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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我相信这一刻两人心灵相通。

我抬起头曙色渐明雪光映进孙嘉遇的瞳孔他的眼神通透清澈。

他垂下眼睛看着我笑了:跟你说个笑话平时我总说男人最划算的死法就是牡丹花下精尽人亡。今儿虽不是牡丹是朵玫瑰总算遂了愿勉强赚了。

朋友们可以求助的也只有中国大使馆。但大使馆愿为因私出境公民担待的一向有限。

他变着法儿逗我笑好避过清晨最困的时候我明白。可是因为冷他的身体一直在发抖抖得声音串不成句子。

乌克兰不是美利坚合众国超级大国可以为一个意外事件动辄耗费天文数字的人力物力甚至令卫星改变轨道因为他们坚信生命无价。

求求你把大衣穿上行吗?我没事了真的。我哀求他。

可是茫茫荒野中寻找一辆车两个人这个希望太过渺茫。

这回他没说话也没有动。

心境出乎意料的清明。我想我们要在这儿呆很久了除非有人发现我们的行踪。

我终于替他把羽绒服的拉链合上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暖着很配合地说:你刚才那笑话真粗俗带色的笑话也有雅的听我给你讲一个。

嘉遇!我用力抱紧他。眼睛涨得难受却没有落下眼泪似乎体内的液体都已凝固成冰块。

以前从《笑林广记》中看到的印象相当深刻我说给他听:话说有个老头儿娶了个年轻漂亮的小媳妇儿从此旦旦而伐之知道什么意思吗?

别动!他用力按住我的手你别动!

他打岔:就是每天运动呗我当然知道多好的运动!

你疯了?我拼命往下拽那件羽绒服你想冻出毛病来?

闭嘴听我说!我白他一眼然后老头儿就病得起不来床大夫切完脉告诉他阁下骨髓已尽仅余脑髓矣。老头儿立刻从坐起问道噫脑髓可供战几回乎?

睁开眼睛窗外已有微光投入能模糊看到他的五官轮廓。我被裹在他的羽绒服里脸贴着他的羊绒衫周围刺骨的冰冷中唯一有点温度的地方。

他大笑:你这家伙原来是个蔫儿坏真看不出!

不知过了多久嘴里被塞进一块东西味蕾突然受到巧克力醇香的刺激如同梦中一脚踏空我激灵一下神经顿时兴奋起来。

太阳出来了雪地反射着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地面的温度却比昨日更低。

嗯不睡我依旧东倒西歪。

我出去探探看能不能找到点儿干柴。孙嘉遇从车窗里钻出去回来的时候臂弯里抱着一搂枯树枝。

恍惚中听到悉悉簌簌的声音我被紧紧搂住他的脸贴着我的额头声音就在我耳边:宝贝儿听话别睡!

车门前清出一小块地方终于不用再从窗子里爬进爬出了。

说说什么?我含糊不清地咕哝拼命想撑开眼皮。

火光燃起的时候直觉这世上再也没有比火焰更美丽的东西。

跟我说话听见没有?

我蜷缩成一团在火边蹲下来火焰的温度让冻过的皮肤辣作痛但比起黑夜里的挣扎却是说不出的幸福安乐。

我明白如果真睡着可能永远也醒不过来了象小女孩一样飞往天国。头脑异常清楚身体却不肯配合一直往下溜灵脱离的感觉如同梦魇。

我傻笑幸福的门槛原来只有这么低。

赵玫醒醒!不能睡。孙嘉遇用力拍着我的脸声音焦急。

孙嘉遇取出千斤顶和工具卸去越野车的四个轮子。

小时候看童话过了多少年都认为卖火柴小女孩的故事是作者的杜撰。现在我可以百分百肯定安徒生一定遭遇过冻饿交加的经历。

你干什么?我大吃一惊。

闭上眼睛脑子里就出现幻觉眼前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或者是家里温暖柔软的大床。

没了车在这荒原里就等于断了腿。

在寒冷的环境里人会越来越困.我拼命提醒自己不要睡不要睡可是肌完全不受意志控制眼皮象灌了铅一样沉重一直往下耷拉。

先顾了眼前再说。他把一只车轮扔进火堆拉着我挪到上风口。

我们摸黑把行李箱里所有的衣物都设法穿在身上现在最重要的是保持体温。

橡胶很快燃烧起来散发出刺鼻的臭味滚滚浓烟顺着风势扶摇直上。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也是一天中温度最低的时候。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车轮可以引火取暖更重要的是烟火能够成为求救信号吸引到什么人的注意。

