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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平淡之中大爱

陆正隆却温和地说没事没事,是我撞到她的。

在周围人一片“陆总,陆总”的惊呼中,她吓傻了。那个带她去开会的银行领导当众斥责她冒失,口气是凶恶的,颇有点骂给大家看的意思,生怕好好的一笔业务跑掉。

之后的事都不新奇了。他开车送她回学校听讲座,一路闲聊,很轻易就弄清了她的脾气性格、家世来路、生活状况、个人喜好。

她去实习的那家银行和陆正隆的公司恰好有一项合作业务。那天她给主管项目的领导当小秘书,跟着去参加项目筹备会议。散会后,她为了赶回学校听一场讲座,穿着高跟鞋一路小跑,在电梯间的拐角和陆正隆撞了个满怀。陆正隆手上的一杯咖啡翻了大半在她的白衬衫上,还有一半在他的Armani[1]西装上。

阅人无数的陆正隆很快就看出,这个读书用功、家境平平、有点浪漫幻想的美丽女孩,是极少数还保留着纯真却不失聪明的好姑娘,也是最合适、最完美的情人人选。他决定将她追到手。

大三的女生,身边的环境已变得复杂且微妙。一栋宿舍楼里,有钱的大多已出国或准备出国;稍有点钱的则狂买衣服;没钱的只能天天背单词,或者到处跑实习。薇薇就属于这第三种女生。

他以为这是一件容易的事,可事实上,难度比他想象得大得多。他没有料到的是,这小小美人的内心竟是那么的传统。

认识陆正隆的时候,薇薇还在读大三。

他送她的第一件礼物,是一件白衬衫,算是补偿那件被咖啡弄脏的白衬衫。但他送她的这件,价格却是她原先那件的200倍。

于是这个夜晚,薇薇纵容自己沉入细细的回忆,将那四年的感情慢慢梳理了一遍。她忽然有种预感,这一天,是她和陆正隆此生最后的相见。而这一晚的回忆,是她在内心对陆正隆彻底的告别。

在他的逼迫下,她诚惶诚恐地收下了,却不敢穿。

能够做到像东学这样,对妻子之前的经历从不计较,也无猜测,甚至为她能够更自由地体验人生、更多地经验快乐和痛苦、获得更丰富的记忆而感到高兴,实在很难得。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大爱”,或说“大的悲悯”,突破了世俗的局限。

他再送她其它任何东西,她都一概地不收了。甚至连面也不敢再见,电话也不敢再接。

这是一种自私、狭隘,并且极度缺乏自信的心理活动。

于是他只好改变策略,送她书,与她讨论文学和哲学。在慢慢获得信任与好感之后,才再次抛出物质的糖衣炮弹。

众所周知,男人,尤其是东方男人,大多有处女情结,总希望自己的女友,或者娶回家的妻子,之前的感情经历为零。如果细细推敲这种心理,会发现它和“爱”无关,相反,它是“爱”的对立面。

从她接受他的第一件礼物,一件白衬衫,到她接受他的第二件礼物,一套西方哲学书,中间隔了整整四个月。从她接受他的第二件礼物,到她接受他的第三件礼物,中间又隔了整整六个月。

听东学这样说,薇薇陷入了沉思。

第三件礼物是一张写有她名字的房产证。

他又说:“我一直觉得,一个人最幸福的事,就是老了以后有许多回忆。所以我认为每个人都应该尽可能多地去经历,然后记录。”

整整十个月的矛盾、彷徨,反复回避,她推拒过名牌包,也推拒过钻石。然最终,她还是向自己的内心投了降,接受了那张房产证。

“可是,那些特殊的经历不正是我们的人生财富吗?”东学微笑,“一个人如果没有走过弯路,没有遇到过荆棘,没有经历过痛苦与黑暗,或者,没有做过任何超出常规的事情,人生该是多么乏味啊。”

她告诉自己,被这样一个男人征服,是在劫难逃的命运。他这么高高在上的一个人,却这样执着地宠爱她,让她怎能不动心?

