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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富贵更有忧烦

东学又说:“许多人,特别是那些在日常生活中循规蹈矩的人,总有着某种道德上的优越感,喜欢对别人的生活指手画脚。别人稍稍和他们不一样,偶尔做了出格的事,或者,只是辞掉工作,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他们也会大肆评论,仿佛为你担忧,实则只为了让自己感觉良好。如果你要在乎那些人的看法,你一辈子不会快乐。”

薇薇想,这倒是实情,她的丈夫不是一般的世俗中人。

东学又说:“人生的时间很宝贵,应该尽可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另外,就算你不做别的,带孩子已是很大的功劳。需知一个尽心尽责的育儿嫂每月创造的价值也不止一万块。你并不会白白浪费时光,和孩子在一起,看着他成长,是人生最快乐最美妙的体验。”

东学却又说:“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想说,别人的教条不一定适用于你自己。你的丈夫和别人的丈夫也不一样,对不对?”

薇薇听了十分感动。东学这样体谅她、为她着想。他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真正不自私的人。

这些薇薇当然也知道,只是,女性需经济独立,这已是许多前辈总结出的金玉良言。全职主妇亦有烦恼,或许只多不少。

东学又说:“但我只是建议,一切仍由你自主选择。你若还是喜欢上班,不妨就上班。我支持你的一切决定,只要你快乐。”

东学却说:“写作就很好啊,其他那些爱好也都很好啊。什么都可以慢慢学。那些事总比对着电脑做Excel[1]有趣吧?为了每月八千块,从九点钟坐到六点钟,还要看人脸色,何必呢?”

他又说:“放心,我是家里的男人,挣钱由我来,经济问题你不必顾虑。只要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去做就是了。”

可薇薇颇有顾虑。她并没有什么特长,辞职回家,除却煮饭、带孩子,她还能做什么?写作?笔杆子丢下足有六七年了。插花?养鱼?学瑜伽?这些似乎都该是退休老太太做的事。

东学这样开明,全力支持她,薇薇反倒有恃无恐,放下了包袱,一时也不急着辞职,只是踏踏实实地做本职工作,做一天是一天。

东学说:“孩子的成长需要母亲陪伴,你有空余时间也可以做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但她知道,这只是暂时过渡。环境毕竟是和以前不同了。如今的同事人人都知道她的故事。职场本就是非多,她的丑闻会在这间银行代代相传,甚至成为别的支行以及整个上海市分行都熟知的故事。离职是迟早的事。她不打算等自己四十岁的时候,身边还有二十出头的后生晚辈在茶余饭后窃窃谈论她十几年前的丑事,并且是经过添油加醋、一传再传、被人们坑脏的想象力润色了许多遍的版本。

薇薇有些意外,原来东学竟是喜欢妻子在家做主妇的男人。

又过了几天,王希终于要走了。这天下班,她单独请薇薇吃饭。

东学却说:“如果你愿意的话,不妨辞职回来带孩子。”

薇薇是有点受宠若惊的。她和王希的关系毕竟只能算一般,没想到王希却很把她当朋友,要离职了还单独请她。

对眼下的状况,薇薇自己心里有数。她回来跟东学商量,是否换份工作?这间银行恐怕呆不长了。

王希带薇薇去的是巨鹿路上的一家私房菜,价格相当不便宜。薇薇知道,王希现在的经济环境是不一样了。

连续很多天,薇薇情绪低落,没有办法集中精神工作,整个人恍恍惚惚的。行长对她也颇有意见,只是不好主动开除她。

饭桌上,王希就那天的事稍稍安慰了薇薇几句,转而却开始大篇幅地讲述她自己的事,倾吐心声。

明淑也没有特地去安慰薇薇。这样的事情是个灾难,最好提都别提,尽快淡化。不痛不痒地安慰几句反倒有了幸灾乐祸的嫌疑。

她说:“我知道大家背后怎样议论我。实话告诉你好了,Frank[2]有家庭,但有什么要紧呢?他能给我我想要的,我能给他他想要的。我想薇薇你是能够理解这种关系的吧?”

那天之后,薇薇在银行里就没抬起过头来。同事们看她的眼光都有了些异样,连一贯平易近人的老好人赵之然也不与她说话了。

薇薇愣愣的,不知该说什么好。原来普天之下的男女故事都差不多。日光之下,没有新事。

陆正隆妻子大闹银行的事件平息之后,薇薇作为当事人接受了分行领导的问话。在这种事情上,领导无法对员工进行具体处分,只能口头教育和警告,不允许类似事件再发生,影响银行的声誉。薇薇仍在原先的岗位上继续工作,但升职的事情肯定是泡汤了。

那个叫Frank的男人,显然就是另一个陆正隆。如今她走出了泥潭,王希却赴了她的后尘,并乐在其中。

薇薇一开始觉得,东学爱她的方式是一种非理性的冲动。时间久了,却又觉得,他的感情方式,其实恰是一种极致理性与客观,包含着冷静、对人的善良与悲悯,以及对生命本质的通透彻悟。所以他才能做到抛开一起世俗观念来爱她,并在一定程度上,拯救了她。

王希接着说:“人们大可以说我拜金、虚荣,说我出卖也好。谁不是出卖呢?现在的大都会里,哪个女孩子嫁人不是明码标价?”

3.