好。我强迫自己勇敢起来不想表现得太没用让他看不起

但是从日出到日落我们没有等到任何救援雪地始终一片寂静。

他摸索着我的脸指尖同样冰凉声音却安静而镇定:这儿不是无人区十几公里外就有人烟。白天咱们想办法示警会出去的听话甭怕。

太阳落下去温度骤降我已经感觉不到寒冷不知道自己能否扛得过这一夜。胃里空无一物先前那种尖锐的刺痛好像被牙齿反复啮咬的感觉逐渐消失被似有似无的钝痛代替。

第一次感觉到死亡的威胁离得如此之近。我把脸埋在他的肩头上牙嗑着下牙嗒嗒作响。

随着阳光一线线消失心脏也一点点被掏空也许这是今生看到的最后一次落日。我想起了爸妈鼻子发酸眼前浮起一片水雾。

周围万籁俱寂静得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空间和时间似乎都在此刻凝固只有我和他绝境中的一对男女。

因为寒冷的刺激孙嘉遇的胃再次发作。怕我担心他一直咬牙忍着。但是这次发作比我上次见到的要严重的多疼到难以忍受的时候他倒在我的手臂上失去知觉脸色纸一样惨白。

车内的温度一点点降下来。黑暗里我看不到他的脸只能感觉到他的体温透过皮肤汩汩流入我的身体。

我手忙脚乱在包里翻药手指却完全不听使唤怎么也撕不破药片的包装。

赵玫过来靠近点儿。他抱住我。

我把手放到嘴边想用嘴里的热气把冻僵的手指暖热那微弱的气体哈出的瞬间就被寒风吹散。

我绝望地坐起来。孙嘉遇也醒了紧紧握着我的手手心里全是冷汗。零下十几度的环境没有取暖设施没有食物据说人类的极限只有三天。

我完全崩溃下来一边哭一边抱住他:你别这样我替你!我替你成吗?

凌晨四点发动机轰隆一声响彻底熄了火暖风停了。

他终于醒过来凝神看着我眼睛里有一丝罕见的温柔和难过傻妞儿总是哭教你多少遍哭能解决什么问题?

经过一天一夜的消耗油量指示分明已亮起红灯。

他说得对哭有什么用?我用力抹去眼泪因为眼泪救不了命。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如同被人迎头打了一棍耳边嗡嗡作响。

矿泉水早已结成了冰块我打着摆子放在怀里暖着终于化开了一点。药物送下去二十分钟后开始发挥作用孙嘉遇的脸色渐渐复原。

他手里拿着香蕉却忘了张嘴直直盯着仪表盘脸上是真实的恐惧。

我问他:这病有多久了?为什么不去医院?

我已经饿得有气无力几乎支撑不起脖子的重量。平日口口声声节食现在终于遭报应了。借口吃不下把自己最后半根香蕉让给孙嘉遇。他是男人估计饥饿的感觉更加难捱。

我爸去世那年开始的。他靠在椅背上苦笑查过无数遍没有任何器质病变心因的。

孙嘉遇说他这辈子都没见过如此诡异的大雪。

他提到一个听上去颇为耳熟的名字我愣住完全没想到这是他的父亲。

傍晚的时候雪终于停了地上的积雪更厚没过我的腰部大概有一米二。

我听说过这个人是因为他曾负责文教口后来受到XXX贪污案的影响晚节不保。他父亲生前的官职虽然没什么实权但在行业内多少也算有点影响。

早饭中饭一人一根香蕉。区区一点儿淀粉转化成卡路里顷刻就被寒冷吸收得无影无踪。

我很意外呆呆地盯着他:一点儿不象。

我的心直沉下去情况糟到这种程度了吗?一样样出示给他看:六支香蕉三个苹果一块巧克力。就这么多了最多撑两天。

他平日看上去虽然嚣张却没有一般的跋扈。

孙嘉遇站在雪地里双手揣在衣袋中愣了足有五分钟然后问我:咱们有多少吃的?