“更何况……”薇薇看东学一眼,叹了口气,“更何况我曾经的经历并不光彩,有什么可写的呢……”

大四的下半学期,她正式与他在一起,生活从此被改变。

“唉,我哪有本事写书?就算不用动脑筋,光是让我噼里啪啦打字,打完那二十万字也要累趴下了。”

在那之前,她和大部分家境普通的女孩子一样,没多少零用钱,穿着打扮也就随随便便,不化妆,也没有任何名牌衣服。说得好听一点,是简单朴素。打趣来说,就是标准的“土肥圆”。

见薇薇犹豫,东学又说:“别误会,我可不是醋意大发要挖你的隐私。我只是突然想到,你和他的故事,是很好的素材,或许你可以将那些事记录下来,写成一本书。”

陆正隆装扮了她,改变了她的品味和习惯。他给她吃最好的,用最好的,让她看到世界原来这么大、这么精彩。

东学微笑着耸耸肩,“如果你乐意讲的话,不妨听听。”

曾一度,她是陶醉的。当身边的女同学和同龄男友去肯德基吃午餐,去七浦路淘衣服,在Wagas吃盘五十块钱的意面就觉得是大餐时,她已跟随陆正隆频繁出入恒隆、港汇和五星级酒店西餐厅。对于刚满二十的女孩子来说,这种虚荣心的满足实在是太快乐了。

“你想听吗?”薇薇倒很意外。

当然,任何事情都有代价。她只是个刚刚长大的孩子,心智还不成熟。在与陆正隆的交往中,她是弱势的,甚至没有话语权的。她从属于他,为他所有。她享受他带来的一切,包括霸权。渐渐的,她有失望、烦恼和痛苦。她发现,他给予多少,什么时候给予,用什么方式给予,都是他说了算的。他来,他走,都不是她能控制的。

这天晚上,东学却忽然对薇薇说:“如果你愿意的话,不妨讲讲你和他之间的故事。四年的时间,应该有许多值得回忆的事。”

凡与两人相关的一切事情,都是由他决定,她只能屈服或迎合,因为他是强者,是提供经济基础的人。

薇薇知道东学在东拉西扯,又气又笑,举起拳头假装要打他。东学就嘻嘻哈哈地喊:“老婆饶命”。

她挣扎过,吵闹过,流过无数的泪。然后平静下来,她习惯了。

东学就笑笑,假装很用力地思考一会儿,然后答:“嫉妒噢,嫉妒得要死,嫉妒得快发疯了,要不我们一起坐时间机器飞回去吧,回到大学里的时候。噢,也不行,那时我已经有女朋友了,而你还没有男朋友,对你又不公平了。那还要再往回飞,飞到中学里。可中学的时候,我十七岁,你十三岁,你还未成年啊,你要诱导我犯罪吗……”

渐渐地,她笃信,一个人的快乐和痛苦相加永远等于零。他能够带给你多少快乐,必定在某时回报你同等的痛苦。没有欢喜,自然也不会有忧愁,这就是能量守恒。

薇薇以前问过东学:“你真的不会嫉妒吗?真的不会介意吗?”

于是,在和陆正隆相处了一年之后,她的感情进入了成熟期。

东学没什么评论,他对陆正隆始终是漠不关心的态度,也从不认为薇薇之前交往了四年的男人和他们现在的生活有什么关系。

她懂得了关系需要人妥协、忍让、时时维护,也懂得了人的感情会有变化和起伏。她甚至懂得了男人的世界是由等级与规则建立起来的。她变成了一个在男人眼里看来独立、懂事、识大体的女子,不做作,亦不需要时时被安抚;习惯服侍人而不需人服侍。一定程度上,他训练了她,让她变成了一个很招人喜欢、让人感觉舒服的女子。也由于她和年长的男子交往时久日长,她在感情问题的处理上已比同龄女子成熟,但她秉性中的简单与不争,又平衡了那种成熟。

这天晚上,薇薇将自己偶遇陆正隆的事情告诉了东学。

至于后来,她怀上孩子,不愿打胎,两人产生巨大的矛盾,只能说是信仰不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这样生死攸关的事情注定是无法调和的。两人都不能妥协,除了分开,别无他途。当然,在整个过程中,她也看清了他的自私与软弱,看清了他也不过是个凡人。凡人都自私,都软弱。谁愿意牺牲自己去成全别人呢?

2.

不知不觉,薇薇说了许多,大部分并不是具体的往事,而是她在经历那些事情的过程中所获得的体会与感悟。东学静静地聆听。

她已经完全地、彻底地,原谅他了。

当她全部说完,东学问道:“你爱他吗?”

