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一件黑色的小礼服质料奇特由一朵朵半开的矢车菊花瓣勾连而成中间空隙处一点一点露着的皮肤处处是让人的眼睛目不暇接简直不知道落到哪里才好。
声音如此熟悉我愕然抬头站在身边的竟是彭维维。
我怔怔望着她酒红色的指甲和嘴唇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被赢钱的兴奋刺激着我对自己信心大增卷起袖子玩得十分投入。正把筹码推过去一部分特酷地喊一声:双。身后有人冷冷接一句:我押单。
从她那儿搬出去之后我还一直期望着等哪天她气消了再找个机会和她道歉。我放不下彼此五六年的交情。
庄家神色如常冷静双眼却分明微露惊讶之色连孙嘉遇都提起兴致甚至破了五百美金输净离场的规矩又换了一把筹码交给我。
但眼前的维维实在陌生那手挟香烟的姿态已经完全带上了风尘之气我几乎认不出她了。
谁知那天的运气竟出奇地好如有神助连赢数把不一会儿我的面前就堆起一堆筹码。
此刻她居高临下地斜睨着我:好长时间不见了老同学看样子你过得挺滋润。
方才喝下的酒精这时候开始彻底挥发孙嘉遇怂恿我试试轮盘赌我酒壮人胆真的坐上去捡了最简单的红黑单双来玩。
我感觉莫名的压力随即转身寻找孙嘉遇想从他身上借一点倚靠却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时间已近十点卡奇诺里热闹依旧一层大厅里人声鼎沸。
不用找了。她似看透我的心思淡淡地说他在楼上包间里一时半会儿顾不上你。
我捧着滚烫的脸颊没有说话亦为自己的勇气吃惊。
我镇定下来望着她的眼睛回答:想不到在这儿碰到你你也挺好的吧?
没有。窗玻璃镜子一样映出他的脸那是清晰的微笑就吓我一跳平常看你墨墨叽叽的想不到还有这血。
挺好谢谢。她微微笑细长的烟卷贴着她丰润的随着说话的频率上下移动他们男的在楼上说话我们来玩一局好吧。
坐进车里我醒过味儿来心虚地问:是不是我做错事儿了?
她的口气没有任何波澜抹得无暇的脸上也没有任何异样的表情就像以前对我说:赵玫我们出去吃饭吧。
酒至半酣遗下满桌狼藉二十多人呼啸一声直接杀去了卡奇诺。
我仰起脸看看二楼的走廊那些雕花的原木包间门都紧紧闭着心中便有些不安硬着头皮问:玩什么?
我酒量其实甚浅一杯酒下去就头晕得厉害但今天是他的生日我不想扫兴坚决地摇摇头。
你不是在玩单双吗?那就还是单双好了不过我喜欢一把赌输赢不喜欢一点点儿磨叽。她随手把一摞筹码撒过去:我押单赵玫你还是双?
孙嘉遇脸上没什么表情却在桌子下面把手按在我的膝盖上低声问:你没事吧?要不咱们先回去?
双。我咬牙把筹码追加一倍。
噗嗤一声有人打破沉寂笑出来:哎哟小孙真看不出来你这小女朋友挺豪横的行厉害!他翘起大拇哥得咱也别难为人小姑娘来吧哥几个自己喝!
我押的可是全部。她圆圆的眼睛眯起来仿佛带着不屑你手软了?
我赌气推开他抢着把大半杯威士忌一口气喝下去再将酒杯重重墩在桌子上:还有没有?我陪着!
被她的目光刺激到血液里的酒精扑一声似被点燃我刚要回敬两句有人从身后搂住我的腰把我眼前所有的筹码都推了出去。
他有些尴尬伸手按住杯口:别胡来这儿没你什么事儿!
全部。他说。
满桌喧哗顿时安静下来象电影中的定格镜头众人的眼光包括孙嘉遇都落在我身上。
是孙嘉遇回来了。
那帮人还是不肯放过他我看他脸色已经发白连眼圈都红了依旧死命撑着来者不拒忍不住一脸愠怒夺过酒杯:不就因为他天天呆在家里吗?这酒我喝行不行?