孙嘉遇笑笑神色极为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案发的时候我还在匈牙利。其实在那个案子里我爸只是个小喽罗最底层那种。为了退赔几乎要卖掉姥姥姥爷的老宅子。后来他进了医院家里一天三个电话催我赶紧回去我为等笔钱带回国在匈牙利耽搁了三天等赶回北京我爸已咽了气临走前一直问我妈:嘉遇怎么还不回来我有话要嘱咐他。

我试着抬腿走了几步好像走在松软的棉花堆上每一步都很吃力。再呆一会儿因为没戴帽子头皮被风雪冻得发木好像结了厚厚一层壳。

我情不自握紧他的手。

放眼望出去入眼一片惨白只有漫天飞舞的雪花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地上的积雪则没至我的接近一米深。

到今天我也不知道我爸究竟想阂说什么?他低下头手指遮着眼睛半天没有动。

一夜暴雪我们这辆车被埋掉一半车顶堆积了将近50公分厚的积雪而前半部因为发动机的热量干干净净片雪皆无。窗玻璃上结了密密麻麻一层冰珠。

我把脸埋在他的膝盖间不知道该如何劝起。每个人都有过去的伤心事他说出来可不见得是为了听同情的话。

最后我们只好摇下玻璃从车窗里硬挤出去。一落地外面的情景立刻让我呆住如被人施了定身法。

他在极度疲惫中昏昏沉沉睡过去微弱的雪光映在他的脸上依然不见一点儿血色。

老话总是说大雪封门原来就是这样封上的。

我四处寻找可以帮助御寒的东西无意中摸到身下的座椅心里一动。

我立刻反应过来哇雪把门堵了!

随身带着一把瑞士军刀此刻派上用场。我吃力地割破座椅取出其中的海绵一片片塞进他的衣服里。

直到孙嘉遇推开我用力踹了一脚车门总算开了一道缝但无法完全打开。

他被惊动坐起身握着我的手:留一半给自己!

我想下车看看车门却被冻住使出吃奶力气撼动几下仍旧纹丝不动。

不!我异常执拗。

雪依然未停但比起昨天的气势显然小了许多。

他无奈:傻妞儿再教你一件事遇到危机先自救再想别人不然你会连累旁人懂不懂?

我只好又躺下去醒醒睡睡之间天渐渐亮了。

我说我宁愿不懂。

它们不傻嘿瞧瞧没有几两啃起来又忒麻烦。他用手臂遮着脸偷笑。

他搂过我脸埋在我的发丝间还是说:你个傻妞儿。

你怎么知道?

我紧紧攥着他的衣服想哭却哭不出来头一次理解了什么是相依为命。

他捏捏我的腰打了个呵欠说:放心它们不会对你感兴趣。

人类的生存能力有时候坚韧得超乎想象。再次看到太阳的时候我几乎要跪下来感谢上苍。

胡扯。我只能自己给自己壮胆。

我们面临一个选择留在原地等待救援还是离开这里寻找人烟?

他被打断睡眠相当不耐烦故意吓我:除了狼听说还有豹子。

如果我们没有迷路如果地图的标示正确一直朝着西北方向十几公里外就有一个村落。离开尚有百分之五十的希望留在这里只有等死除非有人能找到我们。

我发誓说听到了狼嗥。

投硬币吧。孙嘉遇说富贵由人生死由天。这时候听听上帝的声音说不定还有条活路。

孙嘉遇从梦中惊醒口齿不清地抱怨:咯吱咯吱象只大老鼠真是受不了。

我没主意当然也没意见。

外面有风尖厉的呼啸还有各种奇怪的声音传进来令我全身汗毛立起。连啃了两个苹果还是挡不住一阵阵的心慌。

一二三硬币被高高抛起在座椅上咕噜几圈滚到椅子下面。我们两个一起俯身伸着脖子去看。

这一夜我没怎么睡着饿得前胸贴后背车上只有矿泉水和水果并未准备任何食物唯一有热量的东西是我包里的一块巧克力。

有字的一面朝上。

我说:呸!