但这不是他一个人的错。

薇薇看着东学。他问的不是“你爱过他吗?”,也不是“你还爱他吗?”,他所注重的并不是“爱他”这件事的时态,也不是“爱他”这件事对现在、对他们婚姻生活的影响。他所注重的是她的心、她的感受、她的体验,是她在这一段人生经历中的收获。

想想是有些可笑。这么多年了,至始至终,他所能给的,只有钱,无论是给她,还是给儿子,只有钱。

于是薇薇没有犹豫,轻轻说道:“我完全可以撒谎,但我不想撒谎。我从未真正学会撒谎,但我已经厌倦了撒谎。我不得不说,我爱他。”

若干年后,若有机会,如数奉还。如果没有机会还了,就当是他留给儿子的一点爱的纪念。

东学眼中浮起理解而赞许的微笑,这才是他爱的女人。

薇薇想,这卡里的钱,无论是多少,她不会去查,也不会去动的。

他又问:“那你爱我吗?”

而这一刻,她却忽然觉得,应该让一切都过去了。

薇薇握住东学的手,“我也爱你。但,那是两种不同的爱。”

但这一切是谁的错呢?他说过的,他不要和她共有一个孩子。薇薇一直记恨这句话,一直不能原谅他。

东学看着她,等她说下去。

让另一个男人来抚养他的后代,对于陆正隆这样一个男人来说,是很窝囊,很没有脸面,很没有尊严的。

薇薇停顿了一下,说:“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更多的是崇拜、仰慕、服从,是一种有些病态的爱。而和你在一起,我感觉阳光、积极、健康,和你是平等的关系。我不想欺骗自己,或者欺骗你,说前一种爱已经结束,消失为零。你我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的确,它正在结束的过程中,正在消亡,在一点点变淡。但我不想否认,说它此刻已经完全消失,一点都不存在了。当然,我爱你,我非常非常地爱你,并且我正在越来越爱你。这两种爱的百分比的差距正在越来越大。以前,我不相信一个人可以同时爱两个人,甚至不相信,一个人可以先后爱两个人。现在我知道了,这是的确会发生的。这些,就是我的真实感受。不知你是否能够理解我,并且原谅我。”

她就这样安静地目送他离开,某一瞬间,内心忽然充满了怜悯。她有些明白,他为何执意留下这样一张卡。

东学将她揽入怀中,轻轻地说:“我理解,我完全理解你说的话。并且,你无需请求我原谅。你爱着我,爱着他,爱着许多许多人,爱着这个世界,爱着所有的一切,爱着每一件事情,这多么美好。能够爱,是最大的幸福、最大的美德,并不是过错。所以,你没有什么需要我原谅的,薇薇。让我再说一次,你没有任何事情需要我原谅,你懂了吗?”东学说完揽过她的脖子,亲吻她的额角。

她不允许自己伤感,或者眷恋,不允许自己沉溺到无止尽的回忆中去。她只是看着他,远远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

3.

但她什么也没有说。

冬去春来。生活的车轮滚滚向前。

千言万语,都在那片刻静默的注视中,薇薇看懂了。

这一年,廷儿上了幼儿园。薇薇的工作有了突破,已有两个杂志专栏稳定地在写。东学的事业也在稳步发展。

他仍然注视着她与孩子。在这离别前最后的几秒钟,他将他们的面容深深印刻在脑海。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将心中最后一丝不舍与眷恋压制下去,随即黯然却果断地转身走去,没有说再见。

像许多年轻家庭一样,他们开始进入事业和生活的黄金期。

整个咖啡馆里闹哄哄的,情侣们成对坐着,一些孩子奔来跑去。人们在这里享受着俗世的轻松、闲暇、愉快与甜蜜。然而这所有的热闹与欢乐都在反衬他与她的悲哀,都在加重他与她的伤感。

随之而来的变化也是有的。例如,东学的手机上时不时会收到暧昧的短信,有女人邀请他看话剧之类。

现在,他们终于要告别了,也许就是永别了。再豁达的人到了这一刻也不免觉得伤感。这或许就是这种不伦恋情的悲哀之处。

薇薇看到,不以为意,也不问。

但就是这短短的交集,让他们给了彼此最深重的伤害与疼痛,也创造了彼此生命中最美妙的一些部分。

东学却主动说,现在的年轻女孩子,生猛得很,大学刚毕业,看到优秀男性,明知他有老婆孩子,照样贴上来。

一生那么长,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光不过数年。他们曾是陌生人,然后那样亲密,然后又变回陌生人。