是这样吗?薇薇想。凭王希的条件,找个门当户对的适龄青年,应该也是可以的。就算生活中遇不上,哪怕去相亲呢?现在很多人都是通过相亲找到伴侣啊,又为何不尝试?

这一天,命运逼迫她成长,让她看清自己的周遭世界。幸好,有东学在她身边,给她勇气和力量,让她在跌倒之后重新站起来。

王希仿佛知道薇薇在想什么,接着道:“我不是没好好找过人,也不是没去过什么相亲活动。那些男士个个都一样,都喜欢谈工作,谈房子,声明自己年薪多少多少,声明自己的房产是没有贷款的。看看,谁说婚姻不是买卖?多少女人大学一毕业就给自己定了价格。相亲是在相什么?谁真的在乎对方的灵魂——看什么书、听什么音乐、世界观、理想?这些太虚无了。既是买卖,就直截了当。多大的房?开什么车?月薪多少?年收入几何?灵魂普通没关系,年龄大也无所谓。一个有钱,一个有青春,各取所需。既然婚姻都是如此套路,非婚姻的男女关系又为何不能如此套路?既然大家都在买卖,我又为何要贱卖?我有青春,有美貌,有能力,有修养,我就应该获得有品质的男人,获得等值的物质回报,无论用什么方法……”

成熟应该是,哪怕天大的事发生,都不失态,只冷静地面对它,接受它,处理它,最后放下它;哪怕面对自己曾犯下的滔天大罪,哪怕面对千夫所指,也要有这样的勇气与担当。

薇薇听着,并不作声。她看着王希身上价值不菲的珠宝和手表,心里叹息,其实凭你自己的工作能力,好好努力几年,或许也能赚得这些,又何必为了所谓的物质回报搭上自己整个后半生?

薇薇抱紧东学,感觉到他的身体很暖很暖。她渐渐安定下来,慢慢止住泪水,心里明白,自己仍是弱小的、不成熟的。

“是,我自己也赚得到钱,也买得起房子和车子。”王希总能猜到薇薇的心思,“可作为一个女人,若要消耗自己最宝贵的青春在职场上累死累活地拼杀,而没有一个强有力的男人来保护你、宠惯你,为你摘天上的星星月亮,枉为女人了。”

东学拍着她的背,“坚强一点,看淡一切,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一切终究会过去。而且,你有我呢,什么都别怕。我一直都在的。”

“你真的爱他吗?”薇薇忽然脱口而出。问出这个问题,她自己也有些惊讶,也稍稍有些后悔。

薇薇还是哭。真的会过去吗?这么久了,照样还是被人揪出来。第三者这个恶名会不会一辈子洗不去?她会不会一辈子都是罪人?

王希愣了一愣,随即说:“什么是爱呢?我想,爱在大多数人心里是个模糊的概念。它不那么激烈,不那么重要,不是牺牲、奉献,不是一见钟情、矢志不渝,更不是天翻地覆、海枯石烂。它是一张房产证、一辆好车、一枚钻戒,或者只是一场电影、一顿西餐、一台他妈的大电视。生活太累了。爱情太麻烦、太虚无了。还是就着自定的价格找买家来得省事。”王希说着笑了笑,“别说我俗,薇薇。当今社会,谁不俗?谁不是满心浊念,贪慕奢豪?衣食住行、功名利禄,人活着不就为这些事儿吗?只是有些人运气好,能够碰到灵魂相契的伴侣,可以脱离俗的命运,去追求更高的东西。比如,薇薇,你。”

东学不停地安慰她:“过去的事,无论如何,都过去了。”

是吗?薇薇想,是自己运气比别人好吗?如果没有遇到一个超凡脱俗的郑东学,她现在沦落在何方呢?也在世俗浊念中挣扎翻滚吗?

只是要东学为她承担那么多,她深觉愧疚。

吃完饭,王希送薇薇回家。她现在换了一辆mini cooper[3]开。

千错万错,错还是在她。她插足别人家庭,四年之久。那么如今的当众羞辱算作惩罚,也不为过。

一路上薇薇很沉默,不知说什么好。

她索性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说:“对不起,东学,对不起。”一遍又一遍,一直重复这一句。

王希也很沉默,心事重重的样子。

薇薇失去控制,把脸靠在东学肩头,泪水疯狂地涌出。

车开到薇薇家楼下了,王希停下车,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开口说道:“不,我不爱他。”

东学无言,将薇薇一把揽入怀中,轻轻抚摸她的后背。

隔了那么长的时间,隔了一路的沉默,王希这才接住饭桌上的那个话题,续上了她的回答:“快六十的男人,我爱他些什么呢?”她说着苦笑了一下,仿佛感慨万千,“普天下搞婚外恋的,不外乎两个动因——食、色。真爱?我没有见过,不知你是否见过。”

这么想着,薇薇仍然默默微笑着,泪水却簌簌落下。

王希说着怔怔地看着窗外,仿佛只是自言自语,并非期待薇薇的应答。

也是你自己天真幼稚,以为一切都可以和平解决,以为一个男人的妻子和情人可以永不成为敌人。

薇薇什么都没说,只轻轻道了声谢谢,开门下车。

是你自己软弱无能,教会别人用这样的方式来对待你。

王希的话却一直回响在她耳边——食、色。食、色。

是你自己有错在先,给了别人打击你、报复你的理由。

所有的婚外恋,真的只为了这两桩事吗?真的就没有真爱吗?那么曾经,她和陆正隆之间,也不过是一场俗套的交换吗?