我吊在半空的心脏瞬间落回原处。
孙嘉遇啼笑皆非抱拳说:哥哥哥哥哎求你了您这是帮我呢还是毁我呢?
彭维维看着他软软地笑了笑得意味深长:你确定?不怕一把输个干净?
邱伟最后看不过去上前解围得了吧你们别口是心非了你们那点儿小心眼儿谁不知道?有他在小姑娘的眼睛都粘他身上了还有你们什么戏?
维维我输得起。孙嘉遇的回答也干脆。同时向庄家做个手势表示下注完毕。
众人大哗纷纷上来灌他喝酒。他自觉理亏也不推辞一杯接一杯很快进入临界状态。
两人的表情都很平静我却分明感觉到平静下的暗潮汹涌。从孙嘉遇现身她就再没有看过我一眼。
他被骂得几乎钻到桌子下面去连连告饶:兄弟这不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吗?
轮盘开始飞速转动上面的数字变得一片模糊。
你小子太过分了自己上岸就不管兄弟们死活。
我盯着它不知为什么手心竟然微微出汗。
饭桌上他显然变成攻击的目标人人都责备他重色轻友。
轮盘最终缓缓停下落在红色区域单。
过几天就是孙嘉遇的二十九岁生日外面大队人马要在奥德萨饭店给他做寿他带我一起出去吃饭。
很不幸单数胜我们输了。
哼还不是你教出来的这会儿心里不定多乐呢装什么纯情?忘了您老人家英勇神武鸟生鱼汤比韦小宝韦爵爷还生猛的时候了?我嗤之以鼻。
对不住两位!我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只好笑纳了。彭维维摆摆手立刻有人上来帮她收拾筹码。
他直叹气:你学坏了小妞儿以前多淳朴一姑娘!
不客气这么漂亮的美女输你我巴不得呢我乐意。孙嘉遇笑容轻佻。
我不理他索再多摸两下一边吃吃笑。
哎哟那就谢谢了!她纤长的手指捏起几枚筹码作为彩头扔给庄家孙先生将来有求到我的地方可千万甭客气。
他被摸得上火低头作势要咬我:一边儿老实呆着去别趁机占我便宜。
一定。
这么回事呀那就算了。我把手伸进他的毛衣领口仔仔细细摸着他的胸口和锁骨妮娜说你瘦了我怎么不觉得呢?难道是因为天天在一起?
得祝两位吃好玩好咱们后会有期拜拜。
我刚来乌克兰的时候是老钱最倒霉的时候。他辞了公职跟人来淘金做了两单进口就赔了两单把亲戚朋友凑起来的本儿赔得精光赔得他几乎上吊。那时候我俄文不行急需一个帮手就找到他这么着才凑到了一块儿。
她起身扬长而去步履袅娜。两个年轻男孩跟在她身后捧着筹码亦步亦趋。
哎那你们为什么凑一块儿的?
目送彭维维走远我松口气问孙嘉遇:你刚才干什么去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他笑了笑转身凝视着前方明显迟疑半天才慢吞吞地开口:不是我不信他而是他做过几件事儿让人不敢信他。不然我傻呀你以为我不愿意做甩手掌柜?
太晚了我们回家。他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望着她的背影眼神很奇怪似充满痛惜让我心里酸溜溜地满不是滋味。
胡说我是心疼你。
我们到家不久邱伟和老钱就前后脚陆续回来。
他刷的扭过头飞快地扫我一眼:口口声声老钱你得他什么好处了?
今晚的一幕他们也看到了老钱坐下便开始发表评论做出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你们说那彭维维原来多可人意多讨喜的一个姑娘怎么变成现在这德行了?
还是不懂。我摇头为什么老钱不行?你们不是合作伙伴吗?你不信他为什么还和他混在一块儿?
孙嘉遇扶着额头不肯出声嘴角微微下撇神情说不出的疲惫。
他被我烦得不行三言两语妄图蒙混过关:清关这生意有三条线是命根子一是海关二是运输三是那什么那个嗨说了你也不懂反正就是吧把这三条线交出去就等于把生意和盘送给别人明白了吗?
老钱也没个眼力价儿依旧在啰嗦:她到底是攀上谁了成那样?