我们要离开这里。

半天听不到他说话我以为他已睡着。他却突然睁开眼睛非常地不甘心:不是因为我英俊潇洒多金?

最后一只轮胎燃烧后的残迹还在冒着缕缕不绝的青烟。

他并没有追问反而放平座椅躺下去有点累让我躺会儿。

孙嘉遇仰起头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看了很久。他戴着一个硕大的雪镜几乎遮掉半张脸看不清镜片后是什么表情。

并不是刻意讨好他。我是真的糊涂。

我安静地等着明白他心里的忐忑。又实在担心雪地上刺眼的阳光会让他患上雪盲症。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似乎有点意外。窗外风卷着雪花扑打在玻璃上暖风呼呼吹出来我觉得颇有些荡气回肠自己先被自己感动了。

我真怕这是个错误的选择。他终于回头雪镜已经摘下嘴角绷得紧紧的一脸的犹豫和彷徨。

他还真坦白可说得也真对。我侧头想一想:不知道也许上辈子欠你的。

这不是我认识的孙嘉遇他一直都掩饰得不错。在别人眼里他永远是没心没肺什么都不在乎的一个人。

我这个人吧又好色又没责任心也一点儿不会甜言语你为什么还要跟着我?

我等他说下去。

嗯问臼呗你怎么这么严肃怪吓人的。我从他怀里坐起来。

我们只能假设地图是对的靠它往前走他手里攥着一个小小的指南针三四个小时内或者碰到人或者走到有手机信号的地方其他的只好听天由命。

他仰起脸很久没有说话笑得有点奇怪过一会儿摸摸我的头发:赵玫问你个事儿。

三四个小时是什么意思?

我扁扁嘴:你忘了跟人争风吃醋的时候了。

人类在雪地里最多坚持三个小时体温低过极限这人差不多就完了。你的明白?

他几乎笑出眼泪:这傻小子和你真是一对儿!

我并不想明白。用力揉搓着脸上冻僵的肌我努力笑笑:无所谓我宁可栽在路上起码心里还有点希望。

我把安德烈的故事原原本本告诉他。

他走过来戴着手套的手在我脸上蹭了蹭我这人是个祸害死不足惜。我怕害了你。

傻乐什么?他问。

这种时候听到死字格外刺心。昨晚的经历再不想重复第二次。他失去知觉的几分钟我觉得自己也跟着死了一回。

我想起安德烈曾把黑帮火并当作拍电影的糗事忍不住笑出来。

我紧紧抱住他贴着他的脸。我要你好好的。我反复说着心疼得揪成一团只要你好好的我什么都不在乎。

他拍着我的脸笑:想什么呢?你以为拍好莱坞大片呢吧?

爱不爱我都不在乎只要他好好的。

我的心稍为安定略略露出向往之色:会不会有直升机来营救?

他搂着我没有说话胸口却在急剧地起伏。最终他长吸一口气轻轻推开我把火灭了我们走。

他这个拥抱令我感到异常的干净纯粹。在这漫天飞雪之间其中不再隔着不相干的人和事。

视野中是一片平展展无边无际的白色雪把一切沟壑渠坎都已掩埋显不出任何凸凹的痕迹。

能见度这么低反正走不了索等雪停了再说。雪场那帮人今晚联系不上也会想法儿找我们。乖别怕别怕!

孙嘉遇走在前面探路不时回头招呼我:踩着我的脚印一步都别拉下踩实了再落脚。

我挂着泪花儿吃吃笑出来。

过一会儿又叮嘱:千万甭走神儿当心摔到沟里去。

唉你个傻妞儿。他叹气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背都这会儿了说这些有什么用?跟着我总会有办法咱一对儿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没有在雪地中跋涉过的人很难想象走路也是一件苦刑肌绷得几乎要噼啪断掉方能从雪中拔出小腿。每一步都要非常小心确认脚下是坚实的土地才敢把重量压上去接着迈第二步。