薇薇只笑笑,这是人性常态,没有办法。东学已经三十三岁,高大英俊,成熟多金,略带沧桑,在公司有资历有头衔,这一切在二十二岁的女孩眼里,魅力十足。职场内自有看不见的性张力,成熟男人在工作状态中的专注与权威,是最能吸引年轻女孩的。

他站在那里,准备走了,忽然又停下来,再次看一眼廷儿,又看一眼薇薇。他的儿子,还有他爱过的女人。他的目光饱含着眷恋。

薇薇倒不大在意这些事情。有人喜欢东学,是好事,说明她没有看错人。至于东学会否对不起她,那是他的事了。她给他自由。

他轻轻地叹了一声,再也不说什么,把卡留在桌上,站起身。

道德不应成为时时对别人举起的武器,而应是每个人自己对照自己的一面镜子。

陆正隆看着眼前这个少妇,她和多年前那个单纯的女孩子还是同一个人,心地善良、缺乏城府,在辩解或说明一件事情的时候,认真、急切,总是脸红,有一种懵懂的天真与孩子气。

到了这年秋天,薇薇怀孕了。东学再次获得升职,被派往德国总部工作一年,家属亦可同往,有补助津贴。

薇薇急忙说:“真的不要。我不要补偿。工作是我自己辞掉的,和别人没有关系。”她把卡推回他面前。

东学决定带薇薇和廷儿一同前往,去异国他乡开拓见识。

陆正隆看着她,说:“我知道你丢了工作,我也一直很自责。就当是……一点点补偿。”

搬家出国是个不小的工程,周末东学和薇薇一起收拾行李。薇薇此时已怀孕五个月,做了B超,怀的又是个男孩。

薇薇愣了一下,马上说:“我们不要。”

东学很体谅薇薇,重活一点都不让她做,只让她在一旁指挥,由他和廷儿来行动。四岁的廷儿如今像个小小男子汉,很能做帮手。

陆正隆从钱夹里取出一张银行卡,放到薇薇面前的桌上,“这是给廷儿的,密码是他的生日。”

东学一边打包箱子一边对薇薇说:“再过几年,这屋里将有三名壮汉被你呼来喝去,听你差遣,你必定会有女王的感觉。”

薇薇轻轻地“嗯”了一声,不表示什么。

薇薇大笑,“是,是,所以要多多生养。让我们生一支足球队。”

陆正隆看着孩子抵触他的样子,有些失望,有些不舍,但终究克制着,深吸一口气,收敛住情绪。接着他告诉薇薇,下周他就走了,也许两三年内都不会再回来。

东学也笑,“可到了他们青春期集体叛逆时,你不知有多烦恼。”

陆正隆想把廷儿再搂紧一点,亲亲他的脸。廷儿却突然不愿意,浑身扭动起来,吵着要下来。陆正隆有些手足无措,拉拉他的小手,摸摸他的小脸,想要讨好他,与他亲近。廷儿却忽然怕生,强扭着从他身上下来,喊着“妈妈,妈妈”,扑到薇薇的怀里。

薇薇说:“那还早着呢,我不管那么远的事。我只管当下,当下我就是爱你,好爱好爱你,所以我要给你生好多好多的孩子。”

小男孩瞪着好奇的眼睛看着他,并不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薇薇看着这父子俩,心里很伤感。

东学捆完一只箱子,微笑着俯过身来亲吻薇薇。这个女子,马上要成为两个孩子母亲了,却仍像多年前那样纯真、简单、执着、率性,好像永远都不会长大。但她最初吸引他的,正是这些特质。

陆正隆接过廷儿,眼眶又湿润了,口中轻轻唤着廷儿的小名。

他们的行李并不多,很快就收拾好了。东学一向提倡简约生活,薇薇也跟着养成了这种习惯,什么东西都是少而精。

薇薇踌躇了一下,把廷儿抱给他。

他们现在环境已经大好,但吃的穿的用的都还是原来那些。没有换更大的房子,也没有换更好的车。任身边的朋友们互相攀比,互相怂恿,他们仍然我行我素,过着在别人看来略微朴素的生活。