我就是不懂才问你到底为什么嘛?我并不生气依然低声下气地询问。
邱伟低声嘟囔两句:我可不觉得她混得怎么着了。有人说经常看到她在卡奇诺里喝得烂醉人都认不清。
说你懂个屁你就是懂个屁!妮娜不在他说话也就不再顾忌能让他做我早让他做了还用等到今天?
孙嘉遇起身还是不说话一声不响往楼上走。
路上我依然纠缠刚才的话题:你和老钱合作那么些年干嘛不让他多干点儿?
哎我说小孙老钱叫住他那帮人今晚找你谈什么呢?
送妮娜回到郊外的别墅又留下几箱食品和水果孙嘉遇载着我回城。
孙嘉遇站住脚这回开口了说得很轻巧:合作。
妮娜无奈地对我笑我吐吐舌头冲着他的背影凌空做了几下扇耳光的动作。
什么?老钱和邱伟都立了起来象受到极大的惊吓。
他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却不好朝着妮娜去只能教育我:你懂什么?大人说话甭多嘴!
我本来跟在孙嘉遇身后被这两人的态度惊到差点儿失手把外套扔了。
妮娜表示赞成:玫说得对。
我拒了。孙嘉遇又跟一句。
我插嘴:你事事都要亲自动手谁都不放心不累才怪。为什么不找人帮你?
老钱吐出一口长气:你说话甭大喘气儿行吗?吓我一跟头。跟他们合作?那不找死呢吗?
孙嘉遇显然不习惯这样的温存又不好做得太明显略微侧身他解释:马上要到春夏换季的时候了水路进口的货物上得太集中。
邱伟却说:拒了也惹麻烦吧?
但妮娜还是看见了不过没有揭穿我。她轻轻他的鬓角心疼地说:孩子你瘦多了是不是太累了?
他们这是在说什么呢?我转着眼珠看孙嘉遇联想到赌场里彭维维的言辞那点儿不安再次袭上心头。
当着妮娜他不好意思出声只把脸皱成一团。
孙嘉遇已经注意到我:赵玫回房换衣服去。
我最讨厌他用这种口气羞辱我趁妮娜不注意在他手臂上狠拧一把。
我明白他这是嫌我碍事想让我回避。我一扭身带着积攒一晚的钻心委屈三步并做两步跑进卧室关上门直接扑到。
嗯这话说得真有气质!我一时没有咂摸出其中真实的含意正琢磨着他又说:你那点儿脑容量别想了想也想不明白代沟知道吧?
听到他开门进来的声音我把头转到里侧半张脸都埋进枕头里。枕头已经湿了大半潮渌渌地贴在脸上极不舒服。
他笑笑:有信仰的人会对世界生出敬畏之心我不需要。
赵玫。他摸我的头发。
你没试过怎么就知道不适合?弥撒挺有意思的我听得都快流眼泪了。
我不吱声脸朝下埋得更深一点儿。
他关上车门却用中文回答我:这种地方不适合我。
床垫微微颤动几下他坐在我身边把什么东西放在我的手心里:帮我个忙明天把它交给彭维维。
坐定以后我问孙嘉遇:你怎么不进去?
我摸了摸似乎是个信封里面装得鼓鼓囊囊的。
我脸一热追过去扶她下台阶。
不管。我赌气把它扔得远远的。
妮娜回过头叫我:玫
你不去我就得自己去。他心平气和地劝我今天她什么态度你也看见了你放心让我去见她?
我远远地欣赏地看着他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
这就把我当傻子哄呢!我霍地坐起来气得直嚷嚷:谁知道你们俩到底什么事儿一直不明不白的可是干嘛每次都连累我?我不去爱谁谁!
车的主人正仰着头专注凝望教堂顶部的钟楼神情恍惚象飘在千里之外。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轮廓清俊映着斜阳侧面看过去极美。
他被我满脸的泪痕惊到伸手胡乱抹着:哎哟怎么哭了?惊输那点儿钱?真是瞧你出息的吧。我补给你补双倍行不行?