我挪过去贴进他怀里:对不起。

我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的身体竟如此沉重沉重到双腿无法负担自身的重量。被热汗浸透的紧贴在身上象一层冰冷的铠甲。饥饿和疲倦让我呼吸急促每迈出一步都象是被压榨出最后一点体力。

瞅你那点儿出息吧。他一脸无奈地按熄香烟向我伸出手过来过来让我抱抱。

但我不敢停下来只有不停地活动才能产生一点热气抗拒无处不在深入骨髓的寒冷。

都怪我不该闹着今天来我呜咽。

渐渐地双腿仿佛离开了身体再不受大脑控制所有的动作都变作机械的重复。

他本来沉着脸扭脸看我一眼伸手打开暖风再回头已是若无其事:没事儿太寸了就是。等会儿说不定有路过车我们搭车就是了。别抖了怪让人心疼的真的没事儿。

勉强再走十几步我双膝一软跪下去。虽然穿着滑雪裤但雪实在太深了积雪顺着裤缝钻进去冰冷的感觉在缓缓向上蔓延膝盖以下已完全失去知觉膝盖却象刀剜一样疼痛。

怎么办哪?我又冷又怕搂着双肩直打摆子。

孙嘉遇深一脚浅一脚趟回来伸手到腋下想搀我起来。但他显然也精疲力尽摇晃了一下倒在我身上两个人一起摔倒在雪地上。

孙嘉遇只穿件薄羊绒衫嘴唇早已冻得乌青。他爬回司机座用力关上车门两手哆嗦着点着一支烟。

你走吧。我摘下雪镜喘着气说我留这儿等你。

竟被困在这样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别说梦话起来接着走!

雪依旧下个不停风呼啸着从身边掠过四周一片冰天雪地。我俩面面相觑看得到彼此眼中的恐惧。

我不想再挣扎一心想放弃。寒气正沿着衣物的每一道缝隙肆无忌惮地往里深入。寒冷使全身的皮肤绷紧僵硬变得极其敏感我觉得自己象裹在一个巨大的针毡里浑身都疼。

我摸出手机显示屏上却没有一点信号完全的盲区。

我摊开手脚:我累了不想动。

手机。他向我伸出手。

话音未落我的脸上便挨了一掌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只有麻木。

原来四个车轮都陷入雪堆被彻底困住无论如何努力再也无法挪动一步。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孙嘉遇发怒眼睛里象着了火他开口骂:你的有点儿出息行不行?

他跳下车察看甚至没来得及穿大衣。我抓起羽绒服跟下去定睛一看胸口顿时象沾了雪片一样冰凉。

我装没听见拧着一动不动。

孙嘉遇用力捶着方向盘骂道:我靠真是见了鬼!

他揪着我的衣袖拖我起身:站起来!

我的心狂跳几下不知所措地望向他。

你走吧。我苦苦哀求你一个人走找到人再回来不然咱们两个都要死在这儿。

孙嘉遇张开嘴要回答尚未发出声音车身猛地一震就听得轰隆一声发动机熄了火。

他看我一会儿叹口气目光软下来摘下手套在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块东西剥开递在我嘴边:都吃了听我的话咬咬牙起来接着走。

难道是?我压抑着恐惧问。

这是我们最后半块巧克力危急关头可以用来救命。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个和这没头没脑无穷无尽的白色。

我闭着嘴连连摇头。

我还是第一次见识到雪花落地的声音竟如此密集而沉重。通常形容暴雨是瓢泼或倾盆这种罕见的暴雪我想不出合适的形容词好象天上有人端着一盆雪兜头倒了下来。

他蹲伸手拨开我额前的乱发赵玫替你爸妈想想他们只有你一个女儿。

不过下午三点天色暗得象黄昏能见度只有三米左右。积雪已经没过车轮。耳边除了发动机的声音还能听到清晰的沙沙声。

他脸上的苍白和疲倦让我不忍多看能够想象自己的模样雪汗交加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

再硬着头皮开出三十多公里情况越发让人不安。

想起爸妈在北京机场送行的情景我心酸难抑。终于张开嘴咬下一块巧克力。半溶的诸神之美食滑过食道似一朵小小的火苗开始燃烧。

不过他此刻显然是色厉内荏并没有太多的自信对着地图看了一会儿小声嘀咕:不会地图上只有华山一条道。

我找到力量把手伸给他竭力站起来。

这才是典型的迁怒我对着窗玻璃做一鬼脸。

必须活下去无论面对的是什么都要想办法活下去。我不想变成雪下的一具无名僵尸春暖花开的时候才能被人发现。我不能让父母为我伤心。白发人送黑发人原是世上最残酷的事。

他从工具箱中翻出地图还在啰嗦我发现自打认识你就没断过倒霉事儿回去得找人合合八字看咱俩是不是命里犯冲?