陆正隆却忽然提出:“能不能,让我抱一抱他?”他看着廷儿。

当然时不时会有老同事或老同学来关心:还住在那里呀?没换地方呀?听说哪里哪里新开了楼盘,现在买划算呀,谁谁买了,谁谁谁也买了。你们要不要买?联排别墅呀,还带花园的。

这或许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他们总是笑笑摇头——没条件买,太贵了。

薇薇也不再说什么。无论他将要去哪里,做什么,身边有谁,其实都与她无关了,她没有什么立场去询问更多。

现在的人都爱替别人操心,都爱过问别人的家事。例如,有对象了吗,结婚了吗,生孩子了吗,在哪儿工作呀,挣多少钱呀……

陆正隆只轻描淡写地答:“不会有前几年那种暴利了,但正常的利润还是有的。”语气里都是心灰意懒,似乎不再关心能不能赚钱、能赚多少钱。他消极多了,心思都不在财富上,也不在任何地方。

操心和过问都是为了刺探实情。刺探实情是为了比较。比较是为了印证自己比别人过得好。没了比较,生活就失去乐趣和动力。

片刻的犹豫后,她没有问,停顿了一下,只说:“怎么这个时候投资房地产,可有风险?”路人皆知国内房产此时处于峰值。

东学总是对薇薇说,那就让别人满足一把好了,就让他们都觉得自己过得比我们好好了。予人快乐,胜造七级浮屠。

薇薇这才有些惊讶。卖掉公司,投资地产,去欧洲游历?这是很重大的决定,竟如此草率?并且,他身边是否还有女人陪伴?

薇薇很欣赏东学这种豁达,还有这种淡淡的幽默感。

陆正隆说,已准备将公司的股权卖掉,去江苏北部的几个城市与朋友合伙投资房地产。处理完这些事后,会去往欧洲住一段时间,做点曾经一直想做的事情,或者,什么都不做。

他们并不是不喜欢好东西,只是觉得人活着并非全为了享乐。

他早晚是要走的。薇薇并没有太多伤感,只是听着。

就像东学曾说过的,追求物质享乐,在这个时代已成了一种群体的狂热。人一旦置身于这种狂热,会很容易放弃思考,放弃个人立场,放弃自己的理想以及审美趣味,甚至在某些时候,会放弃道德,屈服于诱惑,去竭力追求别人都在追求的一切。

又过了片刻,陆正隆平静下来,拭去眼角的泪水,归复理智与冷静。然后他告诉薇薇,他打算离开上海。

薇薇对东学所言深以为然,她从他身上学到了许多美德。

不,怎么会一无所有呢。和许多真正一无所有的人相比,你拥有太多了,或者说,曾经拥有过太多太多。薇薇不说话。

人生在世,要学会时时满足,也需要克制和承担。他们都相信,积累再多的身外之物也无法让自己更快乐,让生活更幸福。

薇薇听到他哽咽的声音,“你知道吗,薇薇,我是个可悲的人。除了银行卡里的数字,我其实一无所有。”

且不论,这世上但凡最珍贵的东西都是免费的——蓝天、阳光、水、清新的空气。最能带来持久幸福感的东西也是免费的——亲情、爱情、友情。

陆正隆本来克制着,却忽然失控,抬手掩住面孔。

他们带了最简单的行李去了法兰克福。

现在他离婚了,她无能为力,并且不能为他做什么。她和廷儿早已有了自己的家,有了自己的生活。东学是最好的丈夫和父亲。

在异国他乡,东学工作依然很忙,孕妇薇薇却成了闲人。

他曾是她爱的男人。他是她孩子的生父。她对他有感情,所以会为他难过,为他惋惜。但这一切,都已不再重要。

写杂志的专栏固然不受地域限制,在国外也一样写。但写久了,总觉得每次是大同小异的内容,无需创造力,薇薇失去了兴趣。

陆正隆也逃脱不了惩罚,不得不为曾经的风流付出代价。一个结发的妻子、一双女儿,以及一个曾经完整的家,不再属于他。

东学说,已经没有兴趣的事情,就不要做了。挣钱养家毕竟是男人的事。他鼓励薇薇追求自己的梦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薇薇知道自己有责任,但这或许也是冥冥中的注定。