等弥撒结束孙嘉遇开车来接我们。出了教堂门我一眼就找到他的车。
你才因为输钱呢!因为被误解我几乎愤怒了从枕头下面抽个一个盒子用力摔在他身上你一点儿良心都没有!
这是非常奇怪的感受我有点不知所措低声讲给妮娜听她微笑却没有说话伸手搂一搂我的肩膀。
哟什么东西?他暂时忘记了自己的事好奇地拆开那个包装精美的硬纸盒。
仿佛脑海中所有的起伏波澜都已远去只余宁静和安详身心似找到休憩的港湾。渐渐胸口酸痛有流泪的冲动。
里面是个都彭的银制打火机我特意为他准备的生日礼物。
来乌克兰之后我还是第一次进教堂相当好奇。教堂正中华丽的祭坛立刻吸引了我的目光。抬头仰望上方的耶稣受难图心头竟涌起异样的感觉。
为了买这个火机我还专门去了趟银行从自己的存款里取了三百美金。虽然这些日子吃穿用花的都是他的钱但这份礼物我情愿用自己的钱因为完全是我的心意。
下午妮娜要去参加教堂的主日弥撒我担心她行动不便便自告奋勇陪她过去。
给我的?他很惊讶……看在今天是他生日的份上我忍着气回答生日快乐!
直到周日妮娜进城瓦列里娅也带着伊万来看爸爸屋内一时人满为患。纠缠几天的不安才在这种人间烟火里慢慢消散。
他笑了翻过来掉过去看半天眼睛里似有亮晶晶的光韵然后低头亲亲我的脑门:真是个乖小孩儿谢谢!
愚人节愚人节我拼命安慰自己努力想把这两段话从脑子里赶出去一天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我转开脸哼了一声怒气却已经飞到爪哇国去了。
我却笑不出来那女人的声音仿佛一直追在身后如同古老的魔咒我情不自打了个哆嗦。
他搂着我起会儿腻又转回正题把信封重新放我手里:听话明天跑一趟乖!
让我想想哦好像是普希金的什么‘在你孤独悲伤的日子请你悄悄地念一念我的名字’。听听多有诗意多浪漫!他低下头笑轻轻捏住我的鼻子哎不对赵玫这话明明是对你说的
我翻开看看信封里居然是厚厚一叠绿色的钞票。
诗?什么诗?
这个给她?我非常吃惊。
甭理她!江湖骗子嘿居然给我念诗以前听过这种新鲜事儿吗?
嗯。
我紧张地追问:她跟你说什么?
你想干什么?一夜买欢?
孙嘉遇唇边的笑纹愈深从裤兜里摸出一张钞票放在她手里拉着我转身离开。
你现在是越来越过分了。他笑出来却笑得有点苦涩我不干什么你明天臼问她想不想转学到基辅或者莫斯科的大学我愿意帮她。
那吉普赛女人上下端详他咧开没有牙的嘴微笑凑近他轻轻说了两句话。我离得远那女人的俄语发音又十分模糊除了几个单词并没有听太明白。
我很不高兴:她怎么样关你什么事?
孙嘉遇反而笑了索上前一步问她:那我呢?
她到底跟过我我不能眼看着她烂在泥里。
语气中充满萧索不详之意令人遍体生凉。我揪住孙嘉遇的外套怯怯地问:她说的什么意思?
你自己的债自己去还吧我没那功夫。我把信封塞回他手里爬起来进了浴室。
她却紧紧盯着我干瘪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嘶哑的声音:你身体在一处心却在另一处。在神的驱逐下永不停息地流浪。
孙嘉遇在别的事上精明在这上面却是个白痴。他到现在都不明白他和彭维维的心结到底在哪里。以彭维维的条件愿意在她身上砸钱的男人比比皆是她的问题如果钱能解决早解决了人家会稀罕这点儿钱?
我吓得倒退一步下意识地躲到孙嘉遇身后。
而且我见了她说什么呢?没准儿她会认为我在炫耀反而起了负作用。
那女人闻声蓦然抬起头街边的路灯照着她满脸的皱纹象只风干的核桃只有一双眼睛碧绿深邃得接近妖异不像人类倒像是猫儿的眼睛。
他最终没有胆量自己亲身前往倒霉的老钱被挑中做了炮灰却被灰溜溜地骂回来。他带回彭维维的原话:三十年风水轮流转该还的总要还的这是走江湖的规矩。
孙嘉遇对此类封建迷信的勾当一向鄙视哼一声说:她就和那些算命瞎子一样除了信口胡扯混口饭吃有什么真本事?
