确说了些话。不过我也不大记得了。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

我眨眨眼,“师父可没说不许我用苦肉计。”

我好奇地问:“那了空大师是不是说了我什么?”

过了好一会,沈珩才长长地吁了口气,无奈地道:“下回可不许再这样了,苦肉计并非人人都有效。”

阿娘淡道:“你小时候身子不好,我跟你爹便请了了空大师过来为你念经祈福。”

我道:“我还可以用美人计。”

“阿娘,太子殿下和我去了相国寺听了空大师讲经。了空大师他小时候见过我的,对不对?”

沈珩却是严肃地道:“阿宛,若有一日遇到色与命的抉择,而你别无选择时,莫要为了保全贞洁而失去生命。”

我忽然想起了空大师的话。

我心中有些触动,沈珩是北朝人,按理而言,北朝人对女子的贞洁是极其在乎的,可如今沈珩却是说出了一番在北朝可以说是极其离经叛道的话来。

阿娘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但很快的她又敛去复杂神色,和蔼地道:“沈公子的救命之恩,我儿万万不能忘。你与沈公子是师徒,师徒二人单独相处一夜,也是无伤大雅的。”

“阿宛,什么都不重要,为师只要你活着。”

我颔首,“昨夜我险些遭遇不测,是师父及时出来救了我。因为雨太大了,所以师父就寻了个偏僻的山洞,我们俩在里面躲了一夜的雨。”

我笑道:“师父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了?阿宛才不会那么没用呢。”顿了下,我轻描淡写跳过此话题,“师父可不能赖掉阿宛的两首琴曲。”

阿娘松开我,“是沈公子救了你?”

沈珩这才恢复笑意,“自是不会。”

不过幸好周围的下人早已退下,就连沈珩也离开了。大厅里只有我和阿娘两人。我轻声道:“阿娘,师父救了我,我并无大碍。”

说罢,沈珩当真给我弹了两首琴曲,我听得如痴如醉,眼巴巴地看着沈珩,期待他再弹一曲,只不过沈珩素来是一言九鼎的,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

我一怔,从未见过温柔和蔼的阿娘会有这样的语气,而且还是这么大逆不道的话。若是被有心人听见了,这已是足以定罪了。

我方才能耍小聪明,这回可不能再用了。

蓦然,阿娘忽然恨恨地说道:“终有一日,我儿所受之苦定教司马家的人十倍奉还!”

此时,桃枝和梨心端了茶水和糕点进来,梨心道:“郡主学了一上午也累了,王妃让我备了郡主爱吃的糕点。”

只可惜阿娘不给我说话的机会,哭哭啼啼地道:“是阿娘不好,早知如此,昨天即便是诛九族我也不让你跟太子走……我儿呀,你受苦了……”

桃枝也笑着道:“还有沈公子喜欢的信阳毛尖。”

我想说,阿娘,其实我身子并无大碍,方才是你箍得我太紧……

她们将茶水和糕点放在树下的大理石桌上时,我闻到了淡淡的熏香,我道:“梨心,香料好用么?”

阿娘大惊失色,松开我上下打量了我好几眼,才又惨白着张脸继续抱住我,哭道:“我可怜的儿呀,养了这么久的身子,一夜就毁了。”

梨心颔首,“谢郡主赏赐,香料味道极好闻。”

我伸出手轻轻地拍了下阿娘的背,“阿娘,我……咳……咳咳咳咳咳咳……”

我闻了闻,“是青桂香?”

阿娘见我平安归来,泪珠啪嗒啪嗒地往下掉,也不顾王妃贤良淑德的仪容,直接扑到我身上,搂得我紧紧的,“儿呀儿……”

“是的,郡主。”

可偏偏谁也寻不着沈珩和我所待的山洞里。

我含笑望着桃枝,“你的呢?”

昨夜整座大山热闹得很。

桃枝答道:“回郡主,是百和香。”

我同沈珩回府后,才知我消失了一夜的事情竟是惊动了整个京城。太子的人冒雨彻夜搜山,三皇子的人亦是派了人出来,就连皇宫里的那位也以怜爱臣子为由,调动了建康城里的部分兵马。

我坐下来用了几样糕点,喝了半杯信阳毛尖,梨心忽道:“沈公子果真是神医,郡主从相国寺回来后的那几日气色极不好看,现在郡主的气色就好看多了。”

“这发髻不宜佩戴此簪。”沈珩轻描淡写地道。

我道:“最近没做噩梦,气色自然就好看得多。”自从那一晚梦见沐远娶了个死人后,这些日子基本上都是一梦到天明。

沈珩将红翡雕花簪递回给我,我疑惑地看着他。

沈珩放下茶杯,“是那个梦?”