薇薇说自己曾经很爱写小说。

她与他在一起的时候,从没有带给他麻烦。她怀上孩子之后,也只是分文不取地离开。可毕竟,他的妻子与他离婚,是因为知道了他曾经的婚外情,以及这个婚外诞生的孩子。

东学说:“那就写小说。”

薇薇不知自己是否需要为这样的结果负责。

薇薇苦笑,“但我写的小说自己也看不下去。”

离婚。这恐怕是他最不想要的结果。

东学说:“没关系,继续写。”

陆正隆说:“前后闹了大半年,现在终于都结束了。这样也好。”他说着叹了一声,语气里有疲惫、无奈,还有伤感。

他说,任何事情,只要继续做下去,总有一天会成功。一条路,哪怕看不到前方,继续走下去,总有一天,景色会不同。

是否因为曾今有她,或者因为她生下他的孩子,才导致他的家庭最终破碎?她低下头不作声。

这年夏天,薇薇生下一个男孩,取名郑跃洋。

他终于还是离婚了。她为他难过,并有些内疚。

添了一个孩子,生活又忙碌热闹起来。在婴儿的哭闹与嬉笑中,时间过得特别快。一转眼,夏去冬来,洋儿也在牙牙学语了。

薇薇一怔,但表面上只是平静。

廷儿上了当地的托班,每天由东学送去上学,下午薇薇去接。

停了片刻,他轻轻地告诉薇薇:“我离婚了。”

白天薇薇一个人在家带洋儿,利用空余的时间写作小说、学习德语。东学在总部的工作卓有成效,已确定将在此地工作三年。

陆正隆坐在对面,看着这幅母子相亲的画面,感慨而感动。

一个周末,东学竟接到吴漫的电话。

薇薇重新拿起勺子,舀起一块蛋糕送进廷儿嘴里。廷儿吃得香,仰起小脸对着妈妈笑,要和妈妈亲亲。薇薇俯身亲吻儿子的脸颊,一股奶香。她搂紧他,满足地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吴漫回美国后很快嫁了一个白人丈夫,已生了两个孩子。这次他们全家来欧洲旅游,她想顺路来看看东学。

两岁半的幼儿,正是最可爱的时候,已会走路,会说一些简单的话,奶声奶气,妈妈妈妈叫个不停。

此时薇薇和东学婚姻坚固,感情稳定,早已不再为那些陈年旧事感到不快。薇薇很豁达,干脆邀请吴漫全家来作客。

孩子天真无知,不明白大人为何难过,只呵呵地笑。

吴漫和她的丈夫真就带着两个孩子登门。一男一女两个小混血儿,哥哥牵在手里,妹妹抱着怀里,都十分漂亮。

薇薇心里也有许多感慨。这也是第一次,她的廷儿同时见到自己的生父和生母。薇薇知道这样的机会不会很多。

薇薇做出一桌精美的饭菜款待他们。吴漫的丈夫是个大学教授,长得很粗狂,金发蓝眼,汗毛浓重,酷似影星Russell Crowe[2]。西方人思想开明,教授知道东学是吴漫的前男友,但丝毫不以为意,与东学一见如故,两人在饭桌上用英语争论着进化论的真伪,都认为对方是极有实力的辩手,相见恨晚似的,末了干一杯啤酒。

尽管有了生疏,但这个男人毕竟是她曾经的恋人。薇薇慢慢冷静下来,放下了戒备。她看着陆正隆,发现他不仅老了,还脆弱了。只见他看着廷儿,看着看着,竟然哭了,拿出一块白色的手帕,一直按着眼角。这是陆正隆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个孩子,他的亲生儿子。

吴漫和几年前没太多变化,尽管生了两个孩子,还是那么时尚、漂亮,并且苗条,只是没了原来那种锋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远远的冷漠与温和。她一直淡淡地微笑,在饭桌上话不多,对薇薇很客气,但始终有一点点轻微的敌意,藏得很深很深。

时隔一年,陆正隆看上去老了不少,鬓角有了白发。都说家和万事兴,这些时日,妻子与他不睦、吵闹,一定让他身心疲惫,元气大伤。想到这些,薇薇心头泛起一丝内疚,还有些许不忍。