女人哪女人千万不能得罪不可理喻起来真是可怕!老钱被骂得灰心连连摇头。
我好奇心发作非要上前占上一卦。
孙嘉遇的脸色极其难看大概被人弃之如敝屣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早在1824年叶卡琳娜二世下令修建这座城市之前奥德萨其实是一个吉普赛人的聚集地在俄罗斯地区他们被称作茨冈人。城里如今还有很多这样的吉普赛人居无定所以算命、贩卖旅游纪念品为生。
我则不好发表任何意见只能保持沉默。
沿着街道慢慢散步回去在普希金的雕像旁边我们遇到一个吉普赛女人她正用一副破旧的纸牌给人占卜。
他为此闷闷不乐了几天邱伟劝他:路都是自己选的谁该为谁负责呀?人要是想往下出溜儿甭说你坦克车都拦不住。再说你招惹过的女孩儿多了去了每一个都负责你管得过来吗?
这顿饭消耗了很长时间等我们走出餐馆太阳已经落到海平线以下天色逐渐暗下来。
他这才勉强把这件事撂下。
孙嘉遇却没吃什么早早放下刀叉叼起一支烟看着我微笑。一缕轻烟从他的唇间袅袅升起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他的身上头顶光影斑驳间有种真实的温暖。
到了五月初春夏交替换季之际海港进口的货物骤然增多孙嘉遇和老钱几乎天天早出晚归每天他们离家的时候我还在熟睡等他们夜里进门我已经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真好玩儿!一顿饭的时间我吃了不少也笑个不停心情极其愉快。
为什么不睡?他很不满几次都是他把我抱回。
接下来一道烤土豆表面惟妙惟肖切开来才知道是烤面包和蘑菇。最后的结束游戏是两颗放在药盒里的口香糖。
你回来了?我给你热饭去。我睡眼惺忪地想爬起来。
傻瓜。他喝口酒说。
算了算了吃过了。他按住我替我盖好被子低声嘀咕了一句是不是该减肥了小妞儿?怎么越来越沉?
嗯?我听他话里有话掀起生菜叶子一看下面居然藏着两小碟开胃酒原来是愚人节的把戏。
港口噪音极大面对面谈话也要扯着嗓门每天回来他的的嗓子都哑得几乎说不出话。
孙嘉遇眉毛眼睛几乎全皱在一处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明天我得带你去测测智商。
我天天用白梨炖冰糖水给他喝明明生津下火的东西却不能控制他越来越紧张的情绪那些日子他常常莫名其妙地发脾气。
我还没有接受教训埋怨道:这家大厨是不是犯困了?怎么头道菜就把沙拉上来了。
我尽量忍着他的无理取闹心想他压力太大过了这段就好了。但最近几周他却是变本加厉脾气愈加见涨整个人象张弓弦越绷越紧我很担心哪天他会啪一声断掉。
菜送上来第一道竟是生菜沙拉。晶莹的玻璃碗里碧绿的生菜叶子上撒着碎芝麻粒和绿胡椒倒是非常悦目。
这天是个周五他下午五点半打电话回家嘱咐老钱晚上没事呆在家里尽量别出去。
论起煞风景的冠军一向非此人莫属我悻悻地坐下。
原来当天他接到一笔大额的清关生意按照常规对方需要先付一笔定金。
我楞住半天才反应过来摇着孙嘉遇的手臂咯咯直笑。他却翘起嘴角不屑地说:知道什么是‘四月傻瓜’吗?就你这样的。
对方付了四万七千美金却是乌克兰的格里夫纳货币整整齐齐码在一个硕大的蛇皮袋里。
我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拉着孙嘉遇飞快跑进一家餐厅。侍应生迎上来劈头就是一句:圣诞快乐!