他说他要带我去奥地利。我向往这一天。还有多少美丽的东西我没有见识过就这样离开这个世界我实在不甘心。

这人脸翻得倍儿快真没意思!我撅起嘴把头扭向窗外。

膝盖还是疼两腿哆嗦着发软。他蹲为我揉着膝盖嘴里嘘着气说:乖再忍忍就快到了我们已经走了一半了。

他扭过头声色俱厉: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我歪歪嘴想笑眼泪却涌上来。他说话的口气活脱脱就是小时候摔了跟头爸哄我别哭时的翻版。

我趁机挤兑他:你迷路了吧?还吹牛呢说自个儿是GPS。

再往前走是一个接近四十五度的斜坡阳面表层上的雪化过又重新上了冻非常滑很难找到固定的立足点。

孙嘉遇努力辨识着前方的道路:不知道这雪真有点儿邪乎路看着也不太对劲?

孙嘉遇先慢慢挪下去站在下面向我伸出手大声说:一点点蹭下来别怕我在下面接着你。

我有点儿害怕:还要走多久?

我仔细看看地势索侧过身想顺着斜坡滑下去。

周围是一望无际的丘陵和平原渺无人烟夏日枝叶繁茂的白桦林此刻一片荒芜白茫茫一片只有我们一辆车在荒野中踽踽独行。

可没想到雪下竟然藏着石头行到中途我被绊了一下顿时失去重心向前踉跄着冲了几步恍惚中听到孙嘉遇喊了一声赵玫我一头栽下去掉进离坡底不远的一个雪坑。

但我们走出不远天空就开始飘下零星雪花半小时后越下越大能见度也越来越低。雨刮刷刷地划动却赶不及雪花下落的速度。

在失去重心的一霎那我本能地张开双手叫了一声:救命

孙嘉遇抬头看看天色没有太在意:不碍事儿如果顺利最多三个小时天黑前就能进城了。

松软的积雪瞬间将我整个埋了进去冰凉的雪花倒灌进来堵住了我的声音。

有人提醒一句:天阴得厉害怕是又要下雪。

我拼命挣扎身体却仍在往下沉积雪挤压的力量让我的肺因缺氧而接近窒息。眼前一片漆黑心头只感觉到冰凉绝望。求生的本能令我双手盲目地在头顶乱抓忽然间仿佛触到实物我一把死死攥住。

他只得和同伴打招呼第二天吃完中饭就带着我离开雪场。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拖出雪坑的昏乱间感觉呼吸突然顺畅于是拼了全力往前到积雪只能没到膝盖的地方。

我不管谁让你骗我。我吊在他身上耍赖揉搓得他无可奈何。

彻底从半昏迷状态中清醒过来我发现自己躺在雪地上手脚瘫软几乎不能动弹。

不行说好了三天后去的。

孙嘉遇伏在我胸前一动不动双眼紧闭睫毛密密地覆盖下来在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

去诺瓦瓦利斯卡。

我吓坏了翻身爬起来拼命摇晃他的肩膀嘉遇嘉遇

他只好耐着子阂商量:在这儿要呆三天不滑雪你想干什么?

他的睫毛颤动几下茫然地睁开眼睛似乎不知身在何处。

我气得要死好说歹说不肯再来第二次。

我破涕为笑:你还活着

旁边人嘻嘻笑着起哄:马克你完了还不赶紧的脱了衣服负荆请罪?