薇薇看得出,吴漫对东学还是有那么一点喜欢,甚至是有一点爱的。在偶尔的片刻,她的目光不经意落在东学身上,那种惆怅,那种怀念,是很容易让另一个爱他的女人捕捉到的。

薇薇这时定下神来,打量着陆正隆。他为了找到她,见到她,在此等候了多久?他如今会做这等卑微的事情。薇薇心里有些难过。

但感情这事很奇怪。吴漫和她的美国丈夫看上去也很恩爱。或许吴漫现在对东学的感情,就和薇薇现在对陆正隆的感情一样。大多数时候不会想起,也不会想念,偶尔看到,或者偶尔想到,心中不过是柔柔地牵扯一下,牵扯出一丝淡淡的温柔或疼痛。

陆正隆抬起手隔空着往下按了按,脸上是恳求的神色,“听我说,薇薇,我并没有恶意。我知道如果给你打电话,你一定不会接,也不会见我。我只是需要再见你一面,也想……也想看看这个孩子……”陆正隆说着,目光落在廷儿身上,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但,那毕竟是和每一天的生活无关的内容,是一种虚无的寄托。

薇薇抱紧廷儿,站起来就想走。

陆正隆一直没有消息来。薇薇也没有刻意去寻找他。他成了她记忆长河中的一块石头,被水流日复一日地冲刷,越来越温润黯淡。

陆正隆说:“很抱歉这样突然打扰你。我承认,我是特地在这里等你的。要找到你不太容易,但我用了一点办法……”

他在她生命中渐渐远去。她平和而愉快地接受一切。

薇薇还是呆着,没有反应。

只有在极少的片刻,薇薇会想起他,想起他们的最后一次相见,或从廷儿脸上依稀辨别出他的模样,有些感慨。

陆正隆很冷静很温和地说了一声:“薇薇。”

一些人在生命中出现,另一些人离去。这就是离合无常。

一瞬的恍惚,薇薇以为自己在做梦。待看清坐在对面的男人真的是陆正隆,薇薇呆住了。

面对自己正在爱的人,或者爱过的人,没有人知道,哪一次见面会是永别。因而,珍惜每一次,珍惜每一刻,才是生活的真谛。

薇薇给廷儿买了一块蛋糕,自己喝一杯热巧克力。她把廷儿抱在腿上,一勺一勺地喂他吃蛋糕。过了一会儿,她感觉有个人在桌子对面的沙发椅上坐了下来。抬起头,她看到那个人竟是陆正隆。

这日傍晚,薇薇和东学一起在公园散步。

廷儿两岁半。这天是周末,东学要加班。薇薇独自带着廷儿去超市大采购,采购完就在附近的一家咖啡馆歇脚。

薇薇推着婴儿车,洋儿躺在车里熟睡。廷儿远远地跑在前面,一路踢着一只足球。公园里绿树成荫,安静幽然,只闻鸟语花香。

薇薇嘴上劝母亲不要忧虑,可她自己内心又何尝没有忧虑。一年多没有陆正隆的消息了。这一年里,她闭关在家,除了带孩子就是读书写字,与外界的交往只有通过网络联络的几位杂志编辑。起初她是有刻意在躲陆正隆和他的妻子,但时间久了,他们不再出现,她又忍不住去想,他们后来如何了?他们的家庭是否还能维持下去?他们是否还在国内,抑或已经移民海外?同时她也在想,会否某一天,在街上,或在某个餐馆,她会再次遇见他们?这座城市那么大,但命运常常捉弄人,越是害怕相见的人越是叫你们狭路相逢。

这几乎就是薇薇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生活与最美的时刻。

听薇薇这样讲,母亲稍稍放心,过了一会儿又劝薇薇,还是把廷儿的姓改过来吧,让他姓郑,免得将来还有麻烦。薇薇知道改姓不是这么容易的事,只口头敷衍着母亲,让母亲不要再忧虑了。

她感激东学给她恩慈与包容,为她筑建一个稳妥的家庭,使她能够保守如今这样一颗清淡知足的心,远离物质欲望的烦恼,只单纯地去感受生命最本质、最柔软的温情。她知道这一切的珍贵。

见母亲这般心惊胆战地过日子,薇薇很内疚。她劝母亲,事情都过去一年多了,肯定平息了。陆正隆和他的妻子应该已经移民海外,或者正为他们的生意忙得不可开交。我们眼中的大事,在别人那里或许只是生活的一段小插曲。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不必整日忧心忡忡。