但经过这么些年,也该明白了——为什么不可以这样?为什么不可以那样?别人不是你亲妈,自然有可能欺你、骗你,甚至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情,打到你门上来,压过你头,有何不可?

无论如何,那一切都过去了。可今日王希又为何要全盘说出自己的处境呢?薇薇想。是因为她曾经为人情妇的事情暴露了,王希才对她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觉,愿意找她一吐为快吗?

她安静地笑笑。有什么不好受的呢?年少时初到社会上,碰到形形色色的人与事,时常发出这类感叹——天哪,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那样?!总自以为公正、清洁,看不懂许多现象。

如此说来,王希其实对自己的选择也并没有信心,所以要通过这样的倾诉来强化自己的信念,来说服自己。

东学问她:“心里好受一点没有?”

薇薇知道自己无权去批判她,只能祝福她。或许就像王希说的,是她苏薇薇运气比别人好,才得以有了不一样的救赎。

东学握住薇薇的手。东学的手温暖干燥,十分有力。慢慢地,薇薇感到自己恢复知觉。

但,什么是运气呢?

到了车上坐下,薇薇仍脸色苍白,手脚冰凉,说不出话来。陆正隆妻子骂她的那些话一句句地回响在她耳边。她这时倒也不觉得气,只觉得震惊,过了许久也无法平静下来。

运气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一种借口。

东学向王希匆匆道了声谢,搂紧薇薇,带她离开银行。

一味地给自己找借口,最终不过是纵容自己沉溺,物欲也好,情欲也罢。

薇薇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怔怔地发呆,魂魄都散光了。

上帝拯救自我拯救的人。

王希冲着那个背影低声咒骂一句:“泼妇!”然后转过来劝薇薇,“别理这种泼妇,她以为自己演电视剧呢,还挎着爱马仕到银行来骂街,简直弱爆了。”

一个人的运气,最终还是要靠自己去争取。

看似是被赶走,其实她已经达到了她想要的目的和效果。薇薇在银行的声誉算是毁了,工作兴许也难保,还牵连东学颜面扫地。

4.

陆正隆妻子迫于形势只得离去,临走又朝着薇薇喊一声:“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你给我等着,小婊子!”

又过了一些天,行里的风波渐渐平静。薇薇正打算潜心工作,将功补过,却突然在这天的上班时间接到父亲的电话。

此时,其他行内员工也看不下去了,纷纷出面劝阻,以防事态继续扩大。王希则叫来银行保安轰人。

父亲的声音很沉重,有点严厉,不说什么事,只让她立刻回家。

“报警?你报呀。最好把全市的警察都叫来,看看你们这些八零后九零后都是些什么东西。生活糜烂,虚荣腐朽,整天想不劳而获。”陆正隆妻子急怒攻心,已完全失了风度,将一行年轻人悉数打击。

薇薇很紧张,以为廷儿出了什么状况,却忽然听到电话里母亲的声音喊道:“作孽哟,我怎么养得出你这种女儿。廷廷到底是谁的孩子?啊?你说。你这几年一直在做什么事情?啊?我们做父母的被你蒙在鼓里,你闯这种祸我们都不知道……”

王希变了脸色,“请您马上离开,否则我们报警了。”

薇薇手里的电话滑落下来。父母竟然也知道了。不用想,是陆正隆妻子,她找了他们!那么廷儿……

陆正隆妻子没想到对方竟有这么多帮手,她被王希笑里藏刀的态度进一步激怒了,冷哼一声,说:“还营业,你们这种银行,招的都是些什么员工,什么下三滥的货色,好好的女人不要做,偏要做妓女,睡别人家老公,图别人家几张钱。这么脏透了烂透了的货,穿上制服就是所谓高级白领了?还营业?营的哪门子业?简直贻笑大方。”

薇薇赶紧拾起电话,“廷儿呢?廷儿还好吗?你们有没有把廷儿交给他们?”她几乎有些神经质地喊着。

王希这时走过来,拿出银行的官话对陆正隆妻子说:“这位女士,请问您还需要办理什么业务?如没有需要办理的业务,请您尽快离开,不要影响我行正常营业。”王希语调轻松,面带微笑,客客气气地朝门口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她一向擅长这些,如今又是要离职的人,有这么精彩的一出戏,何妨大显身手,仗义一把。

身边的同事纷纷朝薇薇侧目。在他们眼中,苏薇薇已经完了。

听到孩子二字,薇薇立刻想要反击,东学用力捏一捏她的手,让她冷静,不要冲动,也不要说话。

电话里,小男孩的哭闹声传来。在大人们的争执中,孩子显然受到了惊吓。薇薇只觉得心像被刀割一样痛。

陆正隆妻子故作失笑状,“污蔑?那你敢不敢把孩子带出来做亲子鉴定?那个孩子要不是陆正隆的,我给你磕一百个头。”

电话马上又被父亲接了过去,一向支持女儿工作的父亲此时说:“你也别上班了,马上回家一趟吧,你妈都要急疯了。”

东学强作镇定,扶住薇薇,对陆正隆妻子说:“你和丈夫有矛盾,回家找你丈夫去吵。不要口不择言,污蔑旁人。”