他抬起头像是捡回了方才的记忆几乎气急败坏:你怎么这么笨哪?没见过你这样的小白痴!我跟你说慢慢的你非要逞能!妈的想害我一块儿殉情也挑块好地儿

滚蛋!我怒火中烧举起滑雪杖抽打他我就没见过你这号男的你的不是人!

连珠炮似的微冲点射还是他一贯挤兑人时的水准。我松口气哭笑不得这人至死不肯在嘴头吃亏。

孙嘉遇抱着双臂站在一边特没良心地冷嘲热讽:没我你不也下来了?摔过这一回你就出师了!

我们两个早已虚弱不堪方才一番折腾体力完全透支只能找个避风的向阳处挤在一起坐着休息。

好容易到了山下满头满脸都是雪我一坐在地上满腹委屈真的开始抹眼泪。

周围依然是无边无涯的白色死一样的寂静。

以前曾在北京南山滑过几次雪第二次就拼上了中级道觉得自己运动细胞还行。可我哪儿知道那是一马平川的人造雪场鲜少障碍物天然雪场却处处隐藏着陷阱我几乎是一路滚下了山坡。

濒死一刻的记忆卷土重来那种灭顶的绝望再次吞噬了我恐惧让我浑身发抖我掐着他的手臂哆嗦得语不成声: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眼泪都要下来了脑子稍微一走神就摔了一跟头滑雪杖摔出去十几米。

他抬起手似乎想揉揉我的头顶却终究没有实现抬到一半又放了下去笑笑说:你也是个祸害不祸害完我是不会罢了的咱俩一对儿祸害遗千年。

他象没听见远远甩开我不管不顾恣意前行。

我靠在他的肩上没有说话。

我就信了他的话战兢兢跟在他身边。开始还能齐头并进几百米之后他越滑越快我吓得大叫:慢点儿你等等我!

其实我想告诉他我一直爱着他从开始就爱着他。有些话我想了那么久却总也说不出来只怕话一出口便让自己落在下风从此万劫不复。从来没人教过我爱一个人原来这样辛苦。

他骗我:你不是滑过吗?会刹车不?会拐弯不?会这两样就行了跟着我保证你没事儿。

嘉遇

下山的时候我被孙嘉遇忽悠遭了大罪。

嘘——他的脊背忽然僵直手指按在我的嘴唇上别说话什么声音?

结果引掣一响第一辆车居然缓缓移动。口哨声立刻四起众人大哗兴高采烈回自己车上。幸亏都是好车马力足够强劲一口气全到了山顶。

隐隐约约的象是马达的轰鸣声那声音渐渐汇集远处一个黑点越移越近。

我忍住笑睁大眼睛看这家伙在弄什么玄虚。

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我一下站起来脱下滑雪服在头顶拼命挥动。

二十分钟后那个山民带回十几个膀大腰圆的当地人全是目测重量二百斤以上的胖子在孙嘉遇的指挥下一辆车给分配两个趴在车头上场面蔚为壮观。

橙黄色的滑雪服在雪地中异常醒目。

同伴嘁嘁喳喳问孙嘉遇做什么他只是装深沉一句话也不说惹得那帮人一片笑骂。

黑点越来越大最后进入我们视线的是一个钢胶履带的庞然大物侧面的标志是东方红三个中文大字。

听到后面一叠声叫小孙——孙嘉遇只好披上大衣极不情愿地跳下车站在车队前方观察很久又拉过一个山民比划半天取出几张美钞塞他兜里最后那人点点头走了。

拖拉机上跳下几个人朝我们飞快跑了过来。

路边看热闹的山民早已笑得前仰后合。

我膝盖一软跪倒在雪地上摘掉眼镜仰望上天全不顾刺目的雪光。上帝您老人家终于睁开了眼睛!

行到一半出现状况山路陡峭雪地湿滑难行其他车都开誓轮空转发出难闻的焦糊味只有我们这部欧宝四驱还算争气总算能往前走。

旁人看我出奇地镇静完全没有劫后余生眼含热泪的正常反应因为我已经傻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

雪场的缆车是前苏联五十年代的产品早已破旧不堪这批人又一个比一个惜命死活不肯坐缆车只好一起开车上山顶。

我们被包上干净的大衣七手八脚送上拖拉机。孙嘉遇居然还有余力唱了两嗓子他的声音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根本听不清在唱什么。

到了目的地我们才知道这个决定有多英明。

后来我才知道当时他唱的是:翻身作主人深山见太阳从今后跟着救星管教山河换新装!