远方的天空布满旖旎的云彩。太阳从树梢间悄然落下。一只多彩的鸟儿在枝头停留,又忽地跃身朝远处飞去,身影划过天空。

说到这件事,母亲总是心有余悸。一是感叹女儿人生路上竟有如此大的一件过错。从小听话的薇薇竟会瞒着父母犯下这样的糊涂事。二是感叹世上竟有东学这样开明豁达的好男人。第三又担心廷儿的抚养权将来还有争议。母亲总担心那个男人有钱有势,以后会来争夺儿子。而对方的妻子亦不是等闲角色,不知将来还会不会来寻麻烦。

薇薇凝视着眼前的风景,由衷发出感叹:“这里太美了,这一刻太美了。真希望时光就此停住。”

薇薇每周都会带廷儿去看望父母。母亲说,陆正隆妻子后来又给他们打过电话,他们没再理会。事情便也不了了之,对方未再出现。

东学却笑道:“莫流连,往前走,或许前面的风景更好。”

生活就这样安定下来。再也没有无关的人和事来打扰他们。过去的一切仿佛像一艘沉入海底的轮船,再也不见踪迹,只有海面的波澜不惊与风和日丽,是当下能够看到的风景。

薇薇也笑,轻叹一声,问:“三年之后,我们会在哪里?”

但东学从无怨言,总是快乐地忙着,对薇薇和廷儿的关心也从不疏忽。周末若是不加班,他必定开车带他们去近郊游玩,有时也帮着薇薇一起做饭,他颇有两道拿手菜是薇薇也自叹弗如的。

东学说:“我可以向总部申请去别的分支机构,或者换一份工作。世界那么大,可做的事情那么多。你愿意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薇薇自己也上过班,知道在外面挣每一分钱都是不容易的。所谓领多少钱,做多少事。东学对这个家庭的付出不言而喻。

薇薇说:“天涯海角,我总跟随你。”

东学又升了职,加了薪水,工作却是更忙,早出晚归,有时和欧洲的同事联络开会,因为时差关系,不得不工作到深夜。有时东学加班,回到家已半夜一两点。薇薇总是等着他,为他备好热腾腾的宵夜,香肠蛋炒饭或者虾仁小馄饨。东学一边吃着,一边还在接着欧洲打来的工作电话,用英语或德语和对方沟通,说到嗓音都已暗哑,有多辛苦自不用说明。薇薇从药柜里找出润喉片放到东学手边。

东学微笑,“是,重要的不是去哪里,或者做什么,而是,和谁在一起。只要和爱的人在一起,天涯海角,都是家。”他说着,揽住薇薇的肩膀,将她轻轻拉向自己。

回到上海后,薇薇没有再去银行工作。她和东学一致决定把廷儿接回身边带。平日在家,薇薇一边照顾廷儿,一边重拾笔墨。她决定改行,开始陆续给一些杂志撰稿。起初当然是辛苦,一天到晚忙个不停,光是张罗大人的三餐和幼儿的六餐,就耗去一上午。待下午廷儿午睡时分,她才有时间对着电脑坐下来。然而有时她刚有思路,仅仅敲打了数行字,廷儿又醒了,于是得接着照料他,准备晚餐,洗洗涮涮。一直要等到夜里十点廷儿睡觉之后,薇薇才真正拥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开始工作。有时为了赶一篇稿子,熬到深夜。

这一刻,薇薇只觉得内心静谧安然,仿佛一切想说的,东学都已经懂得,于是只微笑着靠向他的肩膀,和他一起看向远方。

有东学和廷儿陪在身边,薇薇觉得这是她人生最美妙的一次旅行。这也是她和东学迟来的蜜月。她在这个过程中情绪慢慢归复安宁。前尘往事,被她留在遥远的身后,靠时间和距离去溶解。

(完)

然而,正所谓去哪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跟谁一起去。

注释

东学带薇薇和廷儿去希腊旅行了半个月,一直住在圣托里尼。白墙蓝顶的海滨小镇,是一个暂时脱离现实的人间天堂。

[1] 阿玛尼,世界著名时装品牌。

1.

[2] 好莱坞影星罗素·克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