薇薇慌乱地挂了电话,丢下工作,也顾不上请假,就急急地往父母家赶。在路上她就开始哭了,所有的悔恨与委屈再次爆发出来。

薇薇已完全垮了,站在哪里,浑身发抖。

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那段恋情已经结束两年多了,可人们还是不放过她。先是行里的人全知道了,现在爸妈也知道了。要不了多久,亲朋好友、老同学,全将知道苏薇薇曾是怎样不堪的一个人。

这些话一句比一句狠毒。

果真应验了那句老话,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曾经犯错,又怎能逃脱惩罚?如今旧账本被翻出来清算,一页都不漏掉。

“哟,呵,小毛孩子教育起我来了?先教育教育你自己老婆吧。话说我有什么身份?我老公都上了别人的床了,我还谈什么身份?”陆正隆妻子说着毒毒地瞟一眼薇薇,“也不知有些女人耍的什么阴招,用的什么功夫,把一个个男人迷得魂也没了,迷完了老的又去迷小的,不是狐狸精是什么?”她又转向东学,“小伙子,看着你一表人才,也是个有为青年,为什么不好好找个正经姑娘结婚生子?这种给人玩剩的货你也娶,还真能忍啊。”

有一瞬间,薇薇悲观地想,干脆带着廷儿和东学一走了之算了,去一个举目无亲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那样就只需为自己负责,而不必顾忌旁人的眼光,也不用再听旁人的指责与议论。

几句话充满攻击性和侮辱性,但东学克制着,依旧用冷静的语气说:“陆太太,注意你自己的身份。这里是银行,请勿放肆。”

但,这样的逃避怎么可以呢?她身上还有责任,她还有父母。更何况,人最终还是要面对自己的内心。

东学的到来让陆正隆妻子有些意外。小伙子态度坦然、大方,语调冷静、沉着,更是让她暗暗吃惊并佩服。但显然,小伙子是来救他的小妻子的。所谓敌人的朋友就是我的敌人,陆正隆妻子立刻将矛头对准东学,冷笑一声,道:“你来得正好,小伙子,我正有事想不通要问你呢。你是十三点吗?是二百五吗?娶个破鞋,还替别的男人养孩子。你干这些蠢事儿你妈知道吗?”

曾经的错误,需要面对它、正视它、接受它,然后才能放下它。这样才是悔过,才能真正让它过去。

东学瞬间看清在场形势,拨开人群走过去,挡在薇薇身前,对陆正隆妻子说:“是陆太太吗,好久不见。”

然而现在,她的首要任务是保护廷儿,不让这幼小的孩子为成年人的不堪往事所牵连。

明淑悄悄对薇薇使了个眼色,是她给东学打了求救电话。女人毕竟最了解女人,明淑知道薇薇此时最需要谁。

到了家里,薇薇看到一片惨淡气氛。母亲一边抹泪一边在喂廷儿吃饭,父亲则在阳台上抽烟。

就在这时,有人推门走进银行。来者身形高大,西服革履,竟是东学,看样子是从公司直接赶来。薇薇犹如见到救星。

父亲的烟已经戒了好几年了。薇薇心里一阵难过。令父母伤心忧虑,实则最大的不孝。

薇薇震惊地看着陆正隆妻子,脸一下子变得惨白。这个女人要和陆正隆离婚,并且要他所有的财产。而这个女人的砝码,竟是她薇薇的孩子。不,薇薇本能地反应,她决不能让她的孩子卷入这些事。

薇薇走过去,愧疚地叫了一声“妈妈”,母亲没有理她。

“想怎样?很简单。我要带你的孩子去做亲子鉴定,证明孩子是陆正隆的。我需要证据向法庭证明陆正隆事实重婚。”

她迟疑了一下,想去抱抱廷儿,母亲却一下子挡开她,“你走你走,我没有你这种女儿,廷廷也没有你这种妈。”

在那么多目光的聚焦下,薇薇觉得自己呼吸困难,快支撑不住了。但她仍不愿撒谎否认,或者奋起反击,只是咬紧嘴唇忍耐着,然后说:“我和他早就结束了,房子和车我也都还了。您现在还想怎样?”

“妈妈……”薇薇手足无措,“你们不要听别人乱说,先冷静一点……”

她声情并茂,将指控一轮轮升级,一边说一边向围观的人群左右看看,像是要大家给她评理,“你们说说看,这种女人要不要脸?哦,为了几张饭票,为了肉体的快活,道德不要了,人伦也不要了,这跟禽兽有什么区别?禽兽还知道羞耻呢,做那事还知道躲着人呢。”

“什么乱说?人家太太都找到我们门上来了。”

陆正隆妻子和那天薇薇在歌剧院外遇到的简直判若两人。原来愤怒可以让一个人彻底丢掉风度和涵养。

“妈妈你不要随便相信人家说的,你听我说……”

如此一来,陆正隆妻子更是气焰高涨,提高了音量说道:“现在知道羞耻了?要私下商量了?早干吗去了?偷偷摸摸四年,怎么不知道羞耻?跟我丈夫上床的时候,怎么不知道羞耻?”

“你还想说什么?还有什么可说的?你和那个男人的通话记录、手机短信、一起拍的照片,人家统统打印出来了,你自己去看。”母亲抹一把泪,指指桌上一沓纸,“你怎么竟背着我们干出这样的事?我们辛辛苦苦把你带大,培养你,给你受教育,就教育出这种结果?”