等双方把合作的规矩一一撕掳清楚已经是下午四点二十。孙嘉遇立刻飞车赶往最近的银行路上却因违章超车被拦下偏偏碰上一个特别认死理的警察金钱都买不动跟他纠缠了半个多小时。
下午三点表演完毕人群轰然四散纷纷涌向路边的餐饮店。
结果五点一到银行关了门他只好带着一大包现金回家。
在半圆广场军队的方阵先过去后面就是五彩斑斓的花车游行。每一辆花车经过我们随着身边的奥德萨游人肆意地跺脚、吹口哨、鼓掌欢呼兴奋得一身热汗。
比较要命的是奥德萨的银行周末并不营业那些格里夫纳倒出来足有小半柜子只能在家里存到周一。
一路上不时被素不相识的行人用充气锤敲到脑袋回过头就能看到各种稀奇古怪的装束还有灿烂的笑脸。
老钱看到那一大堆钱也被镇住了结结巴巴地问:这这这这什么人怎么这么咯应?为什么不付美金?
说起来都是我的主意难得他不反感并不怕影响自己的形象竟兴致勃勃地随着我胡闹。
不知道什么路数。孙嘉遇摇头整件事儿从头到脚都透着诡异那主事儿的一看就是个生手。反正这几天出入都小心点儿别被人算计了。
我用方巾裹着头发戴上眼罩扮成海盗的模样。孙嘉遇今天也扮得格外引人注目妮娜客厅中的两只孔雀翎被他绑在头顶迎着风呼呼乱颤象京剧里的武小生。腮帮上还贴着一颗海绵做的巨大瘤颜色形态几可乱真。
我们各怀心事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孙嘉遇醒来的第一句话:妈的这算什么事儿?老子还不信了这就存到地下钱庄去谁怕谁呀?
我和孙嘉遇沿着普希金大街被裹挟在欢快的人流里不停地往前走因为怕失散我一直紧紧拉着他的手。
我不是第一次听到地下钱庄这个名字可却是第一次真正见识以前一直以为它就是高利贷的同义词。
这一天的奥德萨是一个疯狂而快乐的城市。从早上九点开始就有三五成群的年轻人从四面八方向市中心的滨海公园汇拢。
说起来地下钱庄算是灰色清关的衍生物。灰色清关引发的系列后遗症之一就是商人的收入无法存入正式银行因为逃税漏税或者来源不明存到银行等于自我暴露。又无法通过正当途径将收入汇回国内。
在乌克兰人的心中愚人节其实是起源于奥德萨的。这个位于黑海东南岸的地方曾被称为南方的巴米拉拥有和圣彼得堡一样辉煌的过去全世界唯一一个把四月一日愚人节定为官方假日的城市。
地下银行于是应运而生服务对象不仅仅只有中国人还有阿拉伯和独联体甚至西方国家的商人。
不过眼下有一个更吸引人的节目奥德萨四月一日传统的愚人节狂欢游行盼了很久终于到了。
我以为既然是钱庄怎么也要有点银行的气势没想到在奥德萨一个普通的居民小区里某栋普通的公寓一层一间不足十平米的房间一张普通的书桌一个不起眼的保险柜一名面目模糊的中年男子就是钱庄的全部。
但人们却说秋天的时候白桦树金黄的落叶簇拥着满树小红灯笼似的红果景色更加宜人说得我心向神往。
眼睁睁看着大笔钞票被收进保险柜换回来的是一张白条上面只有一行金额和双方的签名我目瞪口呆:这就完了?
我并不知道这幅春天的画面日后竟会成为我回忆中最美丽的一瞬因为这一刻的存在如暗夜里的烛光照亮了所有关于乌克兰的记忆让它不再那么狰狞。
完了。你还想干什么?孙嘉遇拉起我出了钱庄。
我坐在午后的阳光下有点恍惚觉得日子美好得不象真的。
坐进车里我捏着那张白条仔细察看甚觉不可思议:如果他卷款跑了怎么办?