所以出发前他死乞白赖地纠缠很久费尽三寸不烂之舌方劝动邱伟同意出借他心爱的四驱越野车。

这是文革中的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小常宝的唱段。因为那辆救命的拖拉机真的产自中国出厂于一九九零年。

坏掉的部分影响的是倒车系统。每次去饭店或卡奇诺别人扔给门童的是车钥匙唯有孙嘉遇递上的是小费因为需要动用人工把他的车从车位里推进推出。

但我最终再也没有机会说出那句话。

孙嘉遇那辆命运多蹇的宝马外表早已整修一新看不出任何劫后余生的痕迹。惟有一块电路板出了问题只能寄到德国本部调换为时三个月。

我和孙嘉遇被送进当地医院全身检查之后发现只有体力透支和轻微的冻伤医生啧啧称奇连说奇迹。

我在车里笑得直打滚。

唯一的意外医生注意到孙嘉遇右臂肩窝处一片青紫瘀斑几经询问才知道他肩关节处曾经脱臼把我拉出雪坑时伤到的。听得我差点儿心疼死难以想象他是如何忍着剧痛自己给捣腾复位的。

出发那天一行十几辆豪华车浩浩荡荡穿过市区沿途的警察犯了迷糊不知道来了什么重要人物纷纷举手敬礼神情庄严而肃穆。

这人一直忍着疼一声不吭现在打上绷带却开始呲牙咧嘴地装样哄着年轻的小护士帮他穿。

诺瓦瓦利斯卡是乌克兰著名的小城距离我们要去的喀尔巴阡雪场只有两百多公里盛产民间音乐家我慕名已久。为了这个小城的风情还是值得跑一趟的。

我躺在旁边病一直冷眼瞧着趁他眼光扫过来的时候挥挥拳头威胁他当心。

我象被捏住七寸什么也不说了老老实实重新开工。

邱伟和老钱听到我们脱险的消息当即从奥德萨开车过来。见到孙嘉遇邱伟一改常态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你白痴你没学过雪地求生怎么地?为啥不呆在原地儿等着?为借这几辆拖拉机我们费了多少唾沫星儿你知道吗?

诺瓦瓦利斯卡也不去?他似早就号准我的脉慢悠悠地发问。

孙嘉遇赔笑:哥们儿这不是活着出来了吗?

讨厌!我扔下箱子开始罢工我不去了您爱谁谁!

邱伟更怒了:你好意说?要不是赶巧儿遇上你小子早死十回八回了!你死了不要紧还要连累人家小姑娘

他很有兴致地研究我:你说这女的是不是一有了主儿都变得啰啰嗦嗦的?你才多大呀怎么跟我妈一样?

孙嘉遇垂着头再不敢出声一向伶牙俐齿的他头回露出狼狈不堪的样子。

我劝阻不住有点生气一边收拾行装一边嘟囔:江山易改本难移。

老钱替他解释:也别怪他当时情形逼的嘛谁碰上那阵势都得乱了阵脚。

他在张罗人马去喀尔巴阡山号称今冬最后一次滑雪。两个多月的足几乎把他憋出毛病。

你甭帮他说话!邱伟朝老钱怒目而视我和他认识十年他什么人我还不知道?他大爷的什么拧巴他来什么旁人劝的都是扯淡!

孙嘉遇的腿伤痊愈已是三月中旬。北京的街头此刻应该是新绿初绽桃花灿烂奥德萨却依然冰天雪地但从黑海吹过来的风已柔和了许多。

我瞅着这仨人直乐心里话:大哥你现在心疼他等你看到自个儿宝贝爱车的模样我保证你只想说一句话四个字你去死吧!

普希金《冬天的道路》

我没忍住到底哈哈笑出来。

明天我将坐在炉火边忘怀一切而只把亲爱的人儿看个不停。我们将等待时钟滴嗒作响从清晨到夜晚等待午夜让嘈杂的人们散去那时我们将不会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