薇薇毕竟还是老实,缺乏社会经验,不知此时当众否认对她最为有利。她傻傻地站在那里,脸色惨白,陆正隆妻子说什么,她都不反驳,只是默认,并低姿态地乞求、示弱。

薇薇怔怔的,拿起那一沓纸。曾经那些情意绵绵的信息,你侬我侬的聊天记录,全部印成白纸黑字呈现在众人面前。

而现在,她和陆正隆已分手这么久,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他的妻子竟然还会找上门来。她完全没有防备,不知该如何应对,一时间只本能地反应,低声哀求她,有事私下商量,不要在此喧哗。

再也没有秘密,没有隐私了。薇薇既震惊,又羞愧,还有心痛。陆正隆的妻子破译了他的手机密码。现在这些都是铁证。

所以她从不认为那是一种宣战,从没觉得陆正隆的妻子会是她的敌人。她也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要这样两人当面对峙。

薇薇的眼泪掉下来,啪啪地砸落在纸上。

和陆正隆好的时候,她只是单纯地爱他、仰慕他。她从没想过要去破坏他的家庭,要他离婚,要他冷落他的妻子,或者主动索讨物质上的赠予。是的,她讨厌竞争,如果要她去竞争一个男人,或者一笔财富,她宁可放弃。她所做的,只是出于一颗赤诚之心,去爱他,去陪伴他,去和他分享快乐的时光。一切都在暗中,默默的。

母亲越发伤心,干脆哭出声来,呼号道:“我们廷廷最可怜,我们廷廷以后怎么办……”

薇薇几乎快哭了。大件的东西她早就还掉了。衣服皮包什么的要是能还她也想还。离开陆正隆的时候,她几乎什么都没带走,除了肚子里那个孩子。但此刻,她根本无心也无力去反驳那些指控。她只是震惊,并且害怕。她从没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幕在她生命中出现。

母亲这么一嚎啕,薇薇更是失去了控制,抱住廷儿泪流不止。

这些话听上去句句在理,在场的观众们开始同情这位原配。

母亲一边嚎啕一边推搡薇薇,“你去外面野好了,去轧姘头好了,还回来做什么?你这个样子还想为人母、为人妻?看看谁还要你?”

这静静的观摩助长了主角的表演欲。陆正隆妻子越骂越来劲,声音越来越响,“别以为我不知道。他给你买过房子买过车子,是不是?去香港买过三十万的钻戒,是不是?告诉你,他花在你身上的每一分钱我都知道!他是我丈夫,他花在你身上的每一分钱都有我一半!”

父亲这时掐了烟,从阳台上走进来,“哎呀,好了好了,干什么这是?”又对薇薇说,“先别哭了,女儿。不管你在外面做了什么,回家来,父母总是帮你的。你现在老实告诉我们,真实的情况到底是怎样的?廷廷是不是东学的孩子?还是你跟那个男人生的?”

在这诡异的安静中,许多人暗暗兴奋着。这样的好戏可不是天天有得看。所以一时无人出来劝阻。

薇薇静默着流泪,说不出话。

整个大厅的员工和客户都惊呆了,齐刷刷看向这边。现场一片安静,只有陆正隆妻子一人怒骂的声音。

二老见女儿沉默如此,心里基本明白了。

陆正隆的妻子被行长这副不痛不痒、置身事外的姿态给惹火了,干脆走出行长室,站到银行大厅,当着众人,指着薇薇的鼻子就开始骂,骂她偷人,骂她为金钱出卖肉体,骂她生私生子还找个无辜的男人结婚垫背。

母亲又呼号起来,“作孽哟,我和你爸都是往六十的人,你让我们的老脸往哪儿搁?以后给亲眷朋友知道……”

廖行长是个只求自保的老好人,不愿多事,所以只礼貌而客气地敷衍这位愤怒的太太,说,我们会向员工调查情况的,如属实一定进行教育,并按规定进行处罚。这样的话等于是空话,没有任何实际作用。可他能说什么呢?总不见得说,我们立即开除苏薇薇。

父亲皱着眉打断母亲,“好了好了,你先别讲这些了。”他叹了口气,转而对薇薇说:“那我问你,东学他知不知道?”

他们又叹,这名贵妇人,一身名牌,有大款丈夫,有两个女儿,住着别墅,有佣人,有司机,在外人看来日子好过得不得了了,谁知背后竟有这种伤心事。看来,男人有点钱果然是要作怪的。而幸福这事,有时真的和钱多钱少不成正比。

薇薇抹着眼泪,无言地点了点头。

同事们都听到了,都不作声,也不朝薇薇看,一个个只在心里暗叹,看不出来哦,苏薇薇这么单纯、文弱的姑娘也会蹚这种浑水。

父亲和母亲顿时都呆住了,东学竟然也知道?

她倾诉着自己的家事,说自己二十年前就认识丈夫,陪他打拼,吃过多少苦,流过多少汗,艰难地撑起一个家,生了两个孩子,还要辅佐丈夫的生意。现在好不容易生活安定富足了,能享几年福了,却被年轻女子插足家庭,偷取胜利的果实。而这个偷别人丈夫女子不是别人,就是你们银行的员工,苏薇薇。

“他早就知道了。他是最先知道这个事,然后才决定和我结婚。”薇薇说着,泪水忽一阵汹涌。现在她更体会到东学对她有多宽容。

行长室的门从里面关上了。但陆正隆的妻子故意提高了声线。隔着一道金属门,她的话还是传出来让每个人都听到了。

这时薇薇的手机响了,是陆正隆打来电话。薇薇按掉没有接。

只有薇薇低下了头,心里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她真想现在就逃跑,但又不敢。人家是来找她的,她哪里逃得掉。

他又打了几遍,她一概不接。最后他发来短信——“对不起,实在对不起,薇薇。我刚知道她去找过你和你父母。你现在还好吗?”