湿润的海风扬起他乌黑的头发他身后就是繁花如炽的山楂树那一树一树的山楂花象挂满枝头的细碎冰片。
孙嘉遇笑了笑:他会死无葬身之地。
太阳照在鹅卵石铺就的人行道上路边的法国梧桐刚刚长出嫩绿的新叶有轨电车从轨道上叮当叮当经过。
声音很轻却似透出一股冷冷的杀气。
此时的天气已经相当暖和了阿卡迪亚海滨大道的两侧爬满断崖的山楂树争先恐后绽放着粉白晶润的花朵偶有随风飘落的花瓣飘落肩头暗香袭人。
我抬头打量他忽然感觉到恐惧。他嘴角的笑容冷酷而残忍这一瞬间他几乎是个陌生人。
他也不动站在马路对面满脸坏笑着与我僵持。
嘉遇。?他回头顷刻已恢复了常态干什么?
我耍赖不肯起身等着他来扶我。
我把白条递给他:收好。
他已经几步蹿过马路转身看到我的狼狈样忍不住大笑。
他看我一眼淡淡说:你留着吧过些日子提出来申请外面学校时正好用得着。
出了门我照着他就踢了过去。没想到他早有防备利索地跳开。我使的力气太大脚下一空平衡顿失一坐在地上。
我的心跳一下加快手指下意识收拢紧紧握着那张白条手心微微有点出汗。那个数字后一串五个零折民币几乎是我父母五六年的收入。这么大一笔钱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声音还挺大于是举店皆惊。那中国店员翻译给同伴两人同时看向我笑得花枝乱颤。我大窘恨不能就地找个地洞钻进去。
我看看他他恰好也在后视镜里观察着我见我抬头迅速移开目光。
孙嘉遇呆了片刻惊讶之下脱口而出:靠这衣服哪儿是给人穿的?纯粹就是让人脱的嘛!
我在心里笑了一下将白条塞进他衬衣口袋。
上下两件上衣完全透明唯有胸口绣着两朵深色玫瑰下面那件严格来说就是几根细带只在关键部位贴着一大一小两片黑色的叶子掩人耳目。
学费太贵了暂时不考虑。我说。
两名店员中有一个是中国人她在一旁察言观色许久从柜台后取出一套黑色小睡衣直接拎到孙嘉遇脸前。她还真明白知道这套衣服真正的受益人是谁。不过一旦看清楚这睡衣的设计不仅我连见多识广的孙嘉遇都被惊着了。
他一向是金钱至上的一个人在他的世界里没有钱摆不平的事。我若收下这张纸立刻便有了价码在他心里的地位会一落千丈和他前面的女人没什么区别。
我挑了几件款式保守的长袖睡裙比在身上给他看他都摇头表示不满意。
我比较贪心我想得到更多。
经过一家店孙嘉遇硬把我拉进去。
他回头瞥我一眼似笑非笑有时候我真分不清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步行街两侧有不少品牌专卖店。昔日仿佛高不可攀的门槛突然间全部向我敞开。我相信对大多数女人来说这完全是一种陌生而奇妙的体验。
我摸摸他的脸特麻地说:你挣钱挺不容易的我不忍心可着糟塌。
隔着玻璃去看那些相隔百年的旧物璎珞纷繁华美依旧但毕竟物是人非当年如花美眷如今已成似水流年。满心惆怅之际却因他在身边依然有踏实的感觉。
他翘起嘴角没有说话过一会儿开口:我服了你了。
周末闲下来他会换上牛仔裤和运动鞋陪我逛步行街和博物馆。这种地方以前来过无数遍但身边跟着男友心情是完全不一样的。
我垂下眼睛感觉异常的疲倦恨趣。原来即使一同经历过生死依然无法坦诚相对一旦回归现实世界还是要和他接着玩猜心游戏。
晚上吃完饭我通常先练会儿琴老钱和邱伟一回来便噤声开始复习俄文。然后有一天我忽然发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孙嘉遇不再轻易出去混饭局了每天从港口出来就直接回家吃饭夜里也不再去卡奇诺赌场消磨时间。
这笔生意最终应了孙嘉遇的担心果然出事了在保税区港口被蹲点等待的缉私警察抓了个正着货物全部没收。
有这位阿姨帮忙我的时间顿时空闲下来开始专心功课。
因为这批货物价值太高目标过大孙嘉遇没有采用常规的做法而是通过海关内线将所有货物转移到保税区港口。屯在这个保税区里的货物奥德萨并不是它们最终的目的地而是在此中转然后再运往罗马尼亚、西班牙等其他欧洲国家。
从诺瓦瓦利斯卡的医院一返回奥德萨孙嘉遇就请朋友介绍了一位四川籍的阿姨每天下午来收拾房间兼做一顿晚饭。
对比较特殊的进口商品清关公司利用的就是保税区港口管理中的漏洞。先让目标摇身一变成为中转货物从海关的入境货单上消失然后再设伏偷运出港。
我只好住手因为他说的都是实话。
他已经做过多次从没有出过事这一回竟阴沟里翻了船。
谁说我不心疼?他一边躲一边反驳不是找了一位阿姨来帮忙一点儿家务都不让你沾了吗?