我想了想,“没有特别喜欢的……”

我笑道:“不是,是另外一个。说来也怪,我梦了两回,里面都有个叫做沐远的男子。”

沈珩将花钿贴在我的鬓发上,打断了的话,“阿宛喜欢什么样的簪子?”

沈珩的神色瞬间就变了,“沐远?”

我颇是尴尬地道:“我……我……”本欲捏个措词出来的,但瞅着沈珩的眼睛,我一时半会也想不出什么好话来。

我打趣道:“师父你这表情好像你认得他似的。”

不曾料到沈珩竟然是将此事憋在心中数月之久……

沈珩腾地从大理石桌前站起,我微微一怔,“师父怎么了?莫非你真的认得他?”

我又是一愣,过了好久才想起沈珩曾经送过我桃木簪一事。我对这些并不在意,那天拜师回来后就将桃木簪随手一放,平日梳妆都是梨心和桃枝打理的,我自然也不放在心上。

沈珩道:“不,为师突然想起有件急事要办,这几日大概不能回来了。”

沈珩默默地道:“我只是在想为何阿宛不愿戴我送你的桃木簪。”

……

我一愣,“不是?”

沈珩离开后,我也有些乏了,便回园子里歇了会。正愁着要如何消遣装病的日子时,忽有小厮匆匆地进了我的院子,禀告道:“郡主,雯阳公主来了。”

“不。”

雯阳公主?我记起上回送压惊礼时,也是雯阳公主送得最为殷勤,此回竟然亲自屈尊过来,实在是让我受宠若惊。只不过我与雯阳公主关系不轻不重的,我有些摸不着雯阳公主究竟是来做什么。

我笑道:“原是如此,以前总见师父的目光频频掠过我的头顶,原以为是我的发髻凌乱了,没想到却是师父在观察我佩戴的发饰。”

话说回来,雯阳公主与司马瑾瑜乃是同胞兄妹,兄长脾性如此,估摸妹妹的也差不多。

我陡然想起每一回沈珩见到我时,目光总是先落在我的头顶,继而才是我的脸上。

“哎呀,郡主,你还在装病呢,这脸色太健康了。”梨心急急忙忙地寻来脂粉,准备往我脸上扑时,雯阳公主的声音已是传了进来,“你们郡主在哪里?”

沈珩淡笑道:“我与阿宛相处数月有余,期间阿宛并不曾佩戴过翡翠类的簪子,而此簪雕工精细,红翡水头极足,定是价值不菲。素闻南朝太子极爱翡翠,想必此簪也该是太子所赠。”

这声音听起来倒像是来兴师问罪的。

我心安了,感慨道:“师父真是神通广大,只需一眼就知道是太子送我的。”

桃枝的声音响起:“回公主,郡主方才在午睡,得知公主殿下您来了,恐在公主殿下面前失仪,如今在梳妆换衣。”

沈珩道:“只是普通的簪子。”

“也罢,体谅你们郡主体弱,本宫亲自前去卧房里探望。带路吧。”

我忐忑地点头,问出我心中的不安。

我瞅了眼梨心,“不必扑粉了,我就这样出去。”雯阳公主来得这么急,铁定没这么好心的。听她刚才的话,估摸是冲着我的闺房来的。只不过我闺房里又有什么东西值得雯阳公主劳师动众?

沈珩与我的目光对上,他问:“这簪子是太子送的?”

梨心搀扶着我出了去,走没几步路就遇见步伐匆匆的雯阳公主。我轻咳一声,施礼道:“平月见过公主。”

莫非沈珩当真是神通广大到了此般地步?簪子一出就知晓是司马瑾瑜送我的?我心中万分忐忑,以为这簪子又是司马瑾瑜布的什么局。

雯阳公主淡淡地道:“你有病在身就无需多礼了,”顿了下,她细细地瞅着我,又道:“看来这些日子你的身子养得不错,脸色比我的还要好。”

我愣了下才醒悟过来,把收在衣襟里的花钿和司马瑾瑜送我的红翡雕花簪交到沈珩的手中。沈珩久久没有动作,我扭头一瞧,发现他死盯着红翡雕花簪。

我干巴巴地笑了声,道:“上回公主送的压惊礼极好,平月在此谢过公主。”

我刚想去摸时,沈珩又伸出手。

雯阳公主挑眉,“是么?”

“应该不难,我试一试。”沈珩接过我手中固定头发的发簪,修长的五指穿插过我的发间,像是有只蝴蝶在我头顶翩翩起舞一般。头皮忽然一紧,木簪擦着头皮而过,头顶沉沉,估摸着发髻已是梳好了。

我心中咯噔一跳,果然是来找碴的,这对兄妹就是看不得我好过!

我惊诧地道:“师父,你连这个也会?”