一片窃窃私语继续。

薇薇看着短信,犹豫了一下,点击删除。

“谁得罪了客户?”

她觉得已没有必要和这个男人再说任何一句话了。

“那是谁的客户?”

他抱歉,她也抱歉。他忏悔,她也忏悔。对不起来,对不起去,全是对曾经那段感情的否决。她不想再经历这些过程。

几个客户经理都说:“不是我的,不是我的。”

一场爱情的结束,应该简单、利落、干干净净,而不应像现在这样,牵扯诸多旁人,招来指责、怒骂、评判,又被贴上世俗的种种标签,成为一场低劣而庸俗的闹剧。接着,当事人再站出来互相忏悔道歉,哭哭啼啼,多么可笑、多余。毕竟他们曾爱过,用各自纯粹而自由的心灵善待过彼此,如今却这样窘迫、不堪。

于是大家互相问,“谁的客户?谁的客户?”

她擦干眼泪,冷静下来,转而给东学发了信息,对他简单说了当天的情况,请他下班后来看看爸妈,顺便接她和廷儿回家。

“估计钻石卡的,上月买基金亏了,来闹呢。”

东学赶到时,廷儿已经吃过晚饭,睡着了。薇薇和父亲母亲坐在客厅的方桌前,气氛有些沉重。一个婚外的孩子,一段阴暗有罪的历史,如何处理这局面,这似乎是一件尴尬而无解的事情。

“白金卡的吧?”

然而东学刚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就仿佛一缕光线照亮了黑暗。他说:“爸,妈,你们别责怪薇薇,她已经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

“应该是客户。”

他说:“当初是我向你们隐瞒事实,提出和薇薇结婚。请你们原谅我当时撒谎。但请你们相信,我那样做,是因为我太爱薇薇了,我希望让她平稳安心地度过孕期,也不想让你们徒添烦恼。”

“那会是谁?”

他说:“薇薇过去的事情,我们都不要再提了。也不要说什么原谅不原谅的。我一直相信,每个人都有选择的自由。她曾经和别人相爱,那不是她的过错,没有什么需要我们来原谅的。她并不欠我们什么。至于她怀上孩子,那也不是她的过错。相比那些怀了孩子就去打胎的女人,我更敬佩薇薇的勇气与善良。我选择和她结婚,是因为我爱她,而不是因为她生过或者没有生过别人的孩子。”

“不是不是,廖行的老婆哪有这么时髦?没看到吗,人家手上提的是爱马仕。”

他又说:“在某种意义上,廷儿就是我和薇薇的孩子。我爱他们两个,我会尽我的能力给他们最好的照顾。爸,妈,我不敢要求你们像我一样想通这些事情。你们有你们的观念。但无论如何,廷儿是你们外孙。他需要你们,需要你们快快乐乐的,也需要我们大家都快快乐乐的。何苦让那些不愉快的情绪影响到孩子的成长,对不对?”

“是廖行的老婆吧?”

东学能够这样想,这样说,二老心宽不少,也冷静下来。只是,此事毕竟非同小可,他们心头的羞愧和忧烦一时无法完全消除。

“这女人谁啊?”

母亲仍有许多担忧,说:“那位太太气焰很高,今天来还想说服我们带廷廷去做亲子鉴定。”

同事们纷纷停下手头的工作,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不要理她。”东学果断地说,“她要和丈夫离婚,那是他们的家事。廷儿就是我和薇薇的孩子,我们要做的是保护好他,让他无忧无虑地成长,而不是参与那些跟我们毫无关系的战争。”

大堂经理是个入行不久的年轻姑娘,一时被女魔头高傲凌厉的眼神和强大的气场给吓住了,慌乱中给她指了行长室的方向,都忘了不是什么人来找行长都能直接请进去的。

东学说着握一握薇薇的手。此时他已完全成了这个家的主心骨。

陆正隆的妻子显然也认出了薇薇,很有意味地盯了她一眼。这一眼透着寒光与明显的敌意。薇薇的脊背一阵发冷。

“可是,人家有钱有势,今天还说要……”母亲说着看了父亲一眼,欲言又止。父亲叹一口气,什么都不说。

虽然只见过一面,薇薇却清楚地记得她。

薇薇猜到,兴许陆正隆妻子允诺了二老一些好处,非要把廷儿拿去当枪使,助她在离婚之战中大获全胜。

这抬头一看不得了,薇薇完全被吓住了。问话的女魔头不是别人,竟是陆正隆的妻子。

“随便她说什么,我们一概不必理会。如果她再上门,我们可以报警。”东学始终冷静。

如此傲慢的声音,几乎有点凶悍。行里所有的员工都抬起了头,包括正在与一个理财经理核实该月产品销售数目的薇薇。

“可她还威胁要去薇薇的工作单位反映情况,说要去找她的上级……”母亲愁容满面。

果然,女魔头逮住大堂经理便问:“你们行长办公室在哪里?”