第二天一早孙嘉遇赶去海关上下打点老钱被派到货主那儿通知出事的消息却一去不复返。
我气不过作势抽打他的脸颊:你还说你还说我将来要靠这双手吃饭的你怎么一点儿都不心疼?
对方把人扣下了三天内或者归还货物或者赔付货款否则就撕票。
提起这个便触及我真正的伤心事。因为生了冻疮十个手指头都肿得象红萝卜一样许久不见消退每到晚上痒得钻心暂且不说关键是一个多月后就要开始专业课的入系考试可我现在的状况根本无法正常练琴。
那几天我只觉得房前屋后的陌生人忽然多起来又两天见不到老钱的人影感到奇怪问起孙嘉遇他眼见瞒不过去才告诉我老钱被扣做人质的事。
他趁机捏住我的手调笑:你身上长得最好最漂亮的就是这双手如今也不能看了。
至于院墙外那些奇怪的陌生人他笑笑:什么人都有那边的人我们的人大概还有奥德萨的警察。
这个流氓!我飞扑过去捂他的嘴羞得满脸飞红。
我吓了一跳。虽然我一直不怎么喜欢老钱这个人但处久了多少也有点感情这已经是老钱出事的第三天对方提出的死限。
听了这话他反而坐下了笑地望着我:你真舍得?昨晚上是谁说的说喜欢我欺负她
孙嘉遇看上去似乎比任何人都轻松有朋友打电话来询问进展他安慰朋友:我暂时扛得住总有办法你别为我担心。
我闪身躲到门后斜着眼睛说:再欺负我我就给你断炊我饿死你!
那边不知说句什么他还能笑嘻嘻地说:算了吧怎么说小弟也纵横江湖这些年不能遇到点儿事就抱着姐姐的哭吧?
哟嗬他伸手拧我耳朵出息了不是敢跟我顶嘴了?你说那时候命都快没了还要脸干什么?
看他若无其事的样子我纠结在一起的心脏多少松快些相信他能把一切搞定。于是关门出去把他一个人留在书房。
我反唇相讥:你才脑子进水了呢你脑子里都能漂拖鞋了!
当天吃完晚饭他就换上衣服出门去了临行前嘱咐我:自个儿先睡别等我!
呃你脑子进水了吧?他至为震惊表示无法苟同。
停一停又说:邱伟就在隔壁有什么事儿大声叫他听见没有?
我埋怨孙嘉遇:为什么不提醒我涂防晒霜?
我忙不迭地点头。等他一出门就直冲到窗前撩起窗帘窥探大门口的动静。
回到奥德萨我躲在家里半个月不敢见人。冻伤的皮肤又在雪地里受到曝晒开始一片一片蜕皮。我不敢照镜子怕被自己的模样吓倒从此给心里留下阴影。而且十分恐惧担心皮肤无法恢复原样。
那里停着三四辆乌克兰最常见的拉达车没有熄火却都灭着车灯。孙嘉遇登上其中一辆几辆车立即启动一辆接一辆离开。
普希金《该走了亲爱的》
我在窗前站了很久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拧着窗帘绞出一堆皱纹几乎把花边绞断。
日子一天接着一天飞逝每一分钟都带走生活的一部分我们两个人期望的是生活可你看死亡却已临近。世界上没有幸福但有自由和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