我继续干巴巴地道:“是呀,当真是极好……”让我想想,雯阳公主究竟是送了什么?求救的目光飘向了急急地跟过来的桃枝,桃枝在雯阳公主身后指了指自己的头顶,我松了口气,笑道:“簪子价值不菲,公主破费了。”

我轻叹了一声,蓦地有只手伸了过来,“我来。”

桃枝一脸沮丧。

我挽了数回,结果都是松松垮垮地垂下来。

雯阳公主脸色微沉,眯着眼睛,“是么?”

沈珩离开后,我以手为梳,梳顺了头发后,准备随意挽个发髻。昨天湿了身子后,我烘衣服时也顺便拆了发髻,好让头发干得快些。为此我现在就是一副披头散发的模样,不过挽发于我而言有些难度。平日里衣食住行都是桃枝和梨心一手打理的,今日离开了她们俩,委实不习惯。

我再望了眼桃枝的头顶,乌黑黑的,除了簪子什么都没有。我找不着头绪,只好道:“最近病久了,脑子也不好使了。”

沈珩摇摇头,“我去外面打些水回来。”

雯阳公主凉凉地道:“有皇兄的红翡雕花簪在,本宫即便送你簪子,你也未必能记得。”

未料沈珩却是一副黯然失色的模样,我眨巴着眼睛,问道:“师父,你看起来似乎有些不高兴?”而且……好像还有些沮丧?沮丧什么?

我就知道那根簪子一收,就少不了麻烦事。现在雯阳公主就是为红翡雕花簪来的,我赔笑道:“哪里会。”

我兴冲冲地望向沈珩。

“噢?看来皇兄真的把那簪子送你了?”

我伸了个懒腰,目光不经意间瞥向了外边,“咦,雨停了。师父,我们可以回去了。”

我心里那个憋屈呀,这司马家的人就是狡猾,雯阳公主就是来套我话的。到这个地步,我也只能承认了,“是太子殿下赏平月的。”

对于沈珩的反应我亦是有些不解,去便去了,何必跟我这个同道中人解释这么多,我坐了起来,笑哈哈地拍了拍沈珩的肩膀,“师父,不必多说。阿宛明白的。”顿了顿,我又同沈珩分享我的经验,“不过这些习惯可千千万万不能在阿爹面前做出来,阿爹的眼睛精着呢,要是知晓了说不定会扣你月银!”

忽然刮起了一阵风,树上掉下了不少泛黄的叶子,我道:“快入秋了,天凉,公主殿下,我们进屋里去吧。”

脸颊上的手指一僵,沈珩急急道:“阿宛,你听我说,莫要误会。我……”

雯阳公主没有拒绝,微微地颔首。

我得出结论,道:“师父,这些日子你肯定常常去秦楼楚馆里!”

我心中这下跟明镜似的,雯阳公主是为了确认红翡雕花簪是否在我这儿才过来的。

我心下一怔,咦?莫非师父这是在调戏我?

刚刚坐下,雯阳公主忽然变得和气起来,脸上也是和蔼的笑容,“皇兄待你倒是不错,我和荣华央求了他数回,皇兄也不肯。看来皇兄对你果真不一般,兴许迟些日子就会求父皇赐婚,到时候我也得喊你一声皇嫂。”

印象中阿爹也罢,阿娘也罢,兄长也罢,都不曾做过这样的举措。我记得会做这样动作的人,只有在秦楼楚馆里调戏姑娘的公子哥儿们。

雯阳公主说话绵里藏针的,听得我甚是不适。

只不过这动作似乎有些不大对劲……

她又说道:“说起这红翡簪子,它可不一般,除去价值不菲之外,还是皇兄亲自画图命人打造的,这里头含了不少皇兄的心思。倒也不妨跟你说,这红翡簪子跟我的祖奶奶也有些渊源。”

“阿宛,醒了?”他唇边的温柔笑意泛开,手自然而然地抚过我垂下来的鬓发,顺着来到我的脸颊,指腹摩挲着我的肌肤。沈珩的手指暖暖的,摸得我很舒服。

“祖奶奶?”

不过我如今已是将沈珩当作我的师父,打心底认可他的位置,所以也不觉有何不妥。我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时,沈珩的眼睛亦缓缓地睁了开来。

雯阳公主道:“我祖奶奶的封号是宁安,宁安公主,我母后常说,祖奶奶年轻时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雯阳公主盯着我,“你知道么?”

我努力地回想了下昨夜发生的事情,这才忆起昨夜我做了噩梦,接着扑到了沈珩的怀里,后来也不知怎么着的就睡着了。于是乎便有了此般暧昧的姿势。

这是多少代的事,我怎么可能会晓得?我摇摇头。

次日我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光滑的胸膛。我怔了怔,抬眼望去,却是沈珩的睡颜,安静祥和,嘴唇弯着一个弧度,像是做了什么美梦似的。

雯阳公主似乎不信我,盯了我许久,我也由着她盯。过了好一会,她才道:“不知道,那就记着。我祖奶奶宁安公主是大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