“是吗,她这样说?”东学微笑,“事实上,她已经去过了。”

正在大厅里等候办事的一些顾客暗自打量她,心想哪里来的一个女魔头,不是行长的领导就是行长的老婆。

“啊……?”父母愕然,担忧又心痛地看着薇薇。女儿竟有多少事情瞒着他们,有多少苦自己吃过了却一声没吭。

起先有人注意到她,是因为她的气焰与别人不同。她个子不高,身板和脖子却挺得直直的,下巴颏气势凌人扬着。她一路走进来,一双细高跟鞋啼塔啼塔敲着大理石地面,眼睛像是长在了头顶,谁也看不见,目空一切地往里直闯。此人明显不是来办业务的。

“爸,妈,你们放心。我和薇薇懂得怎样处理这件事。你们不必再烦恼。过去的事情,都已经成为过去。让我们向前看。”

这天下午,正是业务最繁忙的时分,一个中年女子走进了银行。

听女婿这样讲,二老稍觉宽慰,只是仍有些恍惚。他们都是老派人,内心深处其实并不能完全理解这种局面。

诚然,生活也不是特别富有。供着房贷,抚养一个孩子,还需赡养老人。但两份薪水,用以简单生活,足矣。

东学又说:“人生最重要的不过是珍惜当下的时光。如今我们是一个家,只要我和薇薇相爱,好好地过下去,廷儿能在我们身边健康地成长,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他说着,揽住薇薇的肩。

想想,一个女子,长得漂亮,在二十八岁的年纪,有一份稳定而体面的工作、一个不低的职位、一个高大英俊又有前途的老公、一个健康可爱的儿子。父母健在,家庭和睦。她还缺什么?薇薇自觉很满足。

薇薇看着身边这个男人,她的丈夫。他如此勇敢地为她担当,帮她度过难关,如今又来开导她的父母,团结这个家,真正充满责任感。

同事们纷纷祝贺。在他们眼中,如今的薇薇是世俗价值观中的成功代表。

她心中无限感动,泪水再次充满眼眶。

薇薇宁可安分守己,出一份苦力,少拿一点钱。但时间总是会给人回报的。五年过去,她也熬出头了。

事情终于暂告平息。东学和薇薇向父母告辞。

倒不是她不想学理财,她只是不喜欢竞争。从小,一切带有竞争性的游戏都让她反感。销售就是竞争。一间银行里,每个销售人员都是彼此的敌人。当第一名的办法就是把别人统统踩下去。

回到家,薇薇像是打了一仗,浑身无力地倒在沙发上,一时愣愣的,缓不过神来。又因为哭了很久,眼睛酸涩疼痛,口干舌燥。

想当初,多少人劝她做销售,有提成,学得到东西,还能认识更多的人。可她坚持做行政,拿固定工资。后来又有人不停地劝她,薇薇,转sales吧,学一点理财吧,总不见得一辈子做管家?在那些客户经理的眼中,行政就跟管家,或者说得更直白一点,老佣人一样,是极没出息、极没前途的工种。薇薇听了总是笑笑,继续埋头做苦工。

东学倒杯水给她,“好好休息,什么都别再想了。”

工作五年,终于也小有成就,薇薇自感欣慰。

薇薇低头看着杯子里的清水,晃晃悠悠。如果一个人的历史也像这杯清水,可以瞬间倒空,不留痕迹,该多么好。

三月,两人分别获得晋升机会。明淑升任结算部会计主管,薇薇则将被调往市分行担任行政主管。

她喝下水,抬头看着东学,握住他的手,说声:“谢谢你。”

开春后,一些新人陆续被招进银行。时光匆匆,转眼间,薇薇和明淑入行工作已有五年。她们现在都是这里的老员工了。

东学微笑,“我是你丈夫。”

2.

薇薇淡淡地笑了笑,心中却仍恍恍惚惚。想起种种过往,她又黯然叹道:“还记得,那次我们在歌剧院外碰见他们吗?他妻子那时多么温和贤淑,可现在,屡次三番,无休无止……”

薇薇想,一切没有对错,这纯粹是个人选择。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求仁得仁,便可以满足。但愿王希会觉得幸福。

薇薇说着自己苦笑起来。那时陆正隆的妻子还不知他们的事,当然温和,当然贤淑。如今的丑恶,也不过是被逼出来的。

像王希这般眼光高、志气高,自身条件又很好的女人,最终通过一个男人获得财富、国籍,以及稳定的后半生,也在情理之中吧。

但薇薇还是忍不住叹道:“她去行里一闹,我的工作就近乎不保。现在她又去我父母家,也许是想让我连父母的女儿也做不成。”

如此,才在同性眼里显得有面子。

东学轻轻抚住薇薇的肩头,柔声道:“多予宽容,少酝憎恶。人多利己,情有可原。”

的确,女孩子还求些什么?房子、车子、名包、旅游、出国、不用工作,转换国籍,一步跨入另一个阶层的生活。

薇薇抬头看向东学,他对所有人都那样宽厚、怜悯。

众人一片啧啧声,都是无比眼红的样子。

然而她仍有不甘,说:“我承认我是犯过错,可这样的惩罚是否公平?这五年来我勤力工作,尽忠职守,几乎从不把个人生活的情绪带到工作中。可现在因为我感情和生活上犯过的错,就把我的工作也全盘否定掉。并且,这样了还不放过我,还要让我的父母和丈夫受到牵连,要把我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都否定掉……”薇薇说着说着哭了。

又一个说:“是啊,有钱谁愿意朝九晚五坐办公室?现在不流行慢生活吗?种树、养花、品美酒、读古书,所谓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也只有在东学面前,她才能流露出内心的软弱和怨怼。

另有人说:“产假无非值四个月的薪水。大着个肚子还天天上班,多受罪呀。希希有老公养,哪里在乎这点钱。”

东学抱住她,轻声安慰道:“别哭了,薇薇。这就是人世常态,你明白吗?我们生活在这个社会,就要习惯它的规则。”

有人建议:“那就别辞职了,混着呗,反正还有产假。”

“可是……我已经得到了惩罚。”

王希笑着答:“什么少奶奶呀,生完孩子还不得再出来找工作?”

“并不是我们得到了惩罚,别人就一定要原谅我们,放过我们。”东学微笑着,“这也是社会规则的一种,或说人情世故。”

再是心里揣测、嫉妒,同事们嘴上发出的都是艳羡之声,“希希真幸福呀,去澳洲做少奶奶喽。”

“这不公平……”

薇薇觉得王希有点像多年前的自己。但又不是,王希比她精明许多,对自己要的东西早就心里有数,而不是随波逐流。

“是,听上去是有点不公平,可这就是现实。你想追求绝对的公平,只有脱离这个社会。你愿意脱离社会吗?”

并且,就算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或许仍有不少女人会觉得,做一只金钱和权势羽翼下的宠猫也没什么不好。

薇薇静静流泪,沉默着不说话。

他们追逐名利权势为了什么?无非是为征服更多美人,变相地延续一夫多妻的旧制度罢了。

“不愿意,对不对?”东学接着说,“我们生活在这个社会中,社会就赋予了我们各种保障,无论是五险一金,还是超市里源源不断的罐头可乐,抑或离婚时无过错方可以漫开条件只要扯过那张9块钱的证。这些都是保障。但这些保障是有前提的,就是你得遵循规则,接受规则的控制,包括制裁。有些规则是明的,比如朝九晚六地上班下班。有些规则是不明的,也就是所谓的潜规则,比如对客户低头哈腰,吃饭时给领导敬酒,甚至包括,给驾校师父送烟、给医生塞红包,等等等等。你不做这些不是不可以,但你很可能就没了所谓的‘保障’。所以,不管是不是法律法规约束的,只要既成事实的,就是规则。”

薇薇并不介意,只淡然一笑。如今社会,律法严明,一夫一妻受保护。但雄性动物欲征服更多异性的本能万古不变。

“所以,一个女人,一旦名誉坏掉,在男女问题上被定为荡妇,就从此不得翻身,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无法立足了,对吗?”

明淑说得兴起,一时忘记好友也曾经在她批判之列。

“我们可以认为,舆论环境,也是一种看不见的规则。所谓人言猛于虎,就是如此。你想明白它,就不会再觉得冤屈。”

明淑忍不住叹道:“这社会真奇了怪了,就是有那么多老男人,有了点钱就要找年轻漂亮的姑娘睡觉。更奇怪的是,还真有那么多年轻漂亮的姑娘愿意让老男人睡。”

薇薇黯然失神,不再说话。

薇薇听了不作声。猜也猜得到,这所谓的老公恐怕另有家室,故此携王希去境外作此灰色勾当。这种事情现在越来越多了。这样的“结婚”并无法律效力,仅如扮家家一般,聊以安慰女方。

恰如东学所言,万事万物都有因果规律,有看得见以及看不见的规则。犯了错,当然要接受惩罚。凡法律管不到的,还有人心、人言,以及一切无形的规则会来审判你、制裁你。想想曾经快乐的时候,想想那些穿着名牌开着好车、虚荣心被极大地满足的时候。这世上有什么是无需付出代价的呢?

明淑又说,还有呢,他俩的结婚证是在什么大洋洲的岛国开的。那个岛国的名字稀奇古怪,记都记不住,大概也只有看奥运会开幕式的时候才能听到。这里头可就蹊跷了。

见薇薇恍然,东学抱住她,抚摸她头顶的发丝,轻声说:“别难过,一切都会过去的。你还有我,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明淑说,他老公在我这里购汇、做转账啊。

东学又说:“明天就去交辞职信吧。我们都该散散心了。我去请年假,我们带上廷儿出去旅行,好不好?”

薇薇好奇,说你怎么知道?

薇薇轻叹一声,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但明淑悄悄告诉薇薇,王希她老公快六十了,比她爸年龄还大。

或许这是一种逃避。但这样的时候不逃避,她又该怎么办?幸亏还有一个东学,可以带着她一起暂时逃开这个是非之地。

同事们纷纷道贺,心里却难免有点羡慕和嫉妒。漂亮女人到底还是占优,轻轻松松一嫁人,出了国,移了民,从此免于劳役,只需做某人太太,张罗张罗厨房、花园、泳池,多惬意,多幸福。

但愿等他们回来,人们已将她淡忘。

王希乐呵呵地给大家派发喜糖,说结婚证是早就领过了,酒宴就不摆了,给大家省下红包钱。她又说已经递了辞职信,再上一个月班就走了,打算去澳洲定居、生孩子。

注释

同事们个个惊奇,本行第一大美女何时结的婚我们竟不知道。

[1] 电子表格

春节假放完复工后,行里第一大新闻便是王希怀孕了。

[2] 英语男子名,弗兰克。

1.

[3] 汽车品牌。